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命的西晋仅仅存在了五十一年,它败亡的根源固然在惠帝不惠、贾后凶妒、杨骏专权、八王之乱、永嘉之乱、等等,但所有这些祸根的始作俑者应该是晋武帝。西晋所有的政治畸变,血腥狂欢,家国沦亡的恶流,虽然有封建皇权自身从基因中带来的病灶,汉末以来形成的诸多社会痼疾,但晋武帝执政期间的一系列糊涂表现,更是它的直接根源。太康盛世的华丽袍子下掩盖的是一具病菌旺盛滋生的躯体,终有一天它们会疯狂发作,使一个王朝溃烂如泥,使天下苍生遍遭祸殃。也使人们重新考量,权力对文明所犯下的罪恶和权力对文明的建树,到底哪个更大。还是二者正负价值相抵?
一、宁负天下不负娇妻痴儿
司马炎在登基的第三年——泰始三年(267)正月,终于在磨磨叽叽、思思量量、矛盾重重的心态下,立自己的智障儿子司马衷为太子晋惠帝司马衷是晋武帝司马炎第二个儿子(第一个儿子很小死去),为皇后杨艳所生。《晋书·惠帝传》对他的评价是“厥体斯昧,其情则昏”。这位“情昏”“体昧”的皇帝很有些笑料段子在历史上广为流传。比如他在游华林园时,闻蛤蟆呱呱乱鸣,突发奇想(也难为他了,竟然也能突发奇想)问随从的官员们,这些叫唤的蛤蟆是官蛤蟆,还是私蛤蟆啊(这如何区分)?官员们可是聪明的,圆滑的。历史上的事,是只许皇帝傻,可不许官员傻。即使官员们有时发傻,那也是聪明的另一种表现。官员们听了他低级的问题都整齐划一地捂着嘴巴在他的黄袍后面窃笑,但皇帝的智商如此,这个问题的尺寸最精准地体现了皇帝思维的表现模式,你又能怎样?皇帝提问了,总得有人作答吧,不然好粮好米养你们这些肥肥胖胖满面红光的臣子做什么,其中重要的任务之一不是周旋应对、拾遗补阙、陪皇帝唠嗑说话、为皇帝排忧解难吗?皇袍后面一位最机灵的官员回答他:“圣上,它在官地瞎叫唤就是官蛤蟆,它在私地瞎叫唤就是私蛤蟆。”晋惠帝听后龙颜大悦,觉得自己的提问与官员的回答都相当的高明。众位高官兴高采烈,整座华林园——包括那些时而为官,时而为私,不断变换隶属关系的蛤蟆都喜气洋洋起来。
饥馑年月,饿殍遍野,宫女们在正端着个大碗呼呼喝肉粥的晋惠帝面前,谈起家乡不少亲人连一粒下锅的米都没有,全饿死了,并为之伤心落泪。晋惠帝一听十分的不解和惊讶,认为这些百姓都比较发傻,世界上难道只有米才能充饥吗?米之外不还有肉蛋禽等尔美味吗?于是他对宫女们说:“他们为什么不喝肉粥呢?”既然没米下锅,何不像我这样抱着大碗呼呼喝肉粥?宫女们的水平普遍比较低,她们是按照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标准选进宫中做服务员的,她们组织语言的能力一准儿和大臣们不在一个层次上。她们睁大眼睛,看着她们的傻皇帝,除了惊讶于他的说法可笑外,夫复何言?如此庸暗蒙蔽的资质怎能做一国之君,造福天下苍生!晋武帝为国选下如此储君,国焉能不乱!
当然,晋武帝对这位太子也不是一点疑虑没有,也曾想废掉他,另立储君。可是因太子立而形成的既得利益集团像一只饿狼咬住肉骨头,怎能轻易吐出。自古以来,国家多祸事,都出在既得利益集团上。这些人和最高统治者血肉相连——否则你也混不到那个集团里去——他们就是最高统治者的手臂、大腿,折则痛彻心扉,他怎能去折?这些人往往又有能力有手腕左右最高统治者意志,决定一个国家用人机制和政策走向。
第一个坚决反对废太子的当然是杨艳杨皇后。杨皇后出身弘农杨氏,当年杨氏是一个比司马氏显赫得多的世家大族。杨艳早年丧母,依舅父舅母长大。杨艳少聪慧,资质美丽,既善书,又善女工。令名早已传出深深闺阁隐隐画楼。又有相者相其面(也许是炒作,为嫁入王侯将相之家做舆论准备),言此女前途无量贵不可言,完全彻底的旺夫相,一准儿会给夫家带来无限富贵荣华。司马昭在曹魏的皇廷之上弄权之余,也听到杨家有女初长成,凤凰来仪紫气绕身,于是便为世子司马炎聘来做媳妇。二人婚后琴瑟和谐,杨艳为司马炎生下三子三女(长子司马轨早夭)。司马炎泰始元年(265)十二月逼魏元帝“禅让”,以晋代魏,转过年来的泰始二年(266)正月,就立杨艳为皇后,没有丝毫的迟疑与拖延。
杨皇后与晋武帝感情弥深,但皇帝家的情感往往浮如草上露,什么是地久天长,什么是缱绻龙凤,阿娇可藏金屋,阿娇亦可咫尺千里。深谙皇家生活内幕,辗转于后宫粉黛之间聪慧绝顶的杨艳不会不懂得“母以子贵”的道理。太子废了,如果立其他嫔妃所生儿子为太子,她皇后的位置坐得稳吗?她执掌后宫,母仪天下的权力也许如轻尘栖弱草,新得宠者,口中哈出一口气,就可能把她吹掉了。没有生出太子的皇后,就像一只生不出蛋的母鸡那么空洞无物。太子绝不能废,傻儿子必须像一枚坚硬的钉子牢牢地嵌在太子的位置上。至于一个庞大的帝国因为立一个傻瓜为皇储,对司马家的基业是否有所交代,对天下苍生是否负责,杨艳之辈怎会考虑得那么远?她的心思所在,目光所及,首先得保证她在后宫的皇后所有权,其次得保证她的傻儿子将来对整个帝国的所有权。于是她对晋武帝说:“立嫡以长不以贤,太子可不能废!”
皇权的本质就是自私的,晋武帝虽然对傻儿子将来的帝王生涯提心吊胆,但从心底讲,他也是不愿意换掉这个太子的。晋武帝这人又是个绝对情种,与杨皇后两情相悦,加之耳根子软,枕边风一吹一个晕。娇妻都这么说了,疑虑便消去了大半。每日里处理完朝政,便仔仔细细端详太子,希望他没有那么傻。晋武帝胆气不足,左端详,右端详,但见太子还是那么傻,并没有因为加上“太子”这个光环有什么突飞猛进的变化,这大晋的江山说不定哪一天被这位傻儿子“泄底”。晋武帝的心开始发凉,手心开始冒虚汗。其实他到死都不相信太子真能撑起一个家国的大任。他死前对拱卫儿子权力的事情安排得不可谓不仔细,满以为是在傻儿子的四周竖起了一道坚固的挡风墙,祈盼政权能够平安过渡到比较聪明的皇孙司马遹身上。却不料,这堵挡风墙一经震动,便垮塌得一塌糊涂。任何帝王、伟人对身后事都已没有话语权,死亡让人必须放手,因为后人谁也不会按既定方针办。
二、宠臣与忠臣的博弈
坚决反对废太子还有另外一股强大的势力,它便是以贾充为首的荀勖、荀、冯集团。贾充自不必说,是太子的岳父,西晋第一重臣、宠臣(不以才能算,以与皇帝的亲近度顺眼度算)。这种以当官为业的人,最怕的就是失势,靠边站。他们一生的荣宠都在这“官”字上,命就是官,官就是命。丢了官就是丢了命,那还了得。对于贾充,自己的女婿现在是皇储,将来是皇帝。自己的女儿现在是太子妃,将来是皇后。这种一个帝国独一无二的权力怎能拱手让出。在一切都虚伪都不可靠的世界里,唯有权力才是坚挺的、实在的、可靠的。所以朝中的臣子,只要谁对傻太子投去一瞥疑虑的目光,贾充辈都会恨之入骨,并且必寻机报复。太子立时,朝廷百官都说太子“纯质”——“纯质”,“傻瓜”二字被粉饰后艺术化文雅化的说法。汉语中谀词、粉饰词最多,世界上哪个民族都没有我们这个民族善于阿谀,善于粉饰,语言的发展史,就是文明的发展史。
但人群中总有憋不住的人,甯武子智可及,甯武子愚不可及。因为“愚”是比“智”更高一层的智慧。人若是能将“智”转换成“愚”,那他可算是“智”到家了。司空卫瓘就是光智不愚憋不住人中的一个。自从司马衷被立为太子,他的舌头老是蠢蠢欲动闲不住有话要说,但又没有找到恰当的机会说。这天正好晋武帝在陵云台大摆筵席,卫瓘侍宴。人在酒桌上容易激动、兴奋、亲和、宽容,物质确实能够变精神,佳肴美酒使人的道德感、责任感、欢喜感统统上层次。卫瓘觉得晋武帝的酒劲儿和自己的酒劲儿都上来了,便佯作大醉的样子,跪在晋武帝床前道:“臣有话要说。”晋武帝也乜斜着醉眼问,爱卿想说什么?说什么呢?还真不是一吐为快的事,卫瓘嘴巴张开闭上,闭上张开,欲言而止再三,最后以手抚床说:“此座可惜!”半明半暗四个字,对太子的不信任感尽在其中。晋武帝立即就被卫瓘这句话吓得酒意全无,他不可能也不敢让卫瓘的话语长藤任意滋长。若是长起来,毫无权威、毫无美誉的太子还怎么做太子?而这个太子还必须做太子。晋武帝批评卫瓘说:“你真是喝醉了!”卫瓘的血液是被酒精燃烧着,如果不燃烧,他还没胆量做此诚臣,吐此真言呢,但说他“大醉”则谬矣。卫瓘只是微醺,他是在借着酒劲儿试探皇帝,通过这次与皇帝的哑语般对白,卫瓘彻底明白了撼山易,撼太子难,明明知道一个傻瓜将来要成为一个帝国的君王是“暴殄天物”,是江山社稷的巨大隐患,可谁都无力回天了。憋不住的卫瓘从此对太子一事闭口不言。晋朝的臣子们只能无奈而焦灼地等待着天谴般的厄运降临到这个帝国,来惩罚晋武帝今日极端自私的选择。
卫瓘抚摸晋武帝床座的手还没有放下来,他说的“此座可惜”那四个字还带着他滚烫的体温,这消息就已传到了贾充的耳中,贾充咬牙切齿恨了一阵后,立马派心腹之人去东宫向自己的女儿太子妃贾南风报告:“卫瓘这个老奴才,他竟想废掉太子,差一点坏了我们家的好事!”权力角斗场上有何秘密可言?权力角斗场就像一张经纬密布的网,有人只要用小指头弹动一根经线,就会引起整张网的颤动。以贾妃之凶,卫瓘这笔账她是牢牢记下了。几年后,当卫瓘及卫氏家族的绝大多数人在贾南风的屠刀下,头颅落地,通过迷蒙的血雾,卫瓘是否看到了自己当年伸向晋武帝床上的那只不祥的手?
晋武帝不会对臣子们疑虑的目光置之不理,他可以让人们不言太子傻,但不能让人们不想太子傻。上策是赶快靠皇权的无穷能量来树立太子的威信。要树立天资愚蔽之人的威信可真有点难,真正的威信都要靠事实说话,虚假的威信也得多少有点事实做内核。从哪里下手比较好呢?晋武帝不断地活动心眼儿,最后决定让朝中有权威的臣子对太子进行肯定、赞扬,提高太子的美誉度。权威高官的言论应该是天下的风向标。于是晋武帝派侍中和峤、太尉荀、侍中荀勖去东宫考察太子近来的进步程度。晋武帝安排这三个人,大有意味。和峤是废太子派,又是骨鲠质直之人,他怕将来为晋之社稷悲歌叹息,曾对晋武帝说:“皇太子有淳古之风,而现在的世道是人心多伪诈,恐怕他承担不了天子的重任。”而二荀呢,是贾充的死党,也是铁杆的拥太子派,他俩肯定口角生香夸赞太子。三人有两人说好,和峤如果懂得凑趣之道,不凿死铆子,也会随声附和,跟着说好。就是他不说好,三人有两人赞太子,太子的威信多少也能提高几寸,此次考察就不是徒劳无功。
临去东宫前,晋武帝就为考察定了结论(一般地说,结论都产生在考察前,官员们是按照有关方面既定的结论去进行考察的。而不是考察产生结论。
这一点我们都必须明白),对他们三人说:“太子近来入朝,大有长进啊。你们三人去看看,太子已经粗及世事了。”三个人于是去了东宫对太子进行面对面的考察。二荀心里都明白,去东宫瞎考察啥呀,走这个程序不就是作秀吗,皇帝要的是对傻太子的谀词美句,这我们多得很。太子的地位与自己所处集团的利益息息相关,就是永远不去东宫,我们对太子赞美也是装了一肚皮呢!和峤呢,死心眼,他以为皇帝真是让他去考察太子的进步程度,不管朝廷怎样浊流翻滚,宠臣怎样指白为黑,自己一定要在晦不瞽,不欺天,不欺地,不欺君(其实这个君此时是欢迎欺的),说真话,讲实情。三人在东宫拜见了太子,二荀装模作样、和峤认真负责地考察了一番,考察完毕后马不停蹄回皇宫复命。荀、荀勖二人异口同声说:“太子明识弘雅,与皇帝说得一样,近来的进步果然很大呀!”晋武帝一听眼角眉梢皆是笑。和峤却硬冷冷地说:“太子没啥进步。”——和原来一样发傻。晋武帝像迎面挨了一闷棍,笑容完全僵在了脸上,他十分不悦,瞪了和峤一眼,拍拍屁股气冲冲地走掉了。和峤讨了个大大的没趣。说真话的人常常都是自讨没趣的。有人飞快地报告了贾妃,贾妃气得黑脸上罩上了一层更黑的乌云。司马衷即位后,和峤拜太子少傅,不再担任每日接近皇帝掌管机要的侍中了,而是去东宫给太子上课。贾南风对当年和峤说惠帝“太子恐怕担当不起天子的重任”一事记得死死的,他让惠帝问和峤:“你以前曾经说我不能做天子,今日我不是有模有样地做了天子吗?”和峤回答得也很巧妙:“臣以前确实对先帝说过这样的话,我这话如果说错了,那是大晋之福啊!”傻子向智者叫板,正所谓无知者无畏,晋惠帝一点都不怀疑自己的智力状态。贾南风对和峤不卑不亢的回答恨之入骨,但是没等她下手,和峤自己先知趣地死去了。
“一切党派之争都不单纯是客观目标上的冲突,而且也是——尤其是——争夺官职庇护权的斗争。”(马克斯·韦伯)和峤之流不懂得,贾充、二荀们与其说是为了傻瓜皇帝的宝座,不如说是为了维护自己的高官厚禄更贴切。宝座上的那个人傻与不傻与我何干,只要他能使我高官得做,骏马任骑,能庇护我的官职,那他就不傻。否则龙椅上坐的是尧舜禹他也傻。
晋武帝为提高自己傻儿子的威信是不屈不挠的,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和峤考察东宫回来说“太子没什么进步”,这句话像根刺扎在晋武帝心上,他觉得这一次儿子可能没发挥好,你说儿子正在东宫依红偎翠的佳境中玩着玩着,突然就来三个大官——其中一个还是个倔头倔脑的死心眼儿——来考察,他肯定不在状态,很可能发挥失常。再说三个考官人数也太少了一点,对于百官重新认识太子形不成整体气候,这回要在众官面前给傻儿子造势。一天,晋武帝宴请东宫的大小官员,密封疑事,让人送给太子,看他对这“疑事”怎样决断。晋武帝此次一定是吸取了上次的教训,上次是三个高官当面考察,空间距离几乎为零,而且还是口试与观举止做派,根本没有请枪手捉刀代笔的可能。这回遥遥地把考卷送到了东宫,且开卷考试,且没有监考官,愿意怎么作弊就怎么作弊,愿意请谁作答就请谁作答。其实这种考试连堵百官嘴的目的都达不到,唯一的作用就是晋武帝自己唬自己,千方百计想找出太子不那么傻的证据,对自己进行心理安慰。
不料,考题送到了太子处,还是引起了一阵慌乱。司马衷这种人生下来其实就一个使命,从婴儿期开始颐养天年。他哪里能回答什么考题。凶悍的贾南风也是胸无点墨,对着考题干瞪眼,又惊又怕,很是麻爪子一阵。最初的恐惧过后,脑筋也开始转开了,皇帝送来纸质文本的考题,又没派监考的,这言外之意不是给我们大开方便之门作弊吗?亲自答考题我们不会,难道作弊我们还不会?好,立马请高人作答。侍者就找来了一位满肚子经纶没处使、整日死读圣贤书多少已经读得发傻的饱学之士。饱学之士看到今日自己的学问有这般用场,大大地激动了一番,下笔千言地就作了一篇锦绣文章,从三坟五典起到本朝止所有书中的典故他能记起的獭祭般引了一排一排的。看这答卷,太子这只秃尾巴鸡瞬间就变成五彩凤凰了,一个人由太傻突然变得太聪明反而令人起疑。一名叫张泓的东宫给使令看了这份答卷直摇头,说:“太子不学无术,这是尽人皆知的事,这份答卷却引了这么多深奥的古义,让人一看就知道不是出自太子之手,而是请枪手代笔的。这样做反而不美,肯定得坏菜,露馅,不如去掉那些繁文缛句,直来直去地回答更好。”
拿着那份深奥汪洋云山雾罩的华丽答卷,自己看半天也没看明白这位腐儒老傻瓜真正想说点什么的贾南风,听到张泓的话,正对心思,立即抓住这棵救命稻草,对他说:“你为我好好作答,我们会与你共富贵。”张泓是属于庸常之辈中的佼佼者,粗通文墨,水平恰好与晋武帝对傻儿子的期望值与官员们对傻太子可能进步的认同值在同一个水平线上。张泓连忙用一点不加修饰的大白话起草了一份答卷,让司马衷抄写一遍。经过晋代最有名的学者专家作家诗人们多年的苦心栽培,司马衷也能歪歪扭扭写些许大字,照猫画虎抄写一份答案的能力还是初步具备的。虽然难免气喘吁吁,满头大汗,此事总算是遮过去了。答卷送回皇帝手中,晋武帝反复推敲、查看,觉得回答虽然质朴、幼稚,但还算明白,没有葫芦提的地方,这正是太子应有的水平,于是龙心大悦。晋武帝手捧着这份答卷,最不能忘记的一个人就是卫瓘,你前些日子还佯醉摸着我坐的床,说什么“此座可惜”。
看看太子所断之事,也并不是一个不可救药的二百五,大面上的道理还是明白的。晋武帝把这份宝贝似的答卷第一个交给卫瓘看。卫瓘知道皇帝还记着他的“酒言酒语”,很是局促不安。众官们大都是官场的油缸里混出来的老滑头,看这情景,卫瓘肯定以前进谏过太子之事,惹怒过龙颜,我们可不做什么卫瓘。这满朝的官员们谁不知道太子傻,可你捅破那层窗户纸干吗?烦人,烦人!眼看人尽醉,何忍独为醒。此时谀词媚语蝗虫般飞入晋武帝耳中,人们齐声夸赞太子圣明,皇帝更圣明,山呼万岁声震得皇宫大殿嗡嗡作响。假话的脂粉掩盖了尖锐的真相,为了附和皇帝,大家在灼灼红日下,把自己送入梦中,只有卫瓘还踧踖不安。
仔细分析起来,晋武帝这场秀作得无味而荒凉。当群臣散去,空阔的宫殿陷在霜霰般的寂寞月光中,他的心还会是空虚而苦涩的。抹上一尺厚的脂粉,收罗尽天下的好话,还是掩盖不了儿子是个智障的事实。但他一定得撑着,皇权自私的本质让他不能承认儿子痴呆。“痴呆则意味着主体将失掉某些资格”。傻儿子无须失掉“某些”资格,只要失掉做皇帝的资格,他就什么也不是(当然他后来虽然做了皇帝,除了数次血腥变乱的“根源”与看客外,他仍然什么也不是)。
三、龌龊臣子贾充
晋武帝的又一糊涂之处在于他极端信任以贾南风之父贾充为首的一批龌龊臣子,将整个朝廷的吏风搞得乌七八糟混浊不堪。当然,这批臣子也并非像秦桧那样的大奸大恶,卖国求荣什么的。他们只是精神品格低下,阿谀为本,谗言满口,道德沦丧,奢华放诞,鄙吝贪婪。没有高自标持的精神追求,缺少清风明月的无尘胸襟,缺少向真向美向善的铮铮铁骨,锷锷强项的风骨。一般来说,一个新王朝的建立,总该多少有些新气象,不是说砸碎一个旧世界,建立一个新世界吗?在西晋这个短命的王朝身上,你几乎找不到一个王朝开基时那种万象更新的精神气象。这也许与这个王朝的诞生,不是在广阔疆场上血与火的搏杀中,而是在逼仄深奥黑幕重重的阴谋中孵化出来的有关系吧。从阴谋中“生”出来的王朝,自始至终都会带着阴谋苍老腐败刁滑之气的。
鲁公贾充死之日,晋武帝司马炎让礼官们讨论一下,给贾充一个什么谥号。贾充既是武帝的亲家——太子妃贾南风的父亲,又是他的心腹之臣。贾充死时,司马炎大哭,如折股肱,丧礼极其哀荣,又是追赠他为太宰,加衮冕之服;又是赐东园秘器,大鸿胪寺护丧事;又是假节钺,前后部羽葆,鼓吹,等等。那丧礼的规格是依照汉代霍光的规格办理的。司马炎做皇帝朝廷重臣去世众多,没看谁往阴曹地府去时,走得这么风光漂亮,这么带派。这贾充在晋武帝心中肯定是巍巍高山般的人物了。晋武帝心想,巍巍鲁公定得美谥。
事情往往就是这么滑稽,领导眼中的红人,群众眼中的黑人。领导眼中的高山,群众眼中的粪土。你说反差怎么会这么大呢?礼官们很为难地坐在那里研究哇!研究哇!乱哄哄半天,七嘴八舌,莫衷一是。拿不准给这位赶往西天的鲁公一个什么谥号好。十分敢于仗义执言的博士秦秀觉得纵观贾充这一生,给他加个恶谥“荒”(谥法:昏乱纪度曰荒),谥为“荒公”尺寸相当合适,表里相当如一。大家一听秦秀的提议,个个叫好,全场鼓掌通过。于是立马就向晋武帝上奏,谥鲁公贾充曰“荒公”。晋武帝哭贾充的鼻涕眼泪刚刚擦干,正在金銮殿上坐等那美谥的到来,却不料就等来“荒公”二字:武帝觉得很是郁闷,怎么……怎么?早年追随伯父景皇帝(司马师),父亲文皇帝(司马昭),为晋室开基立下汗马功劳为自己登基献尽美言的鲁公,一生尽参王室机密,为王室劬劳不已,在自己的屁股后面转悠了一辈子的鲁公,就当得“荒公”二字?这帮礼官不知是真傻,还是装傻,晋室大厦上的一个标志性人物都“荒”了,那么整个晋室是否也“荒”了。晋武帝理所当然地不采纳“荒公”二字。于是将“荒公”打回去,让礼官们重新讨论。礼官中总有会揣摩迎合皇帝旨意的,博士段畅建议谥曰“武”,司马炎这回总算同意了。贾充的谥号为“武”。
那么,这位晋武帝如此倚重的西晋第一号权臣死后,在礼官们的心中,缘何只配得一恶谥“荒”呢?他到底是何许人也?贾充,字公闾,平阳襄陵人。他出身官宦之家,他的父亲贾逵是魏室名臣、忠臣。曾任豫州刺史等职,封阳里亭侯,与曹操极相善。当年曹操曾说过:“使天下二千石悉如贾逵,吾何忧?”曹操崩于洛阳,太子曹丕在邺城,军中骚动,时任谏议大夫的贾逵主丧事,鄢陵侯曹彰从西安来洛阳奔丧,问贾逵:“先王玺绶所在?”贾逵义正词严地回答:“太子在邺城,国家有储君。先王玺绶不是你应该问的。”可见贾逵是曹魏动荡危难之秋,磐石般站立的人物。后仕文帝、明帝,皆尽忠于职守。做豫州刺史时,多有德政,死后吏民思念伤悼不已,为其刻石立祠,早晚烟火朝拜(与其子贾充死后,被一致认为该谥为“荒公”,真是一在云霄,一在粪壤)。青龙中,魏明帝曹叡伐吴,曾入贾逵祠,颇为感慨,下诏曰:“昨过项,见贾逵碑像,念之怆然。古人有言,患名之不立,不患年之不长。逵存有忠勋,没而见思,可谓死而不朽者矣。”一名死去的臣子的碑像,还能让皇帝念念不忘,见之怆然心动,可见他是一位对魏的基业有过一片赤胆忠心,有过一份坚实功业。
世界上“不肖”子孙尽多,贾逵对魏室忠心耿耿,他的儿子贾充却像一只硕大的不知疲倦的地老鼠,助司马昭起劲儿地盗挖魏室的地基,贾充实为魏室大逆不道之乱臣贼子。父与子的选择是如此的不同,让人五味杂陈。对于魏室,贾充不是忠臣;对于贾逵,贾充不是“孝子”。可就是这么一个既非忠臣又非孝子的贾充,却是晋室的开国元老。官至司空、太尉,死后追赠太宰。封鲁公,谥曰武公(虽有一惊险插曲,舆论普遍地认为当得一“荒”字恶谥,但有皇帝司马炎罩着,是不会让他“荒”的)。
作为一个官宦子弟,贾充的仕途之路是十分平顺的。父亲贾逵去世后,他袭父爵为侯。这就是生在高官家庭的好处,不费吹灰之力,也许正在风流快活之际,也许正在觥筹交错之间,既得利益带来的永不磨蚀的光环就套到身上了。贾充不是呆蛋,他在业务上有长处,他雅长理法,对立法颇有研究,晋建国向天下颁布的第一套大法就是由贾充领导制定的。贾充还有刀笔才,这是做能吏的最基本素养。除此外贾充最擅长的是揣摩上“旨”——专门研究领导的心思,领导想贪什么,领导想听什么,领导想玩什么,领导想吃什么,领导想显示什么,领导想遮盖什么……他全都研究得清明通透,不用领导开口,甚至不用领导秋波暗送表情示意——官场机关重重,哪得尽凭言说,千丝万缕,无非妙悟。“悟”完了干什么呢?谄媚取宠,溜须拍马呗!封建官场那池子水,你说深也就深,你说浅也就浅,只要你具备了狗性与猴性,你一准儿适应。所以他在司马师、司马昭、司马炎手下皆为红人。司马懿死后,司马师接替自己的老爹,在曹魏做大将军发号施令。他讨伐叛臣毌丘俭、文钦时,贾充就在司马师帐下“参大将军事”。司马师病重回许昌时,便留下他监督诸军事。可见贾充是最早追随司马氏集团的一个重要人物。
司马师死后,司马昭成为大将军,贾充又紧紧追随司马昭,先为大将军司马,后又转为右长史,成了司马昭的心腹之臣。心腹之臣当然要献心腹之言,做心腹之事。司马氏接二连三地在朝中秉政,天下之人是否有腹诽者,侧目者,表面顺从,暗中秣马厉兵,有朝一日兴师问罪者。一句话,贾充生怕在人们对司马氏的威权百依百顺的表面现象之下,在搞什么阴险的小动作。特别是那些屯兵重镇的将军,如果谁有异志,对司马氏则是一种致命的威胁。这个一定要替大将军想到,察有异志者,在萌芽状态中将其掐灭,谁都别在那整事儿,起刺儿,给咱司马氏——不是曹氏——找麻烦。贾充向司马昭建议,派人去慰劳四征(魏置征东将军屯淮南,征南将军屯襄、沔以备吴;征西将军屯关、陇以备蜀;征北将军屯幽、并以备鲜卑)。而当时屯守淮南的征东大将军诸葛诞最令司马昭和贾充放心不下,是个不稳定因素、危险因子。诸葛诞与邓飏,夏侯玄是好朋友,这二人都在高平陵事变中死于司马懿之手,从情感取向上,他大概就不会倾向司马氏集团。随着王凌、毌丘俭等人的被杀,诸葛诞渐渐有朝不保夕之感,花重金组织敢死队,以观形势之变,最近又向朝廷请十万重兵守寿春,对司马氏是个不小的威胁。得试探一下这位征东大将军,如果他和司马氏是一伙的,那正好,司马氏集团平添剑戟十万,悍将多员。如果他与司马氏不是一伙的,先发制人,尽早剪除诸葛诞,免留后患。
司马昭与贾充在密室中谋划一番,最后决定贾充亲自出马去扬州(征东大将军与扬州的治所皆在寿春),试探诸葛诞的政治态度与站队选择。贾充来到寿春,敞开胸怀(故意的)与诸葛诞论说天下时事(都是犯忌的话题)滔滔不绝,就是想让诸葛诞在他的“滔滔不绝”中,把自己的政治态度亮出来。不是诸葛诞发傻,不是诸葛诞不知贾充来意为何,贾充舌灿莲花,言语如流,无非就是两个字——禅代。但他就是不配合贾充的话语流向——谈禅代。逼得贾充在心中暗骂,老奸巨猾的家伙,非得我把那句话明挑出来?没奈何,贾充也不和诸葛诞兜圈子了,他扯下了脸上的遮羞布,对诸葛诞说:“洛中诸贤,皆愿禅代,君以为如何?”诸葛诞先前面沉似水,一言不发,大约就是等着贾充这句实话呢,看吧,看吧,狐狸尾巴是藏不住的,终于露出来了,你刚才的花言巧语还不都是一个目的,把魏帝曹髦从皇帝的金交椅上拽下来,让司马昭的屁股坐上去。如此犯上作乱的事儿还用那么多漂亮话包裹着,无耻!
诸葛诞这人要么是忠贞不贰,要么就是太直太倔,一点不懂藏影匿形之道,他听了贾充的话,立即拍案而起,词锋如剑,厉声责问贾充:“你还算是贾逵贾豫州的儿子吗?(贾充父贾逵为豫州刺史时而卒)你家世受大魏之恩,怎么可以拿曹氏的江山送给别人!如果有人敢向皇帝发难,我将誓死捍卫朝廷。”诸葛诞的回答义正词严,立场鲜明——鲜明得有点刺眼刺心,这个诸葛诞,面对司马氏集团及其心腹爪牙,连个最简陋的掩体都不要,一丝不挂地就把自己暴露在对手的炮火之下了。大约是贾充也没有想到诸葛诞反应会如此激烈,人家“洛中诸贤”都愿意以晋代魏,这位诸葛诞却疾言怒色,说是“要誓死捍卫朝廷”!贾充心里有数了,诸葛诞这厮是曹魏的死党,刚才的激愤绝非即兴表演,是他的肺腑之言。刚才滔滔不绝,话语如春水一泻千里的贾充,这回如闷嘴葫芦,半句话也无,起身就跑回洛阳向司马昭报告试探结果去了。他建议司马昭将诸葛诞调离征东大将军的位置,将他的兵权用实升暗降的方法夺掉。他对司马昭说,诸葛诞在扬州很得人心,现在把他召回朝廷,他要怀有异志肯定不来。但是急召酿成的祸乱小;不召,夜长梦多,酿成的祸乱更大,不如立即召他回来。
司马昭觉得贾充之言极有道理,把诸葛诞再放在征东大将军的位置上,是极其危险的,有朝一日,他征的不是什么“东”,而是他司马氏了。于是司马昭以朝廷的名义下令,让诸葛诞立即回洛阳,任司空之职。诸葛诞一看到诏书就慌了神儿,他知道司马昭召他回朝廷是何居心,他绝不能回朝廷,绝不能交出兵权,如果说他是长河之蛟,那军队就是他的水,巨蛟离水,蝼蚁可欺,他回洛阳就是死路一条。他决定反了!他先把扬州刺史杀死,又聚兵十四万,谷一年,自守寿春,并派人联络东吴为外援。
诸葛诞反了。这贾充可谓料事如神,刚刚从扬州跑回来的他,屁股还没坐热乎,又跟随大将军司马昭重返扬州讨伐反贼诸葛诞。司马昭这回讨诸葛诞那可是为魏室荡平反贼,出兵的声势十分浩大,理由十分充分,而且是御驾亲征,皇帝曹髦与郭太后都被动员起来赶赴前线督战——真正对魏室包藏祸心的人,去讨伐对魏室忠心耿耿的人,魏的皇帝和皇后还前来督战,这是一个多么苍凉的政治玩笑!司马昭自己率二十六万大军来与诸葛诞对阵。甘露二年(257)六月,司马昭派人围寿春,甘露三年(258)二月,寿春城破,诸葛诞被杀,夷三族。他的十四万兵马,死的死,降的降,也干净利落地土崩瓦解了。此次讨伐诸葛诞,司马昭完胜,诸葛诞完败。司马氏踢开了一块禅代路上的绊脚石,魏室却少了一股忠于王室的强大势力。贾充在这场战役中,功莫大焉。开始是他向司马昭提议向“四征”将军观风问色的,接着是他探出了诸葛诞对司马氏的不买账,司马昭于是假天子之令剿灭了诸葛诞的叛乱,最后司马昭回军洛阳又把贾充留在寿春处理善后。
四、贾充“杀”曹髦
贾充对晋室的最大功劳还不是协助司马昭灭了诸葛诞。而是秉承司马昭历来的心意,杀死了皇帝曹髦——虽假成济之手,但他是真正的指使者。
曹髦是文帝曹丕之孙、东海王曹霖之子。正始五年(244),封郯县高贵乡公,因此史称高贵乡公。嘉平六年(254)九月,当时秉政的司马师废掉皇帝曹芳以齐王归第。曹髦按郭太后的旨意坐上了皇帝的宝座,此时魏室皇帝的宝座,谁坐上去也不舒服,因为那上面被司马氏撒满了荆棘,值此多事之秋,魏室的太阳已被司马氏蚀黑了一大半。谁坐上去都会是个傀儡,有一天,也许是求做傀儡而不得,皇帝的脑袋会滴溜溜地滚落在金交椅旁。这种时候,十四岁的少年曹髦接替曹芳来做皇帝了。曹髦登基之日,司马师曾问黄门侍郎钟会对这位新皇帝的印象,钟会对他的评价不切实际的高(出于什么目的呢)。说他“才同陈思,武类太祖”。那意思是文与曹植同,武与曹操同——似乎中国历史上也未产生过一位这样出色的皇帝。司马师听了不动声色地说,真像你说的那样,是社稷之福呢。他大概是不信这位曹髦能集曹植与曹操的优势于一身。冷眼瞧去,不大像。
平心而论,十四岁的曹髦是个爱学习的少年,是个性急如火的少年,也是个不甘做傀儡,不惜以性命为代价与权臣司马昭相抗争的少年。甘露元年(256),他去太学视察,十六岁的他与太学中的诸儒谈论儒学诸经典,诸儒莫能及,可见他的学问极有根底了。史书中的记载会有颂圣之嫌,但起码说明曹髦好学上进,这一点和他的曾祖曹操手不释卷的苦学精神颇相似。曹髦学习的劲头上来了,必须是风风火火,速如闪电立即进入学习状态,片刻耽误都要发烟冒火。他常与中护军司马望(司马懿弟司马孚之子)、侍中王沈、散骑常侍裴秀、黄门侍郞钟会等宴于东堂,不光听弦歌观曼舞,不光喝美酒吃佳肴,主要是谈经说史,举行学习型宴会。其他人都在皇帝身边,随叫随到,只有司马望离得比较远,曹髦一举行学习型宴会,这几个人还都得召之即来,稍有迟滞,性急的皇帝就满地乱转。因此他特批给司马望一辆追锋车,虎贲五人,每有集会,则奔驰而至。
大凡性急的人,基本上城府都很浅,智慧如一条明澈见底、急湍而下的溪水,让人一眼望穿,什么也藏不住,什么也涵盖不住。而政治最忌明澈见底,所谓“阳光政治”是“九曲回环”的另一种表现形式。如果性急的曹髦只是在谈经说史上性急,当然不会有性命之忧,如果他一门心思专研学问,任权臣司马昭肆意弄权,到了有一天,再依天下“诸贤”之意——其实是司马昭及其走卒之意——把皇帝的宝座禅让了,他就会有一辈子的时间去研究儒家多属空洞高渺不具现实操作性的腐味理论了。不幸的是他的性急还表现在政治谋略上——雷厉风行,当断则断,不叫性急;而轻举妄动,不计后果,以卵击石,盲目出击就叫性急。曹髦恰恰就是犯了后一种毛病。
随着时间的推移,曹髦渐渐地认清了自己当的是什么样的皇帝,他也看出曹氏江山岌岌可危,神器既将易姓,司马昭觊觎皇帝宝座的那双贼眼已充满急不可耐的血丝,他的爪牙们遍布朝廷,一个个也是跃跃欲试。而他是多么孤独无力,他,二十岁的年轻皇帝,如果想铲除司马氏集团,内无忠臣出手相助,外无骁将勒兵勤王,他虽贵为天子,理论上天下都是他的,实际上他却是一无所有,无依无靠。血性的曹髦不想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高祖曹操一生东征西讨,浴血奋战打下的基业毁在他的手里,他对司马昭忍耐的程度渐渐到达了临界点。甘露四年(259)正月,宁陵县的地方官报告,说有四条龙出现在该县的一口水井中。在前一年,顿丘县、冠军县、阳夏县的官员都向朝廷报告,言之凿凿地说那儿的井中也有龙在自由游弋——古代的井有多渊深,多广阔,多汪洋,怎能容得龙在里面栖身?龙为何物,精神图腾!谁能亲眼所见?这种巨龙现于井中的荒诞传言无非是图谶之说的另一个版本。真龙天子曹髦不是正儿八经地坐在洛阳的皇宫里吗?他跑到那四个县中的井里去做什么?大肆传播这种虚幻莫测消息的人,无非是给司马昭禅代造舆论,言外之意,坐在皇宫的“龙”——曹髦不是真龙。在四口井中游泳玩的“龙”——司马昭——才是真龙。伪龙给真龙让位,那是既符合天意,又符合民心的。
井中有龙的吉祥消息传遍了洛阳,官员们觉得这消息在民间瞎传引起的心灵激荡不会很大,民间等于乌合之众,下层等于白痴,应该报告皇上。有心为之的官员是为司马昭放试探气球,跟着乱起哄的官员不知这里面实际包藏着巨大的政治祸心,则可划为傻老帽儿一流。反正这两种官员都跑到曹髦面前,向皇帝报告,说井中有龙啦!
谁都没料到皇帝对这种大力渲染的“井中有龙”的消息酸溜溜的很反感,客观评价极低,对这种舆情极不合作,他说:“龙者,君德也。上不在天,下不在田,而数屈于井,非嘉兆也。”并且作《潜龙诗》以自讽。皇帝对“井中有龙”的反应是自己这条龙都让司马昭给逼到井里憋屈去了。龙游沧海,虎啸深山,在井里的龙与囚在牢笼里的龙意义等同,司马昭见曹髦对“井中有龙”的祥瑞表现得如此排斥,心里明白,他与皇帝实际上已经是势同水火,皇宫中坐着龙,井里又出现了龙,二龙必有一龙死。局量浅薄的皇帝曹髦过早地在司马昭面前暴露了他要除掉这个一手遮天的权臣之心,完全不懂静水深流,韬光养晦之道,最后终于死在虎狼之臣手中,哀哉!哀哉!
司马昭的位置与皇帝只差一步了,景元元年(260)四月,朝廷进大将军司马昭为相国,封晋公,加九锡,荣宠无比。而此时他与曹髦的矛盾也已经到了白热化的程度。简单的曹髦,孤立的曹髦,性急的曹髦,空有一腔热血既无政治力量又无军事力量的曹髦再也忍受不了司马昭这种日甚一日的逼迫、虎视、攫取、篡夺状态,他要和司马昭白刃相向了。危哉!危哉!
曹髦见威权日去,不胜其忿。五月他召侍中王沈、尚书王经、散骑常侍王业,对他们说:“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也。我不能坐受废辱,今日当与你们共同讨伐司马昭。”
曹髦要除掉在朝廷中已历三世,根深蒂固,爪牙遍布的司马氏集团,在此时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了。朝廷脸面上长得疑似曹氏,实际上它的整个躯体都已经是司马氏了。即便是皇帝是整个朝廷的大脑,可没有躯体的大脑,除了在地上乱滚以外,还有何用?
他悉心请来的这三位大臣也根本不是他的心腹之臣,在司马氏的严控下,他无法建立属于自己的谋臣圈子,他怎能这么轻率地说出这个惊天动地的决定,他除了为卫社稷的一死之心外,其他什么也没有,没有胜算,没有忠臣,没有伙伴,没有同盟,更没有可预见的愿景。其中比较正直的尚书王经还在苦劝他,叫他忍,忍。“朝廷的大权掌握在司马氏手中亦非一日了,而四海之内司马氏爪牙遍地,都可为他卖命,已经没有谁再有忠于皇帝之心了,没有谁再讲忠义二字了。况且你一不掌握皇室的禁卫军,二不掌握方镇的军队,你有什么资本向司马氏开战?冒死开战,可能危害更大,圣上一定要三思而后行啊!”王沈、王业却默不作声,他们俩正坐在那儿运足全身的力气,等着一会儿脚底生风跑去相国府向司马昭密告邀功请赏呢!可叹满腹儒家经典、满口忠义道德的王沈,当年爱学习的小皇帝曹髦宴于东堂时,他是座上的常客,曹髦尊称他为“文籍先生”!道德令誉求往往战胜不了实际的功利诱惑,死王室之难获得美名何用?高官厚禄多么实在,多么受用!
火爆的曹髦听不进王经的规劝,他大叫道:“我的决心已经下定!死有何惧,何况未必死邪!”曹髦接着就去向郭太后报告他要讨伐司马昭的决定。他刚一起身,王沈和王业比他跑得还快,立马向司马昭告密去了,他们倒还念及王经与他们是同殿之臣,一同给小皇帝当过老师,一同唾液横飞地给小皇帝讲过许多儒家治国忠君的高妙道理,便招呼王经一同去为司马昭通风报信。值此朝廷发生惊天动地变故之时,大臣们的选择极为重要,站在曹氏一边不但可能荣华不再,还可能身家性命不保。站在司马氏一边,可能加官晋爵,既富且贵。王经却默然地坐在那里,他没有随着曹髦去讨伐司马昭,也没有随着二王去向司马昭献媚,他选择了中间路线。然而政治斗争的残酷黑暗,司马氏的阴险忌刻,哪容得你做个中间派,正身远害呢!曹髦被害,王经一家也被司马昭斩首。王经有什么过错?他只是还在尽着一个臣子的本分,没有热情主动地拿曹髦的脑袋保自己的脑袋而已。而“文籍先生”王沈呢,在皇帝血淋淋的躯体旁以功被封为安平侯,那位王业得到了什么奖赏,史书无载不好说。
怒火烧灼胸膛的曹髦,风雷激荡大脑的曹髦,舍得一身剐也要做个热血男儿、不在司马昭的胯下讨一苟活之地的曹髦,向郭太后报告了之后,仗剑登车,率领着平日宫中的保安员、保洁员以及侍候他日常起居的僮仆们,(可怜堂堂大魏,地占中国十分之八,雄兵成阵,兵戈遮天,临到他的皇帝为保卫它而战时,就只聚集起这么一只可怜的队伍,魏室政权从它建立那天起,就存着巨大的缝隙,因此,历史在今天就以这样的方式来嘲弄它)。这支临时拼凑起的皇室杂牌军,呼啸着杀向司马昭的相国府。
这支腹中无一本“文籍”的队伍却有一个“忠”字,他们平时见惯了司马昭的嚣张气焰和皇帝的包羞忍耻,他们今天抱着壮士死心的豪气,所以气势出奇的勇猛,战斗力超强,他们挥刀舞剑,搅起一阵热烈的飙风,大有势不可当之势(暂时性的)。他们首先在东止车门遇见司马昭弟弟屯骑校尉司马伷,司马伷平日里只看到一位文弱疲软在司马昭面前战战兢兢捧着书本死读的皇帝,他哪里看到这一位眦睚欲裂,怒发冲冠,杀气如寒霜,英风似烈焰的皇帝,又听说皇帝是率领这伙人去攻打相国府的,便立即带人上来阻挡。保安员、保洁员们,黄发垂髫的老丈与孩童们,今日是壮怀激烈,他们是要讨伐司马昭的,难道会把这个小小的司马伷看在眼里(人被一个高超的理想鼓舞时,内宇宙的力量会扩大十倍百倍),他们一齐向司马伷发出怒吼,司马伷被这巨大的声浪吓蒙了,他一时弄不清该怎么办,他没有与曹髦直接刀枪相见。他大概是怕背上弑君的罪名,有了这个罪名,人神共愤,会被绑在历史的耻辱柱上的。曹髦又不是夏桀、商纣式的皇帝,我干吗跟他死磕?司马伷与他的部卒哄的一声,散去了,跑掉了,没影了。
第一仗胜得这么顺利,曹髦与他的杂牌军谁都没想到,于是他们对自己的战斗力做了盲目乐观不切实际的估计,又鼓噪着向前杀去。这时司马昭最亲密的走狗中护军贾充由外面进来,正与挥剑指挥杀向相国府的曹髦迎面相撞。贾充可不是司马伷,贾充的心中早已无此一帝,他每日阿谀取容,辛苦奔走,甘做司马氏之鹰犬,目的不就是以晋代魏,在新王朝里得宠、捞取更大的好处吗?含忠履洁,视君如父,那不是他贾充要做的事。他要做的就是杀死曹髦,于是贾充挥刀向曹髦砍来,曹髦则举剑向贾充杀去,刀光剑影,霜凄草萎,寒风飒飒,好一场臣子弑杀君王的丑恶之战。贾充毕竟是文官,武艺不精,年龄又比曹髦大,渐渐显出招架不住的颓势。跟随贾充的人看着形势不太妙,又想开溜。这时骑都尉成倅的弟弟太子舍人成济问贾充,形势如此危急,怎么办?
贾充做出了置皇帝于死地的致命回答:“司马公畜养汝等,正为今日。今日之事,无所问也!”
成济得到了贾充如此明白无误的指示,想在司马氏之前立下不世之功,于是抽戈向曹髦的胸前凶狠刺去。呜呼!可怜二十岁的魏室第四任皇帝曹髦,还未攻打进相国府,便被司马昭的死党杀害,陈尸车下。曹操如有在天之灵,瞧此惨状,定会五内摧裂。
司马昭听到曹髦的死讯,号啕大哭。他哭什么?是鳄鱼的眼泪,还是怕担弑君的罪名?被天下人指点、痛恨?政治家的眼泪总是比较复杂的,我们分析不清。他们即便心里全是喜悦之色,哀慽的眼泪也能哗哗流下。皇帝反正是死了,禅代之路上的绊脚石们都老实听着,谁阻止禅代,无论他是征东大将军诸葛诞,还是皇帝本人曹髦,都得死。
曹髦之死,对反司马氏的势力之震慑无法估计。司马昭在内心里对贾充的感激之情无以言表。这老贾出手可真够狠的,只一刀就把魏室的“脑袋”给割下来了,哈哈!恶魔与恶魔互相之间总是充满赞誉之情。
皇帝被人杀死了,不追缉凶手是无法向天下交代的,毕竟现在还没禅代呢!那就抓个倒霉蛋吧。司马昭手下走狗众多,替死鬼的后备资源还是相当丰富的。司马昭召集大家在大殿上开会,找出皇帝被害的责任人——那还用找吗?不就是那个贾充吗?可大凶手总是不死的,小凶手才会去死。大凶手一般叫战犯,小凶手叫人民公敌。谁该去死?司马昭开会,集中集体智慧找替罪羊。尚书左仆射陈泰未来参加会议,陈泰的官不算最高,陈泰的人望却极高,陈家的德行是经过四代——高祖陈寔、祖父陈纪、父亲陈群、直到陈泰一寸一寸积累起来的,这样的人不言则已,言必有中,他不到会,司马昭觉得自己在道德上就已亏欠了一大半。虽然政治道德几乎就是个伪命题,但高明的政治家还是尽可能地扯一块遮羞布蒙在自己的脸上。于是便让陈泰的舅舅、司马昭最信任的权臣之一、魏晋易代中立下大功劳的荀去请陈泰。舅舅到来时,陈泰正坐在那里肝肠寸断涕泪双流哭皇帝呢。见到舅父亲自登门,便长叹一声说,世人都拿我陈泰与舅父相比,今日之事,舅舅您不如我。意为荀是阿谀之徒,自己是忠贞之士。可生于乱世,命途荆棘,人生艰舛如临深渊,忠贞之士不是那么好当的。陈泰的屁股牢牢地粘在椅子上,就是不想去开会。结果陈家老少齐刷刷跪在他的面前,哭声连天,咸共逼之。他们都惧怕司马氏的淫威,如果因为陈泰不去开会,不帮助皇帝找“替罪羊”,将弑君之罪溜光水滑地弥缝下来,陈氏一族可能招来灭顶之灾。陈泰只好去了。
皇宫上他与司马昭相对流泪。司马昭说:“玄伯(陈泰字玄伯),弑君之事我应该怎样处理?”陈泰说:“独有斩贾充,勉强可以对天下有所交代。”斩贾充以谢天下?如果贾充的脑袋可以随便砍下来,还找你陈泰做什么?
念你高风承世,咳唾亦可随风成珠,天下人竖起耳朵听你对弑君这事定个什么样的基调,大师的嘴用来为体制、权力撒谎骗人,很有诱导性的。结果你就支这么个损招,不行。贾充怎么能斩呢,斩了贾充不仅司马氏自断一臂,也让追随司马氏轰轰烈烈搞禅代运动的人寒心。
司马昭默言良久,又对陈泰说,这个不行,有没有第二种办法?陈泰回答我的办法就这么一个,没有第二个办法。司马昭不再问了,他知道陈泰的德行操守不是他能撼动的。一个至德可师的人,只能做一个朝廷的“清供”,放在那里当摆设,神奥莫测的政治博弈,他们不适于参与,他们的智商属于另一种类型。司马昭想让陈泰说出为司马氏遮羞,为贾充漂白的那句话,陈泰是不会说出来的。
其实“替罪羊”的人选是现成的,虽然弑君的命令是贾充下的,但真正操戈刺死皇帝的人却是成济。成济一准儿是属于那种盲目冲动型人才,且实心眼,且懵里懵懂。贾充让你杀皇帝,你就杀皇帝?这种凶险的举动在司马氏还未夺取政权之前,在司马昭还装作是伊吕模样时,你虽然做的是对司马氏极为有力有利的事,可他不但不会感谢你,为了遮天下人耳目,堵天下人之口,他还会摆出一份刚正无私的样子,让你上绞刑架,你滴下的血滴,润滑了他掌控的那部夺权的机器,使它运转得更顺畅。
历史上这种牺牲最为轻飘和不值。司马昭上言:“成济兄弟大逆不道,夷其族。”可叹成氏一门,为司马氏篡权做了混混沌沌、埋埋汰汰的炮灰。贾充呢,当然是紫气绕身,又生官又发财,司马氏集团刺杀了高贵乡公曹髦,这回是曹操的孙子、燕王曹宇的儿子、十五岁的常道乡公曹奂来做皇帝。常道乡公一坐上宝座,按定例,当然还是要封官晋爵,贾充进封安阳乡侯,增邑一千二百户,统城外诸军,加散骑常侍。
同样是弑君之罪。成济、成倅兄弟被夷三族,下了地狱。贾充富贵悠游,直上云霄。官场上的技巧咋修炼才能掌握精到,才能游刃有余呢?
只有贾充的母亲,大魏忠臣贾逵的遗孀贾老太太很有些其夫的流风遗韵,知成济弑君一事,在家里整日骂声不绝,恨其不忠。不知此乃啪啪自打嘴巴子,乱臣贼子非他人,其儿贾充也。庭院深深,贾母听到的信息都是经过过滤的,谁能把事情的真相告诉她。她蒙在鼓里,不知斥人则是斥己,责人则是责己,嘴巴子抽得山响,像是打到成家的脸上,其实都拍到自己的脸上了。仆人们听了只好躲在暗地里互相使眼色,捂着嘴窃笑,心里琢磨,这老太太,整天骂别人臭,不知自己的儿子就是一摊臭狗屎。
五、晋武帝宠信贾充
司马昭命不好,他虽然那么处心积虑地想禅代,可他没活到那一天,他死时仍然是晋王,不是晋帝。是他的儿子司马炎完成了晋室三祖——司马懿、司马师、司马昭的遗愿,把常道乡曹奂轰下台,自己做了晋武帝——终于“禅代”成功。贾充等一批追随司马氏集团的臣子,像一群小泥鳅小虾一样,随着司马炎这条跃过龙门的鲤鱼快快乐乐,挤眉弄眼地在“禅代”的浑水中游了过来。这些当年围绕在父祖身边的臣子们贾充、何曾、郑冲、荀、石苞……司马炎是怎么看怎么顺眼,因为他们的身上烙有为晋室夺权的胜利印迹。特别是这位贾充,为保司马氏禅代,献策司马昭杀征东大将军诸葛诞,怂恿成济刺杀皇帝曹髦,更是晋室建立的头号功臣。司马昭咽气前,司马炎问他朝中众臣谁可托付后事,司马昭说,最了解你的人就是贾充。自己今天屁股底下的这把金交椅,贾充是狗一样摇着尾巴涂过好几刷子金漆的。朕今富有天下,要和这些臣子共享富贵荣华。晋代魏,贾充为尚书仆射、散骑常侍、封鲁公。贾充成了司马炎最亲密的臂膀爪牙,军国大事,朝廷机密,皆与筹之,优宠异于其他臣子,禄赐亦高于群官。
贾充位高多金,既富又贵,但“无公方之操,不能正身率下,专以谄媚取宠”。“与太尉、行太子太傅荀、侍中、中书监荀勖、越骑校尉安平冯,相为党友,朝野恶之”。这种谄媚型人才像滑润的水,可以畅通无阻地在任何时代,在任何权力的架构中自由穿行,它几乎所向披靡,无往不胜。只有极少数秉性坚贞,刚直守正的人对谄媚天生憎恨,清楚这股滑润的水会使权力的架构生长出奇形怪状貌似鲜花实为毒蕈的怪物。
西晋朝中有这样的骨鲠臣子吗?当然有。晋武帝司马炎曾经问裴楷,当今朝廷政策的得失。裴楷一针见血地指出:“现在朝政有所欠缺,对于百姓的德泽比不上尧舜,就是因为有贾充这样的谄佞之人在朝廷做高官。”而侍中任恺、中书令庾纯更是视贾充为朝廷之沉痼,必欲去之而正世道人心。如果不能去之,则求其次,让他离皇帝远一点,不要每天像一只妖媚的大花蝇子在皇帝耳边嗡嗡嘤嘤叫唤个不停。恰在此时,西北的鲜卑首领秃发树机能侵扰秦、雍等地。朝廷急需一位重臣镇关中,讨伐秃发树机能。这是个让贾充出守方镇,远离皇帝的绝好时机。任恺向晋武帝进言:“应该速派有威望的重臣去关中镇抚,否则百姓人心不稳,西部疆土亦无宁日。”晋武帝问:“谁能担当此重任?”任恺回答:“最适合的人选莫过于贾充。”庾纯也极力赞成任恺的意见,认为贾充去秦、雍之地与秃发树机能对阵是发挥他才能的最佳舞台。一位高官不在沧海横流中来显示自己的本事,只靠在皇帝身边溜须拍马获得荣宠,让人疑心他没啥真本事。重臣不是在太平无事时,摆在朝廷里装潢门面的,重臣也不是专门说些软和话,顺溜话对皇帝进行心理按摩的(当然这也很重要),重臣是在邦家多故之时挥剑能扫狼烟,运筹能呈善策的人。否则只是谀臣宠臣,而非重臣。贾充在武帝的心中自是擎天一柱似的人物,现在西部有难,他出镇关中,是最放心最恰当的人选。任恺的推荐可谓慧眼识人,晋武帝立即下诏,在谈了一套目前的形势与我们的任务等等套话以后,对贾充大加夸赞:
侍中、守尚书令、车骑将军贾充,雅量弘高,达见明远,武有折冲之威,文怀经国之虑,信结人心,名震域外,使权统方任,绥静西夏,则吾无西顾之念,而远近获安矣。其以充为使持节,都督秦凉二州诸军事……——《晋书·贾充传》
诏书一下,朝廷中的贤良忠贞之士,个个兴高采烈,一是这个佞臣贾充就要去西部与鲜卑雄杰秃发树机能真刀真枪地阵前相对了,皇帝平时不是视他为国之重器么,今天看看这个重器,独当一面,面对强敌时,有无拒敌之谋,有无横扫之勇?分量到底是几斤几两?平庸拍马之辈,坐拥高位,没有大事变,没有大决断,天天炊金馔玉,吃得肥头大耳,肚子流油,一脸奸笑,你还别说,看着还真像个高官呢!当万丈狂澜打来,有几位能当得“高官”二字!杀伐筹划自有精妙之策,不辜负纳税人勒裤带被他们刮去的民脂民膏。二是朝廷走了贾充,风气也许会变好一些,不那么混浊不清乌烟瘴气的。任,冯之流不断摇晃的狗尾巴也会稍稍收敛一下的。
忠贞之士是兴高采烈了,贾充却如走在光溜溜的平坦大道上,慢慢溜达呀!两旁绿水开镜,飞花送香,南风扑面,燕子多情,自在呀!快乐呀!可是咕咚一声巨响,一脚踏空,滚进了深不见底的黑窟窿中去了。是谁出的损招让他去对付秃发树机能呢?他贾充哪里是能够在关山冷月、铁衣生霜的严酷环境里,在强敌如虎、碧血飞溅的战场上做一位如山般屹立、指挥若定、谈笑成功的大将军呢?他贾充生来是做俏活、巧活、面子活的,跟在皇帝的屁股后面,张张罗罗像做了许多活,其实仔细一推敲,也没做啥硬活的那种人。他是一种特殊的“植物”,只能生长在暖房的土壤里,靠着跟皇帝的铁关系,别人——真有才能的人——立功,他来分功,或他来抢功,要他去沙场上博得功名,难为人啊!
贾充着急,上火,乱转,当他知道是任恺、庾纯给晋武帝出的主意,让他出镇关中,恨不得咬任恺、庾纯这两个人一口,可暂时又没有发泄的点(日后肯定有),毕竟诏书是晋武帝下的,可不是侍中任恺与中书令庾纯下的。人在得意的高位上突然被支开了,那种失意感就像一个婴儿被生扯硬拽地离开了亲娘的怀抱,贾充本来是参机密的,每天像个影子不断在皇帝身边晃,他怎么舍得离开亲爱的皇帝呢!怎么办?怎么办?先拖吧,西部肯定是不能去的,自己的能力与自己的高位不相称的人,哪敢到复杂的战阵中去试,一试自己不就露馅了。于是这贾充全不顾秃发树机能怎样在秦、雍边境作乱,他在京城磨蹭开了,他向晋武帝打报告,说兵员不够,他要在京城招募精兵,今天招三个,明天招两个,哩哩啦啦的,精兵是总也招不够数。晋武帝一切都听他的,反正秃发树机能只是在秦、雍之地捣乱,他又打不到洛阳城来,贾充早走一天,晚走一天,于大局无碍。
可时间终有被拖尽那一天,借口也总有被用完的那一刻,看看已到岁末,秃发树机能仍没有自动溃败与自动撤退成全贾充的意思。聪明的贾充知道不能再拖了,再拖恐怕晋武帝就要生疑了,怪罪了。没办法,出征吧。这皇帝的心腹臣子,要他为国家承担点大义的时候,真比让他上刀山还难,费尽心机,左推右挡,磨磨蹭蹭,怎么才能卸掉这份责任。许多时代沙场捐躯的是一些人,庙堂享福的则是另一些人。这就是历史。
六、丑女贾南风进宫
到了出征那一天,皇帝下令让百官到洛阳城外的夕阳亭赴宴为贾充饯行。贾充的死党侍中、中书监荀勖,极怕贾充离开京师,自己失掉一个重要的依傍,如鱼失水。本来任恺、庾纯、和峤他们就自持耿介方正,在他们面前气雄百丈,这回贾充一走,他们这一伙气势就更下来了,久而久之,很可能失宠。无论如何得想个辙,把贾充留下来。席间,贾充外出上厕所,荀勖随着贾充的屁股后面跟了出来。就是到了百官饯于夕阳亭时,贾充还是不愿意出征,他把自己的想法和荀勖说了,并问计于荀勖。荀勖说:“贾公,你为一国之堂堂宰相,却为任恺之辈所算计,让人气愤!可此次去秦、雍之地,是皇帝下的令,辞之实难,独有将你女儿许配给太子,太子大婚在际,就没有让你出征的道理。”
贾充一听喜从天降,在为国家少干事,不干事这一点上,他们完全达成了共识。贾充说:“你这个想法太妙了,谁可做良媒?”荀勖说,“勖请言之。”荀勖又找到了另一佞臣越骑校尉冯,对他说,“贾公远去秦、雍之地,我们失去了靠山。太子婚姻未定,若使贾公的女儿为太子妃,贾公就不会成行。我们在朝中就不会失势。”冯这几天正为此事急得抓耳挠腮,听荀勖这么一说,心中豁然开朗,对,就把贾公那个又黑又短又丑又妒的女儿贾南风说给傻太子,别说这真还是绝配呢!天下哪有女儿即将做太子妃,父亲却远赴朔风凛凛,战马萧萧的边关之地血战的道理呢?至于这贾氏女适不适合做太子妃,天晓得,鬼知道!计议已定,贾充装模作样还真就要率领大军出征了,可天都是帮助贾充这样的佞臣的,你不是不愿出征吗,好吧,我助你一臂之力,于是天便纷纷扬扬下起了一场大雪。大雪封路,平地二尺,军不得发。军威盛大的出征讨伐秃发树机能活动,除了在洛阳城外的夕阳亭办了一次伙,百官喝了美酒,吃了美食,打了饱嗝,唱了赞歌,贾充与荀勖、冯狼狈为奸定了一条诡计外,其他可谓是一无所获。大军仍然原地踏步,一步未动。如果秃发树机能是股极强的军事能力,现在可能已打到晋武帝的眼皮子底下了。
不久,晋武帝设宴,与近臣、宠臣讨论太子婚事,一国储君之婚事,关乎国运,绝非家事,大臣们自然要参与意见。荀勖、冯迫不及待地粉墨登场了,他们极力向晋武帝推荐贾充的丑女儿贾南风,把她吹得像个谪仙子,说“充女才色绝世,若纳东宫,必能辅佐君子,有《关雎》后妃之德”。语言的空洞深不可测,晋武帝的宠臣们正给他下套呢!贾南风若是“才色绝世”,世间也就没有西施东施、美玉顽石,兰草萧艾之分了。太子司马衷的生母糊涂的杨皇后,有位心腹近侍,由于接受了贾充之妻郭槐的重金贿赂,在杨皇后的耳边也将贾南风吹得是个绝色小美人,她要不做太子妃,司马家都得后悔一百年!杨皇后连贾南风的影儿都没见过,也在晋武帝的耳边为她进美言,现在贾南风是丑女无敌,赞扬贾南风貌美德淑,宜配储宫的言论在金钱和利益的双蛊惑下,形成了一股不大不小的潮流。一开始晋武帝还有将信将疑,因为他所中意的太子妃是卫瓘家的女儿,卫氏种贤而多子,美而长白;贾氏种妒而少子,丑而短黑。他为什么要舍卫氏而取贾氏呢?关键时刻晋武帝耳根子软的老毛病又犯了,在宠臣爱后的共同游说下头脑晕了,终于同意了这门婚事,把一个面丑性妒,暴戾专权,开八王之乱,使西晋灭亡的贾南风,定为太子妃的唯一候选人。
太子大婚在际,岳父自然是留在家中准备闺女出阁,尽人伦之道了。于是晋武帝便撤销了让贾充带兵去西部讨伐秃发树机能的命令,仍然在皇帝的身边做高官。贾充生女贾南风,并使贾南风成功当上太子妃、皇后,这大约是他为西晋做出的又一大“贡献”了。
泰始八年(272)二月,太子大婚,皇家吹吹打打,热热闹闹,风风光光地把贾南风娶进了东宫。贾南风芳龄十五岁,长太子两岁。史书说她“妬忌多权诈,太子嬖而畏之”。还好,看来由于司马衷的智商问题,他倒没看出来贾南风有多丑,还觉得挺顺眼,对这位妃子又爱又怕。
七、邪气压倒正气
巧佞的贾充有惊无险地躲过了这一“劫”,他与晋武帝成了亲家后,更是宠信有加。他此时最恨的就是曾经进言晋武帝下诏让他去讨伐秃发树机能的任恺与庾纯了。这两个人又刚正又凛然,根本没对已经成为皇帝亲家的贾充高看一眼,他成了什么,他们都认为他是污浊的、谗佞的、不洁的。贾充呢,也是内忌外宽之辈,此忿不泄,骨鲠在喉,岂能作罢。一次贾充举行宴会,宴请朝中部分官员,庾纯也在被邀请之列。庾纯后到,给大家敬酒,别的官员未拂庾纯的美意,唯贾充不喝。
庾纯敬酒贾充不喝,缘有怒火在心底熊熊燃烧,非关一杯酒耳。风骨铮铮的庾纯怎么看贾充都刺眼,佞臣在朝,非国之福,他怒气难抑,气冲冲地对贾充说,长者为你敬酒,你竟敢如此无礼!贾充有为司马氏集团篡位出谋划策、杀高贵乡公身先士卒、是晋武帝的亲家翁兼心腹之臣的长长资历做积累,他会买庾纯的账。庾纯生气,他的气比庾纯还要大,他厉声质问庾纯:“你父亲年老,做儿子的却不致仕回家供养,你还有脸指责别人?”(晋朝标榜自己以孝治天下,父老贪恋官职,不弃官回家奉养,是为不孝,这在当时是不小的罪名。)庾纯听到贾充如此贬损他,怒火更旺。因为庾纯共有兄弟六人,庾纯的父亲当年八十一岁,按照当时的法令,礼数,父亲八十者,有一子不从政,在家奉养既可。而庾家现有兄弟三人,不从政在家侍奉父亲,因而庾纯觉得自己既不违法,也不违礼。只有父亲到了九十岁方不允许有任何一子在外从政,都要辞官回家,奉养父亲。庾纯认为贾充是鸡蛋里头挑骨头,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词的谬见,因而大怒,高喝:“贾充!天下汹汹,由尔一人。”
历来酒桌上的战争,词锋皆如刀似箭,一则酒精使人兴奋,使人无遮挡;二则酒精使人发蒙,暂时性忘记酒桌以外的凶险;三则观战员众多,容易使交锋者有火上浇油勇猛战斗的快感。
贾充怎会容庾纯在众人之前扒下他道貌岸然的面皮。他反问道:“我辅佐二世,荡平巴蜀(此时刘禅王朝已亡,贾充随司马昭参加了这场战争),有什么罪而天下为之汹汹?”
庾纯可不会被贾充身上的光环所吓倒,他拿出了他的撒手锏,反问贾充:“高贵乡公何在?”(高贵乡公被贾充指使成济用戈刺穿胸膛给杀了呗,这还用问?)庾纯的这种质问,真像利刃般捅到贾充的最痛处。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弑君等于弑父,弑君弑父,禽兽不如。你贾充连君父都能杀,还有什么资格在这扯谈,指责人贪恋官位,不辞官归养老父呢?
天啊!酒精这玩意儿软如火,硬如刀,人的大脑被酒精弄得五迷三道时,啥话都敢说,完全不计日后要为这种话所付出的沉重代价。
朝臣们绝大多数都是和晋武帝司马炎一伙的,和贾充自然也是一伙的。听庾纯抖落出了大晋王朝肮脏的老底,吓得面如土色,有几个挽起袖子上来就要把庾纯抓起来,绑付司法部门问罪。多亏了外戚羊绣和司马炎的女婿王济救护,才让庾纯安全走出这宴会厅。
平时贾充自我感觉一直是美哉伟哉,以为自己为晋朝的建立功劳赫赫,定是天下人仰慕尊崇的对象。不想在庾纯之徒的眼里类比禽兽,如果这面纱一直就这么蒙着,我心安稳,我位巍巍,也就罢了。自古以来,帝王将相不都是靠杀人起家,靠面纱遮丑吗?干吗你庾純非得在众目睽睽之下,揭下我的面纱,使我以一张绝丑脸示人?晋之臣子,有几个不是贰臣?从司马懿老儿开始就脏,大家都脏,整个朝廷都脏,凭啥只对我进行道德指责?
贾充又羞又愧又恼又恨,得拿出个姿态,辞官归隐,以谢天下,什么司空、太尉统统不当了,受了这么大侮辱,这么大的委屈还赖在朝廷不走?受了这么大侮辱,这么大的委屈还能与庾纯之流站在一个屋顶下?让天下人看我贾充也太不值钱了。于是贾充就向晋武帝写辞职信,请求解除一切领导职务,裸退,成为平头百姓。
贾充真的想用隐居来洗清高贵乡公溅在自己身上的鲜血,给天下人一个交代吗?非也!他这样做只是向晋武帝叫板,看你如何处理此事,是保贾充,还是保庾纯。庾纯自以为是岩下青松孤且直,可这种“青松”只知迂腐守道,他能为你司马家“禅代”甘背骂名甘作马前卒吗?
贾充一边生闷气,一边探头探脑地等待晋武帝的决断。庾纯呢?被羊绣、王济一推出宴会厅,外边冷风一吹,酒已醒了八分,刚才怒斥佞臣,如溽夏之饮冰雪的大快之意,也失去了一大半。权臣贾充是武帝之宠臣、亲家,是储君岳父,是仅仅低于晋武帝那层天的另一层天,今天自己在宴会上把历年所积怒气霹雳般放出,“天”是被震出个窟窿,可这贾充岂能善罢甘休?皇帝又岂能坐视不管?皇帝族我庾氏,易如碾死蝼蚁,我死不足惜,可庾氏一门……自古忠臣皆难做,心字头上一把刀,忍吧!忍吧!乘着皇帝还坐在龙椅上算计治自己个什么罪好,赶快上表自劾,并交出河南尹、关内侯印绶。
反贾英雄这么快就萎蔫了,褪色了。责备庾纯吗?没什么责备的。他没害人,他只是自保,而自保是人的本性。他只是在恶势力面前怯懦了,退让了。可我们这些小人物真的很难直面惨淡的人生,很难正视淋漓的鲜血。
结局呢,当然是贾充的官位稳如泰山,庾纯被一撸到底。那么同样进言晋武帝让贾充镇守关中的任恺怎么样了?贾充岂能容他在朝中居高声自远,站在皇帝身边影响天下风气,影响政策走向。“出守关中”事件之后,贾充一伙人认为担任侍中官职的任恺整日围着皇帝屁股转悠,应对补阙,忠言一边起,肃风满朝廷,对他们专权专势专名专利都极为碍事,得用一美名把他调到离皇帝耳根子远的地方去,距离产生疏远,皇帝听不到他整日在耳根子旁唠叨忠言,他影响皇帝的可能性就会为零。他不在了,新的影响皇帝权威会立即产生出来,这个权威我们来做。
贾充便以举荐贤人不计前嫌的高贵姿态,向晋武帝举荐任恺,说任恺这人哪,忠贞,正直,有识人之能,可做衡器,如果他要是做吏部尚书,为陛下选举官员,那肯定是四海精英荟萃朝廷,人尽其才,野无遗贤哪!
晋武帝还是没有长进的糊涂,不大分得清谁是拆大厦者,谁是建大厦者。一听贾充的举荐,眉开眼笑(也不知他笑什么),说,爱卿真是胸怀广大呀,举荐得人,立马下诏,任恺不做侍中了,去做吏部尚书——人力资源部兼组织部部长。
好大的一个官!可他从此离皇帝远了,贾充、冯、荀勖严严实实地把晋武帝包围起来了,谗言像流水一样整日浸润着晋武帝。任恺被他们踢走了,下一步就是罗织罪名,给他泼脏水,把他拔根儿。他们向晋武帝密告任恺豪侈,并且僭越使用皇宫里才能使用的食器。贾充又指使朝臣王珪以此罪名来弹劾任恺。豪侈也还罢了,西晋一朝的风气豪侈到糜烂,晋武帝也并未因此而治谁的罪,他本人不也是帮着自己的舅舅王恺与石崇斗富吗?可这吏部尚书竟然豪侈到用起皇帝、后妃、皇子、皇孙们吃饭的家伙什来了,在等级制度森严的封建王朝,这也是大罪。晋武帝还没等核实情况,就把任恺的吏部尚书给撸了。
这些御器到底是不是真的,是仿制品,还是从皇宫里偷出来的?得让认识这种御器的皇家厨子们检验一番。厨子们睁开被皇家酒肉养足的慧眼,左看右看,右看左看,终于看出了这是任恺的妻子——魏明帝曹叡的女儿齐长公主嫁任恺时明帝所赐的御器,那资历比晋朝御膳房中的盆盆罐罐还深呢!它们是前朝的荣耀,与本朝无关。
御器虽然不是从司马家的锅台边和碗架里顺走的,可晋武帝还是面沉似水,心中厌恶。一个倒台王朝遗留下来的末世公主还敢跟当朝的皇家一样使用御器,这虽不是罪过,也是对当朝皇帝的大不敬。你有御器如何?你最好把它藏于密室,窑于深土,别拿出来瞎显摆,好像怕别人忘了,你来自另外一个朝代——魏。魏的光芒不能被晋所留恋,旧香频嗅是对新王朝在心理上不认同么?哼!
御器事件是查清了,任恺被免掉的吏部尚书可没恢复。任恺后来官职起起伏伏,终不得志,离权力中心越来越远,自己便放纵起来,整日饮酒耽乐,半世忠臣,不知不觉毁于贾充之手,年六十一岁抑郁而亡。
“处身孤且直,遭时坦而平”在任何时代都很罕见。不只是晋武帝,所有的人都喜欢听谗言。听谗言的本性与生俱来,不同的是清醒的人,能对谗言有一定的抵制能力。
贾充就是这样不显山,不露水,不声张,不造势,让朝廷毫无震动地,让晋武帝豪无痛痒地,把晋朝中的正派的臣子,一个个拔刺一样地拔掉,让整个朝廷充满邪佞之气,让晋武帝时代的政治生态一天比一天腐朽,一天比一天败坏。
贾充在伐吴之战中虽身肩重任,却畏首畏尾,丑态百出,在势如破竹的伐吴洪流中,他起的是阻挡、反对、滞碍的作用。并想借此机会除掉与他意见相左的朝廷上另一名臣张华。只是未得逞罢了。他在伐吴之战中,没有功劳,日后论功行赏,晋武帝对他的赏赐却颇为丰厚。
贾充此人一无忧天下之志;二无浩然正气;三无广厦之材。三百多年后唐代房玄龄主持所修的《晋书》中对他的评价是“贾充凶坚,怀奸志以拥权”,这个评价是公允的。可就是这个“凶坚”从追随司马懿、司马昭开始到太康三年(282)死去,一直都是西晋的第一宠臣、“能臣”、“忠臣”,从司马氏集团的干部路线和用人标准上看,这个王朝从建立那天起,迅速灭亡的命运就已在它的基座中了。新王朝从旧王朝带过来一团团腐肉,它的肌体上没有什么新鲜血液,散发出的臭气笼罩着帝国大厦,注定它的福祚不会长久。
八、贾充家事混浊
贾充的家庭生活也很有故事,贾家的家庭生活也是西晋政治生活的一部分,在处理家庭关系上亦看出贾充的混浊奸狡与绝情。
贾充共有两位妻子,第一位妻子是李婉,她为贾充生下两位女儿:贾荃、贾浚。李婉不但能楼中萦楚练,机上裂齐纨,还能吟诗作赋,属辞清丽,婉转深情,浓郁真挚,贾充自叹不如。李婉的父亲是中书令李丰。司马师秉政时,在朝廷飞扬跋扈,在皇帝曹芳身边安插的都是自己的耳目。李丰也是司马师让他做中书令的。司马师本以为他也是自己众多鹰犬中的一只驯服鹰犬,不待耳提面命,就该乖乖为主人效劳。可这位李丰偏不,他做了中书令后不亲近司马师,偏亲近皇帝。孤寂的皇帝每日里像位麻风病患者一样,被冷落在一边,有与共语者,都是表面应付之词,难得有推心置腹之人。这回从天上掉下来个李丰,与皇帝言语契合,真乃大快平生。被罩在“铁罩子”中的皇帝与李丰交流起来,如铁罩忽开一隙,有清风徐来,有光亮跃进,自然会抓住李丰不放。李丰“在中书二岁,帝数召丰与语,不知所说”。
此时最着急最懊恼的人当然是司马师了。皇帝曹芳与中书令李丰在密室中肯定是在议论自己,议论中一定夹杂着大量的不满与灾祸。司马氏集团秉政以来,魏室的一切都是透明的、可见的,不允许有一点“阴谋”势力(包括皇帝在内)在其不可控的角落里生长。司马师很恼火,按一般规律,李丰与皇帝密谈完毕,就该在第一时间内向司马师做汇报。现在司马师权力的触须出现了死角,他岂能容忍。李丰你不是不向我汇报吗?好,我降尊纡贵去问你,你们到底密谈了些什么?无论司马师怎样诘问,李丰就是秘而不宣,实在追问急迫就东拉西扯敷衍司马师,那嘴巴严实的程度等同于一个死人的嘴巴。
司马师是暴躁的也是残忍的,他见自己无论如何也撬不开李丰的嘴巴,想我让你做中书令的目的是让你给司马氏当狗,你不当狗,且与皇帝一条藤,我留你何用?于是在一次李丰同皇帝密谈完后,残忍的司马师抡起手中大刀的刀镮向李丰的脑袋上捣去,一下、两下、三下……李丰就这样活活被司马师捣碎了,捣烂了,捣死了,李家也被夷三族。而此时已嫁入贾家生下两个女儿的李婉,坐父罪,虽未被问斩,也被流徙远方。李婉服刑去了,贾充肯定得再娶娇妻。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只看到孟姜女、王宝钏等节烈女,可没发现有什么节烈男。贾充就再做新郎,娶进了丑媳妇郭槐。这郭槐可不是等闲人物,于国,她为西晋王朝生下了断送其大好江山的皇后贾南风;于家,她间接害死了自己两位亲生儿子,早早使贾充绝嗣。郭槐的性格特点是悍而妒,贾充着实惧怕这位郭氏女。郭槐嫁给贾充后,生儿曰黎民。高官家庭,孩子一定不是母亲的奶水哺育大的,乳汁如血,贵妇惮为之,定要请乳母哺育幼儿,贾充之家自不例外。小孩子喝谁的奶水就会和谁亲热,人伦大道他还不懂,哺育之恩原始本能就已知晓,黎民与哺育他的乳母亲似母子。一日贾充下朝回府,保姆抱着黎民站在院子中,三岁的黎民见父亲归家,踊跃喜笑,贾充也很高兴,上前抚摸逗弄儿子。远远地站在厅中的郭槐不想丈夫是在与自己的儿子戏弄,还以为是贾充与乳母在做狂蜂浪蝶之事——自己心里不净的人往往把别人想得都很肮脏。郭槐大怒,立即将乳母拘到前庭,用鞭子抽得皮开肉绽,气绝身亡。三岁的黎民经不起这么大的变故,他恋念乳母,日夜啼哭,不久发病死去。黎民死后,郭槐又生一男,稍长,复为乳母所抱,贾充又父爱充溢,一日用手摩挲儿子的小脑袋,这一动作又被郭槐所见,以为贾充旧病复发,和乳母又做风流之事,便把这个乳母也杀害了。弟与兄同样,亦因思念乳母而亡。两条青青幼孩之命,皆为亲母所害,黄泉路上倒不孤单,亦好相扶相携,啼饥号寒地寻找自己的乳母。
郭槐连杀二位乳母,连丧二子,贾充依然对其纵容,无所规劝,悍妇、妒妇面前如秋虫,这是何等家风。贾充之浊从进朝廷到家中,一浊到底,比较具有连贯性。
晋武帝登基时大赦天下,李婉回到了洛阳。问题来了,不让她回贾府,她还是贾充之妻,虽然坐受父罪流放,并未因自身妇德有过被休弃。让她回贾府,这郭槐如何能容?晋武帝知道贾充之妻郭槐的凶与妒,为了给李婉一个合理的归宿,特下诏允许贾充置左右夫人,接李婉回府。贾充的母亲与李婉感情一向很好,为了不让李婉在外孤寂飘零,灯盏下抱影独坐,月光里只身徘徊,叮嘱他一定把李婉接回来,阖家团聚。
贾充对李婉不是没有感情,李婉劫后余生初回到洛阳时,与贾充有过一次见面,二人还作了一首《定情联句》诗:
室中是阿谁,叹息声正悲。叹息亦何为,但恐大义亏。大义同胶漆,匪石心不移。人谁不虑终,日月有合离。我心子所达,子心我所知。若能不食言,与君同所宜。
此诗由贾充领起,采取的是一人两句一韵的方式。那时的贾充还不是只顾今日罗裙在前,不管他日红袖风霜的无情郎,他对李婉的情丝终身都不会断。可他是个猥琐的男人,贾充在鼓捣任恺、庾纯这帮正直的臣子,有的是鬼心眼儿,心眼就是力量,不把正人君子鼓捣下台,他寝食难安。一回到家里,见了郭槐,他就一副奴才相了,什么都得听郭槐的。郭槐一听皇帝下诏让李婉回贾府,大怒,挽起袖子就数落起贾充,你制定法律,在皇帝面前有脸,让司马氏禅代,将朝中的正直大臣往死里整,把丑女儿包装成太子妃,都有我的功劳,她李婉干什么了,能和我齐肩并头称夫人?贾充在郭槐面前本来气势就低,经她这么一数落,气势更是一落千丈。忙不迭请皇帝下诏,说自己才疏德浅,根本不配置左右夫人,哄得郭槐平稳才是上策。
贾充装模作样,出资在洛阳的永年里为李婉筑室一座,誓言至死再不相见。李婉所养二女贾荃、贾浚叩头泣血请贾充看望母亲,贾充置之不理。不久,贾荃(齐王妃,司马炎同母弟司马攸之妻)因父亲之无情无义,母亲之孤苦无依,忧愤而亡。贾充爱郭槐所生之女,难道不爱李婉所生之女吗?在郭槐的淫威下,他的伤女之痛都得咽在肚子里。晋武帝呢,做事更是反复无常,属于转轴形皇帝,昨日下诏书让李婉回贾府,今日郭槐一闹腾,晋武帝又下了一道诏书,断李婉永远不得回归贾府。晋武帝心中到底坚持什么,反对什么,没标准。西晋其实就是一个没有标准的王朝。
有时胜利者的心思真是难以琢磨,照说郭槐已经把李婉从她的生活中完全彻底地清除掉了,从此一个是威赫赫的宰相夫人,一个是幽巷重门里的无名女子,自家过自家的日子,两不相干。可郭槐心里又痒痒起来,非要看看这贾充的前夫人是什么模样,以自己现在这样的高官夫人之华服丽饰,之车马随从,到永年里李婉的空荡荡厅堂里炫耀一番,定会给李婉一种心理上的威慑,在气势上把她比下去,让她心服口服,让她彻底变蔫变傻,看看只有我郭槐才配做宰相夫人。不见李氏一面,郭槐总觉得自己的胜利之中欠缺点什么。不叫对手傻眼的胜利那叫啥胜利。
她和贾充讲了自己的想法,郭槐的寒酷凶悍,李婉的蕙质兰心在贾充的脑子中猛烈碰撞起来,贾充连忙摆手,劝她千万别去,郭槐不解,再三追问原因,贾充只得以实相告:“李婉是位很有才气的女子,你去了不如不去。”贾充说的是实话,李婉是那种腹有诗书气自华的女人,不用华服丽饰,车马随从做背景,站在那里就是一首诗,一株兰,这种美是从女人生命内部散发出来的。郭槐不听,我贵为宰相夫人,女儿又是太子妃,天下女人除了皇后,谁敢与我有一比。郭槐金玉满身,盛装威仪而去,踏上永年里罕有车马行人的青苔路,气势还挺旺,信心还挺足,待到敲门入户,李婉出迎,一朵芙蓉临波映水,淡雅媚姿浑然天成。郭槐一见李婉如此风姿气度,脚都站不稳了,本是来震慑李婉的,却不料自己却先施礼拜伏在地。回家后又羞又气又怕,对自己在李婉面前表现欠佳很后悔,牙疼了好多天。无可奈何之下,只得派了个专职侦探,天天跟着贾充,怕他哪一天下朝直接去了永年里。
贾充至死再未与李婉相见,李婉有诗及《女训》流传于世。郭槐除贾南风外,尚有一女贾午。这贾午可谓是一风流女子,自由恋爱的先锋人物,在历史上留下了一个著名的“韩寿偷香”的故事。贾充任司空时,手下有一司空掾名叫韩寿,此人“美姿貌,善容止”。贾充每次摆筵席宴请他的僚属们,贾午则在帘幕后偷看,见到韩寿这位帅哥,情窦大开,便问仆人们谁识此人。恰好有一婢女,原是在韩寿家做佣工的,告诉贾午此人来历。贾午一点相思,发于寤寐,万般自家难解。婢女去故主人韩寿家,将贾二小姐欲巫山云雨之意说与韩寿,又夸赞这位贾二小姐“光丽艳逸,端美绝伦”(存疑,其姐贾南风为黑短丑,两人为何差之千里)。韩寿一听,喜从天降,府主的二小姐看上了他这个幕僚,他可谓一举两得,既可温香在抱,又可于仗人的荫蔽下,快快升官发财。婢女为贾、韩二人牵线搭桥,韩寿夜入贾府,二人成鱼水之欢。这韩寿劲捷过人,每次都是翻墙来往。庭院深深,花稠柳密,贾府人并不知贾午已向韩寿投怀送抱。只有贾充觉得女儿近来花开两颊,喜上双蛾,畅悦异常,心中暗暗惊诧。
恰在这时西域向晋朝进贡一种奇香,一经著身,香气缭绕不散。晋武帝十分珍视这种奇香,只赐给贾充和另一高官大司马陈骞两个人。贾午见父有奇香,便秘密盗出,赠与心上人韩寿。韩寿用以薰衣,韩寿便也“香”了起来。韩寿在司空幕府里成了个芳馥四溢的“香”人。僚属们感到新奇,他们从未闻到这股味道,便向贾充报告。贾充一听就明白了,是自己家的“香”被窃了,贾充思量再三,相府的建筑门阁严峻,墙高窗实,绝非豆腐渣工程,这韩寿是怎么进来偷香窃玉的呢?贾充并不声张,他要暗中观察事态的进展。一夜,浓云密布,整座相府都在做梦。贾充突然惊醒(根本未睡),大叫发现贼人了,让仆人们赶快起来捉拿。仆人们对相府进行了一番地毯似的搜索,最后向贾充报告说,别的地方均未发现异常,只有东北角墙上有狐狸爬过的印迹。贾充什么都明白了,他拘起贾午的丫环、婆子们拷问,下人们经不起老爷手里的鞭子,具实招了。
狡黠的贾充不会把女儿与人私通的丑事外扬出去。在今天,未婚男女青年两情相悦婚前发生性关系,已是司空见惯,文明的进步,将人的下半身解放得太多了!但在晋代——不管这个朝廷如何混乱,不管清谈之风如何炽烈,玄学、道学、佛学如何兴盛,儒家学说还是国家占统治地位的正统学说——是伤风败俗不齿于人的丑事。贾南风的暴戾、凶悍,贾午的放荡、随意,可见贾家家风之一斑。贾充会如何处理女儿贾午与韩寿偷情的事呢?自然是将错就错,顺水推舟,以美遮丑。原来韩姑爷要与贾小姐幽会,还得翻高墙,爬窗户,他再劲捷也还是会累得心律过速的。这回好了,他已做了娇客,将贾小姐正大光明地娶回了家,自己也一路升至散骑常侍,河南尹。这是偷情故事中很成功的一例。
“韩寿偷香”的结晶是生出了韩谧(贾谧)。贾充死,因两个亲生儿子被其母害死在襁褓之中,贾充无嗣。郭槐决定将外孙韩谧改为贾谧,作为三岁夭折的黎民之子,奉贾充之后。此种做法又是一混浊不堪的行为,于礼不通,郎中令韩咸、中尉曹轸劝说郭槐:“礼,大宗无后,以小宗之子后之,无异姓为后之文,无令先公怀腆后土,良史书过,岂不痛心。”意思让郭槐从贾氏家族过继一男丁,为贾充继奉香火。贾充的弟弟贾混不就有两个儿子吗?郭槐是母版贾南风,会听什么郎中令、中尉的劝说?她的作风就是专横跋扈,我行我素,在她的眼中,什么礼,什么法,不合我心意,统统是屁话。
她直接给晋武帝上书,就要韩谧变贾谧,外孙变孙子,晋武帝对她宠信的臣子放纵到没有边际没有立场的程度,他竟然同意了郭槐的上书,亏他自己还说过“朕本诸生家,传礼来久”。也不知他司马家传的那是什么礼?皇帝都同意韩谧变贾谧了,这韩谧摇身一变,富贵金紫,袭贾充之爵,成为鲁公贾谧,鲁公贾谧在西晋历史上亦是一风生水起的角色。
贾充是西晋佞臣的代表人物,“以谄谀陋质,刀笔常材”身极宠光,无德而禄。吏清而天下正,吏浊而天下不正。如此贾充,却深得晋武帝的倚重,将整个朝廷的风气搅得一团糟。执政者如此,社会风气也被带得一片混乱。孔子说:“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风必偃。”一个社会污浊不清时,当官的最好先检讨自己,不要张开大嘴巴,流着白沫子指指戳戳竟去批评老百姓道德滑坡了。
东晋初干宝作《晋纪》,曾对西晋灭亡的原因做了总结,其中之一便是“朝寡纯德之士,乡乏不二之老,风俗淫僻,耻尚失所”。可谓射中鹄的。
九、弟弟司马攸是个威胁
司马家的儿郎除了司马炎、司马攸还像点样外,其他其实没有什么英杰俊彦。皇室的血统在他们身上没有显示出什么高贵、弘雅,只显示出戾气与残暴。西晋之乱,烂掉皇家,也烂掉了无数苍生的性命,司马家的人对历史对苍生是欠了重债的。而唯一一位有才能继太康盛世让历史平稳走下去的人选齐王司马攸,为了给傻太子让路,在朝廷佞臣们荒草般谗言的围攻下,最后被自己的同父同母的皇帝哥哥司马炎早早逼死。
当年,司马炎登上皇帝的宝座时,司马攸在无意之间曾给哥哥制造过一点小麻烦。
司马懿死后,按封建礼制之规定,当然是由长子司马师继父位接着秉政。但司马师没有儿子,司马昭便将自己的二儿子、司马炎的弟弟、同为王皇后所生的司马攸过继给司马师为嗣。司马师为司马懿嫡长子,而司马攸又是司马师唯一的儿子(过继的),按礼,司马师死后,他的爵位、官位都应该由司马攸来继承才对。无奈司马师也是个短命鬼,他早逝(此时司马攸才十岁),接替他秉政的是弟弟司马昭。这问题就出来了,司马昭百年之后,位置让给谁?是司马炎,还是司马攸?起初司马昭摄居相位,总觉得自己屁股底下的椅子摇摇晃晃的,有种不踏实感,是暂时性的,自己死后,这把椅子得归还给司马攸。所以他常常拍着椅子,对众官员说:“此景王(司马师)天下也,吾何与焉。”而每次见了司马攸,就会抚着座位呼唤他的乳名说:“此桃符座也。”从这一点看,司马昭就不是个明白人,为帝为王,继承人是个最大的政治问题。政治问题是不能随便承诺、信口胡咧咧的。如果你将来不能把位置传给司马攸,就不要造这种舆论。这种舆论种下的只能是分裂、仇恨、忌妒的种子,它对司马炎、司马攸,以至对追随司马氏集团的人(后来的西晋众臣)都会造成压力和阴影。偏偏这位司马攸又聪明,又孝顺,又能干,“清和平允,亲贤好施,爱经籍,能属文,善尺牍,为世所楷”。名声远远大于司马炎。在设立世子的时候,司马昭起初心中的第一人选是司马攸,不是司马炎。
司马炎感受到了极大的威胁。接替父亲的位置,是他一直预期的权力角色,就是亲弟弟也没有相让的道理。同样聪明且比司马攸年长十二岁的司马炎已有一批追随自己的臣子,他要利用这批臣子为自己制造登上世子位置的舆论。司马炎是位长得十分漂亮的美男子,伟岸神武,龙姿天成,长发委地,双手过膝。他知道父亲很信任议郎裴秀,便在裴秀面前惺惺作态,展示自己的风姿与气度,并问裴秀:“人有相否?”裴秀一下子就明白了,司马炎在他面前舞舞扎扎展示的是帝王之相。裴秀归心,立马决定追随司马炎。想来这种工作他在别的有影响的大臣面前也做了,而小他十二岁的弟弟司马攸还只是一个少年,不会掀起波澜,工巧运谋去争做世子。司马昭呢,也只是清浅的犹豫,不是非得把世子的位置给司马攸不可。他的清浅犹豫被大臣们知道了,臣子们纷纷上言,劝他立司马炎。山涛说:“废长立少,违礼不祥。”贾充说:“中抚军(司马炎)有君人之德,不可易也。”何曾、裴秀说:“中抚军聪明神武,有超世之才,人望既茂,天表如此,固非人臣之相也。”
舆情难违(其实司马昭也没真想违),自己的儿子司马炎一表人才,有大泽之龙的器宇,不日翱翔天穹,定会叫江山易主,社稷改姓,司马家的福祉就在此儿身上。魏咸熙元年(264)十月,立司马炎为世子。咸熙二年(265)五月,司马炎由世子转为太子,十二月又由太子转变为皇帝。司马炎成了晋室“三祖”连蒙带骗开创基业的继承人。
司马攸无意间给哥哥制造的这一点麻烦,还是在兄弟之间产生了深深的芥蒂——主要来自司马炎,不是司马攸——这种芥蒂将影响司马攸短暂的一生,直至他的死亡。司马昭临死前大约也意识到自己所犯的错误,很为司马攸的命运担忧,他把司马攸的手放在司马炎的手中,流着眼泪为他讲述汉文帝诛淮南厉王刘长、魏文帝逼陈思王曹植,帝王家兄弟不能相容的故事,让他引以为诫。王皇后临终前也流涕嘱咐司马炎:“桃符性急,你作为兄长的如果不慈和,我若一病不起,我恐怕你不能容你弟弟,现在我把他托付给你,千万不要忘记我今日之言!”
司马昭夫妇带着对儿子司马攸的百般不舍一步三回头地走向了黄泉路,司马炎会听他们的临终遗言吗?血缘关系在权力面前显得无比的淡漠和脆弱,权力与人性不相容,争权夺利是众祸之门。如果晋武帝的太子司马衷是个天资聪颖,雄才大略的人,退一步说他是个资质中等,智商正常的守业之主,司马攸客观上对皇位造不成威胁,司马攸也会享尽天年,不会因才招妒,不会因为自己小心翼翼,谦恭退让没有犯下任何罪过,而自己本身的存在就是最大的罪过,而被皇帝哥哥逼得呕血身亡。
司马昭死时,司马炎三十岁,司马攸十八岁。正当英年的司马炎先是承父位做了晋王,几个月后又逼着魏帝“禅让”,自己荣升为晋武帝。这时的晋武帝春秋正盛,身体、事业都如日中天,死亡与后事还很遥远。此时,他即便是嫉恨防备弟弟司马攸,那种恶感也秘藏得很深很深。因此晋朝甫建,晋武帝对自己的胞弟司马攸特加优宠。他登基伊始,一口气封自己的叔祖父、叔叔、弟弟及宗室成员二十七人为王。这些司马“王”们,以郡为国,共分大国、次国、小国三个等级,大国邑两万户,可置军队五千人,只有司马懿的弟弟德高望重的司马孚一人被封为一等王,食邑两万户。年仅十八岁的司马攸被封为齐王,食邑一万户,养兵三千人,与他的叔叔平原王司马干、汝南王司马骏、琅邪王司马伦、扶风王司马亮在一个等级上。按照资历、名望、业绩,他是不该被封在二等的。或许是在父亲司马昭殷切的目光下,弟弟放在自己手掌中还稍嫌稚嫩的手的温度还没有散去,或许父母临终前担忧兄弟祸起萧墙的泪水还没有被时间的风舔干,皇帝哥哥在第一次快乐分肥时,给自己的胞弟切的这块蛋糕还是比较大的,大到让人觉得他明显是在偏向自己这个弟弟。
司马攸是个宁静平和、爱读书、善作文的晓事之人,哥哥越对自己优宠,他越低调、淡定、不浮不飘。时任卫将军的他总统军事,洛阳城里不用金鞭催马,旌旗之下不拿玉剑指人。晋武帝深感曹魏专门残害自己的骨肉宗亲,最后皇帝孤立无援,他不能让这种厄运也降临到司马氏身上,所以大封宗室,封了宗室还让他们任实职,任实职后还允许各郡国自选长史,有自己的幕僚。别的王们都选了长史,唯齐王司马攸不敢,而请皇帝指派。其实十八岁的齐王司马攸已经知道自己的处境多多少少有点不尴不尬,他一定是怕自选长史,被哥哥怀疑自组团队,拉心腹、养死党,某种阴谋在齐王府中悄悄孵化、成长。其时各王家人衣食皆出御府,齐王司马攸请求免除这种供应,说自己封地的租税足以供养。此种行事风格非伪既谦,从司马攸短暂的一生看,他不是虚伪之人,他确实是位懂得损益之道的谦冲之人。
司马攸被封为齐王后,官职也一路飙升,曾任骠骑大将军、侍中、太傅,咸宁二年(276),三十岁的司马攸代贾充为司空。无论他做什么官,朝廷中总是有一股暗流在涌动,总是觉得他的官还不够大,总觉得他器具人君之姿,应该肩扛日月,掌流江河,将来在晋武帝百年后,由他继承君王之位,而不是那位每天基本上以发呆为主,以吃喝为业的傻太子。暗流的涌动者主要为卫瓘、和峤、张华、向雄、夏侯和等人,他们都是大晋王朝的重臣、忠臣。他们推司马攸胸襟冰雪,没有个人私利掺杂其中,完全是为大晋的江山考虑,为天下苍生考虑。他们对大晋的接班人比晋武帝还着急、还负责。“忠”之一字,完全是后天培养出的伦理,有时却坚如磐石,认为皇家的事就是自己的事。对于司马攸个人,有无代侄子而继大统的心思,在史书上实在难以查实,这不仅因为中国历史过于浩繁漫长,身为一王,只能在史书中占略略数行或至多两三页,更因为修史类于记流水账,不会像文学作品那样细致入微地描写人的内心生活。简笔吝墨的历史留下了许多哑谜,让后人去猜。猜,便有猜不透的地方。司马攸的心思后人便无法猜透,因为从他一贯行事风格看,他似乎没想做皇帝,顶破天去是做周公。但从让他去之国离开京城洛阳去封地青州,他又非常不悦,怅惘愁闷,似有所失,最后呕血而亡,此中是否吐露了什么消息,这也难说。
司马炎越来越老了,太子越来越傻了,当年的小弟弟司马攸却越来越显得才博智赡,俨然人中之龙。朝臣内外,皆属意于司马攸。可这毕竟是暗流,在谁也没说破的情况下,晋武帝完全可以装聋作哑,就当这股暗流不存在,等自己的傻儿子坐上皇帝宝座那一天,这股暗流就得自动地无趣地识时务地干涸。
十、佞臣谗言清路障
事物的发展猝不及防,迅速地使“暗流”变成“明流”。开始的时候,卫瓘、和峤等人,只委婉进言,说太子纯质(傻)、不令等,却没敢公开推选皇帝的后备人选,也许臣子们都认为栋梁在堂,这个人选不言自明——他们“不言”,让晋武帝“自明”。咸宁元年(275)在洛阳爆发的那场大瘟疫,使全城死者以万数,晋武帝也身染重疾。到了咸宁二年(276),晋武帝的病不但没有好转,反而加剧,其命危在旦夕。“暗流”中的臣子们这回以对社稷高度负责的主人翁责任感,正大光明地站了出来,公然置于泰始三年(267)正月就已经被立为一国之储君的司马衷于不顾,而推选司马攸做皇帝的候选人。河南尹夏侯和冒冒失失,有点缺心眼,竟然跑到贾充面前去游说。司马衷与司马攸都是贾充的女婿,只不过是齐王妃是由贾充前任妻子李婉所生,贾南风是由现任妻子郭槐所生。两位女儿在血缘关系上与贾充没有亲疏,但在情感上他却百分之百偏向贾南风。在夏侯和的眼中,衷与攸都是你贾充的女婿,谁做皇帝,你都是国丈,你应该出于公心,推个贤明的君主出来。他对贾充说:“你的两个女婿,亲疏是一样的,立人当立德。”狡猾的贾充,深谙晋武帝心理的贾充根本不屑回答他这个幼稚的问题,他对着夏侯和干瞪眼,默不作声,使夏侯和碰了一鼻子灰。
不久,晋武帝的病奇迹般的痊愈了。“明流”只能偃旗息鼓,杀猪不吹——焉退,回归“暗流”。佞臣中书监荀勖、侍中冯等反对齐王派,像还阳的苍蝇又活跃起来。他们在晋武帝生病期间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在武帝的病榻前与自己的府中来回乱窜,参医问药,探询消息,生怕皇帝扔下他们升天,齐王司马攸即位,他们的高官厚禄受到威胁。历来奸佞之臣,只问自己得利多少,不问朝廷得失成败。他们深知齐王司马攸对他们的人品、德行深恶痛绝,他们只有在晋武帝的庇护下才能如鱼得水,欢欢游之。真是苍天有眼,皇帝与死神握了握手,又回来了。此次是回来了,谁知道死神是否就在御榻旁边蹲着呢,说不定哪一天他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伸伸懒腰,又把皇帝给糊弄走了。得抓住这个良机,把齐王攸干掉,即使一下子干不掉也得把他挤对走了。他绝对不能做皇储。
自古佞臣、谀臣都是最优秀的心理学家,他们的才智与精力不是用在造福天下百姓上,而是用在了揣摩君王的内心活动上。荀勖、冯们知道,他们的皇帝是宽厚的,甚至可以说是仁慈的,但在一件事上,绝不会宽厚与仁慈,那就是保住傻太子的储君之位。便是事关自己的胞弟齐王攸,他也不会手软。
皇帝刚刚病愈,他最想知道在他染疴期间,朝臣们的动静消息,有无悖风刮起,有无逆词涌出。荀勖、冯们最明白皇帝此时想听什么,于是苍蝇舞,浊雾生。荀勖对晋武帝说:“陛下前日疾若不愈,齐王为公卿百姓所拥护,太子之位恐怕不保!应该让齐王去封地,以安社稷。”晋武帝一听心就发紧,自己还没死呢,太子的位置就出现了险情。弟弟齐王攸终究是个隐患,他越优秀越映衬出太子的傻,这种反差会决定人心的背向。现在太子的位置是自己利用皇帝的权威,利用自古以来“立长不立贤”的规矩操作而成的。自己在一日,太子的位置稳一日,若是有朝一日自己撒手西去,把江山社稷留给一个孤零零的傻子,可如何是好?晋武帝越想心越发紧,他决定及早做些安排。他没有立即让齐王攸之国——离开皇城洛阳,回到自己的封地去。却把夏侯和从河南尹的位置上拿下,去做散官光禄勋。对他一向最为倚重最为信任的大晋第一权臣、佞臣贾充,也投去了狐疑的目光,怀疑他和自己不是一伙的,夺了他的兵权。
贾充可是从司马昭时代就开始领兵的,贾充不声不响交出了兵权,他坚信,他对晋武帝的忠心匪席可卷。不久,晋武帝发现他果然和自己是一伙的,又恢复了他的权力。
太康元年(280),晋吴灭,天下一统。太康三年(282),鲁公、太尉贾充卒。这两件事情看似没有内在联系,实则关系紧密。吴亡,晋武帝有更多的经历处理内政,为傻太子将来即位芟除杂草,清除路障,夯实基础。贾充死,荀勖、冯辈在朝廷中少了一座坚硬的靠山,他们也就越发害怕齐王攸将来成为九五之尊,赶走齐王攸现在已经是刻不容缓的大事了。齐王攸的德望从咸宁二年(276)到现在,又提升了不少,荀勖、冯对他皆嫉恨得咬牙切齿,现在又加上一位新皇后杨芷的叔父杨珧,属于得宠外戚,既新且贵,也厌恶齐王攸的声名人望。于是,让诸王之国(主要针对齐王,其他王们受了齐王的牵累)的事又提到议事日程上来了。冯对晋武帝说:“陛下诏诸王之国,宜从亲者始。最亲者就是齐王攸,现在让他独留京师,这怎么能行?”荀勖说:“百官内外皆归心于齐王,陛下万岁后,太子肯定无法登上皇位。”他觉得老是这样说没有可靠的证据,显得自己的论点软弱无力,为了给自己的论点提供充实的证据支持,他劝晋武帝:“陛下试着下诏让齐王之国,必举朝以为不可,我的话就可以得到验证。”
这种方法就是让晋武帝向河里扔块石头,看看到底能引起多大的涟漪,溅起多高的水花,什么人会跳出来赤膊上阵,做死硬的拥齐王攸派,好将他们一揽子清除掉。晋武帝决定采取荀勖的方法,这个问题不解决,晋武帝似觉痈疮在身,早晚必溃。前几天晋武帝曾问过在伐吴之战中立下大功的张华:“谁可托后事?”张华回答:“明德至亲,莫如齐王。”这个回答显然是与晋武帝想要听到的回答差之千里。张华在西晋臣子中,也算是英英夫子,他能不知道晋武帝心中未来帝国的唯一继承人是傻太子司马衷吗?不过忠贞品质使然,说真话耳。如果他想到的是权势禄位,其心必是又险又深,他就会迎合皇帝,称赞太子圣明,堪当家国大任。张华的真话一出口,晋武帝立马拂袖而去,本来有希望位至三公的张华被晋武帝冷落了、疏远了。这又一次证明说假话早晚得完蛋,说真话立即就完蛋的真理。张华在伐吴之战中立下大功后,荀勖、冯深嫉之,这两个人的仇恨没有既定目标,也没有准确对象,更没有完结之日,谁灼灼其俊,品德贞懿,功勋显赫,他们就恨谁,就把谁当作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的对手,就向谁放冷箭。其实他们恨的是人的优秀品质、过人才华和向美向善的修为。张华因说错话(真话)被晋武帝下放到幽州都督诸军事去了。这是晋武帝给那些拥齐王派的一个下马威,我已经因为这件事处理了一位高干了,难道还有那脑壳死硬,偏找钉子碰的犟种们跟我较劲?
荀勖的分析真的代表了朝廷内外的人心所向?太康三年(282)十二月晋武帝下诏,让齐王之国,诏曰:
……侍中、司空齐王攸,佐命立勋,劬劳王室,其以为大司马、都督青州诸军事,侍中如故,仍加崇典礼,主者详安旧制施行。
——《资治通鉴》
简短的诏书却如巨石扔入河中,激起百尺高浪,这为晋武帝所始料不及。他知道弟弟齐王攸在群臣中有极高的威信,但没想到其威信已高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已高到掩主的地步,已经高到“名与日月悬,义与天壤俦”的地步了。晋武帝暂且忍住一肚子嫉妒与气闷,看群臣如何表演。
十一、众人共阻齐王攸之国
征东大将军王浑首先上书,这王浑是伐吴之役的第一大功臣,他的儿子王济娶的就是司马炎的女儿双目失明的常山公主。论公,他是国之重臣;论私,他是晋武帝的亲家——当然不是平起平坐的亲家,谁的屁股也不能与皇家平起平坐。他的意见具有相当的分量。王浑认为:
攸至亲盛德,侔于周公,宜赞皇朝,与闻政事。今出攸之国,假以都督虚号,而无典戎干方之实,亏友于款笃之义,惧非陛下追述先帝、文明太后待攸之宿意也。若以同姓宠之太厚,则有吴、楚逆乱之谋,汉之吕、霍、王氏,皆何人也!历观古今,苟事之轻重所在,无不为害,唯当任正道而求忠良耳。若以智计猜物,虽亲见疑,至于疏者,庸可保乎!愚以为太子太保缺,宜留攸居之,与汝南王亮、杨珧共干朝事。三人齐位,足相持正,既无偏重相倾之势,又不失亲亲仁覆之恩,计之尽善者也。
——《资治通鉴》
这的确是一封代表一位忠臣明月之心,拳拳之言的恳切、平实的上书,它没有任何私利狎昵在其中(与荀勖、冯之流形成鲜明对比),他从伦理、政治、制度,甚至具体的技术操作层面上都为晋武帝提供了宝贵的意见,坦陈了自己的见解,目的只有一个,护卫大晋的江山社稷。连王浑自己都赞赏自己,认为他的设想是“计之尽善者也”。
王浑登高一呼,举旗趋合者云涌一片,众人共阻齐王攸之国。扶风王司马骏上书,光禄大夫李熹上书,中护军羊琇上书,侍中王济、甄德(二位都是大晋驸马爷)上书……当臣子们的上书雪片一样飞到晋武帝手中的时候,他用眼睛斜睨了一下整日跟在他屁股后面转悠的荀勖,心中暗暗称奇,这老荀还真是料事如神啊!称赞完荀勖后,晋武帝的怒气腾腾直冲脑门,怎么?阻止齐王攸去封地的浪潮简直成为一场运动了。上书中还人人都把他比作是周公,好像没有这位“周公”在朝辅佐,大晋朝王道已经全部玩儿完,政事已经全部荒废了似的。这种上书到底是何居心?他们将朕置于何地?将太子置于何地?
世间多有尴尬事,有时一个人得到的赞美越多,人望越高,他毁灭得越快。赞美与人望是加速他死亡的助推器,齐王攸现在正面临着这种尴尬而危险的境地。如果说原先司马炎与司马攸兄弟间的裂隙还被一种薄薄的血缘亲情遮盖着,两兄弟彼此迷糊着,谁都装作没看见那裂隙。群臣的上书,把这种裂隙血淋淋地撕开了,臣子们众目睽睽都在看晋武帝如何处理这件棘手的事。
晋武帝的态度如北方酷寒中的大地,干硬干硬,所有的上书一概驳回,所有的意见一概不听。齐王攸必须之国,到他的封地去,“都督青州诸军事”,其实青州也没啥诸军事可叫他“都督”的。有学者查实,当时青州的兵力大约就是齐王府那三千兵员,所以王浑说晋武帝任齐王攸为大司马是:“假以都督虚号,而无典戎干方之实。”即是无兵可带的白丁都督。
第一批上书引起的反馈就像在光秃秃的石头上弹脑壳,只有弹的人手指疼,石头没啥反应。别的臣子有些气馁,准备看看形势再动作。唯二位驸马爷王济和甄德(娶晋武帝长广公主),对大晋的江山还真关心。姑爷吗,一个姑爷半个儿,哪能眼睁睁看着老丈人糊里糊涂瞎折腾,把一位准“周公”打发到离洛阳城一千八百里远的封地去赋闲呢?他们自己是说不通这位犟皇帝了,二人合计了一番,觉得应该动员自己的媳妇,常山公主和长广公主上阵,利用父女之情去打动晋武帝,让他收回齐王攸之国的成命。两位驸马爷是多么幼稚,他们不懂政治的本质既无道德也无情。两位公主虽是金枝玉叶,倒也不甚托大,还挺办事,她们身负夫君的重托,跑到皇宫里,找到父皇,长跪不起,头磕得山响,鼻涕眼泪抹了一脸,香髻歪了,青丝散了,锦袄脏了,罗裙皱了,金履鞋掉了,目的只有一个,请求父皇将齐王攸留在宫中辅政。
皇帝的媳妇太多,皇帝根本御幸不过来,所以有的可能只御幸了一两次,专门修了后宫安排她们,把她们雪藏起来,只有在理论上,她们才算是皇帝的媳妇。皇帝的女儿也太多,其中一些就是由“冷”美人所生。皇帝的亲情——如果说有的话——也很有限,不能个个宝贝她们,就是宝贝她们,也大都不会允许她们参政议政,只是在她们成年的时候,按照皇家的礼仪或按着政治需要把她们嫁出去,找个归宿完事。父女之间反不如柴门纸扉小户人家情浓义真。所以二位公主被二位驸马当作棋子摆出来,实在是一着臭棋。晋武帝看见连这两个不知政事为何物的女儿也哭天喊地加入到挽留齐王攸的队伍中来了,齐王攸的影响力号召力还真不一般,可谓登堂入室了,连瞎子都动员出来了。两个女儿哭起来的样子一定不大美观,特别是瞎眼的常山公主,翳目浊泪,披头散发,女鬼似的,一点观赏价值都不具备。晋武帝越看越来气,叫人把这哼哈二位女将给轰了出去,气呼呼地对站在身边的侍中王戎说:“兄弟是至亲,现在让齐王攸去封地,自是朕的家事,而甄德、王济却叫妻子来哭丧,败兴!”
多么糊涂昏昧的君王,帝王家的重大人事安排,关系到江山社稷的存亡,怎么能是家事呢?他还以为让齐王攸之国是支使他弟弟到二里外的集市上去打一瓶酱油,买二斤狗肉,纯属是家庭行为呢。超浑!
两个女人的哭声还余音绕梁,王济与甄德的降职令就下来了,两人皆由跟随在皇帝身边的侍中出为外朝官,王济为国子祭酒,甄德为大鸿胪,皇帝的脸与皇帝的心思从此以后都不想叫他们瞧见了。性情刚愎桀骜的王济是王浑之子,他可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太康六年(285),齐王攸已经死去两年了,王济也因坐事免官,整日在家中挥金如土,纵酒风流。晋武帝想恢复他的官职,但让他顺风顺水没有个说法就回来,晋武帝不甘心,这样也太不能体现皇帝兼老丈人的权威了。他对侍中和峤说,我想将王济臭骂一顿杀杀他的气焰,然后再恢复他的官职,你看如何?和峤摇摇头说,王济性情俊爽,骂也没有用,恐怕不可屈服。晋武帝不信,将王济召进宫中,先责备了他一番,最后问他:你知道羞愧吗?
羞愧?我有啥可羞愧的?你为了傻儿子能稳坐皇帝的宝座,不顾给大晋江山留下无尽隐忧,逼死了亲弟弟齐王攸,要羞愧的是你,而不是我。王济不冷不热地对晋武帝说:“陛下记得尺布、斗粟之谣吗?我倒是为这个常常替陛下脸红。朝廷里有人能令亲者疏,我却不能令亲者亲,要说羞愧,就是这点在陛下面前感到羞愧。”王济在这里用了一个典,“尺布斗粟”的来历,就是司马昭临终前,怕司马炎、司马攸兄弟相残,讲的汉文帝与其弟淮南厉王刘长的故事。汉文帝时,淮南厉王刘长叛乱失败,汉文帝把他发配到蜀地,路途中,刘长不堪其辱,绝食而亡。人们感喟骨肉兄弟不相容,作歌曰:“一尺布,尚可缝。一斗粟,尚可舂。兄弟二人不相容。”暗讽晋武帝不容其弟齐王攸,直至将其逼死,方才罢休。当然王济也没有说自己白璧无瑕,自己也有“错”,“错”在自己能力实在有限,不能影响圣听。别人(荀勖、冯)进谗言能使你疏远自己的胞弟,并把他送上望乡台,我进忠言却不能让你和胞弟血脉相亲,这就是我的“错”。晋武帝听后,哑口无言。
王济、甄德受到了处分,警钟当当响,却震不醒迷阵中人,一些人决定挺齐王攸到底,绝不让能臣空老华发。外戚羊琇是司马师妻子的堂弟,少年时代就与晋武帝是挚友,彼此甚相亲狎。武帝未被立为太子时,羊琇多方为其出谋划策,细心观察司马昭为政行事风格,揆度他将会提出什么问题,事先做好答案,让武帝默记在心。这样,其父与武帝论当世之务及人间诸事,武帝回答的尺寸都非常合适、妥帖,司马昭心中大悦。当年司马炎能被立为太子,羊琇是有功的。武帝践阼,羊琇十分得宠,又是指挥皇家卫队,又是参与皇家机密,实为一心腹密友臣子。
羊琇当年助司马炎夺嫡,并不等于羊琇认为司马攸一无是处,司马攸不能做武王、成王,不等于不能做周公,不等于把他架空废置,让他顶着个大都督的虚衔跑到青州去,徒嗟白日暮,坐对黄云生。齐王攸必须留在朝廷,这是司马家的最佳庙算,是保持家国长治久安的大计。也许是仗着早年与司马炎结下的总角之谊,也许是仗着自己是外戚和在皇帝面前有点脸,反正羊琇这人贼大胆,他出了个险招,与北中军侯(掌北军五营的武官)成粲合谋,要刺杀另一当红外戚,现任皇后杨芷的叔叔杨珧,因为杨珧也是主张齐王攸之国的积极分子之一。给反齐王攸派一个震慑。杨珧听到这一凶讯后,吓得屁滚尿流,像只受惊的老鼠,大门紧闭整天躲在家里不敢出来,怕一开门,一露头,羊琇、成粲们一边歌易水之慷慨,一边就把寒光闪闪的匕首指向自己的脑门子。他在家里指使手下,让司法部门上晋武帝面前告状,说羊琇要刺杀他。
这还了得!晋武帝一听,发了雷霆之怒,他要严厉处置这些上书者了。晋武帝将羊琇从中护军降为左太仆,夺了他的兵权,让他认清醒自己是老几,皇家的事,不是谁都能鸭一嘴鹅一嘴出来支招的,谁给你们的批评权呢?羊琇从走上仕途起,一直得宠,突然失宠,忧恨愤怨,不久发病身亡。李熹年老昏聩,似乎没弄清齐王攸留在朝中与傻太子司马衷的皇帝宝座之间的因果之链,撤销一切行政职务,回家养老,不久亦亡故。扶风王司马骏弃置家中,三年后在忧闷中死去。最善领兵的王浑也被夺去了兵权,“升任”司徒一职。
晋武帝一口气把为齐王攸之国上书的人,全都打了板子。希望这种杀鸡给猴看的把戏使臣子们清醒、畏惧,让齐王攸早早离开洛阳去青州。
十二、步步紧逼齐王攸呕血身亡
事情已经迁延到太康四年(283)了,齐王攸还在洛阳皇宫里晃呢,并未踏出皇城半步。所以在封建社会皇帝的权威也并非是绝对的、凌越一切之上的权威,他也要受到来自国家机器各个运行还算正常部件的限制,尽管这种限制在封建皇权中力量有限,但它确实存在。转眼之间,太康四年的农历年也过去了,满街的笙歌已经偃息,夜空的烟花已经散去,齐王攸这回说什么也不能拖了,他没有理由“赖”在洛阳城里不挪步了,他必须到青州去。
操作进入了细节阶段,晋武帝下诏,让博士们议论一下齐王之国该赐给他什么礼物。不料博士们意识普遍偏离,他们不关心皇帝赐给齐王什么礼物,虽然那也重要,表示皇帝的恩宠,可那是虚饰,与晋国的长治久安没有关系,也不能最大化地体现齐王攸的价值,齐王攸的价值应是嘉谋定国,剑决浮云,不是带着一大堆没啥用的礼物跑到齐国去混日子。博士庾旉、太叔广、刘暾、缪蔚、郭颐、秦秀、傅珍七人联名上书,阻止齐王攸之国。这是一份典型的所答非所问的上书。虽然博士们丹心一片,斯言诚哉!晋武帝要听的可不是这个,他想问的是齐王攸走的时候,是不是赐给他两把大斧——黄钺,羽葆——带羽毛的旗帜,鼓吹——大鼓喇叭什么的,让他走得威风、带劲、好看,让举国上下都知道这位皇帝哥哥对弟弟是多么手足情深,打发他去之国还把他装饰得这么华丽、威风。
上书首先交太常郑默与博士祭酒曹志之手。这曹志并非别人,乃曹操之孙、陈思王曹植之子也。宗室倾轧的血腥苦难,那种“徒荣其躯而丰其体,生无益于事,死无损于数,虚荷上位而忝重禄,禽息鸟视,终于白首”的“圈养生活”摧毁了父亲曹植的一生,对骨肉兄弟的猜忌、防备、隔膜,也使曹魏政权仅仅存在了四十五年就落入司马氏之手。从魔沼里爬出来的曹志,目睹了父亲压抑、闷滞、空虚、磨难的一生,决定以过来人的睿智向晋武帝进言。他读了博士们的上书,伤感地说:“安有如此之才,如此之亲,不得树本助化,而远出海隅!晋室之隆,其殆矣乎!”(忠纯之人啊!晋室运祚不久,于曹志何碍?从感情上讲,晋室快快垮台,说不定还是一件好事呢)曹志也上书阻止齐王攸之国。
不料曹志与七博士的一片忠心,换来粪土。曹志与武帝相识很早,还在武帝任武军将军时,二人就互相欣赏,开始了友谊。皇帝是世界上内心最为孤独的人,他们称孤道寡倒也不是虚词。晋武帝在某种程度上还视曹志为知己,他没有想到曹志也会为齐王攸说话,因而览表大怒,说:“曹志都不明白我的心意,况且四海之人!”这些上书者,又一次逆了龙鳞。郑默及其他七位博士皆被免官,押到司法部门问罪,曹志因与武帝的旧情还算有点面子,免官回家。曹志后来因母亲过世,居丧过礼,以至疯癫而死,呜呼!一代英豪曹操的后人与其他帝王的后人一样迅速凋零,天道的损益,就是生命的本然吧!
阻止齐王攸之国的臣子们遭到了第二次重创,在晋武帝的铁腕下,大家明白了,齐王攸不论他怎么“优”,也得滚蛋,唯一的原因就是他对傻太子造成了威胁。皇帝在这件事上听不进任何劝谏,谁劝谏谁倒霉。有样板们在前,余下的臣子要么是反齐王攸派,要么是见风使舵派,现在是万马齐喑,一池哑蛙,谁也没有声音了。没声音好,晋武帝要的就是这个效果,皇帝的耳朵是用来听颂圣的声音的,其他的声音不中听。
齐王攸必须之国了!齐王攸还是不能之国。齐王攸病了!
三月,齐王攸拖着病体,上诏不再担任朝廷要职,为母亲王皇后守陵,隐于宿草寒烟慈母之墓旁,以残生尽孝心。皇帝不允,皇帝不信他有病。这病一准儿是装的,让他在朝廷上承担家国大任,威风八面时,他没病。一让他去封地,他就病了,事情怎会这么寸?你说自己有病,空口无凭,让太医下结论才是科学结论。太医分批次地来诊视,走马灯似的转个不停,但结论都一样:齐王攸无病。大凡在宫廷中行走的技术人员,哪个不会观风希旨,他们早已看出晋武帝认为齐王攸没病,齐王攸就是病入膏肓,齐王攸也得是没病,睁着眼睛说瞎话,那叫生存之道。事情都到了这种地步,竟然又有一位忠臣以命相谏,阻止齐王攸之国。河南尹向雄对晋武帝说:“陛下子弟虽多,则然有德望的太少;齐王攸留在朝中,益处既深且广,陛下您可要三思啊!”这可真是一个犟得将南墙撞个窟窿后,再从窟窿中照直跑出去的人。晋武帝懒得理他,这向雄还真是个血性男儿,比不得荀勖、冯那种佞臣巧臣,也见不得贤人在自己眼前凋枯,晋武帝不理他,他一甩袖子从宫里跑回家中,五内滚沸,呕血一摊,当场暴卒。
齐王攸此时已病入膏肓,上天降给司马家的最优秀男儿正被他的哥哥用斧头一寸一寸地伐其根本,他的生命已如枯叶悬于冬柳,很快就要飘落了。平常人家的兄弟可能斑白携手,何欢如之。而他呢?尔生尔死,哪会在兄长的眼里,他决定去青州。形销骨立的齐王攸到大殿上去向皇帝哥哥辞行。齐王攸这个人一生爱漂亮、爱整洁,从不以草率之相示人,仪表洁丽几乎是他的第二生命。即便是将不久于人世,还是挣扎着将自己整饬的英俊爽利,一丝不苟。这样的形象站在大殿上,漫说是乃兄认为他没病,就是群臣也将信将疑,齐王攸真的病了吗?谁又知道,他是用自己一星最后的生命之火,来照亮这个形象的。齐王攸向皇帝哥哥辞行回府卧床不起,数日后,呕血数升而薨,时年三十六岁。这回不用谁逼,他也飘飘荡荡地“之国”去了,不过他“之”的不是齐国,而是阴曹地府之国。国失栋梁,己伤手足。晋武帝司马炎这回可能真的动感情了,他哭得泪雨滂沱,痛彻心肝。他到齐王府去吊唁。齐王攸的儿子司马冏哭得声震屋瓦,跳脚捶胸,指责父亲的病为太医所误(其实他想指责谁,大家心里都明白)。晋武帝心中有愧,只得找两个冤大头来平复侄儿愤恨的情绪,也减轻自己心中不能细想的罪愆,于是下令杀了几个太医,封司马冏袭齐王爵位,以告慰英年早逝的弟弟在天之灵。齐王冏是八王之乱中之一王,在为权力而互相厮杀的黑色魔域里,他亦是搅起恶浪的一个链条。此是后话,按下不表。
晋武帝送走弟弟后,几天来还是泪水不干。有情?有愧?有惧?没人说得清。冯这几天,觉得自己这方面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齐王攸已死,自己官禄耶无忧,荣宠耶照常,心情好极了。不好的是圣上过于执拗,哭弟弟哭得一脸鼻涕一脸眼泪的,两个眼泡总是肿胀胀的,这种状况一是有碍龙体;二是使皇宫上下罩上了悲伤的乌云;三是对自己与荀勖、杨珧造成无形压力,我们三人不是力逼齐王攸之国吗?现在的结局比他去齐国还要妙——人活着总是祸害——现在他死了,他再厉害也是鬼中齐王攸了。可不能让朝臣们把齐王攸之死的账算在自己的头上。如果那样,还有什么斗垮齐王攸的乐趣呢?思至此,冯迈着有模有样的官步,仪态万方地来到晋武帝面前,款款深情地对晋武帝说:“齐王攸没有那么大的能力,名过其实,却天下归心。现在他自个儿病死了,这是社稷之福,陛下您何必那么悲伤呢!”语言的力量有时真是诡魅,冯几句话,恰如扶摇之风,吹尽堆积在晋武帝思维死角上的重重迷雾,使他豁然开朗。是呀,齐王攸真有那么好吗?他自己适时地死掉了,傻太子的威胁解除了,这确实是社稷之福,大晋之幸。你说,我还瞎哭啥?
晋武帝立马收住了泪水,其实冯所言,恰是晋武帝所想。如果说他有些许恼恨的话,也只是恼恨自己的弟弟咋像琉璃一样脆呢,这么不经逼,一逼就碎了,就死了,尽管他的潜意识中认为他死比啥都好,对谁都好。
十三、沉迷酒色重用外戚
晋武帝第一位皇后杨艳死前最放心不下的事,就是她傻儿子司马衷太子的位置。亲娘在日,承皇帝的雨露之恩,虽然太子的位置时不时摇晃几下,亲娘可伸手荫庇。亲娘去了,情是何物,一段鱼水姻缘,还会阴阳相通?人不在了,他日千般怜爱,尽皆散去尘沙。宫中多有韶秀女,谁被立为新皇后,生下皇儿,保不齐就会被多情且耳根子软的皇帝立为新太子。生命之丝悠悠颤颤的杨艳最怕她命赴黄泉日,晋武帝把他现在最宠爱的贵嫔胡芳立为新皇后。如果那样,只要胡芳诞下皇子,太子被废无疑。聪明的杨皇后,不舍的杨皇后,就是死后也要从坟墓里伸出一只手来,管管人间的事。经过几番思虑后,她决定推荐自己叔叔杨骏的女儿杨芷做新皇后,让杨家的娇花永远承受司马家的雨露。皇家的恩宠不断,傻儿子的位置就会稳固,这样自己也可安心做鬼。
杨艳咽气前,枕在晋武帝的膝上对他说:“我的叔父杨骏有个女儿小名叫男胤,德色兼备,希望陛下以备六官。”说罢泪如雨下。晋武帝见杨艳玉容消损,香魂渐渺,拉住她的手放声大哭,告诉她放心,他一定会把她的从妹纳入宫中。泰始十年(274)七月,三十七岁的杨艳死在了晋武帝的膝上。情种晋武帝不负前约,他没有立胡芳为皇后,他忘不了自己膝上杨艳带血的泪痕。咸宁二年(276)十月,晋武帝封杨艳从妹杨芷(男胤)为皇后。
杨氏一门在这么短的时间那里出了两位皇后,福兮?祸兮?“鬼神害盈而福谦。”这是《周易》上反复说的道理。杨骏的弟弟杨珧——逼齐王攸之国的主将之一——很恐惧。老天爷也不能把好事都给咱杨家吧,杨家的女子真的那么出色?能担起这么大的福泽。他似乎从中窥见了某种巨大的危机潜伏在福泽的后面,他决定防患于未然。他给晋武帝上表:
自古一门二后,未有能全其宗者,乞藏此表于宗庙,异日如臣之言,得以免祸。
——《资治通鉴》
新婚宴尔,并蒂新花的晋武帝,杨氏此时要求什么,他就答应什么。晋武帝说好,好,好,弄个匣子把这张表锁起来,放在宗庙里,这就是你们杨家将来的免死牌了。杨珧亲眼看见小吏把匣子抱进宗庙,一段担心才算放下。多么幼稚的杨珧,他虽然料到了他杨家将来必遭灭门之祸,却不懂皇帝的许诺实质是吃灯草灰,放轻巧屁。他在世时,都可随时推翻自己的承诺,若是他化为枯骨了,他的承诺确实比屁还轻。一个破匣子包不了杨家什么。
历来故事,皇帝宠爱哪位女子,哪位女子的父兄也立即鸡犬升天,加官晋爵,不然咋体现皇恩浩荡呢——虽然皇恩怎么也浩荡不到老百姓身上,只在既得利益集团的身上浩荡来浩荡去的。杨芷做了皇后,他的父亲杨骏立马借女儿上高位。十二月,晋武帝一边嗅着杨芷罗裙的香泽,一边下诏,杨骏自镇军将军迁车骑将军,封临晋侯。这晋武帝的脑袋可能是被酒色迷晕了,自己国号晋,却封杨骏为临晋侯,首先在名称上给宫廷之乱来点先兆。杨骏这人属于才小任大一庸夫之流,《晋书》对他的评价是“琐琐文长(杨骏,字文长),遂居栋梁,据非其位,乃底灭亡”。这么“琐琐”的人物,平常自然是没啥威信、人望,仗着是皇亲国戚,安排个副局长、副行长、副部长,拿干股,吃俸禄,也还罢了。自古以来,不都是如此吗?要让其位高权重负实际责任纯属是以筳击钟、以蚁负山。事情得砸锅,自己得累死。尚书郭奕等觉得就这么个猥琐的杨骏,一夜之间就成了车骑将军、临晋侯,秃鸡再插孔雀翎子,他也是秃鸡,本质是不变的,于是上书晋武帝:“表骏小器,不可任社稷之重。”
晋武帝将郭奕等的上书往废纸篓里一扔,弃置不从。这些人也不想想这时候你给晋武帝提啥意见呢,男人被美色所迷时,你还要求他有正常的智商,也太高看男人了。人家皇帝提升杨骏并不是因为他“小器”还是“大器”,那是因为他是女儿得宠时期的皇帝的老丈人,如果他是一个卖炊饼的、贩马的、磨剪子戗菜刀者流的老丈人,他指定连个保甲长都混不上,此亦万古千秋政坛通行之真理也。杨骏果然“小器”,一旦手拿车骑将军之印,头顶临晋侯高帽,小人乍阔八字步,眼睛长到头顶上,一时都不知道咋走道了。皇帝另一老丈人,胡芳的父亲胡奋便附在他耳边悄悄说:你现在依仗着女儿给你撑腰,越来越不把别人看在眼里了。你小心点,历观前世,与天家婚,未有不灭门者,只是早晚的事而已。杨骏不爱听这话,刚掌上大权的人,都以为这权自己一准儿能掌握到地老天荒,谁会想到会有官倒了、头砍了、族灭了那一天?他对胡奋反唇相讥,你女儿不也是皇帝的贵嫔吗?胡奋说,我女儿只配给你女儿端茶扫地做婢女,她哪能和堂堂的皇后比呢?有事也惹不到我身上。在杨骏因女儿得宠的同时,杨骏的两个弟弟,杨珧、杨济也一荣俱荣,呈集团性受宠的态势。特别是太康元年(280)灭吴之后,天下无事,晋国进入了历史上所谓的“太康盛世”十年期。晋武帝耽于酒色,整日羊车巡幸,醉入花丛,不理国事,将朝廷大权完全交给了后党。杨骏、杨珧、杨济三兄弟,势倾天下,时人有“三杨”之号。
在“三杨”玩弄权力的乐趣如茹甘饴时,晋武帝御幸美女的活动也开展得如火如荼,一辆羊车拉着他在到处都是美人的后宫里转得天昏地暗,没有限制的性权力,催人早死。皇帝媳妇太多,着实坑人。不御幸吧,心有不甘。天哪!天哪!千朵娇花待雨露呢。都御幸吧,又安排不过来,因为皇帝也是自然人,他的雨露也不能像自来水似地,一拧开龙头就哗哗流淌,我们的君主,我们的皇帝就是在这种力不能及的惆怅中急死的累死的。女士们!先生们!做皇帝容易吗?
被酒色掏空身子的晋武帝身体一年不如一年,到了太康十年(289)十一月已经卧床不起。从桃花阵中抽身回来的晋武帝骨瘦如柴,即便是南风之熏吹开鲜花满目,也是赏心乐事谁家院,自己风流不起来了。该想想江山的事了,太子呢肯定是傻瓜了,现在只好把太子的那些异母弟弟以实职分封到军事经济要地,让他们握有强大的军事力量,将来一旦天下有变,好同心同德,护卫王室,等待太子的儿子,相对聪明的皇孙司马遹长大成人,晋室也便无忧了。病中的晋武帝下诏:“徙南阳王柬为秦王,都督关中诸军事;始平王玮为楚王,都督荆州诸军事;濮阳王允为淮南王,都督扬、江二州诸军事;并假节之国。立皇子乂为长沙王,颖为成都王,晏为吴王,炽为豫章王;皇孙遹为广陵王。”
(后来的历史证明,晋武帝临终前,煞费苦心立的这么多王,并给他们很大的军政权力,除了为八王之乱准备物资与人力资源,倾毁王室外,也无别的作用)此时的晋武帝思维也开始趋向正常,知道“三杨”权势过高,有朝一日,会成尾大不掉、枝叶害本之势。病中的他又有多大的精力来扭转这种趋势呢,一切都太晚了,“三杨”已成气候,他已奈何他们不得。
看到晋武帝的病势一天重似一天,杨骏也开始行动,铲除不忠于杨氏却又在朝廷中素有众望,又被晋武帝所倚的臣子。他的第一刀砍向汝南王司马亮。
司马亮是司马懿第四个儿子,晋武帝的亲叔叔,杨骏认为晋武帝归天,最可能和他争夺辅政大权的就是司马亮。先下手为强,在武帝还清醒的时候,让他去镇守方岳,杨氏就可大权独揽。杨骏在晋武帝面前极力排挤司马亮,使晋武帝下诏:“以亮为侍中、大司马、假黄钺、大都督,都督豫州诸军事,治许昌。”让他早早滚蛋,以免他与杨氏分一杯羹。
另一位杨骏看着不顺眼的名臣是卫瓘。卫瓘的儿子卫宣娶的是晋武帝的女儿繁昌公主,这又是一位皇亲国戚。好在这位驸马爷自律性不强,爱喝酒,爱发脾气,有家暴倾向,与公主的感情很糟。杨骏便与太监共同合谋,告卫宣的恶状,怂恿晋武帝让繁昌公主与卫宣离婚。武帝听了杨骏的谗言,将繁昌公主接回了皇宫。自己的家事处理成这样,皇家的金枝玉叶在卫家受了这么大的委屈,卫瓘还有什么脸站在朝廷之上官居司空、侍中、尚书令呢?卫瓘又惭愧又害怕,自己主动上书晋武帝,告老逊位。武帝自然是准的,病中的他其实已是杨骏们手中的棋子了,从大殿上飞出的诏书,有多少是他真实的意愿呢?帝王——所有人——的最大悲哀是谁也熬不过一个死。“死”来了,你昔日的狗腿子、跟班、奴才都可以任意耍弄你,你且永远没有翻局的可能了。
十四、顾命大臣面目模糊
永熙元年(290)三月,晋武帝已病势沉重,他时而昏迷,时而清醒。在他清醒的时候,最使他揪心的是傻儿子没有顾命大臣!那些早年追随他父辈后又跟随他从魏朝一路走过来的朝廷重臣都已先他而殁了。从泰始四年(268)王祥卒,到去年自己最信任的臣子荀勖卒,裴秀、司马孚、荀、羊祜、贾充、山涛、司马攸、杜预……一个一个都离开了自己。一个崭新的王朝,为什么衰老得这么快呢?晋武帝躺在空落落的大殿里,瞧着远天射进来的淡淡的月光,有一种于白露之秋的季节里,孤身独宿荒庭的寂寞之感。剩下的可担重任的臣子还有谁呢?他扳着指头算起来,卫瓘、张华、王浑、司马亮、杨骏、杨珧、杨济……在宗室与外戚中各选一人做顾命大臣吧,这样可互相制约,有利于权力的平衡。就让杨骏与司马亮共同辅佐太子。是不是最佳人选?也只能如此了。好在四海升平,便有些边鄙之贼作乱,不伤帝国根基,他们能以周公辅成王之忠,协助太子守住基业,也就是天佑我大晋了。
晋武帝决定让司马亮与杨骏共同辅政。前一年,晋武帝下诏,让司马亮都督豫州诸军事,镇许昌。司马亮目前还在洛阳,没有启程去许昌,他可尽快让人召司马亮进宫,商讨后事。无奈,贵为君王的司马炎,一旦重病在身,杨骏、杨芷便把他封闭在皇后宫中的含章殿。高屋秘阁,闲人免进,唯杨芷、杨骏在旁“侍疾”,司马家的人,一个都不得觐见。便是皇宫大殿上平日站岗的护卫、巡视、答应、清洁工等人,也都换成了“后党”的心腹。他想让司马亮也做辅政大臣的意愿注定要胎死腹中,无法传出含章殿了。人对权力的贪酷,甚于饿狼噬肉,饥蚊吮血。杨骏虽然“琐琐”,虽然器非廊庙之姿,但却绝对知道权力是个好玩意儿。独揽大权,乃人间至乐之事,他焉肯分权与司马氏?历史上多得是这种外戚,也不知自己有无政治智慧,有无官场谋略,权力欲望炽如烈火熊熊,靠着裙带关系,哭着喊着也得在皇家的舞台上指手画脚,七扭八歪地表演一番,过过权力瘾,直至招来灭门夷族的惨祸方才罢休。
杨骏此时正鬼使神差地往这条道上猛跑呢!武帝清醒的时候,发现平时侍奉之人皆已渺无踪迹,一张张晃动在病榻前的大脸,都是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眼生得很。病中的皇帝也是有脾气的,他大声喝问:“怎么会是这样?”问是问了,可没人搭理他。晋武帝明白他已经被架空了,帝国的权力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转移到“后党”手中了。他利用生命中最后的力气与残存的权威,让人召来中书,作诏:“以汝南王亮与骏夹辅王室。”诏书是作了,纸上的东西对于一个将死的帝王,真的会有人来不折不扣地执行吗?杨骏见晋武帝召中书作诏,心中疑虑,害怕武帝分权与王室,自己不得恣肆专权,便向中书借诏书观看。诏书在没颁布的时候,是皇家的绝密文件,怎能随便示人呢!可中书又不敢不借,杨骏是谁?杨骏现在就是二皇帝,皇帝一旦驾崩,这人会有生杀大权,不要为了保住一纸诏书掉了自己的脑袋。诏书就这样被杨骏“借”走——其实是被抢走了。诏书到了杨骏手里还会是诏书吗?废纸一张了。既然他刚刚做完两个“小局”,把司马亮和卫瓘都“做掉了”,这回他要做个“大局”,做个诏书的“局”,让想卷土重来的司马亮永无出头之日。
杨骏捂住这份诏书秘而不发,中书监华廙害怕了,许多人都知道皇帝病中下了一份诏书,诏书突然如石沉大海,宗室度之,莫非是我隐匿不报,这岂不是灭门之罪。华廙吓得头脑有点发蒙,他立马找到杨骏,索要诏书。索要诏书?杨骏大耍赖皮。杨骏说我再研究研究,推敲推敲,学习学习,杨骏不给。杨骏有杨骏的鬼心眼儿,偏是“小器”之人才目空一切,杨骏对自己将来单独辅政所要承担的重任,其实心里没啥谱,他甚至也不关心那个,他只关心弄权玩权掌权当二皇帝的快乐。他要这封诏书彻底作废,并且以皇帝的名义,正大光明地作废。杨骏、杨芷父女谋划已罢,单等晋武帝病势昏乱,心冥眼迷,耳沉舌结之际,娇娇俏俏的杨芷以千般难解的深情坐在武帝病榻边,一边用小绸子手绢拭着脸上的粉泪,一边恳请皇帝准许他百年以后,让他的父亲杨骏独自辅政,绝不捎带着插上个烦人的司马亮。
武帝同意没同意杨芷包藏无限政治野心的娇滴滴的请求,这是一个历史悬案。因为当时病榻旁没有第三方在场,此事既不能证实,也不能证伪。据《晋书》记载,四月二十日黄昏,弥留之际的晋武帝听了杨芷含泪请求让杨骏独自辅政的嘀嘀莺语燕音,下巴颏疑似动了一下。这动了一下也大有讲究,是纯粹物理性动作——比如说脖子酸痛,脸部发痒,浑身难受引起的一种运动,或者他想摇头否定这个提议,但他的生命之火已经不够他脑袋摇上一圈的动力了。他动这一下,反正怎样解释都行,谁是最高权力者,谁就拥有对真理的解释权,对真相的遮蔽权。真理的真实身份其实就是这样的。
看晋武帝马上就要归天,杨芷速召中书监华廙、中书令何劭进宫,口宣晋武帝新圣旨,命令二人为武帝作遗诏:
昔伊望作佐,勋垂不朽;周霍拜命,名冠往代。侍中、车骑将军,行太子太保,领前将军杨骏,经德履喆,鉴识明远,毗翼二宫,忠肃茂著,宜正位上台,拟迹阿衡。以其为太尉、太子太傅、假节、都督中外诸军事,侍中、录尚书、领前将军如故。置参军六人、步兵三千人、骑千人,移止前卫将军珧府。若止宿殿中宜有翼卫,其差左右卫三部司马各二十人、殿中都尉司马十人给骏,令得持兵仗出入。
——《晋书·杨骏传》
这份遗诏怎么看都不像是出自晋武帝之口。将死之人,神气昏然,思维涣散,焉能做如此细致入微的打算?它完全是杨骏与皇后杨芷密谋的产物。诏书录完之后,皇后杨芷当着华廙与何劭的面拿给晋武帝看。已经是奄奄一息的晋武帝无疑思神态,无拒斥神态,无肯定神态,他只是无神态,亦无言。你能苛求一位气若游丝的已随死神上路的人什么呢?他知道自己在看一份关系到家国命运的遗嘱吗?大半不知道。他对尘世已经看不见听不见什么了,昔日目光一闪即可使风云变换的皇帝,将成死尸一具,他不再具有皇帝这个权力符号的意义,作为自然人,谁都没有威信,威信属于权力符号。他的最后利用价值,就是他的皇后杨芷拿着以他的名义留下的这份遗嘱在他面前晃一下,不需要他点头,也不需要他摇头。
在他回光返照时,他还询问左右,汝南王司马亮来了吗?如此推论,这份遗嘱并非他的意志。但他在自己神志清爽,思维正常时,不为江山计,早早物色下辅政人选,将大权交给外戚,自己则一味御幸美人,罗衾绣被里消磨了壮志,兰脂香膏中虚掷了光阴,只闻美人口脂香,不虑江山风雨稠的帝王,下场只能如此。实在也不是杨骏、杨芷父女要骗他,是他自己糊涂,做了骗子产生的最肥沃土壤。没有放纵与怯懦的帝王,也不会产生专权跋扈的外戚与皇后。汝南王司马亮怎么会来呢?遗嘱中根本就没有汝南王司马亮这个人。糊涂的晋武帝在不知自己到底把江山托付给谁的混沌状态中,两天后崩于含章殿,时年五十五岁。
十五、杨骏吓跑司马亮
老皇帝死了,新皇帝登基,国不可一日无君嘛。晋武帝死的第二日,司马衷正式继皇帝位,史称晋惠帝,从此中国历史上唯一一个傻子皇帝(还有别的傻子皇帝吗)开始坐江山,且把江山坐得腥风血雨,日月昏茫,宗室操戈,白骨积丘,强胡噬华,国土分崩,人民流离,家园荒废……这位司马衷实在是以他的“傻”,改写了中华帝国的历史走向,版图结构,民族构成,文化气质,经济发展的格局,等等。不过这些都是尘埃落定后,历史呈给我们的清晰画面。当时,谁都不会知道历史将面临那么大的磨难,司马氏家族将要那么多的人命做他们“人肉餐”的食材。
新皇帝登基新皇帝未必有多忙,他想忙也不知道自己该忙个啥,人家叫他流泪他流泪,人家叫他穿孝服他穿孝服,人家叫他叩头他叩头而已。最忙的是顾命大臣杨骏,太子一转眼换成皇帝,他立马下令改太熙元年为永熙元年。这不符合礼制。按礼,皇帝弃群臣当年不可改元,要等到第二年方可。杨骏不学无术,对礼制研究不精,冒冒失失地就把太熙元年改为永熙元年,遭到了群臣暗中嘲笑,充分暴露了自己虽居周公之重位,确实没啥学问根底,没有因为提了干就水涨船高有了见识。改元是露了一回怯,杨骏比较懊恼。但一想自己现在相当于二皇帝了,权力大得无边无际的,今年没改对,明年再改一回不就得了。你们咧个瓢儿嘴,在暗地里浑笑什么?你们知道咋改元,你们可没权力改元。思至此,杨骏心情大好,把家也搬到皇宫的太极殿(皇宫前殿),又召来一百名威风凛凛的虎贲士护卫自己。晋武帝的梓棺从含章殿挪到太极殿,六宫出辞,作为臣子的杨骏却不下殿,武帝的尸骨未寒,他就开始拿大,对大行皇帝不恭不敬了。
汝南王亮呢,此时还在洛阳,听到武帝升天的凶讯,不敢去皇宫吊唁,哭于大司马府门外。司马家的诸王不是智昏懦弱,就是残忍凶暴,或者二者兼有之。作为司马懿的第四子、晋武帝的亲叔叔大司马汝南王司马亮,因为惧怕纸老虎杨骏,连最后向皇帝侄子告别的勇气也没有,在家门口哭了一大气以后,出营城外,上表晋惠帝要求参加完晋武帝的葬礼再去许昌。这时候,有人向杨骏打小报告说,汝南王亮要举兵讨伐你啦。杨骏头皮一阵发麻,刚刚搬进太极殿,辅政大臣的瘾还未开始过呢,就有人要讨伐,刀兵相见?杨骏慌慌张张地跑到皇太后杨芷面前,脸色白得像一张纸,向太后报告,不……不好……司马亮……要……要……讨伐啦。太后又立即跑到晋惠帝面前,让皇帝作手诏,命司空石鉴、中护军张劭十万火急带领陵兵去反讨伐。此时石、张二人正带领士卒为晋武帝做山陵,所以手中都有一支军队。
张劭是杨骏的外甥,自然尔荣尔枯,休戚相关,马上集合队伍欲出洛阳城讨伐汝南王亮。张劭又担心自己的兵力不足,反被汝南王亮所败,就去催促石鉴也急速发兵,二军合为一处,共讨汝南王亮。石鉴这人比较有官场智慧,在错综复杂的权力关系纠结中,清醒地知道,自己今天屁股坐在哪方,决定明天自己的项上人头是否稳当。因此他的屁股如磨盘般坐在原地不动,并劝张劭藏锋以待之。汝南王亮真反了吗?汝南王亮不能反,汝南王亮没有反的道理呀,再等等,再看看。他就在那里与张劭玩语言游戏。在张劭的心里,石鉴听到讨伐汝南王亮的消息,应该立马召集队伍,电惊飙风般奔出洛阳城,愿得斩马剑,先斩叛臣头才对。可这厮,屁股稳如泰山,纹丝不动。皇帝的手诏难道没有一点权威性了?石鉴并不是不认皇帝的手诏,他懂得以皇帝的智商,下不了什么手诏,现在朝廷的事是礼乐征伐自“后党”出,他所能做的就是拖延,拖延可使水清石自现。
这厢里讨汝南王亮的大军还没有集合起来,出征的战鼓还没有擂响云天,旌旗还没有卷起风雨。那厢里却又吓毛了一个人,有人也飞快地把皇帝下手诏讨伐汝南王亮的消息报告给了他。汝南王亮被这个消息吓傻了,生在皇帝家的人,除了出身高贵挺唬人,却未必是人中之翘楚,很可能是翾翾十步小雀,一遇政治上的突变期,立马露出一大团金玉裹藏下的败絮来。汝南王亮傻了一阵后,渐渐清醒,也不能总发傻吧,找个贤达圣士求条妙计,活命要紧。于是他便向廷尉何勖请教,问他该怎么办。何勖一听,哑然失笑,对他说:“现在朝野人士皆归心于明公,明公不讨伐别人也还罢了,还害怕别人讨伐你?笑谈!”
汝南王亮一听这话,刚才要跳出的心立马归了位,原来还以为自己的身家性命要完蛋了呢,听何勖一点拨,自己还有这么大的资本和号召力?那杨骏也会怕我?我们现在是麻秆儿打狼——两头害怕。我去讨伐杨骏,也没有必胜的把握,我一挑起战端,他现在手中有傻皇帝,他可以学魏武,挟天子以令诸侯,举四海之兵讨伐我。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拜拜吧,傻皇帝;拜拜吧,洛阳城。是夜,江山沉寂,最利于潜逃的人开溜。汝南王司马亮骑一匹快马,带着手下的随从一溜烟跑到许昌,“都督豫州诸军事”去了。直到几个月后贾南风发动宫廷政变,杀死杨骏,洗清后党,汝南王司马亮才借着这股杀气腾腾的“南风”鹅行鸭步缓缓回到洛阳辅政傻皇帝,直到他自己也被这凶残的“南风”摧杀为止。
汝南王司马亮被杨骏吓跑了,卫瓘在家里紧闭房门眯着。杨骏感到执政环境很清廓,很顺遂,很能伸展手脚。五月,把晋武帝葬入峻阳陵,丧事圆满完成。八月,立司马衷之子(才人谢玖所生)广陵王司马遹为太子。杨骏觉得该施展执政能力了,他把朝臣细撸一遍,发现还有几个有能力的先帝重臣不好领导。这种骤然高升的人其实对自己的能力还是不自信,什么何劭、王戎、裴楷、张华统统都弄到东宫陪太子读书,做个高贵的无权的闲官。你再有能力,我不让你参政议政,你的能力也得在无声无息中烂掉。没有发挥出的能力、价值等于零。
又一批能人被闲置起来后,杨骏觉得应该树立自己的威信了,以前自己只是先皇的老丈人,显赫的外戚,这种运气实属天授,而德名必由人成。杨骏转开心眼了,怎样才能名德远播,朝野具瞻,个个服气,人人叫好呢?按说这个亦如积沙成塔,是个逐渐积累的功夫,可暴发户哪有工夫哪有耐性去积累什么呢?暴发户的一切“荣誉”光环那都是买来的。人心、赞誉、德名、才学、品行……但凡是这世上有的都可以买来。杨骏现在要买德名美望,当然不是用白花花的银子,黄澄澄的金子。他手中有权,他可以用权买。权力寻租,良有已也,咱们老祖宗都会的。于是杨骏让晋惠帝下诏,“中外群臣增位一等,预丧事者增二等,二千石以上皆封关中侯,复租调一年”(这才叫历史上最好的时期呢)。
老皇帝刚驾鹤西归,可能魂魄还没飘多远,众人一致沉浸在悲痛与怀念之中才对。按礼朋友坟上有宿草而不哭,这帝王陵前纸钱的灰还没吹散,杨骏就开始带着群臣快乐分肥了。这进一步证明了西晋王朝是小人道长,君子道消——本来这个王朝正直的君子就是稀有植物。散骑常侍石崇、何攀看杨骏瞎胡闹的不像话,便共同上书,批评杨骏此次封赏过滥,甚至高于当年晋代魏和平吴的功臣,如此下去,数世之后,天下尽皆为公侯了。
杨骏一听这话刺耳,越是水平洼能力差的执政者,越需要漫天飞的谀词赞歌给自己壮胆。我的执政方略里就有大开封赏,多树亲信这一条,就你俩多事,得处理一下。石崇这人豪雄,绝不可留在朝中,于是打发石崇到荆州做刺史去了。封完群臣杨骏便开始封自己,封自己的外甥,这才是真正的目的。杨骏于晋武帝弥留之际,以假杨芷之手封了自己一大串葡萄似的官衔和享受仅次于皇帝的特权,他觉得这还不够,他又自己封自己,假傻皇帝之手下了一份诏书:“以太尉骏为太傅、大都督、假黄钺,录朝政,百官总己以听。”以自己的外甥张劭、段广为近侍,随从左右,亲党掌管禁卫军。凡有诏命,程式化地让晋惠帝看一下,其实也看不大明白,然后交给皇太后杨芷,由杨芷和杨骏共同定夺。其时,司马家的皇权已经旁落到杨氏后党手中,于是“公室怨望,天下愤然矣”。
尚书左丞傅咸是位刚简有大节,识性明悟之人,他见杨骏执政后,朝廷内外,怨气渐凝,便对他说:“现在皇帝比较谦虚,委政于明公,而天下人都以为这样做不对,因为你承担不起这份责任。周公大圣,辅助成王时,还有流言蜚语呢!况且圣上已经成年,不需要你这样辅佐,等大行皇帝丧葬之事完毕,明公当审思退位之宜,让天下人都知道你是忠于王室的。”
又冒出一个多事的,傅咸不但多事,还挺难缠。一次不听,就再劝。杨骏越来越觉得他挺“各色”,整天如一只大牛虻,在我耳边嗡嗡嘤嘤瞎叫唤啥?我来掌权,那是司马氏宗庙社稷之福,你还让我退让,我退到哪里去?难道我是道貌清心之人去做岩穴之事?难道我是庸庸碌碌之辈(正是),去听笙歌观艳舞做富家翁?政治智慧不是别人能够教会的,一大半要靠自己的头脑在政治风云的变幻中悟出。杰出的政治家(不做伦理评判)其实都是伟大的天才。像杨骏这种“琐琐”之辈,也玩政治,结局只有一个,被政治玩死。
杨骏准备把傅咸也踢出朝廷,让他去做个郡守。杨骏的第三位外甥李斌对他说,把所有的正直臣子都赶出朝廷,你会越来越没有人望,越来越失去威信。杨骏才不情愿地住了手。杨骏的弟弟“三杨”之一的杨济对由裙带而得的高位渐生疑虑,外戚不是皇室的根基,今日却手遮朝廷之天,宗室与功臣仰其鼻息,此乃晋室王朝与杨氏家族的双重灾难。他对傅咸说,如果家兄(杨骏)征大司马汝南王亮回朝辅政,自己退身赋闲,杨氏一门可得免耳。不然的话,当有灭门之祸。“三杨”之中的杨珧也劝乃兄分权与宗室,否则恋慕权势,必招横灾。杨骏已被掌权的乐趣烧得头脑发胀,他的智商根本驾驭不了这么大的权力,他像一匹愚蠢的驴子,力不从心地拉着晋朝这辆庞大的车子,义无反顾地朝着倾覆的道路走去。人入迷途,唯死亡能够终结。
十六、八王之乱拉开血腥大幕
“德未为人所服而受高爵,功未为人所归而荷厚禄”,其实是官场大忌,能够风光荣耀,全在靠山支撑,靠山一倒,立马塌台。杨骏的靠山是睡在峻阳陵中的司马炎,他在靠老皇帝的余威在颐指气使。可他似乎不大明白这一点,以为自己真的靠官职获得了某种高超的政治能量,这种错觉是多么坑人!杨骏被权力欲烧得昏乱了头脑,没有注意到宫廷中有另一座“山”,正瞪着阴冷凶狠嫉恨的眼睛,虎视眈眈地注视着他。她不是司马家的那些无赖儿郎,她也不是大晋王朝一个可以被杨骏玩弄于股掌之上,说外放就外放说贬黜就贬黜的臣子,她是当今的国母,心藏九曲机关,面呈黑煞之气,破坏性才能可搅得周天血雨的皇后贾南风!
西晋从晋武帝驾崩后,杨骏辅政,表面上看一切也都按程序走得挺正常。老皇帝埋了,新皇帝登基了,太子立了,杨芷荣升为皇太后,贾南风荣升为皇后。臣子们呢,该升官的升官,该发财的发财,该滚蛋的滚蛋,该倒霉的倒霉。任何一个王朝在新老交替的时候,行的不都是这套路数吗?这只是表面上的假象,自晋武帝归西后,这个王朝的天空实则是浓云渐积风不定,一场血腥的风暴正在酝酿之中,它要以许多人的头颅来向这个将会一天比一天混乱的王朝呈上第一批人牺的祭献。
贾南风的父亲贾充活着时,便是贵为外戚的“三杨”也没有贾充的势力大。现在贾充已去世,贾家势力的代表人物则是贾南风了。贾家与杨家一开始矛盾并不明显,在贾南风能够入主东宫做太子妃并做稳太子妃的这两件大事上,杨艳、杨芷两位皇后暗中相助多多。杨艳死后,杨芷代替从姐进宫成为晋武帝的第二位皇后,杨芷对贾南风不薄,在暗中常有庇护。贾南风妒忌多权诈,司马衷又宠信她又畏惧她。她进宫后别的嫔妃罕有进幸者,就是司马遹的生母谢才人也被她隔绝一室,不许与傻皇帝见面。贾南风嗜杀成性,曾经手杀数人,一次见到被傻皇帝宠幸过的怀孕侍妾,挺着小丘般的肚子走过来,她醋性大发,以戟掷侍妾,侍妾的肚子砉然而开,有一男婴随刄坠地,母子当场俱亡。皇宫中的血腥,人命如蚁。晋武帝知道此事后,勃然大怒,想废掉贾南风。如此嗜杀酷虐的后妃,皇家的血脉从此只会干涸萧条,这种行为对神器的损害,与无君之心的反叛之人有什么不同。晋武帝决定把她从东宫送到洛阳城西的冷宫金墉城幽闭起来。杨芷站出来了,她对晋武帝说,贾充有勋于社稷(杀高贵乡公曹髦),应该世世代代受庇护,贾妃是其亲生女儿,正在妒忌的年岁,不能以一错掩大德(又是一个糊涂人,用高倍放大镜看,也看不出贾妃这人有什么德,还大德呢)。甚至连杨珧、充华赵粲(杨艳舅父之女)都为贾南风进美言劝晋武帝不要废掉她(一窝糊涂虫!组团挺贾南风)。晋武帝的耳根子大约像树脂或热水烫的面团那么软,他除了逼齐王攸之国外,心中似乎没有一个生根的主意。既然大家都说不废贾妃,那就不废好了。当年太子可废而不废,终使倾覆洪基,现在太子妃可废而不废,终使司马氏家族瓜蔓连伤,一个帝国也血流成河。
杨芷大约是属于做好事不留名那一种高尚型人物,她对贾妃的庇护都是在背地里悄悄进行的,她的美意没人透露给贾南风,所以贾南风可一点不知道她的心意。而当着贾南风的面,她却摆出皇后的势派教训贾南风要贤淑良德,遵守妇道。贾南风感到皇后处处排斥打击自己,皇后的心凛然似冬,又冷又狠。皇帝要把自己送到金墉城幽闭起来,一准儿是她在皇帝面前进的谗言,进行挑拨诬陷。由此贾南风对杨芷怨恨弥深,她暗暗发誓,此仇早晚必报。善意被误解时,善意就像一个美丽的裸体婴孩,被吸入黑蛇的口中,被它的毒液筮尽后,连渣沫都不会吐出。
此为贾氏与杨氏的旧怨。晋武帝在时,皇后杨芷为六宫之首,香盖百花,贾南风忍而不发,待时日耳。且仇怨藏之越久,窖之越深,毒性越大。晋武帝死后,杨氏父女专权,傻皇帝一如木偶,朝廷大小之事,皆如杨氏父女拍板。对于权力欲比杨骏还炽烈的贾南风,她会让这种局面持续下去吗?皇帝是智障,皇帝媳妇却腹有谋算,能够与任何人竞智争权。就算是现在朝廷要站出来个掌权者也该是我贾南风,怎么能是你杨氏父女呢?你们杨氏父女的靠山已经躺在峻阳陵里与老鼠、狐狸、幽风野草做伴去了,你们也该知趣地让出这块政治舞台,让我贾南风亮相表演。
此为贾氏与杨氏的新仇。旧怨新仇涌在胸中的贾南风决定对杨骏父女下手,一是夺权,二是消愤。
夺权,必将杨氏一门的官职削除干净,打回他们的白丁本相;消愤,必置杨氏父女于死地,夷其三族、党羽,斩草除根。
贾南风磨刀霍霍,云乍起,几番风恶。杨氏灭门之祸已迫在眉睫了,杨骏和皇太后杨芷还在那里晕晕乎乎地享受着掌权的乐趣呢。其实还是人有多大屁股穿多大裤衩为好。杨骏的执政风格是严碎刚愎,小器之人,目光短浅,只见芥豆,不见高山,或者以为芥豆就是高山,所以办的事儿,挑的刺儿,出的道儿,难免都是小处着眼,小处入手,鸡零狗碎,拉拉杂杂,没有大局弘量,为人又刚愎自用,听不得半句不同意见,这难免就常和属下发生矛盾。殿中中郎孟观、李肇是杨骏最看不上眼的两个卫官,平时看见孟、李,不是眼睛朝天,就是训斥指责,积怨已非一日。
偏这二人亦是精灵古怪之辈,他们猜出了贾南风的心思,顺着这种心思,二人诬告杨骏将要造反,废掉晋惠帝自己坐龙椅,贾南风每天都在等待这种诬告出现,现在它终于来了。可身为皇后,贾南风不便直接与两位卫官联系,恰好司马衷在东宫做太子时的太监头目董猛是贾南风的心腹,贾后便与其密谋,让他与孟观、李肇结成一伙,共商诛杀杨骏,废除太后的惊天大事。可这三个人结合起来的小集团,贾南风掂掂他们的斤两,觉得他们站在皇宫大殿里,分量也不比狗尿苔重多少,举大事需有一二四海归心、朝野推重之人,作为标志性的符号,方有号召力,说服力。
贾南风首先想到的是汝南王大司马司马亮,他是惠帝的亲叔爷,宗室血脉至浓,被杨骏赶到许昌,与杨骏仇恨至深,官居大司马,握有兵权至重,实为清除杨骏的第一人选。贾南风便令李肇星夜赶往许昌,约司马亮起兵,共讨杨骏,削除后党,还权于皇帝。不料这汝南王亮虽为大司马,胸中一无孙武之策,二无白起之猛。在要动真格的面前,汝南王亮又一次草鸡了。他对李肇说:“讨伐杨骏干吗呀?不用费那个瞎劲,杨骏的残暴天下共知,用不了多久,他就会自行灭亡啦。杨骏这人嘛,不足忧也。”司马亮把杨骏交给时间进行冷处理,期待他有一天自动灭亡,或者自然死去。这大约是一种老子般的智慧吧!
求汝南王亮不成,贾南风、李肇又把目光转向了司马炎的第五个儿子、楚王司马玮的身上。司马玮时年二十一岁,少年果锐,气势鹰扬。太康末年,晋武帝临终前,为了给傻儿子司马衷多树屏藩,让司马玮之国都督荆州诸军事。贾、李二人密谋一番,觉得楚王司马玮身上具有参与一场宫廷政变的各种有利元素。他少年果锐便勇于赤裸踏入刀山剑丛,不计后果,不思回旋,缺心眼儿,少权变,一股杀伐之气,只顾胡乱喷洒,不懂得玩刀的必死于刀下。这样的人用他时,实在是任主人驱赶,舍生忘死追赶猎物,头脑缺弦的猎狗,不用他时实在是替人受过,任杀任剐没有退路的替死鬼。
贾、李心中大喜,借力打力,再也没有比楚王司马玮更好的人选了。李肇不辞辛苦,又找到楚王玮,密告诛除杨骏之事。楚王玮可不比汝南王亮,楚王玮一身年少的盛气、戾气、杀气,每天都不知道往何处发泄。诛除杨骏?好啊。他与贾南风、李肇一拍即合。于是便求入朝,犹疑局浅的杨骏面对楚王玮的请求,又想要他来,又不敢让他来。转动了一番心眼儿后(其实也没啥心眼儿可转的),还是让他来了。
晋惠帝元康元年(291)二月,楚王司马玮及都督扬州诸军事的淮南王司马允(司马炎之子)入朝,与贾南风结成一伙诛除杨骏。
由此八王之乱拉开大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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