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长安正南的明德门出城后,裴玄静和韩湘便一路快马加鞭,朝周至县赶去。
他们要寻找的隐士王质夫,曾在周至县仙游寺旁的蔷薇涧隐居多年。所以,今天他们将先去王质夫在蔷薇涧的家看一看。
王彬,字质夫,出身琅琊王氏,是当今王皇太后的族兄。几个月前,正在东川节度使府任幕僚的王质夫突然辞官而去,自此音讯杳然,失踪了。王皇太后忧虑非常,急于寻找王质夫的下落,但出于某种不可明言的理由,此事必须瞒着皇帝进行。
裴玄静接下的,就是这么一个棘手的任务。
周至县位于长安城的西南方,距离京城一百多里,仍属京兆府的管辖范围。路修得平坦通畅,快马奔驰一个时辰之后,渐渐开始上坡,由平地进入山区。周围丛林俊茂,举目尽是一重又一重的山峦叠嶂,山道峰回路转,山涧时时相伴,头顶上那方碧玉般的苍穹,也比在长安城中更加高峻而悠远。
午时前后,他们来到了一块四山环抱的谷地。崇山峻岭的中央,芒水自终南山上蜿蜒而来,积成一座清光潋滟的深潭。千万杆修竹在两岸随风摇曳,满山遍野的秋叶像红霞铺开,从中隐隐露出一座砖塔的飞檐,那便是仙游寺中的法王塔了。
裴玄静与韩湘相顾一笑,不约而同地放松了缰绳,一边欣赏美景,一边信马向仙游寺而去。
“我倒没想到,韩郎也是第一次来此地。”
听见裴玄静这样调侃自己,韩湘笑答:“大约是我不敢当乘龙快婿的缘故吧。”
传说中,秦穆公的女儿弄玉,嫁给了擅长吹箫的萧史。夫妇二人每天都在一起吹箫合鸣,秦穆公特为弄玉筑凤台,箫声引来祥龙瑞凤,萧史与弄玉双双乘着龙凤,飞仙而去。这便是“乘龙快婿”一词的由来,凤台正建在仙游寺这里,仙游寺更是因为这个典故而得名的。韩湘好道求仙,又爱吹洞箫,所以裴玄静才会开玩笑说,韩湘应该早就造访过仙游寺了。
说笑之间,前方就是仙游寺的山门了。两人将马系在寺前的参天古树下,漫步进入寺中。古刹森森,秋风飒飒,青松翠柏的清香和着佛堂飘来的香烟,吸一口便似能涤净尘世的污浊。四下并无香客,转了整整一圈,才找到一位上了年纪的僧人。裴玄静并未提起王质夫的名字,只问了蔷薇涧的方向。僧人立刻给他们指明了去路。
两人便又出了仙游寺,牵着马匹沿僧人所指的道路前行。
原来所谓的蔷薇涧,就是自芒水分出的一条岔流,细细的山道沿涧蜿蜒,涧旁灌木丛生,当是蔷薇无疑。可以想见,每当春夏之际,整条小涧为蔷薇花所妆点,一倾碧绿的流水两侧姹紫嫣红,故得蔷薇涧之名。
随涧渐入山中,周围的林木愈加幽深,不见半点人烟。一条小涧很快走到了头,就在山穷水尽之处,出现了一座茅舍小院。
柴扉半掩,隔着爬满枯藤的篱笆向内观望,但见一间小小的草屋,遮于树荫之下。
“有人吗?”裴玄静上前叩门。
须臾,院内有了动静:“何人叩门?”
听声音是一位中年男子,语调颇有涵养。裴玄静和韩湘对望一眼,都有意外的惊喜之色,难道得来全不费功夫,王质夫本人就在家中?
裴玄静道:“我们是来寻王质夫先生的,请问先生在家吗?”
“嘎吱”一声,柴扉轻启。面前站着的果然是一个中年人,白净的圆脸上留着稀疏的山羊胡须,身体略微发福。灰衣上打着好几块补丁,正是山人打扮。
韩湘脱口而出:“王……”
中年人笑道:“这位郎君认错人了。在下不是王质夫,是他的朋友。”
“哦,得罪了。”裴玄静忙道,“我们受人之托,特来寻访王质夫先生。因从未见过王先生,故而错认,还望先生见谅。”
中年人道:“质夫六年前就去东川梓州幕府任职了。在下应他之请,偶尔来此暂住,帮他料理一下这个院子。怎么了,是谁要找他,为什么不去梓州找?”
“因为数月前王先生便离开梓州幕府了,至今音讯全无。他的族人十分担心,所以才请我们帮忙寻找,我们来此地,是想看看王先生是否回家来了。”
“他并没回来。”中年人的面色凝重起来,目光轮流扫过裴玄静和韩湘,“在下姓祖,敢问二位怎么称呼?”
裴玄静和韩湘赶紧自我介绍。
“你们是从长安来?”祖先生又问。
“是,一早出城赶来的。”
祖先生仰首望了望天:“已到未时了。二位赶路辛苦,不如请到小院来坐坐,喝口茶水,再谈一谈质夫的情况。或许能有所发现,也未可知。”
裴韩二人当然求之不得。
随祖先生入得院中,方知隐士的居所的确简陋,草屋太狭窄,祖先生便请二人在廊檐下席地而坐。簇新的茶具倒是一应俱全,茶叶泡在刚打上来的井水中,煮至沸腾。茶香四溢,伴随着山风中的草木之香,不远处的山涧淙淙和鸟鸣啾啾,别有一番野趣。
韩湘饮了一口茶,便陶醉地赞开了:“住在这么清幽的地方,要是我终此一生都情愿的。唉,真不明白质夫先生为何要千里迢迢跑去梓州幕府任职呢?”
“是白行简推荐他去的。”
“白行简?”裴玄静的眼睛一亮,忙问祖先生,“是不是大诗人白居易的弟弟?他也认识质夫先生吗?”
祖先生道:“白乐天和王质夫是极好的朋友,你们不知道吗?”
裴玄静和韩湘面面相觑。
“白乐天曾经写过一首《送王十八归山寄题仙游寺》,诗曰:‘曾于太白峰前往,数到仙游寺里来。黑水澄时潭底出,白云破处洞门开。林间暖酒烧红叶,石上题诗扫绿苔。惆怅旧游那复到,菊花时节羡君回。’这个王十八就是王质夫。诗中所记的,正是二人同往仙游寺的情景。”祖先生问裴韩二人,“你们去过仙游寺了吗?”
裴玄静回答:“我们就是从那里来的,寺中僧人指点了来路。”
祖先生微笑颌首:“那你们可知,白乐天正是应王质夫的建议,才在此写下了那首著名的《长恨歌》?”
裴玄静和韩湘不禁吃了一惊:“白乐天的名篇《长恨歌》是在这里写下的?”
“是啊。元和元年,白乐天任周至县尉,与山人王质夫成为好友。一日,二人邀太常博士陈鸿共游仙游寺。游兴方酣之际,王质夫请白乐天和陈鸿到蔷薇涧边的草庐夜饮,通宵畅谈,不知怎么就谈到了玄宗皇帝与杨贵妃的情事,三人均感慨万千。王质夫举着亲手酿制的绿蚁酒,称希代之事,应有旷世之才为之润色记载,以免数载之后淹没,不复为后人所知。质夫又道,乐天之才,长于诗,深于情,为何不以此为题创作一首歌行呢?白乐天为之鼓舞,当场草就《长恨歌》中数联。月余完稿,他先给质夫和陈鸿二人览阅。之后,陈鸿又作《长恨歌传》,记载了这段缘由。”顿了顿,祖先生又道,“二位既然要找王质夫,就应该对他的生平故事了解得更多一些。他虽是山人,却并非默默无闻之辈,光白乐天就为他写过不少诗,更别说《长恨歌》由王质夫而起。所以我建议你们,先好好地读一读《长恨歌》与《长恨歌传》,再接着上路吧。”
韩湘面红耳赤,唯唯道:“祖先生说得有理。《长恨歌》是倒背如流的,只是不知道它与王质夫先生尚有渊源。至于《长恨歌传》嘛,那个不太好找,我去找找看……”
裴玄静打断他:“祖先生既然是质夫先生的好友,谙知内情,不如现在就请祖先生多多赐教吧。”
祖先生没有接她的话,却问:“你们方才说是质夫的族人要寻他,是哪位族人?”他好像不太信任裴韩二人,脸上隐露担忧之色。
“这个……不打紧吧。”裴玄静说。
祖先生默然捻须。没人说话时,蔷薇涧的淙淙声便听得格外清晰。廊檐之下,红泥小火炉上的茶水又沸腾起来,两种水声揉杂在一起,汇成一曲出世离尘的清新乐音。
在这样的环境中,怀疑和盘算似乎毫无必要。但每个人都明白,那一切离得并不远。
裴玄静打破沉默:“说到写《长恨歌传》的陈鸿先生,据我所知他在太常博士任上将近十年,去年春天辞官返回洛阳家中。长安城中只有一个他为官时租用的住处,早已人去楼空了。”
韩湘诧异地看着她。
“没想到,陈鸿先生到这儿来了。”裴玄静注视着祖先生。
祖先生的眼神闪烁不定:“裴炼师何出此言?”
“请先生见谅——我刚才没有说实话。”裴玄静微微颌首,歉道,“其实出发前,我已拜读过陈鸿先生所作的《长恨歌传》。《长恨歌传》中描述的情景,与先生方才所说十分相似。不同在于,《长恨歌传》中并未写明当时喝的是什么酒,也没有提到确切的时间,更没有提及这所草庐。如果先生当时不在场的话,何以把细节说得活灵活现,如同身临其境呢?所以我猜先生不姓祖,而姓陈——先生就是陈鸿本人,我说得对吗?”
祖先生赧然一笑:“也许我只是信口胡说?”
裴玄恳切地说:“我以为先生无意为难我二人,只是想求证一下我们的诚心。”
“祖先生”这才喟叹一声,承认道:“没错,在下就是陈鸿。”
他将来龙去脉徐徐道出。
原来,陈鸿与白居易的弟弟白行简是同一年,即永贞元年的进士。第二年,也就是元和元年的冬天,白行简邀陈鸿一起到周至县,探望时任周至县尉的哥哥白居易。白居易有好友王质夫隐居于仙游寺旁蔷薇涧畔,欲偕二人共访。是日,白行简临时有事未能成行,于是,白居易、陈鸿与王质夫三人共游了仙游寺,又在王质夫的草庐中品茶饮酒,畅谈古今。也不知是谁起的头,谈到了玄宗皇帝与杨贵妃的情事。陈鸿清楚地记得,正是在王质夫的再三怂恿之下,白居易才兴之所至,决定以此为题赋长歌一阕。陈鸿家中几代均为史官,所以再补一传。此后不久,白居易写成了《长恨歌》,陈鸿也完成了《长恨歌传》,歌传互补,本是一个整体。《长恨歌》很快便成为交口传诵的名篇,但因为体裁的缘故,《长恨歌传》却始终不怎么为人所知。
仙游寺一别,此去经年,陈鸿当上了太常博士,白行简则授了秘书省校书郎。元和二年后,白居易从周至县回到长安,始任翰林学士。三人各自在仕途上跋涉,唯有王质夫长居蔷薇涧旁,如闲云野鹤一般,远观世事变迁,活得最为潇洒自在。白居易与王质夫交情较深,仍偶有来往,陈鸿就再也没来过周至县了。元和六年时,白行简去梓州刺史、东川节度使卢坦处任掌书记。经由他的举荐,王质夫也在同年去了梓州,成为卢坦的幕僚。
听到这里,裴玄静问:“向来淡泊世事,远离凡尘的质夫先生,怎么会突然决定入仕的呢?”
“我也想不通。”陈鸿道,“据我所知,王质夫与卢坦素不相识,和白行简的关系也仅仅因为白乐天,算不上特别亲近。似乎没有足够的理由让他抛弃多年习惯的生活,离开如此优雅脱俗的环境。说实话,我在此半天就舍不得走了。”
“会不会是银钱上遇到了困窘?”韩湘好不容易插上一嘴,又赶紧自己否定了,“不会不会。如此俭朴的生活花不掉多少钱,哦,其实不用钱也能活得下去。”
裴玄静也赞同道:“况且琅琊王氏为大族,银钱上应当能够接济。”王质夫出身世家,生活又淡泊如此,钱财肯定不会是个问题。
她环顾着四周:“王质夫先生没有家室吗?”
陈鸿回答:“我还记得,那日在此论及男女情事,质夫便坦言不惑于色,不羁于家,情愿以山林为室,以鸟兽为伴,断无家事之累也。”
“这也是我的理想啊!”韩湘大声感慨。
裴玄静瞥了他一眼,对陈鸿道:“那么质夫先生的梓州之行,就真的不好理解了。”
陈鸿点了点头。
韩湘说:“如此想来,卢坦死后,白行简辞官,王质夫也同时挂印而去,倒还说得通。也许,当年他是为了某个我们所不知道的缘故,应了白行简的邀。如今白行简一走,他便也走了。”
“但他并没有回家来。”裴玄静说。
“没有。”陈鸿道,“我到的时候,这座小院便是荒弃了数载的模样,质夫肯定一直未曾回来过。更蹊跷的是——”他略微踌躇了一下,“质夫在离开梓州之前,给我来了一封信。”
“信?信中写了什么?”
“信中只写了两句诗。”
“哪两句诗?”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不知从哪里传来几声马嘶,忽然击碎山间茅舍的宁静。丛林随风摇曳,一道午后的灿烂日光突破树荫直射而下,正落在小院的中央,如同箭中靶心。
2
“是《长恨歌》。”裴玄静说。
“正是《长恨歌》的最后两句。”
“质夫先生是有所指吗?”
“有可能,可惜我猜不出来。”陈鸿苦笑着摇了摇头,“我只是感觉十分怪异。王质夫与我虽有一面之缘,但交情并不深,多年中亦无书信往来,怎么会突然给我来这么莫名其妙的一封信?我收信之后,深感困惑,因知白行简与王质夫在一处,便给白行简去了封信,打听情况。数日前,我才收到白行简的回信,方知他们都已经离开梓州。白行简还在信中写道,自梓州一别后便失去了王质夫的消息,颇为担忧。此外,白行简又提到一件怪事。”陈鸿迟疑了一下,“他说自己离开梓州后,便去往江州探望哥哥白乐天。白乐天告诉他,前不久收到了一封王质夫的信,其中只写了两句诗。”
裴玄静问:“莫非也是‘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正是。”
“奇怪……”韩湘喃喃。
“所以陈先生就找到这里来了?”裴玄静目光炯炯地说,“因为先生开始担忧,质夫先生会不会遇上了什么困局?”
“不瞒炼师说,陈某在太常博士任上数年,深为簪组所累,加之父母年迈,所以去年下决心辞官,回洛阳尽孝。质夫这事一出,我思虑再三,自己离周至县最近,少不得来跑一趟,查出个究竟,方能安心。于是便从洛阳赶了过来。”顿了顿,陈鸿又道,“我没有见到质夫,又不甘心就这么空手而回,索性在草庐中住了下来。我想,干脆多待些时日,如果能够等到质夫平安回来,自然最好。否则,我也可以利用这段时间,多方打听,找找线索。不料一住多日,毫无所获,最终却等来了二位。”
“所以刚见面的时候,陈先生刻意隐瞒身份,是想先鉴明我们的身份和目的,对吗?”
陈鸿叹息一声:“我总感觉此事不简单,质夫的行踪下落或牵扯极深,暗含凶险,不得不防啊。我也要提醒二位,若没有十分准备的话,还是不要轻易上路为妙。”
裴玄静点了点头。
陈鸿问:“二位究竟是受何人之托,来寻找王质夫的?”
“是他的族人。”
“哦。”陈鸿不再追问,少顷,又道,“既然他的族人托了二位,在下也可以放心离开了。寻找王质夫的事情就有劳二位了。但凡有了他的下落,请务必告知于我。”
“那是自然。”裴玄静应道,“陈先生若还想起什么特别之处,也请告知一二。”她想了想,“比如《长恨歌》,比如那两句诗……”
“对了,说到《长恨歌》,倒是有些内情相告,且与质夫直接相关。只是,我也不知道有没有用。”
“请陈先生赐教。”
陈鸿皱起眉头望着裴韩二人:“你们都熟读《长恨歌》,就请说一说诗中的内容。”
韩湘忙道:“我来吧。《长恨歌》所咏的是玄宗皇帝与其妃子杨玉环的事迹。诗篇从玄宗皇帝倦于政事,思慕绝色开始。杨玉环生就倾国之色,得到皇帝的宠爱,从此六宫失色,三千宠爱聚于杨氏一身,连杨家人都跟着鸡犬升天。然而好景不长,安禄山造反了,玄宗皇帝不得不逃出长安。在马嵬坡六军停滞不前,强逼皇帝处死杨玉环。皇帝虽万般不舍,也只得忍痛割爱,缢杀了妃子。叛乱平息之后,玄宗皇帝从蜀地回到长安宫中成了太上皇。然而物是人非,玄宗皇帝思念贵妃夜夜难眠,这时有一位临邛道士正客居长安,说能以法术招来贵妃魂魄。玄宗皇帝喜不自禁,便命他做法……”
“且住。”陈鸿打断韩湘的滔滔不绝,“郎君还记得,《长恨歌》中是怎么引出这一段的吗?”
“我记得是这样写的,”韩湘道,“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临邛道士鸿都客,能以精诚致魂魄。为感君王辗转思,遂教方士殷勤觅。唉,每每吟到此处时,我都挺感慨的。”
裴玄静问:“陈先生,此处有问题吗?”
陈鸿正色道:“当然有问题。不知你们发现没有,在这段以前,诗中所写的都是事实,或者经由众人口口相传,或者已有史书记载。即使有些场面被白乐天的妙笔生花,终归算是有凭有据。但从这段开始,玄宗皇帝思念杨贵妃,请方士做法寻找贵妃的魂魄,后面更写到,方士在海外仙山上见到了太真仙子。仙子感念君王的恩情,将当年玄宗皇帝所赠的金钗钿盒一分为二,交于方士带回。最后,为了表达忠贞无悔的爱意,太真仙子还将她与皇帝在七月七日长生殿上的盟誓告知方士,让他传回下界,以示君王……”他长吁了一口气,道,“请问,这些宫帷秘事,白乐天是从何处得知的?又如何能描述得绘声绘色,仿佛亲眼所见一般呢?”
裴玄静和韩湘都被问住了。《长恨歌》自元和元年问世以来,便以其缠绵悱恻的词句、宛转动人的情感,打动了无数人。尤其是它所记载的那段情事,正是大唐由盛极走向衰败的标志,更令多少人触景生情,感怀无限。裴玄静和韩湘都还年轻,他们所置身其中的大唐,已经是褪尽盛世荣光的颠沛乱局,有关于那段往事的所有印象,几乎都是从《长恨歌》中得来的。他们确实从未质疑过它的真实性。
裴玄静想了想,问:“难道陈先生的意思是,自临邛道士之后的内容,都是白乐天杜撰出来的?”
陈鸿摇了摇头。
“我不明白。”
陈鸿一字一顿地道:“自临邛道士之后的内容,都是王质夫口述给我们听的。”
“是质夫先生说的?”
“对。就在元和元年的那次相聚中,质夫不仅详详细细地讲述了道士为玄宗皇帝做法寻找贵妃魂魄的经过,还说出了该道人的名字:杨通幽。据他说,杨通幽做法之后,真的拿出了拆成两半其中之一的金钗钿盒,证明他的确见到了杨贵妃。玄宗皇帝认出金钗钿盒正是自己当年所赠,不禁睹物思人,落下了眼泪。杨通幽还对玄宗皇帝说,虽然有贵妃的信物为证,但自己还怕玄宗皇帝不相信,故特意讨问贵妃一句私语,须得是只有玄宗皇帝和杨贵妃之间才知道的,好以为证,免得自己回去后,被皇帝当成骗人的术士给斩了。杨贵妃听他这么请求,才说出了天宝六年七月七日那一天,她曾与玄宗皇帝在骊山宫的长生殿盟曰:‘愿生生世世为夫妇。’而这句话,绝对是只有他们二人才知道的私语。”
陈鸿停下叙述。一时再无人言,空山寂寂,又似有不可捉摸的回音缭绕,渐入云端。
良久,裴玄静才问:“所有这些,全都是质夫先生说的吗?”
“对。”陈鸿点头,“包括诗的最后两句:‘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裴玄静惊问:“连这两句也是?”
“是,据质夫说,此乃玄宗皇帝听到七月七日的誓言后,脱口而出的话。”
韩湘道:“白乐天的名句竟然是用了玄宗皇帝的原话?可是名望都由白乐天得了,好像不太合适呀?”
裴玄静问他:“你认为玄宗皇帝会在意这样的名望?”
韩湘不吭声了。
裴玄静却在想,世上还有谁,能比玄宗皇帝对这个“恨”字理解得更透彻呢?这恨是他的,也是杨玉环的,是他们二人共同的恨,更是所有活在安史之乱以后的唐人的恨,亦是整个大唐的恨。
她的眼前又浮现出那座衰败的宫阙——兴庆宫,以及其中苟延残喘的灵魂。
裴玄静注视着陈鸿:“那么,质夫先生又是如何得知所有这些隐情的呢?”
陈鸿微笑道:“我记得当时,白乐天也曾提出过这个问题。于是,质夫提到了李夫人的故事。”
裴玄静想了想:“是汉武帝的李夫人吗?”
陈鸿颔首。
史传,李夫人为汉武帝之宠妃。她病逝之后,汉武帝思念不已,因想与她再见一面,便命方士设坛做法。方士耗十多年光阴,终于在海外找到魂魄可以依附的石头,刻成李夫人的模样,置于帐中。汉武帝在帐中见到烛影翩跹,恍然一个熟悉的身影飘然而至,又徐徐离去。汉武帝遂怅然写下:“是邪?非邪?立而望之,偏何姗姗其来迟。”
韩湘道:“我记得白乐天另有一首七言,就是写李夫人的。最后一句写得格外好:‘人非木石皆有情,不如不遇倾城色。’”
“所以当时质夫先生提到李夫人,是想以此典来说服白乐天,让他相信玄宗皇帝派方士寻找杨贵妃的魂魄,确有其事,并非妄言。”裴玄静问陈鸿,“那么,白乐天被说服了吗?”
陈鸿道:“我想,乐天终究还是半信半疑吧。不过从作诗的角度来讲,未必需要对事实纤毫必究。乐天所要的,是其中那份撼动人心的力量,历经世代都不会泯灭的真情。从这一点来说,质夫所述的正是乐天所需,因而便不再追究了。”
裴玄静说:“但是我想,陈先生就没有那么容易接受吧?”
陈鸿笑了:“炼师说得很对。在下的祖父和父亲都是史官,在下自小便以记史为志。那次谈话引发了豪情,乐天作长诗,我也应了作传。可是要作传,就不能全凭子虚乌有的猜测,否则会被后人指摘的。所以当时我盯着王质夫,定要他说出这些宫帷秘事的由来。他才不得不透露说,因他族中有人在宫中修史,曾给他看了一些《玄宗内传》。”
“内传?不是本纪吗?”裴玄静追问。
“《玄宗本纪》是看得到的。《玄宗内传》则为宫中秘史,不得外传。”
韩湘脱口而出:“呦,史官将宫中秘史的内容外泄,那可是重罪啊。”他记得叔公韩愈应皇帝之命整整修了一年的《顺宗实录》,其间始终将书稿锁在书房的匣中,钥匙挂在衣带上,从不离身。
“可不是嘛,所以质夫失口不愿提及他这位族人的身份。”陈鸿说着,注视裴玄静问,“这次拜托二位来寻找王质夫的,是否就是这位族人呢?”
这已经是他今天第三次打听了,裴玄静依旧只是摇了摇头。
“天色不早。”裴玄静望向天空。群山之上,蓝天的色泽变得深邃,已有了一分秋暮凄凄的况味。她说:“多谢陈先生招待,我们也该走了。”
陈鸿问:“炼师接下去打算往哪里去?”
“我想去……东川,梓州。”
“我以为,不妥。”
“质夫先生是从那里失踪的,总该去找一找线索。”
陈鸿还是摇头:“我方才已经说过了,白行简和王质夫先后从梓州辞官而去,连白行简都对王质夫的去向一无所知,你们到梓州能查到什么?况且卢坦已故,现在的东川节度使李逢吉是二人辞官后才接任的,对之前的情形一无所知,不可能有所助益。”
“去跑一趟,总不会有坏处吧?”
陈鸿看着裴玄静,意味深长地道:“不好说。”
“那么陈先生的建议呢?”
“我觉得,你们应该直接去找白乐天。”
韩湘叫道:“可是白乐天在江州啊!”今天他碰到的意外实在太多了,先是寻仙变成了找人,目的地也由青城山变成了周至县、梓州,现在又说要去江州。韩湘着实有点发蒙。
裴玄静想了想:“不,我还是想去一趟梓州,就算一无所获也没关系。”
“也罢。是你们寻人,自然按你们的法子。”陈鸿起身道,“二位若想在日落前赶到最近的驿站住宿,现在就得出发了。我送你们,可走近路。”
陈鸿的马匹就拴在林中,距离王质夫的草舍不远。于是三人各自上马,按照陈鸿的指点,循着林间的捷径而行。这么走无须经过黑水潭的谷底,就可以直接出山。
林地渐渐抬升,蔷薇涧水在林木的缝隙中时隐时现,位置越来越低。转过几个弯,正下方的山坳中,正是他们访过的仙游寺。夕阳透过薄暮,铺盖在庙宇和砖塔上,淡金色的烟云浮动,仿佛真有仙人即将飞临。
钟声悠扬,梵铃齐鸣,然后又一并归于寂静。从他们的位置可以清楚地俯瞰到,寺院中的空地上跪满了僧众,各个虔诚地低着头,不知在做什么仪式。在他们的前方,孤零零地站立着一个人,衣袂飘飘,头顶却不是光秃的,而是竖着发冠——
竟是一个道士!
林中三人面面相觑,都露出不解之色:仙游寺的众僧怎么会对着一个道士下跪?
裴玄静眼尖,随即发现僧人们的僧袍和地上都有斑斑红色。她不禁倒抽一口凉气,怎么像是血迹?几乎与此同时,便听到身边的韩湘叫了一声:“乾元子!”
韩湘的声音并不高,但是山谷中太静了,几乎能听到每一片树叶在风下摇摆的瑟瑟声。于是他的这一声惊呼,便带着缕缕回音响彻了山谷。
乾元子倏地抬起头,朝他们三人的方向望过来。
3
崔淼骑马缓行于东市的十字大街上。放生池边人山人海,鳞次栉比的小摊贩们把小小的池子围了个水泄不通,连石拱小桥上都摆满了摊子,简直寸步难行。
长安城中的惯例:每到寺院开筵讲经的日子,寺院周边总会聚集许多来听讲的百姓,小贩们也借着人潮摆摊做生意。东市上有一座宝应寺,当它讲筵之时,因平康坊中的娼妓们都会相约来听,故而风光更与别处不同。这一天,来东市的人比往常要翻好几倍。
摊贩中大多是售卖钗环、义髻、脂粉、香料、绫绢这类女子所喜之物的,也有不少卖旧衣裙、假古董、粗简的书卷和字画,以及佛像和香药等等货品。崔淼在石拱桥边的磨镜小铺前下了马,随口问看铺的少年伙计:“你家掌柜的呢?”
“到宝应寺门口去磨镜子了。今天上宝应寺听讲经的娘子们特别多,生意好做呢。”小伙计机灵地说,“客官是有镜子要磨吗?可以放在我这里,也可以去宝应寺前找我家掌柜的。”跟着他的眼风,崔淼扫视铺子两旁,果然有形迹可疑的人正在朝这边张望。
崔淼笑道:“他一个人从早到晚,能磨几块镜子?算了,我还是过几日再来吧。”
“也成,客官您走好。”
崔淼转身牵马上桥而去。来到拱桥中央,他停下来俯瞰池上几只悠闲环游的野鸭,其中一只发现了水下的食物,突然一个猛子扎入水中,须臾又浮出水面,锦缎般的羽翼滴水不沾,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
热火朝天的市集喧闹瞬间远去,崔淼失神了。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夜晚,整个东市里只有他和裴玄静两个人,长安城的百万之众悉数退却到黑暗后面,令他在那一刻产生了拥有天地,也拥有她的错觉。而此时他站在人群的中央,感受到的唯有失落和孤独。
难道,这就是自己穷尽心力所要追求的吗?
哈,崔淼对着水中的倒影苦笑起来,你是谁?他喃喃自问。假如一个人连这个问题都回答不了,那他又怎么能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呢?
你是谁?就在今天,王皇太后向崔淼提出了这个问题。
当时,郑琼娥来请崔淼入寝阁,他连忙起身整肃了衣袍,屏息敛容随她走进去。
但是他立刻就发现,情形不同以往。前几次来垂帘问诊时,都要穿过一重又一重的纱帐,越往里走,光线就越昏暗,直到自顶曳地的紫色帐帷外,才会命他行礼参拜。每次当他跪下时,眼前永远是那尊压覆帷帐的纯银坐象,香烟从翘起的象鼻中缕缕不绝地吐出来,以至于他总感觉自己正置身于一座佛堂,而非宫殿之中。
可是,今天他才跨入一层帷帘,就听到郑琼娥低声道:“崔郎中,快拜见皇太后。”
崔淼双膝一软,应声跪倒在红毡上,深深叩首。
“皇太后在上,草民崔淼拜见太后千岁。”他听见自己的声音直发抖,紧张而乞怜。突然之间,所有的桀骜不逊都跑到九霄云外去了。崔淼五体投地拜倒在皇太后面前,心情从未如此忐忑,就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来拜见母亲,害怕着惩罚,又期盼着原谅。
一个慈和的声音说:“没想到,崔郎中还这样年轻,医术就十分高明了。”
崔淼不由自主地抬起头。
紫色帐帷向两侧掀起,以金钩搭住。王皇太后端坐榻上,从西侧窗牖照入午后的艳阳,在她的脸上和身上涂了一层淡淡的金色,也给久病憔悴的形象增添了些许光彩。
实际上,除了满头银发之外,王皇太后的容貌并不显得十分衰老。也许是常年避世的缘故,她面上的肌肤非常白皙,鲜有皱纹,神态更是安详,一种视死如归的安详。看到崔淼不顾礼仪投来的目光,她竟然微微一笑,但那笑容中的凄凉悲意就像一把凌厉的匕首,将崔淼的心刺得狠狠一颤。他赶紧又低下头去,只觉心跳如鼓,两只手掌心里握满冷汗。
“崔郎中多大年纪了?”
“二十八岁。”
“二十八?那就是贞元六年生人?”
“贞元七年。”
“几月?”
崔淼强抑住喉头的痉挛,回答:“我,不知道。”
“不知道?”
“家父从未告知。”
“令堂呢,也没有对你说过吗?”皇太后的语气平和温柔,像极了一位慈祥的长辈在同崔淼聊家常。
“回皇太后,草民幼年失恃,从未见到过母亲。”
“是吗?那太可惜了。”
崔淼俯首不语。
良久,又听得皇太后道:“请崔郎中坐吧。”
郑琼娥在崔淼身边铺了一块绣毡,崔淼眼观鼻鼻观心,绝不敢东张西望,却在与郑琼娥的一错身间,捕捉到了她那忧虑的眼神。
崔淼在绣毡上正襟危坐。他能清楚地感觉到皇太后盯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心中反而平静下来。
“崔郎中的医术不错,是从哪里学来的?”
“是家传的。”
“崔郎中的父亲也是神医吗?”
“神医?”崔淼情不自禁地反问,“家父行医为生,却算不上神医。也许,说他是庸医,更合适吧?”
“怎么可能?”
“绝不敢欺瞒皇太后。只是我从小到大,看见被家父医死的人,远比医好的要多得多。为了躲避那些死者的亲人上门寻仇,我们只能一次次搬家,四处躲避。我就是在这样的东奔西跑中长大的。”崔淼回忆着,哂笑起来。
“可是崔郎中为我诊治,明明比那些御医都更有效。”
“那是因为……”崔淼语塞了。王皇太后不愠不急的态度实在太矜贵,令所有的嘲讽挖苦失去用武之地,他只能必恭必敬地回答:“回皇太后,按本朝的规矩,但凡民间出了好医生,都会马上被官府或者军队征用,其中最优者直接送入太医馆。以草民这点微末的医术,今天也在为皇太后诊治了。可见家父真的不是一位好医者,只不过……他的手里有一本奇书。”
“奇书?”
“对,书中记载了上百个验方。我正是因为熟读了这本书,才有了现在的一点点医术。也正因此书,才敢称有家学。”
皇太后沉默片刻,问:“难道崔郎中的父亲,没有读过这本书吗?”
崔淼一笑:“他读不懂。”
皇太后并没有追问。
沉默片刻,崔淼主动补充道:“这本集验方书,是草民母亲的家传。”说完,他鼓足勇气再次抬起头,隔着香熏的袅袅烟雾望上去,朦胧之中,皇太后的端正身姿多么像供奉的神祇。
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崔淼在心中念祷,求求您保佑我这个罪人吧。
皇太后终于又开口了:“既然有这样的好书,崔郎中可否献出来,由太医馆登录刻印,颁行天下,岂不是一件造福百姓苍生的好事?”
崔淼冷冷地回答:“书已经烧了。不过,所有的验方都在我的头脑里。”
皇太后沉吟道:“也对。此事应该先问过令尊。”
“家父早已亡故多年了。”崔淼说,“就葬在一大片乱坟堆中。周围都是那些被他治死的人的坟头。”并没人问他这些,但他却控制不住自己了,“其实也不能都算在家父的头上。因为到后来,只有一些久治不愈、身患绝症的人才会来找他。死马当作活马医,他也就一通乱治,当然绝大多数都死了,但也有极少的时候,一两个病人撞上大运,居然起死回生,便对家父感激涕零,甚至酬以重金。于是,我们的日子就还能过得下去。我还记得,在家父去世前那几年里,总有弥留的病人被扔在我家门口。也有家中贫困,无钱医治的,亲人就把他们送过来,看能不能给救活了。结果那些人,几乎都是我推着一个破板车去埋的。我一共埋了多少死人,自己都记不清了,直到把家父也埋在里面,我才能离开那个地方,发誓永远不再回去。”
崔淼一口气说完这些话,已经收干的汗又重新冒出来,湿透了全身。他没有勇气再去看皇太后,也不敢想自己为什么会说出这么一席话来。他只知道,这些话憋在心中太多年,今天,终于有人可以倾诉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听到皇太后用虚弱的声音问:“是在哪里?”
“淮西,蔡州。”
“令堂也葬在那里吗?”
“我不知道。皇太后,关于我的母亲,我什么都不知道。”崔淼回答,眼前一阵模糊。
“明白了,崔郎中退下吧。”
崔淼腾云驾雾般地退出寝阁,在侧帷,郑琼娥好像低声对他说了一句话,他也全然没听见。再由内侍陪送到兴庆宫南门,上了自己的马,信马由缰来到东市。直到站在熙熙攘攘的放生桥上,他的神智依旧恍惚。
他只有一个念头:去找裴玄静。
他要把方才发生的一切都告诉她,包括自己在皇太后面前脱口而出的话,以及那些并没有说出来的,全都告诉她。很久以来他就有这样的冲动,但每次见到她,却又不知如何开口了。
这时他才想起来,裴玄静已经离开长安了,据说是去寻仙。但崔淼知道,事情绝对没有那么简单。寻仙之说由兴庆宫起,旨意却出自大明宫,其中的诡谲可想而知。崔淼不得不承认,裴玄静的境界和胆识远远超过自己。
崔淼很希望能够陪伴在她身边,就像上次那样,即使自己心怀叵测被她看穿,结果功亏一篑,但只要能时时刻刻守着她,护她平安,也就值得了。
为什么不呢?
没错,长安城中有他苦心经营的目标,他已经越来越与之接近了,却也感到越来越大的惶恐和空虚。裴玄静曾经多次劝他放弃,甚至许诺与他一起走,是他自己执念太深,不愿割舍。但是今天,他真的害怕了。
“抓住他!”
放生桥下突然一阵喧哗,紧接着有人冲上桥来。跑在前面的是个孩子,矮小的身躯在满桥的摊子中灵活穿梭,后头的大人一时追赶不上。
孩子慌不择路,一头撞到了崔淼的腰间。
崔淼眉头一皱,擒住孩子的细胳膊。只见他衣衫褴路,面黄肌瘦,一看家境就不怎么样。
“你瞎跑什么?”
孩子不答,只管拼命挣扎。追赶者跑来,劈手打了孩子一个耳光:“叫你偷!”
“他偷什么了?”
那人指着小孩的手:“我摊子上的笔,让他一把抓走好几支!这小本生意的,怎么成!”
果然,孩子脏兮兮的小手里攥着几支毛笔。
崔淼喝道:“怎可偷人东西,还给人家!”
那小孩受制于人,只得把笔还了过去,腮帮子却鼓得老高,像强忍着才没哭出来。
小贩拿回笔,突然又伸手一扯孩子的前襟,从里面掏出几页黄纸:“还拿了我的皇历!这么小就能偷,长大肯定是个贼!”
孩子没有吭声,眼泪却扑簌簌地掉下来。
小贩骂骂咧咧地转身要走,突听有人在背后道:“慢着。”他一回头,崔淼递上几枚铜钱:“这几支笔,还有这几页皇历,我买了。”
小贩一愣。
“不够吗?”崔淼又拿出几枚铜钱。
“够了够了。”小贩把东西往崔淼手中一塞,赶紧捧着钱走了。
“拿去吧。”崔淼示意孩子。
孩子迟疑着接过纸和笔。
“你是想学写字吧?”
“嗯。”
崔淼笑了笑:“有志气,省着点用。”
“谢谢郎君!”小脸蛋上愁云散尽,笑成了一朵花。崔淼又从袖笼中摸出一小面铜镜来,递到孩子手中:“你再帮我个忙,把这面镜子送到宝应寺前磨镜子的摊上。”
孩子眨眨眼,响亮地应了声:“欸!”朝崔淼鞠了一躬,便跑下桥去了。
崔淼在桥上目送着,直到那个小小身影消失在街巷中,才飞身上马,向北而去。
暮鼓快完时,禾娘听见药铺后门传来乱七八糟的敲门声,她从门缝朝外一看,赶紧把门打开。
崔淼差点儿跌在她的身上。
“你还知道回……”半句责怪的话噎在喉咙里,禾娘诧异地看着崔淼酡红的脸,这张脸上的笑容比平时更加魅惑了。
他半倚在她的肩上问:“你在等我?”
“等,我每天都在等你!”她气鼓鼓地说了一句,又心酸起来,“可你并不是每天都回来。”
“是吗?今天我不是回来了?”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人却左右乱晃。禾娘只得架着他往房里走。好不容易挪进屋里,崔淼就像根木头似的摔在榻上。
她从旁边拉过一只枕头来,抬起崔淼的脑袋垫上去,嘴里嘟囔着:“我把采下的菊花晒干了,填在里面。你闻闻,有没有一股子清香?”
崔淼闭上了眼睛。
禾娘愣愣地看着他的脸,过了一会儿才说:“怎么喝醉了?你从来不会喝醉的。”
“我是想醉,可是……”他突然又把眼睛睁开了,“不管我怎么喝酒,只要感觉快醉的时候,我就再也喝不下去了。每一口酒灌进来,都好像是火,是刀,根本就咽不下去,就算吞下去了,也会马上忍不住吐出来。我没用,我根本连让自己醉都办不到!”
他用力捏住禾娘的胳膊:“你知道为什么吗,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
“因为……那个老头子就是个醉鬼!”
“老头子?”
“在我的记忆中,他没有一天不是醉醺醺的。一个医人,却成天喝得酩酊大醉。你想想看,他如何能给人治病?又如何让人相信他的医术?”崔淼的双目充满血丝,连眼眶都是通红的,“当然咯,其实他根本就没什么医术。光凭着从那卷方书里抄下来的十几个方子,就连蒙带骗地混了大半辈子。”他狰狞地笑起来,“你知道吗?这个人就是我的爹爹!”
“崔郎——”禾娘的声音直发颤,她还从来没见过崔淼现在的样子,心慌极了。
崔淼把她拉向自己,酒气直喷到她的脸上:“再告诉你一个秘密,他根本就不是我的亲爹。”
禾娘吓得一哆嗦:“不是?”
“当然不是!他和我没有半点相似之处。我的父亲怎会那么不堪!”崔淼声色俱厉地吼起来,“但他毕竟于我有养育之恩,所以我才亲手为他下葬,并且至今用着他的姓。他是小人,我却要做磊磊君子。况且,我也不知道我真正的姓氏是什么。除非有一天,我找回了我自己的姓,在那之前,我都要用着这个可耻的姓氏,时刻警醒自己,是不是要一直耻辱到死!”
“真正的姓氏?”禾娘喃喃,“我也不知道我真正的姓氏是什么,是贾,是郎,是王,还是聂?”她咯咯地笑起来,“崔郎,你见没见过一个人有我这许多姓的?”
崔淼抬起手,轻抚禾娘的脸蛋:“可怜的禾娘……”
“不,我不可怜。禾娘只要能和崔郎在一起,就不可怜。”禾娘顺势将脸贴到崔淼的胸前,酒让他的身体散发出特别诱人的热力,烧红了她的面孔,更激烫了她的胸怀。她情难自禁,头脑中乱哄哄的,充斥着难以形容更羞于厘清的思绪,“崔郎,我的崔郎……”她伸出双臂,用尽全力抱紧他,再也不愿松开了。
崔淼发出含糊的声音,好像在说什么。突然,他用力将禾娘推开去。他的力气很大,禾娘差点儿从榻上摔下去。“崔郎!”她惊叫一声。
崔淼翻了个身,面朝内躺着,不一会儿便发出低沉的鼾声。
禾娘愣愣地看着他,良久,巡夜的梆子声才将她猛然唤醒。她蹑手蹑脚地爬下榻,往外走了两步又返回来,从榻脚扯过单衾,盖在崔淼的身上。
“静娘。”他在酣睡中唤道。
禾娘的动作一滞,嘴角扯了扯,仿佛在笑,然后转身离去。
第二天将近巳时,崔淼的房间里才有了动静。禾娘一声不吭地坐在自己屋中,听他去井台边打水洗漱已毕,又过了一会儿,他的脚步声来至她的门外。
“禾娘,禾娘。”他在门上轻轻敲了两下。
禾娘没有答应。
崔淼的脚步声终于远去了。禾娘又等了片刻,院中再无响动,她知道他已经离开,才推起纸窗,阳光顿时洒满了小榻,却照不亮她的脸。打开的妆奁上竖着一面小小的镜子,镜中映出一张彻夜未眠的面孔,黑眼圈中的两只眸子倒是灼灼如电。
禾娘从妆奁中取出黛石,三下两下就将眼圈描得更黑更深,又麻利地画了浓眉,连嘴唇都涂成赭色。她脱下襦衫,看了看胳膊上的青色抓痕,正是昨夜他推拉她的印迹。她若有所思地停下来,发了一会儿呆,才拿起早就搁在榻边的衣裙。先套上灯笼裤,再罩上缀满流苏的袍子,腰间束带,最后戴上覆有面纱的绣帽。镜中,一个绰约又神秘的“波斯女郎”焕然而生了。
为了不被人认出来,再次回到长安后,禾娘总是换过装才会外出。跟随在崔郎中身边时,她是青衣随从,独自一人时,她便祭出这一整套波斯装扮。这还是崔淼从波斯人李景度那里搞来的。当然,若非万不得已,禾娘基本上不会独自出门。
祆祠离得并不远,脚步轻盈的“波斯女郎”很快就走到了,并且顺利叫开了门。波斯奴子一边领路,一边好奇地打量着她。不会说波斯语,却指名道姓要见李景度,奴子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么奇怪的波斯女人呢。
在圆拱形祭堂后面的琉璃屋中,李景度翘着二郎腿斜卧于毡毯上。等到禾娘掀起面纱,他才手抹唇髭笑道:“我知道了,你就是崔淼的那个小女人,是他问我要的这身衣服。不错,穿着还挺漂亮,又与真正的波斯女人不同,别有一段风韵——找我有事?”
“波斯人在找一把匕首,对吗?”
“哦,你有?”
“我知道它在哪里。”禾娘说,“你付酬金,我便告诉你。”
李景度不禁坐直了身子,仔细端详她的脸:“我们波斯人做生意的规矩可是一手交货,才能一手交钱。”
禾娘紧抿双唇,与波斯人默然对峙。从祭堂顶上传来乌鸦的聒噪,声声不绝。
4
裴玄静和韩湘纵马奔驰了将近一个时辰,已经离开周至县很远了。料定不可能再有追兵,二人才放慢速度,人和马匹总算喘过一口气来。
韩湘这才把在西市独柳树下看到乾元子行骗,此后跟踪被打,又获崔淼所救的经过讲了一遍。
裴玄静点头道:“我算明白了,原来打劫韩郎的是个道士。”
韩湘很不好意思:“本来觉得此事与静娘无关,所以就没提,谁知竟在仙游寺碰上了他们!”
“难道乾元子是跟踪你而来的?”裴玄静摇了摇头,“不太像。他若要抓你,只需向仙游寺的僧人打听一下,便知你在何处,没必要将合寺僧众都抓起来啊。”
“而且他发现我们时,似乎也很意外。”
“那么说乾元子并非为你而来,只不过恰好撞上了。”
“那他到仙游寺来做什么呢?”
裴玄静想了想,问:“楼观台是不是就在仙游寺附近?”
“对!”韩湘的面色顿时阴沉下来,“莫非乾元子是挟楼观道而来的?”
楼观台位居道家七十二福地之首,也在周至县内,离开仙游寺仅三十余里,是道教楼观派的中心圣地。当年高祖李渊起兵反隋时,楼观道曾大力拥戴。楼观道的道长岐晖称:“此真君来也,必平定四方矣。”发道士八十余人前去接应,尽以观中存粮资助唐军。所以李渊称帝后,对楼观道特别青睐,为楼观道拨款赐地,还曾亲临楼观台祭祀老子,楼观道显赫一时。楼观道的道士们看到隋文帝所建的仙游宫宫阙巍峨,风景秀丽,曾一度占领了仙游宫,将其改成为仙游观。安史之乱后楼观道开始衰弱,道士们撤离仙游观,和尚们取而代之,仙游观才变成了今日的仙游寺。
到元和年间时,楼观道已经相当式微了。今天乾元子率领着一帮道士,在仙游寺中嚣张跋扈的样子,不禁使人怀疑,难道他要以欺压仙游寺为手段,重振近在咫尺的楼观道?
很有可能。从西市大柳树下的闹剧来推测,抑佛扬道,似乎正是柳泌、乾元子这帮人在致力而为之事。
韩湘喃喃自语:“这样可不行,不行啊。”虽然他与裴玄静都算道教中人,却断断无法接受,道教凭借此等卑劣的手段在佛道之争中占据上风。
“唉,先不管那些了,咱们还是寻找王质夫要紧。”他挽了挽马鬃,举目遥望沉落了大半的夕阳。前方的旷野上,已能远远地看到驿站的轮廓和升起在上方的炊烟了。
“今天幸亏遇上了陈鸿先生,经他指路才能顺利甩掉乾元子那伙人。但愿没给陈先生带去什么麻烦。”
裴玄静说:“你还是认为,今天咱们与陈鸿是巧遇吗?”
“怎么?”
“我倒觉得,他是专门在草庐等候我们的。”
“等我们?”
“我们在仙游寺问路的时候,他应该就在那里。见我们打听蔷薇涧,便从旁边的山上抄近路,赶在我们之前到达草庐。”
韩湘听得愣了:“这……”
裴玄静解释道:“第一,他说已经在草庐中住了好几天,专为等待王质夫。但是他的足下并非山间居士常穿的草履,而是像我们二人一样着靴,在山中生活未免太不方便。第二,他一见到我们,便断定我们是一大早从长安赶来的。但据我所知,从长安到周至县的这段路,半个月前才刚整修好。此前从长安到仙游寺都需绕行,骑马最少三个时辰,只有最近这半个月,才能做到从长安朝发午至。由此可见,陈鸿自己也是最近才从长安来的,而不是像他所说自洛阳而来。第三,草庐中的茅屋廊檐虽粗粗打扫过了,但窗楣上仍积着厚厚的灰尘,院中的杂草和枯叶也未经整饬,连陈鸿自己的袍服下摆都沾染了不少黑灰。他还说漏了嘴,提到在草庐半天就舍不得离开……哦对了,你没有发现吗?陈鸿招待我们的茶具都是新的,绝不像是王质夫数年前留在草庐中的旧物。总之,种种迹象表明,他要么是和我们差不多前后脚到达仙游寺的,要么就是在仙游寺中借宿了一两日,见到我们打听蔷薇涧,才赶在我们之前到草庐迎候,却装出已在草庐居住多日的样子。”
“啊!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为什么呢?”裴玄静像在自问自答,“无非是想让草庐中的会面显得不那么刻意罢了。”她望着韩湘道,“你想想,他从长安赶至仙游寺,安排寺中僧人为我们指路,又打扫庭院,又围炉烹茶,难道就为了对我们二人细说一番《长恨歌》的来历吗?”
韩湘道:“你倒别说,今天他提到的那些隐情,我还真是闻所未闻呢。”
是啊!王质夫与《长恨歌》的隐秘渊源。
在出发之前,裴玄静只来得及匆匆了解了王质夫的生平。虽然从《长恨歌传》中,她已经读到了王质夫启发白居易写就《长恨歌》的过程,然而今天陈鸿却指出,整个《长恨歌》的后半段都是建立在王质夫一人的口述之上,这的确是一个惊人的发现。
甚至那句千古绝唱“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按照陈鸿的说法,竟然是王质夫引述的玄宗皇帝的话,就更加不可思议了。
那么,这一切会不会与王质夫的失踪有关呢?
裴玄静问:“韩郎,你有没有发觉,陈鸿一直在套我们的话,想知道那个派我们来找王质夫的族人究竟是谁?”
“发现了,可他不是没套出来嘛。”韩湘突然嗫嚅起来,“静娘,其实我也很想知道,王皇太后为什么非要派你来找她的族兄呢?”
裴玄静自己又何尝不困惑呢?
汉阳公主告诉裴玄静,王质夫与王皇太后为同族兄妹,幼年时一起长大,感情深厚。王皇太后十三岁时,以良家子身份入选宫中,初封为代宗皇帝的才人。王质夫当时十四岁,陪同族妹一起来到长安,备选羽林军。后代宗皇帝因王才人年纪太小,将她转赐给了自己的长孙宣王李诵。大历十四年时,代宗皇帝驾崩,德宗即位,六月册封宣王李诵为皇太子,十八岁的王氏随之成为太子良娣。也正是在上一年的冬季,王良娣为皇太子生下了长子李纯。住进东宫的那年秋天,她又为皇太子生下了长女李畅。
就在王良娣与太子李诵过着琴瑟和鸣的美好小日子时,德宗皇帝决定要给太子迎娶正式的太子妃了。琅琊王氏虽为望族,但在综合权衡之后,德宗皇帝还是选择了自己的表妹、身世更加显赫的萧氏为太子妃。对此,贤淑温柔的王良娣没有表示出任何不满,甘心情愿地居于萧氏之后,仍然一心敬爱着皇太子,为他养育子女,悉心照顾着他一直有些孱弱的身体。
但不知是否受到此事的影响,时已年满二十岁的王质夫放弃了加入羽林军的机会,开始云游天下,立志当一名超脱世事、纵情山水的隐士。自那以后,王质夫就从众人的视线中消失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又在做什么。唯独王良娣,总能定期收到族兄的书信,仅仅只言片语,聊以慰藉她的一颗牵挂之心罢了。但至少说明一点,在王质夫的心目中,还是相当看重与族妹的这份感情的。
时光荏苒,世事变迁。三十年的光阴一纵而逝。当年的太子良娣,早就升格成了皇太后,在兴庆宫中孤独地度过了十余年之后,她的身体日渐衰弱,似乎终将去往另一个世界,与她挚爱的丈夫团圆了。她等这一天,恐怕已经等了很久很久。
偏偏就在这个时候,王质夫失踪了。
裴玄静对韩湘说:“你已经知道了,元和六年时,隐居多年的王质夫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突然决定出山,应白行简之邀前往东川梓州幕府,在当时的东川节度使卢坦手下任了一名幕僚。去年卢坦病故,圣上将宰相李逢吉派往梓州接任东川节度使。就是这期间,王质夫挂冠而去,不知所踪了。”
“会不会又去云游了呢?”韩湘道,“其实像王质夫这种人,浪迹山野是很自然的事情,不一定非得回家不可啊。他这么多年来都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没有消息也不足为奇吧。”
裴玄静道:“话是没错。然则据汉阳公主说,王皇太后对王质夫的下落极为在意,她坚信王质夫过去不论云游到哪里,都会与她联系,这次却一连数月没有只字片言,所以皇太后才觉得,王质夫一定是出事了。”
“但是,他给陈鸿去了信。”
“还有白居易。”
裴玄静和韩湘相顾无言——“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当真是“片言只字”,这其中到底蕴含着怎样的信息,究竟是凶还是吉?
“可我还是不明白,”韩湘道,“既然是王皇太后要找自己的族兄,为什么一定要瞒着陈鸿呢?”
“不是要瞒着陈鸿,而是要瞒着皇帝。”
“皇帝?”
裴玄静正色道:“韩郎不会已经忘了,我们是以寻仙之名出发的吧?”
“哦对,寻仙。可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静娘,我都糊涂了!”
裴玄静蹙起眉头,怎么对韩湘解释呢?
那时,当汉阳公主说出贾桂娘情愿自杀,就为了换得将裴玄静召入兴庆宫的机会时,她又何尝不是既震惊又悲愤,既困惑又戒备呢?
“为什么皇太后选中我,为什么必须隐瞒皇帝?”
对于裴玄静提出的这两个问题,汉阳公主张口结舌,根本无法回答。
“既然如此,就请公主恕玄静不能从命了。”裴玄静道,“请公主立即着人送我回金仙观吧。”
“不,你不能走!”汉阳公主拉扯着裴玄静的衣袖,“炼师不相信我,也该看在死去的桂娘的份上,不能让她白白死去啊!”
“白死?”裴玄静恨道,“谁知道她是不是被你们逼死的!”
汉阳公主松开裴玄静,脸色煞白地呆住了。但就在这一瞬间,裴玄静突然记起贾桂娘曾经说过,愿以命相报王皇太后的恩情……难道,汉阳公主所说的是实情?
那就真的太可怕了!裴玄静悚然意识到,兴庆宫中不仅盛满了悲思与怀念,还有更加惨烈的阴谋与仇恨。
裴玄静的断然拒绝似乎使汉阳公主冷静了一些,她收起泪水,重新换上了高傲的口气,说:“炼师信不信我的话不打紧,但是我想,炼师肯定不愿意一辈子被拘禁在金仙观中吧?这次是个好机会,只要炼师答应去寻找王质夫,我便设法帮助炼师离开金仙观,出长安城。怎么样,炼师不想试一试吗?”
裴玄静反问:“试一试?怎么试?”
“我也不知道有什么好法子,所以才请炼师想办法,但我可以帮忙实施……”
裴玄静冷笑道:“公主殿下,如果我真的有办法出长安,您觉得我还会替你们办事吗?”
汉阳公主哑口无言,只能饮泣。就在她濒临绝望的时候,忽听得裴玄静说:“要让桂娘不白死,倒是有一个办法。”
“啊!什么办法?炼师快说。”汉阳公主简直如获新生。
“必须得让圣上自己将我派出长安城,又要能瞒天过海,不让他知道我的真实去向。”裴玄静思忖道,“只有——让桂娘羽化成仙了。”
皇帝正热衷于神仙之事,如果能够让他相信贾桂娘真的羽化了,裴玄静就可以借口寻仙,甚至由皇帝亲自下旨,光明正大地上路。
“只是……”
“只是什么?”汉阳公主急问。
“要演出桂娘羽化的一幕,就必须……砍下桂娘的头颅。”
“啊?”
“桂娘年老佝偻,身躯本就十分瘦小。我们只要用不多的衣裙,在白布下垫出一个薄薄的身形来。白布之外放上头颅,远远望去,绝对不会让人起疑。待到羽化之时,我将持一灯笼在桂娘身旁,以烟雾暂时遮蔽众人视线,我会迅速把桂娘的头颅移入灯笼内。灯灭烟散之时,公主趁势上前弄乱衣裙,众人所见的,便是桂娘的尸体瞬乎消失。所谓羽化之说,由不得他们不信了。”
汉阳公主愣了愣,怯怯地问:“这样行吗?”
“公主认为可行就做,否则便当我没说吧。”
“好!”汉阳公主颤声道,“吐突承璀很快就会到的,咱们就在他面前演这出戏。皇兄最信他的话。”
“谁来砍桂娘的头?”
汉阳公主瞪着裴玄静:“这……”慌张地左右四顾,“不能让别人知道啊。”
裴玄静的心几乎又要软下来,但她咬紧了牙关,就是不开口。
“不能让桂娘白死。”汉阳公主的脸色煞白,“我来。”
她闪身去了侧殿,须臾返回,手中捧着一柄长剑。来到裴玄静面前,汉阳公主“唰”的一声拔剑出鞘,寒光顿时照彻整间厅堂。
“此剑名唤‘承影’,削铁如泥,祖父用过,先皇也曾佩过。而今……我虽从未使过刀剑,想必不难。”说着,她便双手持剑,一步一步走到贾桂娘的尸体旁边,用尽全力砍了下去。
老宫奴的脖颈断开,因为已死了些时日,断裂处并没有多少血流出来,承影剑从汉阳公主的手中掉落下来。果然是一把宝剑,剑身上滴血未沾,根本看不出刚刚砍下一个人的头颅。
汉阳公主的身子摇摇欲坠,裴玄静搀住她。
“这下可以了吧?”公主无力地问。
裴玄静方才点点头,眼睛也有些湿润了。
毕竟,这一次她所面对的是皇帝的生母和同胞妹妹,所以她要逼一逼汉阳公主,再决定是否相信她的话。而现在,她看到的不仅仅是真心和决心,还有最深切的恐惧与绝望。
她握住汉阳公主的手:“请公主放心,我一定会全力以赴的。但是,公主还得答应我一个要求。”
汉阳公主含泪点头:“炼师请说,只要我能办得到。”她也用冰凉的手握紧裴玄静,仿佛抓着救命稻草。
从现在开始她们都没有退路,只能并肩而战了……
“皇太后要瞒着皇帝,一定有她的理由。既然不便说出,我也无须顾虑。”回忆至此,裴玄静对韩湘说,“总之,我已承诺寻找王质夫的下落,就要说到做到。”她微微一笑,“这事儿说重了也算欺君,所以,韩郎若想退出,现在还来得及。我并不想连累韩郎。”
“静娘这么说,可就见外了。”韩湘洒脱地说,“圣上纯孝,为天下人之表率。为皇太后效力,就是为圣上效力,我有什么可顾虑的呢。不瞒静娘说,自打回到长安以后,我就成天无所事事,再这样下去,别说叔公看我讨厌,我自己都觉得无聊透顶。正好静娘给我找了这么好的一个差事,我感激还来不及呢。这天底下的人里面,我最怕的就是叔公。对其他人,我并不那么在意的。”
裴玄静会心地笑了。
“所以今天当陈鸿打听时,静娘才三缄其口,难道是怕他知道了实情,有可能会去报告圣上?”韩湘摇头,“我觉得不至于啊,陈鸿又不知道咱们是瞒着皇帝出行的。”
“那可说不准了,小心为妙。”裴玄静思忖道,“不过,陈鸿的确给我们提供了许多有用的线索。他是真的关心王质夫吗?还是另有所图?”
“反正我是猜不出来,算了!”韩湘抖了抖缰绳,“还是想想下一步怎么办吧。静娘的意思是去梓州?”
“不。”
“不?”
“去梓州查不出结果的,这一点陈鸿没说错。毕竟与此事相关的人都已经不在梓州,况且,现在的东川节度使李逢吉正是皇帝的亲信。”
“哦!”韩湘恍然大悟,“那我们去江州?”
“不,去通州。”
“通州?”
“白乐天最好的朋友元微之去年刚被贬为通州司马吧?”
“你想去找元微之?”
“梓州、通州和江州,从西到东差不多在一条线上。通州最近,江州最远。所以我想,我们可以先到通州找一找元微之,打听些情况。然后从通州,我们既可以向西去梓州,也可以向东去江州,到时候便视具体情形再定。韩郎,你说呢?”
“我……”韩湘愣了愣,“我说,驿站就要到了,咱们今晚吃饱喝足了,明天一早奔赴通州!”
“就听韩郎的。”裴玄静嫣然一笑,驱马跟上。
韩湘纵马跑了几步,突然回头笑道:“静娘,你变了。”
“唔?”
“一年多前我刚遇到静娘时,你虽聪颖过人,终究还是个多愁善感的新嫁娘。可是今天在我眼中,静娘俨然是一位真正的女神探了。”
暮色四沉的旷野上,驿站的灯火仿佛群星,在前方不远处闪耀着,召唤来自四面八方的旅人。秋风吹拂中,怀风草如同紫色的波涛一般,不停地起伏着。
此情此景,的确宛若昨日重现,但她已不复从前了。
5
崔淼走后,王皇太后就倚靠在绣襦上默默流泪。郑琼娥守在旁边,只见泪水源源不断地淌下,在襦上晕出越来越大的印迹,心中实在不忍,便握着丝帕轻轻地替皇太后拭泪。
皇太后蠕动着嘴唇,似乎在念叨什么。
“太后要什么吗?”郑琼娥凑过去听。
“像……真像……”
郑琼娥以为自己听错了,正在愣神之际,又听到皇太后说了一遍:“像……真像……”她突然明白过来了,惊得连丝帕都握不住,任由它像一片洁白的羽毛般轻轻飘落。
这段时间一直让她忐忑不安的猜测,竟然是真的。郑琼娥不知该悔还是该怨——这一切太匪夷所思了,简直像是上苍刻意设下的圈套。
皇帝和郭贵妃为了十三郎的事撕破了脸,郑琼娥无法再见容于郭贵妃,皇帝便顺势将她遣来兴庆宫服侍王皇太后。在踏进兴庆宫之前,关于王皇太后,郑琼娥所听到的传闻无非是忧思成疾,久病不起。自见到真人后,郑琼娥发现传言非虚,王皇太后的确是一副心如死灰的样子,每日里除了昏昏沉沉地发呆,便是念经礼佛,俨然已对人世失去了全部兴趣。
难怪太医院的国手神医们也对皇太后的病情毫无办法。郑琼娥算是看明白了,王皇太后的病根在心,一个人如果了无生趣,一心等死的话,又有什么医药能治得了呢?尽管皇帝不停地派遣御医过来,甚至数次发皇榜向天下广求名医,但无论多么厉害的医者,最终也只能给皇太后开些散瘀补气的方子。最好的人参、鹿茸、灵芝源源不断地送过来、吃下去,根本于事无补。皇帝只求心安,而皇太后早就麻木不仁了。
看着皇太后吞毒一般艰难地饮下各种汤药时,郑琼娥甚至会想,与其这么痛苦地活着,为什么不干脆来个了断呢?她被自己这大逆不道的想法吓坏了。
总有一个理由的。
郑琼娥将心比心地想,自己可以为十三郎吃任何苦,那么作为母亲的王皇太后,一定也是为了自己的孩子才勉强活着。王皇太后共育有二子三女,除了皇帝之外,其余的四个孩子都曾来看望她。只有在这种时候,皇太后的脸上才会露出些微生机,郑琼娥也替她感到欣慰,但又总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让皇太后活下来的真正理由,恰恰是那个整整十年没有来看过她的儿子——皇帝。
皇帝人虽不来,对兴庆宫的影响从无一日间断。就在郑琼娥来服侍皇太后不久,便听汉阳公主提起,皇帝要派一个新任的医待诏来给皇太后诊病。此人名叫崔淼,据说有些特别的本领。皇太后按惯例不置可否,在郑琼娥看来,其实就是逆来顺受而已。
崔淼果然来了,在帷帘外为皇太后诊脉,写了方子便退下了。为安全起见,汉阳公主请最常来的御医审方,御医不屑地说:“此方稀松平常,毫无新意,没有必要采用。”一句话,就把崔淼给彻底否定了。
是郑琼娥多事,悄悄捡起崔淼写的方子,并拿出裴玄静所赠的香囊,那里面原也附着一张方子,列明了香囊中所用的药材和分量。郑琼娥将两张方子比了比,确定是同一人所书,便将它们一起塞进了香囊中。
她渐渐发现这个香囊有特别的好处,清香席席,提神醒脑,确实能够驱虫避邪。更有趣的是,香气历经数月仍然保持着,还和宫中常用的熏香都不同。皇太后的寝殿中除了龙涎香之外,什么别的香都不用。郑琼娥却觉得龙涎香的味道太隆重,不够清淡,并不适合长年卧病的体虚之人。初夏来临的时候,郑琼娥将原先一直搁在枕边的香囊系于肘下,悄悄笼在袖中带入寝殿,想请皇太后闻一闻,也许她会喜欢。
她万万没有想到,自己这个纯粹出于好意的举动,将造成一系列无法预测的后果。
香囊一下子就引起了王皇太后的注意,崔淼所写的两张方子也被取了出来。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王皇太后竟然盯着那两张方子看了很久,整个人的神情都变了。郑琼娥正在揣摩究竟发生了什么,皇太后却又叹息着将香囊和方子还给了她。
然而,事情并没有就此结束。
没过几天,兴庆宫中突然流言四起,有人在深夜听到笛声从封闭多年的勤政务本楼中飘出。是鬼,是怪,还是盗贼?正当大家惴惴不安之时,曲无双坠楼身亡了。
又过了几天,皇太后主动提出要崔淼来诊病。这时距离崔淼第一次进宫,已经过去月余,何以又想起他来?皇太后的懿旨,无人敢有异议,皇帝也立即首肯,于是崔淼再次奉旨而来了。此后,每过十天崔淼便被召入兴庆宫中,仍然悬帘问诊开方。起初,审方的御医还是一个劲儿地摇头,说这样的方子我们都开得出来,也开过好几回了,实在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好处。但是皇太后罕有的态度坚决,说崔郎中的药就是有用,从此再无须他人为我诊病,只要崔淼即可,御医只得阴沉着脸退下了。
兴庆宫中向来御医川流不息,从那时起,破天荒地只有一名医人崔淼出入了。
与此同时,郑琼娥接受了一项皇太后私下吩咐的任务:让崔淼在给皇太后诊病之外,每次写一张针对其他病症的方子。病症都是皇太后亲自口述,由郑琼娥录在一页小小的粉笺之上,右边特意留白,以备崔淼书写。这几个月来,崔淼已经写了十多个方子。郑琼娥能看出他的疑虑,她自己又何尝不是百思不得其解呢?但他们二人都没有选择,只能服从。反倒是皇太后的精神,看起来确实比过去好了一些。每次拿到崔淼写好的方子,她都会看上很久,还把所有的方子排列在一起,一遍又一遍地细细研究。郑琼娥悄悄从旁窥伺,发现皇太后的神态既称不上欢喜,也算不得悲哀,而是一种难以名状的惆怅之色。
郑琼娥实在猜不透其中的含义。她只能想,总有一天一切都会水落石出的,就如她的十三郎,也总有一天会长大成人。她这个没用的母亲,虽然不能亲自守在孩子的身边,保护他、养育他,但至少,她还可以耐心地等待,虔诚地祝祷。
又到了崔淼进宫诊病的日子。
郑琼娥以为仍是原先那一套,谁知王皇太后竟然打破十多年来的规矩,亲自召见了崔淼。
这肯定是件性命攸关的大事!郑琼娥看着皇太后的眼泪,听着她的喃喃自语,禁不住害怕得发起抖来。
翌日,王皇太后一直昏昏沉沉地躺着。汉阳公主到时,她才勉强睁开眼睛,气息微弱地说:“你来得正好,我有件要紧事对你说。”
“阿母。”公主心焦道,“不是都好些了吗?怎么突然又变这样了?”
皇太后说:“不,你认真听我说,我发现了……”话音未了,有人冲入帷帘,直接扑到皇太后的榻前。
“太后,太后救我!”
汉阳公主一见来人,忙道:“永安,你这是做什么?没有看到阿母身子不爽吗?”
来人正是王皇太后所育五位子女中的第二女——永安公主。郑琼娥来到兴庆宫的这几个月中,见过王皇太后的小儿子福王和小女儿襄阳公主来探望母亲,汉阳公主更是几乎日日前来问候照料,唯独永安公主始终没有出现过。据说这位永安公主性格孤僻,为人冷漠寡恩,在弟妹中最不为皇帝所喜,所以很少抛头露面。
可是现在,她却伏在皇太后的榻前痛哭流涕,云鬓斜散,金簪欲落。
王皇太后挣扎起身,惊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太后,我不要去回鹘和亲!请太后命圣上收回旨意,求求您了!”
“永安!你别这样,吓着阿母了!”汉阳公主上前拉扯妹妹。永安公主将姐姐的手用力甩脱,反而紧紧抓住母亲的锦衾,声嘶力竭地哭喊:“圣上为了与回鹘结盟,要将我嫁给保义可汗。可那人不仅是蛮夷,而且听说身患重病,快死了!太后,您不能眼看着女儿入火坑啊,太后!”
王皇太后向后一仰,多亏郑琼娥眼明手快,扶住她靠在自己身上。
皇太后气喘吁吁地问:“怎么,怎么没有人告诉我?”
汉阳公主又急又愧地回答:“皇兄对我提起过,我是想等阿母的身子好一点再说。”
“你骗人!”永安公主怒视着姐姐,“你们都讨厌我,想把我赶走。你和皇帝,你们全都是串通好的!”
“永安,你不要胡说!”
“我没有胡说!皇兄疼爱襄阳妹妹,就急着把她下嫁给了张克礼,那种人是戴了绿帽子也不敢吭声的。我不讨皇帝的欢心,他就送我去和亲!而你一味奉承于他,也根本不把我的死活放在心上!”
汉阳公主也痛哭起来:“公主的婚事,从古至今都是用来交换的。我不也一样吗?这便是我们的命啊,谁又能不认命呢。让你去和亲回鹘,你以为我忍心吗?你以为皇兄忍心吗?若非万不得已,皇兄断断不会出此下策的!”
“哼,他有什么不忍心的!为了这个皇位,为了这个天下,他有什么事做不出来!”永安公主已然语无伦次,“阿母,求求你救我!只要让我留在长安,我发誓永不嫁人,不管是做道姑还是尼姑都行。阿母……”
王皇太后倚在郑琼娥的肩上,喘息着问汉阳公主:“是皇帝要你瞒着我吗?”
汉阳公主低头拭泪,又辩解道:“阿母,皇兄此举的确是出于无奈。想当年,于頔为其子求亲,最适嫁的就应该是永安妹妹,可是永安死活不肯。皇兄知道襄阳妹妹是爹娘最疼爱的,也不忍叫她去和亲。最后万般不得已,才让年仅十四岁的普宁公主下嫁于季友。结果,嫁过去才三年多,普宁就死了。这一回,皇兄确实没有别的人选了。”
永安公主叫起来:“我明白了,所以他恨我,要我也像他女儿一样惨,不,是比他的女儿更惨!”
汉阳公主呵斥:“普宁也是你的亲侄女啊,这种话你都说得出来!”
永安公主冷笑:“你和皇帝是最要好的,当然处处为他讲话。我自是比不上你的深明大义,可我心里清楚得很!皇帝不仅为了普宁公主恨我,他还怕我,怕得要死,所以才千方百计、屡次三番地要把我赶出长安!最好我明天就死在那蛮荒之地,他才算了却了一桩心头大患!”
“他怕你……什么?”皇太后突然问。
“阿母何以明知故问呢?”永安公主的脸色惨白,哭得通红的双眸中却放出疯狂的光芒,“阿母心里头最清楚,先皇——爹爹究竟是怎么死的!皇帝最怕的不就是这个吗……”
“住口!”皇太后一声厉喝,把所有的人都惊呆了。
“出去,你给我出去!”她全身颤抖着,抬起一条胳膊向外指。
永安公主翕动着双唇,还想说什么,却连半个字都说不出来了。到底磕了个头,被汉阳公主拖出去了。
郑琼娥扶着王皇太后躺下,见她气息奄奄的样子,又急又怕:“太后觉得怎样,要叫御医来吗?”
皇太后紧闭双目,微微摇头。
“阿母——”汉阳公主又返回来了,坐在榻前拉住母亲的手,双泪长流,“都是我的错。”
皇太后仍然闭目不言。
汉阳公主为母亲抚弄着胸口,抽泣着道:“永安妹妹太不懂事了。两年前普宁的死讯传来时,皇兄心痛得几天几夜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也是从那时候开始,他患上了头疼的毛病,就像、像爹爹当年……”她也说不下去了。
皇太后却将眼睛睁开了:“这些,我怎么都不知道?”
“我不敢对您说。”
皇太后又把眼睛闭上了。
又过了一会儿,皇太后闭着眼睛说:“你去吧,我要歇一会儿。”
“是。”汉阳公主看着母亲的样子,心中仍觉不安,便殷切地说,“阿母,请您真的不要怪皇兄。”
皇太后只是一动不动地躺着。
汉阳公主无声地叹了口气,起身离去。
6
在与昨天相同的时间,崔淼又来到了兴庆宫。
守卫诧异:“崔郎中不是昨天刚来过吗?”
“是皇太后命我今天再来的。”崔淼答着,心中相当忐忑。实际上,今天早晨酒醒之后,他才突然记起昨天离开之前,郑琼娥曾经站在侧帷这么吩咐过。他惊得立刻从榻上蹦起来,跑到院中看了日头,才稍微安了心——时辰尚早。
崔淼一边在井台边汲水洗脸,一边琢磨着此事的含义。昨日在王皇太后面前大为失态,事后又自暴自弃地去借酒浇愁,此刻想来,简直懊恼至极,真想狠狠地揍自己几拳。但与此同时,又有一个声音从内心深处对他说:早晚要走到这一步的。甚至可以说,自己处心积虑、步步为营,所有的行动都在指向这一刻。只不过当真相即将破壳而出时,他却惶恐到了极点,恨不得立刻拔腿就逃。
守卫让他在宫门外等候,另外差人去皇太后的寝殿询问。崔淼知道兴庆宫有多大,这一来一去想必要花费不少时间。
宫墙的影子一寸寸地挪移着,崔淼心中的恐惧也在一寸寸地增长。跑吧?这个念头像钟磬般不停敲击着他的太阳穴,脑子里轰鸣一片。他的双足却宛如钉在地面上,根本动弹不得。
——现在走,就再也回不来了。这也就意味着,前功尽弃。
守卫在叫他:“崔郎中,进来吧。”
崔淼拎起药箱,抬腿迈过高耸的门槛。不远处,一位宫婢在芙蓉树下等候,微风吹动她的衣袂,遍地落叶好像金色的波涛,在她的脚边曳曳涌动,真如芙蓉花神下凡一般。
见到崔淼,郑琼娥立即招呼:“崔郎中,请随我来。”
他们像平常一样走到龙池边,咸宁殿在龙池的对面,需要绕池而行。但在经过一丛茂竹时,郑琼娥突然向右一拐,钻入林中。崔淼只得跟上。
两人一前一后,默默无语地穿过林中小径。眼前出现一方曲廊围绕的小庭院,满庭杂草郁郁,长条的玉石台阶上满是鸟粪,看样子平常很少有人来。郑琼娥停下脚步,这才说了第一句话:“崔郎中,皇太后今天不能见你。”
“这……”崔淼无语,既然不能见,巴巴地将自己引到此处,所谓何来呢?
“本是要见的,不过早上出了些意外,还请崔郎中莫要见怪。”
“这可真真折杀草民了。”崔淼连忙躬身致意,想了想又问,“皇太后连续两天召见于我,娘子可知原因吗?”
郑琼娥摇了摇头。
“那,我就告辞了。”
郑琼娥仍然垂眸沉默。
崔淼有点进退两难,只得搭讪着说:“皇太后的病况没什么变化吧?”
“崔郎中来给皇太后诊治了这么多次,对她的病况应该最清楚了。”
崔淼叹道:“你我都清楚,皇太后的病在心不在身,作为郎中只是略尽人事罢了。”
郑琼娥终于抬起眼帘:“既然如此,皇太后为什么非要崔郎中给她诊治,却把太医院最好的御医都遣退了呢?”
“这个问题,应该去问皇太后吧?”
“崔郎中,你走吧。”郑琼娥说,“再也别来了。”
崔淼盯住郑琼娥。自出入兴庆宫以来,他还是头一次用这样的目光看她,专注中充满怀疑,还有一丝鲜明的挑衅。
他问:“这是皇太后的旨意?”
郑琼娥亦不躲闪:“皇太后的病是治不好的。太医院的先生们避无可避,崔郎中却纯然是个外人,难道就不怕到头来,所有的罪责都叫你一人承担吗?”
“我有选择吗?”
“当然有,你可以走。”
崔淼冷笑:“只要在这座长安城中,圣上若想治我的罪,随时可以抓我。”
“那么你就离开长安,走得越远越好。”
“娘子是叫我逃跑吗?”崔淼皱眉道,“可我为什么要逃?难道这也是皇太后的旨意?”
“这个,我不能说。”
“所以我也不能听娘子的话。”
“崔郎中!我是为了你好。”
“哦?那我就更不明白了。崔某与娘子素昧平生,娘子为什么要替我操这份心?”
“如果我说了,崔郎中就会走吗?”
崔淼不语。
郑琼娥移开目光,极低声地道:“我听说,是崔郎中救了十三郎。”
崔淼的心狂跳起来。
“十三郎正是妾的孩子。”郑琼娥再度抬起秋水般的眸子,看着崔淼震惊的模样,露出足以勾魂摄魄的微笑,“崔郎中的救命之恩,妾没世不忘。”
崔淼说不出话来了。
郑琼娥又道:“妾是扬州人,最初跟随前镇海节度使李琦。元和二年时,李琦先请入朝,后又称疾不至,惹恼了圣上。圣上下诏讨伐,李琦被属下的兵马使张子良等人俘虏,献往长安,姬妾家眷皆随行。妾记得在进京的路上,李琦还对我们说,他本宗室,面圣时只要咬定是属下反叛,圣上定会饶恕于他的。可是,他完全低估了当今圣上的英明决断。圣上不仅没有饶恕他,反而下旨腰斩叛贼李琦。”说到这里,她的声音仍然平稳冷漠,不带一丝感情色彩,“行刑那天,我们都被押至刑场观刑。我亲眼看见,曾经那么不可一世的李琦披头赤足,被胳膊一样粗的铁索牵曳着,拖至刑场中央处以腰斩。铡刀斩下后,他并没有立即断气,前半截身子还呼号爬行,身后拖出长长的血污……和肚肠等物。人死了之后,圣上又命曝尸三日,当时正值盛夏,蛆虫苍蝇包裹残体,腐臭的味道离得好远都能闻到。”
良久,崔淼才道:“娘子为什么要对我说起这些?”
“昨天,崔郎中为什么要对皇太后说起埋葬令尊的乱坟岗?”
崔淼的下颚绷紧了。
“走吧,崔郎中。”郑琼娥说,“我不知道崔郎中究竟想做什么,但我知道一件事,对当今圣上,永远不要心存侥幸。”
崔淼扭头便走,走了几步,又驻足回首:“今天对我说这些,娘子就不怕吗?”
郑琼娥岿然不动。
崔淼突然懂了——她什么都不怕。这个女子的外表有多么柔弱,内心就有多么刚强,她是从血海肉山中爬出来的倾世红颜。
郑琼娥目送着崔淼出了宫门,才返身回至咸宁殿。
走进寝阁,她突然就忍不住了,泪水夺眶而出。郑琼娥全身瘫软地伏在王皇太后的榻前,啜泣着。
“他走了?”
郑琼娥深深叩首:“走了。”
“你对他说了什么?”
“并没……什么特别的。”
“你上前来。”
郑琼娥膝行到榻边,将头倚在皇太后的身侧,感到她在轻轻抚摸着自己的鬓发。
“我是一个最没用的人,从来都守不住自己想要的。十一年前,我就想跟着先皇去了,可是不行,我发过誓,要替先皇看着他……我以为他终究有一天会变。我错了,他不会变的,永远都不会变。”皇太后住了口,许久,又道,“我活着的每一天都是煎熬。好在……快了。”
郑琼娥抬起头:“太后,那个崔郎中究竟是什么人?”
“一个仇人。”
“啊?”
“也是一个恩人。”皇太后笑得古怪而渺茫,仿佛在同冥冥中的什么人对话,“你去把那些方子都烧了。他既走了,从此就不必再提。”
可是,他真的走了吗?郑琼娥思索着,今天自己的那些话,能够彻底说服他吗?她拿不准。在她的眼中,崔郎中既是一个少有的聪明人,但也更像是一个亡命徒。
崔淼一脚踏进宋清药铺的大堂,顿觉气氛大异。
往常从午后到暮鼓前的这段时间,药铺里总是最繁忙的。不论贫富贵贱,客人都在这间足有五架的阔大门面中按序抓药,伙计们在柜台上抄方、算账、秤药,一切井然有序。
可是今天,整个店堂里鸦雀无声,倒是门外站满了看热闹的百姓,纷纷指着店堂中央的地面窃窃私语。
那里趴着一只硕大的乌龟。龟壳乌黑发亮,伸在壳外的脑袋和四肢格外粗壮,皮糙肉厚的,看样子岁数相当大了。乌龟趴着一动不动,崔淼也鉴定不出它究竟是死是活,但他一眼便瞧见了傲立于乌龟之侧的李景度。
身材魁梧的波斯人叉足而站,双臂合抱胸前,活像一个金发碧眼的怒目金刚。伙计们都躲得远远的,只有一位须发皆白的富态老者从柜台里望着李景度,虽满脸愠怒,仍掩不掉慈悲本色。
崔淼心说不好,赶紧抢步上前:“李景度,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买药啊!”波斯人理直气壮地说,“你来得正好,你给评评理。我愿意花翻倍的价钱买好药,这位掌柜非不肯,说药材只卖给真正的病家。那好吧,我不计较,买不成我就卖。你看我这只千年神龟,怎么说也是珍稀之物吧,若是入药,至少能帮人延几十年的寿。可是,他又不要,说买不起。这买也不成卖也不是……”
崔淼用力一捏他的胳膊,压低声音道:“行了!有话跟我到后面去说。”又对那柜台后的老者赔笑道,“胡人终究是胡人,天生粗鲁。宋掌柜,您别生气。”
李景度被崔淼拉着往后院走,还不忘回头吩咐手下:“把我的阿龟看好了!”一路骂骂咧咧,直到进了屋往门槛上一坐,才哈哈大笑起来。
崔淼怒道:“你为什么要搅了掌柜的生意!”
“哼,你以为要见你很容易吗?”李景度上下打量着崔淼,“我越来越好奇了,你究竟是什么人,怎么连这药铺外头都有人盯着?”
“他们喜欢盯,我有什么办法。”崔淼看了一眼紧跟而至的“波斯女郎”,禾娘却深深地垂着头,躲避他的目光。
“你说我这个计策怎样?宋清药铺来了一堆波斯人,再加上一只大龟,谁都不会注意到她了。”
崔淼冷笑:“不错,此计可称瞒天过海。”
李景度连连点头:“对,对,我正在想这词呢。可想来想去,居然只想到另外一个词——养虎为患。”
崔淼不应。
李景度继续往下说:“还是只小母老虎呢!我们波斯人有句谚语,女人和蛇最不可信。原来大唐的女人也没甚差别。”
“她做什么了?”
“她来找我,说她知道一把匕首的线索。”
崔淼死死地盯住禾娘,脸色阴沉地可怕。过了好一会儿,才对李景度道:“那你把她送回这里做什么?”
“谁知道她说的是真是假?”
“所以你是来求证的?”崔淼咬牙道,“如果我告诉你,她的话是真呢?”
李景度把双肩一耸:“我们波斯人花钱买的是匕首,又不是买线索。线索顶个屁用!”
“你到底想怎样?”
“还得劳烦崔郎去将那把匕首寻来。”李景度笑道,“我要是没猜错的话,身边带着匕首的那位娘子,与崔郎的关系非同一般。谁去找,都不如崔郎方便。”
“你都看见了,我被人盯得死死的,根本就出不了长安城。”
李景度大大咧咧地说:“这还不简单。咱们又不是没试过,只要鄙人出手,任什么人都能送出长安。”
“此话当真?”
“喏,你以为我带着我的宝贝乌龟,兴师动众地跑到这药铺里来玩儿啊?”
崔淼扬起眉毛,露出惯有的嘲讽笑容:“李景度,你就不怕我一去不复返?”
“就算你不回来,那位娘子还是要回来的嘛。她叔父不在朝里当着宰相吗?走不掉。”
“那也未必。”崔淼冷然道,“很多时候,人是身不由己的。我若是真的寻到了她,断不让她再回长安!”他瞪着李景度,“怎么样,还想帮我走吗?”
突然间,玩世不恭的嘴脸不见了,李景度的神态变得凝重:“我长到今年三十多岁了,从小到大听得最多的话就是复国、复国,可是结果呢?波斯国还不是越来越渺茫,就快成为一个永远的传说了。所以我懂了一句话,叫作覆水难收!我爹对大唐皇帝俯首帖耳,以为自己是在为复国盘算,其实他只是在骗自己罢了。他就是不肯承认波斯亡了。早亡了,没希望了!我们这些丧家之犬、无根之萍,统统完蛋了!既然如此,又何必对复国耿耿于怀?至少我们还有钱,许多钱!那就过一日算一日,醉生梦死好了,也算不枉此生。什么‘纯勾’匕首,在乎它的是我老爹,指望着靠它向唐朝皇帝效忠呢,我李景度根本就不当回事!我今天想帮就帮你走,你回来也罢,不回来也罢,后果都由你自己来承担。我只是一个看戏的,当然演得越热闹越好。”
崔淼连连点头:“说得好,真好。你果然是唯恐天下不乱。”
“你不也是吗?”李景度笑道,“咱们俩是绝配,自从碰到一起就惹出多少是非?我可不希望你这么能干的一个人,从此被拘束在这长安城里,缩手缩脚地当什么劳什子的郎中。崔郎,天下不是因你我而乱的,天下早就乱了。从你们那多情的老皇帝爱上自己的儿媳妇开始,就彻底乱套了。”
“大唐是乱,但波斯早就亡了!”崔淼反唇相讥。
李景度一字一顿地回答:“大唐也会亡的,而且会比你们所想的快得多。”
天色暗下来,没人点蜡烛,阴影中的两个人形都一动不动,好像打算永远这么坐下去。
终于,崔淼问:“为什么要那样做?”
禾娘不答。
“你需要钱吗?要钱来做什么?”
“我要的不是钱。”她的声音直抖,“我要的是你……明白的。”
“我不明白。”
“我就是不想她回长安!”
“是吗?”崔淼沉吟片刻,“但我却要走了。”
“你?去哪儿?”禾娘的问话中充满恐慌。
“当然是去找她。”他冲着黑暗微笑起来,“原先我一直拿不定主意。很好,今天你帮我下了决心。嗯,连帮忙的人都找到了。”
禾娘沉默。
崔淼的语调温和了些:“我要走了,你打算怎样?”
“我,我跟着你。”她快要哭了。
“我是要去找她,你也跟着吗?”少顷,崔淼说,“这样吧,我将你带出长安。之后你便自寻出路去吧。”
“我哪有别的出路?”她还是哭了,双眸闪烁泪光,在黑暗中像两枚晶莹的琉璃。
“这我就管不了了。”
“求你不要丢弃我,崔郎。”
“难道你愿意和我们在一起?”
“你们?”
“是啊,我们。”崔淼道,“她曾说过要和我一起离开长安,远走高飞。是我鬼迷了心窍,竟然没有答应她。这回我是下定决心了。待找到了她,我们今生都不会再回长安了。”
禾娘又沉默了许久。崔淼没有打扰她,就给她多一点时间吧。
她终于开口了:“崔郎,你当初为什么要来春明门外贾老丈的院子,来我的家?”
“我告诉过你的。”
“我想问真正的原因。”
他迟疑了一下,答道:“我曾经对你说过,我想知道我是谁。这个原因是真的。”
“你现在知道了吗?”
“还不知道。”崔淼苦涩一笑,“好像就快要水落石出,可我却没有勇气继续了。我原来竟不知道,自己是如此胆怯的人。”
“所以你打算放弃了?”
“明天一出长安城,就算彻底放弃了吧。”
“为什么?你说过的,那是你最重要的事情。”
他长长地吁了口气:“但是我突然发现,知道自己从何而来其实并不重要。更重要的是,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
“你知道了?”
“我想是的。”
玄静。崔淼在心中默默呼唤着她,突然感到十分充实。好像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他再也不需要寻寻觅觅了。从今往后,在这个世间只剩下唯一的目标,他的人生将变得非常简单。
“可我还是既不知道自己从何处来,也不知道要往哪里去。”禾娘蜷缩着身子躺到榻上。屋里已经漆黑一片,只有从窗纸上透入朦胧的月色,温柔地包裹起她那孩子般纤细的身躯。
她轻轻地抽泣着。
良久,崔淼说:“早点睡吧,明天一早我们就出城。其他的事情,以后再说。”
阔大的店堂里只点着一盏油灯,空落落的。宋清掌柜还在柜台后面埋头写账本,听到动静抬起头,向崔淼和蔼一笑:“崔郎中,有事找我?”
崔淼的心里再清楚不过,宋掌柜是特意在等自己。这位做过太多善事的大好人,始终一视同仁地对崔淼抱着善意,却从来没有打听过他的底细。宋清掌柜给予崔淼的,不仅仅是一个栖身之所。
崔淼走到柜前,恭敬地说:“的确有事要麻烦掌柜的。”
“什么事?”
“明天早上伙计出城买药时,车里要藏两个人。”
宋清掌柜点了点头:“没问题。”又问,“守城门的金吾卫若是查问的话,怎么办?”
“从延平门出城,已经打点过了,不会有人盘问。”
“那就好。”宋清掌柜说着,从柜台底下取出一叠纸来,“对了。崔郎中给我的这些方子,我全部细细研读过了,真正是难得的好方子啊!奇就奇在,和常用的方子比,这些方子都只改了其中的几味药材和用量,却能达到绝佳的疗效。只可惜从未在民间流传过,否则还不知能让多少人受益呢。”
崔淼笑道:“那便请宋掌柜存下这些方子,造福于百姓吧。”
“这?”宋清掌柜忙道,“不可不可,这些是崔郎中祖传的秘方吧,怎可随便外传?好事要做,规矩不能破。”
“并没有什么规矩。”崔淼郑重地作了一个揖,“请宋掌柜收下,就当是在下求掌柜的帮最后一个忙吧。”
宋清掌柜的神色微微一变,不禁轻轻叹了口气。
“还有一个方子。”崔淼从袖中又取出一张叠好的纸,放在柜面上。
宋掌柜刚要拿起来看,崔淼拦阻道:“先不要看。请掌柜的收好了,哪天若是听到在下的坏消息,再看不迟。”
宋清掌柜闻言一惊,但见崔淼仍是一脸满不在乎的笑容,便不再说什么,直接将那张叠起的纸锁进了钱匣。
崔淼回到屋中时,榻上的禾娘悄无声息,但他知道她并没有入睡。对他们二人来说,今夜注定无眠。不过没有关系,这毕竟是他们在长安的最后一夜了。
更声起起落落。因为宵禁,长安城的夜晚总是这般静得出奇,又显得格外绵长,仿佛总也到不了天亮似的。
7
早在南北乱世的时候,这个祠堂就被废弃了。祠堂的院墙仅剩下断壁残垣,唯有一座石头搭建的祠室还竖立着。祠堂四周松柏苍郁,杂树错落。秋色已深,却没有秋高气爽的感觉,空气中到处飘荡着一股闷沤之气,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悄悄地腐烂。
天色渐晚,从石头祠室黑黢黢的窗洞里,亮起了一盏灯火。旷野四合,这唯一的一点火光如同鬼火一般,有种莫名的肃杀之感。
灯火照亮祠室的一角,可以看到墙壁上斑驳的壁画,但已无法辨清画的是哪些神灵。祭祀用的条案和香炉上积满灰尘。除此之外,室内尚有寥寥几件家具:榻、几和坐床。窗洞下摆着桌椅,青瓷油灯就点在桌上,照出一位中年男子的憔悴面孔。
也许是命运多舛,也许是忧思过度,男子的面容还不算老,头发却有些斑白了。尽管如此,他的眉宇中仍然蕴着风情,可以想见其年轻时的风流模样。
他提起笔,手却直抖,努力了半天,才写下:“山水万重书断绝,念君怜我梦相闻。我今因病魂颠倒,惟梦闲人不梦君。”
写完,他的眉宇似乎略微舒展了些。还未搁下笔,石室的门上响起敲击声。
“谁?”他一惊。
“请问元微之先生是住在这里吗?”是个年轻女子的声音。
通州司马元稹蹙起眉头:“正是在下。你是?”
“我叫裴玄静,是特意来拜访微之先生的。”
“拜访我?”元稹撑着桌子站起来,冲门口道,“你过来窗前谈吧。”
须臾,一个白衣道姑出现在窗外,那张清丽出尘的面孔登时令元稹的眼睛一亮。但立刻,从她的身边又冒出一个青年郎君来,气质还算不俗。元稹刚刚振作起来的精神又低落下去,头一晕,便重新坐了下去。
裴玄静问:“微之先生怎么了,不舒服吗?”
元稹摇头道:“谁告诉你们我在这里的?”
“我们先去的通州刺史府邸,可那里正在办丧事……”裴玄静解释,“我们打听元司马,他们说到这里来找。”
“通州今夏至秋疟病横行,死了不少人。刺史的老母亲也刚刚病逝了。”元稹苦笑道,“我亦身染恶疾,故在此闭关,以免为害他人。你们俩和我说话也小心点儿,我就不请你们进屋了。”
“哦。”裴玄静与韩湘面面相觑。元稹的病容十分显眼,没什么可怀疑的。但他既然身患恶疾,却独自住在荒郊野外、瘴气环绕的废弃祠堂中,对他的病情恐怕没有任何助益。疟病虽然可怕,但也没有到必须隔离的程度啊。
元稹问:“你们从哪里来,找我有何事?”
“我们从长安来。”裴玄静简单介绍了自己和韩湘,接着陈明来意,“我们是受人所托,寻找一个叫作王质夫的人。”
“王质夫?”元稹的神色一变。
裴玄静立即追问:“微之先生知道他?”
“没……听说过。”
“不可能吧?”裴玄静的目光飘落到窗前的桌上,轻声念道,“惟梦闲人不梦君——酬乐天频梦微之。微之先生与白乐天真是难得的知己好友啊。”
元稹下意识地挡住诗卷:“那又怎样?”
“所以,微之先生不可能没听白乐天提过王质夫。王质夫是白乐天的另外一位知交,白乐天曾经作诗数首相赠,微之先生不会不知道吧?白乐天的名篇《长恨歌》更是受了王质夫的启发写成的。所以微之先生说不知道王质夫,我不相信。”
“你!”元稹恼了,正待发作又抬手扶额,有气无力地说,“哦,我想起来了,是有这么个人。不过从未谋面,只是听乐天谈到过,故而印象不深。我今病体沉重,哪还有精力去想那些不着边际的事情。”他摆了摆手,“你们还是快走吧,免得沾染上疟病,可就麻烦了,到时候没人救得了你们!”
“微之先生……”
“哎呀,走吧!”元稹一抬手,将半朽的木窗“砰”地阖上了。
韩湘还想上去敲窗,裴玄静朝他摇了摇头。
二人退到祠堂的破烂院墙边,裴玄静低声道:“元微之肯定知道些什么,但他不信任我们,自然不肯说实话。”
“那怎么办,又不能明说是皇太后的旨意。”
“这个绝对不能说!”
韩湘紧皱眉头,少有地犯起愁来。
“‘你们还是快走吧,免得……到时候没人救得了你们’……”裴玄静喃喃道,“韩郎,你听他这话里,究竟是威胁还是警告呢?”
“哎呦,这可不好说。”
“嘘,有人来了!”裴玄静突然一扯韩湘的袖子,拉他蹲在倾倒的半堵院墙之下。
清白的月色照着一人一骑,伴随“哒哒”的急促蹄声,出现在祠堂外。裴韩二人惊讶地发现,来者头罩长及脚踝的黑纱幕离,骑一头驴子——竟是位女子!
那女子将毛驴系在门口的断柱上,便径直来到石室外,轻叩窗牖。
“怎么还不走?你们究竟想干什么!”窗内传出元稹不耐烦的声音。
女子愣了愣,道:“元郎,是我啊。”
木窗豁然而启,元稹又惊又喜地看着女子:“你怎么来了,刺史府里不是在大办丧事吗,你怎么能出得来?”
“人多忙乱,我找了个空子,倒溜出来了。”女子从黑色斗篷下取出一个小提盒,“我给元郎带了点热汤来。”
“太有劳娘子了。”
女子微笑着问:“不让我进去吗?”
“这……不妥吧。”元稹回应着女子火热的目光,嘴里尚在虚辞推脱,“疟病凶险,娘子还是在窗外比较好。”
“元郎,你我今后恐怕再也不能见面了。”她颤抖着声音说。
“怎么?”
女子凄然道:“丧事过后,刺史就该返乡丁忧了。妾当随行,不日即将启程。求元郎允我入室,一诉衷肠而已。如此隔窗交谈,万一让人看见,更加不妥。”
她的言辞恳切极了,元稹再也无法抵挡,遂将石室的门打开了。
女子进屋后并没有待多久,便又翩然而出。元稹站在门边目送她,直到她骑在驴背上的身影没入无尽的旷野,才长叹一声,刚要返身进屋,突然,从墙角的阴暗处蹿出两个人来,挡住他的去路。
“你们!”元稹又气又急,“你们怎么还在,真真可恼可恨!”
裴玄静道:“兹事体大,我们必须要与微之先生详谈。”
“哎呀!我说过了我什么都不知道嘛!”
元稹想要退回石室,可裴玄静已先他一步进了屋。他转身欲往外走,韩湘又把他的去路给堵住了。元稹简直气结,他本就重病体虚,这一气之下顿觉天旋地转,全身发冷,折磨了他数日的可怕疟病眼看就要发起一轮新的攻势。
元稹的身子摇晃起来,裴韩二人赶紧将他扶到椅子上。他便撑着头坐在那里,看都不看他们一眼。
裴玄静扫了一眼桌上的提篮,瓷碗已经从提篮中取出来,碗里的汤冒着热气,还挺香的。
她说:“方才来的那位娘子是通州刺史的夫人吧?”
“你怎么知道?”元稹大惊失色。
“我看到她从斗篷下露出的麻衣,是斩衰的服色。她自己在窗外时也说到,刺史即将为母丁忧,她当随行。因此我想,她必是刺史大人的至亲。但看年纪又不像是刺史大人的子女,那多半就是他的夫人——如夫人。”说到这里,裴玄静笑了笑,“其实我也拿不太准,不过微之先生的反应证实了我的猜测。”
“我?哎呀!”元稹张口结舌。
裴玄静又道:“既然我没猜错,那问题就来了。这通州刺史的夫人怎么会从丧事现场偷偷跑来与元司马相会呢?”
此话一出,不仅元稹面红耳赤无言以对,连韩湘都用一种惊异的目光瞧着裴玄静。没错,她说出的也是韩湘心里的疑问。不过,向来清冷脱俗、不食人间烟火般的裴玄静,竟会将话说得如此直截了当,确实令韩湘刮目相看。
她真的变了,韩湘又一次在心中暗暗地感叹。
其实裴玄静自己也很窘迫。元稹素以风流闻名,方才他与那位夫人的言行情状,明眼人一看便知是怎么回事。按照裴玄静过去的性子,碰到这种事情躲都来不及,怎会刻意说出来叫人家难堪。但是眼下她急于从元稹口中挖出有关王质夫的情况,又没有合适的办法迅速获得对方的信任,正巧窥伺到这段男女隐情,就打算以此来作一番文章。当然,这么做的格调委实不高,但裴玄静确实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自从她踏上这条寻找王质夫的路途,就日复一日地陷入到更深的焦虑之中。当初,裴玄静怀揣着神秘的金缕瓶奔向昌谷时,既坚决又懵懂。她硬是把解开《兰亭序》的秘密和嫁给心上人这两件事联系在了一起,就为了使追寻真相的过程染上凄美的色彩和温柔的光芒,今天的她却再也没有那份天真的激情了。
韩湘说得没错,她变了,不复当初的多愁善感,满怀柔情,她知道自己正变得越来越冷静,甚至凌厉。因为现实不允许她再多情。
见元稹不理,裴玄静逼问:“请微之先生回答我的问题。”
“我为什么要对你有问必答,你算什么人!”元稹恼羞成怒,咚咚地拍桌子,“你二人来历不明,居心叵测,本官怎可随便作答!”他终于记起来,自己这个司马好歹也是朝廷命官,决定拿出点官架子来吓人。
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裴玄静当然不肯罢休,索性再逼一句:“元司马是通州刺史的下官,他的夫人却夤夜来与元司马单独相会,就算我们不追问,刺史大人也要问个曲直吧。”
这么赤裸裸地指摘元稹与刺史夫人私通,韩湘听得眼睛都发直了。
元稹更是气得直喘粗气,靠在椅子上说不出话。见自己把大唐最出名的风流才子气成这样,裴玄静也有点儿过意不去,便稍稍移开目光——忽然,她的面色一凛。
通州今秋确实气候异常,直到现在依旧闷热无比。刚才刺史夫人送来的汤搁在桌上,灯光和热汤的香气招来许多不知是蚊还是蛾的飞虫,在桌子上方聚集飞舞。其中不少直接降落到瓷碗的边缘,甚至飘到浮着油光的汤面上,想来个“蜻蜓点水”,结果却再也飞不起来了。
裴玄静骇异地发现,汤的表面已经漂起一层飞虫的尸体,连青瓷碗的边缘也都沾满了死虫,变得黑糊糊的……
“这汤里有鬼!”她叫出声来。
“什么?”
裴玄静厉声问元稹:“微之先生还没喝过这汤吧?”
元稹被她的表情震住了,本能地回答:“还没……方才她要我喝时,我正觉胸口烦恶,喝不下,就说先放着凉一凉。”
裴玄静从发髻上拔下一根银簪,轻轻插入汤碗。须臾取出,银簪入汤的部分全部变成了黑色。
韩湘惊道:“汤里下毒了!”
“天哪!”
裴韩二人闻声一起朝元稹看去,却见这张因病憔悴的面孔已经惨无人色,五官扭曲变形,依稀能听出他在喃喃:“她、她想杀我……”
很显然,这个意外的打击令元稹无法承受。
这个发现也打乱了裴玄静的思路。通州刺史夫人怎么会给元稹下毒,是情杀,还是有其他的阴谋?会不会也与王质夫的失踪有关?
三人正在一团乱麻之际,旷野中突然传来一声凄厉的嘶鸣。紧接着,又是一声。
瘫坐在桌旁的元稹一跃而起,跌跌撞撞地向石室外冲去。
裴玄静和韩湘也听出来了,那是驴叫声,离得并不太远。两人赶紧尾随而出,一左一右搀扶着元稹,循驴子嘶叫的方向奔去。
惨白的月光照在不远处的杂树丛上,一头毛驴正在树丛的边缘不停地转着圈,时不时昂头嘶鸣。三人冲进树丛,又都惊骇地止住了脚步。
一个女人在杂草丛生的泥地上翻滚着,发出痛苦至极的呻吟。从她的嘴里不停溢出血沫,已经涂花了半张面孔,胸前和草地上也粘满黑红色的呕吐物。
看见来人,她挣扎着从地上半跪起身,向元稹伸出右手:“元……元郎,救我……”
元稹却退开半步,脸色铁青地看着她:“你为什么要害我?”
“是,是他们逼我的……”
“逼你什么?”
“逼我向你、你打探……”女子痛极,自己用双手扣住头颈,舌头往外伸出,含糊不清地说,“玉、玉龙子……”
“原来是这样!”元稹咬牙切齿,“为什么还要杀人?”
“我、我没有打探到消息……他们就要我、我杀你……否则就杀我……啊!好痛!”她的全身痉挛成一团,鲜血从嘴角、鼻孔和眼眶周围一齐向外冒。
韩湘咋舌道:“不成了,这是不成了。”
“元郎!救、救我!我不、想、死啊……”女子拼命地蠕动身体,朝元稹爬过去。
元稹吓得连连倒退,后背撞上一棵树干,退无可退了,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女子爬到自己的脚前,抬起一张血污四溢的脸,双目瞪得凸出眼眶,随即颓然倒下。
裴玄静蹲下来查看,摇头道:“她在来送汤之前就中毒了。”
看来,这女人为了活命来给元稹送毒汤,却不料所打交道的是更加狠毒之辈,根本就没打算让她活着回去。
裴玄静看了看呆若木鸡的元稹,道:“微之先生,你不能再回去了。存心害你之人很快就会找来的。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带你立即离开吧,想办法另找一个安全的地方。”
“是啊!”韩湘也说,“我知道通州西南的盘龙山中有一座小无量观,观中住持无量道长曾与我一起在终南山修道,彼此相熟。我们不如就去他那里,谁都想不到的。”
裴玄静点头:“可以。正好这里还有一匹驴子,就让微之先生骑上。虽然走得慢些,但只要小心隐匿踪迹,应该不会被人发现。”她上前搀扶元稹,“微之先生,我们必须立刻动身,不能再耽搁了!”
“不!”元稹一把推开裴玄静,扶着树干站起来,“我……我绝对不会跟你们走的!”
“微之先生!”
“你们、你们休想再骗我……”
“我们真的没有恶意啊,微之先生。我们是来帮你的。”
“我不相信你们!”元稹从地上抓起一根树枝,朝着裴玄静乱挥,“你不要过来,退后!快退后!”
裴玄静心急如焚,在此越多羁留一刻,危险就越增多一分。而且整桩事情扑朔迷离,没有元稹的配合,她连究竟是谁,出于什么目的要加害他都无从判断,当然更加无法想出对策来。而今之计,唯有赶紧保护元稹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再细细分析原委。
可是现在元稹被接二连三的变故所惊,已然昏了头,分不清敌友是非了。而她又实在找不出理由来说服他,证明自己的身份。难道,非得要她透露出皇太后的隐情吗?但是就算说出来,元稹会相信吗?
突然,裴玄静听到身边的韩湘大声道:“玉龙子!”
玉龙子?她没听懂他在说什么,可是元稹就像被这三个字下了咒似的,瞬间不动也不叫了,只管直勾勾地盯住韩湘。
韩湘朝元稹深深一揖:“微之先生,在下韩湘,是天台山冯惟良道长的弟子。此行韩湘奉冯道长之命下山,特为守护玉龙子的秘密。现微之先生因玉龙子遭歹人谋害,保护微之先生实乃韩湘之责。请微之先生无论如何要相信我,相信我们!”
裴玄静惊呆了。
却听元稹长吁口气,手中的树枝“哗啦”落下,双腿一软坐倒在泥地中。
8
破晓时分,三人终于抵达了小无量观。元稹骑的毛驴走得慢,然他本已十分虚弱,勉强支撑在驴背上,也实在快不了。所幸一路之上没有碰上追兵。韩湘虽不识路,总算还知道大概方向。当东方泛白之际,他们在路边看到了盘龙山的界石。
仅有一条荒草离离的林间小道入山。走不多久,前方一道曙光升起之处,正是小无量观的山门了。
“到了!”韩湘兴奋地喊道。
紧接着就听到“扑通”一声,元稹从驴背上重重地摔了下去。林间晨鸟受了惊扰,纷纷啾鸣着冲上云霄。
从小无量观中跑出来几名道士,与裴玄静、韩湘一起将元稹抬入观中。元稹双目紧闭,蜷缩着身体一个劲儿地发抖——疟病又发作了。他能一直坚持到这会儿,委实太不容易了。
韩湘匆匆向无量道长解释了几句,道长便命人去取观中所备的药物。原来通州易发疟病,道观藏有自己的草药秘方,如今正好给元稹用上。
好一番忙乱之后,元稹终于盖着厚厚的棉被躺下了。服下的汤药要等半个时辰左右才能起效,所以他还得忍受一段时间寒战的折磨。裴玄静不放心,便守在他的身边看护着。
韩湘推门而入。方才他和无量道长单独交谈去了,此刻返回房中,来到裴玄静身旁坐下发呆。
裴玄静朝他瞥了一眼,韩湘便苦笑道:“静娘,我知道你想问什么。”
他主动地老实交代起来。
原来韩湘修道,师承的便是他对元稹提及的天台山冯惟良真人。冯惟良最早在衡山入道,后在青城山跟随罗公远的再传弟子罗义堂修炼,得授三清秘诀。罗义堂在永贞元年羽化后,冯惟良便离开青城山,先后云游峨眉、衡山、茅山和终南山等地,最后在台州的天台山中隐居下来。韩湘在终南山中求道时遇上冯惟良,冯惟良赞赏他的根骨,将他收为弟子。冯惟良去天台山隐居时,不许任何弟子随行,韩湘只得自己继续修道,但一直以书信方式向师父求教。元和十年,韩湘经叔公韩愈的推荐为裴玄静送亲,随之卷入有关《兰亭序》和《璇玑图》的一系列迷案中。《璇玑图》一案之后,韩湘与聂隐娘夫妇分手,本打算向师父请求上天台山修炼,却意外地收到了冯惟良的一封信。
在信中,冯惟良给韩湘安排了一项秘密任务——是有关玉龙子的。
“玉龙子?”昨夜,裴玄静还是头一回听到这三个字,似乎通州刺史夫人的死也与之直接相关,“那是什么?是一个人还是一件物?”
韩湘叹道:“那是一件极其珍贵的宝物。它代表的是自大唐建国至今两百年中,李唐皇家与天下道门之间最隐秘又坚固的联系。”
玉龙子,其实是一块形似飞龙的玉石。虽大小不及数寸,但温润精巧又极其坚固,非人间所能有。据说当年张天师得道之时,太上老君将玉龙子和《正一盟威符箓》一起赐给了他,让他在人间推行道教的真理,并将玉龙子作为凝聚天下道众的神圣信物。后历经数代传承,到了隋末大业年间,玉龙子辗转落入当时的楼观道道长岐晖的手中。岐晖本人的道行算不得深厚,却具有审时度势的超凡眼光,看出以晋阳为基地的唐国公李渊将成大事,从大业七年起就积极与李渊的二公子李世民联络,到处宣称“天道将改,当有老君子孙治世,此后吾教大兴”。岐晖更将道门至高无上的信物玉龙子赠予李世民,代表整个道门向他表示了毫无保留的支持。
李世民得到玉龙子后,如获至宝,命爱妻长孙氏小心保管。长孙氏便一直将玉龙子收藏于随身的衣箱中。大业十三年,李渊起兵反隋至蒲津关时,岐晖兴奋无比,宣称:“此真君来也,必平定四方矣。”干脆改名为岐平定,率领了楼观台中的近百名道士去蒲津关接应,并将观中存粮悉数资助了唐军。李渊称帝之后,果然大大地报答了楼观道,不仅亲临祭祀,还赐地授钱,楼观道一时风光无限。
尤其令人咋舌的是,道士岐平定的眼光之准,不仅在于他支持了晋阳李氏,还在于他早早地就把宝押在了李渊二子李世民的身上。与之相反,当时佛门支持的却是太子李建成。结果,武德九年时,李世民发动玄武门之变,杀死太子李建成,并很快逼李渊退位,最终登上了皇位。
李世民登基后,极力抑佛扬道,就因为道门从一开始便坚决地站在了他这一边。
玉龙子,正是这种支持的神圣象征。
贞观二年,李世民的第三嫡子李治诞生于长安太极宫中。三天后,长孙皇后取出珍藏的玉龙子,系在婴孩的珠珞襁褓之上。此后,玉龙子便一直伴随在李治的身边。李治登基之后,追封老子为“太上玄元皇帝”,定《道德经》为上经,并正式把道教定为国教,道教从此走入历史上最辉煌的时期。
武则天掌权后,为了打击李唐,开始大力弘扬佛教,道教受到压制。但武则天到晚年时,还是亲手将玉龙子赐给了孙子李隆基,称其有太平天子之相,以示放弃武周,仍然回复李唐社稷。
李隆基即位,更加不遗余力地壮大道教声势。道士们常常被请为座上宾,出入兴庆宫,与皇帝谈玄论道。玄宗皇帝还开设道举,以“四子真经”开科取士。他甚至亲自为《道德经》作注,颁示天下。每当京城祈雨的时候,玄宗皇帝便会对着玉龙子虔诚祈祷,必有灵验。
小小的一件玉龙子,就这样连接起了人间与天界、皇帝与神仙、李唐与道门。
“可是,据传到了开元中的时候,玉龙子却丢了。”韩湘道。
“丢了?”
韩湘说,开元中有一年三辅大旱,玄宗皇帝对玉龙子多次祈雨不验。情急之下,便秘密地将玉龙子投入了兴庆宫中的龙池里。俄而,果见龙池之中有一物驾云暴起,随之风雨大作,三辅之旱得解。但是,玉龙子却再也找不到了。
及至安史之乱时,玄宗皇帝逃离长安,西行入蜀。车驾到渭水,驻扎在岸边准备渡河,左右随侍于流沙淤泥中看到有东西在发光,从中取得一块玉石。呈给皇帝看时,玄宗皇帝流着泪说:“这正是我昔日丢失的宝贝玉龙子啊。”玉龙子失而复得,给正处于颠沛流离中的玄宗皇帝带来了安慰和信心,当即将其赐给了太子李亨,命他北上抗击叛军,有玉龙子的神力相助,定当所向披靡。
此后,李亨在平叛中,每次夜晚驻军,从他的营帐里都会绽放出辉煌的光芒,任何火烛之光都不能比拟,那便是玉龙子的神光。兵将们见到神物回归,士气也为之一振,更加奋勇杀敌,叛乱最终得以平定。而玉龙子也成了肃宗皇帝的宝物。
听到这里,裴玄静问:“那就是说,玉龙子又回到皇家手中了?”
“并没有。”元稹从榻上撑起身来。
裴玄静连忙上前搀扶:“微之先生,你不要紧吧?”
“我好些了。”元稹的脸色确实好了一些,看来无量道长的药还挺管用。裴玄静扶他靠坐在枕上,元稹喘了口气,道:“据我所知,肃宗皇帝根本就没有得到玉龙子。”
“先生的意思是,肃宗皇帝在骗人吗?”
元稹无力地笑了笑:“你想想,玉龙子被抛入龙池后失踪,再到渭水边泥沙中重新找回,这失而复得的过程也未免太过传奇了,叫人难以尽信。而且,自从安史之乱后,就再没有人见到过玉龙子的真身。假如说在平叛途中,肃宗皇帝为了玉龙子的安全,一直将它存放在自己的营帐中,尚可以理解。那么待到返回长安大明宫中,他为什么还要把玉龙子藏起来,秘不示人呢?须知,玉龙子代表的就是天命所归,道君守护李唐。那么,在安史之乱后大唐江山分崩离析之际,不正需要祭出玉龙子来安定人心吗?肃宗皇帝为什么不这样做?在他之后的代宗、德宗、顺宗,乃至当今天子,都没有一位向世人展示过玉龙子,又是为什么呢?”
裴玄静道:“只能是……他们手上根本就没有玉龙子。”
元稹叹息着点了点头:“其实,传说中玄宗皇帝丢弃玉龙子于龙池,肃宗皇帝又从渭河泥沙中得到玉龙子的故事,都是从一首《玉龙子诗》中来的。诗曰——‘圣运潜符瑞玉龙,自兴云雨更无踪。不如渭水沙中得,争保銮舆复九重。’将整个过程煞有介事地描绘了出来,遂成定说。”
又是一首诗!
裴玄静想了想,问:“这首诗是何人所作?”
“无名氏。但我猜想,很可能是肃宗皇帝身边最得力的谋士李泌炮制出来的。”元稹看着韩湘,“我说得对吗?”
韩湘点头。
李泌可是一位大名鼎鼎的传奇人物。从小就是神童,幼时便已粗通黄老学说。七岁即得到玄宗皇帝和当朝宰相张九临的赏识。玄宗皇帝特别安排他入东宫,任待诏翰林,和皇太子李亨一起长大,彼此感情特别深厚。安史之乱发生后,玄宗皇帝出逃成都,太子李亨与他分道扬镳,北上灵武登基,即为唐肃宗。此时已云游求道的李泌赶来灵武,为肃宗皇帝出谋划策,帮助他平定叛乱,并最终收复了长安。肃宗和他的儿子代宗、孙子德宗皇帝都对李泌十分器重,在许多关键决策上都会请教他的意见。李泌也一再参与宫廷大计,辅翼朝廷,为李唐的江山社稷运筹帷幄,可以说是肃宗、代宗乃至德宗三朝的重要人物。但李泌笃信道教,一生崇尚出世无为的老庄之道,数度坚辞宰相之位。每当朝廷局势稳定后,他便辞官隐入山林。直到贞元三年他已经六十七岁时,才终于答应德宗皇帝出任中书侍郎同平章事,算是正式拜了相。然而仅仅两年不到,贞元五年时,李泌便与世长辞了。
李泌的一生游走于朝廷和山野之间,故而人送“仙人宰相”的美誉。他与肃宗皇帝李亨之间的情谊尤其为人所称道。但是他与玉龙子又有什么关系呢?
裴玄静问:“李泌为什么要炮制《玉龙子诗》?”
“因为他想让全天下人都相信,肃宗皇帝得到了玉龙子。”
“我不明白……”
元稹长叹一声,对韩湘说:“你来解释吧。”
韩湘道:“方才已经说过,玉龙子其实是道门的圣物,赠予李唐皇家后,更代表了整个道教对李唐社稷的支持,也维系着皇家与道门的密切关系。天下各宗派的道长都相信,手持玉龙子者才是道教应该拥护的皇帝,甘愿为之号令。所以玉龙子的归属关系重大,必须为真命天子所有。安史之乱时,玄宗皇帝逃往成都避难,太子则率军北上在灵武登基,如果当时太子能手握玉龙子的话,就会显得更加名正言顺,也更能够说服天下道众,进而在平乱中获得道教的大力支持。”
元稹接着说:“所以,李泌赶到灵武后,便给刚刚登基的肃宗皇帝出主意,以玄宗皇帝抛玉龙子入龙池为头,再添上渭水河泥中玉龙子重现的内容,编出一个有头有尾的完整故事,更作了首《玉龙子诗》散布出去,以助口口相传,果然让全天下人都相信,玉龙子重归肃宗皇帝所有了。至于营帐中的奇光异彩么,呵呵……”
他没有说下去,裴玄静也没有追问。伪造奇迹的手段太多了,不久之前,她自己不是还做过类似的事情吗?过去她曾经多么憎恨欺骗,对一切谎言都嫉恶如仇。现在她却不得不承认,世间确有许多谎言出自无奈,甚至是为了崇高的目标。
然而,因此就可以纵容欺骗吗?真相就没有意义了吗?
裴玄静的脑子乱极了。
元稹道:“玉龙子的归属关系太重大了。得到它的人,不仅能号令天下道门,并可声称自己才是真龙天子。毕竟,李氏是尊老子为先祖的,得玉龙子者当为真命天子,从高祖皇帝开始便是李唐皇权的根基。这一点,绝对动摇不得。我想,李泌之所以帮着肃宗皇帝欺骗全天下,也是出于社稷安危的考虑。李泌本是道教中人,又受到各宗派道长们的尊重,在当时的乱世中,为了安定社稷,让全天下的百姓不要再受战乱颠沛之苦,道教各宗派即使有所怀疑,还是默认了李泌的说法。”
“真相却是:安史之乱后,玉龙子便不知所踪了。”韩湘总结道,“由于之后的各代皇帝都不再提起玉龙子,使民众对玉龙子的印象也逐渐模糊。直到如今,大部分人连听都没听说玉龙子了,比如静娘你。”
裴玄静点头:“但肯定有人一直在寻找玉龙子。”她思忖地望着元稹,“可怎么会寻到微之先生这里来?”
元稹叹道:“问题的关键在于,玉龙子究竟到哪里去了?玄宗皇帝是最后一位拥有过玉龙子的皇帝。当年入蜀时,他曾经师从的罗公远真人在剑门迎接他,并一直将他送到了成都。在成都时,玄宗皇帝又上过一次青城山。因为玉龙子原为道门圣物,所以就有人猜测,玄宗皇帝把玉龙子的秘密透露给了罗公远或者青城山的当家道长司马承祯。”
青城山!裴玄静强抑心中的震撼,自己在编造贾桂娘羽化升仙时,不是也提到了青城山吗?难道真有什么冥冥之中的指引?
元稹又道:“司马承祯和罗公远都已羽化升仙,如果他们知道玉龙子的下落,必会交代给最信任的弟子。司马承祯晚年离开青城山,转到天台山上修道,还曾把衡山、玉屋、青城和茅山诸派都召集过去,将天台山立为道教各宗之首。”他看着韩湘道,“现如今,天台山的当家道长是冯惟良,他本就是罗公远的再传弟子,永贞元年才离开青城山,前往天台山修道,却立即被司马承祯选定为继承人,当时就很出乎人们的意料。第二年司马承祯便仙去了,自那以后天台山,或者说道教南宗的首脑就是冯惟良道长了。”
韩湘道:“微之先生就是因为和师父的交往被人盯上的吧?”他转首向裴玄静解释,“微之先生曾任过一段时间会稽廉访使,听闻师父道行高卓,几次上天台山拜会,向师父请教方外之事。师父见微之先生风雅卓绝,交谈投机,甚感欣悦。二人之谊传为佳话。但也可能,有人因此便怀疑微之先生从师父那里打听到了玉龙子的下落。”
“她……向我提到过玉龙子和冯道长,我以为她只是好奇。”元稹惨白的脸上泛出模糊的红晕,也不知是药物的作用还是因为羞愧。他的话音低落下去,像在喃喃自语:“她的名字叫姜离,是刺史的妾。我被贬来通州之后,刺史百般刁难,连一间像样的屋子都不给我住。我早预料到这种情况,所以来时并没有带家眷,百般辛苦都得靠自己,实在勉为其难啊。一个月前,我又染上了疟病,刺史便将我赶到野外的祠堂中,美其名曰让我单独养病,其实这一个多月来,根本连半个医人都没有请来过,每日只派仆人送些粗鄙饭食来与我果腹,不叫我饿死罢了。只有她……常常来看我,给我送些药和汤来。她颇通文墨,爱诗更懂诗……”
元稹的声音越来越低,终于完全听不见了。在最惨淡艰难的日子中,那个女子给自己带来的温暖和安慰,事后回味依旧弥足珍贵,又何必追究真假呢?也许她的身世,人品,乃至究竟为谁所逼所害,终将是一个永远的谜团。但她最后带着毒汤而来,肯定是被人以死胁迫,她自己不也惨遭毒手了吗?
垂死挣扎之际,她喊着“元郎,救我”,是在乞求彼此间仅存的一丝真情吗?
裴玄静望着元稹憔悴仍不失风度的形象,突然想起他在《莺莺传》中写的句子:大凡天之所命尤物也,不妖其身,必妖其人。她不禁想,对那位死于非命的刺史姜夫人来说,元微之才是天之所命的尤物吧。
这么一想,裴玄静在悲凉中又感到几分滑稽,赶紧收拢心神,问:“微之先生认为,逼迫姜夫人的是通州刺史,还是另有其人?”
“如果是通州刺史想打探玉龙子的下落,背后就很可能是当今圣上。不过,”元稹摇头道,“圣上尽可以光明正大地来问我,我也不敢有丝毫隐瞒的,没必要用这种卑鄙的手段。”
“当是另有其人。”韩湘肃容道,“师父在给我的书信中写,由于玉龙子失踪,道门和皇家越来越疏远。于是近年来,就有邪门歪道开始蠢蠢欲动,阴潜到皇帝身边,以佞邪的手段想方设法取得皇帝的信任,同时用各种妖术蛊惑百姓,大力扩张自己的势力。这些人以道家之名,行奸猾妖恶之事,破坏道门的正统宗规,若是任由他们肆意妄为的话,道教必将受到损害,就连大唐社稷都会遭到威胁。所以,师父已派了不少弟子下山,监视那些人的行为,誓将予以反击。”
柳泌!乾元子!裴玄静差点就脱口而出这两个名字,她看着韩湘,他也看着她,默默地点了点头。
她全明白了,对玉龙子的争夺,从长安就开始了。
“不过我也没想到,这次为了王质夫来通州找微之先生,竟又牵扯上了玉龙子。”韩湘继续道,“在信中师父就警告说,尽管玉龙子已绝迹多年,然一旦其真身重现江湖,有关它的记忆就会立即恢复,并挟神力与天命,形成一股强大的势力。所以,师父才命弟子们全力阻止邪道探寻玉龙子的下落。否则,如若玉龙子落入歹人之手,必将对风雨飘摇的大唐造成不可估量的后果!”
好似一阵阴风吹入屋中,几个人都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冷战。
沉默片刻,元稹突道:“你们都还没有问我,关于玉龙子我究竟知道些什么?”
裴韩二人一齐望向他。
元稹笑得有些奇怪:“唉!其实冯道长对玉龙子守口如瓶,我曾出于好奇询问过他,却一无所获。至今我都不知道,冯道长是不是真的掌握着玉龙子的下落。所以贼人想从我的口中探听情况,实在是打错了主意。不过,裴炼师提起的一个人,倒是切中要害。”
裴玄静的心中“咯噔”一下。她几乎已能断定,他将说出的是哪一个名字。
“王质夫。”元稹慢吞吞地说,“肃宗皇帝并未在渭河畔得到玉龙子。关于这桩隐情,正是出自王质夫之口,并由白乐天记载在了《长恨歌》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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