周佩馨闻知丈夫被刺死,顷刻昏厥过去。佣人紧急抢救,方才复苏,即大声哭道:“不让你去居士林了,你偏偏要去,这不是送死去了么?是什么人如此歹毒,竟下此毒手,一个虔诚佛徒也不容?”
佣人好好劝解,周氏总算平静。佣人回话说:“警方问是否自家收尸?”
“警方混账!”周氏大骂,“他们为什么不尽职保护平安?人死了还问什么收尸不收尸,不收尸还能任凭他们摆布?”
管家立即通知在津的孙传芳旧部和友好,同去居士林收尸;又急发电报给在济南读书的大儿子孙家震和在北京读书的二儿子孙家钧。
尸体运回英租界20号路准备装殓,即请律师孙观圻、张耀曾代理诉事。
孙传芳被刺身亡的消息传出后,在国内立即成为热点新闻,各家报纸均以头条、大幅报道了此事。上海《晶报》《申报》以及南京《中央日报》等对于孙传芳被刺的前因后果作了详细介绍。和他一起创办天津佛教居士林的林长靳云鹏在孙被刺第三天(即11月15日)便在天津《大公报》发表声明:
馨远系余劝其学佛,平时作功夫甚为认真,诚心忏悔。除每星期一、三、五来林诵经外,在家作功夫更勤,每日必三次拜佛,每日必行大拜(二十四拜)。所以,两年以来,神色大变,与前判若两人,其夫人作功亦甚勤、立志悔过,专心忏悔,而犹遭此惨变,殊出人意料之外,几使人改过无由,自新也不可得……此风万不可长。人非圣贤,谁能无过,贵在知过改过,若努力尤遭不测,则无路可想,孙传芳遭遇若是,靳云鹏伤类之感如斯!
天津地方法院对孙传芳被刺事件立案之后,卢香亭也以孙部旧袍泽对新闻界讲述了当年浙奉战争经过:
施之死于战争,非一家一乡之事,乃兵家常事,仇字既不成立,恨之更谈不上。施从滨为战而死,非其一人,则数十年来为职务而打死之人,更不知有多少。若被施打死者之子女群起寻施报仇,恐千百施不足偿此孽债。国有法度,不仅率兵将者可以杀人致死,即司法机关,亦有杀人之权,若系冤枉,尽可据情控告,自有国法制裁,乃不此之图。假若是风一开,不仅为国家者人人自危,而国法亦等于无用。
孙传芳遗体运回家中,全家哀痛不止,次子孙家钧、长子孙家震先后从北京、济南赶回天津,商量安排孙的身后事宜,同时孙的旧部卢香亭、杨文恺以及外甥程登科等齐来英租界公馆,吊唁孙传芳,安慰孙家老少,议商打官司事宜:延聘律师,具状呈诉,请求严惩凶手施剑翘。孙家同时向报界发表如下声明:
孙家虽有子嗣,无意报复施家,特向舆论界声明。
一场棘手的诉讼在天津展开:
天津地方法院院长周祖琛知道案子不易了结,态度非常谨慎,对外不作任何评论。
天津警察局长刘玉书,与原告、被告均有交往,刘既是孙的旧部,又是施的金兰兄弟。此人在躲不开新闻记者时,表了个“圆滑无隙”的态度:“施剑翘为父报仇,出以暗杀手段,将孙传芳毙,其孝心耿耿,殊博社会同情,惟此种暗杀之风,实为社会隐患,本人对此,不胜痛惜。”
对于施剑翘“为父报仇杀人”事实,双方所聘律师无异议,唯施家律师提出,居士林主持法师富明、看电话和尚东海以及居士林警区岗警王化南“均证实施剑翘杀人后自首,请求依法减轻判处。”
孙家律师则认为,施剑翘刺杀孙传芳时,并非自首,因该管区警察闻得枪声,当时已将居士林前后包围,施剑翘无法逃脱,始称自首。自首不能成立,应对施重判。
施家律师又称:“两军交战,不可虐杀俘虏,自古皆然,何况现代战争。孙传芳既不听劝说,又不将俘虏交军事法庭审判,擅自作主,杀人取乐,已属不该。更有甚者,他竟然下令用铁丝把施从滨绑至蚌埠车站,用刀割头,悬首暴尸。这就不能不构成虐杀,引起孙、施两家私仇……
孙传芳被刺后第四天(11月16日),天津地方法院受理原告孙家震的申诉。11月17日,天津地方法院开庭。
12月16日,天津地方法院作出判决。
这天上午八时,四名看守人员将施剑翘由看守所提到法庭。审判长命其查阅庭审笔录,施阅后未加异议。审判长宣读判决:
施剑翘(谷兰)杀人处有期徒刑十年,勃朗宁手枪一支,子弹三粒均没收。
宣判后,原、被告双方均不服,各提出上诉。1936年1月28日,河北省高级法院开庭复审……
施剑翘杀孙传芳案,在河北省高级法院复审期间,社会舆论哗然,各种人物相拥出面说三道四。一时间,风风雨雨,街议巷谈——天津第一家报纸刊登了施剑翘狱中这样一篇日记:
公理何在?司法威信安在?夫翘自首一节,问诸检察官及其他司法者之良心,恐亦不能否认。徒以投鼠忌器,情势使然,此翘之自首不能成立主要原因也。
一位叫陈沅的律师在报上发表文章《为施剑翘呈请特赦书》,说:
施剑翘以一女子,手无缚鸡之力,在家为军务帮办之爱女,出嫁则为高级军官之夫人,年轻伉俪,且有儿子,乃能念念不忘泉下之故父,隐忍从事于报仇,虽于汉赵娥之伺仇都亭、唐无忌之刺杀卫长,同一为其父报仇,名垂千古,然欲其事之布置周详,弹无虚发,事后之从容自首,视死如归,则又不如施剑翘之孝烈可嘉,智勇兼备也。
湖北有一位军训教官也通电呈请赦免:
以施剑翘廉顽立儒之精神,实堪令人钦佩,其罪不赦,公理何在?况当此实行新生活、提倡首先之际,尤应褒扬,以慰含冤。用特通电,希各仁人志士,一致予以援助。
河北省高等法院在各界人士的强大声援压力下,于1936年3月宣布重新量刑,以“杀人动机出于‘孝道’,情可悯恕,自首不能成立”为由,为施剑翘减刑三年。
施剑翘仍不服,继续上诉。1936年8月23日,南京最高法院驳回施剑翘的上诉,“维持河北省高级法院对施判处七年有期徒刑的判决。”
河北省高级法院遵照南京最高法院的裁决,将尚在关押的施剑翘解往天津地方第三模范监狱服刑。
事情并未了结,施姓家人多方奔走,找到国民政府委员冯玉祥求其帮助。冯与施从滨有厚交,亲自出面联合国民党元老于右任、李烈钧、张继等要员共同署名,上书国民政府,请求赦免施剑翘。1936年10月14日,国民政府向全国发表公告称:
施剑翘因其父施从滨曩年为孙传芳所残害,痛切父仇,乘机行刺,并及时坦然自首,听候惩处。论其杀人行为,固属触犯刑法,而一女子发于孝恩,奋力不顾,其志可哀,其情有可原。现根据各学校、各民众团体纷请特赦所有该施剑翘原判徒刑,拟请依法免其执行等语。兹据中华民国训政时期约法第六十八条之规定,宣告将原判徒刑7年之施剑翘特予赦免,以示矜恤。此令。
国民政府主席林森(印)中华民国二十五年十月十四日
孙传芳遗体运回英租界私宅后,家人一方面聘请律师为之诉讼,一方面筹办丧事,他的把兄弟卢香亭成为主事人。
卢香亭在孙宅举行了记者招待会,除了介绍孙、施历史恩怨之外,宣布:12月18日成殓,19日开吊,20日移灵天津市江苏仪园暂厝,以俟适当时期再行择定日期返回山东泰安正式安葬。
大殓日,家人为孙传芳准备了一套红缎绣花僧袍,并配以佛珠,将枪伤处缚以红绸,头上戴顶僧冠。以八千元之高价购买楠木寿材,金丝打制。哀乐声里,举宅肃立,将孙传芳的遗体放入棺中。仰卧在棺中的孙传芳,俨然一派仙风!卢香亭望着静躺在棺中的孙传芳,心绪纷乱地想:“馨远呀,当初怎么不能小小地忍一下,不该怒杀了施从滨。如能小忍,何至有今日!”
孙传芳半生积累甚丰,加上去东北之前又领了巨额军饷,失意转回天津之后,大多存入天津正金银行,总额大约四千万元。为讼事安葬,孙的家人去银行提取,银行矢口否认这笔存款,说均被孙传芳提出。为此事,孙传芳的旧部李宝章等多方交涉,几经验证,银行不得不如数交给孙的后人。不想,因得了这笔钱,孙家正出、庶出两派之间却闹得许多年间乌烟瘴气,成为一时丑闻。此是后事,不再赘述。
孙、施两家官司,在风风雨雨地进行中。可是,在舆论和善良人心理的天平上,一头是乱世的大军阀,一头是为父报仇的善良、勇敢女子。因而,法和理都不能不有所倾斜。所以,作为凶手的施剑翘,不仅没有重判,却减了刑,最后被赦免了,以致她堂而皇之地逍遥法外。
花了巨资的孙家男人,自然心中无法平衡,他们想继续控诉。就在此时,一个长衫、礼帽、细瘦身个的老人走进孙宅,来到孙传芳灵前,脱帽在手,肃立片刻,深深一躬,然后窃窃私语。
守灵的孙氏儿女无人认识,奇怪的是,多日来神志昏迷的周夫人,一忽儿竟然十分清醒了。她从卧室里走出来,一边揉着红肿的双眼,一边对来人说:“承蒙先生大驾,前来致吊,我和儿女们深表谢意,请先生客厅休息。”
大孝子孙家震见庶母如此礼待,忙过来,先给来人叩头致谢,然后冲着庶母:“妈,这位……”
周氏静静神,说:“你父亲生前友好,无非之先生。”
孙家震叫了声“无伯”,又说:“感谢了。”谢过之后,心中嘀咕:“父亲生前,不曾提过这位无非之,本次治丧也从无人提过有一位无非之先生是父亲生前友好。”
无非之没有离开灵堂,他却淡淡地笑着说:“夫人,大公子,请你们节哀,联帅升天去了,为了他的心愿,你们应该高兴才是;至于讼事么,我看,也只好到此为止了。”
这几句话,不像亲友致哀时所该说的,孙家震首先有了反感;再看看庶母,庶母到是一副平静、欣喜的神态,她颇有哀怨地说:“先生之言……”
来人未曾答话,周氏先开口说:“我还没有介绍你们认识,这位无先生是一位卜相大帅,你父亲生前只和无先生有一面之识,是请先生前来咱家为你父亲相卜的。你父亲的命让他相得很准,应该感谢他。现在,你父亲过世了,你们有什么事还可以问问他。”
孙家震心中一惊:“家事乱纷纷,怎么又来了个卜相的家伙,什么事要他掺和?他能指点什么,全是骗术。”于是,面上便有不悦,并未对来人再询问什么。
卜相家无非之淡淡地笑了。“往事往也,何必斤斤计较。若事事都丁丁卯卯,天下何时才能太平。大公子,官司打到这个地步,适可而止吧。令尊离去,是他本命。施女不举枪,令尊仍不会久世……”
孙家震发怒了。“你胡说。你这是为施家开脱责任。”
“非也。”无非子还是淡淡发笑,“我不敢妄言,令尊自己早已认定。”
“何以见得?”孙家震质问。
“知子莫若父。知父也是莫若子。”无非之说,“难道大公子忘了,令尊极少作诗,可是,那首唯一的《自寿诗》,便坦诚表白了:‘本定寿半百,谁知又添一。’‘本定’者,天命也,令尊知其寿为‘半百’,所以又‘添一’,乃是他遁入佛门,佛为之‘添一’,就其生命,已足矣!”
“这个……”儿子震撼了。
“大公子,听老夫几句劝吧。”无非之说,“沧海横流,天下大乱,为善为恶,各有志向。天提供了环境,人在环境中或进或退,虽属自如,却是自我造命。说俗了,便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令尊错就错在看权看利太重了。其实,世界上最万恶的东西莫过于权和利。谁淡远它们,谁就心宽;心宽了,就神安;神安了,就长寿。可惜呀!众多聪明人都把才智用到争名夺利上去了,到头来,聪明反被聪明误……”说着,这位无非之又朝着灵枢深深一躬:“联帅,很可惜,你的悟性太迟了。愿你走好!”
无非之走了。
周氏含笑点首,目送着远去的客人。
孙家震迷迷糊糊,再不说话。
一场“法”与“理”的争讼,延绵年余,终于由国民政府予以“了结”了。
天津恢复了平静,法租界恢复了平静,英租界恢复了平静,居士林也恢复了平静。世界平静得无声无息,平静得让人忘了春夏秋冬……
孙家震和他的庶母出资十六万元在北京西山风景甚佳的卧佛寺侧畔购了一片穴地,为孙传芳建了祠堂和墓地,经过三年施工,一座颇具规模的庭院和陵墓建造成功。
1939年3月7日,孙传芳和他的原配夫人张贵馨、继配夫人周佩馨同葬于此。
一个独具传奇色彩的北洋人物,和北洋军阀大混战的历史一起,远离了世界,飘渺到西山,随着夕阳永远永远地坠入山那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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