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家族-双面人司马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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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司马懿是个“瘫子”

    司马懿在历史上是以一个“瘫子”的形象进入公众视线的,当然这个“瘫子”完全是他装出来。

    装病,是一种必备的政治智慧。像司马懿这么优秀的政治家天生就有这种智慧。政治家的身板千万不可一直像铁打的那般结实,一直那般结实很发傻。只有旧社会扛长活儿的和新社会的农民工身板才一直像铁打的那般结实呢!政治家不时地都要病上一病。至于什么时候病,什么时候不病,那完全由政治家观察外界政治风云的变幻后而决定,可不能由祸害全人类的病菌而决定。

    建安六年(201)的某一天,未来的大政治家司马懿病了,他得了“风痹”,翻译成现代话他得的是风湿性关节炎、类风湿性关节炎一类的病。严重时关节红肿,浑身疼痛,行走不便。呈现出的外在状态要么走起路来一脚高一脚低,成了一个瘸子;要么得像一块烂泥巴整日黏在床上,成了一个瘫子。现在司马懿选择后者。后者比较节省体力,表演起来对演技要求不高,难度系数不大。只要你能忍、能耐沉得住气就行,而这正是司马懿的强项。

    窗外一弯冷月贼贼地亮着,好不瘆人,像奸人的眼睛穿过窗纸,在紧张地窥视着司马懿的一举一动。司马懿只是死人般躺着,哪里还敢“举”什么,“动”什么。自从司马家向外面宣布二公子司马懿得了风痹,需要卧床静养后,仆人们便发现司马家的府第外多了几个鬼头鬼脑、眼珠子转得过于活泛、随时都可能转到眼眶外面的陌生人。有人向司马家悄悄报告说,这些人统统来自许昌,是那位现已“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曹操曹司空,派来侦察司马家二公子司马懿的病情真伪的。

    司马懿家住河内郡温县(今河南温县)孝敬里,近日司马懿被郡里举为上计掾(主管填写计簿,向中央机关汇报郡国一年中户口、财政、治安、政绩等情况的官吏)。汉末的官吏制度基本上是或由皇帝亲自征辟,或由地方举荐。司马家在河内温县是有名的世家大族。世家大族是从汉末形成的,这种家族一旦形成就是一株根深叶茂的老树,代代发荣新枝,官禄、福祉、运祚,源源不断。有了官一代,就有官二代,官三代以至官N代。权势显赫,家业富厚,既得利益牢牢地攥在手中,儿子孙子重孙子尽享余泽,累世不绝。有些世家大族改朝换代也无法动摇他们的根基,运作得好,旧王朝土崩瓦解后,他们根本不会为沉落的夕阳陪葬,不用为屁股已经从龙椅上掉下来的帝王感伤,更不用鼠窜远藏,举家逃跑到深山大泽中隐姓埋名以度时光。有“识时务者为俊杰”和“良臣择主而事”这两个颇具叛徒气息的信条做心理支撑,又深谙“政治的最高道德就是无道德”的千古不变的铁律,什么时候都不会有“无归宿感”。没有道德压力的人,双脚轻松一迈,就迈到新王朝的廊庙中去了。照样每日看御柳摇曳,宫花散红。当大官,捞大钱。嘻嘻,还是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哩!

    司马懿应该庆幸自己生在这种世家大族中。他的父亲是京兆尹司马防,他的祖父是颍川太守司马·他的曾祖父是豫章太守司马钧。如果再往上追溯,追溯到咱们炎黄子孙起源处,据说司马氏的祖先出自帝高阳之子重黎,为夏官祝融——这个你信不信都可,这种谱系图来源极为可疑,基本上都是忽悠呆瓜笨伯傻老帽的。每一个帝王坐了龙庭后,都要颠三倒四、云山雾罩地为自己编造一个“王权神授”的瞎话,为自己的血统寻找一个高贵神秘甚至是诡秘的起源(朱元璋除外,从这一点看,还是咱农民出身的人老实厚道),决不会说自己的祖上是修鞋的,做炊饼的,崩爆米花的,卖大力丸的。但现在司马家族确实很显赫,不是说他们家有多少金银财宝,车马牛羊,良田水碓,单说他家的人力资源就出奇得丰厚。司马家族在司马懿这一辈就有兄弟八人,人称“八达”。司马懿排行第二,字仲达。司马仲达在兄弟八人中,又“少有奇节,聪明多大略,博学洽闻,伏膺儒教”。是“达”中之最“达”者。最后“达”到斗败了聪明绝顶的曹操,拖垮了“智近于妖”的诸葛亮,清除了拥护曹魏集团的所有政治势力,为大晋江山打下地基,成了一生中基本没有败绩,汉末三国以来,集权谋智慧之大成者的“极品达人”——晋宣帝。

    汉末名士风气已兴,而对人物的月旦评也由此滥觞。人要想出人头地,即便是世家大族的子弟,也必须得被“品”。如果没被“品”,你被抛弃到圈子外边去了,你没有进入这个话语系统,你就完蛋了。你政治寂寞,学术寂寞,创作寂寞,生活寂寞。生也寂寞,死也寂寞。与司马懿同郡的南阳太守杨俊就很善于品人,一双眼睛锐利得很,比组织部长还组织部长呢。司马懿还在少年时,他见了就大呼,此人为“非常之器”。而尚书崔琰更是当朝名士,崔琰与司马懿的哥哥司马朗是好朋友,他见了司马懿后对司马朗说:“你的弟弟仲达聪哲明允,刚断英特,你可比不上他啊!”司马朗把嘴巴一咧,不那么服气,在有关才名学识的评价上,兄弟之间也常常相猜相忌。然而崔琰没有说错,虽然崔琰后被曹操所杀,获“智不存身”之讥,但在对司马懿的评价上,他是精准的。

    司马懿既然这样出名,如峥嵘的小山峰,想把自己藏在平庸的土堆中都不可能。人的才气从头顶上呼呼喷出之时,官帽想不飞来都不行。何况曹操又以爱才识才著称,野有遗贤,曹操就觉得自己好像失职似的。倒是那时的汉献帝,眉眼十分模糊,没有什么存在感,历史与当下都不知道他在做什么——其实也知道他在做什么,他躲在许昌皇宫中厚厚的帘幕后面,日复一日,战战栗栗,伤感汉家王朝的没落、神鼎的渐迁曹氏和普天之下万象浑浊的难扫阴霏。二十二岁的司马懿却不想立即出仕,即使是权势炙手可热的当朝司空曹操的征辟,他也不买账。年轻的司马懿自幼读的可是儒家圣贤之书,当过京兆尹的父亲司马防对他们兄弟八人的教育十分严格。司马防“性质公方,虽闲居宴处,威仪不减”。此记载说明这位司马官老爷就是在家中,也是摆着官派的,也是威风八面的,也像坐在公堂上那般端着个大架子不可狎昵的。司马防最喜欢的读物是《汉书》名臣列传,每日里反复诵读数十万言,越读越有一片忠魂肝胆,越读越有辉映千秋之志,于是读到动心处便抛书感叹,于是便把希望的目光落到他的“八达”儿子们身上,希望他们都要做张良、萧何、周勃般的名臣,文能安邦定国,武能攻城略地。勠力皇家,青史留名。可是教育能提高人的素质,却不能改变人的本质。因为司马懿最后的历史形象定格与张良等名臣一点不像,倒是十分地像曹操。这是出发点想变成猫,最后却变成了一只鼠的典型例证。

    司马防的《汉书》读得很失败。汉末天下大乱,国家四维不张,黄巾军起,凶竖当朝,董卓残暴,各路诸侯纷纷张起旗帜讨黄巾,诛董卓。在充满了阴谋、血腥、智慧、陷阱、圈套、承诺、背叛、慷慨、做作、真正经、假正经、廉价的泪水和甜腻腻的花言巧语的博弈中,曹操、刘备、孙权都取得了局部的胜利。其中曹操的势力最大,疆土最广。以当时的中国土地面积和人口数量计算,曹操约占百分之八十,而且他代表的是正统,因为他举起的旗帜是汉献帝。所以在《三国演义》中,你会看到这样的怪现象,曹、刘、孙会互骂对方为反贼。每个人的骂声都挺嘹亮,都挺有底气,说起假话来大萝卜脸都不红不白的。这叫人惊讶,世界上什么最厚?政治家的脸皮最厚,娼妓的脸皮都没有那么厚。

    年轻的司马懿从娘胎里晚出来一步,没有亲身参加那场风雷激荡的大博弈,但有着良好家教又慨然有忧天下之心的司马懿对政治流向有着极为敏锐的关切,他知道汉家江山气数已尽,夕阳不能回还成朝阳,坐在许昌龙庭里的汉献帝不过是个纸扎的幌子,真正掌握这个王朝权柄的人是曹操。为汉王朝尽忠做臣子,那是名正言顺的。可屈节曹氏,为一个满肚子是坏水的曹阿瞒(曹操小字阿瞒)做臣子,司马懿还有些不情不愿。不情不愿,还不能像一把出鞘的利剑,青锋狰狞,光芒四射地回击对方,这属于没有任何收益地去刺激对方仇恨自己,天然为政治而生的司马懿不会做这样的蠢事。一般来说世界上的绝大多数蠢事都留给书生意气严重的人去干了,比如说祢衡,光屁股在曹操面前胡乱敲鼓;比如说孔融冷嘲热讽嗖嗖向曹操发射语言的冷箭。在司马懿看来,这都是拎着自己的脑袋,玩着屁股上还都围着尿布片的政治小儿把戏。他欣赏这些人的勇气,但蔑视这些人的傻气。对于这种对强权的抗争姿态,司马懿采取的是袖手何妨闲处看。

    司马懿自己会采取什么姿态呢?示弱。——示弱,几乎是司马懿一生一直采取的人生姿态。为了麻痹敌人,躲避伤害,他可把自己本是龙蛇般的躯体萎缩成一条卑琐的尺蠖,本是浩瀚江河般的才智干涸成一条浅鄙的沟洫。于是司马懿面对着曹操曹司空的征辟令便及时地“风痹”,变成一个瘫子了。就是朝廷重臣,位至三公,成了瘫子也不能拿担架抬着让人家上朝理事吧,何况只辟人家一个小小的上计掾的属官。这世上谁能奈何了“瘫子”呢?

    二、曹操不信那个邪

    郡里立马向许昌城里的曹司空报告,士子司马懿突患风痹,暂时性地瘫痪在床,无法应辟。

    奸人唬傻子比较好唬,但奸人唬奸人有难度。因为奸狡之人思维具有一致性,谎言具有相同的老巢,新秀阴谋家现在玩的,正是老秀阴谋家已经玩过的。“哼!瘫了?一准儿是装的。”曹操听完报告后,鼻子不屑地哼了一声。并思忖着这人类自有文明史以来,进步得就是慢,政治上的花招怎么玩都是那几种,后起之秀能不能来点新花样,也让老朽们开开眼。装病?我在十几岁时,整日里斗鸡走狗,叔父便向父亲打小报告说我不务正业,使我玩得提心吊胆,端的不畅快。为了证明叔父的小报告都是伪报告,我就躺在地上装“中风”,叔父看见我“中风”了,又立马向父亲去报告,父亲急如星火赶来抢救“中风者”阿瞒,见我活蹦乱跳的如春水中的小鱼,从此便不再信任叔父的小报告了。叔父就此掉入我设下的圈套。今天你司马小儿也沿着老虎脚印走猫步,也来给我设圈套?如此孺子,还没出仕,就跟我耍上花招了。曹操对此次应辟而来的士子印象倒不怎么深刻,唯独对这个“风痹”了不能应辟的士子司马懿印象深刻,心中十分不喜。自己不诚实的人往往最痛恨别人不诚实——好像这不诚实是他的专利似的。曹操的人生信条是宁叫我负天下人,莫叫天下人负我。改动一下也合适:宁叫我骗天下人,莫叫天下人骗我。曹操便派出几个心腹,某日清晨打马出了许昌,一阵疾风似的驰向了温县孝敬里,去探听司马懿“风痹”的虚实(正史上都记载曹操第一次征辟司马懿是碰了一鼻子灰的。但我对此事大有怀疑,日理万机的曹操真的有时间有兴趣,派人去司马懿的老家,去查看这个小青年胳膊腿的摆动度,黏在床上的安静度,来确定他“风痹”的真伪?大约司马懿后来成了历史上的司马宣皇帝,他的出场就不能太平淡,云从龙,风从虎,大人物的出场总是要故弄玄虚衬托一大堆杂七杂八的背景的)。

    也许连司马懿自己都不相信在许昌城里玩弄权柄玩弄得满头大汗的曹操,在百忙之中还拨冗惦记着他,还会派人来试探他,他这一“风痹”还“风痹”出影响力来了。所以这几天他更不敢随意下地走动了。司马懿将自己的躯体枯木一般摊在床上,吃饭、喝水、排泄,自有仆人们侍候。也有的仆人对二少爷前几天也骑得马,也射得箭,也爬得山,也下得河,结实得像司马府门前的石头狮子,突然就“风痹”了,心存疑虑。但谁敢细问。这位司马家的二少爷城府太深,如一条汪洋的大河,表面上看,很清澈、很明晰,可河底似乎总隐隐约约混混浊浊地隐藏着什么,不肯示人。而司马懿对这些人时时露出的怀疑的目光不屑一顾,看看你们都混到仆人这个地步了,能有啥智商。

    司马懿现在躺在床上,反复猜度远处那座看不见的大山曹操在怎样猜度他。

    曹操没怎么猜度他,曹操只是不信他。曹操以狐疑著称,正常不过的事情,他都要拿过来反复掂量狐疑几下,更何况这种突发的“风痹”事件呢?现在,曹操所派来的人,就站在司马懿卧室的窗子下面,今夜的风啸声刀子般尖利,而夜雾浓重如墨,连刀子也穿不透。庭院中老槐树的落叶沙沙作响,空气中有种陌生、突兀、不宁的鬼祟。突然,司马懿觉得窗纸微微抖动了一下,他心中一怔,也便暗笑,这种江湖人用舌尖舔破窗纸的惯常把戏,曹操的特务队都用上了,现在,那刺探的目光已经透过窗纸射到屋内了,它不怀好意地在床上来回逡巡,充满挑衅、挑剔和怀疑冷冷地审视着他。危险时刻,司马懿稍微动一下,“风痹”事件就会真相败露,而真相败露的后果很可能是自己的人头落地。现在曹司空大权在握,他杀死个人,像放个屁那么容易。司马懿的心怦怦乱跳,夜沉沉,风瑟瑟,司马懿觉得自己的卧室亮如白昼,一束束刀锋般的光芒在他的床前扫来扫去。可是无论你怎样高频率地扫,司马懿就是坚卧不动,一个彻头彻尾的标本瘫子。

    坚卧不动——是司马懿又一优秀政治素质。冷静、清醒、临阵不乱,一石激不起半寸浪,这在他以后与诸葛亮互相博弈的风云岁月里,基本上成了他拖垮诸葛亮的不二法宝。

    焦灼的目光还在司马懿的床上不甘心地扫,但患了“风痹”的司马懿就像一尊木乃伊一样,无声无息地坚卧在那儿。目光终于泄气了、疲惫了、退缩了、失败了。这个人确实是患了风痹,这个人确实瘫了,就是把当代神医华佗请来诊治,他也是患了风痹,他也是瘫了。没什么值得怀疑的,回去报告曹司空吧。

    屋子中阴狠逡巡的目光无可奈何地全部收回去了。几个黑影晃晃悠悠地从司马家的府第中飘出去了。司马懿的心放下了,他知道这几个人一定是回许昌报告去了。至于曹操信不信,那是另外一回事。反正自己这一劫是躲过去了。司马懿与曹操的第一次交锋便是装病。这不过是牛刀小试。给曹操一个不大不小的警告,你的手指头不是伸一下就会拨动整个世界的,你不是想给谁戴官帽谁都会感恩戴德屁滚尿流地来趋附你,也有人在你官帽飞来的时候,是会得“风痹”是会成“瘫子”的。而许多年后,在“高平陵事变”前,政治大鳄司马懿又一次“风痹”,与曹操的孙子魏明帝曹叡的托孤大臣曹爽斗法,就从根本上颠覆了曹魏江山的基石,此次事变,司马懿将拥护曹魏政权的人剪除殆尽,从此以后曹魏政权成了空壳,真正秉国执政者是司马氏集团。

    三、狼顾相惊煞曹操

    建安十三年(208)六月,曹操以汉献帝的名义自己封自己当了丞相。曹操的执政能力超强,做了丞相(实际上行使的是皇帝的权力)也没忙得发呆发晕,失眠健忘,更没有抑郁。事隔七年,他还惦记着司马懿这个人。还记着七年前他突然“风痹”成了“瘫子”应辟不就这件事(这绝对是不祥之兆,曹操正在孜孜矻矻、勤勤恳恳地给自己的儿孙们埋定时炸弹呢!)。也许曹操不是真正看中了司马懿身上有点什么,司马懿身上真的有点什么,那也只是传闻,是语言。语言往往有太多的水分,一挤就干,一挤就变形。曹操是在征辟司马懿这件事上有一种挫折感,曹操都能挟天子以令诸侯了,难道就不能挟天子而令司马懿吗?因而他在处理朝廷各种迫在眉睫的要事之后的垃圾时间里,决定处理司马懿这件小事儿。他还要征辟司马懿,这次就是用打猎时轰猎物的方法,也要把他从温县孝敬里的老窝里轰出来。曹操不允许有人在他的权威面前说不。

    这回曹操准备辟司马懿做丞相府的文学掾(文学侍从官),他已经令司马懿的哥哥司马朗做了丞相府的主簿(秘书长),司马家的“达人”们,他都要收罗到自己的府中,做公务员。曹公自比周公,周公吐哺,天下归心,你司马懿啥理由“风痹”在家中与我离心离德?他向前去温县对司马懿下征辟令的官吏坚硬明朗地说:“若复盘桓,便收之。”就这么简单明了的七个字,就已把司马懿七年前不应征的真相,以及这次再不应征的下场全都明白无误尖锐赤裸地提溜出来了。它说明曹操对司马懿七年前没有招之即来的原因——“风痹”,一点也不相信,司马懿纯粹是猪鼻子插大葱——装象(相)。那时,曹操的眼前就已清清楚楚地浮现出司马懿一肚子阴谋诡计躺在自己家床上成了“瘫子”的那副自以为聪明的蠢模样。他顺水推舟地让司马懿“风痹”了几年,原因是如果他紧接着第二次再去征辟司马懿,那未免太抬举他了,权力抬举苍蝇,能把苍蝇抬举成蝴蝶。权力抬举狗尿苔,能把狗尿苔抬举成灵芝。曹操没理由替司马懿炒作。什么样的英杰俊彦值得当年的曹司空不断地送秋波呢?如果那时就整治他,又有损曹操山不厌高,海不厌深的爱才令誉,对于一个乳臭未干的“风痹”小青年绳之太过,负面作用大于正面作用。这事被曹操冷处理了七年。

    曹操这次的态度和上次的可大不相同,如果司马懿这次再辜负丞相爱才求才的美意,找托词,耍无赖,拉三扯四,别客气,把他抓起来,丢到监狱里去,吃几天牢饭,煞煞性子,灭灭傲气,降降心火,看他还敢不敢大剌剌地拿当朝丞相的征辟令不当一回事儿。

    选择以政治为业的司马懿不可能终身不仕,他上次没有应辟,是因为他对天下大势还有把握不住的地方。他还要看一看,想一想。也许在潜意识里他还奢望朝廷中能有挽狂澜于既倒的人物,登高一呼,重整汉室江山。可七年过去了,汉家江山越来越萎靡,越来越褪色,皇帝坐在宫里其实成了一个多余的人,成了曹操手中甩不掉的流着黏液的脓树脂,成了雨天溅在曹氏集团新袍子上的泥点子。物华依旧,江山日非,他没有什么值得等待的了。他应该出仕了。况且乱世人思自全,曹操的阴险、忌刻、残暴,他不是没有所闻,司马氏家族再有名望——何况也不是最有名望的——也无法和曹操较劲儿,自己一着失算,得罪曹操,不但自身可能延颈受刃,还可能惹来灭族之灾。曹操现在势如中天,汉帝被他玩弄于掌中,天下士子有多少在他的门庭前攘臂争进,大丈夫一定要与时迁移,应物变化,为谁服务,归根到底还不是争取自己的一段功名。难道我司马懿会为汉家江山陪葬吗?不会的,没必要,也没价值。

    罢了,现在就是出仕的节点了,他已经二十九岁了,再拖下去,等到华发萧萧,对夕阳搔首时,谁还会来征辟他呢?不是谁都有坐在渭水边上用直钩钓鱼的姜子牙那般的好运气的。这回自己的身板结实得像块铁,不讲任何价钱,跟着曹丞相的办事员服服帖帖地去许昌。

    于是,便有了曹操与司马懿这两位三国时代风云人物的第一次会面。这次会面具有极强的宏观性、严重性、戏剧性。它宏观到影响了中华民族的历史走向,严重到大大缩短了曹魏王朝的运祚,戏剧到把曹操吓了一大跳。当有着极高的社会美誉度,被当代名人品了又品的青年才俊司马懿站在曹操面前时,曹操着实吃了一惊,咦!这个人怎么生得这副品相?他双目锐利,泛着冷冷的青灰色寒光,似飞禽鹰;声音粗沙凄狠,如旷野嚎风,似走兽豺。曹操突然想起最近有人告诉他,这司马懿还有一种特殊的禀赋——“狼顾相”,就是身体站着原地不动,脖颈能转动180度,说白了就是能把后背和前脸同时对着你(好恐怖的奇相啊!鬼魅呀!千古之下大概只此一人)。在时代的风口浪尖上弄潮多年阅人无数的曹操也感觉到自己面对着一种“陌生化”的特质,这个人气质不同寻常,绝无先例。二人一番对话后,就有了短暂的沉默。曹操眯起细长的眼睛在琢磨着司马懿,此人满身盛气充盈,却故作低调,用冰冷的理智把真性情紧紧包裹起来;内质无比锋锐凌厉,却示人以柔弱、谦和;满腹的韬略才识却伪装成知之不多,藏而不露或露之有限。一个初登官场的年轻人能把分寸拿捏得这么准,完全没有愣头青的青涩感,这都不是后天的教育训练所能成就的,这是上天赋予他的一种稀有的政治才能,有这种政治才能的人未来不可限量。

    曹操在心理上便对司马懿有了几分狐疑、几分提防、几分思量。可以说司马懿的第一次“打工面试”基本上是失败的,不是全部坍台,也是半个坍台。他给曹操留下的印象是糟糕的、排斥的,甚至是厌恶的。聪明的司马懿从曹操眯起的细长眼睛射出的飘忽不定的目光中和脸上莫测高深的表情里,他立马就判断出,他与这位曹丞相是两个永远不能相容的“气场”,他与曹操这样的人为了各自的利益,在一定条件下能够互相利用,但在心灵深处,双方永远是深深的怀疑与提防。他们永远不会成为可以换命的朋友。

    司马懿与曹操的第一次见面是僵硬的、冰冷的、干涩的,但却有一股对峙的暗流在下意识地涌动。当司马懿告别这位不可一世的曹丞相,正稳步向屋外走去时,哐啷一声,曹挥起宽大的衣袖,将放在案上的杯盏全部扫落在地。这招完全是曹操的诡计,他自从听说司马懿具有“狼顾相”以后,他就想亲自试一试,刺耳的响声使司马懿猝不及防,他猛然停住脚步,用生理上的第一反应将头转了个180度,用前脸和后背同时对着想试他异禀——“狼顾相”的曹操。看着如此怪异站相的司马懿,曹操的心咯噔一下,看来一切都不是谣传,此人果然有“狼顾相”,有狼顾相的人,是不是也有别人猜不透的狼子野心呢?曹操的心里对司马懿的犯忌又增添了几分。他甚至有些后悔两次积极主动地征辟司马懿出来做官了,“引狼入室”,他自己做的是不是这样一件蠢事呢?他的心里有点乱,便挥了挥手让司马懿出去,自己则坐在那里心事重重。

    这回应该是司马懿满腹狐疑了,他直到走出丞相府大门,也没有猜透曹操将案上的杯盏挥落在地是什么用意(他不相信那些杯盏是自己滑落到地上的),自己有“狼顾相”的人并不知道自己这一特点会在别人的心理上引起多么强烈的反感。但有一点他很清楚,不管曹操是什么用意,他肯定有用意,而且这用意还不是善意。司马懿迅速地盘算起自己未来在丞相府中做办事员时应采取的措施:戢鳞潜翼,藏锋待时,别太过早做一把傻愣愣的锥子,不知山高水浅地就从口袋里钻出来——当然也不能总把自己藏在口袋中,永远也不从口袋中钻出来,那样他的出仕就没有任何意义。此时的司马懿不一定怀揣着有朝一日定为大晋江山打下基础的宏伟愿景,但他也一定是个有政治目标的人。有政治目标的人首先一点就是要保护好自己,士为知己者死,在没有遇到知己者前,最好的策略就是“潜伏”。

    在曹操时代,司马懿所担任的职务先是丞相府的文学掾,后又做过黄门侍郎等属官,在一段时间后,他竟然替代了他的哥哥司马朗做了丞相府的秘书长——主簿。怪哉!一个第一次见面就给曹操留下恶劣印象的人,一个有着“狼顾相”异相的人,竟然做了曹丞相的秘书长,匪夷所思!这件事放在别人身上也许是不可能的,但放在司马懿与曹操的身上就是可能的。《晋书·宣帝纪》载:“帝(司马炎以晋代魏后,追封司马懿为宣皇帝)于是每勤于吏职,夜以忘寝,至于刍牧之间,悉皆临履,由是魏武(曹操)意遂安。”司马懿在曹操的不认同与排斥中,用自己的勤奋不断地为自己“漂白”,为自己积德立功,树立形象,这样做即使是不能得到曹操从心底的完全认同,至少也要冲淡第一次与曹操会面时,给其留下的坏印象。千万别挑起丞相的恶感,惹来杀身之祸,此时安全第一。而曹操呢,则是唯才是用,他在辅政期间下的求贤令,所求人才只要有行政能力、军事能力即可,道德瑕疵可以忽略不论。曹操是位有大局观的政治家,所以才让这个有“狼顾相”的人在他的丞相府中怪诞地“顾”来“顾”去的。

    四、押宝曹丕紧跟曹操

    如果司马懿仅仅每天像个特等劳动模范一样,很亢奋,很能干,哪儿有动静哪儿到,汗流浃背,深入基层,与那些养马的、种地的、执戟的最基本民众混在一起,来表现对曹丞相的忠心耿耿,那他还是大政治家吗?他这样做只是让曹操心安,在曹操情绪稳当不琢磨他的时候,他好能容出空儿来,琢磨琢磨曹操的著名儿子们以及整个显赫的曹氏家族。以政治为业的人,在自己还未做大做强之前,一定要目光准确,跟对人,找对靠山,小浪花裹在大浪花中,才能有力量冲破前面的重重障碍。

    司马懿经过仔细地观察和分析,他最后把宝押在了曹丕身上。尽管像曹植这样才华盖世的人极为罕见,但他的才华绝不会给他带来政治上的胜算,而曹植集团的杨修、丁仪、丁廙等人,聪明、锐利、机敏、飞扬,可却不厚实,不牢靠,不扎实,像在太阳光下滚动着的五彩琉璃球,很炫目,但也极易破碎。而曹丕集团的人却是陈群、吴质、朱铄一类政治手腕高明,执政能力强,既讲究实际又深谋远虑的人。这些人像石头,表面上不一定有琉璃球那么漂亮,可却十分沉稳、结实、难以撼动。司马懿觉得自己在精神系统上与曹丕一伙人极为相似,而曹丕为了使自己的集团从内容到形式上都能压过弟弟的集团那伙才子们,也在挖空心思地网罗人才。二人倒有些相见恨晚之意,情人眼里出西施,曹丕可一点没注意不到司马懿有什么“狼顾相”,而是觉得他“异材秀出千林表”,很快,司马懿就成了曹丕“四友”——陈群、吴质、朱铄、司马懿——中的“一友”。能够成为曹丕的一友,是司马懿在政治选择上极为正确的一招,他带来的好处之一:与曹丕一伙亲密接触,每日游处,实际上是给自己找了一棵根深叶茂的大树,背靠大树好乘凉,虽然此时曹操还没有立太子,选择曹丕也是一看险棋,但以司马懿的天才目光瞧去,曹植怎么也不像个政治家。现在不像,将来也不会像。好处之二:在曹丕这棵大树的荫蔽下,曹操对他的恶感即使不能全部抹去,但至少会允许他的存在。只要允许他存在,他就能在阴影中不声不响地长成、壮大。好处之三:自己的时代尚未到来,创造这个时代的人十有八九是曹丕,所以现在一定要交好曹丕,伺机腾飞冲上九霄。

    司马懿一面成了曹丕的四友,一面不忘忠于职守,紧跟曹操。司马懿在军政大事上第一次向曹操提供建议是建安二十年(215)三月跟随曹操讨伐张鲁。张鲁是五斗米教的传人,在汉末群雄割据的乱局中,东汉王朝整日忙着收拾北方的乱摊子,腾不出手来管大西南的事儿,张鲁便占有汉中近三十年,汉中是入蜀的咽喉之地,战略位置十分重要。益州(巴蜀一带)牧刘璋和他的父亲刘焉在益州已经营二十多年,为了防止汉中张鲁向益州扩张,刘璋听信了谋士法正等的建议,请也想割据称王,但除了赖来一个荆州外,屁股底下并没有什么城池土地、同为宗室的刘备入川,共伐张鲁。史称刘璋暗弱,这人着实是暗弱,让刘备入川,是把自家香喷喷的大肉包子放在案板上随便让一只饿狼叼。此前,孙权也曾鼓动刘备共同伐蜀,孙权派使者对刘备说:“刘璋这人软弱无能,益州他是守不住的,如果曹操得到了巴蜀,荆州就危急了,现在我们先取刘璋,后取张鲁,一统南方。就是有十个曹操来,我们也不惧怕他。”在汉末群雄逐鹿的血腥角斗中,谁都有伪诈的一面,这是形势使然,政治术不需要老实巴交的人。但其中最伪者乃刘备也,曹操都得逊他一筹。咱们皇叔刘备的伪,炉火纯青了。皇叔刘备一贯以“忠”的面貌示人,这就让人信赖他的伪,不防他的伪,最后被他的伪给坑了,还高唱赞歌颂扬他的伪。刘备这人的道行是三国时代最深的。

    听到了孙权来使的话,一身正气、一腔忠心的皇叔刘备对孙权的想法是嗤之以鼻的,他给孙权写了封回信,看这封信的意思,刘备这辈子不能打刘璋,取益州,就是下辈子也不能打刘璋,取益州。他义正词严兼道貌岸然地给孙权写了一封回信:“益州民富地险,刘璋虽弱,足以自守。如果山高水险路远迢迢地挥师蜀、汉,欲使战克攻取,举不失利,孙武、吴起那样的军事家都难做到。议者见曹操失利于赤壁,以为他元气大伤,再不会远征了。今曹操三分天下已有其二,将欲饮马于沧海,观兵于吴会,何肯守此坐须老乎!而同盟无故自相攻伐,会给曹操制造机会,使曹贼乘其隙攻打吴、蜀,这不是上策。我刘备与刘璋托为宗室,我将冀凭他的威灵以匡汉朝。今刘璋得罪于左右,我刘备也感到悚惧,伐刘璋一事,我听都不愿听,请您原谅。”那意思是对孙权欲取益州是鄙而薄之的,决不会与其同流合污的。

    孙权可不是一封信就能唬住的主儿,孙权看了刘备这封洋洋洒洒假话连篇的信,很不爽。心想,刘备你就装吧,看你能装多久?你不打刘璋,我打。于是调兵遣将,准备伐蜀。刘备也调兵遣将堵截孙权伐蜀,并对率水军驻夏口的东吴将领孙瑜说:“你要伐蜀,我就披发入山,我可不能失信于天下。”那意思是宗室刘璋都被人伐了,自己眼睁睁地不能救,我无面目立于天下,要散开梳得周周正正的发髺,跑到深山里餐风饮露弄白云,做隐士去了(伪得好笑)。这戏演得比真的还像。可是不久,他把给孙权那封信中的皇皇大言抛到九霄云外,自己跑去占据了成都,将刘璋赶去了公安,自己封自己为益州牧。他不是披发入山,而是披着宽大华丽虚伪的袍子滑进了成都,做了梦寐以求的益州之主。所以孙权听到刘备已做了益州牧时,气急败坏地骂道:“猾虏,乃敢挟诈如此!”(东吴在陆逊未出道之前,与西蜀的交往,大小事情上一概吃亏。陆大都督当空出世后,局势彻底翻盘,翻倒倾覆了蜀国的根基。蜀国之败,实不始于司马昭伐蜀,而始于陆逊设计斩关羽,火烧连营七百里。从此以后,蜀国的光景就一路破败下去,纵有诸葛亮也难挽颓势。因为正史中的诸葛亮实在不像《三国演义》中写得那么神乎其神,以至鲁迅先生评价此书时说,孔明多智近于妖。)曹操听到刘备占了益州,就知道他下一个目标觊觎的肯定是汉中,除非刘备像刘焉、刘璋父子一样,胸无吞八荒之志,固守一隅,小打小闹做个土皇帝。枭雄刘备非刘璋也,他的能耐不一定很大,但野心肯定很大,他还要学光武帝刘秀,要中兴汉室呢。做美梦的人,胆儿都出奇的肥。刘备取汉中之后下一步就是取长安,再一步就是取许昌。那时候,皇叔很可能不是“挟天子以令诸侯”了!而他自己就要做天子而封诸侯了。从他连蒙带骗地把刘璋从成都赶到公安这一作为看,这简直是一定的。汉中对益州之重要,正如黄权对刘备说:“若失汉中,则三巴不振,此为割蜀之股臂也(三巴,指巴东、巴西、巴郡)”。枭雄刘备怎么能眼睁睁地坐在成都城里享福而让人把自己的胳膊大腿给割掉呢!奸雄曹操又怎能心甘情愿地让刘备占了益州后又占汉中进而北图中原呢!

    建安二十年(215),曹操率大军伐张鲁,张鲁败走巴中。张鲁这人宽厚,走前属下建议他放火悉烧宝货仓库,给曹操留下灰烬瓦砾一片。张鲁摇摇头说:“我本来就想归命国家,只是这意思还没有被朝廷知晓,今天我避丞相大军的锋锐,非有恶意,宝货仓库,属于国家所有,我怎么能把它烧掉呢!”真是个主人翁概念很强、具有高尚爱国主义精神和宗教情怀的五斗米教教主。张鲁离开了南郑(汉中治所),宝货仓库却完整无缺地留在那里等待曹操验收。曹操大军一进南郑,看到昔日南郑富庶的现场一点没有遭到破坏,甚至张鲁能够带走的奇珍异宝都没带走,曹操非常感动,在这风俗混浊、人心浇薄、贪鄙成风的乱世,有这样纯洁心灵、廉洁作风的省部级干部实为罕见。所以四个月后,张鲁出降,曹操就拜他为镇南将军,封阆中侯。曹操明镜高悬,是个有功必赏之人。

    曹操占了汉中,下一步的战略部署就极为重要。他虽然占据了汉中,但从根本上说,刘备在益州,西南未宁,汉中对他实乃手中没有握牢的宝物,刘备随时都会来抢。从地理位置上讲,汉中对于中原,也有些“孤悬”的味道。如果此时能一鼓作气将益州也一并拿下,益州、汉中、关中将连成一片,从渭水边到锦官城都插上汉家龙旗,军阀割据,烽火不熄的混乱局面在这片辽阔的土地上将提前若干年结束,三国鼎立的局面将不会形成,昭烈帝、武侯丞相统统不会存在,历史将会改写。

    此时,跟随讨张鲁大军出征、任丞相主簿的司马懿看出来这是拿下益州的绝好机会,向曹操进言:

    刘备以诈力虏刘璋,蜀人未附,而远争江陵,此机不可失也。今克汉中,益州震动,进兵临之,势必瓦解。圣人不能违时,亦不可失时也。——《资治通鉴》

    这几句话,其实是司马懿作为一个有存在感(但重量还远远不够)的历史人物第一次开口说话,第一次就军政大事贡献自己的意见。自从建安十三年(208)他被曹操多少有些强迫意味地辟为丞相文学掾,他哥哥司马朗同时被辟为丞相主簿,这七年来,大家只知道他小心翼翼地在优化自己的生态圈子,极富远见地、含而不露地成了曹丕的“四友”之一,勤勤恳恳、扎扎实实地深入基层,用自己的才干和汗水抹去曹操射向他的疑虑重重的目光。在这七年里,其他的事没有细节,也没有话语,他的伪饰把自己遮蔽得很好。如果不好,他就不能接替哥哥做曹丞相的主簿。没有哪一位高级官僚和自己的秘书长是离心离德、针尖对麦芒的。司马懿能够让对他怀有偏见,早期极端排斥他的曹操接纳他、重用他、抬举他,但永远也不会彻底了解他,这说明司马懿是个双面人。第一,他有做狗的本性,他依顺曹操,尺度合适地向曹操献媚摇尾,让曹操感到舒服和妥帖。没有这一点,他根本无法化险为夷平安无事地度过他的曹操时代。曹操杀了崔琰、许攸、孔融、杨修、边让,甚至逼死了对他基业建立居功至伟的荀彧,但却没动他一根指头,也没听说二人之间有什么矛盾。第二,他有蛇的本能,善于潜伏,当形势不利于自己的时候,就盘作一团静守不动,然后伺机而发。第三,即使他此时身上阴谋的种子已经深深地埋藏在灵魂深处,但却没有真正醒来,他对汉家、对曹家多多少少都有那么一点忠心。他是一个需要舞台的人,他舍弃不了曹丞相给他提供的这个舞台。

    给曹操当幕僚可不是那么好当的——给谁当幕僚都不是那么好当的。一个幕府,就相当于今天的一个大型机关单位。机关,机关,多么具有无限文化深意的单元建设。它所连接的词是机关陷阱,暗道机关,机关用尽,甚至是热兵器机关枪,等等。所以机关内究竟如何,不言自明。对于司马懿,如果他在曹操面前显得过于雄姿英发、聪明睿智,他将招嫉、招祸,像杨修一样掉脑袋。《曹瞒传》载:“诸将有计划胜出己者,随以法诛之,及故人旧怨,亦皆无余。”如果他显得过于平庸木讷、无勇无谋,他又将被曹操看不起,永远沉沦在下层。所以真不知道司马懿这个度是怎么拿捏的,既让曹操看得起他,又不嫉恨他,而且在关键时刻他敢大胆地在曹操面前亮出自己的观点,劝曹操凭借拿下汉中的东风一举拿下益州。

    司马懿这番话析理精微,虽然有些“险”的成分,但对当时的形势和益州未来的走势分析得相当正确。而且他所说的“圣人不能违时,亦不可失时也”相当巧妙,他不露声色地吹捧曹操为圣人,同时也不着痕迹地吹捧了自己。一个政治集团,虽有尧舜,也必有稷契。

    曹操没有采纳司马懿的意见。曹操听了司马懿的话,说:“人苦无足,既得陇,复望蜀邪!”留下夏侯渊、张郃、徐晃、杜袭等守汉中,大军撤回长安。这一仗没有打利索,结果汉中自此成了曹操与刘备反复争夺之地。建安二十四年(219)正月,刘备又击夏侯渊,黄忠在定军山斩了元帅夏侯渊,使曹操失去了一位十分得力的栋梁般的战将。三月,曹操自长安出斜谷临汉中,与刘备对峙数月,魏军兵士逃走的很多。五月曹操撤军,汉中从此落入刘备之手,使皇叔刘备自戴高帽从益州牧成了汉中王,最后成了昭烈帝,成全了诸葛亮,成全了罗贯中,也成全了一切对正统文化、忠文化无限渴慕、无限热爱的一代代人。而蜀的最终平定,要等许多年后由司马懿的儿子司马昭率领大军来完成。

    五、曹操死前的狐疑目光

    在整个曹操时代,司马懿基本上是潜伏,百尺峥嵘也只露一尺,他此时没有摆上台面的事功,但也没犯致命的错误,他完全是一个“好人”。他知道他的危机一点也没有解除,无论他在何地,无论他做何事,他都觉得曹操的目光在阴郁地注视着他。他就是躺在被窝里睡觉,也觉得曹操的目光在屋子的四面八方监视着他。

    司马懿做人的最大“优点”,不仅能“装”,还能忍、能拖。他比曹操年轻二十四岁,按照生老病死的自然规律,他什么也不做,站在原地不动,如果不出意外,飞驰的时间也会把曹操早他许多年带进棺材中。这就是谁都摇撼不了的年轻者的胜利,因为时间站在他们一边。

    “人世更兴衰,吉凶良倚伏”。司马懿在等待。曹操老了,曹操病了,曹操要死了。叱咤风云,戎马一生,昔日曾鹏飞青云,傲视群雄,统御海内,文武并施,离皇帝宝座只差一步——这一步是他不愿走,他愿走与皇帝宝座就是零距离。但他的屁股没有亲自坐上皇帝的龙椅,他的理想是“若天命在吾,吾为周文王矣”。尽管当时汉献帝唯有名号“尺土一民,皆非汉有”。

    病倒在洛阳的曹操心中放不下家国大事,当然也放不下他的美人娇娃,这些他都是要安排的。可是垂危之人对尘世的安排又有何用?世界上最无用的一种文本和语言就是遗嘱。忠,所以高贵——即便是它含有很多愚昧的因子,它还是高贵——就是“忠”何其不易,人的本性不是公开叛逆,就是阳奉阴违,却不是忠。可是临危之人的千丝万缕还是抓住尘世不放,希望活着的人对他忠。

    病中的曹操神思恍惚,他不断地被一个梦境所纠缠:三马同食一槽(预示着晋室“三祖”——司马懿、司马师、司马昭,将曹魏江山窃为己有)。他早年就不断地做这个梦,他始终猜不透这个噩梦的确切含义。他以为是西凉马腾、马超父子是他曹氏的潜在敌人,但他平了马腾后,这个梦并未离他而去。他隐隐约约地感到,这个危险还深藏在一个他不知道的地方、他不知道的人身上。他很想再对太子子桓(曹丕字子桓)多嘱咐几句,可此时太子在邺城,而他在洛阳。山高水远,鞭长莫及。他生命的灯油看看待尽,他用仅剩的余热还在思索,思索他的部下僚属。司马懿?司马懿?这个人的名字在他的耳边嗡嗡作响。司马懿为人“内忌而外宽,猜忌多权变”。以前他与子桓多次议论司马懿这个人,他觉得自己永远也无法窥见其心灵深度,他曾多次对子桓说:“司马懿非人臣也,必预汝家事。”怎奈太子对他却是百般维护。像司马懿这样有雄豪志的人,他的志向绝不可能仅仅是个幕僚,甚至不仅仅是个封疆大吏……想到此,曹操顿觉一阵心悸。然而,一切都已经太晚了,子桓此时不在他的床前,就是在他的床前,他们父子俩对司马懿的品度也具霄壤之别。但愿自己对司马懿的猜度都是错的,而子桓是对的,但愿自己没有养虎遗患,给子孙留下一个重大的灾难……建安二十五年(220)春正月,洛阳的山川大地河流都在南风之薰中逐渐苏醒,开始了它们新的生命历程。一代枭雄、超世之杰曹操在春光里崩于洛阳,享年六十六岁。

    历史对曹操的评价是:“王知人善察,难眩以伪(眩者,目无常主。难眩以伪,谓人不能乱其明)。”然而就是这样一位“人不能乱其明”的乱世奸雄,却最终也没有看清司马懿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在汉末三国时期,有三个智商最高的人:曹操、诸葛亮、司马懿。从三人较量时显现出的智力史看(除去个人的品质高尚与否这个因素),无论是对生存环境的判断,对自己智力使用价值的判断,对当下事实的准确把握,等待时机的能力,司马懿似乎都超过曹操、诸葛亮。特别是在对自己智力使用价值判断这一点上,司马懿更是远远超过诸葛亮。纵观司马懿的一生,他几乎没有浪费过自己的智力(甚至是体力)去做无益之事,而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诸葛丞相的工作态度至今想起来还叫人心疼。诸葛亮在很多方面都应该向司马懿学习,而除了“蜀汉正统论”这一点忠心外,司马懿倒没有什么可向诸葛亮学习的。

    六、曹丕称帝君臣相契

    曹操崩,曹丕嗣位为丞相、魏王,改建安二十五年为延康元年。延康元年(220)十月,曹丕迁汉鼎,登皇帝位,改年号黄初元年。曹丕登基,司马懿政治上的风云时代正式开始,他再也不用整日惴惴不安地担心曹操射向他的疑虑重重的阴郁目光了,躺在坟墓里的一堆枯骨再也不会有什么目光了。人,活着真好,活着就意味着有无限可能。作为前太子今皇帝曹丕的“四友”的司马懿理所当然地受到了新朝廷的重用,他官拜尚书,不久又转为督军、御史中丞,封为安国乡侯。黄初二年(221),督军官罢,迁侍中、尚书右仆射,都是曹魏政权中央机关的重要负责人,是皇帝的股肱之臣。司马懿这时一定是暗地里沾沾自喜,无比赏赞自己的政治目光,无比庆幸自己早年选对了主子,才有今天的青云直上。而跟着曹植的那些人,丁仪、丁廙等却被曹丕赶尽杀绝。二丁遭到族诛,凡与其有关联的男性人口,即便是个婴儿,只要你有个男根儿,全部人头落地。曹丕的阴险苛刻,如此可见一斑。见人履霜,自己脚寒。司马懿有些怜悯才子丁仪、丁廙,但更多的却是不屑,认为他们根本不是玩政治的料,政治智商如此之低,却又偏偏无比热心政治,活该你被政治玩死。

    但客观地说,由于曹丕在位时间很短,仅仅七年,曹丕他自己没有能够像他父亲曹操那样“运筹演谋,鞭挞宇内……总御皇机,克成洪业”,建不世之功。他的基业是他父亲曹操打下来的。如果他想进一步开拓他的事业,也像父亲一样建立不世之功,他的途径就只有一条:灭掉蜀汉,剿平东吴,统一中国。曹丕不是没有这个志向,可他生不逢时又才具远不如其父曹操。曹操都没能完成统一中国的大业,遑论曹丕了。当是时东吴有孙权、陆逊,还有一批实力不俗的武将,而蜀汉则有诸葛亮在。两家的运祚都没有走到尽头,都在辉煌末尾的明亮期,所以时势没有给曹丕提供统一中国的机会。皇帝没有多大的事功,他的臣子们的政治能量军事能量也没有一个阔大的发挥舞台,所以司马懿在曹丕时代只是不断得到重用,却没有可供书之青史的历史功绩。

    不甘平庸的曹丕在他做皇帝的短短七年内,也曾三次亲征东吴,但却都无功而返。

    东吴用陆逊之计,夺荆州斩关羽后,刘备痛心疾首,此仇不雪,他日难在黄泉之下见二弟。当时赵云劝刘备:“国贼是曹操,不是孙权,如果先将魏灭掉,孙权自会臣服。现在曹操虽然已经归天,其子曹丕却篡逆当了皇帝,我们应该顺应四海人心,早图关中,居黄河、渭水上流以讨曹丕,关东义土必裹粮策马以迎王师。不应将魏弃置不顾,而去讨伐我们应该当作盟友的东吴,双方一旦交兵,必然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消耗战,此种决策是不英明的。”刘备已被仇恨之火烧得完全失去了理智,一心为关羽报仇的刘备对当时的战略形势,双方力量之对比,以及交兵之后的胜算把握一概不论,像一头喝醉酒的老公牛,一心一意、盲目混乱地往敌阵冲去,实际上他为了报仇是置蜀汉之大业于不顾的。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刘备可是三国时代第一君子,为了报仇他是一年也等不得的。赵云没在桃园与他一起喝过酒,划过拳,看过桃花,磕过头,赵云不是一弟。赵云的话,他只当作耳边风。

    黄初二年(221)秋七月,刘备自率大军,气势冲天东征讨伐孙权。东吴一则理亏,毕竟是他们杀了关羽父子;二则一开始也被蜀军的“气势冲天”给吓住了。孙权于是想暂时性地弯下腰来,与蜀汉讲和。讲和?想得美!我二弟的仇还没报呢,我正想茹尔血,砍尔头呢,哪里还会与不共戴天之东吴讲和?刘备咬住东吴不依不饶,孙权发现与蜀汉的一场血战是迫在眉睫了,能屈能伸的孙仲谋(孙权字仲谋)怕与蜀汉交战时,中原的曹丕再对他进行讨伐,这样会形成夹击之势,使东吴腹背受敌。于是孙权决定向曹魏称臣。魏代汉,东吴与蜀汉都是不承认的,认为这是曹贼篡汉。这回东吴遣使称臣,那就意味东吴承认曹魏政权的正统地位了。曹丕大喜过望,群臣也齐声道贺,唯有侍中刘晔看出这是孙权的权宜之计,是因为刘备要讨伐他,他怕曹魏与蜀汉联手,所以假投降、假称臣。是外有强寇之时,低一下头,找个靠山,增些底气。并劝曹丕乘吴蜀混战之际,从中渔利,渡江袭吴,吴打下来后,蜀也就不在话下了。曹丕不听刘晔之劝,说:“人家称臣而投降我大魏,我却不讲信义去讨伐,以后想投奔我大魏的人都会疑心重重。”遂受吴降。

    东吴狡猾地稳住了曹丕,便一门心思地将刘备的七百里连营烧成灰烬,刘备的亏吃得忒大了,又气又恼,又恨又羞,心中窝的这口气出不来,便气死在白帝城,追二弟与三弟于黄泉之下去了。东吴的危险已解除,于是孙权就觉得没必要再向曹魏政权称臣了。本来当年孙权向曹魏称臣时,东吴朝廷上,许多文官武将羞辱得咬牙切齿,痛哭流涕。江东蛟龙,岂能做鳖,长久屈身于曹魏。那时向你卑辞奏章、飞媚眼、拍马屁,不是真怕你、真服你、真敬你,是形势使然,你还以为我真把你当正头香主供起来呢!

    东吴的反复无常使曹丕大怒,他觉得东吴对待这种政治盟约简直像放屁一样轻松,自己在他们有难的时刻敞开博大的胸怀接纳了他们,庇护了他们,他们不感恩不戴德,用过就甩。孙权,孙权,蕞尔小子,谲而不正,反复无常。曹丕觉得自己当了冤大头,叫孙权给当猴耍了,他哪能咽下这口气?于是决定伐吴。黄初三年(222)九月,曹丕命张辽、曹休、臧霸出洞口;曹仁出濡须;曹真、夏侯尚、张郃、徐晃围南郡,三路大军杀气腾腾,奔东吴而来。曹魏大军与东吴大军相持数月,互有胜负。到了黄初四年(223)二月,疫病流行,曹丕只好下令将大军撤回。

    此一次伐东吴,可谓鼓噪而去,悄然而归。君臣人等,基本上是寸功未建。但曹丕并不甘心,黄初五年(224)七月,曹丕决定第二次伐吴。七月,曹丕来到许昌,他留此时爵封向乡侯、官拜尚书仆射的司马懿镇许昌,司马懿感到责任重大,推辞不受。曹丕对他说:“吾于庶事,以夜继昼,无须臾宁息,此非以为荣,乃分忧耳。”如果不是心腹股肱之臣,曹丕是不会这么恳切地对他说这种实实在在、不加半点虚饰的真心话的。给你官职,不是让你食厚禄,荷荣华,是承担责任干实事的。八月,曹丕亲御龙舟,循着蔡河、颍水,进入淮河,九月到了广陵。然而东吴将士早有准备,沿江数百里设疑城假楼,又将舟舰浮于江上向曹丕的水军示威。远远望去,似有百万水军在守卫长江天堑。其实这些城楼都是木桩披上芦苇而成,正所谓“植木衣苇”。只是长江浩荡,云水氤氲,白雾茫茫,没有望远镜的时代,曹丕他们哪里看得真切!曹丕到江边又正值江水盛涨,他望着浑茫天际的长江之水,只得无奈地感叹:“魏虽有武骑千群,无所用之,未可图也。”十月,曹丕回到许昌,此次伐吴,又是无果而终。

    曹丕伐吴的劲头真可谓是百折不挠。黄初六年(225)二月,曹丕带着一批朝廷重臣从洛阳来到许昌,他决定第三次伐吴,并御驾亲征。曹丕以陈群为镇军大将军,随车驾董督众军,录行尚书事;司马懿为抚军大将军,镇许昌。督后诸军,录后台文书事(后台,尚书台留许昌诸人)。可见曹丕对司马懿有多么倚重,他在有重大的军事行动时,总是把自己的最吃紧的临敌后方交给司马懿镇守。曹丕此次征吴,决定“去江数里,筑宫室,往来其中,见贼可击之形,便出奇兵击之;若或未可,则当舒六军以游猎,飨赐军士”。曹丕临行前对司马懿说:“吾深以后事为念,故以委卿。曹参虽有战功,而萧何为重。使吾无西顾之忧,不亦可乎!”在曹丕的心里,他是拿刘邦的贤相萧何来比方司马懿的。司马懿在曹魏政权的核心机构位重如巍巍一高山,不可撼动。曹丕第三次伐吴,声势极其浩大。

    八月曹丕率领水军自谯循涡水入淮河,十月到广陵,临江观兵,戎卒十余万,旌旗数百里,有渡江之志,怎奈吴人严兵把守。曹丕一腔抱负无法施展,时令又是冬十月,浩荡的江水早晚寒时则结成千里薄冰,寒风翻卷着漫天黄云,天地皆是萧瑟与凋零,曹丕大军的舟舰无法入江。白天,太阳一晒,江水又波涛汹涌,气势撼人。曹丕只得又站在江边上感叹:“嗟乎,固天所以限南北也!”并在马上作诗曰:

    观兵临江水,水流何汤汤!戈矛成山林,玄甲耀日光。猛将怀暴怒,胆气正纵横。谁云江水广?一苇可以航!不战屈敌虏,戢兵成贤良。古公宅岐邑,实始翦殷商。孟献营虎牢,郑人惧稽颡。充国务耕植,先零自破亡。兴农淮泗间,筑室都徐方。量宜运权略,六军咸悦康。岂如《东山诗》,悠悠多忧伤。

    这是真正的“在场文学”,只不过这种“在场”所花代价大了一点。此次伐吴曹丕差点遇险,差点叫孙权把他“伐”了。曹丕在归途中,吴守将孙韶派部将高寿率五百敢死队员来劫曹丕的车驾,曹丕没料到孙权会来这一手,他以为他在江北叹江南,那孙权也一定是在江南叹江北,碧眼小儿也不会过江来惹他。这五百敢死队员像从天上掉下来的一样,曹丕大惊失色,副车丢掉了,皇帝专用的羽盖也被掠走,翠华一去无影踪,而数千战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又开回淮水中。

    黄初七年(226)正月,曹丕从广陵回到洛阳。伐吴虽然无战果,但他对留守在许昌的司马懿工作十分满意,并决定司马懿继续留镇许昌。他给司马懿的诏书说:“吾东,抚军当总西事;吾西,抚军当总东事。”完全是皇帝的左膀右臂。在曹丕的心目中,司马懿镇抚何处,则如他亲临此地一般。司马懿就是代表他权力意志的一个影子。

    七、顾命大臣

    长江浩荡的天水永远长流在曹丕遗憾的梦中,父亲打下的疆土,他并未能增加一寸,父亲建立下的功业,他未能添彩一分。黄初七年(226)五月,四十岁的曹丕仅仅做了七年的皇帝,崩于洛阳,临终前“召中军大将军曹真、镇军大将军陈群、征东大将军曹休、抚军大将军司马懿,并受遗诏辅嗣主”。

    从建安十三年(208)被曹操辟为丞相文学掾,到黄初七年(226)曹丕驾崩成为托孤大臣,司马懿走过了近二十年时间,政坛之路,其中有荆棘丛生路——曹操时代;也有平坦宽广路——曹丕时代。无论是什么时代,司马懿始终是理性的、低调的、隐忍的、智慧的。在荆棘丛生的路上走,他没有让一棵蒺藜扎着脚,使伪装成为本能,照样走得四平八稳。在宽广平坦的道路上走,他清醒地认识到皇帝给他的自由不是无限的,他要最大限度地利用这有限的自由,既不膨胀,也不猥琐,尺寸合适地发展自己。动态能量该释放时释放,该收敛时收敛,让皇帝看着他又有用,又不碍事,又忠诚又有才具。这样,皇帝临终前便把继任皇帝——曹叡和曹魏的江山郑重放心地托付给这四个人:两个是宗室,两个是早年的“四友”。能自始至终地成为皇帝的“友”——能自始至终成为一个平常人的友——那难度并不亚于让骆驼穿过针眼。可司马懿做到了。

    明帝曹叡其实是个很孤零的人。皇家的玉楼瑶殿、富贵金紫都是外在的繁华,它管不到心灵最幽暗最柔软之处。父亲对母亲甄后的爱意渐衰,郭后、李贵人、阴贵人的并受宠幸,都使年轻而聪慧的曹叡觉得自己虽然生活在锦绣丛中,无形的荆棘却遍布四面八方。作为一个不受皇帝待见的女人的皇子,他没有一点安全感,终日生活在惴惴不安之中。黄初二年(221),母亲终被赐死。许多年后,他长大成人,听父亲的另外一位贵人说,母亲死日,备受宠爱的郭后怕甄后在九泉之下含恨作祟,让其披头散发,覆面含糠而葬。曹叡痛彻心肝,泪流满面。因而,他把对母亲的无尽思念化作绵绵敬意,都献给了外祖之家。但甄后死时,他还不懂这些,他所懂的是父亲对他日益冷淡、日益疏远,本来早就该确立的太子之位,也迟迟没有确立。爱屋及乌,恨屋也会及乌。曹丕对甄后的绝情、冷酷必然殃及到曹叡身上。视权力为第一生命的帝王之家究竟有多少人伦之道呢?

    曹叡最幸运的一点是郭后无子。如果郭后有子,那曹丕的接班人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他。郭后无子,甄后冤死,曹丕就令郭后抚养曹叡。曹叡心中对郭后其实是百般怨恨,他虽然不知道母亲埋葬的具体细节,母亲的忧怨、母亲的孤寂、母亲每个黄昏的独自凭栏、母亲每个长夜的泪雨纷纷、母亲宫前年复一年半尺高的萋萋青草,使他知道母亲是什么样的境遇,而造成这种境遇的祸首第一是父皇(他不敢怒),第二就是郭后(他敢怒不敢言)。曹叡毕竟是聪明的、有心计的。曹操在时,特别喜欢这个孙儿,每当朝中举行宴会,总是把他带在身边,“与侍中近臣并列帷幄”。现在祖父早已离开人间,母亲也已撒手人寰,人间的温暖都已离他而去。他想被立为太子,他想获得父亲的欢心,甚至他想平平安安地活下去,他唯有小心谨慎地侍奉父亲最宠爱的女人郭后,做个孝子,用这种“挤”出来的感情投资来逐渐获得父亲的好感。因此曹叡对郭后早早晩晚膝前侍候,毕恭毕敬,孝顺有加,寒暑不辍。曹叡的孝心连郭后都被感动了,渐渐地把他视为己出,但这一片孝心却没感动父亲曹丕。他因对甄后的怨毒,就是不想立曹叡为太子。直到一次打猎,“见子母鹿。文帝射杀鹿母,使帝(曹叡)射鹿子,帝不从,曰:‘陛下已杀其母,臣不忍复杀其子。’因涕泣。文帝即放弓箭,深奇之。而树立之意定。”

    “树立之意定”,仅仅是“之意”,却未立即付诸实施,直到黄初七年(226)五月,曹丕要死前曹叡才被立为太子。所以在整个曹丕时代,曹叡虽贵为皇子,却不能舒臂展翼,更别谈恣肆张扬了。他在祖父、母亲相继去世后,除了对郭后的起居问安外,深居简出,把自己藏得很深很深,深得以至于活跃在曹丕时代的臣子们,都不知道长大成人后的曹叡相貌丑俊如何,才具风采如何。为了避祸,父亲在日,他“与朝士素不接”。人们只知道模模糊糊地有这么一个人,而这个人的身影却是孤独的、远远的、神秘莫测的。

    曹叡的皇子与太子时代(短得一眨眼工夫)是这样度过的,就说明他没有可能在做皇储的时候,建立起属于自己的政治团队、智囊团队,他没有那种推心置腹的、可以委以重任的自年少时代起就在政治旋涡中相互扶持、相濡以沫的政治帮手。他父亲对他的轻视不信任和对权力的绝对垄断,根本没有给他留个缝隙去组织自己的团队。他父亲尚有“四友”,可他自己一友也无。因而,他的屁股坐的是还留有父亲屁股余温的龙椅,他所用的臣子,也都是在父亲面前舞蹈山呼的臣子。特别是这几位顾命大臣,更成了保证他龙椅不晃悠,屁股稳稳地黏在椅子上的重臣。此外,他也没有什么新生力量可用。

    因此比之曹丕时代,曹叡时代的司马懿越发重要,越发辉煌起来。在曹叡时代,司马懿才真正作为一位杰出的军事家登上历史舞台。

    曹丕在世时,是一门心思伐吴,这回皇帝换曹叡做了,风向标变了,他则一门心思伐蜀——当然,他不一门心思伐蜀也不行,因为刘备去世后,在益州韬光养晦二十年的诸葛亮为了完成先帝统一中国恢复汉室的遗愿,六次与曹魏开战,其中五次是诸葛亮北伐中原,一次是曹魏讨伐蜀汉。即便是他不去伐蜀,蜀也千里迢迢地来伐他。这就把三国时期两个最聪明的人——诸葛亮和司马懿推到亲自对决的风口浪头上。

    八、初次交锋诸葛亮

    司马懿与诸葛亮的第一次对决是在孟达之事上。孟达原是刘璋的部下,与法正、张松友善。当初法正、张松费尽心机,夸赞刘备仁义道德,为天下第一君子,哄骗刘璋让刘备入川抗击汉中的张鲁,孟达也是他们一伙的。待刘备鹊巢鸠占取代刘璋成了益州之主后,孟达也算是有功之臣,刘备就封他为宜都太守。建安二十四年(219)五月,刘备命令孟达从秭归出发北攻房陵,孟达带兵攻下房陵,并杀了房陵太守蒯祺。接着孟达又乘胜前进,去进攻上庸。刘备这时开始对孟达的能力产生怀疑,怕他难以担当进攻上庸的重任,就让自己的养子刘封去统帅孟达的军队。这时上庸太守申耽与其弟申仪双双投降了蜀汉,刘备把他们都封了官,刘封也与孟达在上庸相会,驻军上庸。

    刘备入川时,把二弟关羽留下镇守荆州(镇守荆州关羽不是最佳人选,赵云不是比他更合适吗?刘备这人历来是哥们儿义气高于家国情怀的人,他不是一个合格的政治家,因为他政治胸怀十分狭隘,分不清亲情与国家利益哪个更重。二弟三弟的利益外,才是家国大事)——曹魏方面是征南将军曹仁屯樊城,以镇荆州。这一年,关羽率众攻樊城,屯于樊城北的于禁、庞德溃败。八月,关羽水淹七军,斩庞德降于禁,势头十分强劲,所过之处,曹魏地盘上的官吏大都举城而降,以至于许昌以南,往往与关羽遥相呼应。曹操见关羽的咄咄逼人之势,甚至产生了迁都的想法。此时担任丞相军司马的司马懿与担任丞相西曹属的蒋济对曹操说:“于禁等为水所没,非攻战之失,于国家大计未足有损。刘备、孙权,外亲内疏,关羽得志,孙权肯定不悦。可遣使者劝孙权攻打荆州,许割江南之地以封孙权,则樊城之围自解。”孙权同意抄关羽的后路,并听从吕蒙之计,让未来的政治明星,目前的无名小辈陆逊替代吕蒙出任右部督。关羽轻视陆逊(其实你仔细读历史,发现关羽谁都轻视),结果自己忙忙乱乱地去捡芝麻——攻樊城——大西瓜荆州却被东吴悄无声息地给夺走了,整个蜀汉的运势从此也被夺走了。本来三足鼎立中,蜀国的势力就是最单弱的,是没有多大运势的。

    在《三国志》中,说关羽在攻樊城时,就让刘封、孟达派兵去支援他,但二人却推说,这申耽、申仪刚刚投降,上庸人心未稳,需要武装维稳,走不开!走不开!在《三国演义》中,则是关羽败走麦城,廖化冒死突围,向刘封、孟达求救,二人的回答则是相同的:走不开!走不开!结果在关羽危难之际,二人并未伸出援手。十二月,东吴大将潘璋的司马马忠抓获了关羽、关平父子,一并斩首。

    刘备痛失二弟,痛彻心扉,一腔怒火不但要烧向东吴(可叹没有烧成,反被东吴火烧连营七百里),自己队伍里的人,也要清查一番,秋后算账。孟达与刘封自然就成了刘备泄愤的当然对象。孟达现在还敢回成都见刘备吗?归路满刀戟,到了成都,他就得人头落地。他不能走那条路,径转危峰逼,他不能让自己陷入绝境。本来自己也不是刘备的心腹嫡系,本来自己先前就有卖主求荣之嫌,刘备在人格上一定对自己是蔑视的,这回又加上关羽之死要找替死鬼撒气,自己的路只有一条:找个新主子!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蜀汉不合我投曹魏去。于是孟达便给刘备写了一封辞职信,率领自己的部下,跑掉了,北上投曹丕去了(此时曹操已死)。刚刚投降不几天的申仪、申耽也又一次反水回到曹魏,也投曹丕去了。只有刘封还挂念他的“老子”刘备,只身逃回成都,结果被怒火中烧的刘备砍了脑袋。孟达也曾劝刘封投曹丕,伦理观念比较强的刘封不听孟达的胡言乱语。刘封怎能不仁不义,背叛义父刘备呢?只是在他被义父砍头的前几分钟,才感叹:“恨不用孟子度之言!”(孟达字子度)然而,晚矣!

    孟达来降,曹丕大喜。时为黄初元年(220)七月,曹丕刚刚接曹操的班嗣位魏王、丞相不久,一掌握朝政就有人来降,这说明我曹丕多么有政治家的人格魅力,多么有向心力,多么有感召力。而孟达又风度翩翩,气质非凡,曹丕一见如此人物,心中更喜,于是就以孟达为散骑常侍、建武将军,封平阳亭侯。合房陵、上庸、西城三郡为新城郡,以孟达领新城太守。投降派孟达又加官又晋爵,好不荣光。南望成都郊外野草丛中刘封的一堆白骨,孟达庆幸自己为智者。

    富贵恰似草头露,何况投降派孟达的富贵呢。黄初七年(226),曹丕死了,孟达的好友夏侯尚、桓阶也相继死去。在曹魏没有人脉的孟达全靠皇帝曹丕的宠信来支撑,这回靠山没了,连能替自己周旋说话的夏侯尚、桓阶也不在了,孟达抬头四望,举目无亲。而现在的朝廷重臣们并不信任他,当时他投曹魏时,司马懿就曾向曹丕进言,说他“言行倾巧,不可任”。现在的司马懿是顾命大臣,在朝中说话举足轻重,孟达顿时觉得自己的处境不仅是无依无靠,很可能是危机四伏。

    在第三个东家之处混不下去了,他又想起他的第二个东家蜀汉了(第一个东家为刘璋),他要吃回头草,重回蜀汉,继续富贵荣华梦。噫!孟达!做人可不能这么做,反复无常是最招人鄙夷的小人。如果你选择了投奔曹魏,就是错,也要错到底,错到底那起码不失为一位大丈夫做人的风骨。错到底不拐弯,那好歹也是一根筋的风格呢。

    诸葛亮闻听孟达又要投降回来,岂不是美事!孟达重回蜀汉,可不费一兵一卒,就能带回新城一个大郡,而且也证明蜀汉不可动摇的正统地位,蜀汉才是天下豪杰归心之地。此时刘备已死多年,蜀汉朝廷的臣子们没人记着他当年不救先帝的二弟那回事,并对他有切齿之恨了。因此诸葛亮便数次与孟达书信来往,商讨孟达再投降之事。当然,诸葛亮对孟达的为人也心存疑虑,毕竟一个反复投降的人不是啥品德高尚之人。无忠謇之操的鼠辈,转来转去不断换东家的人,人格是可鄙的。我诱之,他投降了;曹魏亦诱之,他可能又不投降了。诸葛亮的推测是准确的,孟达此时思想斗争的确很激烈,恰在投降与不投降之间晃悠。诸葛亮为了促成此事,便使手下郭模去诈降,并在魏兴太守申仪之处,将孟达要反水重回蜀汉的消息有意泄露出来,迫使孟达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申仪本来与孟达不合,听说孟达又要反水,立马上报朝廷。孟达一看消息泄露,路就剩下一条了,只得准备起兵,重回蜀汉。

    魏明帝曹叡下诏,委派此时都督荆州、豫州诸军事,屯兵宛城的骠骑大将军司马懿讨孟达。宛城距孟达屯兵的上庸一千二百里,距洛阳都城是八百里。司马懿接到诏书后,深恐孟达立即起兵。当是时,一千二百里的路途,非常遥远。冷兵器时代,行军完全靠马蹄子与人的脚丫子共同飞奔。如大军尚在途中,孟达已归蜀汉,诸葛亮已派兵把守新城,要想重新夺回新城,擒拿孟达,则是一场损兵折将的恶战。况且孟达不但联络了蜀汉,同时也联络了东吴。如东吴亦发兵助孟达,此番征战胜负难料!

    智谋权略深深藏于胸中的司马懿,岂容这种事情发生。他一面疾如星火,调兵遣将,昼夜兼程赶往上庸。一面又做风平浪静状,修书一封,派流星马赶往上庸送给孟达。司马懿在信中花言巧语,又吹又拍,又捧又吓,分析形势,指明出路,安抚住政治智商一点都不高的孟达。司马懿在信中说:“将军昔弃刘备,托身国家,国家委将军以疆场之任,任将军以图蜀之事,可谓心贯白日。蜀人普遍愚蠢,莫不切齿仇恨将军。诸葛亮想擒拿将军,但是苦于没有恰当的机会。便使郭模散布你要背叛国家,重回蜀汉的假消息。这样重大的军事秘密,诸葛亮能轻易泄露吗?此为圈套耳!你仔细想想自会知晓。”让司马懿来骗孟达,那如同让狐狸去骗猪。所以孟达得书大喜(也不知道他“喜”的是什么),又开始举棋不定,是留在曹魏呢?还是回归蜀汉呢?这犹疑不定的时段,恰好为司马懿争取了火速行军的时间,司马懿其实要的就是这个时间,至于孟达项上的人头,他早晚都是要取的。孟达对形势也不是没有分析,但他的分析,都属于智商中等之人的平庸分析,可他的对手司马懿却智商高超,一点也不平庸。孟达给诸葛亮的信中,相当的盲目乐观,他自以为是地说:“宛城距洛阳八百里,距上庸一千二百里,闻吾举事,司马懿当上表举天子,如此往复,需要一个月时间。在这一个月的时间里,我的城墙则已修筑得坚固,军队已经进入战备状态。则我军驻在地势险要之地,司马懿必不自来;其他将领来,我怕什么。”

    春秋大梦做得何其美!非常之人必行非常之事,司马懿只用八天时间就兵临城下,孟达惊恐万状,又与诸葛亮书曰:“吾举事八日而兵至城下,何其神速也!”司马懿的行军速度是够神速的。这是典型的逻辑推论与历史发展的进程不一致的案例。按照孟达的推论,司马懿的军队一个月的时间才能到达上庸,而且司马懿一准儿不能亲赴上庸。其他将领来,他指定能胜。结果他全错了。上庸城虽然三面环水,孟达虽然布满木栅栏,可这怎能抵挡司马懿像从天上掉下来似的势如破竹的大军?而且关键时刻,内奸出现了。在双方相持最艰难的阶段,孟达的外甥邓贤、部下李辅打开了城门,投降了司马懿。孟达被斩,传首京师。呜呼!可怜孟达,昔为曹丕座上之荣耀臣,今做仲达刀下之无头鬼。一缕游魂,不知飘往何处诉冤去了。真是活该他倒大霉,谁让他碰上的对手是司马懿呢!

    让人画个大大问号的是,在司马懿的大军风风火火驰向上庸时,诸葛亮在做什么(此处略去东吴不谈)?上庸距成都的路途要比距宛城的路途近得多,既然孟达要回归,他为什么不赶在司马懿之前占领上庸。如果像史书上记载,诸葛亮厌恶孟达为人的反复无常,对他是否真能回归拿捏不准,那么既然如此,为什么司马懿大军围住上庸后,诸葛亮又派兵木兰寨去救孟达?是否诸葛亮也认为司马懿此一程山高水险,路途漫漫,怎么能弹指间直指上庸?他也错看了司马懿?此一役,司马懿俘获孟达手下万余人,将上庸人口七千余家迁往京师。蜀将姚静、郑他也率所部七千余人投降了司马懿。司马懿满载而归,诸葛亮一无所获。

    论聪明才智,司马懿还是稍逊诸葛亮的,或许是诸葛亮的人格类型——多疑少决型——妨碍了他在适当的时机,伸出铁腕,攫住稍纵即逝的机会。而司马懿却能仗剑在手,当断则断。当他们从宛城向上庸急行军时,司马懿的部下对这次远征的胜算如何,心中并无把握,他们纷纷向司马懿进言,认为孟达与蜀吴都有勾结,贸然千里行军,中了这三方势力联合起来的圈套怎么办?司马懿不为所动,他说,孟达是无信义的小人,现在三方也都各怀鬼胎,谁都不信任谁,谁与谁都不能推心置腹,我们正好乘其没有结成稳固联盟之际,打他个措手不及。因而司马懿率领部下昼夜行军,八日而至城下,在战略上掌握了主动权。从此事上看,司马懿实乃天下大器,因为他战胜的对手,表面上是孟达,实际上则是诸葛亮。

    九、二次交锋诸葛亮

    诸葛亮一生与曹魏开战六次,这六次中他与司马懿直接较量的是最后两次。前三次诸葛亮北伐时是曹休、曹真等宗室为抵御蜀汉的主力军。第四次为太和四年(230)七月,曹叡命大司马曹真、大将军司马懿伐蜀,双方互有胜负,战役仅仅进行两个月,由于伊、洛、河、汉发生洪水,曹叡下诏班师,此次伐蜀汉不了了之。

    司马懿与诸葛亮真正针锋相对,斗智斗勇,波谲云诡,周旋在沙场上分别是太和五年(231)三月诸葛亮第四次北伐和青龙二年(234)四月诸葛亮第五次北伐——此次诸葛亮“出师未捷身先死”,殁于飒飒秋风中的五丈原。

    太和五年(231)三月,诸葛亮复出祁山,因益州去关、陇之地,路途十分艰险。曹操生前数言“南郑(汉中治所)直为天狱,中斜谷道为百里石穴耳”。曹操无法扫平蜀汉,削平东吴,曹操就自我安慰说:“察蜀贼栖于山岩,视吴虏窜于江湖。”高傲的曹操则占有文化最为发达、土地肥腴广阔的中原地区。曹操和他们——蜀汉、东吴根本不在一个层次上。其实是两者都依天险与曹操作对,他们奈何不了曹操,曹操也奈何不了他们,曹操和曹丕也只好“遗虏于子孙”。现在这二“虏”其中的一“虏”蜀汉不畏行路艰难,烽烟再起来“寇边”——曹魏是这样称呼诸葛亮的北伐的。而“寇边”的总指挥诸葛亮是下了血本的,定要兵出祁山,逼进关中。蜀之大军北征,最为吃紧的是粮草供应艰难。蜀道(越秦岭,翻巴山,连接西安、汉中、广元、成都的古道称“蜀道”)难行,聪明绝顶的诸葛亮发明了一种运粮的机械——木牛。这种木牛,“人行六尺,牛行四步,载一岁粮,日行二十里,而人不大劳”。诸葛亮带着他的宏愿,带着他的大军,带着他的木牛,威风凛凛奔关中而来,先就将祁山铁桶般围住。形势十分危争,此时曹叡平时最倚重的两位宗室曹休已死,大司马曹真则在重病中,不久也去世了。环顾朝臣,能挽狂澜于既倒的人只有现驻守在荆州的司马懿了。于是曹叡下诏火速召司马懿“西屯长安,都督雍、凉二州诸军事。统车骑将军张郃、后将军费曜、征蜀护军戴凌、雍州刺史郭淮等讨亮”。曹叡在诏书中说:“西方有事,非君莫可付者。”曹叡此言不诬也,曹休、曹真相继去世后,具有拔尖军事天分与指挥全局才能的人唯司马懿也。人活得长,是事业成功的最基本保障,天才的短命鬼像流星划过夜空一样倏急,根本没有建功立业的时间。司马懿的成就一半靠其智谋,一半靠其命长。

    司马懿接到命令,火速赶往前线,他命令费曜、戴凌留下精兵四千守上邽县,余众悉出,西救祁山。

    司马懿面对诸葛亮有全胜的把握吗?没有。虽然司马懿后来成为晋朝的开基之主,而诸葛亮,鸿业未成,赍志而没。就事而论,一为胜者,一为败者,但公允地说,司马懿的军事天分还是不及诸葛亮,司马懿的智慧在于能看清诸葛亮的软肋,能正确认识自己的短处与长处,他从不与诸葛亮硬碰硬地死磕,他善于躲、善于拖。这种躲和拖让人在战术看,一点不带劲,不免有些怯,像个胆小鬼。但在战略上司马懿却成了诸葛亮的克星,直到把诸葛亮拖疲、拖垮、拖死,自己笑到了最后。

    当司马懿留下四千精兵守上邽县,其余的兵力都奔赴祁山战场时,张郃认为这有些孤注一掷,不留后路的意思,如果整个军队都被诸葛亮击溃,他们会血本尽失,所以提出留下一部分兵马驻扎在雍县、郿县。司马懿认为如果前部军马能挡住诸葛亮,那小后方的雍、郿二县是安全的,张郃的意见是正确的。如果前部的兵马挡不住诸葛亮,兵败如山倒,弃甲而逃的队伍如水银泻地,谁也止不住这种溃败之势,留这个小后方,没啥用。这说明出兵之初,司马懿对是否能战胜诸葛亮是毫无把握的。

    诸葛亮听说司马懿率大军从上邽县出发来救祁山,便留下部分兵马继续围攻祁山,自己则率领另一部兵马来上邽县与司马懿交战。郭淮、费曜前来迎击诸葛亮,被诸葛亮击败。正是上邽县四野麦熟之季,诸葛亮指挥军士抢收麦子以补充军粮。虽然有木牛运粮,然出兵日久,所费多多,军粮还是有不济之状。蜀军将麦子抢收完毕,与司马懿相遇于上邽县之东。奇怪的是司马懿并没有与诸葛亮短兵相接,而是依仗上邽东部的险要地势,躲藏起来,浩荡兵气一时杳然。诸葛亮瞪着一双杰出军事家的锐利双眼想找他决战,司马懿这厮不接招,做了个缩头乌龟,藏得好严实。让诸葛亮找也找不见,喊也喊不应。这打的叫什么仗?诸葛亮好不气恼,只得引兵西还。司马懿不敢直接与诸葛亮过招,是怕全军覆没,上对不起曹叡重托,下对不起自己一世英名。所以他藏起来,把自己和军队保存得好好的。他在等,等诸葛亮自行撤退。

    诸葛亮进兵,司马懿不打,诸葛亮退兵,司马懿来精神头了,他在后面紧追不舍。诸葛亮行军至卤城,司马懿这回悄悄踩着他的脚后跟也来到卤城。其实,这种跟踪大约是摆摆样子,不能让名将张郃看出他的怯。名将张郃威震关右,司马懿对其惮之,也嫉之。张郃却不晓司马懿领着大军在诸葛亮屁股后面瞎晃悠的真正意思,他让司马懿别追诸葛亮了。司马懿不听张郃的,司马懿只是跟在诸葛亮的屁股后面保持心理上能够承受的距离,既黏住诸葛亮,又不与其枪戟相交,追上了诸葛亮又登山掘营,还是不肯(或不敢)与诸葛亮决战。这时不仅张郃看出了司马懿在诸葛亮面前怯,其他部下也都感到了这种“怯”。部将贾栩、魏平数次请战,他们对司马懿说:“司马公您畏蜀如畏虎,叫天下人笑话呀!”司马懿又羞又气,他此时畏惧诸葛亮是真的,但他对诸葛亮的避而不战,也不完全是被蜀军的气势与诸葛亮的智慧所吓倒,他早已看出了诸葛亮孤军远征的最大问题——粮草接济不上。即便他割了上邽县四野之麦,他也支撑不了多久,由于后方粮草供应断了,就这么空耗,他能“耗”多久。

    司马懿的属下智商与他不一般齐,他们不了解司马懿不战的真正用意。他们认为魏兵气势如虹,所用丰赡,奉天子之命远征,缘何逢敌不战?示人怯如鸡蛙,空被天下人耻笑,煞我大魏威风。于是部将们整天嚷嚷要出战,司马懿无奈,五月,他下令张郃攻打围攻祁山南面的由无当监(无当,是蜀军一个部队的番号,意思是其军精勇,敌人无有敢挡者)何平指挥的蜀军,他自己则取中路与诸葛亮直接对阵。

    魏军朝思暮想的交战开始了,此时正是竞智勇,争利害,大小相吞,你死我活之时。结果两军一交锋,魏军便大败,蜀军获甲首三千,司马懿只得退缩回来,坚守营盘不战。不战,干什么?看红日东升,夕阳沉落,看诸葛亮的大军一天三顿饭呼呼吃白米,白米吃尽自行撤退,不费司马懿一刀一枪(多么好的耐性!纵观历史,再也没有比司马懿更能忍、能耐、能拖的政治家、军事家了)就可获胜。

    司马懿真是最懂得利用时间的人。到了六月,诸葛亮果然白米吃尽,整个大军无米下锅,只好自行偃旗息鼓,撤退回成都。司马懿就这么干等,就把胜利等来了。部将们都以为诸葛亮溜了,祁山烽烟已净,魏军自然是收拾行囊撤退了。人们这是按照一般的常理来猜度他们的这位主帅的,可偏偏这位主帅的心机不是他们能猜度出来的。他现在要乘着这场没有真正交锋的战争来办点私事,他要假敌方之手除掉著名将领张郃。

    蜀军在眼皮底下时,司马懿不敢与其交战,蜀军走了,司马懿又让张郃去追。张郃觉得这种“追”不合兵法,便说:“军法,围城必开出路,归军勿追。”司马懿不听张郃之言,他不可能不懂张郃所说的兵法中的“归军勿追”的道理,但他还是让张郃去追,他心中阴狠忌刻的一面虽然包裹得很严,但还是会在关键时刻暴露出来。张郃去追诸葛亮,凶多吉少,在此次伐蜀的远征中,张郃的军事见解处处显得比他司马懿高过一头,不断在他耳边聒噪这个聒噪那个,他的内心早已烦得要死,早已不能容他。高明的政治家都会以光明正大的理由置对手于死地的。杀了人,自己的双手还白白净净,不沾一点血腥。以诸葛亮的智慧,他能不防御曹魏的追兵吗?张郃追至木门,诸葛亮设伏军在高处,乱弩齐发,可怜一代名将张郃被飞矢射中右膝而亡。

    怎样来评价司马懿与诸葛亮这次交锋的胜与负呢?此次北伐,由于司马懿的阻挡,诸葛亮又没能出祁山,不能算胜。而司马懿呢,虽然损了大将张郃,却没有让诸葛亮出祁山,进而威胁关陇。虽然他打仗的方式不怎么好看,窝窝囊囊的,近于“熊”,可到底把诸葛亮这尊“神”给“拖”走了,也不能算败。而且曹叡对司马懿这次出征颇为满意,班师之后,对司马懿大加犒赏,又给其增了封邑。

    通过这次战役,双方的旗舰人物都在总结经验。诸葛亮认为此次北伐不成功,关键还是粮草不济。下次北伐,一定要蜀汉有几个丰收年,粮丰草足,兵强马壮之时再出祁山。司马懿认为,对付诸葛亮这样高明的对手,最好的方法就是避其锋芒,据牢城拥精锐,静静等,慢慢拖,让诸葛亮空劳师旅,无寸尺之功,最后借时间之口把他吞噬掉了。

    太和六年(222),青龙元年(223),平安过去,蜀魏没有开战。这二年蜀魏刀枪未举,并不是诸葛亮饮马河、洛之志已衰,他是在又一次养精蓄锐,等待时机,北伐中原。太和五年(221),诸葛亮回蜀后“劝农讲武,作木牛、流马,运米集斜谷口,治斜谷邸阁(仓库)。息民休士,三年后而用之”。斜谷道在陕西郿县西南,是褒斜古道的一部分,后汉刘焉(刘璋之父)据益州时,使张鲁断斜谷阁道,以防中原进兵,扰乱益州。诸葛亮此次修复了斜谷阁道,又储米于此,他是要从这条路开始他的第五次远征。

    十、三次交锋诸葛亮

    “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杜甫这两句吟咏诸葛武侯丞相的诗句,充满了伤悼、崇敬、惋惜之不尽情怀,它千年传诵,引出人们的叹息声在绵绵时光之中无限扩散,流韵直至今日不息。而这个使诸葛亮“出师未捷”的人,就是司马懿(当然诸葛亮出师未捷,还因为他逆时而动,蜀为蕞尔小国,诸葛亮空有北伐的雄心,实无北伐的经济实力与军事实力。成就一项事业,雄心固然重要,可最后决定成败的还是实力)。但诸葛亮的“身先死”却怨不得司马懿,这是由他“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工作作风所决定的。诸葛亮是工作狂,不懂文武之道,一张一弛之理。不懂生命须慢慢使用,细水长流之理。不懂人的身体应与自然世界协调一致,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之理——当然,诸葛亮不可能连我等智商平平的人都懂得的道理都不懂。诸葛亮什么都懂,他只是钻了一个“忠”字的牛角尖,认为稍一懈怠,就对不起先帝三顾茅庐的知遇之恩。他是背着这个知遇之恩的十字架把自个儿累死的。他过劳死的结局不论是遇着司马懿,还是遇着司牛懿都会如此。

    这样的一件小事,极能说明诸葛亮把生命的精髓都用到什么地方了。诸葛亮官拜丞相,却常常自校簿书(官府的文书、档案),其实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完全可以交给他的手下属官们去做。高官不知莅事,只知喝酒、吹牛、做报告、说大话、养二奶、瞎忽悠不好,但琐琐碎碎事必躬亲,代劳小吏之职也不好。一次诸葛亮正在校验簿书,丞相主簿杨颙推门而入,看到汗流浃背、满脸疲惫、双眼迷离干涩的诸葛亮,又心痛,又难过,这校簿书的琐事不应该是他们的职责吗?他诚恳地对诸葛亮说:“为治有体,上下不可相侵。请为明公以作家譬之:今有人,使奴执耕稼,婢典炊爨,鸡主司晨,犬主吠盗,牛负重载,马涉远路;私业无旷,所求皆足,雍容高枕,饮食而已。忽一旦欲以身亲其役,不复付任,劳其体力,为此碎务,开疲神困,终无一成。岂其智之不如奴婢鸡狗哉?”“今明公为治,乃躬自校簿书,流汗终日,不亦劳乎!”

    诸葛亮听了杨颙之言,大为感动。他能改吗?不能。人的禀性这样容易改变,世上就没有一个个性鲜明的人了。不知是否因为诸葛亮大事小事一揽子兜起来的作风,使蜀之人才十分匮乏,诸葛亮死后,想用狗尾续貂的狗尾都很难找到。

    建兴十一年(234)二月,雨雪霏霏,鼙鼓再响,诸葛亮率领十万大军由斜谷道入,这是当时整个蜀国军队的全部家当,除了老弱病残和给皇帝阿斗留下点儿守卫皇城的,几乎全来参加北伐了。

    此次远征前景如何?江山兴废早已不在诸葛亮掌中。时也,势也,运也,命也,皆不属蜀汉一边,倾覆于地的汉朝谁能收拾得起?诸葛亮之北征,其实只是一个悲凉的志愿,是意念形远征,待到五丈原上的阵云遮住了诸葛孔明魂归蜀国之路,定军山上的冷月空照着武侯丞相已去的军营,人们只有无尽的感叹,感叹渺小的人类在历史面前的无力感,即便是盖世英雄当属于自己的时势已经远去之后,也无法扭转历史的走向。面对诸葛亮的过早陨落,无限崇敬他的后人们,只有打湿衣襟的泪雨纷飞。

    诸葛亮出斜谷道口后至郿县,将大军驻扎在渭水之南。曹叡又诏大将军司马懿以拒诸葛亮。这一仗如何打?司马懿的部下坚持不渡渭水,在渭北以逸待劳,等待诸葛亮。司马懿说:“百姓积蓄皆在渭南,渭南是必争之地也。”于是司马懿南渡渭水,背水屯军与诸葛亮对峙起来。司马懿对诸葛亮的军事动向做了如下分析:“诸葛亮若出武功县,依祁山而东扎营,形势对我们不利;若西上五丈原(《水经注》:五丈原在郿县西,渭水绕其北),诸将无事矣。”

    诸葛亮恰恰没有出武功县,而是上了五丈原。诸葛亮屯兵五丈原后,便想北上渡渭水,争夺北原,争夺北原后,可以连兵北山,隔绝陇道,在战略上争取主动权。然而,由于司马懿听取了雍州刺史郭淮的建议,南渡渭水时,留郭淮屯兵北原,使诸葛亮无法北渡渭水。渭水南岸,五丈原上,两军对垒,司马懿基本上还是坚壁不出,按兵不动。双方虽有小规模的局部之战,但和诸葛亮率十万之众浩荡北伐的宏图大志相比,实在是小菜一碟。当时曹叡给司马懿的指示是:“坚壁拒守以挫蜀军之锋,诸葛亮进不得志,退无与战,久停则粮尽,一无所获,则必退兵。退兵时我们再追之,以逸待劳,全胜之道也。”这君臣二人可谓心有灵犀一点通,所采取的战术惊人的一致,都是“敌饥以持久弊之”。诸葛亮孤军远征,利在急战、速战,而司马懿就是避而不战,特肉,扎一锥子不出血,打一拳不起包,使诸葛亮的满腹韬略、各种破敌高招都没处使,白瞎了。人的所有天分只有遇着对手时才有用。大军旷日持久地驻在五丈原上,军粮又成了伤脑筋的问题,诸葛亮只好分兵屯田,让部分军队在渭南平原上开荒种地,像当年的曹操一样部队打到哪里,就把种子撒到哪里,以便就地取食。于是蜀汉的军队一手持刀戟,一手持锄头,杂居在渭滨民众之间,过上了亦农亦武的生活。由于诸葛亮治军有方,军队纪律严明,军民之间鱼水情,相处也其乐融融。诸葛亮这回要打持久战了。

    蜀汉大军的终极目的并不是跋崔嵬险峻之山,涉波恶湍急之水,走过难于上青天的蜀道来渭南平原上开荒种地农家乐来了,他们的终极目的是要与司马懿统率的曹魏大军决战,荡平贼寇,恢复汉统。种地是为了决战,不是为了发展农业经济,决战才是一切。为了让司马懿能够从深沟高垒中露出头来,诸葛亮想辙啊,费劲啊,卖力啊,可是统统不好使,司马懿着实可恨,他就是不开战。诸葛亮遣人骂战,骂战人唾液横飞,司马懿宁静得像个石头人,他装作什么也没听着,那些尖刻的言语只能使骂战方自己越骂越生气,越骂越上火,越骂越着急。

    诸葛亮与司马懿已经相持数百日,这样下去,军粮耗尽,诸葛亮还得像前四次北伐一样,壮志未酬,无功而返,未能进咫尺之地。诸葛亮于是绞尽脑汁激怒司马懿,他派人给司马懿送去女人之丽彩华服,侮辱司马懿的胆量、气魄与娘们儿在一个较低的层次上,无慷慨激昂大丈夫之豪气,无烈焰腾腾真英雄之脾气,无点火就着二踢脚之爽气,贵为大将军又如何?手中有指挥棒又如何?史载,这回司马懿真的被“激怒”了,上表曹叡请战。因为曹叡一直采取的是祖父曹操对蜀汉的战略防御方针,怕司马懿贸然出战,所以派心腹重臣卫尉辛毗“杖节为军师以制之”。姜维对诸葛亮说,辛毗杖节而到,这回司马懿更不能出战了。

    诸葛亮早就看穿了司马懿的“怯”,他对姜维说:“司马懿本来就不想战,所以才假惺惺地向曹叡请战,以示武于其众耳。将在军,君命有所不受,如果能战胜我军,岂用千里而请战邪!”也许诸葛亮是对的,司马懿心里对诸葛亮的“怯”,使他不敢战。但一味不战,又怕手下将士笑他被诸葛亮吓破了胆。所以就违心地上了一个表,向曹叡请示,是战还是不战?如果他能战胜诸葛亮,他大可不必上这个表,他可摇旌旗于渭水畔,搅风云于五丈原,摧枯拉朽将诸葛亮的大营打得找不着北,岂不快哉!到那时将得胜战表派追风快马送往洛阳城里的皇帝曹叡,又岂不快哉!所以他上这个表,完全是一种“秀”,他压根儿就不想战,他的被“激怒”也是装的。他上表是讨皇帝的一句话,对部下有所交代,这可是皇帝不让我出战,不是我不出战,平日里嘁嘁喳喳,嘟嘟囔囔的人,这回全都把嘴巴给我闭上。我的战术就是“耗”,就是“拖”,看谁耗过谁,看谁拖过谁。

    公允地说,当时曹叡与司马懿采取的防御方针,是怯中有勇,怯中有谋。有着强大的军事力量和经济力量的曹魏拖得起,但蕞尔小国蜀汉却拖不起。据《三国志·蜀志·后主传》载,刘禅时代,全蜀户二十八万,人口九十四万,带甲将士十万两千,吏四万人。人口兵源不及今日一富庶大县。诸葛亮此次北伐,已是起举国之兵。巴蜀之地再是天府之国,物产再丰饶,但是毕竟土地面积有限,又加之诸葛亮从魏太和元年(227)起,连年用兵,已是“国内受其荒残,西土苦其役调”。他的家底有限,他根本拖不起。拖不起的诸葛亮心急如焚,他日以继夜,与星月为伴,与山鬼为邻,在五丈原上谋划北伐大计。军粮又缺了,军衣又不够了,谁又触犯军纪了,他事事不放手,陷入本为吏职的琐务之中,他每日里一点一滴呕出的都是自己一腔忠臣之血。而司马懿呢,带着他足衣足食的大军,驻扎在渭水南岸,与诸葛亮坚定不移地大眼瞪小眼。他在等待中静观其变,在等待中寻找着事物发展的拐点。这拐点就是诸葛亮的过劳死。

    两军对峙的时候,双方互有使者往来,诸葛亮的使者到司马懿军中,司马懿最关心的就是诸葛亮每天的饮食数量,作息时间表,工作量。从来不问军情。当使者告诉他:“诸葛公夙兴夜寐,罚二十以上,皆亲览焉;所啖食不至数升。”他听到这样的消息,心里一定是喜滋滋美滋滋,他的对手诸葛亮正在一支蜡烛两头烧,整日里既忙军国大事,也忙梨子上的雀斑一样的小事、琐事、烦心事、磨人事。被琐碎缠得密不透风的人,生命之火岂能燃烧得长久?诸葛亮死期在即了!

    诸葛亮的死亡之路被司马懿看得清清楚楚。八月,千古一相诸葛亮怀着壮志未酬的万般惆怅,家国之事难舍的千缕情丝,殁于秋风飒飒之五丈原。

    司马懿不战而胜。此次北伐损蜀汉之栋梁。蜀人之哀,如丧考妣。诸葛亮之死,很大程度上是“玉山自倒非人推”,他有太多的忠诚,太多的责任,太多的羁绊,太多的十字架。刘备死后,蜀汉的重担几乎全压在他一个人身上,他是被这些重担压死的。他死时年仅五十四岁,而大他两岁的司马懿,却又在政治舞台上兴风作浪,叱咤风云,身体倍儿棒地活了十八年。在这十八年里,他为晋朝的开基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十一、宠臣相逼曹叡托孤

    景初二年(238)正月,司马懿受诏带领四万大军远行辽东,剿平叛乱的公孙渊。八月,斩公孙渊及其党羽,男子十五以上皆杀之,辽东平。十二月在回军途中,明帝曹叡病重。当司马懿远在千里之外的北国依剑涉辽水,扫清关东之际,洛阳城里辗转病榻的曹叡知自己将不久于人世,正在焦灼万分地为曹魏江山、为未来的小皇帝、八岁的养子齐王曹芳(曹叡无子)安排计划着掌权之路。曹魏的运祚不长,和曹氏皇帝的寿命不长有绝大关系。曹丕活了四十岁,曹叡满打满算活了三十五岁,如果他们能像康熙、乾隆活得那么长,司马氏就没有机会在幼弱的皇帝和无能的太后面前下手。加之曹氏对自己的骨肉兄弟叔伯等血缘至亲,无比苛刻,像防贼一样地防他们(而真正的贼却觉得比亲爹还亲)。监视、压制、放逐、隔离、冷落……不许参与国事,不许互相交往,甚至打猎都不许超出自己的封地三十里。曹丕在世时毒死亲弟任城王曹彰,另一亲弟曹植也被他迫害得喘不过气来。曹叡做皇帝与其父亲一样,“不固维城之基”,宁让大权旁落在司马懿之流手里,也不会让曹植们有一点点机会,致使曹植在四十一岁时郁郁而亡。由于没有真正的有才能的宗室可以依靠,病榻上的曹叡安排起后事来,显得捉襟见肘。怎样才能让八岁的懵懂小儿曹芳坐稳他屁股底下的金交椅呢?对此他想得脑汁都要干枯了。多少次蒙蒙眬眬之中,他仿佛看到孤零零的曹芳无依无靠地坐在那把又高又硬、使人的屁股十二分不舒服摇摇欲坠的龙椅上,周围没有一个忠诚的护卫者、支撑者、保护者,有的是一双双对皇权觊觎的恶魔般的眼睛,在诡秘地闪动。

    他要伸出他最后的臂膀,给孱弱的曹芳筑起一道保护的厚壁。于是他开始仔细思量自己百年后顾命大臣的人选。他首先想到了燕王曹宇。曹宇是曹操的儿子(非卞后所生),曹叡的叔父。曹叡早年失母,繁华喧嚣的宫廷表面下,掩藏的是一颗孤苦寂寞的心灵,少年时的曹叡就与曹宇感情弥深,二人常常同行同止。性情谦和敦厚的曹宇给了曹叡不少温暖与安慰。所以曹叡登基后,对曹宇“宠赐与诸王殊”,待遇是要高于诸王一个等级的。曹叡决定拜曹宇为大将军,与领军将军夏侯献、武卫将军曹爽(曹真之子)、屯骑校尉曹肇(曹休之子)、骁骑将军秦朗辅政,而没有考虑司马懿这个最终颠覆了曹魏基业的可怕人选。曹叡是位比较英明的君主,他对司马懿是倚重的,但在倚重的程度上与乃父曹丕是有区别的。太和六年(232)有一天曹叡卒临尚书门,与对大魏无限忠诚的尚书令陈矫有过一次对话。曹叡问陈矫:“司马公忠贞,可谓社稷之臣乎?”

    陈矫回答:“朝廷之望也,社稷之臣则未知也。”曹叡望着忠良刚正的陈矫,无言离去。虽然无言,心中对司马懿自有一番山高水浅的衡量。事情怎么发生了变故,最后这四个人中只留下一曹爽与司马懿成了曹芳的顾命大臣,其他三位,公布之日皆被撤换了呢?原来燕王曹宇性格恭良,没有政治野心与政治韬略,他平生的志愿也只是做个太平王侯而已。恭良温厚是好性格或者是道德模范,却不是才干,这样的人的肩膀是扛不起家国大任的,只能做好好先生。所以他一听说自己被选为顾命大臣,腰都吓塌了,“受署四日,宇深固让”,公布他为顾命大臣后,他反复到曹叡面前磨叽,说自己水平洼,能力差,才德不堪顾命大臣之任,云云。病中的曹叡本来就心烦气躁,看见自己这个笃亲的叔父一如既往地完蛋,上不得大的台面,没有能力护卫社稷,只得长叹一声,摆摆手说,罢了,罢了,回家享福去吧!便收回了成命。而曹肇、夏侯献呢,又偏偏是轻脱浮浅之辈,没有大政治家那种风云尽藏胸中,手段全在无形的沉稳与艺术。刚一发布他们俩为托孤大臣就乐晕了,猴子般得意忘形,醉汉般口出狂言。曹叡平时有两个极宠信的大臣——这二位在武帝曹操、文帝曹丕时就被宠信,三朝元老,三朝不衰——侍中、光禄大夫刘放、孙资。明帝“数兴军旅,腹心之任,皆二人管之;每有大事,朝臣会议,常令决其是非,择而行之”。中护军蒋济对这种状况忧心忡忡,曾经上书劝阻,明帝不能改,宠信如常。曹肇、夏侯献对刘放、孙资的权高位重又嫉又恨,每天都盼着他俩快快倒霉,被明帝冷落、罢黜。这回一见顾命大臣的名单里没有这二位,便顾盼自雄起来,心想,刘放、孙资这两个老家伙,我们都是顾命大臣了,将来承大统的小皇帝才八岁,我们几乎就是半个皇帝了,半个皇帝还怕你作甚?这日恰好皇宫中养的司晨的鸡飞到了树上,曹肇与夏侯献看见了便指手画脚,大剌剌地说:“此亦久矣,其能复几!”意思是说,本应该司晨打鸣的鸡却高高在上栖息在树上,看你还能瞎折腾几天?含沙射影地讽刺了刘放、孙资。

    能够做三朝元老,且在三朝都得宠的人,显然不是一般战士,在宫中颇有耳目,而在这敏感时期,“耳目”们的听觉视觉又特别地聪敏。曹肇、夏侯献的话刚一出口,立即就被刘、孙二人知道了。权高位重的人最怕什么?最怕自己从权力的高峰上摔下来,最怕自己这个萝卜被人从权力的坑中拔出来栽上别的萝卜。为了阻止曹叡死后,宫中的权力结构发生不利于自己的重大变更,刘放、孙资马上行动,乘着皇帝还有口气,逼他收回四天前发布的托孤大臣的诏令,重新任命让刘放、孙资称心如意的托孤大臣。按着这二位的本意,大约连曹爽也不在顾命大臣之列,恰巧这二人逼迫病重中的曹叡更改诏命时,曹爽也在座,于是他们便先推荐曹爽,接着便推荐司马懿。这么一推荐,将使后曹叡时代朝廷的权力结构发生重大变化。曹魏方面,是“虎争之际而幼童莅事”,八岁的曹芳,弱干怎支大厦,曹爽乃是平庸之辈,靠祖荫平步青云,知政治是何物?而司马懿则是屡经风霜,羽翼丰满,野心与杀气阴藏在低伏的剑戟中,随时都可射出,裂破曹魏天空的成熟的政治家。

    病中的曹叡虽然神思恍惚,但并不糊涂。他不大相信曹爽的才干能做顾命大臣,所以就当着曹爽的面问,曹爽你能担起这副重担吗?曹爽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多少斤两,皇帝这么一问,狼狈不能对,只是一个劲儿地流汗——刘放、孙资从来没见过这么能流汗的人,真是再高贵的出身也不能遮掩一个人的平庸。刘放气得狠狠地踹了曹爽屁股一脚,又对着他耳朵说道:“你快说臣以死奉社稷”。曹爽的屁股挨了刘放一脚,便照着刘放所教,对明帝说了一遍“臣以死奉社稷。”于是顾命大臣便由曹宇、曹肇、曹爽、夏侯献、秦朗,变成了曹爽、司马懿。活该曹肇、夏侯献做不得顾命大臣,世上没成的事都不是真事,刚刚接到诏命就像春日里的杨花柳絮,没有质量地随风瞎飘了起来,最后只能落到臭水沟里去,无端地让刘、孙二人将司马懿抬出来,为曹魏江山埋下了致命隐患。

    在宠臣刘放、孙资半是请求半是胁迫的情形中,曹叡虽然决定让曹爽、司马懿做顾命大臣,可他们三人一离开,他辗转在病榻上,左右思量,当年尚书令陈矫的话又开始轰响在曹叡的耳边,司马懿到底是不是可以托付江山社稷有周公旦之忠、管夷吾之公的臣子呢?曹爽虽然不会倾毁大魏之基,可他毕竟才智平平,而司马懿呢?顾命大臣唯有德才兼备,才能避免枝强欺干,尾大不掉。于是曹叡决定“敕停前命”,暂不发布这一消息。刘放、孙资见明帝又生变故,便再一次闯到病榻前,连逼带劝地游说曹叡。对于到底用不用这两个人,曹叡还是矛盾、犹疑,在曹叡的心中,他们肯定不是最合适的人选,可是满朝望去,擎天栋梁安在哉?也罢,既然自己平日最宠信的臣子刘放、孙资认为二人可担此重任,那就将曹魏江山放在这二位托管人手中吧。于是曹叡又同意仍让曹爽、司马懿做顾命大臣。

    刘放、孙资这回可多长了一个心眼,他们怕自己一走开,曹叡又变卦了。口说无凭,这种承诺需要一个纸质文本固定下来。他们让明帝写手诏,明帝哀告说:

    “我病重,实在不能写啦。”病中的皇帝,没有宗室至亲在旁卫护的皇帝,没有冰雪肝胆的臣子在旁听命的皇帝,他软弱得就像一缕风,他的光环,他的权威,在这两个宠臣眼中,如粪土。他们才不管你是不是病重呢!刘放听明帝又在推脱,即刻跳上床,抓着曹叡颤抖不止的手腕,强迫他写了一份诏书。可叹!即便是贵为帝王一到临终日,有精兵百万,江山千里,也奈何不得宠臣们在病榻前兴妖作怪。

    最后的诏书就这样形成了,它的结局将是曹氏凋伤失鼎,司马氏强盛称帝。做事具有紧抓不舍、雷厉风行作风的刘、孙二人立即将诏书在朝臣面前公布。曹爽、司马懿正式成为顾命大臣,而曹肇、夏侯献则被免职,顾命大臣的高帽还没戴两天呢,就被人轻轻地给摘下来了,只好哭哭啼啼地回到自己原来的位置上。

    在历史的进程中,有时真的不清楚何处伸出来一只无形的手,把一个人推上雄阔的政治舞台,从而改变一个王朝的命运,改变历史的走向。当司马懿被刘放、孙资循环往复地推荐给明帝曹叡时,他一点也不知晓历史在他身上下的这些工夫。他此时正驻军在河内郡汲县。平辽东回来后,他便在这儿休整。前几天他已接到皇帝的命令,让他从轵关回长安。因为关中是军事重地,他必须前去镇守,一是防备蜀汉的再度来犯;二是安抚氐、羌等少数民族,防止其叛乱。病中的曹叡已经没有精力谋划国家大事了,不让司马懿回洛阳,让其直接回长安的主意是燕王曹宇给出的,曹叡也就同意了曹宇的建议。司马懿拿到这封诏书,正打算带领大军西返长安时,他又接到了第二封诏书,让他火速回洛阳,“到便直排阁入,视吾面。”司马懿出征远在襄平时,曾经做过一个梦,梦见明帝曹叡枕着他的大腿,说:“视吾面”。司马懿低头看曹叡的脸,发现这张脸已经变形,不是平常那张俊秀明朗的脸了。司马懿感到心情非常的坏。不过,那只是一个梦,一代英明的大政治家司马懿能总被一个噩梦缠着吗?现在,他在须臾之间接到了前后两份内容互相矛盾的诏书,一份让他立即去长安,一份让他火速回洛阳。而第二封诏书中亦有“视吾面”三个字。司马懿又联想起他在襄平时所做的梦,想起明帝曹叡那张变形的令人骇然的脸。

    “朝廷可能发生重大变故了”,立即回洛阳,政治嗅觉十分敏锐的司马懿不能在历史发生重大事件时,自己却不在场。他乘追锋车昼夜兼行,四百余里,一宿而至。到了之后,直趋嘉福殿明帝卧室内流涕于御床前问疾。(谁能说此时司马懿的眼泪就是鳄鱼的眼泪呢)。明帝曹叡已是奄奄一息,一缕游魂未走,是心事未了,他还没见到司马懿,还没有将自己的接班人齐王曹芳亲自交到司马懿手中。虽然他在第一次确定顾命大臣时,司马懿未在考虑之列,在刘放、孙资反复推荐威逼下,他最终确定了司马懿。既然确定了司马懿,就不能再怀疑他,自己在心理上一定要树立一个信念给自己打气,司马懿是忠的。如果怀疑司马懿不忠,那么他对顾命大臣的人选就是错误的。他把一个巨大的“错误”留给他八岁的养子曹芳,曹芳不但会被这个“错误”吞吃掉,曹魏的江山也会被这个“错误”嚼碎。曹叡忍着胸腔中那口气不肯吐出,在病榻上和死神反复争斗,就是为了要见司马懿一面,他还有几句肺腑之言要叮嘱他。

    司马懿回来了,明帝用尽生命最后的火焰,睁开黯淡无光近于凝滞的双眼,伸出骨瘦如柴的手,紧紧抓住司马懿的手,对他说:“吾以后事属君,君与曹爽辅少子。死乃可忍,吾忍死待君,得相见,无所复恨矣!”内侍们将齐王、秦王两个小孩子领进来,让司马懿看看模样,辨认一番。明帝又特别指着齐王曹芳说,你看仔细了,就是这个要立为太子的,不要弄错了(深宫中养成的小孩子,锦衣玉食,面貌光洁齐整,看起来真是差异不大)。为了自己死后,曹芳与司马懿的感情有个良好的开端,明帝又令曹芳像位幼孙一样抱着司马懿的脖颈,司马懿感动得顿首流涕。他回忆起黄初七年(226)文帝曹丕临终前托孤的情形,一切恍如昨日。弹指间十几年光阴倏忽而逝,瞧那病榻上的曹叡,昔为真龙翔游青云,今将化为朽壤埋入荒丘。而一个八岁的小皇帝又交到了自己的手上,自己究竟要为这曹魏的江山负责多久呢?司马懿的眼泪流得更汹涌了,他对明帝说,您放心吧,“陛下不见先帝属臣以陛下乎!”

    曹芳在见了司马懿,并被司马懿的目光锁定他就是曹芳后,当日就被立为太子,而也就在当日,魏明帝曹叡崩于嘉福殿,享年三十五岁,而此时的司马懿已经六十岁了。曹丕在四十岁时驾崩,曹叡在三十五岁时驾崩,而六十岁的司马懿,政治上的辉煌期还没有到来呢!有大抱负的人,长命百岁地活着吧!司马懿以他的沉毅、隐忍、睿智,以及面对强大的对手(诸葛亮)时所采取的有效对策,又顺风顺水地走完了魏明帝曹叡时代,而且在陪着魏明帝走到生命终点时,他将自己“走”成了第二届顾命大臣。像司马懿这样会做人的人,在历史上为数不多。

    十二、曹爽弄权

    齐王曹芳即位(齐王曹芳后被司马氏所废,归藩于齐。晋代魏后,封为邵陵县公,死后被司马氏加恶谥“厉”。《资治通鉴》中称其为邵陵厉公,本书不取,乃遵陈寿《三国志》之少帝纪书,称其为齐王),曹魏王朝的历史翻到了正始年间这一页,这一页也是曹魏势力渐渐如春冰瓦解,最后被司马氏赶尽杀绝,刈除殆尽的一页;是司马氏集团做大做强,野心暴露,威权逼主,小皇帝孤立于上,司马氏弄权于下的一页。曹魏的江山正在以不可阻挡之势向司马氏方面移动,而这个移动的始作俑者正是当年魏明帝忍死也要相见的司马懿。这是一种说不清的悲凉,也是一个莫大的讽刺!

    齐王即位后,也像历代皇帝即位一样,一是加官晋爵;二是大赦天下。加官晋爵当然首先要加给两位顾命大臣曹爽和司马懿了。小皇帝发诏书:“加曹爽、司马懿侍中,假节钺,都督中外诸军事,录尚书事。”都督中外诸军事,是属于武官的最高权力,录尚书事属于文官的最高权力,为了防止权臣专权,这两者的职权是不应该授予同一人的,可偏偏这正始年间一开始,曹爽与司马懿就分别掌握了国家文武最高权力。这一定是他们自己授予自己的,八岁的小皇帝曹芳是小学生水平,他无法亲政,他只是个提线木偶罢了。

    世界上但凡有两个人存在的地方就要出矛盾、出乱子,何况是权力势均力敌的两个人。人的权力欲不可能允许权力出现平分状态(除非道德修养像周公、召公那么高)——这样也确实不合适,绝对的权力或绝对的权威只能有一个,否则权力自身就会陷入混乱。权力可以以阶梯的姿态存在,但确实不能以双峰并立的姿态存在。首先对这两个人齐掌大权表现出强烈的不舒服、不适应的不是司马懿,而是曹爽及其追随者毕轨、邓飏、李胜、何晏、丁谧们(司马懿对这种局面也不适应,但曹爽何晏之流是偶像派,而司马懿是演技派,演技派的司马懿可以藏而不露,让对手先出招。而在政治这个舞台上,最后的取胜者永远是演技派)。

    何晏、邓飏之辈属浮华之徒,而魏明帝曹叡特别痛恨浮华,所以明帝在世时,就是贵为驸马、曹操养子的何晏也不得重用,只谋得拿干俸的闲职。他只好一边做学问、清谈,一边“动静粉白不去手,行步顾影”,对自己的美貌痴迷与自恋到不可理喻的程度,以名士派头显于当世,政治上却不得志。可曹叡仅仅活了三十五岁,就一命归天了,而他们的好友曹爽成了顾命大臣。于是何晏、邓飏、毕轨、丁谧、李胜都得到了拔擢、重用。何晏、邓飏、丁谧为尚书,何晏的位置尤为重要,为吏部尚书,典选举。毕轨为司隶校尉,李胜为河南尹,这样曹爽与其昔日的铁哥们儿形成了一种小圈子政治。小圈子政治的视野必然狭隘、封闭、拘泥,且对小圈子外的人看不顺眼,且要排除异己。并不懂得以阔大的胸怀去经营政治。没有阔大的胸怀,次之以老谋深算的手段去经营政治亦可。可是这伙人既嫩且浅且浮,而他们的对手司马懿既老且辣且稳,双方的博弈,曹爽们必败。

    首先扯起战旗的是曹爽一方,丁谧为曹爽出谋划策,要他夺去太尉司马懿手中的权力,给他弄个有高名没实权的太傅——皇帝老师当当。大权一揽子归于曹爽,岂不为一劳永逸之美事。从司马懿的性格看,曹爽这边不先动,他肯定不能先动,他虽然不会把对曹叡的承诺当作地老天荒不可悔的誓言,也不会把对曹魏政权的忠诚看作是一种多么高尚的道德。三国时代,政治家的道德感并不强,如果强,首先刘备就不能成为刘备,因为他的疆土基本上是靠诈术——骗——弄到手的。但司马懿的性格最能忍能耐,总是后发制人,他是会看曹爽之流如何动作,才会出手迎战。

    曹爽没有职业政治家的头脑,病危时的曹叡虽然将他列为顾命大臣,封他为大将军,心中却不托底,“帝嫌其才弱,复拜尚书孙礼为大将军长史以佐之”。知人难,知己更难,“才弱”的曹爽在曹叡的床前曾经汗珠子滴滴答答淌个没完,可一旦辅上政了,胆气就大了,不觉得自己“才弱”了,自我感觉是“才强”、“才高”了!丁谧向曹爽建议“重权不可委之于人”,曹爽就觉得这建议端的是好,权力高度集中,百官都听我的,可能这个王朝运转得会更加顺利、润滑。曹爽便向小皇帝曹芳上书,将司马懿的功劳吹捧得天花乱坠后,让小皇帝封司马懿为太傅,夺去他的实权,让他上一边凉快去。

    小皇帝听不懂他哇里哇啦说的是什么,你说咋办就咋办好了。于是小皇帝便下诏:“其以太尉(司马懿)为太傅。”曹叡托孤的泪雨未干,曹叡的尸骨未寒,曹爽等后生小子们就用明升实降的老手法将太尉司马懿转换成太傅司马懿。司马懿做了太傅,尚书们奏事只向曹爽报告,而不再向司马懿报告了。专权的滋味大概是美得不得了,不然专制的政治家怎么都那么爱专权,那么不爱民主。一谈民主,脸都吓青了。司马懿被架空了,曹爽把自己的弟弟都安排到有实权的领导岗位上,弟弟曹羲为中领军,曹训为武卫将军,曹彦为散骑常侍、侍讲,其余诸弟皆以列侯侍从,皇宫就像自己家的大院,随便进出,随便溜达。声名冠盖朝廷,贵宠莫盛焉。

    这样的一个集团掌握了朝政,能否励精图治,建德垂风;揽天下贤才,富民强国呢?哎!多半是一朝权在手,便玩权、弄权起来,挟小恨报私仇,倚高位刮民膏。家国事,混沌,乱套;自己事,积极,上心。自以为权势荣华无人可比,其实败相就在显赫中,荒凉就在荣华里。何晏们当上高官后,首先就要占地夺田,把洛阳周围的肥腴桑田先拿来,分割到自己的名下。看皇宫中的奢侈品五色流光,也拿回家些,摆在自己的大厅里,平添了几分皇家气派。各郡县呢?当然也要放风让他们送红包、上贡了,这是官场的潜规则,没有真金白银到手,组织部门凭啥就提拔你?你说你有才干,这可怎么考量呢?当然了,你要是送上了真金白银,这事也不是没办法考量的。提拔干部的条例一条一条不都在那儿明摆着吗!曹爽做着大将军,饮食、车服都照比皇帝,妻妾成群,花儿一大片,蝶儿一大群,连自己也认不清哪个是妻哪个是妾了。

    物质生活极大丰富后,当然就要追求精神生活了。曹爽常常出入皇宫,自然听过皇家乐队的天乐,看过皇家舞娃的艳舞。皇家丽人的罗绮扇起的香风,使人陶醉,自是非王侯之家可比。于是诈作诏书,发宫中才人五十七人,送往邺台,叫先帝婕妤教习为伎,以供自己沉醉春风。又做一窟室(地下室),周围围上绫罗绸缎什么的,弄成个安乐窝的样子,与何晏辈在里面聚会,开派对,纵酒作乐。凡是对自己的作为有所规谏的,曹爽就十分的不悦,曹叡替他安排的长史孙礼亮耿直不挠,老给他提意见,被他下放到扬州做刺史去了。黄门侍郎傅嘏曾对曹羲说何晏当政,“仁人将远而朝政废矣”!何晏知道后,非常生气,不久,抓了一个小过,把傅嘏的黄门侍郎免掉了。已经把吏部尚书让给何晏,现在做了廷尉的卢毓,以前与何晏结过梁子,因为手下一个小吏有了微过,何晏便抓住他的把柄,把他的印绶收了。结果把三个本来忠于曹氏集团的能干官员都赶到司马氏那边去了。

    以曹爽为首的执政者,政治智慧不咋的,大权在握时,做的都是蝇营狗苟的不洁小事,要是真有刁毒的政治目光,老辣的政治手段,就应该认清曹魏王朝的主要对手是谁。如果要清除司马懿,就把司马懿斩草除根,不给他任何春风再生的机会。如果因为司马懿的演技太高,他们无法认清他的真面目,也应该形成一个居安思危、处乱不惊的扎实能干的执政集团。可看看他们一旦占据了高位,都做些什么?小皇帝曹芳有这样的保驾护航者,不翻船才怪呢!

    司马懿呢,虽然“高升”为太傅,责任心并没有放松。军事上发生大事,还得这位司马老太傅亲自上阵。正始二年(241)四月,东吴出兵三路犯魏,吴将全琮寇芍陂,朱然、孔伦围樊城,诸葛瑾攻柤中。司马懿请求挂帅出征讨贼,朝廷上臣子们议论纷纷,绝大多数人认为,吴贼远来围樊城,哪能一下子就把这座坚固的城池攻破了?攻不破,当然会自损锐气,锐气一损,时间一长,可能会自动撤去呢!

    司马懿现在面对的敌手不是当年的诸葛亮,他可不同意这种畏葸的企望敌人不攻自退的论调,他对大家说:“边城受敌而安坐庙堂,疆场骚动,众心疑惑,是社稷之忧也。”这简直是一个股肱之臣心怀社稷的肺腑之言,似乎比曹爽们还担心曹魏江山的安危。如此,你无法把他和一个倾覆曹魏江山的阴狠毒辣、外宽内忌的阴谋家联系在一起。六月,太傅司马懿督诸军南征樊城。到了那个时候,三国时期的政治明星、军事明星,一个个消逝了,昔日曾经群星闪烁的天空现在已经显得空落寂寞。虽然孙权、陆逊还在,但司马懿已经是最耀眼的一颗明星了。所以吴军方面一听说司马懿亲自出征,双方的军队还没有接火,吴军就连夜逃跑了。魏军追至三州口,斩获万余人,收其舟船、军资而还。

    通过这次与东吴的战争,朝廷上下更认为司马懿的文韬武略无人能比,国家倚之,万民仰之,这真是大魏之福。不料这种情形却给曹爽集团带来了很大的压力。曹爽这个大将军只是在朝廷上威风八面、发号施令,可是他却没有在鼓角风高、旌旗蔽日、刀戟如林的战场上与敌人实打实地血战过,他到底有没有真正的军事指挥才能,谁也不知道。因为这种才能是要用赫赫的战功来证实的。

    曹爽们着急了,上火了,邓飏、李胜觉得曹爽要立威名于天下,必须要亲自打一硬仗,立一个大大的战功,堵堵天下人的嘴,也让司马懿见识一下我们的好手段,胜仗谁都会打。敌人呢,是现成的,东吴、蜀汉都摆在那儿,想打谁就打谁,立战功的机会不用煞费苦心去找。几个人合计一番,共同认为还是蜀汉比较好打一些,诸葛亮已去世多年,也没听说他们出了什么新能人,蜀汉只仗天险,才在那里苟延残喘,发我虎狼之师,扫其弹丸小寇,指定能大获全胜。对,就去伐蜀汉,还迟疑什么。司马懿听说这伙人要去伐蜀汉,无端挑起边境战火,便出面制止。曹爽立功心切,怎能听司马懿的,莫非是司马老儿嫉妒我曹爽要立下的惊天战功!

    正始五年(244)三月,曹爽从洛阳来到长安,发兵十余万与夏侯玄一道从骆谷入汉中。夏侯玄时任征西将军,都督雍、凉诸军事,镇守在长安。他是曹爽姑姑的儿子,而李胜此时又是夏侯玄的长史,这伙主战派气焰冲天,睥睨一切,根本没把这些年似乎已经销声匿迹的蜀汉放在眼里,也没把司马懿的意见放在心上。人在自以为是、虚火上升的时候,耳朵基本上是聋的,谁的意见能听进去?

    汉中守兵虽然不满三万,但在老将王平的调度下,遣护军刘敏占据地势险要的兴势山,设疑兵,多张旗帜,绵延数百里,使魏兵望势而疑,不知到底有多少蜀兵埋伏在这险恶的崇山峻岭中。而在魏军疑惑不敢大胆推进的当口儿,为蜀汉军队调兵遣将赢得了宝贵时间。刘禅遣大将军费祎都督诸军救汉中,诸葛亮去世后任丞相的蒋琬此时屯重兵于涪城,接到魏军犯蜀的紧急军情,也火速从涪城出发,赶往汉中。而这时曹爽的十万大军就卡在兴势山下,磴道险峻,巉岩难攀,大军像患了肠梗阻的肠子,堵在此处,进退不得。而粮草的运输也成了大难题,后方关中及少数民族氐、羌的运输车队,也因道路的滞碍难行,无法保证粮草准时到达。用于运输的牛、马、驴、骡多被累死,又军令如山,谁也不敢违抗。这些人前行不得,后退不得,只能无助地坐在山道上哇哇大哭。曹爽的参军杨伟看到这种形势,十分焦虑,他对曹爽说,赶快退兵,不然的话,将会招致惨败!退兵?邓飏、李胜一听就来脾气了,我们上奏天子,信誓旦旦地要伐蜀,大张旗鼓地率十万大军从长安出发,那是要攻城略地,建功立勋的。如今寸土未得,寸功未建,就倒戈旗帜,灰头土脸地打道回府,岂不让天下人将脊梁骨戳破?岂不让司马懿看个大笑话?撤兵,绝不!于是杨伟与邓飏、李胜就在曹爽面前吵作一团。杨伟高叫道,邓飏、李胜会败国家大事,请斩此二人!曹爽看他们进兵无良策,立功无妙方,大敌在前,只知使性尚气,互相埋怨,互相指责,非常的烦闷,却又无可奈何。只恨这兴势山,他建功立业,与司马懿争锋的宏愿就被这堆自然界高垒起的石头给阻挡住了。

    杨伟的意见是对的,此时对于曹爽只有退兵一条路,如果他一意孤行,堵在这里,即便不全军覆没,也会伤亡过半。乘大错尚未铸成,逃之夭夭,才是上策。可能杨伟在指挥部里只是参谋干事一类的小角色,从小角色嘴里发出的重量级意见,大角色也会觉得它很轻飘,没有特别阔大的胸怀,大角色一般难以容纳小角色的意见。在洛阳城里的太傅司马懿和杨伟的意见是一致的。他知道,曹爽在打仗一路上彻头彻尾就是个棒槌(外行),可你又不能明说他是棒槌,来动摇他的权威。他不能直接给曹爽提建议,让他撤军,只好迂回曲折地给夏侯玄写信说:“昔日武皇帝曹操再入汉中,几至大败,你是知道的。而兴势山地势极为险要,蜀汉的军队已抢得先机,占据了此山,我军要是不能与其交战并打败他们,被他们堵在兴势山下,会全军覆没!”

    夏侯玄还算是个明白人,他读了司马懿的信,感到形势十分险恶,如不立马退兵,这兴势山下很可能会成为十万魏军的埋骨地。他的思维开始正常,马上找到曹爽,把司马懿的意见告诉了他。司马懿的话就像兜头一盆冷水,浇灭了曹爽们急于立功的强迫性焦虑症。杨伟的意见他可以不听,司马懿的意见他不能不听。曹爽只好下令撤军。五月,大军陆续从兴势山下撤出,自骆谷出扶风。这回蜀汉的军队不干了。怎么?你说来寇边就寇边,弄得我们举国兴师动众,仗还没打一场呢,就脚底抹油——开溜了?世上哪有这等便宜事?从骆谷到扶风中间隔座中南山,中南山有三岭:沈岭、衙岭、分水岭,地势险要。费祎率领蜀汉军队抢先占据了三岭,以高屋建瓴之势,多用滚木礌石、锋镝响箭,想怎么打就怎么打。曹爽既不能攻上三岭,又不敢恋战,只有抱头鼠窜夺路而逃的份儿。可怜曹爽的十万大军在逼仄的山路上,人马相踏,你拥我挤,总算是从肠子般的小路中突奔出来,查点人数,伤亡惨重。曹爽一行人,来时大张旗鼓,归去丢盔卸甲,此次出征在物资上的消耗也是巨大的,史书上记载说:“关中为之虚耗。”——人力物力都被曹爽打水漂了。

    曹爽们在内心里对司马懿是不服气的,以为司马懿能达到的辉煌,他们也能达到,司马懿能立的战功,他们也能立。伐蜀汉一仗,狠狠地打了这伙人一记耳光,才能得真有,构想或幻想自己有才能,那是不作数的。

    此次出征,曹爽灰溜溜地回来了,朝廷上没人说什么——小皇帝懵懵懂懂,不知说什么;大臣们都在曹爽的威势之下,不能说什么;清醒的司马懿,老奸巨猾的司马懿,用一封书信阻止了他们可能全军覆灭的命运也就足够了,此外他还会说什么?大家虽然不说什么,心里却一概清楚,曹爽们第一次在军事舞台上的大亮相,显得十分低能、幼稚、拙劣,是以完败告终的。他们不但没建立什么威名,反而弄巧成拙,降低了自己本来不够高的威信。

    当然军事上没有才能不等于行政上没有才能,萧何与韩信的才能并不是一样的,但他们都是历史上的杰出人物。曹爽的才能到底在哪里呢?正始七年(246)春,吴将朱然再次寇柤中,杀害数千人。百姓与官吏纷纷渡过沔水避兵祸。这些人是留在沔水北岸,还是兵祸平息再回柤中?司马懿认为,沔水南岸与吴境太近,百姓们回去,东吴还得来抢掠,久之,此地此民都会为吴所有。因此他对曹爽说,百姓们要是回到沔南,吴军还得来侵扰,还是把他们留在沔北为上策。曹爽不同意司马懿的意见,曹爽认为:“应该让这些百姓去守望沔南,留民沔北,不是长久之计。”司马懿当然也不同意曹爽的意见,两个人争论起来。即使留民于沔北的意见是正确的,但由于是司马懿提出来的,曹爽要是听了,就好像自己事事都比司马懿矮一头似的。如果这个意见是曹爽自己想出来的,保不齐这些人就留在沔北了。曹爽下令让民吏还沔南,果然吴军又来犯,柤中破,民吏尽失。

    所有这些事都在一点一滴地积累着曹爽与司马懿的不和,加剧二人之间的裂隙。

    曹爽专擅朝政,兄弟并典禁兵。何晏等朋附曹爽,好变改法度,朝廷上下都感到不适应。太尉蒋济曾上书指出除陈利害,指出:“夫为国法度,唯命世大才,乃能张其纲维以垂于后,岂中下之吏所宜改易哉!”可这种声音曹爽们听起来很刺耳,你蒋济贬损谁是“中下之吏”?我看我们都是“命世之才”,我们就有水平改变国家的法度,你咸吃萝卜淡操心。曹爽的弟弟曹羲也深为他生活上的奢靡,大权独握朋党比周而忧虑,怕盈溢招损,惹来横祸,曾涕泣谏喻,曹爽不但不听,还对这位弟弟很不满意。

    曹爽之流掌权只是个政治悲剧或者是个政治错误,我不大相信《晋书·宣帝(司马懿)纪》所说曹爽“有无君之心”、“图危社稷”,他对曹魏政权自始至终都是忠心耿耿的。只是由于他的政治才能有限,不具领袖风范,对顾命大臣使命的理解是错误的,对权力的行使也是发生了许多偏差。而他自己则固执地认为“顾命大臣”就得这样当,一朝权在手,胡乱行使起来。他的“胡乱”到没到该掉脑袋,该上断头台,该被夷三族以至他的“朋党”也被株连夷三族的地步呢?当然没有。曹爽及何晏们的悲凉下场,只是一群热心政治却不知政治为何物的贵胄、纨绔们被深知政治玄妙,深谙权术之道的司马懿吞吃掉的黑色、悲惨过程。

    十三、司马懿又成了“瘫子”

    曹爽大权独握,另一顾命大臣司马懿不能与之并驾齐驱,他采取的策略只能是两种,一种是和曹爽们死磕、争权、抢权;另一种是示弱、避让,寻找机会反击,置对手于死地。司马懿采取的一定是后一种,否则他就不是司马懿了。

    正始八年(247)五月,太傅司马懿的“风痹”复发,又像木乃伊一样瘫在床上了,国之政事一概不闻不问。司马懿的“风痹”总是因政治而发,因政治而愈。许多年前,曹操第一次征辟他,他不愿出仕,就“风痹”成了“瘫子”。这回他要做的是为曹魏政权拔根儿的事,他又“风痹”成了“瘫子”。当然,两次“风痹”,两次成为瘫子都是假的,他政治道路的轨迹,确是由“风痹”这根线串联起来的。司马懿装病,却暗中布置,让自己的大儿子司马师做中护军,掌握一定的军队,二儿子司马昭做散骑常侍,掌握朝中的政治风向,以便伺机而动,与曹爽们决一死战。

    司马懿的“风痹”说犯就犯了,虽然他已年逾古稀,皤然一叟,可前几天还精神矍铄,耳聪目明,满腹诡计,不减当年,怎么可能一下子就“风痹”了?就瘫了?当然,如果司马懿真的“风痹”了,真的瘫了,那还算苍天有眼,是大魏之幸,更是曹爽、何晏们之幸,自己击不败的对手让时间与疾病击败了,岂不惬意,岂不美哉!

    真有这等好事?曹爽们很狐疑,不信好事得来全不费工夫,命运之神这样垂青他们。于是他们决定试探一下这位已经“风痹”了瘫痪在床莫测高深的太傅司马懿。恰逢李胜由河南尹调为荆州刺史,赴任前去向养疴在家的太傅告个别,这符合礼数,平时无因无依,前去窥探,会引起司马氏的猜疑。李胜信心满满,身负为曹爽集团试探司马懿“风痹”虚实的重任来到司马懿的府第——李胜小子浅如盆水,司马懿老夫深似幽泉,让他去试探司马懿,简直是让瞎子去明辨秋毫。司马懿是个多么高明的“演员”,他不用准备台词,不用酝酿感情,也不用制造什么“气场”,他一生在曹魏政权提供的阔大舞台上,多少是表演,多少是真情,他自己都分辨不清了。人的一生如果尽在表演中,那最后表演便成了他的第一本性,原来的他,会被“演技”遮蔽得无影无踪了。

    家人报李胜来访,司马懿立马就猜出来他的来意。“风痹”瘫痪的年高太傅麻利地脱掉外衣,只穿内衣躺在床上,令两个婢女在旁服侍。李胜拜访,来了客人,司马懿要穿外衣(他的外衣才脱下),手脚僵直的司马懿笨如木头人,手提不起领子,伸不进袖子,衣服乱七八糟地尽落于床下。又指口言渴(其实一点不渴),两婢女进粥,司马懿的手被“风痹”侵蚀得拘挛不直,根本拿不住杯子,只好由婢女持杯往嘴里硬灌。似乎司马懿的嘴也被“风痹”害得张不开了,喝的稀粥倒有一半流出,淋淋漓漓,哩哩啦啦,沾满下巴、胸间,狼藉肮脏,拖泥带水。昔日指点江山,献策廊庙的英风全然不在,已是一半像人一半像鬼,真魂遁去,徒存躯壳,再无人惧,离死不远的老废物了。自以为有许多心眼儿,其实缺心眼儿的李胜,见太傅已病入膏肓,完全被司马懿的表演给迷住了,他一点儿也没看出司马懿那是在“作秀”,是在“作”于神不知鬼不觉之中要他们一伙人脑袋的“秀”。李胜想起以前的太傅西伐蜀汉,北平公孙渊,南拒东吴,国家多少大事,都依仗着谁也无法战胜的太傅。真是世事无常,如今栋梁般的太傅已成了朽木。思至此,李胜愍然,动了真感情,为之涕泣(瞎哭啥呀?多么傻!对着即将宰杀自己的屠刀泪雨泫然)。

    李胜对司马懿说:“皇帝这样年幼,天下大事都要依仗明公您做主呢,大家都知道您的旧疾风痹复发了,想不到您病得这么厉害。”

    司马懿马上就听懂了李胜说的是什么,可行将就木的人反应过快,让人起疑。一定得有老年痴呆症的晚期症状,表演得至境不但有其形,还要有其神。司马懿怔怔地看着李胜,就像现在电视中播放的远距离电话采访画面,由于声音传播的速度造成的时间差,总让人觉得双方反应都很慢,都有个发“怔”的时段。司马懿“怔”了一小会儿,才喘上一口气说:“年老病沉,死在旦夕。你去并州做刺史,并州近胡人,多多费心,我们今生恐怕不能再相见了!”

    李胜说:“我是回我的老家荆州做刺史,不是去并州。”司马懿继续着他的表演,佯装昏谬,说:“君去并州,努力自爱。”李胜真是个缺心眼的人,他一定要司马懿知道他此次是去荆州做刺史,而不是到并州做刺史,他非要让这个错乱其辞,神智昏聩的老头子清醒一会儿不可。

    李胜说:“我是去荆州,不是去并州。”司马懿心里一定在暗笑,你“去”什么州,我心里清清如水,傻小子,二百五,你就反复聒噪吧,这样的政治智商还寻我做对手,你死去吧!司马懿这回好似稍微明白了李胜的意思,说:“我老了,神志昏沉,一时听不清你说的是什么,你去荆州做刺史,盛德壮烈,正好建立功勋。现在老朽与你话别,我将不久于人世,后会无期。我的二子司马师、司马昭与君结为挚友,你要多多照顾他们。我在九泉之下也安心了。”

    多么真诚的虚伪,多么恳切的谎言,多么精湛的演技,多么优秀的行为艺术家!举凡天底下最优秀的演员,都没有政治家的演技高超!司马懿说到伤心处,竟也呜咽流泪,完全是一位黄昏老者路近黄泉时的无奈和哀伤。李胜被感动得长吁短叹(此为历史上一次最失败的试探)。

    李胜从司马懿家出来,飞快跑去报告曹爽(假消息)说:“太傅语言错误,粥都喝不到嘴里去啦,指南为北。我告诉他我去荆州做刺史,他昏聩糊涂地以为我去并州呢。反复解释后,稍为清醒了,才知道我是去荆州,不是去并州。”李胜向曹爽报告的全是司马懿伪装出的假相。当假相被当作真相被确认,并依照这个“真相”制定相应的路线时,会隐藏致命的危机。而这位李胜向曹爽报告完司马懿的近况时,想起辗转在病床上,羸不胜衣口吐荒言的太傅时,又开始垂泪,他对曹爽说:“太傅之病已不可医,令人怆然。”——真没见过这样的糊涂虫,自己都要成为人家的刀下新鬼,被人夷三族了,还反复为人家流泪,他的泪腺可真发达!他可真能哭!

    曹爽可没为太傅流泪。曹爽一听司马懿基本上是一条腿迈进棺材的准棺材瓤子,心舒体畅,哈哈!真是天助我也,以后玉阶彤庭上再也看不到这个碍眼的老家伙了,匡佐之辅里再也没有这个招人恨的名字了,他不会再有压我一头的功绩,也不会有胜我一筹的谋略。以前这个人像一座山一样挺在我的面前,朝臣们口中不言,心里一定是不断地拿我俩做比较,比出他的高,比出我的矮。现在他终于要死了。曹爽此时觉得真“爽”,挡在面前的那座山要自行垮塌了。

    此后,曹爽不再防备司马懿。曹爽这种“幻觉倾向”十分坑人,他是要把自己“坑”死,要把整个家族“坑”得寸草不留,要把曹魏江山坑得基石倾毁。自己的身家性命危如冬叶之待霜却如此盲目乐观,荒唐啊!

    十四、高平陵事变晋室开基

    嘉平元年(249),对曹魏政权来说,是败相巨生的一年,是一个王朝屋基开始被掘,梁柱开始被斫断的一年。从此之后,朝廷上的掌权者逐渐归于司马氏集团,忠于曹魏政权的人将会一个个被残忍地杀害,司马懿手中挥起的屠刀将由他们的儿子司马师、司马昭接下来继续挥舞,直至杀死皇帝曹髦,直至迁移魏鼎到司马炎手中。

    嘉平元年正月,皇帝曹芳起驾祭扫明帝陵寝——高平陵。高平陵在洛阳城南九十里处。大将军曹爽和其弟中领军曹羲、武卫将军曹训、散骑常侍曹彦一同陪同前往,使洛阳城形成了一个短暂的权力真空期。曹爽走的这步棋该有多么臭、多么险,他难道不明白,权力是需要“在场”的?权力的前院与后院都要用双手紧紧捂住,露不得半点缝隙。自古以来皇帝出征、出巡必留太子、心腹重臣监国,怕的就是“后院”起火,被人端掉老窝。曹氏兄弟不知做何想,倾巢而出,随翠华逍遥而去。时任大司农、建安末年入丞相府,仕过文帝、明帝,也算得上是三朝元老又有智囊之称的桓范看出事情的危险性,他对曹爽说:“你总理万机,兄弟主管御林禁军,责任重大,千万不要一起陪同皇帝去祭拜先帝。如果此时城中发生事变,有人关闭洛阳所有城门,谁还能进得来?”

    曹爽此时傲得鼻息直冲云霓,对桓范的意见不屑一顾,他说:“量谁也不敢有这个胆子。”是的,目前曹氏一干人等在朝廷上并居要位,谁敢摸他们的老虎屁股?活得皮痒了?以曹氏的威权,谁敢来蚍蜉撼大树!一匹狼蹲伏的时间长了,跃起猛扑的速度快如闪电。皇帝带着曹氏兄弟刚到高平陵,脚跟还未站稳当,司马懿便一跃而起掀起惊天巨浪。他这回也不“风痹”了,也不瘫痪了,也不糊涂了,表演“秀”结束了,他要行使他的政治铁腕,他要举起手中的屠刀,刈除曹爽集团了。

    政变当然得师出有名,司马懿于是先向郭太后(明帝皇后)讨来令箭,意思是奉太后令清君侧。郭太后不是历史上的著名后妃,也无卓越的政治头脑,但有一点她却懂得,太傅要什么“令”,她就得发什么“令”,否则,她就会自己掉脑袋。司马懿于是就假太后之令,紧锣密鼓动作起来。他先下令关闭洛阳所有城门(桓范一语成谶),带兵占据了武库(存放兵器的仓库)后,又授兵把住洛水浮桥。政变的第一步“形”,包括交通要道、武器装备等,他全握在掌中;政变的第二步则是“势”——军队,先让长子司马师带兵守住司马门,他召司徒高柔假节行大将军事(曹爽的大将军这么轻而易举地就被取代了,此时他还在高平陵那儿没事人一般向先帝致敬致哀呢),接管了曹爽的军队。太仆王观行中领军,接管了曹羲的军营。这兄弟二人平时也不知是怎么经营他们的军队的,政变发生,不闻号角鸣响,不闻战马驰尘,不闻群情有骚动之状,部卒有疑虑之心,说被司马懿取代就取代了。

    司马懿见斩除曹爽的时机形势齐备,就给在高平陵的皇帝曹芳上了一道奏本,历数曹爽的罪恶和自己的忠贞不渝。

    臣昔从辽东还,先帝诏陛下、秦王及臣升御床,握臣臂,深以后事为念。臣言“二祖亦属臣以后事(曹操何曾属后事于司马懿,是司马懿在吹牛?还是史书记载有误),此自陛下所见,无所忧苦;万一有不如意,臣当以死奉明诏”。黄门令董箕等,才人侍疾者,皆所闻知。今大将军爽背弃顾命,败乱国典,内则僭拟,外专威权;破坏诸营,尽据禁兵,群官要职,皆置所亲;殿中宿卫,历世旧人皆复斥出,欲置新人以树私计;根据槃互,纵恣日甚。外既如此,又以黄门张当为都监,专共交关,看察至尊,候伺神器,离间二宫,伤害骨肉。天下汹汹,人怀危惧,陛下但为寄坐,岂得久安!此非先帝诏陛下及臣升御床之本意也。臣虽朽迈,敢忘往言?昔赵高极意,秦氏以灭;吕、霍早断,汉祚永世。此乃陛下之大鉴,臣受命之时也。太尉臣济、尚书令臣孚等,皆以爽为有无君之心,兄弟不宜典兵宿卫,奏永宁宫。皇太后令敕臣如奏施行。臣辄敕主者及黄门令罢爽、羲、训吏兵,以侯就第,不得逗留以稽车驾;敢有稽留,便以军法从事。臣辄力疾将兵屯洛水浮桥,伺察非常。

    ——(《三国志·魏志·曹爽传》)

    奏书送往高平陵,自然是先到曹爽的手中,可以想象,他看了这封奏书后,那感受一定是艳阳当空忽遭五雷轰顶,平地在下忽陷万丈深渊,那个“风痹”的司马懿,那个瘫子司马懿,那个半死的司马懿,那个僵尸般的老废物司马懿怎能突然咸鱼翻身张开血盆大口饿狼般噬人?我这大将军做得顺顺溜溜的,怎么做着做着就要被罢黜、被夺权、被踢出权力中心呢?我与司马懿这一向不是相安无事嘛,他对我的怨毒比海还深,这怨毒从何而起的呢?我对皇帝的忠心可昭日月。我们兄弟所做的一切不都是拱卫皇室吗,他一肚子怒气都是打哪儿来的呢?

    曹爽迷惑,曹爽发蒙,曹爽傻了。他只得哆哆嗦嗦地先把这封奏书卡在手里,瞒着小皇帝曹芳,而接下来怎么办?曹爽“迫窘不知所为”。可见曹爽这人难怪曹叡临终前嫌他“才弱”,将信将疑地把他作为顾命大臣,他这人充其量也只是个政治上的半吊子,没有能力使朝廷这部机器正常稳妥地运转下去。风平浪静的日子,威赫赫的官职掩盖了他的平庸与无能,风云突变的时刻,是最考验一个政治家的智慧与临机应变能力的。太平官有中下之才(自以为都是高才)即可,沧海横流日,非高才不行。

    曹爽突遇巨变,只知道卡着奏书满地陀螺般乱转,满脑门子淌汗,主意可是一个也无,基本上属于无能发蒙型人才。

    难道就没有一个忠于曹爽集团的人站出来独撑大局?曹爽们真的就是孤家寡人?非也,还真有这么一个人,他就是“智囊”桓范。本来司马懿起兵时,挺看重桓范的,以为他是个明白事的人,想拉他站在自己这一边。因为平时曹爽对桓范是不冷不热的,虽然与曹爽尚称乡里,但由于桓范为人刚毅,丰棱有角,不是好相处的人,所以曹爽对他“不甚亲也”。司马懿使人召桓范,让他领中军,据曹羲营,这是把他当作起兵一事中的重要一环的。桓范一开始也想和司马懿打成一片,攻伐曹爽,可他儿子却阻止了他,说皇帝现在高平陵,司马懿起兵一事疑云重重,胜负难料,父亲您不如出洛阳,南奔皇帝。桓范还是犹疑,是追随司马懿,还是南奔车驾。看来“智囊”也有“智穷”的时候,桓范手下的办事员们全都阻止桓范出城。可能处在政治迷局之外地位较低的人,反倒比较清醒,早已料到此一局司马懿必胜,曹爽必败。

    桓范哪能听他手下办事员的意见?位低智低,他得听儿子的。于是,桓范谎称手中有诏,骗开了被司马懿早已下令关闭的城门,急火火地朝着错误与死亡的方向——曹爽的行营跑去。“智囊”带着一肚子的“智慧”来给曹爽兄弟出谋划策,指引绝处逢生的阳关大道来了。

    真是“伟大也要有人懂”,献策的人要有高超的智慧,接受这种计策,行使这种计策的人同样也要有点智慧。春风春雨可使种子发芽,可不能使石头发芽,因为石头从不发芽,从不。桓范现在面对的曹爽兄弟就是这样的石头,形势危在旦夕,桓范喘息未定,便给曹爽兄弟指点迷津,劝曹爽兄弟带领曹芳的车驾去许昌,然后下诏征四方之兵反攻司马懿。

    在当时的情势下,这也许是唯一一招有可能反败为胜,扭转不利局势的活棋。建安元年(196),曹操迁汉献帝都许以来,许昌经过多年经营,民富地殷,宫殿格局完备,后曹丕都洛阳,许昌仍是五都之一,仍然富庶繁华。车驾移许昌后,曹爽可以天子的名义发檄文于天下,征讨叛逆司马懿。天子在你手中,你是正牌的,谁敢不听呢!你惧怕的是什么?曹爽听了桓范的话,犹豫不决,不置可否,曹羲无动于衷,沉默不语。桓范看这两兄弟在重大的政治事变面前表现出的低智商,心急火燎。也许他们还奢望司马懿给他们活路呢。从不闻一只狼会将含到口里的肉吐出来,除非“肉”自己找活路,不让狼吞到。桓范略定了定神儿,他想起这两兄弟中,曹羲饱读诗书,也写得一手好文章,曹爽在地下室里与何晏们纵酒高乐时,曹羲还曾著书三篇,进行劝谏,他大约比较灵通一点儿,他准备先说动曹羲。他对曹羲说:“现在的事情是再明白不过了,你平时读了那么多书都用来做什么?难道不懂事理吗?像你们这样束手无策,无所作为,曹氏一门将倒矣!”话说得明白如水,可桓范如此忠心,皆化粪土,曹爽兄弟呆头呆脑,闷哧闷哧就是不吱声。桓范想自己舍弃身家性命从洛阳逃出,本欲救枯复生,却不料遇此愚兄痴弟,一窝完蛋玩意儿,如此下去,不但曹氏一门倒矣,桓氏一门也得跟着倒矣,南奔车驾的路不是生路,是自寻死路哇!

    桓范认为由于曹爽兄弟政治智商比较低,他们可能对“带领曹芳的车驾去许昌,然后下诏征四方之兵反攻司马懿”的较为笼统的纲领理解起来有一定的难度,看起来他还得条分缕析地向他们贡献些行动的细节。他对曹羲耐心地说:“你还有军队在阙南,洛阳典农中郎将、典农都尉的治所都在城外,他们手中也有军队,这些人会召之即来,听从你的指挥的。从我们这里去许昌,不过中宿(次宿),许昌武库所有的兵甲,足够武装部队。你所忧虑的可能是军粮,而大司农的印章现就在我身上,我可以随时调粮的。”

    桓范图的是什么?不过是一个臣子对曹魏王室的一片忠心。从他的作为看,好像他是顾命大臣、大将军,司马懿要清除的对手是他,而曹爽们却成了局外人。

    事情真是荒诞,人择一明主有多难!桓范把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曹氏兄弟就是不相信他,他们宁愿成为后世历史嘲笑的蠢蛋标本,成为司马懿的刀下鬼,就是不相信他。桓范从城里跑出时,站在城墙上的司马懿对太尉蒋济说:“智囊往矣。”蒋济说:“桓范是有智谋的,然驽马恋栈豆,曹爽不可能听桓范的。”蒋济算是把曹爽看穿了,他顾恋室家,红粉妻妾,宝马香车,珍玉珠玩,金银财宝,华屋大厦……这些都坠在他的脚脖子上,他不可能带着皇帝在刀戟如林、弓影剑光中,奔驰沙场,浴血奋战,他本质上是个只会享福也只能享福的官二代。如果不是其父曹真的荫蔽,他焉能做上大将军,做上托孤大臣,普通郎吏都未必够格。

    在桓范苦口婆心地为曹氏兄弟谋划时,司马懿也开始了攻心战。他派侍中许允、尚书陈泰先去见曹爽,劝曹爽早回朝廷认罪,使事态平息下来。又使太尉蒋济作书与曹爽,陈述司马懿的诚意,又派曹爽素日所信任的殿中校尉尹大目对曹爽说:“仅免官而已,以洛水为誓。”曹爽兄弟从日出坐到日落,从黄昏坐到五更,反复掂量是把皇帝带到许昌与司马懿一搏好,还是回城将权力上交司马懿自己去做富家翁好。五更时分,弃江山与顾命如敝屣,一直以来只懂享福只会享福的曹爽终于做出了一个让自己走向黄泉,让曹魏政权走向倾毁,让自己的追随者走向夷灭的愚蠢至极的决定——束手就擒,向司马懿投降,交出所有权力。他轻率地投刀于地,对随驾群臣天真地说:“我想太傅的意思,只不过是让我们兄弟都拥护他。”“我亦不失做富家翁!”——曹爽猜测司马懿之意?笑话!曹爽的自我感觉过于良好,司马懿的一池子水有多深,连曹操都猜不透,才智平平的他能猜出个什么?他不败谁败?他不死谁死?政治舞台上的博弈,鲜有人同情弱者,往往是可怜人必有可恨事。

    曹爽的决策本来把尚有可能由被动化为主动的局势完完全全地变成了被动。猎物自觉自愿地跳进猎人挖好的陷阱里,自作孽,不可活。曹爽做出这个决定后,把司马懿的奏书交给了皇帝曹芳。曹芳亦是一位庸主,此时他年龄已近二十岁,如果是一位雄才大略的君王,完全有能力掌控这次事变。糊涂王遇上糊涂臣,曹魏江山将倾,孰能扶之不倾?曹爽的错误决定一旦做出,一改大事临头犹疑不决的作风,倒雷厉风行起来(往死路上跑得多么快),他催促皇帝,赶快作诏免掉他们兄弟的官职,回复司马懿假太后令发送来的那份奏折,借以平复司马懿的怒气。

    只有桓范,北望浩浩洛水,痛彻肺腑,他知道他走了一着完败的臭棋,他们桓氏家族做了曹爽的陪葬品。大丈夫死不足惜,死得这么窝囊,这么蠢,亏得还有“智囊”之称呢!桓范心中万般愁怨,一腔怒火不知撒往何处。他大哭道:“曹子丹佳人(曹真字子丹),生了你们这样一群兄弟,愚蠢得如猪似牛!不想我桓范今日受你们连累招致灭门之祸!”

    执迷不悟的曹爽,鼠目寸光的曹爽,带着做富家翁的美梦,拱手让出了自己手中的一切权力。他真有点傻得不可救药,难道他不懂,中国的事儿,以富贵御富贵,基本上是不可能的。只有以权力御富贵,富贵才能长久。所以中国的世家大族都会让子弟通过各种途径去做官,就是商人有了钱,只要朝廷允许,也要去买个几品顶子来做“护身符”。永远记住这一点,靠钱守不住钱。曹爽偏不信这个邪,无官一身轻的他坐在自己的府第里就想从此以后过幸福生活了。

    司马懿会让一个政治敌手这么舒坦、这么滋润优哉游哉地养尊处优吗?以司马氏的阴狠忌刻他不会给曹爽们活路的。“指洛水为誓”,那只是个玩笑。洛水无灵,洛水有灵,也只会佑护司马氏,神历来佑护强者。曹爽一回府第,司马懿就开始使损招了,他下命令洛阳县发吏卒八百人,围住曹爽府第四角,并在四角各做一高楼,令人整日在高楼上向曹府窥探,监视曹爽们的一举一动,使曹府的一切活动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更有甚者,不光监视的人知道他们的一举一动,这些十分爱岗敬业的专职特务,还要把他们的一举一动大白于天下。他们一做什么,专职特务们就高声喊叫出来,让市井人等全部知道曹爽们的每日里生活的细节。曹爽们这回是生活在牢笼中,生活在梦魇中。一次曹爽持弹到后花园,想猎取几只飞鸟解解愁闷,楼上一特务看见了,便高喊:“故大将军东南行!”曹爽吓得赶忙跑回房里。倒霉的曹爽觉得自己简直是一丝不挂地站在光天化日之下了。

    司马懿对曹爽兄弟及他的追随者何晏们,早晚都是要杀的。让他们多活两天,不外以下几种原因:指洛水为誓言犹在耳,不能立即杀;罗织更大的罪名,需要时间,不能立即杀;猫玩耗子,拿敌手的恐惧心理取乐,不能立即杀。不立即杀,就给了曹爽兄弟一种幻觉,以为太傅不杀他们呢,但又觉这幻觉不太可靠,兄弟几个就坐在厅里研究揣摩司马懿的心思,研究来研究去,觉得应该给司马懿写封信,跟他要些粮米,试探一下深浅,看他如何动作。

    曹爽作书一封给司马懿:

    贱子爽哀惶恐怖,无状招祸,分受屠灭。前遣家人迎粮,于今未返,数日乏匮,当烦见饷,以继旦夕。

    ——《三国志·魏志·曹爽传》引《魏末传》

    司马懿看到了这封信,立即做大惊状(谁也分不清他的一生什么时候在演戏,什么时候是真情,精品两面人)马上回信:

    初不知乏粮,甚怀踧踖。令致米一百斛,并肉脯、盐、豉、大豆。

    ——《三国志·魏志·曹爽传》引《魏末传》

    司马懿说到做到,马上派人把这些物资送到曹府。曹爽的政治视野原为富家翁,现为白米、肉脯、盐豉与大豆。曹爽兄弟一看见太傅给他们送来还算丰厚的吃食,立即欢天喜地起来,太傅还惦记着我们,还担心我们饿肚皮,他怎会杀我们呢,“自谓不死”。人要至蠢,天地无言。

    司马懿像割韭菜一样割他们的头颅的时间终于到来。曹爽气焰最盛,挖空心思瞎胡闹的时候,黄门张当曾经私以所择才人送与曹爽。才人或是皇帝已享用过的女人或是皇帝正准备享用的女人,即便是贵为大将军的曹爽,让才人们对自己进行娱乐(性)服务也是一种僭越。张当为什么把才人们送给曹爽,他们之间是否有不可告人的阴谋?张当被下了大狱,一经拷问,果然供出了一个惊天的“阴谋”——“曹爽与尚书何晏、邓飏、丁谧、司隶校尉毕轨、荆州刺史李胜等阴谋反逆,在三月中旬起事。”

    这份供词是否真正出自张当之口,已不重要。牢狱黑如鬼蜮,冤魂聚如流萤,没有人能够查清重重历史黑幕下有多少事情真正发生了,有多少事情被发生了。但有一点,后人会看得很清楚,这份供词,正是太傅司马懿所要的供词,是能够置曹爽们于死地又给天下一个“正大光明”交代的供词。供词说出的话,都是司马懿要说的话,这就足够了。至于说曹爽们要在三月中旬发兵谋反,曹爽要取曹芳之位而代之,这是一个十分拙劣的政治谎言,谁信?

    那么对司马懿的作为进行谴责吗?没什么可谴责的。当最高权力中心存在着两股政治势力时,其中一股必然用残暴力量摧毁另一股。伦理道德的评判标准在此处完全失灵。如果新的执政者能够使历史有少许进步,民生有少许改善,道德有少许向上,文化有少许发展,历史不会对他们苛求。

    既然曹爽们是一伙乱臣贼子,三月中旬就要祸起朝廷,夺取神器,实属十恶不赦。于是司马懿便堂而皇之地将曹爽、曹羲、曹训、何晏、邓飏、丁谧、毕轨、李胜、桓范、张当一窝端,全部抓起来,下了大狱,以大逆不道之罪,尽皆砍头并夷三族。司马懿的阴损,如显微镜检查细菌一般,这些人自己及其三族尽赴阴曹地府还不行,杀人的欲望没满足,连他们的姑姑、姐姐、妹妹之嫁人者也不放过,全部杀光。这就是司马懿的行事风格,他像阴毒的火,烧过之地,片瓦不留;他像冥河的浪,舐过之地,了无生机。

    这一场“血腥的狂欢”是司马氏杀曹氏的肇始,它不但击毁了曹氏的半壁江山,也击碎了人们对曹魏政权忠诚的理念。从此后,司马氏集团把曹魏政权的股肱之臣一点一点地刮削干净,自己则开始在朝中说一不二起来。司马氏完全掌握了朝中的权力,造成了满朝重臣皆姓“司马”,礼乐征伐皆出司马的局面,皇帝成为一个空壳、傀儡、影子,成了一个马尾巴穿豆腐——提不起来的陪衬人。这与当年曹操凌逼汉献帝何其相似乃尔。历史就是这样地被彼此抄袭。

    只是可怜曹爽们,昔为魏国之权臣,今做陇下之冤鬼。洛水无言,指洛水而誓的那些比屁还轻的话语随血痕而去。故国苍凉,暮鸦倚枯树哀歌。历史上那些政治角斗场上的败将们,总让人五味杂陈,权力不是那么好掌的,有的人掌出无比的辉煌,有的人掌掉了自己的脑袋。司马懿以假忠于皇室的名义彻底清除了自己身边的一个个“大毒瘤”。他浑身轻松,老且弥坚,再也不“风痹”了,再也不瘫痪了,喝得粥,吃得饭,上得马,玩得权。此后,他以古稀之龄剿灭了太尉王凌及其外甥令狐愚力图废曹芳扶楚王曹彪登基的计谋。楚王曹彪被杀,曹氏王侯全部被司马懿软禁在邺城,派遣专业特务日夜监视,并不许王侯之间有任何私人来往。王凌自杀,令狐愚亦死。与此事相连的人又被夷三族。自杀的王凌与令狐愚本已入土埋葬,亦被司马懿“剖棺暴尸于所近市三日”。司马懿对敌手可谓是一个都不放过,一点都不留情。

    嘉平三年(251)八月,晋室“三祖”之第一祖——舞阳宣文侯司马懿卒于京师洛阳,享年七十三岁。

    未来大晋的雏形在司马懿手中已经初步形成。这一年他的孙子司马炎,未来的晋武帝十五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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