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有一个地名:青城山。
他早就听说过,那是一座仙山。山峦奇亘,森茂葱葱。自古仙人出没,神迹常有,所以是道教的福地。而现在,青城山成了他心中的圣地。
崔淼带着禾娘顺利混出长安城后,便日夜兼程向蜀地奔来。他在城外的驿站付大价钱雇了两匹好马,原来还担心禾娘骑不惯,却发现小看了她。许是遗传了行武父亲的矫健体魄,又跟着聂隐娘练了几天功夫,少女在马上身姿轻盈,耐力过人。而且,自打上路之后,禾娘也一扫在长安城中的阴郁神色,像一只飞向自由天地的小鸟,整个人都开朗起来。
他又何尝不是呢。
原来,束缚人的首先是自己的心结,只要打开心结,其他一切都不能成为障碍。
崔淼与禾娘都是第一次入川,因为读过李太白的《蜀道难》,对于蜀道的崎岖多少有些忧虑。但当他们穿过汉中,将八百里秦川抛在脑后,又跨越剑阁,终于进入剑南东川的地界时,崔淼惊异地发现,险峻跌宕的道路前方是更加雄奇明丽的大好河山。
天意使然,引他走了这一条路。在这条路上,既有将士们英勇抗敌所抛洒的热血,也有大唐皇帝仓皇奔逃的身影,甚至还有倾国美人的泣血悲歌。在这条路上,崔淼深深体会到了身为今日的大唐子民的复杂情愫。他想起出发前李景度说的话,禁不住心痛起来,很后悔没有在当时就反驳他。
抛开仇恨与盘算,崔淼终于能够感受到大唐的壮美与博大。假如能再见到李景度,崔淼一定要对他说:你错了。大唐不会亡,至少不会像你以为的那么快。
不过,他们不可能再见面了。
崔淼不会再回长安,他也不会让裴玄静再回去。一旦找到她,他就要和她携手共赴天涯。他有信心说服她,因为他已经说服了自己。
时令渐入深秋,关中已经看不到绿色了。可是在东川,草木依旧苍翠。青城山,正如它的名字一样,好似一座巨大的青色城郭矗立在他们的面前,蔓延起伏看不到尽头。
“这可……怎么找呀?”禾娘在他身边发出低低的惊呼。
是啊,怎么找?他太兴奋了,竟然没有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
裴玄静是来青城山寻仙,而他是来青城山找裴玄静。还真不好说,究竟谁的任务更艰巨,更匪夷所思。
崔淼笑起来:“总有办法的,大不了我们也去寻仙。只要找到仙人,肯定就能找到静娘。”
“这人疯了。”禾娘瞥了瞥嘴。
可不是疯了嘛,但是他疯得心甘情愿,而且充满希望。
崔淼指着路边的茶摊道:“我看前方就要入山了。咱们先在此歇个脚,打听打听。”
自从进入东川地界后,这种沿路摆设的茶摊隔不多远就能看到一个。蜀地之秋,除了扫尽碧穹中的云丝之外,既没有催黄丛林的绿色,也没有在风中添多一层凉意,东川的百姓就是比其他地方更得天独厚,时值深秋,仍然能够惬意地在青山碧水的掩映之下,品茶闲聊,漫谈风月。
青城山是胜地,这个茶摊就设在入山的道口外,进山出山的人都会来坐一坐,所以生意特别好。总算还有一副空座头,二人坐下后,崔淼便操起一口惟妙惟肖的川话来向伙计要茶。
禾娘抿嘴笑。
崔淼低声问她:“欸,你笑什么?”
“你从哪里学来这口川话的,你不也是第一次入蜀吗?”
“小时候教我认字的先生是蜀人。我觉得他的口音好听,就缠着让他教我川话。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竟然还记得。”
“崔郎就是聪明。”禾娘说着,脸上情不自禁地一红。出长安后,她就恢复了汉家女儿的装扮,简单挽起的发髻上,仅仅插了一支金簪。簪头垂下的红穗子,总会随着她的巧笑倩语在鬓边悠悠摆动。
崔淼认出了这支金簪。这支金簪,既饱含着一位父亲对女儿的爱与憾,也将他和裴玄静更密切地牵系在了一起。看着飘荡的红穗子,与裴玄静初识的一幕幕又浮现眼前,他不禁心神荡漾……
“崔郎,你在看什么?”禾娘悻悻地问。
“没什么。”
禾娘垂下眼帘,兀自黯然神伤。她太心知肚明了,虽然崔淼对自己十分照顾,但他的心神几乎从不在自己的身上逗留。她曾想过种种办法引起他的注意,讨他的欢心,甚至惹他生气,结果却总是失望。
青城山就在眼前了,他们真的能找到裴玄静吗?假如找到了,自己又该怎么办呢?
禾娘不敢再往下想了。
伙计上茶了,清新的茶香扑面而来。
还是在入川之后,他们才见识到这种以清水烹茶的新鲜方法。他们原来吃惯的茶,都是煎好后加盐和奶酥,又香又腻又浓,吃上一顿茶,能混个半饱。巴蜀人民却让他们大开眼界,原来茶还可以清泡,取其天然不掺杂的纯正香气,喝时再佐以精致的茶饼,滋味大美。
“好茶。”崔淼由衷地向伙计翘了翘大拇指,心里盘算,可以趁机打听一下裴玄静的行踪。不管裴玄静有没有找到仙人,她要上青城山,必得从此经过。以她和韩湘的出众外貌,应该会引起注意的。
于是他笑着问伙计:“这位小哥,最近这些天,有没有见过一男一女结伴上山?”
“一男一女啊,那可多咯。”
“一男一女都是道士的,不多吧?”
伙计翻了翻白眼,努力思索。
“女的长得很美,像个天仙。男的嘛,呆头呆脑的,像只笨鹅。”
禾娘正朝崔淼瞪眼睛,就听伙计在旁边一拍脑门:“要的!”
“你见过?”
“就是嘛,今天早上刚刚来过,在我这儿喝了茶才上山的。”
崔淼的脸上竭力保持笑容,心中却似有十七八个吊桶在拉扯——裴玄静和韩湘刚到青城山?怎么可能,他们不是早出发了好些天吗?
他忙又问:“你肯定没记错?”
“哎呦,今天早上的事我还能记错?”伙计有点儿不高兴了。
“你可知他们去了山上何处?”
伙计打量着崔淼,面露狐疑:“你们……是一伙儿的?”
“是啊。”崔淼的脑筋飞转,“我们在打赌。”
“打赌?什么赌啊?”
“我们听说青城山上有神仙,所以分头来找,看谁能先找到。”
“哦!”伙计恍然大悟,这年头吃饱了饭没事干的人还真不少,遂道,“听说山上神仙可多着呢,不过我们肉眼凡胎的,从来没见过。”
崔淼一本正经地说:“所以不能让他们先寻着仙人,我们也得赶紧,要不就输了。小哥可知他们上山的方向?”
伙计想了想,道:“唔,他们向我打听当年玉真公主修道的真武宫。”
“真武宫!怎么走?”
伙计指着前方的山路说:“你们沿此路上山,到天师洞后转右侧山腰,再向前走便是。”
崔淼大喜,忙从腰带里摸出几枚铜钱塞进伙计的手里,又朝禾娘使了个眼色,就要起身。
偏在这时,旁边的一副座头上起了喧哗。
“这茶是怎么回事,太难喝了!”几个道士打扮的客人将桌子敲得咚咚乱响。
伙计上前问:“几位道长,有什么吩咐?”
“我说这茶,不地道!”
“怎么不地道了?咱们这儿的茶都这样啊!”
“我不管,反正你的茶没味儿,你给我们重新上!加盐,加奶酥!”
崔淼又坐了回去。听口音就知道这几个道士来自京兆地区,北方人喝不惯清茶也正常,只是他们的态度过于嚣张了,实在不像清心寡欲的修道之人,他觉得蹊跷。
伙计亦面露鄙夷之色,回道:“道长,您都进了东川地界,就该喝这里的茶。入乡随俗,懂不懂?每天来咱这小摊上的,天南海北什么人都有,从没人说过咱的茶不好喝。况且,您要的盐和奶酥,小摊也没有。”
听口气,就差直接骂乡巴佬了。
要茶的道士果然气得直捋袖子,好像准备大打出手。旁边的同伴赶紧将他拽住,压低声音道:“别耽误了正经事!”
崔淼竖起耳朵,把这句话听得真切。就在他们动手动脚之际,一道寒光掠过他的眼角,这几个道士均身怀利器。
一个领头模样的道士将伙计招到跟前,低声问了几句话,便向桌上扔了几枚铜钱,大家起身离去。
崔淼叫来伙计问:“方才那拨人向你打听什么?”
“怪了。”伙计道,“他们也在打听一男一女的两个道士,莫非都赶着寻仙?”
崔淼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你跟他们说了?”
“说是说了。”伙计坏笑着说,“不过,我瞧他们不顺眼,就指了条远路。他们要绕到真武宫,且得下半夜了。准保您比他们先到,先找着仙人。客官您说说,他们的口味那么重,又要奶又要盐的,我看就不像正经道士……”
“对!我们该走了!”崔淼打断伙计的唠叨,朝禾娘一点头,两人出茶摊上马便行。
伙计追出来,冲着他们的背影喊:“喂!你们此刻上山,等到真武宫也该天黑了,可小心着点呦……”
崔淼和禾娘早已绝尘而去了。
前半段的山路还算好走,到达天师洞时正是日落时分,万道霞光刺破苍穹,为整片青山染上红色,半山之上金光灿灿,山坳下则是深不见底的黯黑。
蜀地的秋日明丽如春,夜晚却降临得格外迅疾。几乎一眨眼的工夫,山道已被山峦和茂树的暗影覆盖得严严实实,只有一点清冷的月色指引着前方。
从天师洞向后盘绕的山道变得格外狭窄,而且蜿蜒崎岖,两侧时不时趋近陡崖,即使白天,马匹通行也得十分小心,夜晚就相当危险了。崔淼和禾娘干脆将马匹拴在天师洞外,弃马步行朝后山而去。原来没准备夜间赶路,所以二人连火折或提灯都没有带,只能借助微明的月色,几乎摸黑前行,速度又不得不减缓许多。
崔淼算是明白那茶摊的伙计有多鬼了,近路都这么难走,他再指示那几个长安来的道士绕远路,且不说下半夜能不能到得了,说不定先一脚踩空掉下山崖了都未可知。为了安全起见,那几个人多半只能等到天明再行。
这么想着,心里安稳了些。但不知真武宫到底还有多远,更觉道路漫长,走着走着又焦躁起来。仿佛走了很久很久,终于山道渐渐平缓起来,而且越来越宽,再转过一个弯,眼前突然豁然开朗。
群山环绕中的一块平地中央,孤零零地矗立着一座宫观。月光如水银泄地,照得殿宇如同漂浮在银白色的水面上。远远望过去,真武宫内一片漆黑。而宫观外的左右两侧,却有什么东西高低起伏着,一直延展到平地边缘。
“怎么全都是墓啊!”禾娘惊叫出来。
真没想到,赫赫有名的真武宫、玉真公主曾经的修道之所,竟然被坟墓团团包围。
崔淼说:“咱们过去看看。”
他的话音未落,头顶上突然乌云遮月,前方平地顿时变得漆黑一团,什么都看不见了。他们只能又停下脚步。崔淼感到禾娘伸过来的手冰凉,知道她害怕,便安抚地握了握。其实他自己也有点胆寒,更感到忧虑,此情此景实在诡异得出乎意料。崔淼不敢设想,玄静和韩湘真的在这里吗?假如是,那么他们现在的状况怎样?他们来此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神仙,崔淼是从来不信的。他自小就懂得,世间的一切,不论善恶都是人为。所以现在他最担心的,还是裴玄静与韩湘的安全。山下茶摊碰到的那几个道士,为什么也盯上了他们?崔淼的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
忽然,前方的黑影中亮起了一星火光。火光摇摇曳曳地游走着,速度还挺快。天地仍然被黑幕所笼罩,因而只能从方向上判断,火光正朝平地中央的真武宫而去。但还未到真武宫的大致位置,火光就停了下来。随即,原地又亮起一团更大更亮的火光,映出两个黑色的轮廓,并肩站在一座坟墓前。
禾娘惊呼出来:“啊,鬼!”赶紧捂住了自己的嘴。
却见那两个黑影弯腰挥臂地动作起来。“唰唰唰”的声音不断传来,虽然很低沉,却足以打破周围死一般的寂静。
崔淼和禾娘都情不自禁地瞪大了眼睛——没有看错,这两个家伙是在掘墓!
正当愣神之际,从真武宫的另外一头又亮起了一星火光,摇曳逡巡,冲着两个掘墓者直扑而来。刹那间,两块火光已经撞到了一起!紧接着便传来一个女子短促的叫声:“你们在做什么,快住手!”
几乎与此同时,夜空中乌云散去,一轮明月大放光芒,将真武宫照得通体泛白,如同玉石雕砌一般,连它周围平地上鳞次栉比的坟墓,也变得一个个玲珑剔透。
就在这些坟墓中间,三个人扭打成一团。旁边还站着一名白衣女子,手里握着块石头,正急得团团转,想帮忙却不知如何下手。
“静娘!”崔淼大喝一声,向前冲去。
他可算看清了,和两个掘墓人对打的是韩湘,旁边抓着石头的女子正是裴玄静!
想来韩湘跟着聂隐娘夫妇练了一段时间的功夫,所以颇有点武力,胆气也壮,居然敢一个对俩。而那两个掘墓者却明显心虚,本来仗着多一个人,还用手里的铁锨胡乱抵挡。怎么也没想到,突然又凭空冒出一个虎虎有生气的青年郎君来!两个掘墓的彻底慌了,很快便招架不住。见势不妙,他们拔腿便朝旁边的山林跑去。其中一个腿脚稍慢,被崔淼赶上一剑刺中后背。他惨叫一声扑倒在地,崔淼正要上去擒他,那人的手中寒光一闪,居然还藏着一把短刀,朝崔淼的前胸直刺过来。幸好禾娘及时赶到,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朝他的后脑勺猛砸过去。那人“咕咚”倒地,手里的短刀刚巧扎进自己的咽喉!
崔淼将他翻过来看时,鲜血自咽喉处的伤口往外直涌,已然断气了。
“咳!”崔淼没好气地说,“就这么死了?我还打算留活口呢。”
“我以为他要刺你……”禾娘连忙辩解。
“不怪你。”崔淼站起来,拍了拍她的胳膊。
“崔郎……”
他猛地回过头去,是她。
终于又见面了。他们突然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离别已久,在长安时,他们同居一城之中,却有数月如同陌路,彼此并无交涉。而今天,竟在距长安千山万水之外的蜀地青城山中重逢,多么不可思议,又好像命中注定。
她望着他,英俊如昔的面庞上,不知何时蒙上了一层沧桑,使他有一点点显老,但也更有男子气概了。他也望着她,刚刚一场恶斗令她的发髻松乱。连日奔波劳碌,她的脸色苍白,眼圈发青,一对清澈如水的明眸也笼上了云烟,在他看来却越发楚楚动人了。他似乎从没见过她像现在这般柔弱,恨不得立刻将她揽入怀中,用力抱紧,再不让她受到任何惊吓或者伤害。
他们不约而同地开口:“你怎么……”又都一齐住了口。
几步之外,禾娘黯然而立,夜风拂过她的面颊,是悄悄吹干了什么吗?只有她自己才知道。
韩湘去追另外一个掘墓人,现又返回来,见到崔淼便问:“欸,你们怎么来了?”
“我想来就来。”崔淼反而质问韩湘,“你追的人呢?”
“他钻树林子里去了,没追上。”
崔淼把眼睛一瞪:“没追上你就回来?”
“我……你怎么不去追啊?”
“我要保护静娘嘛!”崔淼一见到韩湘便故态复萌,教训道,“我说你是怎么回事,不是寻仙吗,怎么把静娘带到这种可怕的地方来?难道神仙都躲在坟墓里不成?”
“哎呀,你知道什么!”
“别吵了,你们快来看!”是裴玄静在招呼。
两人立即休战,一起围拢到裴玄静的身边。
裴玄静就蹲在那座刚被掘开的墓旁。翻开的泥土中,碎石杂草下隐约可见黑色的木棺。
“静娘,怎么了?”崔淼问。
“得把这口棺材挖出来。”
“啊?”其余三人均大吃一惊。韩湘脱口而出:“我们也要盗墓吗?”
裴玄静道:“韩郎,这两个掘墓人是有的放矢的,他们并非为了盗取墓中的财物。”
“那是为什么?”韩湘还要追问,崔淼捋起袖子道:“啰嗦什么,赶紧动手!”
韩湘只得跟着崔淼抄起两个掘墓人丢下的铁锨,用力铲起土来。铲了几下,他们都觉出不对劲来了。这个墓明显比一般的墓挖得浅,泥土也填得松松垮垮,难怪刚才那两人根本没挖几下,木棺的顶就露出来了。再经他们现在这一通猛挖,很快整个木棺都暴露在眼前。两人停下手,一起望着裴玄静,等她下指示。
她抬手轻轻抚了抚墓碑,平静地说:“请二位郎君将这口棺材打开。”
两个男人交换了一下眼神,便果断地开始行动了。
棺材盖一撬就开,用的是最普通的薄杉木。崔淼和韩湘各抬一边,几乎没费多大力气,就把棺盖移到旁边去了。
四个人一起探头望向棺中——没有尸体,更没有骸骨。空荡荡的木棺中央,只放着一具绸缎包裹着的人形石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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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淼问裴玄静:“你早就料到了?”
裴玄静盯着石俑,没有回答。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生冢。”她终于开口了。
“生冢?什么人的生冢?”
裴玄静指着墓碑,念道:“‘长安女傅氏之墓’,从这上面只能看出,墓中应该葬的是一位女子,她出生于长安,姓傅。”又看了看旁边的一行小字,“元和元年立。所以,她应该是死于十一年前。”
崔淼问:“应该是什么意思?她究竟死了没有?”
“我想没有。”裴玄静道,“如果人死了,但尸骨未能归葬的情况,那么这个墓中应该放着她的衣物之类,也就是衣冠冢。可是现在,墓中放的却是石俑。”
韩湘抢着说:“这个我知道。道家以石俑代替真人入墓,又称‘石真’,其实是为活人祈福,延年益寿的法术。如此看来,这位长安傅氏娘子确实还活着。不过,光从墓的外头来看,真会以为她已经死了呢。
“所以有人来查了。”
“对啊!”崔淼的眼睛一亮,“怪不得静娘说方才那两个掘墓人是有备而来的!可你是怎么猜到的,你认识这个长安傅氏?”
裴玄静摇头。
“你识出了掘墓人的身份?”
裴玄静又摇了摇头。
韩湘道:“我与静娘今天一早上山,午时才刚到此地,哪有你说的神机妙算。”
“那我就更不明白了。”
裴玄静道:“崔郎你看,真武宫旁密建坟茔,所葬的都是历年在真武宫中修炼的女冠们。因为这些女冠常年修行,早已抛开俗家尘缘,死后并无家人为其安葬,所以只能葬在这里。此处有青山环抱,又有真武宫的神位相镇,按道教的风水来说,其实是绝好的墓地。今天中午到的时候,我和韩郎就已经看过了,所有的墓碑上都只简单地写了姓氏和入道、归葬的时间,再无其他记载,这也符合道门简朴入葬,回归山水的义理。但唯有这座墓,我第一次见时就觉得奇怪,因为墓碑上没有记录傅氏入道的日期,所以她葬在此处,并不合适。”
“啊?我怎么没注意到。”韩湘挠了挠头。
“还有更奇怪的。”裴玄静又说,“你们看,墓碑上写的是元和元年立,距今超过十年了。可是旁边同样年代立的墓,甚至更新近的墓,墓上的杂草都长得比这个墓长。所以说……”
崔淼接口道:“所以说这个墓并非立于十一年前?”
“看外观我就怀疑过,这个墓是最近才立的。挖出的木棺更证明了我的猜测。你们想想,如果是十年多前埋下的木棺,又是易朽的材质,填埋得还如此粗疏,怎么可能到现在都没有一点朽烂?”
“有道理,有道理。”韩湘赞同。
裴玄静说:“因我们来真武宫有自己的目的,所以,白天时我虽留意到了此墓的古怪,本也不想多管闲事的。可谁又能想到,夜里便来了掘墓的,由不得我不管了。只是,光凭目前的线索,这个墓的底细依旧扑朔迷离。”
“那下一步怎么办?”
“你们看。”裴玄静指着石俑旁边问,“这是什么?”
崔淼伸出手,把个东西从棺木里捡了出来:“是个小石头盒子?”他将小石盒递到裴玄静的手中。她想了想说:“这样吧,先将此墓大概恢复原状。我与韩郎今夜在真武宫借宿了一间静室,崔郎与禾娘干脆一起来休息过夜。我们再好好商量商量。况且,彼此都有很多经过要讲。”
“行。”崔淼应道,“把这个墓重新堆起来容易,我俩一起动手很快就完事。”
“不!你们中得有一个去搜一搜那个死人,再用树枝将尸首盖住。”
禾娘插嘴道:“我去就行了,这有什么难的。”只要在裴玄静的面前,她总忍不住想证明自己的能耐,并对裴玄静表示出小小的不屑。
裴玄静一笑:“禾娘,你不可以去。因为还要负责核实一件事。”
“什么事?”
“我猜那个掘墓人是个宦者。所以,必须麻烦哪位郎君去验看一下。”
“啊,是阉人?”韩湘上下打量裴玄静,“你怎么会知道?”
裴玄静再沉着,也让他这一惊一乍弄得有些尴尬了:“……阉人身上有股子气味。我在宫中出入过几次,所以知道。方才,我在两个掘墓人身上仿佛也闻到同样的气味。”
韩湘还是不明白:“气味?什么气味?”
崔淼笑起来:“是尿骚味!没错,我在兴庆宫中也闻到过。为了掩盖这股骚味,他们还熏香,结果更弄得怪里怪气的,令人作呕。”他不怀好意地瞅着韩湘,“欸,你这么好奇,要不还是你去看吧,看了就明白咯。”
他自己则抄起铁锨,开始给“长安女傅氏之墓”重新封土。封到一半时,韩湘回来了,表情一言难尽。
“都看清楚了?”崔淼坏笑着问。
“嗯。静娘说得没错,确实是阉人。”韩湘低下头,也挥舞着铁锨填起土来。少顷,他趁两个女子不注意,才压低了声音对崔淼说:“我算看明白了,没了那玩意儿,小解起来麻烦,容易淋漓不净,所以衣服上会沾有尿骚味。想来叔公整日与那些宦官为伍,怎么受得了?”
崔淼亦低声道:“上等宦官自有办法清洁,大不了常换衣裤,反正有奴子帮他们洗。再多熏熏香,便闻不出什么来了。否则把皇帝嫔妃们给熏坏了,怎生了得?可是低等阉奴们就没那个福气了,只能成天带着这股气味。像今日这两个,在外久了,自然更顾不上了。”
韩湘叹息:“阉人已经够惨的了,本来嘛,从外表未必一眼能看出来,结果还带着这么个特别的气味记号。难怪大多性情乖戾,还爱作恶,替他们想一想,其实也是命苦。”
崔淼不以为然地说:“行啦,你还真当回事了!天底下命苦的人多得是,难道都去作恶不成?这等恶心之事就别琢磨了。倒是应该好好想想,两个长安宫中的阉人,怎么会千里迢迢跑来青城山中掘墓?”见墓上的土堆得差不多了,他又朝墓顶用力锨了最后一铲土,“这个长安女傅氏究竟是何许人也?”
裴玄静和韩湘借住的静室在真武宫的另一侧,墓收拾好了,四个人便一起过去。
从真武宫的正殿门前经过时,崔淼瞥见紧闭的殿门下透出微光,奇道:“咦,这观中有人啊?”
“当然有人,一直有女冠在此修道。”
“我们闹腾成这样,她们居然不理不睬?”
韩湘解释说:“人家都是女冠,深更半夜的当然不愿管闲事。真武宫本乃皇家赐佑的宫观,女冠们只要待在真武宫中,若非丧心病狂者绝不会入观骚扰。所以越有是非,她们反而越要闭门不出。”
“原来如此。”
终于来到这间小小静室,四人分头坐下。裴玄静燃起一盏油灯,火光划出一个温暖的红圈。围绕着红圈的,是四张疲惫晦暗的面孔和四双明亮闪耀的眼睛。
崔淼环顾四周,黑乎乎的也看不清什么,只隐约能看到墙边的条案上供着香炉,墙上好像还题着几行诗。整体而言,屋中的布置十分素净简朴,确实像是某位女冠的静修之所。
“这是何人的丹房?”他好奇地问。
韩湘刚要回答,裴玄静抢先道:“这些待会儿再谈,请崔郎先回答我的问题。”
崔淼一愣,随即微笑:“一切谨遵静娘之命。”
是啊,她可是皇帝钦差,奉旨出行。而他呢,终究只是一个亡命天涯者。兜兜转转,他们二人的角色仍然泾渭分明——她是神探,他是贼寇。从春明门外的贾昌小院开始,时至今日仍未改变。不过崔淼相信,既然他们能够跨越千山万水而重逢,主导命运的就一定不是表面上的差距,而是内心的相知与默契。
他这个谜题,终究还得由她来解。他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期待了。
“好吧。”他说,“静娘要问我什么?”
裴玄静说:“方才禾娘已将你们出长安到青城山的始末,大致告诉了我。但她说不清楚,你为什么突然决定离开长安?”
“来找你啊。”
裴玄静不语,只是执着地盯着崔淼。她的眼神清澈温柔,没有半点敌意与怀疑。
崔淼突然觉得特别安心,便脱口而出:“是王皇太后命我离开长安的。”
裴玄静尚未答话,韩湘却叫起来:“皇太后命你来帮我们?”
崔淼一愣。
韩湘又道:“我知道了!皇太后肯定担心我们这一路寻找王质夫有危险,所以特意派了崔郎来助阵。”
“是这样吗?”裴玄静问。
“呃——是的。”
“皇太后是怎么说的?”
“她……她只说静娘到青城山上寻仙,要我来给你们帮忙。”
裴玄静又问:“是她亲自吩咐你的吗?”
“是。”
“你见到皇太后本人了?”裴玄静流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这下可激发了崔淼的傲气,他马上回答:“当然见到了。”
“她……什么样?”
“静娘没见过吗?”
裴玄静摇了摇头。汉阳公主两次请她入兴庆宫查案,打的都是王皇太后的旗号。现在她千里跋涉寻找王质夫,亦是汉阳公主转达的王皇太后的密令。然而自始至终,王皇太后并未向裴玄静展露过真容。虽然汉阳公主凭借贾桂娘的死最终说服了裴玄静,使她同意成行。不过,对于一直隐身幕后的王皇太后,裴玄静仍然充满了好奇。
“皇太后的样子嘛……”崔淼沉吟着,好不容易才找到了贴切的形容,“我觉得,就同那佛寺中的观音菩萨一模一样。”
“观音菩萨?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
“是的。”崔淼点了点头,认真地说,“既慈悲,又苦难。”
“是这样……”裴玄静说,“所以,崔郎便听从了皇太后的旨意?”
“当然,谁能不听菩萨的话呢?”
崔淼这话,听得出是发自肺腑,毫不夸张的。裴玄静也不禁心有触动。她想,假如王皇太后真像崔淼所说的,是一位菩萨。那么他们今天的相遇,不就是菩萨的安排了吗?
她有些激动地说:“看来,我们今日能在青城山上相遇,当真是天意了。”
“怎么说?”
“崔郎,且听我慢慢讲来吧。”
还真是说来话长。待裴玄静把寻找王质夫的来龙去脉讲完,仿佛已有数不尽的夜悄然而逝了。深山之中的夜晚,既没有滴漏也没有更声,时光流转变得越发难以捉摸。当她终于告一段落时,抬眸望向窗外,才发现皓月西沉,星光也开始寥落了。
屋里响起低低的鼾声,韩湘已经躺在榻上睡着了。禾娘也撑不住,斜倚在榻边,耷拉着脑袋打瞌睡。唯有裴玄静和崔淼二人还是精神矍铄,大约因为,使他们的兴奋不单单是案情。
“所以说,《长恨歌》中写到了宝物玉龙子?”崔淼目光炯炯地问。
“元微之先生是这么说的。”裴玄静道,“崔郎是否记得,《长恨歌》中有这样两句,‘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娥眉马前死。’”
“当然记得。这两句诗说的是在马嵬驿时,六军骚动,逼迫玄宗皇帝杀死杨贵妃,对吗?”
“崔郎说得没错。但这两句诗,其实是有蹊跷的。”
“什么蹊跷?”
裴玄静道:“微之先生告诉我,所谓六军指的是左右神武军、左右羽林军和左右龙武军,均为天子禁军。所以《长恨歌》中这两句诗,当直指马嵬驿时禁军哗变之事。但是,诗中有错。”
“有错?”
“天宝十五年六月,玄宗皇帝幸蜀途经马嵬驿时,天子禁军只有左右龙武军和左右羽林军,也就是四军,而非六军。待马嵬驿之后,肃宗皇帝北上灵武登基时,才命大将军陈玄礼将四军整编为六军。”
崔淼皱起眉头:“如果马嵬驿时的禁军是四军,那不就应该写成‘四军不发无奈何’了?”
“可是,据微之先生说,白乐天是故意那么写的。他将四军写成六军,是暗指马嵬驿之变其实是由肃宗皇帝,也就是当时的太子暗中主导的。目的就是为了逼死杨玉环,并与玄宗皇帝分道扬镳,独自带队北上称帝。”
“所以诗中用‘六军’而非‘四军’,即暗指当时的天子禁军已被太子掌控,对吗?”
裴玄静点了点头。
“哇,这可是皇家绝密啊!”崔淼啧啧,“白乐天敢这么写,着实大胆。”
“他有底气。”
“底气?就因为那个王质夫?”
“嗯。”裴玄静道,“微之先生说,正是王质夫说服了白乐天,要他务必将这段隐事埋伏在《长恨歌》的诗句中。因为只有指明了太子是逼死杨玉环的元凶,才能解释为何在幸蜀途中,玄宗皇帝没有将玉龙子传给太子。当时的局势那么危急,玄宗皇帝不便直接拒绝,所以才借口说玉龙子在祈雨时已抛入兴庆宫龙池中,不见了,以这么一套说辞婉拒了太子。”
崔淼摇头叹道:“连皇位都交出去了,一件玉龙子又能起多大的作用呢?玄宗皇帝不传玉龙子,更多的是想表达对肃宗皇帝逼死杨贵妃的怨恨吧。”
两人都沉默了。少顷,裴玄静又道:“除此之外,《长恨歌》中还有两句诗,也与玉龙子直接相关。”
“哪两句?”
“峨眉山下少人行,旌旗无光日色薄。”
“这两句诗中也有错?”
裴玄静的目光温柔地扫过崔淼的脸:“崔郎能猜出是哪里错了吗?”
多么熟悉的场景,山野夜阑,天地万物都在沉睡,只有他与她还是清醒的,相互提示,彼此帮助,就为了解开一个谜题。这个谜题的意义连他们自己都无法参透,只是直觉地感到它的生死攸关,体味到其中凝结的执念和宿业。
对于此刻的崔淼来说,谜底本身亦不再重要,唯有与她相偕解谜的过程,才是值得倍加珍惜的。如果相信他们缘起于谜,那么,这场解谜之旅最好永远不要终结。
“崔郎?”裴玄静低声唤他。
崔淼回过神来:“方才走神了,静娘见谅。”
裴玄静淡淡地笑了笑。
“峨眉山下少人行,旌旗无光日色薄。到底哪里错了呢?”
3
崔淼凝神思索:“此地是青城山,成都就在旁边。可是峨眉山呢?峨眉山似乎离得比较远。”
“峨眉山在嘉州以南。”
“也就是说——从成都到峨眉山,还要经过眉州和嘉州。路途不近,且险阻难行。”崔淼的眼睛一亮,“玄宗皇帝幸蜀只到了成都,再没有往南行。他根本就没有去过峨眉山!所以这句诗‘峨眉山下少人行’,与上下文皆无关联,出现在《长恨歌》中是完全谬误的。”
“如此明显的疏漏,难道白乐天没有发现吗?”
“确实不应该。即使白乐天不知道峨眉山的位置,那么多人读过《长恨歌》,肯定会有人向他指出的。所以……他又是故意写错的?”
裴玄静说:“嗯,那么崔郎说说看,白乐天为何要故意写错呢?”
她是在故意考他呢,崔淼却是心花怒放。原来,这便是最快乐的时刻了。他连忙收敛心神,断不能让她小看了自己。
他思忖着说:“方才静娘提到过一句,这两句诗和玉龙子的下落有关。难道说,玉龙子被带去了峨眉山?”崔淼试探地看了看裴玄静,却没有从她的表情中看出端倪。
还给我卖关子!崔淼又爱又恨地想,遂摇头道:“那下一句‘旌旗无光日色薄’又是什么意思呢?”
裴玄静说:“崔郎想一想我提到的《玉龙子诗》。”
“《玉龙子诗》?不就是说玉龙子从渭河沙泥中重现吗?静娘刚才说了,肃宗皇帝根本没有拿到玉龙子,所谓营帐中玉龙子放光等等,都是经由李泌策划,存心流传出来的假话。”崔淼猛地一拍桌子,“我明白了!‘旌旗无光日色薄’是说根本没有玉龙子绽放光芒,旌旗下营帐中的光彩统统都是假的!”
他急切地问:“我说得对吗,静娘?”
裴玄静没有回答,但目光中的盈盈笑意简直令他热血沸腾起来。
崔淼兴奋地说:“不,玉龙子肯定不在峨眉山。否则你和韩湘就不会来青城山了!白乐天故意写错诗句,我猜想,也是为了混淆视听吧。”
谢天谢地!他心想,幸亏峨眉山只是一个幌子,你我才没有错过。也在此时,崔淼才真正认识到,他们的这次重逢是多么幸运。早一步或晚一步,都将错过。而一旦错过,此生恐怕就无缘再见了。
“崔郎,”裴玄静又在唤他,“你在想什么?”
“静娘,我在想你方才说,你与韩郎此行虽以青城山寻仙为名,但实际上是为了寻找王质夫的下落。那么,你们为何又来到这青城山上了呢?”
“是微之先生建议我们来的。”
“元微之?”
“对。正是在通州时,微之先生告诉了我们《长恨歌》中隐含玉龙子的秘密。他还说,此中内情均由王质夫透露,就如同玄宗皇帝派方士杨通幽去海外仙山寻找杨太真的隐情一样。而且,王质夫还千方百计地说服了白乐天,让他将这些内容都写入了《长恨歌》中,不禁令人怀疑他的真实目的究竟是什么。王质夫是王皇太后的族兄,有可能掌握到诸多皇家秘闻,本不足为奇。但他采用如此曲折离奇的方式,把皇家秘事透露出来,偏又半遮半掩,实在叫人费解。另外,王质夫突然失踪,皇太后为此焦虑非常,无论如何也要将他找到,是否也与这些秘密有关呢?”裴玄静说着,面色凝重起来,“我们本打算在通州之后,再决定是向西去梓州,还是向东去江州,继续寻找王质夫。可是微之先生却建议我们,与其去梓州或者江州,不如先来青城山。”
崔淼问:“王质夫在青城山?还是……玉龙子藏在青城山?”
“都不是。微之先生并不知道玉龙子的下落,更不认识王质夫。他让我们来青城山,是为了找另外一个人——薛涛。”
“薛涛?”崔淼转了转眼珠,“莫非就是那个著名的女诗人、女道士,曾经由武元衡相公荐给朝廷授予校书郎一职的大名鼎鼎的薛涛?”
“正是她。”
崔淼的笑容立时变得狡黠起来:“我怎么记得,元微之和薛涛之间仿佛有过一段风流韵事?”
裴玄静亦微笑着说:“不是仿佛,是确实。”
“好。所以元稹建议静娘上青城山找薛涛,是因为她认识王质夫吗?”
裴玄静回答:“薛涛常年生活在益州,王质夫在梓州幕府,两地相隔不算远。当年元微之就是在梓州任职期间,与薛涛结下的一段缘。所以,薛涛完全有可能与王质夫相识,此其一。其二,玄宗皇帝曾与青城山的罗公远真人相交甚密。玄宗皇帝幸蜀时,有人曾亲眼见到罗公远在剑门迎候,并将玄宗皇帝一路护送至成都。后来在成都期间,玄宗皇帝还专程上过一次青城山。因此一直有人猜测,玄宗皇帝将玉龙子的下落要么告诉了罗公远,要么告诉了青城派的道长司马承祯。总之,都和青城山脱不开干系。近年来,薛涛年事渐长,长期在青城山上静修悟道,所以微之先生才说,我们应该直接上青城山,找薛涛打听打听。”
“这个元微之不会是有私心吧?”
裴玄静微嗔:“就是你小人之心。”
“哈哈。我一个江湖郎中,就不和元大才子争了。其实我还应该谢谢他。”崔淼开心地笑起来。
“谢他?为什么?”
“因为……哎呀,你们此行以青城山寻仙为由,好歹总得上一次青城山,否则也太说不过去了嘛。元大才子很有道理。”崔淼狡黠地眨了眨眼睛,又问,“那么静娘,你们找到薛涛了吗?”
“崔郎此刻不就置身于薛涛的静室中吗?”
“就是这里?”崔淼惊奇地朝周围乱看,却一眼撞上韩湘似笑非笑的脸,“你醒啦?”
“你们说得那么热闹,人家也没法睡啊。”
“可是,主人呢?薛涛到哪里去了?”
“我们来晚了。”韩湘叹了口气,“我们打听到,薛涛近两年中一直在真武宫中修道,便直奔此地而来。谁知观中人却告诉我们,就在一个月前,薛涛突然不告而别了。”
崔淼瞪大双目:“又一个不告而别?”
韩湘道:“可不是。而且,真武宫中有炼师才从成都回来不久,说薛涛肯定未曾返回浣花溪的家中。也就是说,继王质夫之后,薛涛也失踪了。”
“这也太、太……”崔淼都不知该说什么了。
裴玄静道:“所以我们才决定先在此借宿一晚,商议下一步的行动。哪里想到,今夜会如此热闹。”
崔淼道:“不过今夜所发生的事情,至少说明来找薛涛的方向还是对的。”
“肯定是对的。”裴玄静的声音有些异样,她举起手中的油灯,“崔郎,你朝墙上看。”
其实崔淼进屋就注意到墙上有题诗,但因光线太暗看不清,现在有裴玄静照亮,便一目了然了。
那是一首五言绝句:燕市人皆去,函关马不归。若逢山下鬼,环上系罗衣。
“崔郎善解诗迷,从这首诗中能看出什么端倪吗?”
崔淼向裴玄静微笑:“静娘谬赞,这首诗太容易解了。燕市一句,指安禄山尽起燕蓟之人为兵;函关一句,说的是大将军哥舒翰于潼关大败,京城失守,叛军长驱而入。山下鬼,是一个‘嵬’字,即马嵬驿。而杨玉环,便是在那里被高力士以罗巾缢死的。”他说着长叹一声,“此诗若是放在六十多年前,安史之乱尚未发生时,或许还能算作诗谜。到了今天,却只能凭诗感叹了。”
“崔郎说得没错。不过,我想问的是,这首点明杨玉环殒命马嵬驿的诗,为什么会题写在薛涛于青城山中静修的丹房中呢?
崔淼没有回答,韩湘却插嘴道:“也许是她闲来无事,想起杨贵妃的命运有感而发呢?”
“我们原先也以为,白乐天的《长恨歌》是一时兴起之作。可是事实呢?”裴玄静正色道,“我越来越相信,所有这一切都是经过精心策划的。我还无法参透背后的寓意,但是我想,王质夫正是开启这一系列谜题的钥匙。”
崔淼突然说:“不对,墙上的诗没有题跋,你们怎么肯定就是薛涛所提?也许是其他人写在墙上的?”
韩湘说:“这一点我们已经找真武宫内的女住持打听过了。据她说,此诗的笔体正是薛涛的。”
“果真是薛涛的笔迹?”崔淼又细细端详起题诗来。薛涛素有文名,在她的诗句中,既有“不结同心人,空结同心草”这样的儿女情长,也有“谁言千里自今夕,离梦杳如关塞长”这样的雄浑声调。此刻看她的字迹,倒也飞扬倜傥,绝不同于一般闺阁的拘束小气。
他不禁感叹:“常听说薛涛字无女子气,笔力雄健。行书妙处,颇似王羲之。看来传闻非虚啊。”
裴玄静轻声说:“那个长安女傅氏之墓,也是薛涛立的。”
“什么?”两个男人一起吃惊地问,“你怎么知道的?”
崔淼说:“是不是因为墓碑上的字迹相像?”
“不,墓碑上的字迹完全不像,当为他人所书,十分朴拙。”裴玄静摇头道,“但这里的字迹却是一模一样的。”她伸出手,将一个梅花形状的小石盒放在二人面前,正是刚才崔淼从墓中石俑旁边捡起的。
“方才你们填土埋尸的时候,我将它打开看了。”
裴玄静轻轻掀开石盒,从中取出一张黄色的符纸,放在崔淼和韩湘面前。
崔淼念道:“惟大唐元和十年,岁在乙未。有京兆府长安县女傅练慈,就当青城山真武宫外敬造千年之宅。今象就了,不敢不谘启告天上地下土伯山灵地祇,左至青龙,右至白虎,前至朱雀,后至玄武。今日对闭,诸神备守。练慈长生万岁。石人石契,不得慢临。若人吉宅,自有期契,天翻地倒,方始相会。急急如律令。”他抬头看着裴玄静,“这是什么东西?”
“这是石契啊!”韩湘说,“原来这位长安女傅氏的名字叫傅练慈。”
见崔淼还是满脸困惑,韩湘解释道:“道家立生冢时,除了在墓中放置石俑作为生人替身之外,还要设梅花形五边石盒。盒中盛放五石,分别是曾青、礜石、丹砂、慈石和雄黄,以向五方诸神敬拜。同时,还要在石盒上刻印符文,以为石契,敬告神灵保佑生冢的主人,避祸安康,长命百岁。”
“可这张符纸的内容并未刻在石盒上,盒中也没有五石啊。”
裴玄静道:“据我猜想,这位长安女傅练慈应该是薛涛的友人。薛涛为自己的朋友在真武宫中立了生冢,但外形却做成真墓的样子,很可能是为了避祸。”
“静娘的意思是——装死?”
裴玄静点了点头:“所以在墓碑上没有直接写傅氏的名字,但又注明是长安女傅氏。这不是故弄玄虚吗?而且,既为生冢,就必须以梅花石盒镇之,否则反会给活人招惹祸端。因此,薛涛亲自手书符文,埋于墓中。但是她怕泄露秘密,不敢找石匠刻印,所以只能写在纸上存于石盒中。就连五石,也都没来得及一并放入。”顿了顿,又道,“也亏得薛涛自己书写符文,与墙上的题诗两相对照,我们才能发现是同一个人的笔迹。另外,从符文上的日期看,也佐证了我之前的判断。此墓是一年多前才仓促立起的,而非墓碑上所刻的元和元年。”
“好神秘的长安女傅练慈啊。”韩湘说,“却不知她现在究竟是死是活?”
崔淼冷笑:“有人和你同样好奇呢。”
几个人都沉默了。方才那两个掘墓人既是阉人,毫无疑问来自长安,也就是皇宫大内。现在已经可以断定,他们掘墓的目的是为了确认傅练慈是否真的葬于其中。阉人是皇帝的奴才,却未必都奉圣命行事。但无论如何,这位神秘的长安女子傅练慈的生死,引来了出自皇宫的关注。
那么,薛涛的失踪与此有关吗?
裴玄静注视着墙上的题诗——从兴庆宫而起的绝密使命,今天已将她引导到了青城山上。从《长恨歌》到杨玉环再到玉龙子,失踪者也从一个王质夫,又增添了薛涛和傅练慈两名女子。但有一点始终未变:所有的线索都指回长安,彤云深处的巍峨宫殿。那里肯定是一切的开始,会不会也是一切的终点呢?
“哎呦!”韩湘猛地一拍脑门,“提到阉人,我从他身上还搜出一样东西来。刚才说东说西的,差点儿给忘了。”说着从袖中掏出一块皱巴巴的绢布,在案上摊开。
崔淼将油灯移得近些,只见绢布上用墨画着弯曲的线和点,还写了一些小字。
“是地图!”他惊喜地叫道,“而且正是青城山的地图。你们看,这里标着真武宫,还打了个圈。说明他们就是按图索骥而来的。”
韩湘也说:“没错。不过,这图上还有好几个圈呢。”他一个一个地指过去,“乌云寨……百丈崖……幽人谷……神女洞?”他停下来,望着裴玄静。
她向他点了点头:“看来,这两个宦者原打算一处一处地寻过去。”
“寻什么?傅氏女?还是薛涛?”
“必为二女之一,也可能都是。”
“那么……我们何不也按图索骥,找过去?”崔淼一拍韩湘的肩膀,“没想到你有时还挺管用的。”
韩湘失笑道:“多谢崔郎夸奖。要得你这么一句,比得道成仙还难呢。”朝窗外望了望,天边将现曙色。“我还算好歹眯了一小会儿,你们俩通宵未眠,不累吗?叫我说,找人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的。趁着天还未大亮,干脆大家都休息一下。早上在真武宫中讨得一餐斋饭后,再一起动身。如何?”
“天快亮了吗?”崔淼也向窗外望去,但见月轮低垂,几颗晨星在夜空的边缘闪耀,深山中的凌晨,比任何时候都更加黑暗。虫鸣鸟叫寂然而绝。此时外出,必然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但正如韩湘所说,过不了多久,朝霞就将刺破黑幕,把光明带到世间。天地永远以这种不变的节律轮回,属于每个人的时间却一天比一天减少。
“糟糕!”他悚然变色。
韩湘问:“又怎么啦?崔郎,你何时也变得一惊一乍起来?”
崔淼瞪着他们:“我们必须立刻动身,马上就出发!”
“为什么?”
“等天一亮,就走不掉了!”崔淼急道,“韩郎,你在长安时曾招惹过一帮邪道,几乎遭了他们的毒手,还记得吗?”
“当然。”
“我怀疑他们盯上你和静娘,一路追踪而来了。”崔淼说,“我与禾娘在山下茶摊见到几名道士,指明要找一男一女两个道士。听口音来自京兆地区,气焰十分嚣张,并且身怀利器。”
韩湘愣了愣:“乾元子那帮人真的跟来了?难道陈鸿将我们的行踪透露出去了?”
“也不一定。”裴玄静倒很镇定,“乾元子如果非要找到你不可,还是能打听到你我将上青城山寻仙的。崔郎他们不也是这么找来的吗?”
崔淼道:“所幸他们被茶摊伙计引上歧途,要等天明前后才能赶到。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动身吧。”
“可是天马上就要亮了。”整个晚上都在默默倾听,始终未发一言的禾娘这时却开口道,“我们走不了多远的。”
无人应声,大家心里都清楚,禾娘说得对。
韩湘打破沉默:“他们是冲我来的,干脆我留下来应付他们。”
崔淼冷冷地说:“你打算怎么做?这回再被敲破脑袋,可没人给你疗伤了。”
“不会的。青城山好歹是正道名山,真武宫也是皇家宫观,我就不信他们敢在此胡作非为。”
裴玄静说:“楼观道是正道,仙游寺亦是名刹,不也都被乾元子踩在脚下了?”
韩湘沉着脸不作声了。
“可我们总不能坐以待毙吧!”崔淼急道。
禾娘说:“你们走,我随韩郎留下。”见其余三人都在看自己,她的口气更坚决了,“那帮道人在找一男一女,如果仅仅留下韩郎的话,他们还是会继续追踪的。我与韩郎在一起便能迷惑住他们。只要能拖延一两个时辰,到中午前后,你们就能走得很远了。青城山这么大,到处都是密林深谷,他们就算要找也找不到。”
“你们会有危险的。”裴玄静说。
“不用你担心。”禾娘横了她一眼,恶声恶气地说,“除非你不想再找薛涛、傅氏女,还有王质夫了,那就一起留下来好了。”
崔淼沉声道:“禾娘说得很对。我们须速作决断,否则,就真的来不及了!”
4
天空渐渐泛白,群山之巅首先转为金色,紧接着,曙光便肆意奔放地侵染整片山野。仿佛只过了一瞬间,整个天地便苏醒过来。晨风吹拂,茂林摇曳,发出海涛般整齐起伏的沙沙声,在山谷中久久回荡。
“他们走了快半个时辰了吧?”禾娘看着外面说。
“哪有。”韩湘道,“我估摸着,最多也就一刻。”
“才那么会儿?”
“怎么了?”韩湘坐到禾娘身边问,“你担心什么?”
“韩郎,你说坏人会不会很快就到?”
韩湘大大咧咧地说:“这可说不准。也许下一刻就出现,也许根本就不会来,都未可知啊。”见禾娘仍然紧锁双眉,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他转用安慰的口气说,“你也别太担心,他们是冲我来的。你的崔郎啊,既然已经离开了,肯定是安全的。”
她喃喃:“谁知道呢?”
韩湘笑道:“早知道这么牵肠挂肚的,你何不跟他们一起走呢?我方才就说了,你留下其实没多大用处,还不如与崔郎、静娘一块儿行动。”
禾娘垂下眼帘,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崔郎不喜欢我跟着。”
“这……”韩湘一愣,“禾娘,我觉得你错看崔郎了。崔淼这家伙,表面上虽然放荡不羁,心地其实还蛮善良的,否则我也不愿与他为伍。他方才力邀你同行,你自己坚决不肯,何苦来呢?”
“我不要,我不要他们可怜我!”
“他们?”韩湘皱起眉头,“静娘绝非鄙俗之人,你更不该小看了崔郎。”
“我没有小看他们。我是……不愿意他们小看我。”
“小看你?怎么会呢?”
禾娘不理他,更像在自言自语:“我真后悔那时没有跟了聂隐娘。要不然这一年半载的,我怎么都能学成点儿功夫,能帮到崔郎了。我就不用老是担心,他会嫌弃我……”
“所以你才非要留下来?”韩湘醒悟道,“就为了能帮到他?”
“多多少少总有点用吧。”禾娘青涩的面庞上,如同朝霞般的红晕将阴霾扫去几许,她带着无限的憧憬说:“等下回再见到崔郎的时候,他就会正眼瞧我了。”
他都从不正眼瞧我呢!韩湘还想跟禾娘开句玩笑,可是未及开口,就听半空中传来群鸟的啾啾鸣叫。两人一起向窗外望去,只见茂林上方的曦光中,忽然有数不清的山鸟盘旋低回,宛如千万个光点在碧空中闪耀着。
韩湘面色大变:“来了!”转首嘱咐禾娘,“你就待在这里,除非我叫你,否则无论如何不要出去!”
他整了整衣冠,走出薛涛的静室,大踏步向真武宫前走去。
那里果然已经站着数名道士打扮的人,但韩湘从心底里不愿承认他们是同道。真正的道士避世无为,哪里会有如此凶恶的表情。真武宫的女住持正在与他们对谈,显然话不投机,没说上几句,那帮人中的为首者居然挥起一掌,将女住持打倒在地。
年过半百、白发斑驳的女住持被打得眼圈青紫,鲜血顺着嘴角淌下。
韩湘迈步上前,冲那帮人喝道:“你们身着道袍,竟在道门神圣之地行凶,就不怕遭到神仙降罪吗?”
为首者打量着韩湘,冷笑起来:“这里不是女道观吗?怎么冒出来一个男的?欸,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你?”
“本人正是韩湘。你们是在找我吧?”
“没错,就是你!原来你在后头躲着,怎不早点出来?否则这老道姑也不至于受苦。”为首者扬扬得意地说,“在长安时没逮到你,在仙游寺又让你给跑了。没想到我们会追到青城山上来吧?”
“哼!我根本就没想跑,是你们追得太殷勤了。韩湘至今不知,你们到底看上了我什么?”
“不是我们看上了你,是你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对方阴森森地说。
韩湘慨然道:“好吧。现在你们找到我了,我跟你们走便是。休在此清修之地闹事。”
“等等,我记得你还有个女伴,她在哪儿?”
韩湘心中一紧,脸上却装出不以为然的样子:“她?早在半途就与我分手了,并未跟至此地。”
“果真?”对方的目光贼溜溜地扫过韩湘,又落在女住持的脸上,“你说?他来时究竟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
韩湘情不自禁地握紧了拳头,少顷,便听女住持颤巍巍地说:“贫道只见到他一人。”
韩湘才稍微松了口气,那人却哈哈大笑起来:“算了吧。什么名山正道,说起谎来也面不改色嘛。我等在山下就打听清楚了,明明是一男一女两个道士上真武宫寻仙,你怎么居然只看见一个男的呢?想必是修炼得走火入魔了,还是我等来帮你们清肃宫观吧!”
随着一声令下,他带来的数名道士抄起家伙就往真武宫内冲去。韩湘和女住持想阻拦,不过是螳臂当车。真武宫中的女冠们常年在深山静修,哪里见过这等阵势,顿时吓得抱成一团,尖叫声四起。
正在混乱之际,一个清朗的女声跃然而出。
“你们要找的是我,休得伤害他人!”一身道服的禾娘站到众人面前。韩湘跺脚:“你怎么……”便说不下去了。禾娘违反了约定,但此刻她不站出来的话,确实只会殃及更多无辜。
那身雪白的道袍应是刚从薛涛的箱笼里翻出来的,穿在苗条的禾娘身上有点偏大,但也赋予了她一种从未有过的端庄和灵秀。禾娘仿佛突然便由一个青涩的少女长大成人了。
对方也在使劲打量着她,眼神中既有怀疑,还带着一丝淫亵:“你就是与他同行的女道士?”
“是我。”
“我怎么觉得不太像?”
“不像吗?”禾娘将头微微一昂,“那就是你的眼睛瞎了。”
“究竟是谁的眼睛瞎了呀?”有人从众人背后缓缓步出。一见此人,刚才还凶神恶煞般的道士们竟齐齐肃立,领头者更抢步上前,拱手道:“道长,人找到了。”
是乾元子!韩湘差点儿叫出声来。没想到乾元子还亲自追到青城山来了,其他人不过是替他打先锋的。
乾元子背着双手来到韩湘和禾娘面前,阴森的目光轮番扫过二人,突然,他转过身去,劈手给了领头者一个响亮的巴掌。
“谁让你耽搁这么久,还把人给放跑了!”
“我……没有啊……”领头的道士被打得晕头转向,“这个的确是韩湘啊。”
“女人不对!”乾元子恶狠狠地盯着禾娘,“你是从哪儿来的,为什么要帮忙做替身?”
“道长救命!”禾娘突然朝地下一跪,哭喊起来,“我本来好好地在观里念经,都是那个女人逼我出来的,我也没有办法呀!”
“那个女人,她在哪儿?”
禾娘往墓地方向指去:“她跑到那里面去了。她还说,我要是不听话,晚上她就出来抓我,呜呜呜……”
道士们目瞪口呆,连乾元子也阴沉着脸不说话了。
只有韩湘心头大喜,这个小禾娘还真看不出来,胆大又有急智。
“道长,您看怎么办?”
“这种鬼话,骗骗小丫头也就罢了,你们也信吗?”乾元子怒喝,“给我搜!”
观里观外搜得鸡飞狗跳,最后当然是一无所获。乾元子气得将那伙道士骂了个狗血淋头:“我不过才晚到几步,你们就把事情办砸了。真不知道要你们何用!”
领头的道士壮着胆说:“道长,不管怎么说,韩湘还是在我们手上。那个女子嘛,溜就溜了吧,也翻不起什么大浪来。”
“你知道个屁!那女子是什么身份……”乾元子正待发作,突然欲言又止。他想了想,来到女住持面前拱手道:“乾元子手下弟子不明事理,多有得罪,还望住持见谅。”言罢,低声吩咐众人,“撤!”
他瞬间变了一副嘴脸,韩湘看得也有些意外,转念一想,青城山毕竟是道教圣地,乾元子这伙人太过胡作非为的话,必将引起天下道众的反感,成为众矢之的。他们目前的势力还远未到可以一手遮天的地步,既然裴玄静跑了,一时半会儿抓不回来,至少韩湘已经到了他们手中,所以乾元子决定见好就收。
众人押起韩湘便走,禾娘却拼命哭闹挣扎:“我不走,不走!”
乾元子不耐烦地斥道:“绑她作甚,反多个累赘!总不能让她这么一路哭下山去吧,被路人见到了着实可恼。”
他们把禾娘抛下了。韩湘悄悄回头望了一眼,只见她满面泪痕地瘫坐在地上,好像吓呆了似的。他心中暗暗欣喜,牺牲自己一个,保得那么多人平安。值得,太值得了!
过了好一会儿,真武宫的女冠们惊魂甫定。禾娘撒腿要跑,却被女住持一把拉住了,劝道:“暴雨将至,小娘子还是在观中暂避吧。此刻出去,被雨堵在山道上会相当危险的!”
禾娘还在犹豫,半空中已如豁了口一般,倾盆大雨瓢泼而下。
女住持仰首叹息:“不谙天候,无心自然,怎么能算修道之人?”谴责的语气中含着鲜明的鄙夷——乾元子那伙人,肯定要吃苦头了。
禾娘却心急如焚,耐着性子等到午后,雨终于小了些,她便向住持道别,撑起伞,朝真武宫后的山道走去。
上了路才知道伞是个累赘,通向后山的道路越来越狭窄,参天古木的枝丫彼此交错,打着伞根本无法通行,脚下又湿又滑,还得腾出手来支撑,否则走不了几步就会摔倒,禾娘索性把伞扔了。雨已经停了,仍有雨水从头顶的苍郁树荫间不断滴下来。山道上也异常昏暗,遍地都是淤泥、杂草、落叶、乱石,已经难以分辨的野兽骸骨,几乎无处下脚。禾娘走得磕磕绊绊,滑倒了又爬起来,很快全身上下都滚满了泥浆,脸上、手背上被树枝和荆棘划出了道道血痕,但她仍然目不斜视地向前走着。
不知翻过多少湿滑的高坡,涉过多少新涨起来的溪水,她终于在日落之前赶到了一条澎湃的深涧边。还隔得很远时,湍急的水流声便振聋发聩。精疲力竭的禾娘仿佛听到了号角,精神大振,一口气翻过最后的陡崖,一条深谷赫然眼前。
两侧都是陡峭的山崖,夹在其中的墨绿色涧水,层层叠叠地从远方奔流而至。越往下水势越猛,仿佛裹挟着来自洪荒的巨大力量,令人肃然起敬。最后的夕阳余晖从对岸的山巅照下来,将涧水一分为二,那半是光明,这半是黑暗。
禾娘揪着湿漉漉的藤蔓,连滚带爬滑下陡坡。山涧就在脚前,她却呆住了。当时,她听着裴玄静和崔淼商谈计划,悄悄记牢了地图上的标示。她知道他们将从这段山涧处渡河到对岸,所以打定主意,只要能脱身便跟来找他们。此前的一切有惊无险,禾娘总算如愿来到山涧旁,但是,怎么渡过去呢?
禾娘急得团团乱转起来。那是什么?禾娘惊叫着扑向紧靠岸边的岩壁,没错!那是数条藤索纠缠绑缚在一起,一头拴在巨石上,而另外一头……她震惊地看到:延伸出去的藤索下端完全淹没在湍急的水下了。
想必平时就靠这条藤索渡河,但是现在它已经被涧水吞没了。
禾娘全身无力地瘫靠在岩壁上。
现在怎么办?看样子,正是今天的这场暴雨使涧水上涨,淹过了藤索。崔淼和裴玄静怎么样了,他们渡到对岸去了吗?按时间估计,他们来到此地时正是雨势最猛的关头,他们会不会遇上了危险?
禾娘不敢再想下去了。天暗得非常快,山风扑打到脸上、身上,彻骨冰寒。她抬起手抹了一把脸,湿漉漉的,也不知是自己的泪水,还是风中挟带的涧水。更有可能的是,一场猛烈的夜雨又将来袭了。
禾娘咬了咬牙,转身往回攀爬。深秋的山中之夜,即使不下雨也能把人冻坏。再来一场疾雨的话,她现在站立的地方肯定会淹水,后果不堪设想。她只有爬到高处,也许能找到一个躲雨的地方,再设法点火取暖和驱赶野兽。
天已经黑了,禾娘借着一点微光在茂林中穿行,头顶不时有水滴下,雨又下起来了。终于,她隐隐绰绰地看到前方有一小片空地,空地中央似乎搭着个窝棚,不知是什么人的临时休憩之所。待靠近时她才发现,里面似乎有火光。
禾娘喜出望外:一定是崔淼和裴玄静在此避雨,总算找到了!
“崔郎,裴大娘子!”她欢叫着奔进去,“我来了!”
窝棚里的树桩上,点着一支摇摇欲灭的蜡烛,却看不到人。禾娘愣在原地,鼻子里嗅到一股臭哄哄的味道。在雨后的密林中,到处都是腐叶和淤泥的沤浊气味,但这股臭味又与那些不同。
她想起来了,是尿骚味!
禾娘没来得及转身逃跑,一阵巨痛便从后脑袭来。她倒在地上,失去了知觉。
5
雨一直在下。
但是,这个小院的上空,却奇妙地不曾坠落下一滴水珠。疾雨不绝于耳,天地像一个巨大的牢笼,把她封锁在雨幕的中央。
裴玄静站在干燥的泥地上,进退两难。
面前之人回过身来,随意地招呼了一句:“你来了。”
“是。”她既没有称便装的他为李公子,也没有按君臣之礼下跪。实际上,她的全身都紧张得僵硬了,头脑中也只剩下一片空白。
他微微一笑:“娘子是来给朕送它的吗?”
她一惊,这才发现自己的右手里正握着长吉的匕首。
“啊,不!”
“不?”
她语无伦次地说起来:“‘纯勾’是、是……”看到他皱起眉头,裴玄静才悚然意识到自己竟犯了皇帝的名讳,越发慌张,“求、求陛下恕罪,这把匕首是……”
“是什么?”
“它是一件信物,是长吉留给妾的唯一一样东西。”一旦说出口,裴玄静便控制不住地热泪盈眶了,“求陛下允许妾保留它。”
他盯住她,良久才说:“假如有一天,这把匕首会杀死朕。你还要留着它吗?”
“什么?”她惊骇莫名,“这怎么可能!”
他露出一抹轻蔑的笑,沉默地等待她的回答。
“不。”裴玄静终于说:“只要这把匕首留在妾的身边,就一定不会发生那种可怕的事情!”
“哦?你敢担保?”
“我用性命担保!”
他大笑起来:“裴玄静,朕果然不该小看你。”
“陛下!”
“你一直都在欺瞒朕,竟然还有胆子要朕相信你?”
“我没有。”
“是吗?”他戏谑地看着她,“那么,你跑到青城山上做什么?真是在为朕寻仙吗?”
“我……”
他喝道:“不要再想骗朕,欺君之罪不是你当得起的!”
裴玄静跪倒在地:“求陛下恕罪,妾不能说。”
“你不说朕也知道!”他向裴玄静俯下身来。不知是由于过度恐慌,还是直逼而来的龙涎香气使她头晕得厉害,连他的话音听起来都断断续续了,“朕只是不太明白,你宁愿听从皇太后,听从汉阳公主,为什么偏偏不愿听从朕?”
裴玄静抬起头:“她们不都是陛下的至亲吗?”
“那又如何?”
“陛下的母亲和妹妹,怎么可能害陛下。她们这么做,一定是为了陛下好。”
“哦?你是这样想的?”他的话音中充满讽刺。
裴玄静硬着头皮说下去:“并且我相信,找出真相总是有用的。”
“真——相——”他拉长了音调,“是啊,朕差一点儿忘记了,你是女神探嘛,最大的爱好就是探究真相。那么你来告诉朕,真相到底有什么用?”
“有了真相,才能伸张正义,惩恶扬善。也才能——”裴玄静犹豫了一下,“至少能够不留遗憾。”
他点了点头:“说得好,很好。朕记得,《兰亭序》的真相,《璇玑图》的真相,都是你一手解开的。所以,正义得到声张了吗?善恶得以彰显了吗?你的遗憾消失了吗?”
裴玄静愣了半晌,才迷茫地回答:“我不知道。”
“没有!”他厉声道,“你明明知道没有,却不敢承认!女神探的勇气到哪里去了?你的胆魄难道都是用来欺君的吗?”
裴玄静咬紧牙关。
“更何况,究竟什么是正义,什么是善恶,由谁来决定?你吗?”
裴玄静抬起头:“当然不是由我。我以为,决定是非善恶的,应该是圣贤的道理,还有人心。”
“道理是死的,但人是活的。”他的语气出人意料的诚恳,倒像在和她推心置腹,“至于人心嘛,就更加多变难测了。因而在朕看来,统统靠不住。”
见裴玄静沉默,他又思忖着说:“比如说,方才你谈到朕的母亲与妹妹所为,都是为了朕考虑。当然了,从圣贤的道理来讲,此为人伦;从平常的人心来说,这是亲情。都没有错。然而,事情偏偏不是这样的。”
“不是吗?”
他缓缓地摇了摇头:“朕还以为,即使对同一桩事实,换了不同的人来看,还是会有不同的认识。对圣贤的道理,亦会有不同的解释。无非是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和私心。”
裴玄静思索着他的话,一时竟无言以对。
“任何一个人所理解的正义,都是从一己、一家,最多一族出发。唯有朕,是从天下出发。这就是为什么,像武元衡、裴度这样真正的有识之士愿意效忠于朕,因为他们懂得,只有忠于朕,才是忠于大唐,忠于社稷,忠于全天下最大的正义和最根本的善。你明白吗?”顿了顿,皇帝一字一句地说,“真相一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一切真相必须归于朕。因为只有这样,你所追求的正义才能归于大唐,归于天下!”
裴玄静的思绪乱作了一团。
他再度向她俯下身来:“你还有什么要反驳的吗?”
她不由自主地摇了摇头。
他微笑着伸出右手:“很好,那就把匕首交给朕吧。”
“不。”裴玄静突然清醒过来,连连向后退去,“不,不能给你!”
“给我!”转眼,他的手便握上了她的手背。她从未如此恐惧过,因为她知道此刻就范的话,就永远别想摆脱他的掌控了。
裴玄静企图甩开他的手,但是那只手实在太有力了,裴玄静拼命挣扎……
刹那间,匕首就深深地刺进了他的前胸,只留下刀柄在外面。裴玄静吓呆了,眼睁睁地看着鲜血渗出来,宛如一朵火红的牡丹,沿着金丝绣成的盘龙花纹迅速绽放。
他捂住胸口,抬起头愣愣地望着裴玄静,仿佛不敢相信所发生的事。
“啊!”裴玄静没命地尖叫起来。
“静娘,静娘!”
她终于在剧烈的摇晃中睁开了眼睛,渐渐看清那张俯向自己的英俊面孔。
“崔郎……”她的声音虚弱得连自己都听不清,他却立即喜笑颜开:“谢天谢地,你终于醒了。”
崔淼小心地扶起裴玄静的头,让她靠在自己的肩窝里:“来,喝点水。”
清洌的甘霖流向喉头,浇灭了燃烧在她胸口的熊熊烈火。裴玄静一口接一口地喝着,崔淼笑道:“慢点慢点,看你像在沙漠里渴了半辈子。”
沙漠吗?可为什么她浑身湿透?侧耳倾听,哗啦啦的分明是雨声,还带着山谷中特有的回响。
“雨还没停?”
“没有。”崔淼抬起手,把凹形的石块凑到岩壁上,很快又接了满满一凹槽的水,递到裴玄静的唇边,“这是山泉,所以味道特别甘甜,再喝一点?”
她摇了摇头,两手忽然在身上乱摸起来:“匕首,我的匕首呢?”
“在这儿。”崔淼将匕首塞进裴玄静的手中,她一把攥住,心有余悸地引刀出鞘——并没有血。寒若秋水的刀身上,只映出她自己那张惨白的脸和火热的双眸。
她大大地松了口气,又颓然倒下。
“你做噩梦了吗?”崔淼温柔地问。
裴玄静摇了摇头,她不想告诉崔淼,这已经是自己第三次在梦中杀死皇帝了。这肯定是某种预兆,但其中的寓意太可怕,使她无力去面对。尤其是现在,她所能做的唯有立即忘掉。
“不想说就别说。”崔淼安慰她,“亏得有这把匕首,救了我们两个。静娘,你还记得发生了什么吗?”
她想起来了。
当他们赶到山涧时,雨已经下得很大了。整片山谷笼罩在雨雾之中,尽管是白天,却阴暗得犹如傍晚时分。对岸云锁群山,不停翻滚的浓雾后面好似埋藏着许多洞窟,数不清的魑魅魍魉正在其间出没。
裴玄静和崔淼都已全身湿透,下到山涧旁边,连遮挡的树木都没有,只能任凭雨水从头浇下。蜀地之秋虽不如北方萧瑟,但秋雨袭人,照样冰寒刺骨。二人皆冻得脸色发青,嘴唇抖得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从阉人身上发现的地图看,此地名为“幽人谷”。跨过谷中深涧,在对岸山峦中不远处,隐着一座“神女洞”。“神女洞”上用红笔画着圈。所以,裴玄静和崔淼推测,洞中也许能找到薛涛和傅练慈的线索,便一路寻了过来。
走到半路,开始天降暴雨,当他们赶到幽人谷时,山涧已经暴涨,像洪水一般从上游汹涌扑来。涧上无桥无舟,只有一条粗大的藤索连接两岸,应是传说中的“索桥”。据说,身手敏捷的山里人将自己悬于“索桥”上,只要轻松一荡,便能跨越天堑。不过此时风急雨骤,山涧周围根本见不到一个人影,哪里还有“荡索桥”的奇观。
此时过河,无疑是相当危险的。但此时不过的话,看势头这场雨将持续下去,河水也会继续暴涨,恐怕十天半个月都无法过河了。
还是裴玄静眼尖,在紧靠山涧的陡崖下发现了一只独木舟,因为藏在一个凹陷的崖洞下面,又拴得牢牢的,所以居然没有被冲走。不过,就目前的雨势而言,要想划着这么一叶小舟渡过湍急如洪的山涧,也根本不可能。
最后两人急中生智,想出了驾小舟攀藤索过河的办法。他们登上小舟,再各自在腰间绑上一条粗藤,挂在连接两岸的“索桥”上。因为涧水上涨,现在“索桥”离开水面仅几尺高,差不多正在二人齐胸的位置。所以他们只要抓牢“索桥”,借势拖着小舟便能渡到对岸了。
雨越下越猛,涧水在舟边上下翻腾,小舟在急浪中颠簸,随时都会倾覆。崔淼在前,裴玄静在后,两人都用尽全力握紧藤索,一点点向前挪动。涧水虽深又急,所幸并不太宽,眼看就到对岸了。
就在这时,一阵震耳欲聋的巨响从上游传来,山洪奔腾而下,瞬间吞没了“索桥”。
小舟被冲走了。系在裴玄静和崔淼腰间的藤条,将二人一起拖入水中。水势澎湃,载沉载浮,他们不停地呛水,都快昏厥了。
恰恰是死到临头,求生意志催发出不可思议的勇力,从不舞刀弄剑的裴玄静挥起匕首,砍向“索桥”。而这把被聂隐娘赞不绝口的“纯勾”,果然凌厉得难以想象,仅凭裴玄静的那点力气,连砍几下,竟然把比人胳膊还粗的“索桥”砍断了。
“索桥”断裂的一截像一条巨大的龙尾摆向岸边,裴玄静和崔淼就如同两个轻飘飘的纸人,一起随势被甩到岸上。然后,裴玄静便彻底失去了知觉……
崔淼说:“起初我也给砸昏了。好在很快便醒来,发现河水涨得特别快,如果不赶紧登高的话,马上又会给淹没了。你还是昏迷不醒,我只能拖着你拼命往山上爬。结果……”他笑起来,“一不留神,又掉进这个深坑里了。咳,我长这么大,就数今天最倒霉!”
“可我们还活着……”
“也是啊。这么一想,又数今天最幸运了。”崔淼轻轻握住裴玄静的手,“你知道我费了多大劲,才把匕首从你手里拿下来的?”
裴玄静任由他握着,少顷,才虚弱地问:“我们现在在哪里?”
“坑里啊。”崔淼笑道,“其实是一个很深的山中岩洞。不着急,等你缓过来了,咱们再设法出去。如今外头大雨瓢泼,先在这里面躲一躲也好。”
裴玄静顺着他的眼神看过去,不远处的岩壁上,一袭瀑布般的水流从洞顶灌下,先注成一潭,然后顺着地势流成数条大小不等的溪水。水泄之处伴有微光,她明白了,那就是他们掉入的洞口了。
她问:“不能从来处返回吗?”
“不能。我们是从高处坠落的,多亏了下面是个深潭,我们才没有摔死。如今是不可能再爬上去了。我估摸着,洞口平常无人走动,被泥封住了。这回肯定是让暴雨给冲垮了,结果成了我们的陷阱。”
“那怎么办?”
崔淼道:“我听说过,只要顺着水流的方向就能走出山洞。你只管好好休息养神,待体力恢复了,外面的雨也该下得差不多了。到时候咱们再找出路,反而容易。”
裴玄静安静下来,良久,又道:“也不知禾娘和韩湘,现在怎样了?”
“你就放心吧。”崔淼劝道,“禾娘那丫头是个鬼机灵,可不容易吃亏。韩湘呢,傻人有傻福,也总能化险为夷。”
裴玄静的心中再焦虑,看到崔淼这副样子,也不禁又好气又好笑地说:“真不知韩郎哪里得罪了你,总是遭你数落。”
“我不仅数落他,还救过他呢。”崔淼更来劲儿了,“我告诉你,他的运气当真不错。所以肯定会没事的。”
裴玄静叹道:“但愿这次他们也能逢凶化吉。”见崔淼的脸上青一块紫一块,不觉又笑了笑。
“你笑什么?”
裴玄静伸出手,轻轻抚摸他颊上的伤痕:“我笑崔郎中也有今日,狼狈至此。”
“还不是让你给害的。”崔淼亦微笑作答,“反正啊,打从遇到你的第一天起,崔郎中的好日子就完咯。”
“你后悔了?”
“后悔有什么用?都掉坑里了,悔之晚矣。”
两人相视而笑。
裴玄静此刻完全松弛下来了,问:“奇怪,我身上怎么一点儿力气都没有?”
“你这些天太过紧张劳累,又淋了雨掉下河,能有力气才怪呢。别担心,好好休息,很快就会缓过来的。”
崔淼拿出郎中的权威口吻来,裴玄静自然没话可说了。
沉默片刻,她说:“其实刚才,我梦见了贾老丈的院子。”
“是吗,有我吗?”
“没有。”
“有禾娘?”
“也没有她。”
“那有谁?”
她迟疑着说:“皇帝。”
“皇帝?”崔淼的脸色瞬间变了,“怎么是皇帝?”
“在梦里,他质问我缘何欺君?”
“欺君?你欺君了?”
裴玄静直视着崔淼,点了点头。
“欺就欺了呗。”他洒脱地一摆手,“你怕什么?我都不知欺过多少回了,还不是活得好好的。”
“我不是怕他,我是怕我自己忘了初心。”
“哦?初心是什么?”
她突然就想把心事向他一吐为快了:“崔郎,我一直都坚信,真相比什么都重要。不管出于任何原因,谎言都是不可以接受的。”
“当然了,这是女神探的原则嘛。”
“可我自己却违背了这个原则,就是从‘真兰亭现’之谜开始的。”裴玄静踌躇道,“那毕竟牵涉到太宗皇帝的清誉。渺小如我,怎么可以去挑战那样伟大的帝王呢?”
崔淼模仿着她的口气说:“我愿意用生命去维护谎言。”
“崔郎……”
崔淼不依不饶:“所以说,女神探向至高无上的君权屈服了,却给了江湖郎中崔淼一个迎头痛击。那时在下方知,原来说谎也分个三六九等,皇帝说得,我便说不得。”
他原以为自己这样调侃,裴玄静会恼,可她只是沉吟着,良久才道:“是我错了。”
崔淼始料未及,忙说:“我是说笑的,静娘别当真啊。”
“不,我真的错了。”裴玄静由衷地说,“其实,我原本只是想帮助一些人,一些在我眼中的可怜人。却不知怎么的,唯一能帮得上他们的办法,竟然就是欺君。”
崔淼叹了口气:“所以是你救了杜秋娘。你在大理寺时就看出她诈死,对吗?”
“并不完全确定。你的诈死药很管用,至少从表面上看不出破绽,但是那个木盒引起了我的怀疑。”
“木盒怎么了?”
“按道理说,木盒落入曲江后,应该浮在水面上,很容易打捞起来。可是杜秋娘的尸体都被打捞上岸了,偏偏找不到木盒。我是亲眼目睹木盒沉没的。我想,除非事先在盒中放置重物,否则它不可能直接沉底。同样道理,襄阳公主不慎踢到它时,也不可能那么迅疾地滚下河岸。所以我猜想,有人事先对木盒动了手脚,目的就为了让这件证物消失。”裴玄静轻轻喘息了一下,“崔郎,你原先是准备自己动手的,但襄阳公主稀里糊涂地帮了你的忙,对吗?”
崔淼笑而不答。
裴玄静又道:“另外,公主的侍卫们在大白天喝得酩酊大醉,也让我有所怀疑。襄阳公主为皇帝所钟爱,侍卫们再疏漏怠慢,也不至于全部醉倒,连一个清醒的都没有。再把你与杜秋娘之前的种种行为联想一遍,就有所推论了。”
“所以,静娘向皇帝说谎,并不单为了救杜秋娘,更是为了救我。这便是静娘对我的一片心意。”崔淼热忱地说,“静娘做得对极了,为什么要怀疑自己呢?皇帝骗天下人,为了统治,天下人骗皇帝,为了活命。骗谁不是骗,谁在乎呢?”
“我在乎!”裴玄静撑起身来,目光炯炯地说,“如果谎言能够解决问题,我们还要真相干什么?”
“你……”崔淼有些诧异。
“崔郎,我在意的并非欺君与否。我在意的是,谎言真能给帝王带来海晏河清的千秋社稷吗?还是能给卑微者带来希望与生机?如果不是,那么我们就不应该撒谎,为了任何理由都不应该。”
崔淼认真地想了想,说:“我以为,最大的理由还是无奈吧。没人喜欢说谎,可世上的无奈太多了,以至于很多时候,即使出于最美好的愿望,仍然不得不选择谎言。”他望着裴玄静,“这次静娘肯接受皇太后的任务,想必也是理解了她的无奈吧。”
裴玄静喃喃:“我都没有见到皇太后,更没有和她说过话,一切都是汉阳公主转达的。但不知为什么,我就是觉得皇太后的旨意无法拒绝。崔郎,你是见过她的,你说皇太后就像一位菩萨,难道菩萨也会无奈吗?”
“我觉得,菩萨在面对世人时,才是最最无奈的。”
裴玄静默然。她想,最令皇太后无奈的绝不是世人,而只能是……她的儿子。
突然,一阵恶寒侵体,裴玄静全身打起冷战来。
崔淼见状,叫道:“静娘,你怎么了?”
她的牙齿克制不住地上下相扣,根本没有办法回答他。
崔淼的心猛地一沉,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6
她这一辈子都没有这么难受过。
病情发作得太突然,好像一盆冰水兜头倒下,又好像赤身裸体被赶入雪地,她只感到全身上下无法形容的冷。这冷还长着利爪和尖牙,噬咬撕扯她的四肢百骸。
裴玄静剧烈颤抖着,断断续续地问:“崔、崔郎,为什么突然……这么冷?”
“大概是入夜了吧。你淋了雨,又落了水……”崔淼竭力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伸手试了试裴玄静的额头,“嗯,有些发烧,没事的。”
裴玄静没有吭声,因为她正全力抵抗着遍体的痉挛,生怕自己开口的话,就会忍不住呻吟出来。
崔淼看不下去,用力将裴玄静揽入怀中,问:“这样是不是好一些?”
“不!”她挣扎要将崔淼推开。
“静娘,你……”
裴玄静死死地盯住崔淼:“崔郎,我、我是不是得疟病了?”
“怎么会?你不要胡思乱想,着凉发烧而已。”
“发烧?你当我没有淋过雨,发过烧吗?”她的目光像两团火,“你我初次相遇,在贾老丈的院子里,我也曾晕倒过。那时你就骗人,说什么淋雨发烧。这一次,你还是想骗我……”
“静娘!”
她伸手给他:“你给我诊过脉了吗?”
崔淼沉重地点了点头。
“所以?”
崔淼一把抓住裴玄静的手:“静娘,就算是疟病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忘了吗,我是郎中啊!有我照顾你,绝对不会有事的。等外面的雨一停,咱们就设法出去。我有治疟病的祖传秘方,绝对能药到病除的。”
裴玄静似乎被说服了,也可能是没了力气,只软弱地靠在崔淼的肩上,颤抖得却越来越厉害。
崔淼纵有一身医术,现在也只能看着心爱的人受苦,所能做的唯有抱紧她,虽然明知无法缓解她的痛苦,至少能让她感受到一点安慰。崔淼这么想着,把裴玄静更紧地搂在怀中。隔着衣服,他的皮肤都能清晰地感觉到她滚烫的双颊和额头。才不过一小会儿,她就被寒热折磨得脸色惨白,嘴唇发青,翻出紫痂。崔淼无比心痛地看到,怀中的这个女子已经面目全非了。
山雨轰然作响,暂时遮盖了她牙齿相扣的声音。
最难受的那一阵过去了,裴玄静缓缓睁开眼睛:“崔郎……”
崔淼对她笑了笑,说:“静娘,我还没有告诉过你,我的医术是怎么学成的吧?”
“你的家,还有你的父母亲人,你都没有对我提起过。”
他略带埋怨地说:“因为你总忙着解谜,忙着为他人担忧。你又何尝在意过我。”
“现在就说吧。”她虽满面病容,那双明眸却越发晶莹透亮,好似能看穿他的心。
崔淼明白,若非此刻的绝境,裴玄静不会放下所有矜持,任凭他这么揽拥入怀。而他自己也不会有现在的胆量和坦然。
是啊,现在不说,也许就再没有机会了。他这一生,直到现在都过得似是而非。其实,他才是世上最需要真相的人,所以上苍才让他遇见她吧。
崔淼开始说了:“我从没有见过亲生父母。我是被一名民间的庸医抚养长大的。养父姓崔,我跟了他的姓。养父的医术平庸,为人也十分粗俗,嗜酒如命,算不上坏,但也绝不是值得尊敬之人。他虽将我养大,却尽不了教育之责。我只能自己设法学书习字。还算我幸运,养父曾经救活过一位重病将死的先生,我跟着他倒是学得不少,总算没有承袭养父那一身鄙俗之气。”
“这位先生是谁?”
“我也不知道。”崔淼叹息,“他无意显露身份,死时孑然一人,家徒四壁,还是我为他落葬的。”
顿了顿,他又说下去:“同一年,养父也酗酒而亡了。我便开始独自一人闯荡江湖。养父的手中有一卷集验方书,他靠这书才混了许多年。有一次酒醉,他说漏了嘴,承认此书是从我母亲那里获得的。”
“你母亲?”
“我的生母。”崔淼情不自禁地重复了一遍,“据养父说,当时他游方到洛阳附近,在一个破烂客栈中暂宿。那是一个水滴成冰的冬夜,客栈中来了一个女子,就快要生产了。”
“生产?”
“嗯。不知她是如何落到那步田地的,生怀六甲却要独自在外奔波,孤苦一人在客栈中产子。天寒地冻的半夜,哪里去找稳婆,只有养父略通医术,硬着头皮替她接生。结果,那女子产下一个男婴后,自己也血流不止,眼看就要撒手人寰。临死前,她拼着最后一口气,将包袱中的一卷书交给养父,说这卷药书是她家的祖传秘方,神奇不亚于孙思邈的《千金方》,养父得此书在手,必将成为一代名医圣手,她愿将此书相赠。唯一的条件是,养父须将男婴抚养长大,今后再将此书传给他。”说到这里,崔淼的声音低落下来,“交代完这些,女子便气绝身亡了。”
良久,裴玄静才轻声说:“她可曾说过自己的姓名和身份?”
“没有。养父说,他问过女子是否还有家人,他愿负责把男婴送给她的亲人抚养。但女子拒绝了,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此子无祖无宗,愿永匿江湖。’”
这便是他深藏在心底的隐痛,也是他的骄傲,更是他野心的源泉。今天,他终于将母亲的故事全都说了出来。
“从那以后,养父就把我带在了身边。他本来只有些三脚猫的医术,游方行医,聊以糊口而已。得了那卷方书之后,他细读了前面的一部分,大概十多个方子,便拿来试用。结果发现女子所言非虚。这些方子所治的虽只是些平常症候,但绝对能药到病除,比常用的方子见效又快,抓药花费又少,病家治了病还省了钱,自然对养父感激不已。他的名声也渐渐传开去,日子好过了许多,那段时间他对我还算不错。可惜,好景不长。”崔淼叹了口气,又换上了惯常的嘲讽口吻,“养父的名声起来以后,人们渐渐请他诊治一些较重的症候。养父照例按书中的方子给人治病,却不成了。书里的方子不仅没有治好病,反使病情加重,甚至有人病危致死。当然,那些人本就患了重病,不能全怪养父治死了他们,但养父的名声从此一落千丈。他想不通,以他的能耐,又不足够去分辨方子到底哪里出了错,结果便是一错再错。几年后,终于把好不容易建立起的名望又败坏光了。养父受了打击,从此更加一蹶不振,整天喝得醉醺醺的,还把气撒到我的头上,怪我死去的母亲用假医书欺骗他,害了他。尽管如此,他倒也没有将我弃之不顾,始终还给了我一口饭吃,算是坚持了当初对我母亲的承诺。从这一点来说,他终究算不上一名恶徒,只能说是一个自私卑微的小人。”
他停下来,目光闪耀地望着裴玄静。是啊,有谁会相信他出身卑贱呢?仅仅这张面孔和这双眼睛,就当得起“不俗”二字了。初次相遇时,她便看出他有故事,然而这段故事背后的伤痛仍然超出了她的想象。
崔淼又往下说:“后来我自己认了字,也学会了医术。过了不少年,我才参透那卷方书的奥秘。养父错怪了我的母亲,药方本身是没问题的。但又不尽然是养父的错,因为要完全读懂那卷方书,需要用一种特别的方法,而这个方法,母亲并没有交代。这些年来,我一直都在猜测,母亲究竟是来不及说,还是她根本就没打算告诉养父。”他望着裴玄静,狡黠地笑了笑,“反正我觉得,母亲是故意的。因为她相信,除了她的儿子,没人能解开其中的奥秘。所以归根结底,她还是把祖传的药书只留给了我。”
崔淼的话音时远时近,越来越模糊了。裴玄静觉得自己随时会陷入昏迷,但仍努力向他露出微笑,表示自己都听见了,也听懂了。她知道,此刻的倾诉对崔淼有多么重要。
“那卷药书还在吗?”她竭力说。
“烧了。养父死的时候,我就在他的墓前把药书烧了。不管怎么说,他养育我一场,这本书成就了我,却毁了他。我觉得,应该让书陪他一起去。不过书里的方子,我全都记在心里了。”
裴玄静一凛,不禁睁大眼睛看着崔淼。所以说,他早在养父去世之前就悟出了药书的奥秘,却一直隐而不宣,眼睁睁地看着养父自暴自弃,在无望中耗尽人生。谁都没有权利谴责崔淼,细纠因果,他的行为无可厚非,但依旧是冷血的。
无奈。裴玄静又一次想到这两个字。人生在世,谁都有无奈,所以菩萨才是最无奈的。因为要普渡众生,而众生的宿孽太深,菩萨即便粉身碎骨,仍然拯救不了一二。
崔淼问:“你还记得吗?我曾对你说过,死后想葬到邙山上。”
“记得……”
“那是因为我母亲死后,养父就把她随便埋在了附近的邙山上。后来我专门去过一趟洛阳,按照养父说的位置去找,可是什么都没有找到。最终,我都不能为母亲收拾遗骨。”崔淼的眼圈红了,“所以我一直想,等我死了以后也要葬到邙山上,也许就能和母亲的亡灵相会。我有太多的话要问她……如今,只怕也难了。”
裴玄静很想说一句安慰的话,但新一波恶寒扑来,霸占了她的整个身心。
“崔郎……”她紧闭双目,从唇间艰难地挤出这两个字来。
“我在这儿。”
“你……松开我……不要也、染了病……”
崔淼笑答:“我是金刚不坏之体,不怕的。”
她又嘟哝了些什么,但是无法听清了。
“再告诉你一个秘密。”崔淼说,“我虽跟着养父姓崔,我的名字却是母亲给的。那时,养父问母亲孩子的姓氏,她只说出了一个‘水’字。后来养父想了半天,不知和‘水’有关的姓是什么,便干脆给我起了三个‘水’的名字。于是我就成了三水哥哥。”
这话似乎令她松弛了一些,然而崔淼所受的煎熬,并不亚于怀中的裴玄静。
以崔淼的经验,完全能够断定裴玄静患上的是疟病中的恶症。据他猜想,裴玄静肯定是在通州时就染上了疟病,源头十有八九便是那位元大才子了。裴玄静本身的体魄不差,所以直到上青城山后才发病。但因她连日奔波劳顿,思虑过甚,再在幽人谷淋雨落河,内外夹击,终成恶症。
疟病不一定会致死,但恶症就相当凶险了。更糟糕的是他们困于岩洞之中,别说药物,连吃的都成问题,根本不可能替裴玄静治疗。她只能硬挺,可是崔淼知道,不用药的话,在恶疟前面没有人能挺得过三天。
他们必须尽快离开岩洞,替裴玄静找到救命的药材。但是裴玄静昏迷时,崔淼已经把整个岩洞都转了一遍。前后不过数丈的溶洞,完全封闭。唯一的入口,就是他们坠入的那个顶洞。而顶洞高至少超过三丈,下面就是深潭,旁边是湿滑平坦的岩壁,徒手根本不可能爬上去。整个洞中,也没有任何树桩、石块之类可以借力登高的东西。
除非有人来救他们出去。否则,他们就只能在这个岩洞中等死了。
事到如今,崔淼只剩下一个念头:千万不能让裴玄静知道真相。假如三天是她的极限,那么他要让她抱着生的希望度过这三天。
所以,谎言还是有价值的。崔淼想起他们刚才的讨论,世上的谎言千条万条,但真相永远只有一个。没有必要纠结,因为最终你我都将与真相不期而遇,就像遇见死亡。
对于任何人来说,死亡都是唯一不变的真相。
他轻声问:“静娘,你相信长生不死吗?”
裴玄静悠悠睁开眼睛:“长吉……”
“长吉?”
她气若游丝地说:“……苦昼短。”
崔淼会过意来,目光炯炯地念道:“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他又住了口,“哎呀,静娘不许我念长吉的诗。”
裴玄静不理会他的话,反而接着念下去:“食熊则肥,食蛙则瘦。神君何在,太一安有……”
崔淼也加入进去,两人齐声念:“天东有若木,下置衔烛龙。吾将斩龙足,嚼龙肉,使之朝不得回,夜不得伏。自然老者不死,少者不哭。何为服黄金,吞白玉。谁似任公子,云中骑碧驴?刘彻茂陵多滞骨,嬴政梓棺费鲍鱼。”
长吉早夭,活着时亦潦倒不堪,但他的境界比秦皇汉武更透彻,更坦荡,更真实。所以,他才能用那么优美的诗句道出,长生不死是天底下最大的谎言。追求长生不死者才是世间最怯懦、愚蠢的人。
这一刻,他们在彼此的眼中发现了真相,寻到了此生唯一的知己。
裴玄静问:“崔郎,我要死了,对吗?”
“你瞎说什么!我说过了,等出去就为你找药医治,你怎么还在胡思乱想?”
“可是,我们出不去了。”
崔淼沉默。
“你说以泉水溯流,便能找到岩洞的出口。但是我留意过了,从深潭流出的溪水,都又重新流回潭中。这个岩洞是完全封闭的。”
“你都没有走过看过,怎么就能肯定?”
“我是没有看过,可是崔郎,就在我们谈话的时候,雨听起来已经小一些了,按崔郎往日的脾气,早该一跃而起去探寻出路了。可是你并没有那么做,而是与我谈起往事。我想,这些往事绝不是你会轻易提及的,除非你觉得到了生死关头,再不说就没有机会了。”握紧他的手,裴玄静拼命扼制着席卷全身的寒战,“不要放弃,崔郎,不要放弃……你肯定能出去的。”
崔淼的眼睛湿润了,他不敢告诉裴玄静,在她昏迷时自己已经发疯似的转遍了整个岩洞,更在岩壁上捶破了拳头。雨听起来的确小了些,但要等到来人搭救,恐怕还得好几天,从对岸过来的索桥已断。此岸山势更为陡峭,经暴雨冲刷后处处险要,什么样的人出于怎样的目的,才会冒险而来呢?
还是那句话,他或许可以等,但裴玄静不可能等得及了。
如果她死了,他也没有必要活下去。
“崔郎……”她在寒战的间隙竭力吐出一个字,又一个字,“地图……还在吗?”
“在。”崔淼把地图举在她的眼前,湿漉漉的,上面的字迹都模糊了。
裴玄静艰难地抬起手,指着图上的神女洞:“我一直在想……图……里的五个位置,对应的正是……五行。”
“金木水火土?”
“青城山是一座道教之山,所有的宫观、洞窟的位置都有讲究……你发现了吗?神女洞位于正北方,也……就是五行中的‘水’,八卦里的……‘坎’位。‘坎’卦上下皆为水,我们渡过的幽人谷,应该是……下面的水。那么上面的水在哪里呢?”裴玄静不停地喘息着,抓住崔淼的手指都泛白了,几乎是拼尽全力在说,“从……图上来看,神女洞就在幽人谷旁边,所以这个区域还有上面的……一条水。”她指着深潭道,“它的水不是雨水积成,而是从活水而来……崔郎,那里应该有出口,就在深潭的下面。”
裴玄静昏迷过去了。崔淼将她放平在山石上,自己来到深潭前。也许她的话只是病重的呓语,但是他愿意试一试,不放弃。要活,就一起活。要死,便一起死。
崔淼涉入深潭。
7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尊女神像。只见她眉目如画、盈盈而立,身上的衣袂五彩绚丽,随风飞扬,衬出一副婀娜多姿的身材,仿佛随时就要翩翩起舞。
这尊雕像太传神了,不论五官表情还是肌肤动作,都纤毫毕现栩栩如生。制作它的人不仅拥有超凡的技艺,一定还倾注了全部的情感。
裴玄静看呆了,直到一张熟悉的面孔遮过来,挡住她的视线。
“你总算醒了。”崔淼满脸憔悴,语气中还带着点儿埋怨,但那双眼睛中满满的狂喜都快盛不住了。
她尚无力开口,只能还以微笑。
崔淼一把抓过裴玄静的手腕,凝神诊脉,片刻之后,他更大声地欢叫:“好多了,真的好多了!静娘,你的病已无碍了!”
有人在他身后说:“看崔郎的样子,是不是想喝酒庆祝?”
“好主意!”他立即回头道,“炼师可有酒否?”
一个陌生女子应声来到榻前,微笑着说:“裴炼师与我都是修道之人,酒就免了吧。况且,你看贫道的这座洞中,何来的酒?”
她的容貌秀丽,声音尤其悦耳。在幽暗的溶洞中,通身雪白的道袍格外瞩目,活像一片白色的剪纸。
裴玄静在崔淼的扶持下坐起来:“您是……”
对方淡笑不语,但裴玄静已经能断定她的身份了。
“我们终于找到您了,薛炼师。”裴玄静喃喃地说。
薛涛和她想象中几乎没有区别,将近五十的年纪,但看其容貌身段,也就是三十来岁的样子。通身白袍,乌发在头顶盘成髻,束以碧玉冠,算是她全身唯一的色彩了。清丽、高贵、纤尘不染,令裴玄静不自觉地想起聂隐娘来。她们二人的年龄应该差不太多,同样超凡脱俗,只不过为了达到这一境界,聂隐娘靠的是杀,而薛涛凭借的却是情。似乎南辕北辙的两个极端,在她们的身上殊途同归了。
想到自己那时为了博得武元衡的好感,从“麻衣胜雪一支梅”的诗句得到启发,竟然洗尽铅华试图模仿薛涛的样子,裴玄静禁不住悄悄羞愧,又不胜唏嘘。
薛涛,是裴玄静仰慕已久、神交已久的人物。但当真的面对她时,又不知该从何说起了。
见二女无言,崔淼兴冲冲提起话头:“静娘,你知道吗,咱们掉入的那个深坑,正是通往神女洞的,我们现在就在神女洞中呢。”
原来,神女洞是青城山中一座绵延长达数里的山间溶洞,其中曲折绵延,山泉流淌,更有数座深潭汇聚其中。洞中钟乳林立,冬暖夏凉,又藏于后山的密林中,非常不易发现。从青城山的前山要来神女洞,唯一的途经便是渡过幽人谷中的山涧。而后山陡峭深僻,几乎没人能直接登上后山入洞。
裴玄静道:“那……不就是只有一条路了吗?”
“对,一旦像咱们来时那样雨水倾盆,甚而引起山洪暴涨,淹没山涧,那就没有人能来到神女洞了。”
神女洞作为一座天然溶洞,实际有多个出口。其中之一便是裴玄静和崔淼掉入的深坑。本来为了掩盖入口,也为了以免野兽陷落,洞口以泥石草木为遮,却不想被这场疾雨冲垮,才有了裴玄静和崔淼陷落之事。
而他们掉下的深潭,本来只有一泓浅浅的泉水,却在潭壁上有一条天然形成的暗沟,循之可曲折前行,一直通向神女洞的主洞。由于暴雨在潭中迅速蓄积,漫过了暗沟,使他们最初没能发现这条通道。然而祸福相依,这一潭的积水也使二人下落时没有直接掉到石头上,否则摔伤不可避免。
薛涛说:“听崔郎讲,正是裴炼师用‘坎’卦的卦象分析出水下有水,崔郎才能涉入潭中找出通道的。”
裴玄静有些不好意思:“是我蒙对了吧?”
“当然不是。”薛涛正色道,“神女洞的位置在幽人谷之上,正是‘坎’卦无误。我只是没有想到,真的有人靠这一点进入了神女洞。”
裴玄静心中一动:“薛炼师,您是在此隐修吗?”
薛涛笑了:“你是想问,我是不是在此避祸,对吗?”她微微点一点头,叹道,“我观测天候,算出了将有这一场暴雨,便预先躲入洞中。如今索桥已断,在暴涨的山涧退去之前,将无人能从前山过来。后山本就极难攀登,时令近冬,连采药人都不会涉险上山的。所以,据我估算,至少能够在此洞中躲到明年开春。”说到这里,她又微笑起来,“我花了半年多的时间作准备,生活所需洞中一应俱全。谁能想到,才刚安顿好,你们就闯来了。”
崔淼说:“多亏找到了薛炼师,否则我们就困死在那个深坑里了。正巧薛炼师在洞中还备有各种草药,其中就有治疗疟病的特效药材——常山,故而能及时给静娘用上。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裴玄静忙在榻上行礼:“多谢薛炼师的救命之恩。”
薛涛淡淡地说:“区区举手之劳,不足挂齿。也算是我与二位的缘分吧。”
裴玄静又问:“薛炼师是在躲避什么人吗?”
薛涛平静地回答:“我以为你们都知道了。”
裴玄静看出来了,薛涛虽没有明显的敌意,还肯出手相救,但毕竟与他们二人素昧平生,戒心还是有的,便说:“其实,是元微之先生建议我们来青城山寻访薛炼师的。”
为了获得薛涛的信任,少不得还得把风流大才子的名头抬出来。
“元微之?”薛涛的脸上波澜不惊,“他倒还记得我。”
“微之先生被贬通州,如今的景况并不太好,还染上了疟病。不过,他仍然十分挂念薛炼师。”
裴玄静遂将通州之行的经过讲了一遍,对有关刺史夫人姜离的内容仅仅一带而过。但她还是发现薛涛的神色中有了微妙的起伏。
裴玄静不禁想起元稹那首著名的诗:“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听说就是专门赠给薛涛的。诗写得动人肺腑,事实却是元大才子在经过花丛的时候,仍习惯性地频频回顾。所以说,诗终究只是诗,当不得真。
那么,《长恨歌》里又有多少是真的呢?
听完裴玄静的叙述,薛涛恢复了世外仙姝的淡然。她并不打听元稹的情况,却道:“知道我在青城山中修炼的人不少,但你们是如何找来神女洞的?”
裴玄静与崔淼互相看了一眼,还是裴玄静发问:“薛炼师,你是否认识一位长安女傅氏?”
薛涛沉默。
裴玄静又说:“我们在真武宫借宿时,遇到了两个盗墓的阉人。”
“盗墓的阉人?”
“对,正是他们身上的地图,将我们指来了神女洞。”裴玄静说,“不过请薛炼师放心,那两个阉人一死一逃,不会再追来了。”顿了顿,又试探着问,“这位傅氏女,与宫中有关吗?”
“她的名字叫傅练慈。”薛涛长叹一声,“是我最好的朋友。”
“哦。她还活着吗?”
“不知道,最后一次得到她的消息是在去年年末。当时我收到她从江州寄来的书信,信中说自己的行踪可能败露了。她担心连累我,不会再返回成都,将自己设法摆脱追踪。如果万一无法逃脱,她已决心一死了之。她只提醒我要好好保护自己。”
“原来是这样……”裴玄静思忖道,“如此说来她应该没有被抓到,否则那两个阉人就不会到真武宫来掘墓核实了。”
“但愿如此吧。早在元和元年的岁末,我就把傅练慈的死讯散布了出去,并称将她葬在了真武宫。但实际上,直到去年收到她的信后,我才为她在真武宫匆匆立了一处生冢。一来是想蒙蔽追踪者,二来也算是为她祈福吧。”
崔淼说:“那座墓已经被两个阉人掘开了,所以我们才看到墓中并无遗骨。”
薛涛默默地点了点头。
裴玄静小心翼翼地问:“这位傅练慈原来是宫人吗?”
“不,她是一名歌妓。”
“歌妓?”
薛涛淡淡一笑:“我与她十五岁时在成都教坊中相识,从此成为最好的朋友。”
教坊!裴玄静震惊地想起来,薛涛还真是出身乐籍的。当年,薛涛的父亲薛郧为人耿直,得罪了朝中权贵被贬谪西川。长安出生的京城女儿薛涛不得不跟随父母远赴成都。薛涛十四岁那年,父亲在出使南诏时身染疟疾亡故,一家人的生活陷入困境,薛涛凭着“容姿妍丽”和“通音律,善辩慧,工诗赋”,十六岁不到便加入乐籍,成了一名营妓。贞元元年时,韦皋出任西川节度使。一次酒宴中,薛涛应韦皋之命,即席写下一首《谒巫山庙》。诗云:“朝朝夜夜阳台下,为雨为云楚国亡。惆怅庙前多少柳,春来空斗画眉长。”韦皋拍案叫绝,薛涛从此成为西川节度使府中的红人,声名鹊起,进而与诸多文人官宦交往甚密,改变了命运。
但是,傅练慈又是怎么回事呢?
裴玄静问:“傅练慈既是成都教坊出身,为何称为长安女呢?”
“只因她走了一条与我不同的路。在成都教坊成名后,傅练慈即被一名顾姓茶商看中,纳为妾,过了几年奢华惬意的日子。当傅练慈年满二十岁时,顾茶商厌倦了她,便赐以重金,又将她休了。傅练慈拿着多年积攒的银钱去了长安,在曲江之畔买下一座别舍,开门迎客,做起了生意。没过多久,她便成了长安最令人艳羡的头牌歌妓。那时节,全长安的青年才俊、贵胄公子们,都以能进入傅氏别舍,成为傅练慈的座上宾为荣。”薛涛看了看裴玄静和崔淼,悠悠叹道,“你们俩都太年轻了。对这二十多年前的盛况,自然闻所未闻。因为,从贞元十四年起,傅练慈就销声匿迹了。”
崔淼也被勾起了好奇心,问:“发生了什么事?她离开长安了?”
“不,她一直待在曲江之畔的别舍中。只是从贞元十四年起,那座别舍便门户闭锁,外人再也不得入内了。”
裴玄静的心念一动,名噪一时的歌妓突然关门闭户……就在不久前,她不是也见到了类似的情形吗?
崔淼脱口而出:“难道是……”被裴玄静悄悄一拽衣袖,又赶紧闭了嘴。两人都眼巴巴地看着薛涛,等她揭晓谜底。
薛涛却沉默良久,才道:“有人专宠了练慈,从那之后她便只属于那个人了。”
“是谁?”
薛涛又叹了口气:“都已经过去了,就让我替练慈保守这个秘密吧。”
“这……”崔淼还想说什么,见裴玄静朝自己一个劲儿摇头,只得作罢。
薛涛继续说:“到贞元二十年时,练慈又一次被弃。那个专宠她的人命她离开长安,练慈不敢违命,只得于当年秋天返回成都,我们姐妹方能重逢。接着便到了永贞元年。那一年中,发生了许多令人不堪回首的事情,也就此改变了许多人的命运。到第二年,也就是元和元年时,练慈便与我商议,决定诈死避祸。”
“非要用这样决绝的方法吗?”裴玄静忍不住问。
薛涛点了点头:“二位都是聪明过人的,应该懂得无端牵连进皇家恩仇里,会是怎样的结果。练慈并非贪生怕死之人,但她尚有未尽之心愿,所以不敢轻易言死。想来想去,唯有诈死才能摆脱追杀。”
“那时追杀她的人,也就是这次派阉人来掘墓的人,对吗?”
薛涛好像没有听见裴玄静的问题,却道:“总之,诈死一计为练慈赢得了十年的平安。可惜,最终还是被发现了。自从那封书信之后,我便再未得到她的消息,更不知她的死活。”
“炼师担心她吗?”
“担心又有何用?我已经做了我所能做的一切,其他的只能听天由命了。”
听天由命——裴玄静完全听懂了薛涛的话。又或者说,因为元和十一年的杜秋娘一案,使得裴玄静对傅练慈的命运也有了贴近的认识。
她从崔淼的目光中看到了同感。
傅练慈,就是二十年前的杜秋娘。而那个专宠傅练慈的人,不出意外的话,就应该是当今圣上的父亲——先皇顺宗皇帝。
从永贞元年至今,关于皇帝与先皇这对父子之间的恩怨,一直有各种传闻喧嚣尘上。皇帝对此极为不悦,但始终无法平息人们的议论。裴玄静是不相信流言蜚语的人,尤其涉及宫帷秘事,她向来认为除非当事者,其他人的观点都只能是揣测和臆想。但是,她毕竟在《兰亭序》一案上,曾与皇帝面对面谈及先皇,当时皇帝那阴郁又愤懑的神情令她记忆犹新,她还从未见过有人对自己的父亲,怀着如此深刻的敌意。
今天所揭示的秘密,又使裴玄静窥探到了事情的另外一面:皇帝在悄悄地模仿先皇。也许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又或者,他把这种行为视为对父亲的冒犯,乃至鄙夷。但无论如何,他的所作所为都不是“父行子效”这四个字可以概括的。
裴玄静又想到,假如傅练慈受宠于先皇,那么她所谓的未尽之心愿,一定与先皇有关。当今圣上花了整整十年追杀她,也就不奇怪了。
傅练慈还活着吗?她的心愿终于了结了吗?
等等——裴玄静突然醒悟过来:傅练慈只是他们在真武宫遇到的意外事件,虽说因此找到了薛涛,但他们原先的目的却与这个神秘女子无关。
她忙说:“薛炼师,微之先生让我们来找您,是为了寻找一个叫王质夫的人。您知道他吗?”
薛涛从容回答:“崔郎已经对我提起过了。不过,关于王质夫此人,我一无所知。玉龙子嘛,我确实听过这么一件宝物。但自安史之乱后,便不知所踪了。玄宗皇帝把它藏在何处,肃宗皇帝有没有得到它,我都不了解。所以,也帮不上你们的忙。”
裴玄静和崔淼面面相觑,所以薛涛躲入深山溶洞,全因受到傅练慈的牵连,而与王质夫或者玉龙子都没有丝毫关系。
冒着生命危险寻到薛涛,难道只能听到一桩二十年前的宫帷艳史?
8
裴玄静不甘心地环顾四周,视线落到了那尊女神像上。
“杨贵妃!”
“杨贵妃?”薛涛问。
裴玄静说:“薛炼师,您在静室的墙上提着一首诗,燕市人皆去,函关马不归。若逢山下鬼,环上系罗衣。所咏的应是杨玉环命丧马嵬坡吧?您为什么要题写这样一首诗呢?还有这尊女神像,其美丽雍容之态世所罕见,又似乎不能与道教中的任何一位女神仙相匹,我斗胆猜测,她是不是杨贵妃的塑像呢?”
薛涛笑了:“裴炼师莫急。我方才说了,关于王质夫和玉龙子,我帮不了你们。但是关于《长恨歌》,还有杨玉环,我确实有话可说,但我还有个问题。”
“薛炼师请问。”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们呢?”
裴玄静迟疑了一下,说:“我们没有理由要求薛炼师,更不会强迫您。如果您不说,我们就只能空手而归了。”
“空手而归?”薛涛的笑容明惠而空灵,完全不像年近五十的女子。顿了顿,她说:“我不会让你们空手而归的。毕竟,这段往事是对男女之爱的绝佳诠释,要说,也只能说给你们这样的人听。”
我们这样的人?裴玄静不由自主地朝崔淼瞥了一眼,发现他也正在朝自己看,连忙调转目光,心头突突乱跳。经历了幽人谷的生死与共之后,她反而比从前更不好意思面对他了。
他们的微妙神情没能逃过薛涛的眼睛。就在这一瞬间,她的心底起了微澜。那些名字列队似的从她的眼前掠过:韦皋、元稹、武元衡……他们都是多么难得的优秀男人,或风流潇洒,或睿智雄健,他们都曾进入过她的生命,又纷纷离去。他们像赏花似的品鉴她的才华与美貌,为她写诗,却并不打算为她驻足。
这些男人把逢场作戏美化成风流,又把始乱终弃标榜为德行,甚至谓之吸取教训。安史之乱令大唐帝国一蹶不振,生灵涂炭的场面使男人们吓破了胆。将所有的错误归咎于女人,正是他们一贯采用的办法。
薛涛很欣慰地看到,至少面前的这对男女,仍然敢于将生命交托给对方。
她缓声吟道:“嘻!女德,无极者也;死生,大别者。故圣人节其欲,制其情,防人之乱者也。生感其志,死溺其情,又如之何?”
“这不是《长恨歌传》里的话吗?”裴玄静道。
“正是。其实《长恨歌》中的谬误,除了裴炼师方才所提到的,另外还有几处。”
“还有?”
薛涛点头:“并且,都是关于杨贵妃的。”
“马嵬坡下泥土中,不见玉颜空死处。”薛涛说,“这两句诗描述的是玄宗皇帝自蜀地返回京城,途经马嵬坡时,想把当初草草落葬的杨贵妃的尸体收殓回去,但却发现玉颜不见,死处成空了。这表示什么?”
“要么杨贵妃并未葬于马嵬驿,要么就是像我们刚刚谈及的傅氏女——”裴玄静住了口,她的想象太过大胆,几乎把自己给吓到了。
她迟疑地说:“六军不发,强逼玄宗皇帝处死杨贵妃。在那种情况下,如果玄宗皇帝一定不舍贵妃,就只能让她诈死。据说,当时是高力士用白绫将贵妃缢死的。以高力士对玄宗皇帝的忠心,未必不会帮助皇帝这么做。”
崔淼道:“好吧,就当杨贵妃没死,那么马嵬驿之后她又去了哪里?”
薛涛笑而不答。裴玄静顺着她的视线望向女神像,惊得几乎跳起来。太难以置信了!
“难道、难道她来了蜀地,青城山?”
崔淼却道:“对啊!杨贵妃独自脱逃,终究要与玄宗皇帝会合。玄宗皇帝大队人马走得慢,杨贵妃却轻身匿迹,提前入川躲进青城山,在此等待玄宗皇帝,确实是个好办法。”
“难怪玄宗皇帝到达益州后,还特意上过一次青城山!”贾桂娘曾经提到跟随玄宗皇帝游青城山,而裴玄静正是受此启发,才编造出贾桂娘在青城山上遇到仙人的故事。难道自己阴差阳错,竟然揭示出了一件最隐秘的往事?
裴玄静突然大声说:“杨贵妃肯定没有死!”
“你想到了什么?”崔淼忙问。
裴玄静想到了贾桂娘对自己说过的话,贾桂娘曾提到过杨国忠和虢国夫人的死,唯独没有提到杨贵妃。
那时她是杨玉环的贴身宫女,帝妃逃难都带着她,可见她深得贵妃的信任。而当她和裴玄静说起那段话时,正处于激愤之中,口不择言地表述自己的忠心。所以,她讲了真话——贾桂娘不曾亲眼目睹杨贵妃的死,她甚至不记得还有这么一回事了。
这也证明了,杨贵妃肯定没有死在马嵬驿。
裴玄静说:“我记得韩湘说过,当玄宗皇帝终于抵达蜀地,青城山真人罗公远亲自到剑阁迎候,并一路将玄宗皇帝送到益州,才飘然离去。也许正是罗真人给玄宗皇帝送去了贵妃平安的消息,并且把她的藏身之处告诉了皇帝?杨贵妃曾经入道,诈死后又藏身于道教圣山,所以一路保护她从马嵬驿到青城山的,会不会也是道教中人呢?”
答案不言而喻。
裴玄静更想通了,为什么在马嵬驿分手时,玄宗皇帝拒绝将玉龙子传给太子李亨。除了对太子逼宫的愤恨之外,还有一个更加重要而隐秘的理由:他要把玉龙子交给他的玉环。
在帝国分崩离析的时刻,君臣、父子、夫妻亦能相残,七十岁的天子四顾茫然,发现身边再无可信赖之人,只能将心爱的女人托付给方外的力量。
所有人都在同声谴责那个女人,只有老皇帝心里明白,她没有罪,更不应该为帝国殉葬。于是他作了一个疯狂的决定,即使保不住皇位,也要保住她的性命。
彼时彼刻,他只庆幸一件事。当初佛道相争得最厉害的时候,曾经为青城山的归属闹到了天子驾前,而他揽着贵妃的香肩,笑着说:“观还道家,寺依山外。”
这不经意中施下的恩典,到了该索取回报的时候了。玉龙子,就是凭证。
耳边又传来薛涛的声音:“杨贵妃诈死避上青城山,不久后玄宗皇帝也到了益州。二人终在神女洞中重逢。玄宗皇帝原计划在平叛之后,再带杨贵妃返回长安。可是局势又有了新的变化。太子在灵武登基了,玄宗皇帝不得不让出皇位。在这种情形下,杨贵妃不便返京了。”
成为太上皇的玄宗皇帝自身难保,又如何保护一个遭到新皇极度憎恶的弱女子呢?
“所以她只剩下一条路:走。”
崔淼追问:“杨贵妃走了?她去了哪里?”
“《长恨歌》中也有写到。”薛涛说,“还记得临邛道士是怎么找到杨贵妃的魂魄吗?”
裴玄静念起来:“……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海上?仙山?”她瞪大眼睛,“难道是海岛,东瀛?”
薛涛点了点头,轻抚着神像道:“玄宗皇帝悄悄命人以贵妃的形容塑了这尊神像,置于此洞中,就当杨贵妃仍然留在青城山,留在大唐了。”
崔淼激动地问:“那么说,杨通幽真的去东瀛见到活着的杨贵妃了?”
“这些我就不得而知了。我能告诉你们的,唯有青城山中的往事。”
“玉龙子呢?”裴玄静追问,“玉龙子是留在了青城山中,还是也被贵妃带到东瀛去了?”
“我不知道。”
薛涛在女神像前盘起双腿,闭目静祷起来。看来,她只是说了她想说的话,至于裴玄静和崔淼是否满足,却非她所在意的了。
神女洞中幽静舒适,由于有了对症的药物,再加崔淼的悉心照料,裴玄静的病来得猛去得也快,没几天就基本恢复了。两人遂向薛涛告别,寻找王质夫的旅程还要继续下去。
薛涛并不挽留。还未满十岁时,她就写下了“枝迎南北鸟,叶送往来风”的名句,似乎注定了她这一生,就要送走一个又一个人。在这些人中,有的名字如雷贯耳,已经成为帝国史书上不可或缺的部分,有的名字无人提起,只悄悄印刻在她的心头。但不论外界对她的韵事有多少缤纷旖旎的想象,她都不置一词,因为事实只有一个——他们全都走了,永远也不会再回来。
薛涛只嘱咐裴玄静和崔淼,如果得到了傅练慈的消息,请务必告知。因为傅练慈是她唯一的朋友。
她一次都没有提起元稹。
裴玄静和崔淼重新回到了幽人谷。
几天过去,暴雨造成的山洪退去了些,水位下落后,两岸嶙峋的岩石裸露出来。在阳光的照射下,岩石上被水冲刷过的青苔泛着墨绿色的光芒,好像一块块巨大的砚台。
断裂的索桥就耷拉在其中一块“砚台”上,末端漂在混浊的水面上。
怎么回到对岸去?离开神女洞时,裴玄静和崔淼曾讨论过这个问题,但左右无解,最终还是决定到时候再想办法。
眼前的情形却似乎无法可想。
裴玄静冲着涧水发呆,崔淼拉她在山石上坐下,劝道:“你光盯着发愁也没用啊。来,不如先晒晒这秋日暖阳,体会一下山中一日,世上千年。”
裴玄静没好气地说:“若真是那样,也没必要出去了。别说王质夫了,只怕连大唐都灰飞烟灭了吧。”
“那多好,就只你我二人躲在这桃花源中,任它世事变幻、白云苍狗。”
裴玄静斜了他一眼:“说出这种话的人,还是我认识的崔郎吗?”
“人都是会变的嘛。”这不以为然的口吻,倒还是崔郎中的本色。
裴玄静却在想,韩湘不是也说她变了吗?那么,究竟是什么在悄悄地改变着他们?
她问:“崔郎,你因何而变?”
放在从前,崔淼一定会半真半假地答“因为你啊”,今天他却说不出口了。
当心意太真的时候,就不再适合付诸语言。难怪人们喜欢说谎,毕竟轻松多了。他犹记得,在深坑中陪着昏迷不醒的玄静,一心认定再也不能活着出去时,他对她说了许许多多的真心话,多到连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现在想来,也只有在彼时彼景才说得出口吧。
崔淼不答,裴玄静也不追问,却自言自语似的说:“那时长吉方逝,隐娘也曾邀我随她一起去纵情山水,修仙悟道,我没有答应她。”
“后悔吗?”
“不。”裴玄静说,“我在想,这世上真的有世外桃源吗?要来的总会来,躲有什么用呢?王质夫躲不开,元稹躲不开,薛涛躲不开,傅练慈亦躲不开,玄宗皇帝和杨贵妃更躲不开。既然如此,凭什么相信你我就能躲得开呢?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能够尽到责任,完成嘱托。也许到了那一天,就真的可以考虑退隐江湖了。”
崔淼冲动地问:“静娘,在你病重之时,我曾对你说过许许多多话,你可还记得一两句?”
裴玄静凝视着他,摇了摇头。
崔淼叹了口气:“也好。”
两人都不再开口,只默默凝望着眼前这一片明丽的山光水色。若干年前,有一位缔造了盛世,又亲手将它粉碎的帝王,也曾在这里与他的爱人诀别吗?或许,直到那时他才幡然醒悟,倾国倾城的美人与鲜花着锦的盛世一样,都是为了破碎而存在的。佛家所谓“色空”,道家所谓“无为”,就是为了帮人看透这一点。
但即使看透,也还是会心痛的吧。
裴玄静又想,何况自己和崔淼,都远远未到看透的地步。眼前的这道逝水,隔不断纷扰的世事,更阻不住追寻真相的脚步。
崔淼忽然叫:“静娘快听!”
随着一阵悠扬的洞箫飘起,对岸的茂林之上,数点白影腾空飞舞。
“韩湘,隐娘!”她也惊喜地跳了起来。
一条独木小舟涉涧而来,韩湘坐在舟尾吹箫,箫声中白蝙蝠们时聚时分,在幽人谷的上空盘旋着。一名黑衣女子在舟前撑动竹竿,小舟便如离弦之箭般朝他们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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