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家族-群狼互噬八王之乱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八王之乱是由宫廷政变转为皇族为夺取政权而进行的斗争,时间从元康元年(291)三月贾后发动宫廷政变诛杨骏起,到光熙元年(306)东海王司马越毒死晋惠帝,另立晋怀帝,掌握大权止,前后共历时十六年。

    参加动乱的八王分别是:汝南王司马亮(司马懿第四子)、楚王司马玮(司马炎第五子)、赵王司马伦(司马懿第九子)、齐王司马冏(齐王司马攸之子)、长沙王司马乂(司马炎第六子)、成都王司马颖(司马炎第十六子)、河间王司马颙(司马懿弟司马孚孙)、东海王司马越(司马懿弟司马馗孙)。

    一、杨氏一门喋血

    元康元年(291)三月,宫廷政变的阴谋已在黑暗与不声不响的运祚中,长成了荷枪执戟的嗜血巨人。它目光阴冷,牙齿森白,举止暴烈,杀人如麻。它走向外戚后党碾死他们的沉重脚步已无人能够阻挡。楚王司马玮已经从襄阳入朝,洛阳城里的东安公司马繇(司马懿之孙)也答应一块儿去杀杨骏。贾后已不惧势单力孤,她已经有了发动一场宫廷政变所必需的武力,时机已然成熟。三月三日,贾后指使孟观、李肇向晋惠帝报告,杨骏要谋反,废除惠帝,自己做皇帝。对权力的敏感、喜欢、占有,大概连傻子都懂得。晋惠帝三十二岁登基,四十八岁吃了许多毒汤饼后暴毙,共坐龙椅十六年,对别的事倒也是木头木脑,憨痴懵懂,唯对皇权,他恋恋不舍,抱着玉玺,谁抢都不撒手。至于其他的事,你们爱怎么搅和就怎么搅和,只要我还做皇帝就可。观此,他的智商还是在一定水平上的,也没有傻透腔。晋惠帝一听杨骏要谋反,要抢自己手中的玉玺,立即气得目瞪口呆——本来就呆,这下更呆了。如何保住手中的大印呢?贾后就指导他作手诏,诛杨骏。晋惠帝哪有智商分析杨骏造反是真是假,连自个媳妇儿都说他要造反,要来抢玉玺,这一准儿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了,立马下诏,剿除反贼杨骏。

    洛阳的三月,本是春风春景花似雪的绮丽风光,此时杀气凝聚,却似凛凛寒霜的酷冬。是夜全城戒严,家家闭户。晋惠帝下诏废除杨骏身上的一切职务,以临晋侯的爵位回家养老。这诏书软绵绵的,还存有一个帝王对外祖家的丝丝温情。这哪里是贾后发动政变的初衷,让杨骏仍然做个侯爷回家逍遥,杨氏一族东山再起怎么办?发动一场不瘟不火的政变,意欲何在?要发动就要让洛阳死尸相枕,满城飞血,就要把杨氏一门连根拔净。前边的诏书可能还没送达相府,东安公繇已经带领四百兵丁承贾后旨意去攻打相府了。楚王玮则屯兵司马门。杨骏安插在晋惠帝身边的近侍段广乃是杨俊的外甥,当初让段广留在惠帝身边,就是怕宫廷中有人进谗言,告黑状自己不知道,段广则是他放在惠帝身边的一双“耳朵”。现在“耳朵”什么都听到了,东安公繇已经带着人马,提着青锋宝剑,去斩叛臣杨骏头了。“耳朵”能有啥作为?只能哀哀乞怜,向晋惠帝下跪剖白,为杨骏喊冤叫屈:“杨骏孤公没有儿子,他就算争来皇位也没有继承人,杨骏没有反的道理,请陛下明察呀!”被正在发生的事变震吓得呆上加呆的晋惠帝眼睛都直了,他能明察什么,只是泥塑一般坐在那里一言不发。

    杨骏此时居住在曹爽故府,在武库南——多么好的地理位置,打开武库,刀枪剑戟,可源源而出,何惧东安公繇区区四百兵士。可再精锐的武器遇到杨骏这种困蒙怯懦之人,也是一堆废铜烂铁。杨骏听到政变的消息,一时六神无主,平日里作威作福的势派也都飞到爪哇国去了。怎么办?立即召开高级干部会议商讨对策。群臣倒是慢悠悠地来了几位,可谁的心是向着外戚后党的呢?他们来只是观风,猜度,摸底,看着胜利的天平往哪边倾,就飞快地往哪边跑。杨骏的主簿朱振首先发言:“现在宫中有变,目的十分明显,定是那些太监们为贾后设谋,要铲除太傅,我们应该先放火烧毁云龙门(洛阳宫城正南门)示威,向皇帝索取造事的祸首,开万春门(洛阳宫城东门),引东宫及外营兵拥皇太子入宫,抓取奸人,禁军头领们感到害怕,必斩奸人之头。不然,这场灾难则无法避免。”

    这朱振还是算有见识的一个,也对杨骏忠心。在天崩地裂,大难临头之际,有条不紊地为杨骏设计了扭转局势的对策。虽然实行起来不一定完胜,但困兽犹斗,人处在危难之际,必须挣扎,必须突围。突围的精神就是人求生存的精神。可谁都没有料到,杨骏的回答令人笑得满地找牙。他听了朱振的话,嗫嚅了半天,最后竟然说:“云龙门,魏明帝所造,功费甚大,奈何烧之!”怎样看待杨骏这几句话呢?首先得肯定他是个文物爱好者,具有强烈的保护文物的使命感,我们今天的某些文化官员和杨骏比起来,多数会自愧弗如。其次他确实“小器”,在宫廷政变发生之际,眼中只有一门,不见门后的血流长街,人头滚地。最后,他过于懦弱、蒙昧,缺乏一个铁腕政治家在局势骤变之际,认清大势,扭转局面的能力。他是裙带决定官职的产物,他的失败是必然的。

    杨骏在刀锋剑影密匝匝围困相府之际,在死神汹汹袭来之时,只见大门,不知自卫反击的愚蠢与短见,使来参加会议的臣子们立即看出了平日里大权在握的太傅其实是个大草包,拥戴这样的人,那是自寻死路。侍中傅祗站起来对杨骏说,他要去宫中看看形势的变化。临行前对与会的其他臣子放了几句话,你们待在这儿干什么,皇帝在宫中,宫中不能没人。大家一听傅祗的话有理,难道我们待在这儿为太傅护卫他的云龙门?于是众臣子一哄而散。

    在后宫的皇太后杨芷知道政变的消息,急得团团转,左右却无一可用之人。情急之下,只得题帛为书:救太傅者有赏,用箭射于城外。这种有病乱投医的瞎撞式的方法,成功率基本上等于零。有人拾到了帛书,立马交给贾后,贾后心中大喜,脸上阴冷的笑容更阴了,正愁没有把柄整治这位皇太后呢,怎么说她也是惠帝名义上的母亲,这回她自己将把柄送上门来了。贾后立即向外面宣布太后与杨骏同是反贼,现有帛书为证。

    此时东安公繇已经率军攻破了相府。楚王玮也率兵赶到,两人一面下令放火烧掉相府,一面又命令弓箭手爬到房顶上往下放箭。保卫相府的兵士们头上箭似飞蝗,身旁火浪炙身,鬼哭狼嚎,四处逃奔,还保护什么相爷,自己都保护不了呢。再说大家也没觑见他们的相爷在哪里。原来杨骏见大势已去,昔日武帝病榻前“骗来”的辅政大权,瞬间被“南风”摧垮,了无痕迹,便惊魂落魄地跑到相府的马厩里,躲在马屁股后面哆嗦成一团,被众兵士发现,乱戟刺死。

    外戚后党谋反的罪魁祸首被剿灭了,其他的随从也一并要坐罪问斩。杨骏之弟杨珧、杨济、外甥张勋、李斌、段广及其党羽,包括刚才给他出主意,烧云龙门,出万春门,拥太子进宫清君侧的朱振都被斩首,皆夷三族,死者数千人。

    三月的洛阳,风悲水咽,浓臭的血腥气掩盖了十里花香。可怜杨珧,临刑前还跺脚大叫,他有晋武帝赐予的免死表藏在太庙石函中。贾后及其党羽能听他的?死皇帝的承诺早已随死皇帝一起死掉了。

    风光一时的杨氏一门落了个一派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可怜复可悲的下场。读史,对八王之乱中一波又一波的血腥屠杀,基本上无法做道德上的评判。拒绝道德评判的历史,该是一段多么污浊、昏暗、阴气、混乱的历史。在这条汹涌的血色长河中,使你唯一扼腕的是那些具旷代才华却生逢险恶之世、年命早夭、未尽其才的名士与惨遭蹂躏、家园毁弃、卖儿鬻女、无以为生的无辜人民。“八王”、杨骏及贾南风们,实不足哀也。因为其行多不轨于正义,实是历史的一大毒瘤,也是历史永远不能抹去的一大苦难。

    现在比较难以处理的是皇太后杨芷这个人。臣子们经过一番讨论,还是根据贾后的旨意,定为谋反罪,让惠帝下诏废为庶人,送到金墉城幽闭起来。开始的时候,杨芷身边尚有侍御十余人,贾后一见挺来气,一个废黜的皇太后,还要十几个人侍候着,还以为自己是什么凤凰鸾鸟吗?贾后立即将这十几人轰跑了。第二年,皇太后杨芷绝膳而崩,时年三十四岁。凶狠的贾后心里也是怯懦的、愚昧的,她特别宠信妖巫。害怕皇太后黄泉之下见了晋武帝必然诉冤,老皇帝会使鬼神作祟来报复她,因而求妖巫做破解之术,将皇太后杨芷脸朝下埋葬,身上还压上了符书药物用来镇鬼驱邪。呜呼!这就是晋武帝司马炎与两位杨皇后给皇太子选的“貌美德淑”的太子妃!如果你不承认因果报应之说,你也得承认事物必然有它的因果之链。

    贾后消灭了政敌杨氏一门,心中别提有多高兴了。接下来的事则是论功行赏和建立拥戴自己的领导班子。政敌的鲜血染红自己的顶戴,历来如此。楚王玮官拜卫将军、领北中军侯,东安公司马繇为尚书左仆射,晋爵为王,太监董猛被封为武安侯,他的三个兄长不闻有什么功劳,也一并鸡犬升天,封为亭侯,李肇、孟观也并皆高升。贾后的族兄贾模,从舅郭彰,外甥贾谧与楚王玮,东安王繇,并预国政。新的领导班子是建立起来了,可这么几个人,执政能力,威信人望都差尺寸,堂堂大晋就让这么几个不具高度的人行使国家权力,多少有点草台班子的感觉。贾后有事没事看他们几眼都觉分量轻飘,压不住台。没办法,还得先起用老臣。

    二、二辅政殒命

    第一位人选当然还是被杨骏吓跑到许昌躲藏起来,等待杨骏自然灭亡的汝南王司马亮。要说人家汝南王司马亮还真是位智者,虽然杨骏不是自然灭亡,而是死于砍头,但却没费汝南王亮的一兵一卒,这回又官拜太宰回朝廷辅政,他人栽树,自己摘桃(这个桃子可是噎死人的桃子),喜事一桩啊!其实汝南王亮也不是什么辅政的上佳人选,不过也是惠帝的叔祖,是司马氏一族的族长(当年晋武帝所封),是那种我们在今天的官场上仍然可以经常碰到的,用资历与年岁或许还加上些“诗外功夫”积累起来的疑似有能力其实没啥能力的人。从他与杨骏的博弈还没开始,就一溜烟跑路的作为看,是位智商、情商、胆商“三商”都不算高的人,枉为了大司马那么好的军事官衔。此种人物,腰带吴钩,吴钩生锈,匣中藏剑,剑长苔藓,终身以当官为业,却不懂权力如何运用。用他来辅政,这个王朝又会掀起新的血波。

    另一位人选是已经赋闲在家的开国元老太保卫瓘。对于起用司马亮,于贾后尚算合理,可为什么起用卫瓘呢?贾后和卫瓘是有宿怨的,卫瓘方直刚正,当年立太子时,曾属意于齐王攸,佯醉摸着武帝的坐榻说“此座可惜”,与贾氏一党是貌不合心也不合的,让他来辅政,是众臣的舆情所致,还是因为他也是被杨骏挤对,提前退休回家休息的,暂时性把他抬出来,压一压在险风恶浪中开始左右摇晃的朝廷这艘大船?不管是何原因,卫瓘也回来了。卫瓘的回归,证明权力对人的诱惑力世上无物可比。他是不该回来的,他已经到了我看轩冕轻如尘土的年龄了。在卫府中享受他的夕阳生活,清醒时与人说剑论诗,醉狂后独卧西窗月影,多好!如果不这么韵,哪怕每天在府里溜溜达达,指挥仆人撵猫打狗浇花园,也能将卫氏一门的福泽留住,不至于几遭灭门之祸!

    晋惠帝下诏,征“汝南王亮为太宰,与太保卫瓘皆录尚书事,辅政”。汝南王亮辅政,新官上任三把火,可这第一把火“烧”得就不怎么地道,充分证明了他是一个并不比杨骏高明多少的庸才。可能他胸中实在也没有什么韬略规划,又不屑于与卫瓘商量,他辅政做的第一件事,与杨骏辅政时做的完全一样——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取悦众心,加官晋爵。西晋一朝,官爵之滥,使天下人都知道,做官可以搂钱,官本身却一点儿也不值钱,官贱透了。凡物泛滥成灾,都会显得贱。他一口气就封了督将(武官)一千零八十一人为侯。这铺天盖地的团队侯爷,密度之大,堪比暑日里逐臭而飞的团团黑蝇。国没治得咋的,官僚机构却肿胀得不得了,把纳税人的血都榨干了,也无法养活这么多的冗官。

    御史中丞傅咸看不下去了,给司马亮写了一封信说:“现在的封赏太滥,震动天地,自古以来都没见过。许多人还是无功获赏,如此,那些别有用心的人会盼望国家发生横祸,好借机升官发财,这样灾祸会无穷无尽。”傅咸的担心不无道理,滥赏之门一开,投机取巧的人,无事生非的人,心怀叵测的人,见祸端是升官晋爵、浑水摸鱼的绝好机缘,便会平地起波澜,无中生有,制造祸端,在血泊中荣华富贵起来。汝南王亮是继杨骏之后的又一愚暗之人,他怎么能听傅咸的呢!愚人自有愚人的逻辑,他以为他封一千零八十一名督将为侯,这些人就会对他感恩戴德。蠢啊蠢!忘恩负义才是人的本性呢。恩情太重,只有特别善良的人才能背得动,一般人是背不动的。

    从襄阳回朝除杨骏的楚王玮刚愎好杀,勇武好斗,不是汝南王亮和卫瓘两个人能节制得了的。二人一合计,还是让他回襄阳比较好。一团腾腾杀气在朝廷滚动,毕竟是不稳定因素。其他王留在洛阳,似乎也是不稳定因素,为了维稳,让他们统统回到封地上去,毕竟稳定压倒一切。楚王玮一听到让他归藩的消息,怒气不打一处来,这些日子,他总愤愤不平,认为剿平杨骏他功劳最大,而事后却仅仅官拜卫将军、北中军侯。在杨骏气势炙人时,汝南王亮得老鼠般躲在许昌不敢出头,老朽卫瓘也藏身家中一声不吭。现在杨氏一族被他和东安王司马繇打得灰飞烟灭了,他们倒风风光光,人五人六地出来辅政了,这才叫人打江山鬼坐殿。现在看我没有使用价值了,就想把我一脚踢开,便宜都叫你们占了。

    楚王玮有两个最亲近的部下,一个是长史公孙宏,一个是舍人岐盛,二人皆属奸佞小人。他们俩也为楚王玮没有掌握朝廷大权而气恼,便劝楚王玮撇开这对辅政大臣,找新的靠山,投靠皇后贾南风。楚王玮对这二人历来是言听计从的,听此建议,一拍脑门,对啊!贾南风才是目前朝廷最有政治前景的绩优股,就投靠贾南风。贾南风便令楚王玮为太子少傅。楚王玮以为自己攀上了高枝,实际却自觉自愿地把自己的脑袋送进了一个勒死人的黑色圈套中。

    汝南王亮和卫瓘二人是忠心耿耿辅政的,他们是实心眼儿地想为傻皇帝承担家国大任的。卫瓘年轻时便以明法理名闻四方,现在做辅政大臣了,得以法治国。以法治国从哪里入手?从整治那些无行的败坏朝纲的小人入手。卫瓘一双昏花的老眼首先瞄准了岐盛。岐盛原来是杨骏的心腹(偏是小人能做各种高官的心腹,君子只会惹高官生气),在讨伐杨骏时,他不知怎么摇身一变,成了反杨骏派主将楚王玮的心腹,从彼“心腹”到此“心腹”,角色转变之快,令人瞠目结舌。刚正清肃的卫瓘看不懂这种变色龙似的人物,不管世事如何沉浮,“忠义”二字不能不讲。如果人人皆见风使舵,人人皆成叛徒,这个王朝的纲常法纪不全乱套了。卫瓘决定把岐盛逮起来,交付廷尉(司法部门)问罪。

    读历史你会发现一条规律,小人办事行动快,君子办事行动慢。就这么一个时间差,常使君子败在小人手里。岐盛听到这个消息后,火速找公孙宏商议,怎样对付汝南王亮与卫瓘,除掉二人,让楚王玮掌握朝中大权。二人商议一番,觉得还得借助贾后的力量。他们便找到积弩将军李肇(在除杨骏时立功,由中郎将升为积弩将军),让他向贾后通消息,说亮、瓘二人要废掉惠帝,另立太子司马遹登基。贾后一听楚王玮有意除掉汝南王亮、卫瓘,并且以这样堂皇的罪名,喜上眉梢。因为除掉杨氏一门的本意,是贾氏一门要专权,是她贾南风要亲政,而不是让汝南王亮、卫瓘来整顿晋室乾坤,这两个人只是过渡性人物。现在这二人一心一意,正经八百地辅上政了,根本没把她这位皇后放在眼里,自己不得专权,除掉杨骏的意义何在?先借助楚王玮的手除掉亮、瓘二人,至于以后的事嘛……贾后黑而丑的脸上露出了意味深长的阴森森的冷笑。

    六月,贾后让晋惠帝作手诏(晋惠帝在位十六年,诏书无一次出其本意,或在他人授意下,浑浑噩噩作手诏;或他人假其名义,直接作伪诏)赐楚王玮曰:“太宰、太保欲为伊、霍之事(废立之事),王宜宣诏,令淮南、长沙、成都王屯诸宫门,免亮及瓘官。”

    此距贾后杀杨骏仅仅三个月时间,一场惨烈的人肉筵席又陈列在洛阳城中。黑漆漆的夜,人不见影,影不见人,贾后让一个太监将诏书送给楚王玮。楚王玮一见是皇帝的手诏,便欲进宫复奏。太监却推挡说:“这是密诏,你一去复奏,知道的人多了,事情泄露了,还叫什么密诏呢。”涉世不深,政治智慧不高的楚王玮不知贾后其实在此处挖了一个巨大的陷阱。没人知道的密诏很可能是楚王玮自己造的伪诏,以伪诏擅杀朝廷重臣,指定是死罪。老谋深算的贾南风坐在后宫中设了一个连环套,先作手诏让楚王玮除掉汝南王亮、卫瓘,然后就矢口否认皇帝曾下过这道诏书,以矫诏罪再砍下司马玮的人头。一石二鸟,一箭双雕,贾南风为自己的政治智商叫绝。

    楚王玮既然被授予了尚方宝剑,那就赶快去捉拿图谋不轨的汝南王太宰司马亮、太保卫瓘吧。楚王玮连夜分兵布将,让公孙宏、岐盛去攻打司马亮府,让侍中清河王司马遐(晋武帝子)去攻打卫瓘府。

    在鲜血要浸红洛阳天空的早晨,一切都那么平静,白云飘逸,风声不惊,两位臣子掸服正冠,都准备按照日常程序上朝理事了。西晋缺的恰恰就是正常程序,多的则是断裂、塌陷、焚毁、流散。还没等汝南王亮走出他的相府大门,剿杀他的人已经把整个相府围得铁桶一般。汝南王亮的一个属官李龙对他说:“外面发生了变乱,赶快集合府中兵士保卫相府。”一向犹疑少决的汝南王亮不听李龙的,站在那里干瞪眼、乱搓手、没主意。公孙宏、岐盛的兵士们却锐气十足,见天气已经大亮,相府也没啥反攻的迹象,又一位束手就擒引项受刃的朝廷高官(傻)。兵士们爬上了相府的高墙,鼓噪高呼,吓唬这位相爷。汝南王亮这回真害怕了,他对前来索命的公孙宏表开忠心了:“我没有二心,你为何苦苦相逼!若有诏书,可否让我看一眼?”

    公孙宏想,原来这些高官如此鄙陋,平时发号施令,作威作福把谁都不放在眼里,大事临头都是无杀伐决断的色厉内荏之徒,今天来就是要拿你脑袋的,你还要看什么诏书?超傻!在刀枪剑戟面前,他还要用嘴讲道理?道理就是我手里的这把鬼头刀!公孙宏斜睨着这位昔日一口气就封了一千零八十一名督将为侯的太宰,心中暗笑,那些滔滔滚滚的“侯”都哪儿去了?此时竟也无一“侯”前来相助。人心只有虚伪顺从,很难真正收买。

    公孙宏指挥兵士们继续攻打相府,此时汝南王亮还有绝处逢生的机会。他不像杨骏最后周围无人可用,自己只好跑到马屁股后面等死。相府中的人现在都在岗,长史刘准对他说:“观此必是奸谋,府中俊乂如林,犹可力战。”汝南王亮还是不听,最后能够逃脱地狱的大门被他自己亲手关上了。兵士们不遇抵抗地打进了相府,李肇轻而易举地抓住了汝南王司马亮。到此时他还在讲理:“我的忠心,可昭示天下呀,如何无道,滥杀无辜哇!”(怎么能说自己无辜呢,你头上那顶太大的官帽就是碍人眼的破玩意儿。)时间正是六月酷暑,洛阳的天气热浪袭人,被捆缚得结结实实的汝南王亮汗流如雨。汝南王亮是被逮住了,可拿他怎么办,公孙宏、李肇不敢做主,什么时候杀得听贾后和楚王玮的。兵士们比公孙宏们多少还残存些人性,看到落魄的汝南王亮热得像个刚出蒸笼的大肉包子,便把他移到大车底下有阴影的地方,得些凉润。有人甚至操起了大蒲扇呼呼给司马亮扇起风来。看看已到中午,还是没人敢动汝南王亮一根毫毛,有人将消息报告了楚王玮,楚王玮怒而惧,汝南王亮绝不能留。他传令:“能斩司马亮的人,赏布千匹。”只这千匹布的赏赐,众兵士残存的人性一扫而光。他们如恶兽噬人肉,将汝南王亮乱刀捅死后,为了争夺寸骨尺皮去领赏,竟将汝南王亮的脑袋整个撕毁,使他的鬓发耳鼻皆无存焉。乱世之天理人伦皆无,人心或如蛇蝎,或如豺狼。可怜堂堂皇室宗亲,司马懿的第四子、汝南王太宰司马亮,一朝被害,化作血雨肉末,混入尘埃。司马亮的世子司马矩也同时被害。

    与此同时清河王司马遐率领的兵丁亦将卫瓘的府第围得水泄不通。清河王遐称奉诏捉拿反贼卫瓘。卫瓘是晋之开国老臣,伐蜀平钟会之乱时就立下大功。一生追随司马氏集团忠贞不贰的他,以七十三岁的夕阳之年又出来辅助傻皇帝以固大晋江山,他有什么理由反叛呢?凡忠臣,多迂腐,为忠君,为名节,宁愿身死族灭,也不会跃起一搏,怕青史留下苛责的一笔。这种忠诚的顽固与苍凉让人无话可说。清河王遐在外面高声怪叫,卫瓘的手下劝他说,这大概是矫诏,应该上表皇帝问个明白,再赴死也不晚。卫瓘不听,君叫臣死,臣不能不死。还有什么可问的,忠臣的一腔热血生来就是为皇家喷洒成点点珠粒的。卫瓘从容就死,其三子卫恒、卫岳、卫裔,六孙及女眷百余口人同时被害。忠臣的碧血将整座府第浸染成红色的湖泊。

    汉末延及魏晋,名士年命艰舛,得善终者少,文化在战乱、政治、阴谋的寒霜酷摧下,过早地凋零了。卫瓘、卫恒都是闻名遐迩的大书法家。卫恒著《四体书势》一文,《晋书》有收。至今读来,还觉其造诣精深,评流探源,天下书势,尽入胸怀,是有才华书法家的专业之言。此一场浩劫,卫家只有卫恒的儿子卫璪、卫玠(与潘岳不分伯仲的美男)因在太医家诊病当夜未归方才躲过一劫。

    当夜卫府中所有人丁割韭菜般被杀得罄尽,究其因不全在清河王遐。此夜随清河王遐杀害卫瓘的一个名叫荣晦的禁军小头目,原是卫瓘手下的一个小吏,因错被斥出卫府,荣晦由此对卫瓘埋下毒火般的仇恨,必欲杀尽卫氏一族方才解心头之恨。这种小人的仇恨欲,恰似蛇蝎猛兽,卑微为奴时,蜷缩一团,一遇浊风刮起黑雾,便会乘势跃起,吃人吮血,毒腹难足。由于荣晦对卫瓘一家人口数目人员构成知道得清清楚楚,他是按照花名册来杀人的,一个人头一刀,少一个人头,就是水缸、厕所、马厩、柴房也要彻底搜寻。此一番狂砍滥杀之后,卫府找不出一个能喘气的人了。早先还算有点名望的清河王司马遐因卫瓘被害案,遂为天下所不齿——其实这也没什么,仔细算起来,司马炎的儿子,包括整个司马氏家族其实大多数都为天下所不齿。要是他们都背上道德包袱,早都投洛水、黄河自尽了。

    三、楚王玮断头

    嗜血的狂欢是一股劲头大得惊人的邪魅力量。楚王玮将两位辅政大臣的头砍下后,那种热度将手中滴血的刀烧得瑟瑟作响。这时岐盛又给他出了一个主意,说我们现在杀人的势头这样好,这样所向披靡,停住了多可惜,我们不如乘着这股亢奋劲儿,一鼓作气把贾模、郭彰顺手也杀了,匡正王室,以安天下。楚王玮听了岐盛的话,直摇头,他也许是刚刚投靠贾后,怀中还有一封皇帝命其讨逆的青纸诏,其中并没有贾模、郭彰二人的名字(怎么能有,惠帝此次手诏,是贾后的旨意,难道贾后会下诏自断臂膀)。再说贾后对自己这么信任,把讨逆的大权都交给了自己,我怎么能对贾后的心腹挥起屠刀呢?

    二十一岁的楚王司马玮说到底还是属于政治幼童一类。他根本无法看穿阴险的贾后在使用“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诡计。他是被人家贾后当枪使了,当这杆枪的作用完成后,就会被毫不留情地折断。朝廷的激变引起天下震恐,两位勋德众望的臣子的脑袋说掉就掉了,这大晋还有没有什么纲纪法度了(基本没有),这种厄运会不会也降临到我们身上。谁能在血海横流的时候站出来,暂时性地遏制住这种疯癫的势头?

    太子少傅张华对贾后心腹、前番诛杨骏时出力颇多的太监董猛说:“楚王玮诛杀了汝南王司马亮、太保卫瓘,天下威权现在尽归于他了,皇帝的安危受到了威胁!应该以楚王玮专杀之罪诛之。”董猛立马将张华的建议报告给贾后。此建议虽然由张华提出,却是贾后布置罗网的重要一环,现在竟然被朝廷重臣张华之口说出来了,这可真是天遂人愿,比自己说出来的效果还要好。贾后立即点头称赞。

    可怎样收服这位正杀得兴起暴烈刚猛的楚王玮和他的兵士们呢?大晋王朝的臣子们手足无措,人人惊惧,计无所出。关键时刻,张华又献上了一计,让殿中将军王宫带一队禁军扛着驺虞幡前去收服楚王玮(驺虞幡是绣着驺虞的一种旗帜,驺虞为仁兽,从不伤人,古人用此幡解兵)。楚王玮见王宫带着禁军扛着驺虞幡来到,不知何意。因为驺虞幡只有皇帝才可使用。楚王玮正要上前问个究竟,不料王宫却对众人说:“楚王玮矫诏,大家不要听他的命令!”众人一听,原来我们砍杀一夜,却不是皇帝的旨意,只是这楚王司马玮假传圣旨,制造了无数冤魂,现在这冤魂保不齐正在我们身边游荡索命呢!赶快逃命去吧。我们可没那么冒傻气,跟着楚王玮一块见阎王。他们皇家的事,谁能说得清。今天杀这个,明天砍那个,可不能裹在这团乱麻里拔不出脚来。王宫的话音刚落,众兵丁就跑个精光,扔下的刀枪剑戟等兵器,烧火棍般铺了一地。

    军队实乃命令的产物,兵士个人不具思想,忠诚也是忠诚命令,皇帝的新命令来了,撒丫子就跑。霎时楚王的身边除了一地散着狰狞与讥笑冷光的兵器外,就只有一位十四岁日常为他赶车的小孩子还留在他的身边。六月的洛阳刚被楚王玮搅得周天寒彻,他嘴角上得意的狞笑还没有退尽,他所制造的惨案的血痕还没有干涸,他自己就要为这旧血痕添上新血痕了。他感到孤寂、无依、恐惧。二十一岁的他,没有了兵权,没有了随从,没有了皇帝的信任。他其实还是个心智并未完全成熟的大男孩。主仆二人相视悲咽。孩子让他坐上牛车,准备把他送到秦王司马柬的府上。因为司马柬是晋惠帝的同母弟弟,求得他的庇护,楚王玮活命的可能性会大些。

    牛车的轮子吱吱嘎嘎还没走出几步远,晋惠帝又派人把光杆司令楚王玮抓了起来,下廷尉问罪,最后以矫诏杀害两位辅政大臣司马亮、卫瓘,又欲诛灭朝臣贾模、郭彰,谋图不轨而问斩。二十一岁的他就这样死在了贾后精心布局的罗网之中。死前司马玮自觉冤气塞胸,高喊,我有皇帝的诏书,我并没有矫诏!并掏出怀中的青纸诏,流着眼泪给监刑尚书刘颂看。给谁看都没用,八王之乱时,苍天睡着了。楚王玮临死也不知自己只是贾后杀死政敌的一枚棋子,你有没有诏书都是要死的,当初不让你进宫复奏就是让你死,且让你背着擅杀两位辅政大臣的罪名死。此时步步得胜的贾后正坐在后宫笑得黑脸上像开了一朵花呢!一切都在她的掌控之中,说什么皇家的金枝玉叶,说什么王室的擎天重臣,我让他们成鬼也只是顷刻之间的事!弄权的贾后初步尝到甜头,她觉得这仅仅是开始,这大晋的江山,她不能当个明皇帝,也要做个暗皇帝。刘颂能说什么呢,他不敢看楚王玮的脸,只有低头陪着流泪而已。楚王司马玮被斩后,公孙宏、岐盛以及荣晦皆被斩并夷三族。

    贾后把自己的政敌该杀的杀了,该灭的灭了。王朝还要运转下去,不论她自己怎样喜欢弄权、专权,日常的行政事务她是不能担当的,别说她没有什么执政能力,就是有,她也不耐其劳烦,宵衣旰食地为一个庞大的帝国扛长工。贾后主要是抓大事,抓路线,举旗帜的。她首先把族兄贾模提为散骑常侍,加侍中,让他整日待在皇帝的身边,以防有人向皇帝进谗言。傻皇帝听不出好赖话,辨不出“忠奸”,被人怂恿,惹出事来,怪麻烦的。贾模实在难撑大局,还得在朝臣里找出俊杰之士,担当钟鼎之任。贾后就和贾谧研究,研究一通后,二人把目标集中在了太子少傅张华身上。张华是太康末年回到洛阳的。本来朝野都以为张华的才识器具可位居台辅,但由于在立嗣问题上他倾心齐王司马攸,触犯了司马炎,加之冯之流的不断谗言,把他比作司马昭时期伐蜀叛乱的钟会。虽然他在平吴过程中立过奇功,还是把他下放“都督幽州诸军事”,对付强悍的乌桓、鲜卑去了。太康末年,晋武帝征他回朝廷并未重用,只是让他任太常,又赶上太庙屋梁折断,这些主管宗庙祭祀的臣子是要为那些虫蛀鼠咬的屋梁负责的,虽然不至于砍头,官是没得做了。终武帝之世,张华以列侯朝见,身上没有实职。

    晋惠帝即位,起用张华为太子少傅。这回诛楚王玮,于惊涛骇浪中,稳住船舵,确实有一位政治家处于大事而不惊的材质。张华身上还有一条让贾后、贾谧极为满意,极为放心,那就是张华是寒门子弟,年少孤贫曾以牧羊为生。

    虽学业优博,器识弘旷,但生在最重门阀世家的魏晋时代,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势族。有些官二代、官三代们与出身素门小户的优秀士子坐在一起都感到辱没了自己,怕被寒碜之气呛着,那是要抬起屁股走人的。在这样的社会风气下,张华想出人头地该有多难。于是张华一边牧羊一边观察那些“育翩翾之陋体,无玄黄以自贵;毛无施于器用,肉不登乎俎味”的鹪鹩鸟,苦思积月,将其艺术化,作《鹪鹩赋》一篇。

    千里马跟在羊屁股后面求伯乐时,这篇美文恰好被阮籍看到了。阮籍读罢,拍案叫绝,曰:“王佐之才也!”从此张华名声大噪并走上了仕途。这样的人是瘠薄荒野中长出的一株挺直寒柯,完全是靠着自己根须强大的生命力汲取营养。他不是皇亲国戚,不是豪姓大族,不是功臣后代,对皇室、贾氏都不造成威胁,又为众望所依,让他辅政如何呢?二人虽觉得他合适,却又拿不准主意。贾后便去请教裴。裴之母与贾后之母是亲姐妹,二人为姨表之亲。裴听贾后想请张华辅政,大为赞扬。贾后于是拍板,以张华为侍中、中书监(相当于丞相),裴为侍中,共同辅政。张华辅政时期,便是贾后、贾模也很敬重张华,所以从元康元年(291)六月起到永康元年(300)三月近九年的时间里,“虽暗帝虐后之朝,而海内晏然”。除西北匈奴反叛,后被平息外,国内的局势基本平稳,这对于恶浪漏船、风雨飘摇的晋惠帝“执政”时代无异于一个奇迹。能使这样一部国家机器正常运转,张华居功至伟。

    四、太子成了贾后“眼中钉”

    元康元年(291)到永康元年(300)这段安定期,很快地就过去了,随着时间的流逝,晋室一个最尖锐的问题——皇位继承人的问题日益凸显,它一日不解决,皇后贾南风一日心里不平静,不舒服。

    本来司马衷与谢才人所生的儿子司马遹已早早被立为太子,按照一个平稳王朝的正常步伐走下去,司马衷归天时,司马遹按礼承继大统也就天下太平。

    可有贾南风在,西晋的天下能太平吗?贾南风内在的远大志向当然是自己能生出个儿子来,继承皇位。可天不遂人愿,贾后进宫多年并未生下儿子。在司马遹小的时候,因为惠帝春秋正盛,她感觉不到在西宫里不被待见的小太子对皇位有什么威胁,甚至都不相信他真能长成一个皇上的模样。可是星移斗转,司马遹一天天长大了,正朝着未来皇帝的方向大踏步从东宫向西宫走来。贾南风感到威胁来临了,如果将来司马衷先她而驾崩,司马遹顺利登基,她再想专揽朝政,贾家再想权势倾国,都是不可能的。深谙权谋术数之道的贾后反复思量,一定得除掉太子。

    到了元康九年(299),太子司马遹已经二十二岁了。贾南风觉得除掉太子之事已经迫在眉睫。如果再拖延下去,他“羽翼已就,横绝四海。虽有缯缴,尚安所施”。贾南风决定立马动手,除掉太子。

    太子司马遹是司马衷唯一的儿子,当年司马衷将与贾南风大婚,晋武帝考虑儿子既痴呆又年幼,怕他不懂男女云雨之事,便把清惠贞正的后庭才人谢玖派到东宫侍寝,对司马衷进行性启蒙教育。由是怀孕在身。性启蒙教育完成后,太子妃风光无限地娶进来了,可她一看见傻皇帝旁边立着个挺着肚皮的美人,醋意大发,悍后贾南风专擅剪花摧柳,卧榻旁边岂容美人酣睡!她瞧着谢玖的目光充满了寒冷的杀气。聪颖乖巧的谢玖向武帝求还西宫,武帝应允。谢玖在西宫平安生下司马遹,可没人敢把这个消息透露到东宫。巍巍皇家,本是“太阳”升起的地方,却往往无尺寸光芒,天昏地浊,人心渊深暗冷。一个皇子在无声无息中悄悄成长,在皇室中一点也不少见,有的王朝皇子为了躲避谋杀,生下来就被送往民间养大。权力之争,让人性尽失。司马遹三四岁时,在西宫与诸皇子玩耍,恰巧司马衷入朝,无意中遇见司马遹才知道自己的儿子已经长这么大了。

    司马遹幼时很聪慧,晋武帝特别喜欢他,料理完朝政总是把他带在身边。一次宫中夜里失火,众人喧哗救火,武帝登楼望之。年仅五岁的司马遹拉着皇祖父的衣襟说:“暮夜仓促,宜备非常,不宜令照见人君也。”才是幼儿园小朋友的年龄就已经知道暗夜里,突发事变,人君不可大模大样地站在明晃晃的火光前,以防不测发生。武帝看他小小年纪,竟然有如此见识,甚奇之,大概心里也无比庆幸,他没有遗传他傻父亲的基因,苍天还算眷顾司马家。又有一次,他跟着晋武帝去参观皇家的养猪场,看到养得滚瓜溜圆的肥猪躺在猪圈里睡大觉,便对武帝说:“猪这么肥,为什么不杀掉以赏众士,而使它白白浪费粮食?”武帝嘉其意,马上叫人将猪杀了,赏赐众人。因而晋武帝对这个皇孙是寄予以隆王室、以兴皇家的巨大希望的。他常向群臣们夸耀,说他这个太孙最像司马懿。谀词耳?炒作耳?反正如此司马遹的美名却是在天下传开了。而晋武帝最终没有废掉司马衷这个傻太子,一部分原因也是认为太孙聪明。

    可这个最像司马懿的人却越长越不像司马懿,这大约真是应了一句话:“小时了了,大未必佳。”我们也常见此种现象,一些孩子,小时灵秀逼人,长大却如稻草败絮,一事无成。一些孩子小时看似内钝,长大却秀干直柯,终成大器。谁都难以说清到底是遗传的力量还是环境与教育的力量改变了这些。

    晋惠帝即位后,对这位储君的教育也颇下了一番工夫,尽选朝廷重臣为师傅,以何劭为太师,王戎为太傅,杨济为太保,裴楷为少师,张华为少傅,和峤为少保。太子的老师队伍不可谓不强,可就像孔子那么高明的老师也不能点顽石成金。随着年龄的增长,太子越长越歪歪了,越来越没正形了,“及长,不好学,唯与左右嬉戏,不能尊重保傅”。

    贾后一见太子的发展趋势是趋愚就贱,即将长成个浑不懔,心里别提多高兴了。她又密令服侍太子的太监们,把太子尽可能地往恶处领,往坏处带。太监们不但整天陪太子嬉乐无度,还对他说:“殿下一定要乘着青春年少及时行乐呀,您贵为太子干吗要束自己呢?”太子一想也是呀,我都是太子了,而且有朝一日就是皇帝了,当皇帝的第一大好处不就是歌舞升平,绮席玉筵,御尽天下美人,吃尽四海珍馐吗,现在得把享乐的基础打牢了。于是慢弛益彰,一天比一天浑,连必要的朝侍也不参加了。可能因为母亲谢玖本是屠家女,太子的基因中对做买卖极有天赋——当然这也不是不好,由于封建王朝极重农轻商,中国人的血液中最缺的就是商品经济因子了。就是今天,我们在与那些商品经济特别发达的老牌资本主义国家的人做交易,时不时地还是显示出我们的傻——只是他角色错位,不该做这个。太子把东宫改造成集市,令宫人太监装扮成市井俗众做买卖,而他自己对卖肉这一行当,水平精绝。一块肉割下来,放在太子手中掂一掂,他能不差毫厘地估出它的准确斤两。如果他生在蓬门牖户之家,能承外祖谢氏之业,为一操刀屠夫,成立卖肉连锁店,他的快乐与遭际可能远远超过他做这个倒霉而短命的太子。生在皇家,地狱与天堂仅是一步之遥。

    人学坏的本性远远大于学好的本性。学坏极易,学好艰难。那些满腹才学,深有韬略的老师教不会太子司马遹什么,而媚谀的太监们却个个成了太子的佞友。太子舍人杜锡见太子把东宫闹得乌烟瘴气,自己小时候积攒下的一点美名也都糟蹋殆尽了,他感到太子的前途存在着巨大的不确定性,说不定哪一天,就会被废除掉了。太子本来就不是贾后所生,又不为贾后所爱,贾后性格又是如此凶暴阴狠,他这样一路胡搞下去,岂不是正好让贾后抓住把柄。人家在瞪着一双冷眼看你的笑话,你还真配合,不遗余力地出乖露丑,给人制造笑话。杜锡便多次劝阻太子扔掉那些恶习,一心向学,研究齐家治国的方略。已经把自己炼成一个浑人的太子,听这话可真刺耳,人受魔鬼引诱时,大约感觉好极了,如饮美酒,任谁都唤不醒一颗迷惘的心。杜锡说得久了,太子司马遹便要弄个损招报复他一下,让他闭上那张喋喋不休的嘴,不要影响自己吃喝玩乐的好心情。这太子还真是促狭的人,他让人在杜锡日常所坐的垫子上,尖朝外插上许多针。一次,杜锡刚一坐下,立即被扎得直跳起来,屁股上钉满了许多钢针,简直像一只刺猬的屁股,杜锡痛得冷汗直冒,屁股上流下来的鲜血将两条大腿都染红了。太子见此情景,则乐得心花怒放,手舞足蹈,其无赖状大似市井泼皮。

    贾后的外甥袭贾充鲁公爵的贾谧,“好学,有才思”。从小和太子司马遹在一起长大。贾后专权后,贾谧红得发紫,权过人主,器服珍丽,歌童舞女,楼阁台榭,比皇家的还气派。这贾谧还爱好文学,因有钱有势有官位,就自设一文坛,开阁延宾,一时在西晋文学史上占有重要地位的大才子们闹嚷嚷如蜂逐蜜,缕缕行行全来了,如此结成一贵游浮竞集团——贾谧及其“二十四友”。陆机、陆云、潘岳、左思、石崇、刘琨、欧阳建等都在其中。由于有这些才如江海的才子们的辐辏,这一集团又是一重要文学集团,而二十四友攀附贾谧的初衷不是陪贾谧听艳歌、观曼舞或到山水极佳处整日浪游瞎溜达,虚掷光阴,消耗掉无处使用的过剩精力。这些人中没有穷光蛋,穷光蛋也挤不进这种以“贵游豪戚及浮竞之徒”组成的集团,他们的主要目的是求得贾谧的提携与荫蔽,在仕途上飞黄腾达,封大爵得宠禄。贾谧延宾也不是找飞鹰走狗的玩伴,而是为了增加自己的美望,在政治上求得更大的作为。

    平日里,纵骄的贾谧根本不把日渐不靠谱的太子司马遹放在眼里,而贾后对贾谧格外宠爱,天下人都猜测他可能有异志。一次贾谧在东宫与太子下围棋,可能贾谧的棋艺高一些,太子的棋艺臭一些,按礼,侍从官与太子下棋不管你棋艺多高,都是要让子输棋的。你陪太子玩,就是要培养太子雄视天下,眼空四海的阔大胸怀的,虽然这位太子只是雄视市场,眼空屠夫的,那你也得让,谁叫你是鲁公,人家是太子呢!可贾谧这厮一子不让。当时恰好成都王司马颖在旁边观棋,见此情景,大声呵斥道:“皇太子国之储君,贾谧何得无礼!”贾谧既惧又恨。

    贾谧对贾后说:“太子广买田业,多畜私财并结交了许多小人,都是为了将来对付我们贾氏一门的。曾听他在背地里说:‘等皇后死了,我就要把贾氏当作俎上鱼肉来收拾。’非但如此,若皇帝驾崩,太子登基,依杨氏故事,诛臣等而废后于金墉,易如反掌。不如早早将他除掉,更立慈顺附贾氏者以自防卫。”贾后心中也有此忧虑,她早就想除掉太子,否则太子登基后,来个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像她当年诛杨氏一族,将太后杨芷饿死在金墉城一样,贾氏必遭灭门之祸,她自己必身亡金墉城(历史就是那样重演的,虽然它不是假太子之手)。

    废掉这个太子,得有个新太子产生,否则谁来做这个储君呢?在皇室家族里再找一个,反正司马炎儿子众多,不缺人选。贾后废掉太子的本意可不是要成全司马炎的儿子甲、儿子乙,这个太子要由皇后贾南风亲自产生。元康九年(299),多年已无半点芽株生成的贾后,突然大张旗鼓地宣称自己是有儿子的,是为晋武帝司马炎守丧时所生,所以一直秘密养在宫中,其儿名为慰祖(太子司马遹字熙祖)。其实贾后何曾生出什么儿子,这个名为慰祖的男孩儿是贾谧的小弟弟,为其妹贾午与韩寿所生。贾后现在把韩儿称作司马慰祖,目的是要他替代前太子司马熙祖的。

    五、贾后废太子

    司马慰祖已堂而皇之地登台亮相,太子的接班人已经找好了,迫害太子的步骤更加紧锣密鼓地进行起来。而那位傻皇帝坐在龙椅上只会发呆与享福,他是不是真有这位“慰祖”,他一片茫然。他也拍脑门问自己,这个龙儿到底是从哪里钻出来的呢?怪哉!怪哉!他置天下纷纷扰扰于度外,整天不问政事,接受百官礼节性的叩拜外,就吃御膳,睡龙床,不得不说他还真是个幸福的皇帝。

    古人相信谶语与各种自然现象显示的征兆,认为那是天在预示吉凶。其实,天何尝在预示什么吉凶,谶语是人口假天在制造某种舆论,自然现象则是属于另外一个生态系统,如果不是人在作怪,与人事兴衰没有关碍。元康九年(299),洛阳大街小巷的小儿们,忽然传唱起一首歌谣:“南风起兮吹白沙,遥望鲁国郁嵯峨,千岁髑髅生齿牙。”南风是贾后的名字,而太子的小名则叫“沙门”。小儿之智,焉知国家兴亡大事,一定有那谙知晋国大势,深通否泰之理的人所口授。歌谣一旦传开,街市则陷在一片猜测、怀疑与不安中。人们似觉南风飒飒,龙脉将断,太子的劫难就在眼前了。六月,一棵桑树突生于皇宫西厢,日长尺余(这大概是一种妄谈,地球上没有生长的如此迅速的植物),数日而枯。此消息一经传开,人心惊悸,以为是妖孽作祟,将降祸于太子。

    皇宫中一场陷害太子的阴谋一触即发。十二月,贾后觉得废太子时机已到,便诈称晋惠帝染疾在身,请太子司马遹速来西宫探视。太子再不着调,听说父皇病了,还是火速从东宫赶到西宫。可他到了西宫后,既没见到染病的晋惠帝,也没有见到召他来西宫探视的贾后。贾后早已藏起来了,正用一只无形的黑手操控事态的发展。晋惠帝哪里有什么病,可能此时正死猪一般睡在龙床上,做春秋大梦呢,任他的悍后随意残杀他唯一的血胤。只有婢女陈舞在一间空房中接待太子,她端着酒、枣,以晋惠帝的命令赐太子酒三升,并逼迫他必须把这三升酒饮尽。太子辞以不能饮三升。陈舞便威胁他说:“你真是个不孝之人,皇帝赐你酒都不喝。难道酒中有毒吗?”贾后身边的豪奴,太子也不敢惹她,无奈只好捏着鼻子把三升酒喝尽了。太子确实不胜杯勺,他立即伏案大醉。醉眼蒙眬中,他看见陈舞走出去了,一个名叫承福的小婢女走近案前,手里拿着纸笔及一份草稿,称有诏书,让太子照着草稿抄写一遍。酩酊大醉的太子,根本无法辨清草稿上写的是什么,既然是圣上有诏让他抄写,那就抄写吧。他不知道他抄写的这篇类似于祷神之文的东西,是由大才子潘岳在贾后、贾谧的授意下起草的,送他去地狱的催命符。潘岳因此事,为千夫所指。才华为魔鬼服务,真是不如没有才华。

    太子抄写的文章内容如下。

    陛下宜自了;不自了,吾当入了之。中宫又宜速自了;不了,吾当手了之。并谢妃共要克期而两发,勿疑犹豫,致后患。茹毛饮血于三辰之下,皇天许当扫除患害,立道文为王,蒋为内主。愿成,当三牲祠北君,大赦天下。

    ——《晋书·愍怀太子传》

    这是一封向皇帝与皇后宣言的大逆不道的反书,它包括弑君弑父,谋杀皇后,以及事成之后权力中枢的新安排,大意为“皇帝宜自我了结,如果你不自我了结,我就入宫了结你。皇后也应该自我了结,你不自我了结,我就进宫亲手杀了你”,等等。文中提到的谢妃,便是太子的生母谢玖,道文则是太子的长子司马虨,蒋则是道文的生母。贾后的毒计是要把与太子有最亲近关系的人一网打尽,所以他们的名字都出现在这篇反书中,且干系重大。在醉乡中漫游的太子稀里糊涂地抄写了这篇小文,由于头脑实在发蒙,醉眼实在蒙眬,不免抄丢了几个字,潘岳又照比太子的手迹,将丢掉的字补了上去。

    贾后得此反书,如获至宝,立马飞报晋惠帝。霎时,皇宫中黑云骤集,杀气暗起。呆滞的晋惠帝根本不问这份反书的来历,怎么像雨后的毒蘑菇一样,贾后的手中突然就“长”出了这份反书。这也不能怪他,白痴皇帝确实没有把表面上不相连的事件,运用思维能力连成一个明晰链条的能力。在贾后的启示下,他明白了“陛下宜自了”等话的意思,大怒。逆子竟要弑君弑父,抢班夺权。晋惠帝摸摸屁股底下的龙椅,觉得有点不大稳当,自己如坐风涛恶浪之中,有可能摔下来。他立即来到乾式殿,怒气冲冲地将百官召入,贾后使黄门令董猛将太子的“反书”及青纸诏遍示众官。诏曰:“遹书如此,今赐死。”

    这事来的过于凶险与突兀,百官们的思维赶不上贾后阴谋成长得快。大家得赶快激活思维往这上面靠一靠。

    整座乾式殿鸦雀无声,只有不知来自何处的悲风哭泣般从殿外飘过。最初的震惊过去之后,百官们惊恐的目光暗中交流一遍,便不约而同地都在看张华与裴。你们是朝廷的两位首辅,官大责任也大,现在棘手的问题来了,太子谋反,怎么处理,首辅们拿主意吧!张华只得壮起胆子说:“太子谋反是国家之大祸,自古以来,常因废黜正嫡以至丧乱,且我朝建国时间不长,就发生这样的祸事,怎样处理,请陛下一定要详察!”裴的意思是先要找出那个传书者,即“反书”的来历。这其实为症结所在。他不知道这“反书”是他的表亲阴险的贾后一手策划的。如果要丁是丁卯是卯地查来历,还不把个皇后查漏底了。

    二位的意见,大家没说行,也没说不行。裴又建议对笔迹,看“反书”是否真为太子所写。贾后对此早有对策,立即让内侍拿出太子平时奏事十几张,大家就在大殿上像侦探一样,搞开了技术鉴定,有的觉得像,有的觉得不像,似是而非,模棱两可,谁也不敢下一个结论。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对太子的“反书”其实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一个人认同呢!贾后有些上火,毒黑的脸上开始往外冒虚汗,而晋惠帝呢,将“炸弹”抛出来后,就呆呆地坐在龙椅上,死盯盯地望着大殿的屋顶。他只让事态自然流淌,没有能力也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引导,更无法综合百官的意见,他的能力只局限在生气与发呆上。

    贾后没有想到不着调的太子在百官中还有如此威望,她的计划要搁浅了!得再加一把火,从杀杨骏就开始一直当着贾后心腹的小爬虫董猛,在谋害太子的阴谋中也似喝醉酒的猴子般上蹿下跳。这时他又受贾后指使,伪造了一份长广公主(晋武帝女儿,与常山瞎公主一起跪泣阻止齐王攸之国,被武帝轰跑的那一位)的奏章:“事宜速决,而群臣各不同,其不从诏者,宜以军法从事。”贾后抬出皇室的一位老公主来威胁大家。也许这位老公主的分量与人望都不够,其父晋武帝在时,她挽留齐王攸的眼泪曾被斥为多事,现在其父不在了,她的意见根本起不了定海神针的作用。

    就这样此事自朝暾初露开议,从群公寂寂,到张、裴发声,到众人疑惑,到对照笔迹,到老公主奏章,还在议、议、议。看来要将斧锧加到太子的脖颈上,对于一个背靠着深远的礼法制度、政治传统建立起来的封建帝国也不是那么一件容易的事儿。

    时间已是夕阳西下了,龙椅上的晋惠帝累得气喘吁吁,东倒西歪,又不解、又生气、又厌烦地望着大殿上的臣子们,觉得他们很傻,他们的嘴一张一合池塘蛤蟆般的瞎鼓噪什么呀?事情有多简单,太子谋反,这样不君不父的逆子留他何用,拉出去一刀砍了多省事。还用这么从早到晚地瞎戗戗,还戗戗不出个路数来,怪不得他们做不了皇帝,原来他们傻。晋惠帝想至此,得意起来,就倾耳细听臣子们到底在谈些什么。听了半晌,还是理不出个头绪。这时他就非常渴望皇后贾南风出来主持局面了。本来嘛,事情也是你挑起来的,是你的手里突然就有了一份太子的“反书”,你不能总躲在帘子后面,臣子们又说太子杀不得,废不得,这如何是好?在内宫中的贾后一会儿一听内侍们报信儿,见到大家如陷在泥潭里一样,挣扎不出,怕事久生变,太子的脑袋必定是要掉的,早掉一天,晚掉一天无碍大局,自己先退一步再做计议。于是在太阳落山那一刻,她表奏废太子为庶人。晋惠帝诏许之。群臣默默无言。

    可怜太子临风洒泪,穷途踧踖,与三子共别东宫,被幽金墉城,不久迁许昌监禁,以千名兵士防卫。太子妃王氏被父亲王衍逼迫离婚,母谢妃,司马虨母蒋氏被贾后杀害。

    六、贾后杀太子

    将太子废为庶人,不是贾后的终极目的。从太子被立的那一天起,贾后就认为他是个临时货色,早晚是会除掉的。现在他虽被监禁在许昌,只要他活着,彼此的博弈就没有完。贾后正在谋划新的计策,怎样将太子及其二子尽快斩尽杀绝(长子司马虨已在许昌莫名暴卒)。

    在巍峨壮丽的皇宫里,幽深的迴廊,重叠的帘幕,暗闭的密室,不适于别的生长,特别适合阴谋的生长,其实皇宫就是一座阴谋加工厂。在贾后处心积虑地算计太子的时候,有两个人正在算计她。太子虽然用针扎舍人的屁股,太子虽然酷爱杀猪卖肉,太子虽然把东宫变成集市,可这些似乎都构不成废太子的理由。至于那份所谓的“反书”,大家心里自有定论,认为一准儿是贾后、贾谧之流伪造出来陷害太子的。应该废掉这个危害大晋江山的戾后,迎太子复位。首先提出这个动议的是右卫督司马雅与常从督许超。这“二督”都是太子的侍从官,太子待其甚厚。侍从官不是什么大角色,可在西晋一条泥鳅都可以掀起让这个王朝倾覆的恶浪(在八王之乱中你会越来越多地看到这样的泥鳅)。

    政出诸侯,政出大夫,孔子都觉得要天下大乱,何况短命的西晋有时简直是“政出”阿猫阿狗之徒。司马雅与许超觉得太子冤,这事得翻案。可光靠二人之力,又无异于小蛇吞大象。他们首先想到的是张华、裴。二人辅政,辅的是大晋的政,不是贾氏一门的政。他们最该替冤屈的太子出头。转念一想,二人辅政已经九年,与贾后并未起多大冲突,他们一定是安常保位,不可与谋此大事。于是又想到赵王司马伦。

    司马伦是司马懿的第九个儿子。《晋书》说他“素庸下,无智策”,“性贪冒”,“无学,不知书”。如果说八王之乱中的“八王”个个都不是身负奇志腹有才学的人,个个都是昏愚之人,那么这位赵王伦则是昏愚中的昏愚。司马家的智谋在晋室“三祖”剿杀曹氏的时候都用尽了,智慧干涸后,贫瘠的荒地上再也生不出什么雄才之人了。司马雅与许超能够想到赵王伦真是“慧眼识珠”。二人计议一番,又想那赵王伦高高在上,不一定亲自接见他们,他们决定先找赵王伦的嬖人孙秀。

    这孙秀算得上是西晋的第一奸谋小人,天降此辈于乱世,大概是专为谋杀英华之人而来。此人本为潘岳父亲手下一小吏,由于奸巧无行,常受潘家父子的训斥,郁郁难展满腹之害人权谋,最后便投靠赵王司马伦。臭壤偏利毒蕈,二人甚是相洽,赵王伦贪利无厌,孙秀便助其刮取民脂民膏;赵王伦贪权不已,孙秀便助他干没攫取。元康初年(291),赵王伦任征西大将军时,昏昧无道,听信孙秀的歪主意,对匈奴部进行搜刮敲诈,结果逼反了匈奴首领郝散。小人之技,专在挑事,一旦事起,则又不知所措。当时的雍州刺史解系,对这一对龌龊搭档,很是瞧不起他们,因他们扰乱关右,使杀气流贯西北,百姓遭殃。叛乱一起,如何平定,如何收拾局面,这二人又与解系意见相左,于是便互相上表朝廷,指责对方。朝廷还算知道解系是个正派人,而赵王伦与孙秀却是邪佞之人。邪佞之人偏偏是个王,朝廷只得召赵王伦回洛阳,调动一下,异地做官,拜车骑将军、太子太傅。赵王伦在法治之外,解系没办法,只好上表朝廷杀孙秀以谢西北的少数民族。

    孙秀那是赵王伦的宠幸,能杀吗?当然不能。不但不能杀,他还得制造一些血飞浮云、尸横沟壑的人间惨案才算“功德圆满”呢。赵王伦即将撤回洛阳,朝廷又以梁王司马肜(司马懿之子)为征西大将军。他赴任前,张华嘱咐他到任交接时,就把佞人孙秀除掉,以绝后患。梁王肜满口应承。这位口是心非的昏王把对辅政大臣的承诺看得比放个屁还轻。晋室的诸王们无社稷观念,唯私利为重。到了驻地,孙秀使友人贿赂梁王肜,金银财宝是最好的说客。梁王肜不但不杀孙秀,还告诉他是张华要谋害他。孙秀的黑心被扎了一锥子,此仇赵王伦和孙秀牢记在心。这对“最佳”搭档不久回到洛阳,第一件事是到处诋毁解系,朝廷终究是个是非不明的朝廷,就将解系的官职一撸到底,让他回家凉快去了。自古以来,正义的同义词就是悲剧,正义的生存无比艰难。第二件事是向张华、裴伸手要官,先求录尚书,张华、裴不给;又求尚书令,张、裴二人还是不给。此仇赵王伦和孙秀也牢记在心了。

    权力角斗场上欲壑难填的人不可能有一天安详的心态,当然这世上谁的心态都不安详,只有死人才算彻底安详了。孙秀看张、裴二人顽固守正,不可能与赵王伦沆瀣一气,于是便倾心于贾后和当朝红人贾模、郭彰。这对才志鄙下的一王一吏,从此便如牛马般行走在贾后的门下了。

    既然赵王伦与孙秀是贾后一党的,司马雅和许超怎么还有胆量去找他们废掉贾后呢?这说明两位侍从官的眼光是很毒的,他们看出了扒下紫金的王袍,赵王伦其实是个贪婪无行的庸夫,为了获取个人的最大利益,他什么都能背叛,谁都能出卖。而那个孙秀与他是一丘之貉。他们找到孙秀,对他说:“皇后凶妒无道,与贾谧等共废太子。现在国无嫡嗣,社稷将危,大臣将起大事。而你们投靠皇后,与贾模、郭彰亲善,太子被废,满朝廷的人都说你们参与了这个阴谋,一朝事起,祸必相及。你们何不先下手为强,除掉贾后?”孙秀立马应允。这使司马雅和许超都很惊讶。一个人的背叛连个停顿点都没有,连个用于选择的定格时间都省略了。这个人还谈什么品性呢?不过这恰好为他们所利用。

    孙秀又立马将两个侍从官的意见报告了赵王伦,赵王伦的背叛也无丝毫犹豫。昔日投奔贾后,深交贾、郭,那是为了利益。现在背叛有更大的利益,那还犹豫啥,当然是选择背叛了。至于道德压力,问世间道德为何物?且赵王伦还是个急脾气,既然要废除贾后,那就立马动手,还等待什么?今日除此戾后,明日扬名四海,紧接着的是太子褒我行,赏我功,还向张、裴之辈求个什么尚书令,立此奇功求什么求不来呢?

    本是斗筲之徒的孙秀天生的比这愚暗的赵王伦多了一份狡黠,他伸出手按住了赵王已经出鞘的剑,他的九曲回肠又生出了一份浓黑的阴险。他知道,太子虽然最近表现欠佳,但他毕竟资质聪明,一旦顺利回归东宫,有贤人教导,记取此次教训,将来登基说不定是个明君,大晋可不能产生明君,有了明君还有我等之人的进取之径吗?他想起了当年贾后杀杨骏,以汝南王司马亮、太保卫瓘辅政,复使楚王司马玮杀亮、瓘,旋又杀玮的连环计。这么好的师傅在前,自己为什么不有样学样也使用一下这个一箭双雕的连环计,先假贾后之手除掉太子,然后再除贾后,岂不两全其美。他对赵王伦说:“太子聪明刚猛,若还东宫,必不受制于人。明公您与贾后走得近,天下人都知道。我们现在除掉贾后,对太子是立了大功。可太子一定以为我们是迫于形势,翻云覆雨以求免罪。即使暂不追究我们以前追随贾后的罪过,也不会重用您。若有小错,还是会被杀头的。不如拖延时间坐观事态的发展,我料贾后必害太子,太子被害后,我们便杀贾后,为太子报仇,这样做不仅可以免祸,而且可以掌握朝中大权!”赵王伦一听,好计,太子、贾后双双除掉,然后赵王我立朝廷而傲众臣,傻皇帝烂泥巴一堆,我的权势定非昔日可比。赵王伦怎样迈步其实自己并不大清楚,都得靠孙秀手把手地指点。

    孙秀的计谋制定完毕,接下来就是煽风点火,挑拨造谣,深抓意识形态这方面的事了,酿成一个风声起、山雨来、黑云升的紧张局势,好逼着贾后一党对太子下毒手。孙秀对人微泄其谋,说有殿中人(司马雅、许超皆为殿中侍从官)在谋废皇后,迎太子复位。谣言的力量是无比强大的,有核就发芽,有芽就长叶开花结果。不日,半个洛阳城都知道了,一场血洗宫廷的灾难就要爆发了。

    孙秀的舆论就是造给贾氏一党听的,他们作为信息接收器自然也马上知道了。贾后疑心这是有人在散布谣言,于是数次让宫女们打扮成民女的模样,潜伏到洛阳城的集市店铺、酒楼茶肆去探听,结果回来报告的消息都惊人的相似,有人正策划于密室要害贾后,迎太子复位。既然大家都这么说,就一定是真的了。贾后心里开始翻腾,开始打鼓,看着那些侍从官们在殿上走来走去,个个都像怀揣利刃的索命鬼。历来以杀人不眨眼见称的贾后,岂能容得自己天天这么心惊肉跳地过日子。看这大晋朝廷,只有我杀别人之理,岂有他人杀我之理?此时,赵王伦、孙秀以十分关心的姿态适时地出现在贾谧的身边,劝贾后一党早点杀掉太子,太子死了,谁还会存有迎他复位的期望?难道会让一个鬼魂还位东宫吗?

    贾谧心中热流翻滚,觉得赵王伦、孙秀真乃生死之交也。也不知道人家张网捕他,他还长揖谢“网”。世上最难测的是人心,最难辨的是敌友。赵王伦、孙秀这么一火上浇油,贾后一党就觉得除掉太子已是刻不容缓了。

    永康元年(300)三月,贾后让自己的面首、太医令程据做好了毒药,让心腹黄门孙虑拿着一封处太子死刑的假诏书前往许昌杀害太子。孙虑星夜赶往许昌,到那儿一看才发现太子也不是那么好毒的。也许是宫廷中的阴谋此起彼伏,到处是陷阱,太子自己就掉到了贾后所挖的陷阱中。因而他的警惕性变得非常高,猎狗一样时刻不敢放松自己的鼻子。他已料到洛阳皇宫中的贾后早晚有一天会来杀他,他处处防范,甚至不用侍者做饭,自己亲自下厨煮食,防毒如此细密,孙虑无从下手。

    孙虑只得与监禁太子的头目刘振商议,决定把太子关在一小室中不与饮食,活活饿死。但是跟随太子而来的宫人们,不顾贾后的淫威,仍偷偷送饭与太子吃。饿死这一招也行不通。洛阳的贾后又催得紧,小小走卒,主子一犬,主子让它咬谁就咬谁,让它咬几口就咬几口。气急败坏的孙虑决定来硬的,便端着装满毒药的碗跑到小屋中,逼太子立即喝下。太子不喝,扭头往厕所跑去,孙虑在后面紧追不舍,以药杵椎杀之。太子顿时肢残肤裂,血肉横飞,声声惨叫,传遍荒凉的幽闭之所。宫人掩耳,侍者垂泪,可怜二十三岁的太子司马遹就这样被贾后派来的走狗孙虑用药杵捣药般的捣碎了。

    捣碎的身体又被蒙上一层谎言的面纱。贾后对外面宣布太子司马遹思其自身罪孽深重,自杀而亡。又恐天下人罪己,当司法部门请以庶人之礼埋葬太子时,贾后又假惺惺地上表晋惠帝,请求以广陵王礼葬之。傻皇帝见人断己龙脉,残己骨肉,不痛不痒,木然呆滞地在贾后的奏表上歪歪扭扭地写上一个大字:可。

    七、赵王伦金屑酒毒贾后

    贾后杀死太子司马遹后,顿觉洛阳城天晶日明,乌云散尽,物色千般,实在喜人。自己专政的最大绊脚石搬开了,傻皇帝没有行使权力的能力,他坐在那把又冷又硬的龙椅上,只是聋子的耳朵——摆设。当然摆设也得摆,好赖聋子的耳朵也是一种形象工程。而自己才是这大晋王朝真正的女皇呢!接下来的事情是自己一边掌握国是,一边教导这司马慰祖(韩慰祖)长成一个皇帝。想不到司马氏一家的皇权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转移到自己手中了。

    贾后正沉浸在夺权之后的巨大喜悦之中,赵王伦、孙秀手中的雪亮屠刀已经向她黑丑的头颅挥过来了。八王之乱的参与者们实在是敬业,他们整日里不是在实施阴谋,就是在酝酿阴谋。赵王伦为了加强讨伐贾后的力量,又说服齐王司马冏(齐王司马攸之子)、梁王司马肜(司马懿之子)等共同参与起事,日子就定在四月三日夜间。起事前,孙秀还惦记着拉上张华这样有名望的老臣,使废后之举更显名正言顺。他让司马雅夜告张华:“今社稷将危,赵王欲与公共匡朝廷,为霸者之事。”张华拒绝合作。司马雅见张华对贾后如此愚忠,气呼呼地说道:“刀都架在你脖子上啦!”扔下张华跑掉了。废贾后拥赵王伦对于张华乃是一个两难的选择。他不是不知道贾后凶虐,不是不知道贾后害死太子,可他辅政九年来,贾后对他是敬重的、信任的。他不是那种冷血的政治家,说背叛就背叛。他就像当年董卓重用蔡邕,蔡邕到最后也没有背叛董卓一样,也不会背叛贾后。人性是复杂的,量人度事有时不能用“好”、“坏”二字区分得黑白分明。

    张华的拒绝也就决定了他在用自己的生命为九年辅政付出代价。四月三日夜,赵王伦按期起事。他拿着一份伪造的诏书,召三部司马(禁军头领),宣布:“皇后与贾谧等杀我太子,今使车骑将军赵王司马伦入宫废皇后。汝等皆当从命。事毕,赐爵关中侯,不从者诛三族。”

    太子之死,群情伤悼。贾后一党平时气焰颇为嚣张,并不得人心。再说现在天子有诏在此,授权赵王伦废贾后,赵王伦的军队个个圆睁怪眼,杀气腾腾。不从,就得做刀下鬼,从了,弄得好,还可以封侯呢!于是三部司马立即表决心,皆愿效忠赵王伦,杀进皇宫废贾后。赵王伦又从腰中掏出了第二份伪造的诏书,不费吹灰之力便骗开了皇宫的大门。说是杀入皇宫,其实如履平地,根本没遇到什么抵抗。齐王冏带着一百人把正在龙床上傻睡的晋惠帝从温暖的被窝儿里拎出来,胡乱穿戴了,簇拥到东堂坐定。这晋惠帝还没有从梦中醒过来,睡眼惺忪地望着这些张牙舞爪的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惠帝一生,因其不惠,多少大权旁落,骨肉相残,权谋吊诡,皆不知其就理。诸王们的政治角斗一出戏一出戏一样在他眼前骤然展开,倏忽而逝,别人都可能当上主角,唯他,这个真正的主角,却是永远的看客。晋惠帝坐在那里瞪着一双呆眼只是看,这时赵王伦下了第三道伪诏,召贾谧进宫。贾谧是时常被召进宫的,因为这种诏书都是出自姨母贾后之手,即便是夜深人静,也不觉有悖常理。他哪里知道现在宫中是风云突变,宫中的乾坤再不是贾后的乾坤了。贾谧毫无防备地翩然而至,当他看清灯光中一伙面目狰狞的人举刀向他砍来时,他意识到宫中发生了巨变,这诏书是无常鬼。情急之下,他撒开双腿就往贾后的寝宫跑去,一边跑嘴里还一边喊:“阿后救我!”贾谧的腿却没有齐王冏的腿快。齐王冏从背后手起一刀,将贾谧砍为两截。可怜曾做西晋骚人之主、二十四友首脑、风光无限的贾谧顿时成鬼,左魂右魄荡入幽咽的冷风中。生命的荣华与生命颓败就在这一刀上。

    安坐后宫无事的贾后,听到门外喧哗,出门探看,与前来捉拿她的齐王冏刚好碰个满怀。齐王冏的母亲贾荃乃是贾南风同父异母的姐姐,贾荃因郭槐不容其母悲愤而亡。有此仇隙,赵王伦就派齐王冏去拿贾后,想他必不会手下留情。贾后见齐王冏满脸杀气地站在自己的门前,大吃一惊,厉声喝问:“你做什么来了?”齐王冏拿出赵王伦给他的第四份伪诏说:“有诏捉拿皇后。”贾后一听,瞪着眼睛喊道:“诏书都是从我的手中出来,你从哪儿弄到的诏书?”可悲的贾后,你整天好像开假证加工厂一样在那里制造假诏书,就不兴人家也制造那么几份?看来一个封建王朝要想正常运转,必须是政出天子,否则就会是一团乱麻,权力的疯狂、失控、无法无天地自由行走,会使历史裂开一道无底深渊,无数生命将陷落其中并走入地狱之门。

    西晋实为镜鉴。贾后被齐王冏等人捉拿至东堂,看见傻皇帝正坐在那儿打盹儿,实不知今天夜间这场混乱到底因何而起,又向哪个方向走去。贾后见丈夫如此呆滞窝囊,高声喊道:“你身为皇上,皇后被人废掉了,你都不能保护,你的皇位能坐稳吗?”晋惠帝睁开眼睛用呆滞的目光向皇后瞄了两眼,并没有更深层次的反应。也许他此时是呆到极限了,平时那么威风八面的皇后怎么不好好睡觉,半夜三更被五花大绑到东堂上来,这是怎么一回事?他想不透,也便不想,继续发呆。

    贾后想知道自己到底死在了谁的手中,便问齐王冏:“起事者是哪几个?”

    齐王冏告诉她:赵王伦、梁王肜。贾后仰天长叹,赵王伦、梁王肜平日里不是围着她谄媚乞食的狗吗?没想到六宫之主,母仪天下的高贵皇后今日被狗咬死了。她悔恨交加地说:“系狗当系狗脖子(早早将其勒死),我却只将绳子系在了狗尾巴上,所以才有今天的下场啊!”这伙恶人之间的博弈,自然是更恶者取胜。赵王伦逼着晋惠帝下诏,废贾后为庶人。晋惠帝就下诏废贾后为庶人,并暂时押解到建始殿看管起来,第二天送往金墉城。几天后,赵王伦矫诏赐贾后金屑酒一杯,贾后饮酒而亡。这个在位十一年,权倾天下,诡谲弄权,杀人无数的女人,像一堆污雪一样融化了,乘着邪恶的风飘往鬼域。

    贾后一死,贾氏一党呼啦啦如大厦倾。贾午、韩寿(已先死)的兄弟皆伏诛。监禁太子的头目刘振、跳梁小丑董猛、椎杀太子的孙虑、奉献毒药的面首程据等人也一并被斩首。杀掉这些人,赵王伦、孙秀觉得就是碾死几个蚂蚁。他们是朝中的小角色,是历史车轮上的灰尘,伸着指头掸一下都嫌劳神费力。他们真正要杀的是前辅政大臣,一直以来就与他们作对,又名满天下,才华超群,于社稷有功德,于黎庶有膏泽的重量级人物张华与裴。

    八、张华、裴遭谬杀

    难发之夜,通事张林也拿了一份伪诏,率人包围了张华的府第。也许张华早就料到了自己的结局,所以镇定自若地赴死。但他不愿死得不明不白,他对张林说:“你要害死忠臣吗?”张林反问道:“你身位宰相,任天下大事。太子被废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能力争?力争不从,你为什么不能为太子死节?”张华说:“乾式殿议废太子之事,我的谏言众人皆闻,我袖手旁观了吗?”张林可不会听张华的这番表白,他说:“谏言没有人听,你就不该贪恋权位,应该早早辞掉宰相之位,剖白对太子的忠心。”张林的责备不是没有一点道理,可自古以来,做忠臣难,而做个乱世的忠臣更是难上加难。儒家入世的思想讲究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事。然而混乱的西晋王朝,从晋惠帝到诸王,谁又是佳木?不是朽木就是恶木!谁又是明主?不是庸主就是昏主。良禽除非栖于山阿林泉,一进廊庙就会栖于这些不地道的“木”上。作为西晋一朝的名臣,张华的风范气节是最好的几个人之一。他虽然也贪恋名位,与贾后合作九年,但这九年里,他并未作恶,所行之事都是为天下苍生想。他身上有局限,太子司马遹被废后,他的儿子张祎见朝廷局势一天比一天险恶,劝他逊位避祸,他却没有听从(以当时的形势言,他就是退位,如不与赵王伦合谋,也难免一死)。赵王伦的走狗们可苛求他,后人却不该苛求他。

    张华、张林对话甫毕,赵王伦又一道伪诏送到:斩张华并夷三族。其时,唯张祎之子张舆得以逃脱。吏部尚书刘颂知张华死哭之甚恸,闻张舆逃脱,宽慰地说:“茂先(张华字茂先),卿尚有种也!”张舆后过江,在丞相王导手下为官。可怜张华一生尽忠大晋王朝,如今人头落地,六十九岁一老臣,皤然白发飘萧,缕缕忠魂,凄凄碧血,生逢乱世,天地之间哪里可寄存?

    张华是西晋有名的文学家,诗赋文皆能,现存诗八十余首,《鹪鹩赋》为其代表作。在《鹪鹩赋》中,他赞赏鹪鹩因“色浅体陋,不为人用,形微处卑,物莫之害”,慨叹“鹫鹗惊鸿,孔雀翡翠,或淩赤霄之际,或托绝垠之外,翰举足以冲天,觜距足以自卫,然皆负矰婴缴,羽毛入贡。何者?有用于人也”。但他自己终为名器所误,没有做一个自由于方寸、老死于蒿下的小小凡鸟鹪鹩,而是做了一只一飞冲天、凌霄云际的鹰鹫,最终负矰婴缴,成了八王之乱的牺牲品,哀哉!

    张华非不知官场之丑陋之险恶,正所谓人生如梦人人会说,终身做梦几人能醒?在寸步千险的西晋上层血腥权力之争中,他无情地被吞噬了。张华还有《博物志》传世。他又性喜人物,奖掖后进。当年陆机兄弟北上,作为亡国名臣的后人,遭尽白眼与冷遇,张华却向他们伸出温暖的手,在洛阳积极为他们建立能够生存发展的生态圈。陈寿作《三国志》,也得到了他的支持。张华身死之日,兵士们怀着发点外财的愿望,仔仔细细地搜遍整座相府,却并未见金银财宝,古玩丽服,唯几大箱子书籍摆在简朴清素的书房里。朝野闻之,莫不哀伤流泪。

    与此同时裴亦被害。裴是晋之开国元勋、著名历史学家裴秀之子,博学稽古,自少知名,虽与贾后为表亲,却无狗苟阿谀之事。掌权时,眼中唯家国大义,因而名倾四海,学术上亦有建树。西晋时时俗放荡,不尊儒术,起自于魏末何晏等的谈玄之风,逮自王衍愈演愈烈。裴忧王衍之徒口谈虚浮,政事全废,又声名远扬,流风所至,群起而效之,而作《崇有论》批驳其“是以立言藉于虚无,谓之玄妙;处官不亲所司,谓之雅远;奉身散其廉操,谓之旷达”。对纠正世风起了某种警示作用。

    两位有宿怨的政敌被砍了脑袋,解系任雍州刺史时上表向朝廷告过赵王伦和孙秀的状,这人不能留,砍了。还有他弟弟解结,看着也叫人挺来气、不顺眼,砍了。大丈夫做事讲究的是心狠手辣,解氏也并夷三族。

    九、司马允起兵被暗算

    赵王伦与孙秀将他们最想杀之人张华、裴首先送上了黄泉路。政敌除掉了,刺眼的人杀光了,这世界按照自己的心愿像点样子了。一开始光顾着心情激荡地享受杀人的快乐了,其他胜利果实还没有享受呢!现在那帮鬼魂都去了阴曹地府,咱们该尝尝胜利果实是啥味道了。所谓胜利果实,一是高官;二是厚禄,这也没啥新创意,杨骏、司马亮都玩过的。

    赵王伦首先以晋惠帝的名义下了一道伪诏,封自己:“使持节、大都督,督中外诸军事,相国、侍中。”其中相国一职,特别有深意,晋建国,并没有相国一职,但赵王伦想到其父司马懿以丞相辅魏,其兄司马昭以相国辅魏,最后把曹氏的江山“辅”到司马氏手中了。自己以相国辅政,最后傻皇帝的龙椅也会“辅”到自己的屁股底下的。既设此位,赵王伦已经不甘于做人臣了。相国置左右长史、司马、从事中郎四人,参军十人,掾属二十人,兵万人。自己封完官,当然是封自己儿子了,以其世子散骑常侍司马荂领冗从仆射;子司马馥为前将军,封济阴王;司马虔为黄门朗,封汝阴王;司马诩为散骑侍郎,封露城侯。(自魏至晋,散骑常侍、侍郎、侍中、黄门侍郎共平尚书奏事。赵王伦封自己儿子皆为要职)。封完自己儿子则封自己的亲信、走狗、打手等,孙秀等皆封大郡,并握兵权,文武官封侯者数千人。百官总已听于赵王伦。

    当然赵王伦也没有忘记傻皇帝的皇后贾南风已喝了一杯金屑酒,一命呜呼了。得给皇帝娶个新皇后。这位新皇后名羊献容,外祖父孙旂时为平南将军,因见孙秀在赵王伦手下炙手可热,且前途不可限量,人走仕途,第一要义就是找靠山进圈子。这孙旂看中了孙秀,便背着家谱与其和族,孙旂的四个儿子也都投到孙秀门下做子侄辈。二孙如此成为一孙。有此种关系,孙秀就让赵王伦将羊献容接进宫中做了晋惠帝的新皇后。

    羊皇后在历史上堪称传奇皇后。她在皇后位上共经五废五立,最后归于刘曜,为刘曜的皇后。羊献容做了刘曜的皇后,与刘曜有过一次精彩的对话,对傻瓜皇帝司马衷做了一个总体评价,其准确精到的程度连优秀的历史学家也未必有如此眼光,不过这都是后话。赵王伦给晋惠帝娶了新皇后,又组织太常官员谥故太子为愍怀,将其葬于显平陵,立故太子的二儿子临淮王司马臧为皇太孙,原来的太子官属转为太孙官僚,赵王伦亲任太孙太傅,辅导太孙将来怎样做皇帝。

    这些事情处理完了,赵王伦颇有些顾盼自雄起来,当皇帝处理的不就是这些事吗,自己现在实行的就是皇帝的权力。既然同是宣皇帝的子孙,我为何不能做个名副其实的皇帝,为何给一个傻瓜皇帝打工呢?就此赵王伦颇有篡逆之心,但他觉得时机还不够成熟,还须造些舆论,往自己脸上刷些金彩,最好造成一个水到渠成的结果,让天下人都觉得赵王不出,奈苍生何的最佳局面。

    赵王伦乐得整日往云彩上飘的时候,有一个人满肚子怒气,就要站起来阻止他的“飘”了,这个人就是晋武帝的儿子淮南王司马允。本来在太子司马遹被废时,众臣在议论新的皇储候选人时,一部分人提出的人选就是淮南王允。当时由于有不同的意见,此事便搁置不论。赵王伦起兵废贾后,司马遹昭雪,司马遹的第二个儿子司马臧立为皇太孙,这一切符合礼仪,淮南王允也无话可说。贾氏一党清除后,赵王伦封淮南王允为骠骑将军,开府仪同三司,领中护军。淮南王允性格沉毅,领中护军时,纪律严明,军容规整,众皆畏服。当他与赵王伦、孙秀近距离接触多了,便察觉出他们立司马臧为皇太孙只是个幌子,是暂时性地堵天下人之口,真正的目的是赵王伦自己要当皇帝。淮南王允觉得心里发堵,我自己当不上皇太弟也还罢了,你的狼子野心是把皇帝与皇太孙一口吃掉,自己面南称王。岂有此理。咱司马家的巍巍宫阙,金玉华堂,傻子坐在那里可以,但你赵王伦坐在那里就不可以。

    淮南王允从此告病假不上朝了,而是广散钱财,招纳死士,在府第的后园中秘密训练,准备不日起事,诛灭赵王伦、孙秀。风声与消息在无限的寂静中还是会显示出某种征兆,也许寂静本身就是征兆。赵王伦、孙秀不能确切地知道淮南王允在干什么,但还是猜测他称疾不朝肯定躲在家中在干点什么。风微烟淡中听不见的杀声,很可能是最致命、最阴险的杀声。赵王伦、孙秀嗅到了不同寻常的气味儿,感到恐惧。他们决定先夺去淮南王允的兵权。兵权是一切乱子的根源。

    永康元年(300)八月,赵王伦、孙秀下伪诏,转淮南王允为太尉,不再担任中护军一职。太尉一职比中护军高,却没有兵权,这又是一种外示优宠,实则夺权的把戏。淮南王允看穿了他们的坏心眼儿,称自己染病在身,无法担任太尉这一要职。赵王伦、孙秀看到自己的权威受到蔑视,一个淮南王允都摆不平,那些手握兵权的诸王怎么办?这些王们个个拥兵自重,统率一方,都是我将来做皇帝的拦路虎,得先给第一只跳出来的拦路虎一个当头棒,把这只虎灭了,其他的虎就不敢轻举妄动。赵王伦便遣御史刘机第二次拿着伪诏去逼迫淮南王允接诏就任太尉一职,立马交出兵权。这回刘机是带着两个令史(副手)来的,一进府就把淮南王允的下属们全都给抓起来了,并宣布他有拒绝诏书,大逆不敬之罪。

    刘机口口声声用诏书来压淮南王允,可能淮南王允心中也明白晋惠帝没有能力亲自下诏,他倒要看看这诏书究竟出自谁之手。他从刘机手中要过诏书,不看则已,一看火冒三丈,诏书为孙秀手书。如此奸佞小丑,在淮南王司马允眼里,形同猪狗,什么时候以皇帝的代言人自居了?皇上昏昧是一回事,但你就此就以为自己可以代替皇帝,那又是一回事。淮南王允大怒,喝令属下反过来抓住御史、令史,先斩下他们的狗头,给赵王伦、孙秀点颜色看看,他们还敢不敢装神弄鬼,假天子之命,滥施淫威。不料这御史刘机又狡猾又机警,看到大事不妙,假诏书也不要了,两个令史的安危也不顾了,被猎狗追赶的兔子一般一蹿一蹿地跑回去向赵王伦、孙秀报告去了。只剩下两个比较笨的副手,在逃跑方面缺乏天赋,被突变的形势惊得定在那儿了,做了淮南王允的刀下鬼。

    西晋本属治乱无常的短命王朝,这些王们的起兵,似乎都有些即兴表演式的仓促、草率,缺乏深谋远虑的周密计划,缺乏细致入微的精准盘点,缺乏引导局势走向何处的大政方针,缺乏丝丝入扣的具体环节的支配。虽然兵为诡道,兵乱一起,局势无常,但无常中总有一线是不能乱的,即你为什么起兵,你自己的能量有多大,你的根据地在哪里,谁是你的敌人,谁是你的朋友,你胜利如何驾驭局面,你失败如何摆脱危机……似乎这些王们普遍心里没谱,头脑一热一哄而起,一遇败局一哄而散,与没有经过职业训练的乌合之众、土匪草莽起兵大体是一个路数。所以他们皆如飙风骤雨,其来也猛,其去也迅。

    淮南王允虽然养了不少死士,但和他的淮南国兵加起来,现在能够动用的兵力才七百人。如果这七百人个个勇不可当,如果淮南王允有个智囊团,如果皇宫里再有个负责要害部门的人做内应,他们擒住赵王伦、孙秀,发动一场成功的宫廷政变也不是没有可能。事实上这些人除了勇气可嘉外,后两项付之阙如。淮南王允杀了两名令史后,厉色对左右说:“赵王伦欲破我家!”接着便率领这七百人从府中呼啸冲出,一路大喊:“赵王反了,我去攻打他,支持我的左袒。”一些兵士还真被他鼓动起来,脱掉左边的衣服,加入了讨伐赵王伦的队伍。淮南王允人马首先冲向皇宫,可尚书左丞王舆是赵王伦一党的,他下令紧闭大门,淮南王允攻不进去。攻不进去就不强攻,转头去攻相国府。当时赵王伦以东宫为相国府,与西宫相隔不远,两下交锋,淮南王允的死士们果然勇猛,赵王伦的手下屡战屡败,瞬间被杀死一千多人,赵王伦自己也差点被雨点般的飞矢射死,吓得只好领着自己缺乏战斗力的下属们,战战兢兢地躲在相府大树的后面,求树显灵保佑了。此时的形势对淮南王允一方是有利的。

    不料事情马上就要急转直下了。在诡谲的军事激变中,谁都不知道魔鬼藏在哪里,什么时候冒出来。没有高超的政治智慧是无法战胜这魔鬼的。中书令陈淮想召集一些禁军前去支持淮南王允,将赵王伦彻底剿灭。便跑到晋惠帝的面前报告说,淮南王允和赵王伦打起来啦!两虎相争,必有一伤,于皇室不利,“宜遣白虎幡以解斗”。陈淮在此处耍了个大花招,他欺负晋惠帝傻,弄不明白驺虞幡与白虎幡的区别与用途。其实驺虞幡才是解兵的,白虎幡是麾兵进战的。晋惠帝翻了翻白眼儿,觉得哪儿有点不对劲儿,又指不出具体不对劲儿的地方。既然陈爱卿说白虎幡是解兵的,那有可能自古以来白虎幡就是这用途。不容迟疑,马上叫人拿出白虎幡,使禁军头目司马督护伏胤,扛着这威风凛凛的白虎幡,带着四百骑兵从皇宫中杀出,支援淮南王允。

    白虎幡在洛阳的秋风中飘了两飘——只是作为一种纺织物的品质在飘,它的权威还没有显现呢,伏胤的一行人马就被一个人拦住了,这个人就是赵王伦的儿子汝阴王司马虔。他把伏胤从马上请下来,走到僻静处,对他说,如果他能反水,转而支持赵王伦,刺杀淮南王允,以后他与这些大兵们都可以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大凡历史紧要关头,英雄不一定出,叛徒肯定是会有的。在西晋那种无行的时代,许多人都在争着抢着做叛徒,就看有没有这种机会了。既然反水了就能与赵王伦共富贵,干吗不反水呢?淮南王允又没许以什么好处,犯不上为他卖命。没有什么犹疑伏胤立即同意倒戈,站在赵王伦这一边,冲出宫去,刺杀淮南王允。此事陈淮绝属弄巧成拙,如果他不出主意,让伏胤扛白虎幡带兵支持淮南王允,就没有伏胤的临阵叛变与淮南王允的被害。

    伏胤既然决定追随赵王伦,白虎幡也不扛了,烂布片似的扔到角落里,司马虔弄来了一块皇帝写诏书的空版,让伏胤怀空版而出,诈言皇帝有诏助淮南王允。相府门外此时西风烈,杀声急,岌岌可危的相府耸立在阴沉凝滞的乌云下,眼看就要被攻破了。在形势上占优的淮南王允听到晋惠帝有诏派伏胤前来助战,情绪更加高涨,一点也不加提防地就把伏胤放进了阵内,自己刚下车受诏,伏胤便掏出怀中所藏利刃,一刀刺中了淮南王允的胸膛,二十九岁的淮南王司马允出师未捷,在正大光明的讨伐中,死于阴谋。他的三个儿子也同时被害,坐此事而被杀者数千人。两军阵前,最忌来路不明者(他自称来路很明不算数)进入阵中,靠近主帅。因为激奋混乱的鏖战中,人的神经高度集中紧张,根本无法在瞬间辨清谁是毒蛇谁是朋友。作为一种铁的纪律,应先把来路不明的人隔离冷藏为上策。淮南王司马允之死,海内震骇,莫不痛惜。

    十、绿珠玉碎

    淮南王允的讨伐,虽是一个忽生忽灭的小插曲,一天工夫不到即被剿灭。但赵王伦和孙秀觉得,这个小插曲说明要杀的人还是没有杀尽,所以还得杀人。这回杀谁呢?他们扳着指头算啊算,又算出了一大堆该杀的人。特别是小人孙秀,整日一双贼眼被仇恨与亢奋烧得贼亮血红,他觉得自己忙得两只脚板冒烟儿,可该杀的人还有一大串呢!

    首先是石崇。石崇又勇猛又有才气又漂亮,还是贾谧的二十四友之首。这还罢了,关键是他特有钱,富可敌国。他任荆州刺史时,既是一方父母官,又是一方最大的强盗头子。他道貌岸然官派十足地坐在荆州刺史的官位上,有时还方方正正地登上主席台,打着漂亮的手势给下属们做报告,要他们讲廉洁、两袖清风、一身正气、为民谋福,竟讲些唬人的大词儿,暗地里却组织自己的一伙心腹,扮作强盗,专抢那些来荆州附近做生意的富商大贾,致富速度之快,就像银子从地里嗖嗖长出来似的。而抢来的这些银子石崇悉数运回了洛阳郊外的金谷涧,又在那里修建了一座人间仙境金谷园。这也罢了,偏偏石崇用三斛明珠买了一个绝色美女——绿珠,此娇娃色艺俱佳,尤善吹笛。笛声一起,凤凰不鸣,香兰不笑,千人倾耳,万籁唯余此声。这还了得,富翁,仙境,美女都叫他一个人享受了,要是把他的那种状态过渡到我这来,该有多么好!我现在手中大权在握,想把天下的什么“过渡”到手中,都是轻而易举的事。天下就没有权力过渡不来的美事儿。

    贾谧被诛后,石崇因与贾谧的关系已经被免官。免官就免官,石崇不是想不开,不是有一句口号叫“财富使人愉悦”吗,反正石崇有的是钱,与金谷园中以绿珠为首的百十名粉黛娥眉整日“流风入座飘歌扇,瀑水侵阶溅舞衣”,愉悦去呗!聪明的石崇他应该知道,不被权力所保护的财富,那财富是不会长久的。被权力的狗眼盯上的财富,那财富也不会长久的。

    猥琐的孙秀竟然还是个风流情种。他对绿珠寤寐思之,馋涎欲滴。一日,他派几个心腹之人亲往金谷园求石崇把绿珠让给他。所谓“求”,那是客气说法,其实就是“抢”。此时的石崇正领着他的莺莺燕燕们登凉台,临清流,于芳晨丽日之下散心呢。忽听孙秀派人来“求”绿珠,也不敢怠慢。孙秀是什么角色,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王。自从诛除贾氏一党之后,洛阳城的飙风里夹杂着的点点血丝从未干过。得罪了此人,身家性命难保。石崇马上点出十几个极俏丽的婢妾,郑重地站成溜直一排,让孙秀的使者尽管挑,挑中谁,定以丽人相赠。金谷园多美人,但她们可都不是绿珠。孙秀只要绿珠,李代桃僵是不行的。而天下只有一绿珠,即便是风情万种,此珠也早入石崇怀中,焉能转赠他人?

    来使用眼睛瞟了瞟这些美人,被这些带雨的桃杏、出浴的娇荷们晃得眼睛直发花。发花归发花,却不忘重大使命,极认真负责,不收赝品。一个小头目模样的人对石崇说:“您的美人确实都是绝色,我们受命只要绿珠,不知哪一位是?”

    石崇一听压不住火了,厉声喝道:“绿珠是我的所爱,不能送人。”此处休说情迷,大丈夫随便以自己所爱赠人,那还是大丈夫吗?来使可能还不是与孙秀一样心肠烂透的人,他还在苦口婆心地劝告石崇:“您博古通今,因红颜惹祸的事有多少?不要一口回绝,请三思而后行。”石崇一口咬定,诸妾尽可,绿珠不行。来使们空手走出了金谷园,不知是绿珠没索到,回去无法向孙秀交差,还是不忍看富丽金紫的金谷园化为荒榛瓦砾,石氏一族尽灭,石崇的父亲石苞亦是晋之开国元勋。现在的石崇是财不挡祸(只招祸),命不禁刀,得再回去劝他一番。这行人走到半路又折回金谷园,对石崇又晓之以利害,劝他放弃绿珠,保财、保家、保命。石崇的态度没有变化,比金谷园的嶙峋怪石还要硬。

    这下子可惹恼了孙秀,掌权的亢奋已使他的头脑膨胀得近于疯狂。疯狂的孙秀劝赵王伦杀石崇,并气哼哼回府琢磨安个什么罪名杀石崇,最后以他参与了淮南王允谋反定他个死罪。这天,孙秀从书案上抽出一张青纸,飞笔下了一道诏书(赵王伦当政期间,诏书多为孙秀所下),以谋反罪捉拿石崇。诏书到时,石崇正与众美女宴于楼上。捉拿他的兵士们将金谷园围得连只苍蝇都飞不出,他对侍侧的绿珠说:“我今天是为你得罪孙秀的呀!”自古以来,大丈夫都是做不到底的,大丈夫爱美人,他——历史与文化——都要求美人要为大丈夫殉情,否则大丈夫蒙羞,历史获耻,君子遗恨。虞姬必在项羽面前自刎(保不齐是他杀),绿珠必在石崇面前跳楼,如此成就一段英雄美人带血的馨香而凄凉的传说。美,必然是易碎而短命的。绿珠对石崇说:“我会死在您的面前。”冶袖一扬,惊鸿翩飞,绿珠跳楼而亡。可怜一代红粉,玉碎魂渺,花落春残。石崇被押往洛阳东市斩首,同时被害的有其母兄妻子共十五人。

    告诫世间人千万别修什么安乐窝。富贵本如流水,它可以流来,也可以流去。董卓做郿坞,想藏貂蝉做万岁侯;石崇做金谷园,想藏绿珠享千年福,蠢矣!谬矣!

    与石崇同时被害的还有中国历史上的第一美男大才子潘岳。潘岳人文具美,只可惜品行有亏,我们今天读他写的《怀旧赋》《悼亡诗》,仍会让人心动魂飘,泪洒衫襟。早在潘岳父亲潘芘做琅邪内史时,孙秀就是潘岳的小吏,孙秀狡黠不正,潘岳恶其为人,数挞辱之。这次也以谋反罪被砍了头,夷了三族。

    欧阳建因是石崇的外甥,赵王伦镇关中时也向朝廷上过表,批评他与孙秀胡作非为,逼反了羌、氐。睚眦必报的赵王伦、孙秀捎带着把欧阳建也杀了。凡有逆我者,一个白眼儿,一个手势都不放过。欧阳建之死,冤上加冤。欲加之罪,何患无词——给欧阳建加罪,就是无词。欧阳建,字坚石,渤海人,才藻美赡,擅名北州,时人赞曰:“渤海赫赫,欧阳坚石。”被害前作《临终诗》一首,千载之下读来,还有无辜受戮,叫人痛彻心肝之感。《昭明文选》收录此诗。欧阳建死时刚过而立之年。

    东坡先生词曰:“灵均去后楚山空,澧阳兰芷无颜色。”英华人物充实美艳了大地山河,人物凋零,英气散尽,不仅山空水滞,花草无色,历史与文化自身也变得苍白轻飘荒疏起来。赵王伦作乱,杀张华、裴、石崇、潘岳、欧阳建,使西晋的文化园地更觉凄凉。毕竟人是文化的载体,人都死了,还会有什么文化的繁荣昌盛呢?

    淮南王允像一个捣蛋的浪花,只涌一下就飞溅得无影无踪了。看来天助赵王伦哪,赵王伦如此更近一步地窥伺神器,想坐上皇帝的宝座。但有一件麻烦事得先处理一下,这就是齐王司马冏。齐王冏在废贾后的过程中,功劳不小,但事后论功行赏,齐王冏仅拜游击将军,且没有开府。齐王冏愤愤不平,觉得自己功高赏薄,而赵王伦的亲信们都以顽鄙之姿,微渺小功官大多金。奸猾的孙秀看出了齐王冏的情绪不大对路,这是一座蕴藏百丈烈焰的火山,处理不得当,会是第二个淮南王允。孙秀便和赵王伦研究,把齐王冏打发到哪儿去为好,最后二人决定将其踢出朝廷,出为平东将军,镇许昌。此亦是庸人小计,以为自己看不见的危险就不是危险了。

    十一、赵王伦篡位

    淮南王允死了,齐王冏走了。赵王伦、孙秀加紧了篡位的步伐。首先得再提高提高赵王伦的形象。官是不能再升了,相国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相当于“副”皇帝,着实是没有空间了。那就在荣宠上加规格。孙秀提议给赵王加九锡,所谓加九锡是指“帝王赐给有功或有权势诸侯大臣的九种物品,一般指车马、衣服、朱户、虎贲、弓矢、铁钺等,西汉王莽篡位前曾加九锡,东汉末曹操封魏公又加九锡,其后各朝权臣篡位前都要先加九锡,成为例行公事”。可见这“九锡”包含着的巨大信息就是这位权臣已经有不臣之心了。孙秀这么一提议,百官面面相觑,皆低头不语。只有敢抚张华尸体痛哭流涕的吏部尚书刘颂发出声音:“昔日汉献帝对魏武(曹操)加九锡,魏常道乡公对文王(司马昭)加九锡,皆一时之用,不能作为常例。周勃、霍光,其功至大,皆不闻加过九锡。”赵王伦一党中的张林一听愤怒不已,便要以刘颂是张华一党中人的罪名杀刘颂。孙秀从赵王伦即将登基,要收天下人望的角度考虑,对张林说:“杀张华、裴已失时望,不能再杀刘颂了。”刘颂不久病逝。朝廷中再也听不到任何反对声音了,晋惠帝遂下诏加赵王伦九锡。赵王伦的几个儿子、孙秀、张林等官职又普遍上调几级。

    加了九锡的赵王伦与官职肥大丰美的孙秀之流,是乱世粪壤之英,并不是真有济世之才,匡辅之谋。这一团队皆为邪佞之徒,贪淫昧利。赵王昏,孙秀狡,司马荂鄙,司马馥、司马虔戾,司马诩愚,而这些人还都自以为是,互相诋毁,互相憎恨。其中渣滓般的人物当属孙秀的儿子孙会,这个孙会形貌短陋,放在人堆里一瞧,其器局实在猥琐不堪。他爹孙秀还没发迹时,孙会混迹于洛阳城西,帮助富家儿买卖马匹,挣几个小钱填肚子。他爹现在是高官了,孙会好歹也是个官二代,怎么还能贩马呢?这不符合最具人情味儿的裙带关系文化。吏部(组织部门)是不能答应的,吏部历来是慧眼独具和负责任的部门。马贩子孙会摇身一变成了射声校尉,而且还娶了晋惠帝的女儿河东公主。洛阳城的百姓们看到小瘪三孙会变戏法般成了傻皇帝的乘龙快婿,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也不能怨百姓,百姓统统的比较愚笨,不大懂得权力可以伪造一切的高妙道理。

    赵王伦虽然被加了“九锡”,心中觉得现在当皇帝还是不托底,最好能取得神仙的支持。人神两界都畅通无阻,那当起皇帝来才会福祚无限。可神仙一时也请不来,那就自己造个神仙。赵王伦与孙秀使牙门赵奉诈传宣皇帝司马懿显灵了,让他传语众人:“伦宜早入西宫。”又说司马懿在北邙山上帮助赵王伦登基。自己酿成鬼风神雨后,赵王伦便乘势在北邙山上为司马懿又修了一座庙,天天香火不断,祈祷父皇保佑他夺位成功。有了“九锡”,有了“神仙”,赵王伦、孙秀这回觉得登上皇帝宝座的时机可真到了。

    永康元年(300)年底,赵王伦一面指使自己的心腹散骑常侍义阳王司马威(司马懿之弟司马孚曾孙),从晋惠帝手中抢夺传国玉玺,一面让人作“禅让”诏书,把皇位禅让给赵王伦。晋惠帝虽傻,却也知传国玉玺,乃皇帝之命,传国玉玺丢了,皇帝也就不成其皇帝了。所以他紧紧抱住玉玺不放,司马威使了狠劲,把惠帝的手抠得流血,惠帝痛得哇哇大叫才算把玉玺抢走了。玉玺抢过来了,伪诏也作成了。依伪诏使尚书令满奋持节,捧玉玺以禅位于赵王伦(这戏演得像真的一样)。

    按礼仪天子受禅历来是要谦让的,迫不及待地就接过玉玺,好像是早有预谋似的(当然是早有预谋)。赵王伦也按规矩谦让了一番。众人当然是懂规矩的,知道这谦让只是作秀,当不得真的。于是宗室诸王、群公卿士咸假称赵王伦上膺天命(棺材里司马懿的枯骨都发神语了),下合人心就该当这个皇帝。赵王伦也就不再假惺惺地推辞了,接受了的晋惠帝“禅位”。左卫将军王舆、前军将军司马雅等率甲士入殿,耀武扬威,晓谕禁军头目们,谁也不许乱说乱动。呆皇已经禅位,新皇帝就要登基,大家恪尽职守,顺应潮流,新皇帝的恩泽就会普惠到你的头上,否则格杀勿论。禁军头目们被这威势震得如霜下的寒蝉,无敢违者。张林又带兵将皇宫的各门守住,以防有人偷袭。

    永康二年(301)正月初九,夜漏未尽,内外百官以乘舆法驾迎赵王伦进宫,僭即帝位。大赦,改元建始。

    凄凄惨惨的晋惠帝,政变之夜,雾锁龙庭,云遮星月,孤立无援的他环顾四周,哪个是骨鲠的忠臣,哪个是热血的卿士?诸王百官,东家蝴蝶西家飞,都是墙头草。他们抛弃他就像抛弃一块用过的烂抹布一样容易啊。傻皇帝心里一阵辛酸。赵王神采飞扬登基之日,晋惠帝悲悲戚戚坐上一辆车子,从华林园西门出居金墉城。尚书和郁、琅邪王司马睿(司马懿曾孙、开创东晋王朝的晋元帝)、中书侍郎陆机把他送到金墉城下。赵王伦使人带兵把金墉城围了起来。过了几天,赵王伦奉晋惠帝为太上皇,改金墉城为永昌宫,把日前立的皇太孙司马臧废为濮阳王,不久又将其杀害。

    十二、狗尾续貂贻笑千年

    自以为坐稳了龙庭的赵王伦又来了一番新的近于疯狂、近于笑话的大封赏。读史至此,你都觉得他不是在做皇帝,而是在出洋相。原来的世子司马荂理所当然地被封为太子,其他三子皆为王,孙秀为侍中、中书监、骠骑将军,仪同三司,从傻皇帝手中抢来玉玺的义阳王司马威为中书令,张林为卫将军,其余党羽,皆为卿、将。甚至这些人的奴仆,开门的、拎包的、打伞的、端茶的、倒水的、扫地的等等都加以爵位。自己周围的小圈子封完了,赵王伦可不是捂着官印摩挲把玩不与人的吝啬鬼,他要把皇帝的恩泽洒遍天下。是岁,天下所举贤良、秀才、孝廉都不用考试了,直接授予官职。(老规矩地方所举的这三种人才是要经过考试,辨其优劣,才能给予相应的职位的。)郡守、县令皇帝登基大赦之日在职的全部封侯,他们的属官也都官升一级。

    如此,赵王伦手下的官,特别是大官多得如三伏天里成团的蚊蝇,飞舞在晋朝的宫廷上。“每朝会,貂蝉满座”(貂蝉,为汉代侍从官员帽子上的装饰物。《后汉书·舆服志下》:“武冠,一曰武弁大冠,诸武官冠之。侍中、中常侍加黄金铛,附蝉为文,貂尾为饰。”西晋的大官们亦戴这种官帽)。大官们忒多了,赵王伦坐在龙椅上往下一瞧,黑压压的一大片。单说侍中、散骑常侍,别的皇帝一般只设四人,最多六人,这是定制。赵王伦一口气设了一百多人。我皇圣德苞六宇,一下子就“苞”出这么多高官,可见当时的政治秩序已经混乱到什么程度。

    大官多(仅仅是泡沫),大官们自己当然是兴高采烈,但是也有烦恼,那就是插在帽子上做装饰的貂尾奇缺,供应严重不足。远在一千七百多年前的西晋,貂皮堪比黄金哩,赵王伦曾指使部下买过盗贼盗出的晋武帝一领貂裘,这个部下便被判了死刑。赵王伦坐罪差点被免官,因其是晋武帝的亲叔叔,特下诏免之,才躲此一劫。貂尾既然是官阶的象征,更是稀罕高贵之物。那时的貂都是自然野生的,哪像今日养貂专业户遍地开花,只要你有钱,又喜欢行为艺术,可以买N条貂尾插在自己的帽子上。

    没貂尾的大官很着急,很上火,已经到那个官品上了,也不能让大冠光秃秃的不晃动个毛尾巴。没那个毛尾巴,好像咱不是啥大官似的。需求逼人发明创造,逼人产生智慧。不知是哪位刚刚被封的帽子上已没貂尾可插的大官,灵机一动,想到自家院子中每日里晃动不停的狗尾巴,于是比照先贤官帽上貂尾的长短胖瘦,宰了一条狗,剪其狗尾巴插上大冠,即刻变无尾帽为有尾帽。虽不是神仙妙术,也解了燃眉之急。立马此风蔓延开来,晋之大殿朝会时,别是一番风光。一半貂尾,一半狗尾,参差乱晃,熙熙和乐,煞是好看。由此“狗尾续貂”一句成语产生,这是赵王伦对中国文化的一大贡献。赵王伦见自己所封大官人人帽上有尾巴可插(管他貂尾狗尾),不以为忤,还觉得这是大晋繁荣昌盛的好兆头呢!

    这样的朝廷,荒唐啊!李鸿章认为天下万般职业中,最好做的便是官。人若是官都做不来,还能做什么?谬也!他这一说大约是连昏官、贪官、糊涂官都不适合。在封建社会的官场上,官们个个别有一番技巧,别有一种学问,其基本宗旨是对下是狗官,对上是官狗。更别说是好官、清官了。赵王伦现在是当上了晋朝最大的官,孙秀副之。顷刻之间千军万马、千山万壑、千人万事都归自己指挥了,可咋指挥呢?主昏臣佞,忽得高位,既激动,又茫然。赵王伦表面上是皇帝,实际国柄却掌握在孙秀手里。凡政治局量浅窄的人,暴得大权后,必胡作非为,因为他不知道如何驾驭一部庞大的国家机器,只能在乱套中相互掣肘,相互否定,相互矛盾。赵王伦下一道诏书,孙秀看着不顺眼,便将这道诏书撕碎,自己身边预备一大捆青诏纸,唰唰唰,提笔就是一份新诏书。皇家的威严,官僚机构正常运行的制度全都乱糟糟,秩序全无。更为可笑的是孙秀自己下了一道诏书,执行者刚刚落实,他又觉得不对劲了,便追回前诏,再下一诏,忽又觉得第二诏也不对劲儿,再追回第二诏下第三诏,如此再三再四,百官们如斜坡上的弹丸,转易如流,光顾着手捧孙秀不断更换的诏书飞奔在洛阳大道上的尘土之中了。

    “俊乂在官,百僚师师,百工惟时。”孙秀这么个奸宄之人在朝廷做重镇,岂不乱套。况且他们内部也不团结,自以为在废贾后、废惠帝中都建立了大功的前给事张林,现官拜卫将军,又没有开府,便很抱怨,觉得自己功大赏薄都是孙秀搞的鬼,便向现“太子”司马荂写了一封密告孙秀的信,说孙秀专权,不得人心,现在“皇帝”身边的所谓功臣个个都是小人,他们身居重任,民所具瞻,却个个品德不端,胡作非为,长此下去,皇运焉能长久?要把他们全部清除掉。

    “太子”司马荂本来就是鄙陋之人,他与父亲赵王伦现有的一切,不是他们自身价值的真实体现,是承司马懿的光照之荣。光照之荣可以把一个人的外部照得贼亮,却不能把一肚子败絮照成金玉。司马荂接到张林的密信就交给自己的“父皇”赵王伦。赵王伦一看,这叫什么鬼话,朕的江山全仰仗孙秀呢,孙秀爱岗敬业,光诏书一天都不知道发了多少份,追回多少份,宠之荣之尚来不及呢,怎能诛之。赵王伦便把张林的密信给孙秀看,孙秀一看竖子张林要灭我荣华富贵,气得腰间长剑如风吼,立马劝赵王伦杀掉张林。赵王伦恍然大悟,张林才是该杀之人。于是这条跟在赵王伦屁股后面跑得相当欢实的狗,一眨眼人头落地,并被夷三族。

    张林华林园被杀之夜,王舆也被召入园,他亲眼看到了张林脖颈上的鲜血染透了华林园中的株株衰草,斜阳如血,赵王伦、孙秀等人的目光也如血,凄迷的血雨中,他一定是心惊肉跳的。他与张林都是赵王伦废贾后、废惠帝——他更是杀淮南王允的走狗。有一天,赵王伦嫌弃他这条走狗了,也会毫不留情地向他的脖颈上伸来雪亮的屠刀,也会夷他的三族。权力的核心是利益,哪有友情可讲。不知是否因亲眼目睹张林的人头落地,王舆成了赵王伦、孙秀走上断头台的关键性人物。

    十三、三藩王联手讨凶逆

    “南山有乌,北山张罗。”杀了张林以后,孙秀觉得聚在洛阳四周沉郁雄狠的兵气并没有散去,他们的政权还不够稳固,还要张开更大更密实的罗网,把一切有可能发生叛乱的因素全都罩住。

    他们现在最大的心病是齐王司马冏、河间王司马颙、成都王司马颖。三人并拥强兵,冏镇许昌,颖镇邺城,颙镇关中。这三人要是联合起来进攻洛阳,帮助惠帝反正,赵王伦屁股底下的宝座立即有倾覆之势。得想办法扼住他们的咽喉,掐住他们的命脉。二人思来想去,决定先掺沙子,选自己的亲党和赵王伦的故吏为三王的参佐及郡守;然后怀柔,加齐王冏为镇东大将军,加成都王颖为征北大将军,皆开府仪同三司。然而包藏杀机与猜疑的荣宠不能让人买账。特别是齐王冏,前回废贾后、杀贾谧自己本来是立了大功的,只拜游击将军,又被踢出洛阳,而赵王伦自己却废惠帝,正儿八经地当上了皇帝,连无耻小人孙秀也在大晋的朝廷发号施令起来。自己在这场宫廷政变中扮演的角色简直是个小丑。赵王伦、孙秀早就把他视作“眼中钉”了,终有一天会拼个你死我活的。与其做鱼肉,任刀俎宰割,不如做刀俎去宰割鱼肉。本来齐王冏就是个极有胆气之人,当年他为父申冤连晋武帝都不惧,他会惧庸人赵王伦及其走狗孙秀吗?

    永康二年(301)三月,齐王冏与豫州刺史何勖、龙骧将军董艾起兵讨伐赵王司马伦。遣使传檄告成都王司马颖、河间王司马颙、常山王司马乂、南中郎将新野公司马歆(司马骏之子)称:“逆臣孙秀,迷误赵王,当共诛讨。”这一檄文在诸王之间产生了不同的反应。使者至邺城,成都王对起兵讨赵王伦一事举棋不定。因为现在他面前有两条路,一是接受赵王伦的征北大将军之封;一是起兵响应齐王司马冏,讨伐篡逆者赵王伦。他与自己的首席谋士、时任邺令的卢志共同商议。卢志是位伐赵派,他说:“赵王篡逆,人神共愤,殿下收英俊以从人望,顺应天理而讨伐赵王伦,百姓必不召而自至,攘臂争进,将会攻无不克。”成都王颖形美智昏,不知书。看外表,琼枝璧月,英英俊彦,内里原是个糊涂虫,灵窍不开。但他这人性情比较敦厚,虽然智慧尽被云雾遮尽,却能听卢志的话。出身官宦世家的卢志政治目光比较高远。成都王颖在一定时间内积累起的令名都是卢志帮他策划运作出来的。

    成都王颖听卢志这么说,立马把拜他为征北大将军的“诏书”扔掉,决定起兵响应齐王冏,并任命卢志为咨议参军,以兖州刺史王彦、冀州刺史李毅、督护赵骧、石超等为先锋队伍,大张旗鼓开往洛阳。队伍到朝歌县,由于不断有新兵源加入,已成二十万大军。常山王司马乂、太原内史刘暾、新野公司马歆也率兵加入了讨伐赵王伦的洪流中。

    河间王司马颙却是个骑墙派,既无行,又恶浊。前安西将军夏侯奭自称侍御史,在始平拉起几千人的队伍准备响应齐王冏,可自己的队伍力量实在薄弱,清君侧实属是杯水车薪。他考虑河间王颙兵强将广,又是宗室至亲,邀他一同出兵,定可兵气浩荡,威震四方。夏侯奭便遣使来河间王颙处,商议出兵之事。河间王颙现在把赌注押在了赵王伦一边,他是拥赵王派。原来他也有位首席谋士,此人名叫李含,是在八王之乱中仅次于孙秀的最能挑起风波的小人。八王之乱,每次“乱”都是一股摧毁性的破坏力量,都没有任何建设性意义,但其中破坏性最大的当属河间王司马颙之乱。他所信任的下属一为李含一为张方,具有将西晋王朝身上的溃疡转化成恶性肿瘤的巨大的恶的能量。有时夹在历史缝隙中的小人物,看似虱虮般不起眼,却能使一个王朝的躯体彻底烂掉。

    李含给河间王颙出的主意恰好与卢志给成都王颖出的主意相反。他让河间王颙派他的部下杀人如割草嗜血似魔鬼的振武将军张方前去擒拿夏侯奭并与其倡议起兵的首领十数人,全部腰斩于长安。杀完夏侯奭等人,齐王冏的使者及檄文也到了长安。河间王颙又听李含之谋,囚使者送与赵王伦。又派张方率大军去洛阳帮助赵王伦抗击齐王冏。张方带着队伍赶到华阴县时,河间王颙突然得到消息说成都王颖和齐王冏结成了一伙,大军达数十万,戈矛如林,旌旗如云,赵王伦的伪朝廷可能要垮台,他无论如何也无法战胜二王的义师。河间王颙吓得心惊肉跳,呀!骰子掷错了?对于这种无行的政治赌徒,骰子掷错了,那就收回来,重新掷呗。见风使舵的河间王颙立马调整战略,加前面给他出了各种馊主意的长史李含为龙骧将军,领着一伙人快马加鞭火速赶往华阴追张方大军调头,立即释放齐王冏的使者,马上易帜,华丽转身加入到讨伐赵王伦的义师中去了。只是他还没有赶到前线,赵王伦已经完蛋了。

    在洛阳做着伪皇帝的赵王伦、孙秀忽闻三藩王兵起,以排山倒海之势杀向洛阳,一开始两人吓得手足无措。最初的震惊过去后,为了保卫自己的胜利果实,肯定得与三藩王之兵决一死战。在硬件上赵王伦派三路大军以拒齐王冏。这三路大军分别是:上军将军孙辅、折冲将军李严帅兵七千自延寿关出;征虏将军张泓、左将军蔡璜、前军将军闾和帅兵九千自崿阪关出;镇军将军司马雅、扬威将军莫原帅兵八千自成皋关出。三关皆为洛阳周围的险要关隘,只要齐王冏的兵突不破这三关,洛阳城就不会被攻破。赵王伦又遣孙秀的儿子孙会、督将军士猗、许超帅宿卫兵三万拒成都王颖,又让自己的两个儿子司马馥、司马虔帅八千兵往来接应孙会的军队。

    客观地说,赵王伦在硬件的安排上也还算细致,而且他的军队也有相当的战斗力,如果不是在宫廷深处发生了内乱,出了叛徒,此一仗谁胜谁负还真难以预料。

    抓完了硬件就抓软件。软件当然还是请神仙帮忙,求祖宗保佑。赵王伦派专职祈祷官吏,昼夜在北邙山上的司马懿庙中叩头上香,祈求早已升天的老子司马懿给他这个九儿子带来不竭的福泽。官吏为了迎合他,便有板有眼地报告他,宣帝(司马懿)说啦,某月某日,你必将打败三王。赵王伦在无形无影中,飘飘忽忽地抱着早成一堆白骨的父亲大腿不放,自欺欺人。光靠着老爹一个人保佑大约神力未必够,赵王伦又临阵封官,拜道士胡沃为太平将军,每日里神鼓木剑,设坛祈福,搅得几番风起,几番云落,乌七八糟,鬼语森森,皆不是大敌当前一个英明决断的主帅所应为之事。而那位孙秀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在家里设了个神坛,开战的日子,不由主帅定,不由将军定,全如巫师们撇嘴瞪眼掐指望气而定。为了进一步扰乱人心,妖言惑众,孙秀还令自己的亲信穿上飘飘摇摇的羽衣,在洛阳城外的嵩山上来回快速奔跑,张开大袖子做飞翔状,说是仙人王子乔(王子乔,周灵王太子,好吹笙,作凤鸣,道士浮丘公接上嵩山,后成仙飞升而去)显灵了,还亲笔写了一封神仙书,神仙们已经内定啦,赵王伦那是必胜的,皇帝是要一代一代当下去的。

    赵王伦可谓是以巫气立国。真正的战役是战略战术的博弈,是勇气与战斗素养的相争。巫气再盛,也不能气吞强兵,还得靠将士们在战场上厮杀。征虏将军张泓这一路兵勇将强,他们与齐王冏率领的大军在阳翟县相遇,一交手齐王冏就被张泓打得落花流水,后又交锋几次,皆是齐王冏败,可见义师义气较盛,战斗素养成色不够。齐王冏屯兵颍阴县,看与张泓的主力无法争锋,只好避其精锐去打张泓的别部,破之。最后的局面是张泓亦不能灭齐王冏,齐王冏亦不能灭张泓。两军隔着颍水安营扎寨,伺机再战。而此时在洛阳城里的孙秀又开始造谣自慰,画个大圆圈当月亮,他一点也不怕谣言是个纸老虎,一捅就破。他诈称齐王冏的大营已经被攻破了,齐王冏已被擒了,令朝中百官皆贺。孙秀这种小人,表面上狡黠有智,骨子里穷隘逼仄,不见格局。所行之事,皆不入流,是市井无赖?是坊间流氓?是混水鱼?是搅屎棍?说不好,生逢乱世,这种人攀一昏主,往往兴风作浪,虽然运命不长,破坏性确不可低估。

    百官们的贺表是上完了,抓来的那个齐王冏在哪里?倒也没人较真儿。惠帝一朝,傻子坐龙庭,出了政治笑话大家也不笑。不笑,更觉得这个短命王朝的悲哀。

    成都王颖大军的前锋在黄桥(朝歌县西)与孙会这路人相遇。真别说这伙禁卫军有点虎狼之师的气魄,马贩子孙会也不是吃白饭的。乘着成都王颖的军队远道从邺城而来,立足未稳,海水涨潮般冲杀过来,打得成都王颖的部队溃不成军,杀伤一万余人。形美智昏的成都王颖,临大事首先自然是“昏”了。他一下子被孙会的大军冲的蒙头转向,想掉头跑回朝歌去。卢志、王彦劝他:“今我军失利,敌军新胜,必有轻我之心。我若退缩,士气沮丧,不可复用。且胜败乃兵家常事!不若更选精兵,夜间偷袭,出敌不意,此用兵之奇也。”成都王颖腹中无琳琅篇什,眼中也无山长水曲,优点是这时他还听人劝。卢志、王彦的一席话帮他理清了思路。是呀,孙会新胜,以他那一勺水深的谋略,必然轻敌。夜间偷袭,定会反败为胜。

    黄桥之战的胜利,使赵王伦、孙秀等头脑发热,自我评价不切实际起来。尤其是孙秀看着自己的丑儿子,怎么看都是一只凤凰巢里的鹓雏儿。赵王伦也用别样的目光打量孙会。原来只想到这小子会贩马、会骗人,却不料又这样会打仗,虎父无犬子啊!这么好的将帅之才,赏!赵王伦于是下诏,孙会、士猗、许超皆持节。《晋书》说赵王伦是“下愚”,信不诬也。在战场上,只能有一个绝对权威,不能有三峰并峙的三个权威。三个权威同等分量,会造成谁都不听谁的指挥,谁都无权给他人下命令的局面,结局只能是分崩离析。这三人都“持节”,都能代表伪皇帝赵王伦的旨意后,果然军政不一起来,马贩子瞧不起禁军头目,禁军头目更看不起马贩子。在“持节”的莫大荣誉下,三个人开始了内耗,倒把强敌成都王颖弃之不顾。成都王颖乘此良机率领大军与孙会战于湨水。此一战,湨水殷红,禁军营空,直杀得孙会三万禁军几乎全军覆没。湨水之战,是讨伐赵王伦的决定性战役,此战一输,赵王伦的黄昏末日也就来临了。赵王伦的灭亡,虽是齐王冏首倡,论功劳成都王颖最大。

    十四、金墉城赵王伦命归天

    丢盔卸甲的孙会等人跑回洛阳,洛阳皇宫现在亦是一座困海愁城。自从义师起,原来迫于淫威向伪皇帝赵王伦叩头,山呼万岁,目睹晋惠帝出华林园西门去金墉城的臣子们,还是觉得傻皇帝才是他们的真龙天子,是晋武帝按照礼仪确定的皇位继承人。而赵王伦属乱臣贼子,窃取神器,而他的嬖人孙秀更是奸狡毒狠之人,无功无德无才无量,却荷高位、贪大禄,将文帝、武帝的天下糟蹋了。此二人不除,家国安有宁日?

    众人之愤积聚起来的杀气在皇宫周围不宁地浮动。鼻子比狗还灵的孙秀已经嗅到了血腥味儿,也已经看到了隐在皇宫各个角落中的刀剑在阴影中蠢蠢欲动。智慧仅限于破坏、杀人、喝血并从中渔利的孙秀,陷在被动中。没有自由自在的舞台让他继续进行破坏时,一筹莫展,忧懑不知所为,只是整天缩着个乌龟脖子躲在中书省中不敢迈出半步,怕一出中书省的大门,抽冷子哪儿就兴许飞来一支暗箭,要了自己的性命。孙秀本来还指望儿子孙会能将成都王颖的军队打回邺城去,张泓不就在颍水没让齐王冏再前进一步吗?不料儿子终不成大器,士猗、许超之流也难当重任。三人“持节”还没“持”明白,就把赵王伦三万禁军的老底输了个精光。三个败军之将带着些许残兵,狼狈不堪地逃回洛阳。惩罚、愤怒、杀人(况且杀谁,杀自己的儿子孙会吗)都已无济于事,关键是如何挽回败局,败局挽不回又如何抽身退步。

    三个惊魂未定的败军之将给孙秀出了三个主意:一、收拾散兵余勇与成都王颖再战(信心明显不足);二、烧掉洛阳宫室,诛杀和自己不一条心的文臣武将(还有那个能力吗),挟持赵王伦南就孙旂、孟观,再做打算(当时,孙旂在荆州,孟观在宛城)。三、乘大船东走入海(逃亡目标不明确,职业目标也不明确,遁入大海做海盗吗)。值此生死存亡之秋,一伙本来就资质庸下的人,其实很抓瞎。在中书省中如热锅上的蚂蚁,缕缕乱窜。想出这三个主意,不能说有多高明,毕竟还有一线生机吧,你倒是当机立断实行啊。抓住其中一条保不齐就从死神的手心中冲出来了。这伙人,不!这伙人只是研究。承平之日,事情久议不决都是大忌,何况面临生死的千钧一发之际!

    在他们于中书省中议而不决之时,他们昔日的死党、淮南王允讨伐赵王伦时,死死守住皇宫大门不开的左卫将军王舆反水了,与尚书司马漼(司马懿孙)率营兵七百人自南掖门入宫。王舆进宫后,就让宫中的守卫们把各大门守紧。此人曾经因门成事,所以对门看得尤为重要。王舆入宫,三部司马应于内。王舆亲自攻打中书省。孙秀们还没决定怎么走下一步呢,“内乱”发生了。这伙曾经视别人生命为草芥的渣滓们,当时杀张华、裴、潘岳、石崇、欧阳建时是何等酷烈威风,今天王舆斧锧砍来了,却无还手之力。孙秀只有一招,赶快去关中书省南大门。王舆并不攻大门,却是令兵丁们爬上高墙,往中书省的屋舍中扔火把。顿时,浓烟滚滚烈焰腾空,中书省刹那间成了一片火海,孙秀们困兽般从浓烟火海中奔跳而出。其时已无逃路,王舆的部下赵泉将孙秀等人斩首。恶人作恶时,其势何其大,坍台之日,死狗一条。

    王舆收拾了孙秀,赵王伦的臂膀已折。他连怎么作恶都没有才华,作大恶者也有才华,只不过那是恶的才华罢了。王舆到宫中召诸大臣入殿,逼赵王伦退位。赵王伦的屁股还没有把皇帝的金交椅焐热乎呢,就要脱下龙袍,滚下台来。西晋一朝,荣辱生死,都在一瞬。赵王伦见大势已去,只得下诏退位。诏曰:“吾为孙秀所误,以怒三王;今已诛秀。其迎太上皇复位,吾归老于农亩。”走下龙椅的赵王伦自华林园东门出,领着已褪去太子光环的司马荂等灰溜溜地回洛阳城中的汶阳里老宅中去了。相当发傻的赵王伦以为把皇帝的位置还给了晋惠帝,自己又还原成一个王,去过王的日子,他的篡逆,他的滥杀,他的种种胡作非为,都会被一笔勾销,被原宥了,被放过了。天下没有那样的美事,作恶者必须对自己的恶负责,账总是会被清算的。

    伪皇帝滚蛋了,数千名甲士便去金墉城迎晋惠帝还宫。日前以乘舆法驾迎接赵王伦入宫,称赵王伦应符瑞劝他速登宝座的百官们,见晋惠帝回来了,脸上多少都有些发烧,表情都不那么自然,皆顿首谢罪。别怪群臣跟风转,政治就是无操守,有操守的人玩政治,死得快。回到了皇宫重新做了皇帝的晋惠帝下诏送赵王伦及其子司马荂等赴金墉城。好一座金墉城,它见证了西晋王室为争夺统治权走马灯般的人事浮沉。司马伦父子还想猫在汶阳里的大宅院里做富贵王侯呢,一枕黄粱破。伪皇帝正月登基,曾将永康改为建始,四月,他去了金墉城,真皇帝回来了,这有划时代意义,于是便改元永宁。过了两天,梁王肜可能觉得自己在诛除赵王伦和孙秀等叛逆中,没立下什么功劳,将来在朝廷不好立足,打落水狗和落井下石是能争得风光却又无风险的事,便上表“赵王伦父子凶逆,宜伏诛”。梁王司马肜与赵王司马伦同是司马懿的儿子,即便是赵王伦其罪该死,亲兄弟也不至于这么快就把他往阴曹地府推。群狼互噬的司马家诸王们哪知道什么是血缘之亲?

    群臣一看赵王伦的亲兄弟都催他快死,别人还有何话说,一致同意梁王肜的意见。惠帝下诏,让尚书袁敞持节赐赵王伦死,饮以金屑酒。赵王伦一杯金屑酒下肚,肝肠寸断,大叫数声:“孙秀误我!”并以丝巾覆面气绝身亡。曾几何时,斯地斯酒,赵王伦逼贾南风饮下,这便是晋室的轮回劫吧。赵王伦的四个儿子也同时被赐死,与其一起叛逆者,孙秀为首,皆被杀,并夷三族。赵王伦封的那些伪官,皆被免职。狗尾与貂尾不再价值相等,狗尾被打回了原形,除了摇在狗的屁股后面,至今未见有其他用处。

    处理这些大事可能还有人给晋惠帝拿主意,唯处死义阳王司马威确实是晋惠帝的旨意。智障之人,对大局难以把握,对细节却能记忆深刻。赵王伦篡逆之时,晋惠帝抱着玉玺死不放手,是司马威生掰硬抠从惠帝手中抢走玉玺,献给赵王司马伦的。因此惠帝对群臣说:“阿皮(司马威小名)捩吾指(来回转动我的手指头,弄得我钻心疼),夺吾玺绶(还抢夺我的玉玺),不可不杀。”众人一听,又惊又喜,皇帝都能能参政议政了,并不是完全的没心没肺呀!虽然这参政议政是要“参”掉司马威的人头,但这可是难得一听的天音。司马威于是人头落地。

    惠帝的屁股又回到了龙椅上,他现在唯一在世的孙子襄阳王司马尚被立为皇太孙。三王之中的成都王颖消灭了孙会等率领的三万禁军,使义师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他最先进入洛阳。接着河间王颙也来到了洛阳。只有齐王冏和张泓因为赵王伦已死的消息还未传到这一战场,还在剑拔弩张,伺机决战。成都王颖便派自己的部将石超、赵襄前去助齐王冏讨张泓。张泓此时才知道他所效忠的主子早已成鬼,惠帝也已反正。张泓立即放下武器投降。这股由赵王伦、孙秀掀起的血浪至此结束。“自兵兴六十余日,战所杀害仅十万人。”

    十五、成都王颖积累人望

    赵王伦那一拨人是玩儿完了,西晋朝廷新的CEO——辅政大臣谁来担当呢?此位充满了血腥之灾,从杨骏开始,就没有一个不是以人头落地而告终的。迈上辅政大臣台阶的人,胜利号角吹响之时,也是丧钟敲响之际。可当这个位子空出来时,人们还是趋之若鹜。人对权力的深度迷恋,近于痴癫。讨伐赵王伦首倡者是齐王冏,功高者是成都王颖。两座高峰并立在朝廷,那只好让他们联合辅政了。反正后的晋惠帝论功行赏,封齐王冏为大司马,加九锡;成都王颖为大将军,都督中外诸军事,加九锡;河间王颙为侍中、太尉;常山王司马乂,在武帝太康十年被封为长沙王,楚王玮之诛,司马乂因为是司马玮的同母胞弟,被贬为常山王,这次因积极参与讨伐赵王伦,惠帝复封常山王乂为长沙王。其他参与讨伐的诸王、将领也都程度不同地得到了好处。

    新的秩序貌似建立起来了。可新的秩序包含着种种深层次矛盾,它是在矛盾表面上呈暂时性平衡的状态下建立起来的,这平衡是不能坚持几天的,它马上就会倾斜、断裂、破碎,因为齐王冏与成都王颖实在是不能联合。二人都想做一只吞噬对方,自揽朝政的独狼。特别是齐王冏更甚。西晋的诸王们绝大多数都是唯恐天下不乱的货,司马家的祸水,冲垮司马家的长城。要讲究窝里斗的功夫,历史上谁都比不上这个皇族。

    新野王司马歆(司马骏之子,原为新野公,讨赵王伦有功进王)可能觉得自己由“公”晋“王”,真是沾了齐王冏举义旗讨伐赵王伦的光,这人还真不是忘恩负义之辈,成为一个王之后,和辅政大臣齐王冏的关系很铁。新野王歆将出镇荆州时,与齐王冏一同去拜谒祖陵,就要离开洛阳了,他想对这个辅政的堂侄儿说几句心腹话,点数点数他面临的灾难(灾难有时真是点数不得,你一点数,它就应邀而至。为什么如此,这是个难解之谜)。新野王歆对齐王冏说:“成都王颖是皇帝的亲弟弟,你只是皇帝的堂弟,论亲疏关系,他才是皇帝的至亲,在讨伐赵王伦时,二王都建立了大的功勋,现在最好的办法是留他与你在朝廷一起辅政,互相牵制,如果不能,最好夺去他的兵权。”

    算计对方的心思开始了,这算计会步步走向纵深,直至纵深到捅破一个谁也无法弥补的天字号窟窿。长沙王乂与成都王颖也一同去拜谒祖陵,他们都是晋武帝之子,是惠帝的弟弟。现在由隔着一层的堂兄弟齐王冏独揽朝政,心中不自在。长沙王乂自己的功劳还没到辅政的份儿,因此他对成都王颖说:“大晋的天下,是父皇的基业,您应该在朝廷单独辅政,保我司马家的江山社稷福泽长远。”诸王本为同根所生,其心却从来没有同一过,可见领袖们所号召的“天下为公”之美景,几乎就是一句乌托邦口号。

    四王在去为祖宗上香祭祀的路上所谈论的都是如何败坏祖宗连蒙带骗“创”下的基业,不知那些躺在厚厚棺木中的祖宗怎么想。反正陪着四王一起谒陵的僚属们,听了他们的谈话,又惊又惧,心中暗暗思忖,诸王之间一定又要酿成一场新的大灾祸,谁哪只脚迈得不对劲儿,指定会掉下万丈深渊,摔得粉身碎骨,陪他们这帮昏王去死。

    这时,谁都没有料到成都王颖采取了避锋躲芒,让权于齐王冏,自动回邺城的策略。这是卢志为他点的步。聪明的卢志已经看出成都王颖与齐王冏两个人的身边都有一股巨大的旋涡在疾速地旋转、聚拢,目的当然都是置对方于死地。成大事者,必收天下人心。两王如果现在死磕,成都王颖未必不胜,可胜了以后仅仅是一场兵变的胜利,人望未收,人心未附,道德建设没搞上去,在讲求以德治国,以仁服人的文化传统中,不过几天,马上就会运圮时屯,胜利如太阳底下的雪人般迅速融化。成都王颖也会像其他辅政的诸王一样,身死魂消,葬身在诸王夺权的魔鬼炫技场上(不管卢志为成都王颖设想的多么周密,生逢乱世,西晋王朝时时都闻虎啸狼吟,只要诸王参与权力角逐,基本难逃英年早丧的厄运)。

    在讨伐赵王伦成功后,成都王颖不与齐王冏立即展开权力争夺战,让饱受兵乱的洛阳及周边卷入战争的百姓、城池喘口气,让无辜的臣子们少流几滴血,还是正确的。尽管他们采取的是以退为进的策略,现在谦虚地走,是为了日后高傲地归。在那种战乱频仍的时代,只要不打仗,对百姓还是有益处的。卢志审时度势对成都王颖说:“齐王号称有百万大军,可与张泓隔颍水相持数日却不能取胜。大王您在湨水与孙会等开战,一鼓作气消灭了赵王伦的主力军,功劳之大,谁人可比。而今齐王与大王共辅朝政,志闻两雄不俱处,功名不并立。您应该暂避齐王的锋芒,以太妃(成都王生母)染微疾,需要早晚伺候为理由,让权于齐王回邺城,使天下人知晓您功高却不恋权,如此就会天下归心。”

    成都王颖在走上坡路时,对卢志是言听计从的。卢志让他回邺城韬光养晦,以图大计。现在待在洛阳,自己不能专揽朝政,空度时光,莫不如退避邺城,以观朝廷风云,再做打算。于是成都王颖入朝辞惠帝,晋惠帝在东堂亲自接见了他。他谦虚地对惠帝说:“这一切都是大司马齐王冏的功劳,臣没有做什么。”又对惠帝夸赞了一番齐王冏功高德厚,是辅政的最佳人选。而他自己,母亲有疾在身,本朝立国宗旨是以孝治天下,现在朝廷有栋梁支撑,天下大事已定,他要回邺城做专职孝子了。子欲养而亲不待,岂不是千古伤心之事吗?成都王颖说得自己都感动起来。惠帝怔怔地听着,他对这一切都无见解。龙欲高飞,虎欲卧丘,都随他们去吧。为他辅政的这些人除了赵王伦可恶外,其他都还好,都让他当皇帝,至于那“政”,他们愿意怎么辅就怎么辅,别把我“辅”到金墉城去就好。

    成都王颖告别晋惠帝后没有向齐王冏辞别。向他辞别什么,他与皇帝不是一个规格的。礼貌起见,他给齐王冏写了一封信,内容基本上与辞惠帝的话相同。办完这两件事,成都王颖便拜谒太庙,然后驱车与属下日夜兼程回自己的根据地邺城。齐王冏看到了成都王颖留下的告别信,大惊失色,因为他一时无法确定这封信提供的到底是什么信息。成都王颖说回邺城尽孝是真是假,是不是成都王颖另有阴谋放出的一个烟幕弹?阴谋太多的时代,人们对正大光明之事反而不习惯。看平地眼睛都对不准焦距,以为到处都是大坑。齐王冏骑上追锋马,往成都王颖离去的方向超速追赶,在距洛阳东北二十里路的七里涧,追上了成都王颖。成都王颖停车与齐王冏依依话别,讲到母亲病魔缠身,如秋草含霜,夕阳将沉,作为人子他不忧官、不忧禄,唯忧母亲身体不康健。说到动情处,滴滴孝子泪,打湿七里涧。

    齐王冏是带着疑心来追赶成都王颖的。他现在一边看着成都王颖泪雨滂沱地站在六月洛阳炙人的阳光下表演,一边琢磨他这个说辞与表情有几分真几分伪。琢磨了半天,也还是看不透。但有一点他听明白了,成都王颖是铁了心要回邺城。其实,齐王冏所有的挽留之意都是假的,二人辅政,那不是扯淡吗?二人辅政,就像一条生了两个头的蛇,各自争食,意向相悖,做起事来互相掣肘,最后就是矛盾的大爆发。现在他主动走开,算他有自知之明。

    立在七里涧边的齐王冏瞧着成都王颖远去的车马腾起的一团团烟雾,心中没有依恋,只有愉悦和松了一口气的感觉。而洛阳人瞧着成都王颖远去的背影,皆唏嘘感叹,以为苍天尚眷顾司马家,一直不出人才的司马家终于又有了一位贤王。

    成都王颖回邺城当然不是为母侍疾。他母亲程太妃留恋邺城(邺城经过袁绍、曹操的苦心经营,极为繁华)倒是真的,有病却是假的。他回邺城是积累人望,他做出这种高姿态给天下人看,是让天下人给打个高分的。

    回邺城后,他的高参卢志给他列举了这样几件必做之事:一、辞去加九锡之礼,只做大将军。九锡之礼是非常之礼,加了九锡之礼的人常有无臣之心。或逼上的气焰过于嚣张,皇上迫于压力违心地加某人九锡之礼。臣被赐有九锡,如满身披满文绣彩羽,处处养眼,亦处处乍眼。如果镇不住这九锡,好处不见得有多少,还可能招灾惹祸。

    二、这世上所有的胜利,都是团队的胜利,就是独行侠也脱离不了与人世的各种关系。所以一个开明的府主在一次重要的政治军事行动以后,不要光顾着自己风光,自己捞好处,一定要利益均沾。人生在世,唯名利二字,其他的大都为名利二字的伪饰。成都王颖上表晋惠帝,为自己的团队请功,不要让自己的部下于戈林下,箭雨中,身受百创,呕血谋划,结局是瞎忙活一场。成都王颖表论兴义功臣卢志等五人,皆封开国公侯,从而表明湨水之战的胜利是大家的胜利,绝不是成都王颖一人的胜利。

    三、修补齐王冏在阳翟与张泓相持时造成的巨大战争创伤。成都王颖又一次上表给惠帝说:“大司马前在阳翟与张泓之军相持数日,给此处百姓的生产生活造成了极大的破坏,使他们饥疲困馁。我请求,运送河北仓库中储存的粮米十五万斛,以赈济这些灾民。”阳翟、颍阴一带的灾民在饥饿与炎热中告天无语求神不应时,成都王颖救星般从河北运来一车一车的粮米,疗其饥,解其困,救其命,这样的王如果还不是贤王,天底下还有贤王吗?难道是齐王司马攸再世了?而齐王攸真正的血胤、现齐王司马冏本来应该做这些事,可他正在洛阳城里胡作非为。一贤一暴,天下人心所向,不是清清如水吗?

    四、抚慰完生者,成都王颖还要让死者的亡魂有所归依,不要让那些死于王事的将士的魂魄飘荡在荒阡野陌之上。他出资打造了八千余口棺材,收敛黄桥之战中死亡将士,葬于黄桥之北。周围竖枳篱为坟茔的界限,并设立祭堂,刊石立碑,记其讨伐赵王伦赴义之功,使亡者的家属们四时祭祀有个固定的场所。他甚至还命令温县的地方官吏将湨水之战中,赵王伦的叛军战死的士卒一万四千余人埋葬。对于敌方的士兵,他也没有让其白骨露于野,这是生者对死者的一种悲悯与尊敬。

    五、收罗天下名士。赵王伦上演逼迫晋惠帝“禅让”时,有一份“禅让诏”。这封“禅让诏”到底出自谁人之手,在历史上一直是个谜。而齐王冏怀疑它出自时任中书侍郎的陆机之手。陆机与潘岳是西晋时期齐名的两大才子,有“潘江陆海”之称。既然陆机摇笔自成锦绣,此时还是赵王伦信任的人,这份“禅让诏”不出自他的手出自谁手?齐王冏根据这种逻辑推理,便派人把陆机抓了起来,准备砍头为赵王伦陪葬。齐王冏虽没有确凿证据,但强权者杀人也不需要啥证据,只需想当然定罪既可。陆机这人的名声震天价响,成都王颖想把他收罗到自己的门下以壮声威,便为陆机争辩。没有确切证据,就滥杀一天下名士,会令四海侧目。当时吴王司马晏(晋武帝之子)也在为陆机申冤。二王的面子齐王冏不能不给,也不敢不给。

    陆机从狱中放出,成都王颖推荐他做了平原内史,同时又推荐陆机的弟弟陆云——亦为西晋一朝著名诗人——做了清河内史。二陆由赵王伦门下,转投成都王颖门下,是成都王颖在树立自己的形象,亦是二陆自己下笔云蒸霞蔚摇出的一段暂短繁华。然而笔下的繁华在那种政治生态极其严酷的多难之秋,倏忽须臾难久持。繁华落尽处,则是孤魂荒冢,绿萤飘飞。二陆最终都死于成都王颖之手,陆氏的整个家族也都死于成都王颖之手。想来人生哪有什么坦途,诗意的栖居只是一种臆想,在人世间谁都无法寻到。

    十六、齐王冏辅政凶暴贪戾

    成都王颖回邺城忙于自我塑造,齐王冏则在洛阳做起了铁腕的辅政大臣。当然中间也出过一点小乱子,齐王冏的哥哥东莱王司马蕤是个性格暴躁,使酒尚气的人,曾因喝醉酒数次凌辱齐王冏。兄弟二人之间,恨气汹汹。齐王冏以他是自己的兄长,总还忍气吞声让他三分。偏偏齐王冏首倡义师讨赵王伦时,在洛阳的东莱王司马蕤与其弟北海王司马寔受齐王冏的牵累,都被赵王伦关进了监狱。不是王舆电闪雷光,利剑出鞘迅速杀死孙秀、拘捕赵王伦,东莱王蕤很可能已经为义师首领齐王冏进坟墓了。

    齐王冏昂首挺进洛阳之日,东莱王蕤见自己的弟弟是胜利之师,觉得自己的脸上挺有光彩,也乐颠颠地跑到洛阳的大路上去迎接。齐王冏可能正以王室靖难英雄、天下苍生救星的面貌接受万众观瞻,根本没把自己这位整日里度着壶中岁月泡在酒精中的酒鬼哥哥放在眼里,可能只用眼角的余光睥睨了他一下,基本上视其为路上轻尘,高头大马嗒嗒嗒就从他身边顿也没顿一下就跑走了。东莱王蕤找了个好大的无趣,怒气冲冲地说:“为了你我差点儿掉脑袋,你却连这一点兄弟之情都不讲。”

    齐王冏也并非一点情义不讲。他辅政后,还是拜东莱王蕤为散骑常侍,加大将军等官衔,还增封邑两万户。人心是填不满的欲海,东莱王蕤又请求齐王冏允许他开府(选官置府,有特定的官属、车骑、仪仗等)。齐王冏一听直摇头,讨赵王伦你又没立下寸尺之功,你升官增禄还是我的荫蔽呢,你不就是吃了几天牢饭吗,我给你的补偿已远超过你受的惊吓和吃过的苦头了,你何德何能,还腆着个脸要求开府?齐王冏不答应。他说:“武帝的儿子吴王、豫章王还没开府呢,你的事稍后再议。”东莱王蕤一听,气冲脑门,心想你现在做了辅政,无限好处,受用不尽,我求开府都不成。既得利益集团,分利不均最易起内讧。东莱王蕤决定向司马冏发难。于是东莱王蕤上表晋惠帝,称齐王冏专权,又与左卫将军王舆密谋废掉齐王冏。这位王舆可真是西晋王朝最不安定因素之一,淮南王司马允死在他手上,赵王司马伦实际也是死在他手上,现在又想让齐王司马冏也死在他的手上。此种人杀伐之气太重,终有他自己的劫数。他们的密谋被齐王冏发现了,永宁元年(301)八月,王舆被杀,夷三族。东莱王蕤被废为庶人,后亦被杀。

    这是一次胎死腹中的阴谋,没给齐王冏的辅政之路造成多大影响。不料又一波折出现了。太安元年(302)三月,皇太孙司马尚病死,晋惠帝的子孙俱尽,新的皇储由谁来担当呢?最有可能的人选当然是在邺城把自己的形象塑造得溜光水滑一枝独秀的成都王司马颖。他是晋武帝的儿子,晋惠帝的弟弟,哥哥子孙俱亡,弟弟来做皇储,承继家国大任,根基未移,是顺理成章的事。天下人皆有此意,齐王冏却无此意。权力之河,溺于其中者,死不觉痛,亡不觉哀,都呈现出执迷不悟的统一牛劲。近一年来,他大权在握,风光无限,他看这权力比粉黛美,比饴糖甜,比爹娘亲,他可不想松手放权。如果让成都王颖做皇太弟,哪里还用得着他来辅政。他最好的归宿是之国——回到他的封地去,如果不好呢,则会是死无葬身之地。他决定利用自己手中的权力立一个自己能够掌控的牌位皇储,自己永远地辅政。齐王冏挑来选去,最后选中了晋武帝第十四子清河王司马遐年仅八岁的儿子司马覃,上表晋惠帝称:“东宫旷然,冢嗣莫继。天下大业,帝王神器,必建储副,以固洪基。”“礼,兄弟之子犹子。”既然是兄弟的儿子就是自己的儿子,惠帝有什么意见,天下又有什么意见,那就立司马覃为太子吧。

    司马覃之被立为太子,齐王冏认为自己又打了一次如意算盘,实际上这是他由极盛向极衰的命运转折点。他想长远做晋朝的阿衡,却没有那种实际能力。小朋友司马覃被立为皇太子,他彻底地得罪了两个人。

    首先是成都王颖。他当初的退避可不是真退缩。他回邺城积累人望,收四海人心,是为了有朝一日最好以皇太弟的身份光荣回归,面南而王。现在齐王冏把这条路给堵死了,昔日的潜心修炼不都成了一个浪费钱财、浪费感情的大笑话?齐王冏立司马覃为太子,其野心就是永专朝政,八岁的拖着鼻涕的小孩子只是齐王冏专权的不得不有的点缀。按礼,皇帝的弟弟还在呢,怎么能轮到皇帝的侄子身上了。成都王颖窝了一肚子对齐王冏的怒火。

    其次齐王冏也得罪了长沙王司马乂(晋武帝第六子),他虽然没有卢志那样的高参时时观察朝廷风云变幻,精心布局,让成都王颖每一步都走得很有效应,很有目标,很吸引公众眼球。可他也是现任皇帝的亲弟弟,也有可能被立为皇太弟。现在这美好的愿景也渺焉休焉。他对齐王冏也有不能释怀的仇恨,觉得自己的大好前途都是被他葬送的。

    人一坐在高位,不知怎么的,基本上都会变糊涂。被专政的乐趣弄得五迷三道的齐王冏,一点也没觉出自己的屁股其实是坐在火山口上辅政的。沉默的岩浆正在积聚,一旦喷突,会将他烧成灰烬。在幻觉中齐王冏以为自己完全捋顺了各种关系,因为立司马覃为太子时,他也征求了成都王颖的意见,“大将军颖及群公卿士,咸同大愿”。大家都是点了头,举了手,按了表决器的,这可不能算我专横。难道他一点也没弄懂人的嘴可以对你高声喝彩,人的心正想把利刃捅向你的表里不一的复杂性吗?

    自以为事事顺遂的大司马齐王司马冏接下来做些什么呢?大家可能已经猜到了。司马家接二连三辅政的王们,从不纠正前一个王犯下的错误,在执政手段方面,在个人修为方面做些许改进,遏恶扬善,顺天休命,使自己的政治生命长些再长些。权力在这些王们的手里几乎就是任意妄为攫取私利的工具。

    齐王冏首先大修自己的王府,其瑰伟都丽与皇宫同。他这个人大概有着浓浓的“皇宫情结”,当年他的父亲齐王攸本来应该成为皇太弟甚至是皇太子的。皇宫本是他家的大院,现在却被一个傻子牢牢占据了。为了补偿这种心理上的巨大缺憾,他把齐王府修成了一座西宫。一是为自己扬眉吐气;二是告慰父亲含恨的冤魂。修建宏阔的宫殿,原有齐王府所占土地面积不够,齐王冏便下令强拆,周围的官署民舍一律给齐王府让路,又不给或少给补偿款,也不顾官署迁往何处,百姓流落街头。如此暴戾之行,引得怨声载道。光齐王府的外部规格与皇宫相埒还不行,齐王冏还要在内部的礼仪设施上与皇宫相一致。后房施钟悬,前庭舞八佾。礼仪上一致还不行,他还要在做派上与皇帝一致。于是他在齐王府中坐受百官之拜,在心理上过过当皇帝的瘾。至于对那个坐在皇宫里龙椅上的傻皇帝,辅政以来,他从不朝见,未尽一点人臣之礼。

    对他的亲信,则个个委以重任。与他一起起兵的葛被封为牟平公,路秀小黄公,卫毅阴平公,刘真安乡公,韩泰封丘公,号为“五公”。一王五公将朝政紧紧地抓在自己的手中,成了架空惠帝的小朝廷。有位不识相的大臣桓豹向惠帝奏事,没有先经过齐王府,竟然被活活打死。至此,天下人才看清齐王冏与赵王伦原来是蛇鼠一窝,并无本质区别。“于是朝廷侧目,海内失望矣”。忠臣嵇绍(嵇康之子)上书,劝他居安思危,存不忘亡。孙惠上书劝他“大名不可久荷,大功不可久任,大权不可久执,大威不可久居”。“明公宜思功成身退之道,崇亲推近,委重长沙、成都二王,长揖归藩”。甚至连自称“荆楚逸民”的南阳处士郑方也发奋步行来到洛阳,上书指出齐王冏辅政以来有五大过失,现在已是谤声遍途,人怀愤怨。这些冒死上书者都是心如素月,志履秋霜的人。所为齐王冏之安危,社稷之安危。齐王冏虽不治罪,然皆不从之。

    齐王冏有一位主簿王豹,见这些上书多高谈道理,而司马家的男人们头脑普遍发昏,最不能懂的就恰恰是“道理”二字。因而从权谋方面入手,给他写了一封信,指出他今日所处形势,表面上风波不兴,实则恶浪涌流,劝其早做打算。王豹在信中说:“明公请您想想元康以来,宰相在位,没有一人善终的(杨骏、司马亮、张华、裴皆死于宫廷政变),这是混乱的局势使然,不是这些宰相个人品质有多大瑕疵。现在您克平祸乱,使惠帝反正,安国了定家,久居相位,不亦难乎!今河间王树根于关右,成都王盘桓于旧魏,新野王大封于江、汉,三王以方刚强盛之年,并典戎马,处要害之地,而明公以难赏之功,挟震主之威,独居京都,专执大权,冀此求安,未见其福也。”并建议他请在洛阳城里的诸王都回到自己的封地去,自己则分出一半权力给成都王颖,让他做北州伯,治邺城。齐王冏做南州伯,治宛城。分黄河为界,各统诸侯,夹辅天子。就像周时的周公、召公分陕而治,为二伯,夹辅王室一样。不管王豹的设想在晋室的诸王多是狼而冠者的狠戾之辈能否施行,他的出发点是真为齐王冏着想,为王室着想,希望他们是男儿就不要手足相残,内耗内斗,应该胸怀天下,造福苍生。

    齐王冏对王豹的建议当然仍是不从。不从就不从吧,你是否应该保护一下对你忠心耿耿的部下呢?齐王冏将王豹的这封信明晃晃地摆在书案上,恰好被到齐王府乱逛的长沙王乂看到了。他细细地读了这封信,对其中让齐王冏遣诸王之国的一条特别仇恨,这样他就会被撵出洛阳城,回到封地去。他开始往外冒坏水,觉得王豹这人有青蝇之恶,我得假齐王之手,要了这小子的命。王室这池子水有多深,是一个小小的主簿能乱扑腾的吗?长沙王乂装作义愤填膺的样子对齐王冏说:“这小子离间咱骨肉亲情,何不把他拉到铜驼街打死。”齐王冏一开始还想表扬表扬王豹的忠心呢,长沙王乂这么一挑拨,把他的怒火也点燃了。语言似刀,口舌杀人大概就是如此吧!可怜一腔忠忱的王豹被齐王冏以不忠不义、离间骨肉的罪名下令推到外边,用皮鞭抽得血肉横飞,活活打死了。王豹临咽气前对人说:“把我的头割下来悬在大司马门上,我要看见有人起兵攻打齐王。”与当年吴王夫差杀伍子胥,刑前伍子胥言“悬吾目于吴东门,见越之入吴也”是一个意思。可叹的是这些忠臣之言全都被毫厘不差地兑现了。

    十七、李含献毒计

    挟震主之威的齐王冏心中还有一股怒气没有泄出。这就是他首倡义师讨赵王伦时,河间王颙和自己本来不是一伙的,而是与赵王伦是一条藤的两个臭瓜。他不但斩了首先响应自己的夏侯奭及其追随者,还囚禁了自己送檄文的使者,准备把使者送给赵王伦,在伪皇帝那儿讨功请赏。只不过后来听说成都王颖起兵讨赵王伦,看着这边军势汹涌,甲光向日,角声连天,才变色龙一般来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又投向了自己这一方。齐王冏对这种屁股乱转的人特别蔑视,觉得他卑鄙而又没品。即便暂时处在同一战线中,从心理上还是挺排斥他。

    河间王颙回长安时,自己的嬖人、长史李含被朝廷征为翊军校尉,在齐王冏手下任职。夏侯奭的兄长此时亦在齐王府任职,他屡次向齐王冏谈到自己的弟弟响应义师,却被河间王颙杀害冤死一事。

    梁州刺史皇甫商与李含早年有隙,皇甫商为豪族,李含出身低微,但在地方上颇有名气。皇甫商欲与他结为朋友,李含将皇甫商拒之门外,很使皇甫商没脸,由此二人互相憎恨。而皇甫商的梁州刺史为赵王伦所任,伦败,他转投河间王颙,河间王颙见皇甫商是个人才,对其慰抚甚厚。这可惹恼了河间王颙的红人李含,他对河间王颙说:“皇甫商是赵王伦的心腹重臣,因为获罪,害怕受惩罚,才转到明公麾下。您不宜和这样的人走得太近。”皇甫商知道了李含向河间王颙进的这番谗言,对李含的仇恨又增添了几分。有李含在,皇甫商在河间王颙处根本混不下去,只好又去投靠朝廷新贵齐王冏,现任齐王冏的参军(参谋)。

    齐王冏的右司马赵骧也与李含有仇。李含日日处在惊恐之中,觉得和他一起共事的这三个人都可能要他的命。

    离开了河间王颙庇护的李含就像一条失去江河的鱼,被孤零零地抛弃在了洛阳城光秃秃的沙滩上。要想活命得赶快跑路,辞职报告都不打,骑上一匹快马,揣着一肚子新酝酿好的除掉这些仇人的阴谋诡计,连夜跑回长安老巢找他的大树河间王颙使坏去了。

    河间王颙见到李含不召自回感到很奇怪,你放着朝廷的好好的翊军校尉不做,平白无故地跑回长安干什么?李含鬼鬼祟祟地将河间王颙拉到暗处说:“我这次回来是受了皇帝口授的密诏,让明公诛除在朝廷专权欺主的齐王冏。”(又一次伪诏酿成的血案)李含怕河间王颙讨齐王冏的决心不坚决,便进一步对他阐述战事一起,将发生什么样的走向,以及河间王颙(当然也包括李含自己)从中可以大大渔利的美好前景。李含说:“成都王颖是皇帝的亲弟弟,骨肉至亲,讨伐赵王伦时建立了大功,却能推功不居,主动回到封地,甚得天下人心。齐王冏本是皇帝的堂弟,他越亲专权,现在朝廷侧目,人人怨愤。长沙王司马乂在朝廷,他与齐王冏也有裂隙。我们首先发檄文让长沙王乂讨齐王冏,齐强长沙弱,齐王必杀长沙王(如意算盘打错了,他就没想到长沙王也可能杀齐王。逻辑推理只是坐在屋子里的天真想法)。我们假齐王冏之手杀掉了长沙王乂,再以齐王冏擅杀王侯的罪名讨伐他,齐王冏必败无疑。然后让成都王颖辅政,除逼建亲,以安社稷,这可是天大的功劳啊!”

    此为李含比较堂皇的说辞,实际上李含的打算是先除掉齐、长沙二王,然后废掉惠帝,立成都王颖做皇帝,河间王颙做宰相。河间王颙一切都听命于他,到那时,他会实际上掌握朝政,愿意给谁使坏就给谁使坏。

    河间王颙完全被李含鼓动起来了,一面上表惠帝,列举齐王冏的诸多罪状,表示将起兵十万与成都王颖、新野王歆、范阳王司马虓(司马懿弟司马馗之孙)共会洛阳,请长沙王乂废掉齐王冏,让其还第,以成都王颖辅政。河间王颙于是一面起兵,以李含为都督,以张方为先锋气势汹汹扑向洛阳。一面又派遣使者邀成都王颖同时起兵。成都王颖欣然允诺,卢志劝其不可出兵,成都王颖这回可不听卢志的了,成都王颖肯定不能听,他蜗居邺城积累资本不就是想尽快回到朝廷上辅政或者不是辅政,而是亲自执政亲自做皇帝吗?否则积累那些资本一钱不值。他又不是想当那种只用精神道德伦理来自慰的空头名士,那样的可笑角色让给读圣贤书读傻的人去做好了。成都王颖决定起兵。按照河间王颙、李含的谋划,他们的起兵暂时性造成黑云压城的震慑作用,重要的是长沙王乂得先在洛阳城里动作起来,先把自己的脑袋送给齐王冏的刀锋,否则一石二鸟的计划就难以完美实行。所以在他们这边外紧内松的进军途中,河间王颙又遣使去洛阳请长沙王乂在宫廷内先起事,他们的几十万大军在洛阳城外与他相配合,一举将齐王冏置于死地。

    十八、如意算盘打错了

    太安元年(302)十二月,河间王司马颙讨伐齐王司马冏的奏章送到了朝廷。齐王冏大惧,一群亮森森白茫茫的刀剑在他不知缘何为此的时候又从洛阳的四面八方举上来了。他既感到不解又感到委屈。他召集群臣开会,自己首先对他们说:“我首倡义兵讨伐赵王伦,是尽臣子之节,此心神明可证。现在成都王颖、河间王颙听信谗言起兵作难,形势危在旦夕,我们该怎么办?”

    怎么办呢?司马氏诸王平时练的大约只是作威作福的本事。大事临头,愁肠先断,方寸先乱。求计问谋于朝臣,此时西晋名臣或自然死亡,或遭谬杀,朝廷的人才现状实在是排不成行,列不成队。况且这齐王冏远不是他父亲齐王攸那样的贤王,除了他们那个既得利益小集团,也没啥朝臣真正地拥护他。大家假做沉思状一会儿,尚书令王戎说:“明公首举义师,平定了赵王伦的篡逆,使皇帝反正,安定了江山社稷。这种功劳是本朝建国以来都不曾有过的。但您论功行赏时,不公平。有的功小禄大,有的功大禄薄。所以朝野失望,人怀二心。现在二王兵多将广,势不可当。明公若是以王的爵位让权回府,不问朝政赋闲享清福,可确保身家性命平安无事。”王戎之计就是让齐王冏乖乖把朝政交给成都王颖、河间王颙,自己回家做富家翁。此亦迂腐之见,焉有网中之鱼,全须全尾地游回家去做富家翁呢?

    齐王冏的首席谋臣葛听了王戎这番浑话,拍案而起,怒喝道:“汉魏以来,王公就第,谁能保得身家性命?再有这样的提议定斩不饶。”百官吓得如僵死的秋虫,屏息噤声,生怕气出粗了就可能是死罪。尴尬的王戎意识到自己触怒了齐王冏及其心腹们,如何脱身呢?厕所是一切高明政治家的逃生之道。当年刘邦赴项羽的鸿门宴,就是借口上厕所金蝉脱壳跑掉的。博学的王戎一准儿想到了这一点,便装作要跑肚拉稀,到了厕所就一跤跌到粪坑里去了。一身臭屎的他再回到会议室,人人捂鼻而笑。“笑料”王戎用自己的出丑,麻痹了齐王冏和葛们的滥杀之心,也成功地借助厕所跑掉了。

    河间王颙的大军分两路,一路由李含指挥,现屯阴盘,一路由张方指挥,现屯新安。他们距洛阳都不遥远,但却安营扎寨不进发了。他们在阴险地等待着自己的阴谋孵化出的果子——长沙王乂在宫中起事,被齐王冏所杀。

    长沙王乂正往别人挖好的陷阱里跳呢,不过这次他虽然中招了,却又能拆招,竟然毫发无损地从陷阱里又爬出来。齐王冏派董艾去攻打长沙王乂,长沙王乂却带着一百多人先董艾一步来到了宫中,先把晋惠帝掌控在自己的手里,并把皇宫的所有大门关闭,接着又派兵去攻打齐王府。董艾进不去皇宫,便陈兵皇宫两侧,放火烧千秋神武门(皇宫西门),还是难以攻进。齐王冏可能是想到当年张华用驺虞幡解楚王玮兵之事,让人立马偷来驺虞幡,对着皇宫城上的将士们又摇又喊“长沙王乂矫诏”。长沙王乂不买这个账,因为傻皇帝就在自己手里。按礼,只有皇帝才有权下诏使用驺虞幡,齐王冏的驺虞幡一准儿是偷出来的。长沙王乂则大喊:“大司马谋反。”长沙王乂的手下也知道皇帝在他们这一方,所以那面旗子摇得风都起了旋涡,云彩都挪了位置,将士们视它为烂布一块,并没人放下武器。齐王冏一看这招不灵,只好把驺虞幡扔掉了。

    这一天,洛阳城里好一场恶战,飞矢雨集,火光冲天,攻打皇宫的,保卫皇宫的,攻打齐王府的,保卫齐王府的,乱成了一团。长沙王乂见齐王冏没有一点儿投降停战的意思,在宫城外面步步紧逼,就把惠帝拥到宫城的东门楼上,让攻皇城的将士们看得真切,我才是奉天子讨叛逆,我才是皇家的代表。惠帝傻愣愣地站在了东门楼上了。但傻皇帝没把齐王冏的部下震住,要么是将士们杀红了眼,杀蒙了头,也看不清谁是惠帝不惠帝的,要么就是齐王冏有令,不管谁来,只有进攻,进攻。惠帝的出现,像一个肥大显眼的目标,引起攻打者越发强烈的射击欲望。十二月的洛阳,阴风惨酷,霜霰飘飞。在阴风与霜霰中,支支大羽箭遮天蔽日,如饥饿的蝗虫般向惠帝狰狞飞来。群臣只得以身躯护卫皇帝,死者相枕,鲜血将宫墙染得黑殷凝紫,腥气呛得人胸膛憋闷欲呕。此一场恶战直打了三天三夜,齐王冏大败。齐王冏的阵营中出现了叛徒,大司马长史赵渊杀害了与齐王冏同时起兵时任中领军的何勖,将齐王冏执住,投降了长沙王乂。

    完败的齐王冏被五花大绑押到了大殿前,真是昨夜笙歌容易散,曾把自己的齐王府修成皇宫模样,曾经后庭施钟悬,前庭舞八佾不可一世的齐王,永宁元年(301)六月进洛阳城,太安元年(302)十二月就走到了生命的终点,在中央领导阶层执政一年零六个月,又一位短命的辅政大臣。惠帝看见五花大绑一身血迹的齐王冏站在他的面前,心中凄然。惠帝虽然发傻,但惠帝决非虎狼之人,以他有限的智商,他明白了,这只生在司马家瓜秧上的瓜又要被摘掉了,碾碎了。司马家瓜秧上的瓜日渐稀少,最后那株空疏枯黄的瓜秧也会被人连根拔起。惠帝就想救齐王冏一命。长沙王乂是不会允许齐王冏活下去的,人一活下去,就有从地狱中爬出来重新崛起的机会。长沙王乂怕拖延有变,喝令左右将齐王冏火速牵出大殿,斩于皇宫阖闾门下,传首六军。其同党皆被夷三族,三子被囚金墉城。

    十九、跳梁小丑掉脑袋

    洛阳皇宫中旧人喋血新人上台。司马家一个新的血色轮回又拉开了大幕。取得胜利的长沙王乂被封为太尉,都督中外诸军事。成都王颖见齐王冏已死,洛阳烽烟暂息,便将自己的人马撤回邺城。现在最不甘心最上火而上了满肚子火后又不知向谁发泄的人是河间王司马颙与他的高参李含。二人觉得自己白忙活一场,倒为人做了嫁衣,使个牛劲把个长沙王乂推到了辅政大臣的位置上,自己连根儿最细弱的稻草都没有捞着。气愤、窝囊、不值。本来这二人画的路线图挺美好的,挺完满的,假齐王冏之手除掉长沙王乂,他们再以齐王冏擅杀长沙王乂的罪名杀齐王冏,风光进驻皇宫,废掉惠帝,立成都王颖当皇帝,司马颙当宰相,李含当“二宰相”。这张路线图多么清晰,步骤多么紧凑,前景多么灿烂。可是忽然间这张图就变成了一钱不值的废纸了。问题就出在了长沙王乂这人身上,这人可恶极了,他为了别人的前途和利益是该自己先掉脑袋的。可他不但没掉脑袋,还在这一场宫廷政变中青云直上,爬到了辅政大臣的高位,这既使人眼红,又使人生恨。这一主一仆怀着一腔黑色的惆怅和对皇城恋恋不舍的目光回长安去了,心里却想,此事不算完,司马乂你该死的时候偏不去死,早晚也得让你死。

    长沙王乂的辅政之路满是荆棘,走得十分艰难。他虽然也是一个王,但不是将多粮广的王。他与盘踞在邺城多年,兵多将广的成都王颖,雄镇关中的河间王颙都没法相比。他辅政以后,朝廷中事无巨细,都得派人向远在邺城的成都王颖请示。晋廷的皇帝已经是傀儡了,现在辅政大臣也是个傀儡。皇帝是傀儡没办法,是先帝所立。可辅政大臣是傀儡,这就未免荒唐了。你本身就是一种摆设,你何不让位给真正有实力的成都王颖来做这个辅政大臣呢?让他悬朝执政还挺麻烦,费事。悬朝执政的成都王颖对在朝中的太尉、都督中外诸军事的长沙王乂是一百个不顺眼,你何德何能执剑正冠立于庙堂之上,巍巍然以辅政大臣自居,器非廊庙姿,还偏不信邪,坚挺地站在那里不动,屁大点事儿都决定不了,还得派人跑得马蹄子生烟来邺城问我。你担个荣耀的虚名,我来替你做实事,天下的好事不多,你却占了这么一大宗。所以在邺城的成都王颖看在朝廷的长沙王乂十分碍眼碍事,也在盘算如何除掉他,自己做个名副其实的辅政者。

    回到长安的李含一双眼睛紧紧盯着洛阳城不放,因为说穿了那张路线图完全是他的手笔,现在一事无成,他比河间王颙还闹心。他这次鼓动河间王颙讨伐齐王冏的目的之一,就是要杀掉仇人皇甫商,此次不但目的没有达到,还听从洛阳回来的人报告说,皇甫商现在又成了新辅政大臣长沙王乂的座上宾,仍任参军。这皇甫参军的官运还真是好,任洛阳城头变幻大王旗,他的参军位置不变。

    李含一听这个消息气得差点吐血,他做梦都想杀掉的皇甫商,稳稳当当在洛阳城又当起了参谋,这回想杀他有点鞭长莫及。李含冥思苦想,突然灵机一动,皇甫商的兄长皇甫重现在任秦州刺史,秦州可是咱家河间王颙管辖的地面,杀不掉弟弟先把哥哥杀掉也能稍解心头之恨。李含便跑到河间王颙的面前献计,说:“皇甫商现在为长沙王乂所任用,他哥哥皇甫重能和我们一条心吗?不如乘早将其除去。我们可上表朝廷,让皇甫重进朝为官,当他路过长安时,抓住他杀掉。”(此等小人,为阴狠之气所聚,天下一有宁日,便心身发躁,必坑人、害人,鼻孔饱嗅血腥之味方才满足)偏巧李含的保密工作做得不到位,有人将此消息泄漏给了皇甫重。皇甫重一面上表朝廷揭露李含的阴谋,一面起秦州之兵攻打李含。长沙王乂接到了皇甫重的上表,认为近来朝廷兵革累兴,他与齐王冏的战事刚刚宁息,不宜再起战端,便出面做和事佬,以惠帝名义下诏让皇甫重休兵,并征李含为河南尹。小丑李含上蹿下跳一场,终于由河间王颙的幕僚跳成了一个省长,心中高兴,表示听皇帝的话,即日起程去河南上任。皇甫重却不接受调停,他仍然陈兵与河间王颙对峙。

    李含就要风风光光地去做高官了,临行前河间王颙授予他秘计,让他到洛阳时,找侍中冯荪、中书令卞粹联系。这两个人都是他安插在朝廷的“钉子”,指示他们三人联手杀死长沙王乂,好把被他弄混乱了的路线图重新描正了。不料,此诡计又被皇甫商看穿,提早报告了长沙王乂。当李含怀揣着一个杀死长沙王司马乂的阴谋,心事重重地来到洛阳与卞粹、冯荪接头时,阴谋还没有出笼,就被长沙王乂早已张开的罗网捕个正着。长沙王乂派人抓住李含、卞粹、冯荪,将三人一并砍了脑袋。

    河间王颙自从送走了李含,可谓身在长安,心系洛阳,日日“瞻系天衢”,望眼欲穿地等待长沙王乂被杀,他东去洛阳辅政的好消息。好消息没等来,却等来个晴天霹雳,他的“路线图”上的三个重点棋子全被长沙王乂给碾个粉碎。出师未捷,先失股肱,河间王颙气得七窍生烟。此仇不报,枉为一王,甚至是枉为一男。立马起兵讨伐长沙王司马乂,并联络成都王颖与他共同起兵。卢志此次还是不同意成都王颖起兵,并劝他说:“明公日前有大功而委权辞宠,天下人都称赞您。今若屯军关外,文服入朝,可成霸主之事。”参军邵续也劝他:“人有兄弟,好像有左右手,明公欲当天下之敌而先去一手,这怎么能行呢?”成都王颖毕竟是资质混浊的人,他的作秀他的伪装都是暂时性的,世上没有一个人能把自己的本质遮盖一生。如果说能,那遮盖物就是他的本质。关键时刻,成都王颖该犯浑还得犯浑,没有任何一位高明的谋士能改变他的本质。他不听卢志与邵续的劝说,他要与河间王司马颙举帜共同兴起新的一场兵祸,制造一场新的流血狂欢了。

    二十、陆机之死

    太安二年(303)八月,河间王司马颙、成都王司马颖联合上表晋惠帝:

    “乂论功不平,与右仆射羊玄之、左将军皇甫商专擅朝政,杀害忠良(所谓的忠良就是搞暗杀失手的李含、卞粹、冯荪了),请诛羊玄之(皇后羊献容之父)、皇甫商,遣乂还国。”

    河间王颙、成都王颖以为此奏表一上,定是海内震动,举朝惶恐,可他们期盼的效果没有出现。“开朗果断,才力绝人”的长沙王乂根本没被来势汹汹的河间、成都二王唬住。二王嚣然,长沙王乂昂然、挺然,针锋相对,以惠帝的名义下了一份诏书,声称:“颙敢举大兵,内向京辇,吾当亲率六军以诛奸逆。其以乂为太尉,都督中外诸军事以御之。”

    当然,二王也不会买这份诏书的账。他们知道所谓的诏书,就是长沙王乂的“应战书”。河间王颙便派张方——一个董卓似的暴虐残忍嗜血之人——为都督,率领精兵七万由西面向洛阳进发。成都王颖则引兵屯朝歌县以东吴名将之后,大才子陆机为前锋都督、前将军,假节,统帅二十万大军,从北面向洛阳进发,对洛阳形成包围之势。洛阳城重兵压境,危在旦夕。

    为了鼓舞将士们的斗志,长沙王乂决定让晋惠帝御驾亲征。长沙王乂与众将士拥惠帝的车驾出洛阳西门,到十三里桥驻扎,并派皇甫商率领万余兵士迎战张方。两军战于宜阳。皇甫商虽然比较有智慧,可探微查幽,知人智谋,打仗可不是铁血魔头张方的对手,结果一交手被张方打得一败涂地。十三里桥惠帝是待不得了,长沙王乂与众将士又拥着惠帝的车驾在洛阳周围兜开了圈子,最后总算回到了洛阳。张方此时也攻进了洛阳,烧杀抢掠,无所不为,死者万计。

    陆机所率领的这支大军阵势煞是雄壮,军容煞是好看,“列军自朝歌至于河桥,鼓声闻数百里,汉魏以来,出师之盛,未尝有也”。这似乎不像是在打仗,恍恍惚惚地疑似某位当红导演在导一部从历史帷幕后拉出的战争大片。然而帷幕重重,繁星点点,淡月朦胧,大片的结局是刀斫英才,剑摧瑰宝,血浸河桥满地残红斑斑。

    或许当年的陆机真的是把这场战争当作大片来导来演的——他身兼导演与主演二职。当年他与弟弟陆云强忍着亡国臣子的失落与哀痛,满怀着重振家声——他的家声太大了,祖父陆逊、父亲陆抗——的志向北上洛阳不就是想当某部大片的导演兼主角吗?当他在洛阳生冷的环境中遭遇双双白眼和语言的长枪短剑,他像吞污水一样把它们吞下去而临风傲立时,不就是想当某部大片的导演兼主角吗?当他先混迹于贾谧二十四友之中后又依附赵王伦,差点被齐王冏所杀,多亏成都王颖与吴王晏相救才从鬼门关回来时,他的梦想也是当某部大片的导演兼主演吧!

    然而此部大片的导演兼主演可不好当,他所处的政治生态环境极为恶劣,处处充满敌意,处处埋藏危机。他是南人,是亡国名臣的后代,北人是把他看作另类和异己分子的。他与弟弟虽然一心一意想效力于新的王朝,想让北人接纳他们,喜欢他们,彼此融为一体,但这是他们一厢情愿的太过天真的想法。

    陆机做都督,众人皆不服气,其中最不服气的人是昔日二十四友中的一“友”督北中郎将王粹。王粹家世了得,他的祖父是晋开国元勋抚军大将军王濬,就是刘禹锡诗“王濬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中的那个王濬。他本人则娶晋武帝的女儿颍川公主,是位驸马爷。本来是自己祖父的手下败将的南人,今天摇身一变又成了自己的大都督,他心中不平,觉得自己比陆机更像大都督。冠军将军牵秀也想当大都督。这时的成都王颖有点鬼迷心窍,认为陆逊、陆抗的后代从娘胎里滚出来就该是大都督的料。

    看到众人脸色不对,陆机也曾向成都王颖辞此一职,成都王颖不允,他就没有坚辞。同是南人的孙惠看出陆机周围荆棘遍布,劝他最好把大都督一职让给王粹,陆机却不把孙惠的意见放在心上。不仅是王粹、牵秀之辈不服从他的指挥,就是成都王颖的嬖人宦官孟玖的弟弟仅领万人的小都督孟超也不听他节制。战斗还没有打响,孟超就纵容部下抢掠百姓财物。陆机把抢劫民财的小头目抓了起来,准备严惩,孟超就带领铁骑百余人,横冲直撞闯入陆机的大帐,劫走小头目,还对陆机恶言相向:“貉奴(当时北人对南人侮辱性称呼)你能做都督吗?”陆机只能眼睁睁看他带着闹事者扬长而去。

    这样的大都督即便是有诸葛亮之才,曹孟德之雄,司马懿之智,也难以打胜仗。因为他是位被架空的大都督,是没有权威人望的大都督,他的部下各怀鬼胎,他的队伍四分五裂。虽然数量上颇吓人:二十万!而仔细一推敲却没有凝成一股无坚不摧的战斗力。结果长沙王乂奉惠帝与陆机战于洛阳城建春门,陆机所率领的二十万大军遭受惨败,败军如潮水般溃退到七里涧,被赶杀到涧中的死者堆积如山,使涧水为之不流,光将领就被长沙王乂的部队斩杀十六人。王粹、牵秀逃命本领高超些,总算溜得快,仓皇狼狈中捡得一命,那位孟超却死于乱军之中。

    二十万大军败得如此惨不忍睹,总得有位责任人吧,众口一声,皆认为责任人就是陆机。弟弟丧命的孟玖更是向成都王进谗言,说陆机有“异志”,败得已失了真魂的王粹、牵秀们这回精神头也休整得差不多了,与一群败军之将都跑来共证陆机有“异志”,加之北上之初就与二陆结下仇隙,一心想害死陆机的卢志的火上浇油,本来就“形美智昏”,头脑简单,缺乏分析判断能力的成都王颖大怒,命牵秀收陆机,斩于军中。陆机临刑前叹曰:“华亭鹤唳,岂可复闻乎!”与此次兵败毫无关联的弟弟陆云、从弟陆耿以及陆机的两个儿子陆夏、陆蔚一起遇害,并夷三族。曾经煊赫一时,功名盖世,在历史上写下浓墨重彩一笔的江东豪族陆氏从此绝嗣。

    陆机、陆云的被害,西晋的士林更加空疏了。落红如血,满目荒凉,西晋文学的主将们一个个没于阴谋、政变、兵祸、谋杀之中,人未尽其才,命未享其年,文学的烂锦并没有完全织成,文学的瑰塔并没有完全砌就,便化为绿萤幽魂,永远无家可归地飘荡在西晋历史浸满血色的册页中。

    二十一、张方炙杀长沙王乂

    成都王颖的二十万大军被长沙王乂打得落花流水,大都督陆机阵前被斩,这支队伍遭到了重创,暂时没有进攻能力。长沙王乂便集中兵力攻打张方。长沙王乂每次征战都要带上晋惠帝,这可能有两点考虑:一是御驾亲征可鼓舞士气。皇帝在我一方,正义自然也就在我一方。二是如果把惠帝孤零零地扔在皇宫里,保护措施不严密,为奸人所害,保护措施过严密又抽不出那么多人手。所以皇帝的黄罗伞一直在长沙王乂的队伍中闪烁。皇帝代表的是天威,不管他本人资质如何,一代一代堆积起来的皇帝这个符号就有极大的震慑作用。长沙王乂奉帝讨张方,在洛阳城里两军相遇,皇帝的黄罗伞威严高贵地飘拂洛阳蔚蓝色天空下,张方的兵士们一望见这黄罗伞,眼也直了,手也麻了,身也抖了,颓如烈日之下块雪耳,谁敢执刀举剑,哗然一声掉头就跑,马嘶人叫,互相踩挤,一直跑到洛阳城外的十三里桥方才停住。这一阵其实还没有真正交锋,张方的军队就死了五千余人。至此你会理解果戈理笔下的小公务员为什么会被吓死,大官身上自带威,那是体制之威,个人在体制之下永远都是一只颤抖的小虫子。

    张方的败兵到了十三里桥还惊魂未定,张方的部下有点吓破胆了,他们再也不敢进攻洛阳城,纷纷向张方建议,乘深夜漆黑一团之际逃离十三里桥,一路飞奔回长安。张方到底是张方,胆气比他的部下们普遍的大。他说:“胜败乃兵家常事,善用兵者能够转败为胜。”于是张方命令将士们在夜浓如墨的黑暗中,悄悄地又潜回洛阳七里,修筑营垒数重,并运进来丰足的粮秣准备和长沙王乂打一场持久战。

    长沙王乂大胜张方一场,就小瞧了张方。这厮名头响亮,其实不过尔尔。现在这“不过尔尔”的张方却屯重兵于皇城之下,粮草丰足,气势稳当,时时都可能冲进皇城,凌虐天邑。长沙王乂不能虎狼踞于门前视而不见。十一月,他引兵攻打张方,再也没有出现上次张方兵士望见黄罗伞自动溃败的奇迹了。张方的营垒攻打不动,长沙王乂自己却折了好些人马。

    战事自八月起,已经打了几个月了。将士捐躯,生灵涂炭,孤儿啼血,寡妇无依。群狼互噬的司马氏家族给人民给历史带来的灾难好像一团永远也理不清、缠不完的乱线。朝臣们也已经被皇室的无谓无义的流血弄得厌倦,大家商议,长沙王司马乂与成都王司马颖都是武帝之子,本是手足兄弟,二王能否议和,像周公、召公辅佐成王一样,分陕而治,共同辅佐惠帝,成为二伯(也是王豹曾向司马冏提过的建议),换得个权力平衡,天下太平。长沙王乂同意了,信使也派去了,但成都王颖可不同意。因为成都王颖的政治理想比较高远,他不是想与谁共辅天子,而是要自己成为天子。当皇帝的荣光与乐趣是其他任何荣光与乐趣都无法比拟的。

    已经喘息过来的成都王颖率军进逼京师。张方决洛阳城外的千金堨(拦水的土堰),致使水碓(以水为动力舂米的工具)皆涸。长沙王乂只得发动洛阳城里王公贵族家的奴婢们手工舂米以供军粮。男子十三岁以上皆从役,各家的奴仆补充到军队里去做战士。孤城洛阳已是全民动员,但被围已久,物资匮乏,公私穷踧,米石万钱。这时长沙王乂的主簿祖逖对他说:“雍州刺史刘沈忠义果敢,雍州的兵力也足以牵制河间王司马颙。若让皇帝下诏命刘沈发兵攻打长安,河间王颙危急,必召张方回救长安,洛阳的围兵可解大半。”长沙王乂听从了祖逖的建议。果然刘沈接到皇帝的诏书,联合七郡之兵万余人,星夜前往长安,攻打河间王颙的老巢。但善于用兵的张方可能是看出了长沙王乂与刘沈的用意,并未全军撤回长安,仍紧紧咬住洛阳城不放。

    困守孤城的长沙王乂并未因形势险恶,缺少粮草,兵饥民馁而减少斗志。全城居民,团结一致,将士同心,皆愿效死。而在军粮困匮,群臣无食,百姓枵腹之时,长沙王乂还是想方设法保证傻皇帝的“御膳”,虽然粗陋,也是臣子的一片忠心。作为摄朝纲的冢宰司马乂,于兵火燃眉之际,还是顾恩念责,不亏奉上之礼,实属不易。如果说八王之乱中有一王尚有一丝一毫的可惜可叹可悯之处,大概就是长沙王司马乂了。

    长沙王乂带领全城疲敝之兵,越战越勇,前后斩杀成都王颖的兵士六七万人。此时连最坚决的主战派,时时想对洛阳城虎噬狼吞的张方都有点动摇了。洛阳是一座无法攻破的城,长沙王乂尚得人心,空耗下去,只能是浪费时间与粮秣。张方决定撤兵退回长安。

    谁都没有料到——大概连鬼神都没有料到,在洛阳城里,一场内部溃烂与叛卖使形势发生利于成都、河间二王的大逆转。在洛阳城中的东海王司马越是晋惠帝的堂叔,作为宗室、藩王,于社稷多难之秋,重兵压城之际,不但不能出谋尽力定其倾,还鄙也、陋也,目光与胆气都极猥琐,被成都王颖与张方的队伍吓破了胆,生怕城池一旦失陷,不但自己的荣华富贵付诸流水,自己的项上人头大约也难保住。拯救这一切的最好方法就是叛卖,用他者——护城派的首脑长沙王司马乂的生命换取自己的坦途。至于良心与道义,八王们可不懂得那是什么玩意儿,政治也不懂得那是什么玩意儿。

    决定叛卖的东海王越秘密与禁军头目们阴险地策划,在长沙王乂白昼殚精竭虑守城,夜晚人困马乏之际,乘机偷袭,将他捉住,捆绑押赴金墉城。并逼惠帝下诏免去他一切官职。然后打开城门,放成都王颖与张方的军队入城。白昼尚如猛虎驰骋疆场,夜晚已如病猫囿于牢笼,这种突变是长沙王乂做梦也没有想到的,他情辞恳切地给晋惠帝上了一份奏表:

    陛下笃睦,委臣朝事。臣小心忠孝,神祇所鉴。诸王承谬,率众见责,朝臣无正,各虑私困,收臣别省,送臣幽宫。臣不惜躯命,但念大晋衰微,枝党欲尽,陛下孤危。若臣死国宁,亦家之利。但恐快凶人之志,无益于陛下耳。

    ——《晋书·长沙王乂传》

    相信长沙王司马乂这封奏表写得真具肝胆之诚,可这种忠诚白痴帝王无法承接,也无法庇护,它只能献给高原陵与峻阳陵中的飒飒松风与凄凄荒草了。做了叛卖者的东海王越急于让对方知道自己在这种历史转折时刻所起的关键性作用,从中捞得大好处,便迫不及待地下令打开城门——攻城最好的方法就是在城中运作出一个叛徒,城门会不攻自破,大敞四开。叛徒是一切战争中击败对方不可或缺的最宝贵因素——放成都王颖和张方的部队进城。坐在冰窖中等着冻死的人突遇春暖花开,这种骤变皆是由一只叛徒的手促成的。成都王颖与张方一开始见洛阳城门大开,欢迎联军进城,疑似梦中,等反应过来,着实是天上掉个大馅饼,乐得差点闪了腰。联军潮水一般涌进洛阳城。可这是什么样的军队啊,成都王颖的军队是一支疲惫不堪,丢盔卸甲之师;张方的军队是一支军纪涣散,烧杀抢掠之师。直到此时,那些禁军头目们方如梦初醒,他们配合怯懦的司马越开门揖盗,将真正忠于王室慷慨赴难的长沙王司马乂卖给豺狼了。于是他们决定改正错误,拨乱反正,将长沙王乂从金墉城中劫出来,重新集结队伍,抗击联军。

    然而,一切都已晚矣!错误这个大窟窿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补上,因为时间不能倒流。禁军头目的秘密一点不“秘”,东海王越立马知道了这个消息。当初的错误决定是他做出的,他只能一错再错,绝没有回头路。如果把长沙王乂放出来,那他自己就得死。他决定立即赶赴金墉城杀掉长沙王乂,以绝众念。他的心腹、黄门侍郎潘滔诡计多端,他伸手拦住了东海王越,对他说:“不可,不可,杀长沙王的恶名最好让别的傻瓜去背,咱可不做那种傻事。我们假他人之手除掉他好了。”

    这个傻瓜兼他人是谁?就是杀人恶魔张方。东海王越遣一能把死汉子说得翻身之人去游说张方,张方在长沙王乂的面前吃过不少苦头,况且一介武夫,心无仁义,提起杀人,便有某种吸血鬼咬破人血管时战栗着的快乐。张方满口答应,派部下郅辅(此人至为重要,魔头张方最后死于此人刀下)带领三千兵士将长沙王乂押到张方的大营。

    战争中敌对双方杀人让其速死,尚符合战争伦理,也算不是人道的人道。

    但一个恶魔杀人,他要体会、咂摸、品味杀人的乐趣,他要欣赏敌手在一步步走向地狱之门时体肤一寸一寸地挫裂,神经一段一段地抽缩,鲜血一滴一滴地渗尽。他要倾听敌手被死亡折磨时所发出的空洞绝望无助痛忉怛以摧心的哀号,从而满足其阴暗幽绿长满霉苔的嗜血心灵。张方不会一刀一剑结束长沙王乂的性命,他结果长沙王乂性命的方法是“炙而杀之”——把他架在炭火上活活烤死。当火舌一点一点舔去长沙王乂年轻的生命的时候,他的冤痛之声随着冬日酷烈的寒风传遍整座洛阳城,除了东海王司马越之辈躲在暗地里窃笑外,三军莫不为之伤悼。马悲鸣而跼顾,人徘徊而垂涕。长沙王司马乂最后被张方烤成一截短短的人形焦炭,其凄惨之状非人所能睹。长沙王司马乂死时二十八岁。

    二十二、成都王颖悬朝执政

    长沙王司马乂已死,成都王司马颖借助东海王司马越叛卖的东风,开进了洛阳城。这回该他做辅政大臣了,不过他不在洛阳的宫廷里辅佐傻皇帝,他还是要回到邺城“悬朝执政”——对朝廷进行遥控指挥。因为他的母亲程太妃认为天底下最利于人居的地方就是邺城,她的屁股坐在邺城不动,孝子司马颖只得回到邺城一边陪母亲,一边处理天下大事。辅政的成都王颖首先自封宰相,加东海王越守尚书令,封卢志为中书监,但留在邺城丞相官邸。他自己虽然回到邺城,却把奋武将军石超留在了洛阳,命他把住洛阳的十二座城门。禁军头目中,凡是怀疑与自己不是一伙的,全部被砍了脑袋,统统换上自己的亲信。由此,邺城与洛阳都是自己当家作主。成都王颖此时可谓志得意满,特别是与他同时进入洛阳的张方也要回长安了,这又使他去掉了一块心病。原来雍州刺史刘沈起兵之后,一直咬住河间王颙不放。他还不知洛阳此时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洛阳城头的大王旗已由长沙王换成了成都王,还以勤王之师的忠诚一波又一波地攻打长安城。河间王颙又气又恨又怕,赶快叫人火速传书,命张方立即回军长安,与长安之兵里应外合歼灭刘沈。

    张方并不想久驻洛阳,长安才是他的安身立命之地。可就这么空手而归,也不是以践踏生民为乐趣的张方的风格,于是他放纵他的军队在洛阳城里梳篦子般抢掠民财,临了还掠走官私奴婢一万余人。当时张方的部下对于携带金银财宝回长安,普遍兴高采烈,可带着这一万多哭哭啼啼、拖拖拉拉的女人回长安有何用意?不但耗费军粮,还影响行军速度。张方不言,只对他们诡异地冷笑。原来张方早有打算,这些人根本不会耗费军粮,因为她们本身就是军粮。回军路上,众人方才恍然大悟,我们的将军真乃高瞻远瞩,料事万分周密,原来他把这一万多奴婢是按照牲口的形态赶过来的。当军粮接济不上时,这些奴婢就会被与马一起杀掉,剥皮剔骨,与马肉炖在一个锅里,当作军粮吃掉。一路上这支吃人与吃马的队伍果然精神十分健旺。当走到距长安城不远时,这一万多人也被吃得差不多了。这是两条腿能够自由行走的军粮,多么好,还不用运输,自己运输自己供人吃。历史真是不忍细看,行行墨写的文字中,有多少永恨的冤魂在游荡,有多少无辜的鲜血在流淌。虎豹尚且不相食,人却能吃人。人在此处,似不如兽!饱餐人肉的张方之军果然勇猛,回到长安后,与河间王颙里外夹击,刘沈溃败,被河间王颙腰斩于市。

    永兴元年(304)三月,成都王司马颖上表废皇后羊献容为庶人,幽于金墉城,废皇太子司马覃为清河王。河间王颙见成都王颖上表把太子、皇后都废掉了,心领神会,废掉皇后倒还在其次,废掉太子,那一准儿是自己想当皇太弟了。河间王颙的政治理想是成都王颖做皇帝,他自己做宰相,这是当初与李含共同画好的路线图,现在李含虽死掉了,可路线图不能更改。河间王颙便乘机上表请立成都王司马颖为太弟,废太子,废皇后,立太弟,都是河间、成都二王操纵的。似有似无的傻皇帝只在中央权力中心影影绰绰地存在着,哪个王表奏什么,他都是同意的。成都王颖做了太弟后倒也没忘记河间王颙,便表奏他为太宰、大都督、雍州牧。二人各自从皇权的大蛋糕上切下最肥美的一块,各自心满意足。做了太弟的成都王颖觉得自己的前景特别美,还差一步,便成九五之尊,先操练一下怎么做皇帝吧,省得到时候手忙脚乱,威仪欠缺,八方瞻之,为天下笑。结果在邺城乘舆服御与皇帝相同,守卫相府的也为禁军,无君之心日益显露,政事均委任宦人孟玖,左右并通奸利,自己则养尊处优,一心一意等着前往洛阳做皇帝。

    二十三、东海王越愤懑兴兵

    就在成都王颖在邺城操练如何做皇帝的时候,洛阳城里的东海王司马越心中很愤懑。本来成都、河间二王的获胜,一大半是由于他出卖长沙王乂而成的。现在长沙王乂被烤成了焦炭,那不逝的幽魂还夜夜缠绕自己,自己却没从中捞到实际的好处。虽然成都王颖赏了给他守尚书令,可这个守尚书令基本上等于零。因为百官奏事要上邺城请示,并不是向惠帝请示,所以他这个官听起来重要,实际上狗屁不是。东海王越每天坐在那里生闷气,这怎么能行,你们的荣耀可不能踩着我的躯体往上爬。司马越决定起兵讨伐成都王颖,右卫将军陈眕、长沙王乂的故将上官巳对成都王颖也有一肚子不满,三人志向相投,第一个举措就是去金墉城把成都王颖废掉的皇后羊献容请回宫中,复皇后之位,清河王司马覃复太子位。他们认为这样成都王颖的太弟之位亦自动废除。第二个举措是派人去杀成都王颖留在洛阳的部将石超。久经沙场的石超,跑起路来也堪称一流,没等东海王越的杀手赶到,早已快马加鞭跑回邺城报凶信去了。

    永安元年(304)七月,东海王司马越自任大都督召集十万大军奉帝北征邺城。临行前为了给晋惠帝找一位忠贞不贰的随侍之臣,东海王越下令前侍中嵇绍随驾出征。嵇绍乃嵇康之子,嵇康为司马昭所杀,嵇绍却成为晋室第一忠臣,为护惠帝而死,一腔碧血抛洒于惠帝衣襟之上,父子不同的选择都令人感佩唏嘘。嵇绍本是长沙王乂辅政时的侍中,长沙王乂死,被废为庶人。此次出征,吉凶难料,王师虽曰十万,但都是临时征集的四方之兵,难称骁勇。智者危邦不入,嵇绍偏凛然出征,他的朋友担心他的处境,对他说:“这次出征,安危难测,你有快马吗?”意思是让他早做准备,形势不妙,骑上快马逃之夭夭,这是西晋一朝百官群臣必须练就的一种看家本领。嵇绍却义正词严地对朋友说:“臣子护卫皇帝出征,早把生死置之度外,我要快马做什么?”可惜西晋一朝像嵇绍这样魂魄具有此山河之气的臣子还是太少了。

    十万大军兵气如虹向邺城扑来。做着皇帝梦的成都王颖一下子被吓醒了,当然首先还是开会,召集群臣问计。东安王司马繇先就怕了,他说:“天子亲征,我们应该放下刀枪,卸下盔甲,身着素服亲自出迎请罪,决不能抵抗王师啊!”折冲将军乔智明也劝成都王颖不要与王师开战,而应该徒手去迎接圣驾进邺城。成都王颖一听,大怒,这些高官,实乃区区之辈,平时丰大弘厚的俸禄养着你们,一遇风云突变,除了投降、请罪就想不出第二个主意。因而怒喝道:“这次出征绝不是圣上本人的意愿,圣上是为小人所逼北上伐邺城的,你们让我束手就擒白白送死,不正是遂了那些小人的心愿吗?”东安王繇与折冲将军乔智明只得灰溜溜地退下了。

    成都王颖分兵布将,派石超领五万大军迎战东海王越,又派人去长安请求河间王颙发兵助战。王师一路声势浩大开往邺城,恰好这时与东海王越一道起兵的右卫将军陈眕的两个弟弟陈匡、陈规自邺城逃出来投奔王师。不知这二位是因为本人庸鄙,还是出于其他什么目的,反正他们向王师传递了一些假消息,说邺城现在人心涣散,军队不整,各个只顾鼠窜逃命。东海王越一听心里美滋滋的,果然天威难犯,仗还没打呢,邺城就已呈土崩瓦解之颓状了。他的美劲儿还没过去,队伍行到荡阴县,一支队伍人嘶马叫腾起冲天战尘冲杀过来,这正是石超率领的五万大军。心理上、行动上都没有作战准备的王师一冲即溃,没有任何还手之力。众兵士如鸟兽散,只顾飞奔逃命,随御驾亲征的百官也恨爹娘只生了两只脚,扔下傻皇帝溜之大吉,完全没有义当死难的忠诚。最可笑可恨的是东海王司马越,当初起兵时,大有社稷靡安,此心难安,为王室拨云驱雾,为苍生显光日月的气魄,可只这一仗,就被石超打得一路狂奔,一直狂奔到自己的封地东海才算停住了脚。他可真能跑,纵观古往今来的败军之将,这种逃跑的速度也令人叹为观止。

    二十四、嵇绍护主洒热血

    大都督跑回自己的封地,百官侍御各自逃生,十万大军溃败如水银泻地。可怜的惠帝环顾四周,只有被他祖父残忍杀害的大名士嵇康的儿子嵇绍还在。石超的军队越战越勇,箭似流星,刀如烂银,砍杀得王师鬼哭狼嚎。嗖嗖嗖,可能是乱箭不长眼睛,傻皇帝的脸上早中了三箭,惠帝痛得杀猪般叫唤起来。嵇绍见状,觉得如此下去,天子就会成了一个箭靶子。他本来吃得又白又胖,是战场上最佳的射击目标。笃实淳厚、忠心耿耿的嵇绍舍身护主,他跳下马来,登上御车,以自己的血肉之躯做晋惠帝挡箭的盔甲。如果司马昭与嵇康双双地下有灵,不知对此情此景作何感想?石超带领的兵丁逼近了御车,将嵇绍拖下车来,一刀向他的颈上砍去。惠帝大叫:“他是忠臣,不要杀!”(惠帝此时也“惠”),石超喝道:“奉太弟之命,只不犯陛下一人。”(还说“不犯”,傻皇帝的脸上现在还扎着三支大羽箭呢)刀光闪处,嵇绍人头落地,鲜血溅红了惠帝的龙袍。惠帝吓得从御车上摔倒在荒草丛中,惶悸怔营之中,玉玺也不知道掉到哪里去了。石超命兵士好歹把草丛中的惠帝拽起来,连扶带拖地弄到自己的大营中去。刚从惊恐中缓过劲来的惠帝一迭声喊饿,军营之中也没有什么可吃的,石超舀了半瓢水,惠帝咕咚咕咚喝下去了。兵士们又爬到附近的野桃树上,摘了几只秋桃,饿红了眼睛的惠帝,连皮带毛狼吞虎咽地吃下去了。有了“御膳”在肚,这惠帝就不再高一声低一声喊饿了。

    成都王颖听到石超大胜王师,马上命卢志去接晋惠帝进邺城。兄弟相见,别有一番滋味。在邺城晋惠帝整日穿着满是鲜血的龙袍不想脱下。服侍的人见天子满身血污,劝他洗净后再穿。惠帝无限伤感地说:“这上面是忠臣嵇侍中的血啊,我为何要洗掉它呢?”(惠帝一生仅有的灵光一现,大约就是对嵇绍的评价上)东海王司马越拥晋惠帝御驾亲征时,将同时起兵的陈眕、上官巳留在洛阳保卫太子司马覃共守皇城。皇帝出征,太子理所当然地要在家中坐镇。上官巳等讨伐邺城的大军一开拔,他就像个土皇帝似的飞扬跋扈起来,根本没把什么太子覃当回事。当初河间王颙接到成都王颖要求援兵的告急文书后,就派右将军张方带领两万精兵前往邺城。可当这支队伍尚在路途中时,就得到了东海王越溃败逃回封地,晋惠帝已入邺城的消息。河间王颙就命令张方不要去邺城了,就近去接管洛阳。上官巳当然是不愿张方这种魔鬼似的人物重进洛阳,便与他的部下拼命抵抗张方。第一次交手,大败而还。太子司马覃对上官巳的纵横残暴早已恨之入骨,乘夜间上官巳不备,他带人去攻打上官巳。这似乎有点滑稽,太子竟要打保护自己坐镇皇城的将军。司马覃之复太子位,可是东海王越与上官巳等运作成的。上官巳根本没料到司马覃会有这么一手,只能带领部下逃出洛阳。自以为是的糊涂太子覃赶走了上官巳,将城门大开,迎接魔鬼张方入城,张方所能做的事除了专门荡毁司马家的帝王基业就是杀人放火。张方入城时,太子覃亲自前去迎接,并于洛阳西面南头第一门——广阳门处迎张方而拜。张方下车扶起这位糊涂怯懦的太子。西晋可真是礼仪不存,风教凌夷。自古以来,哪有一国储君拜迎一个方镇属下的将军呢?一切都颠倒了。不管什么人,小殷勤献得过度,只能让别人看着人格猥琐,骨轻若浮尘。张方用眼睛瞄了瞄向他下拜过的太子覃,心想,什么玩意儿,这样的人也配做太子?果然他到洛阳后做的第一个决定就是废掉皇后羊献容与太子司马覃。

    二十五、王浚大军捣邺城

    起兵讨伐邺城的东海王司马越连一声“拜拜”都没跟傻皇帝说,就跑回了封地,傻皇帝被抛在了邺城。成都王颖心中大喜,皇帝都掌握在自己手中了,以后天下大事皆决于邺城。如果这位傻皇帝能在适当的时候死掉,自己由太弟而皇帝那就更是美事一桩了。

    苍天可没给“八王”做梦的时间。八王之乱战事之频繁,可谓是“鼓无停响,旗不暂褰”。皇帝落在自己手中的成都王颖刚想喘口气,一支讨伐的大军又铺天盖地地杀来。正是这支大军,摧毁了成都王颖在邺城经营多年的基业,致使其政治生涯江河日下,夕阳沉湮,从此一蹶不振,直至断魂于一条蛇一样爬来的冷冷的绳索之中。

    率领这支大军的头领是开国元勋王沈之子、安北将军、都督幽州诸军事的王浚。在贾后掌权时代,王浚曾参与谋害太子司马遹,因而深得贾后赏识,那时便被封为宁朔将军、持节、都督幽州诸军事。王浚为人雄沉有谋,在遥远的北方,自己渐渐经营成一个独立王国。于时朝廷混乱,盗贼蜂起,王浚为自安之计,看到夷狄势力强大,草肥马壮,人骁刀利,便主动和他们拉关系,把自己的两个女儿分别嫁给了鲜卑务勿尘和苏恕延,利用这种政治联姻关系,使自己的势力更加强大。进,可以雄视中原;退,可以稳踞幽州。

    赵王伦篡位时,三王起兵,成都王颖想到了王浚这支不可小视的力量,便传檄王浚,邀他共起义兵,讨伐凶逆。但王浚不理成都王颖这个茬儿,他不但自己按兵不动,还下令他所管辖境内的士民一个都不许赴三王召募——出于个人自愿去当兵都不行。当时成都王颖就想派兵踏平他的幽州,可是讨伐赵王伦的战事正紧,成都王颖还腾不出手来收拾王浚(悲摧,最后终于被王浚所收拾)。而王浚呢,也深知在此事上他与成都王颖结下了“梁子”,有朝一日,双方必有一场恶战。

    赵王伦往矣,成都王颖杀王浚之心不死。他派与自己一道起兵的右司马和演为幽州刺史,到任后,设计将王浚除掉。和演上任,找到乌桓单于审登。二人密谋,邀请王浚游览蓟城南七里清泉水,乘其不备,杀之。谁想,天下暴雨,兵器皆湿,谋杀未成。乌桓人特别迷信,审登与其族人共同商议,说:“和演阴谋暗杀王浚,事情眼看成功了,苍天忽降暴雨,这是天在助王浚啊。违天不祥,我可不能再帮和演杀王浚了。”审登立马反水,把和演的阴谋报告了王浚。昨日盟友成今日死敌。王浚又立马和审登、并州刺史东嬴公司马腾(司马越之弟)合兵一路,围攻和演。和演虽然打出白旗投降,王浚还是把他杀了。可怜和演,做幽州刺史几日,只游了一趟蓟城南面的清泉水,就死于非命。和演被杀后,幽州刺史的营兵也都归到了王浚的帐下,王浚的势力更加强大了。

    和演没有杀成王浚,成都王颖又心生一计,以晋惠帝的名义下诏,征王浚到朝廷来做官。久经沙场风霜、宦海诡谲的王浚会看不透成都王颖这一点小把戏,他怎么能离开自己的地盘到朝廷去白白送死呢?他是要去邺城的,不过不是去应辟,而是要把邺城捣成一片废墟。王浚联合鲜卑务勿尘、乌桓羯朱、东嬴公司马腾,组成十万大军杀向邺城。

    成都王颖只得赶忙应战,派北中郎将王斌及自己的得力干将石超迎敌。分兵遣将之后,成都王颖想起东海王司马越拥惠帝征邺城,东安王司马繇劝他素服出迎天子请罪的建议,越想越气,生怕大敌当前,东安王繇再生出什么变故来,结果先砍了东安王繇的脑袋,成都王颖感到去了一块心病。

    此时东安王繇的侄子琅邪王司马睿跟随惠帝在邺城,此人便是十三年后在江左建立东晋的晋元帝。司马睿幼有令闻,及惠帝之际,王室多故,每恭俭退让,以免于祸。他为人沉敏有度量,不显灼然之迹。琅邪王睿与东海王越参军王导(晋元帝丞相,历史名臣)友善,王导乃光禄大夫王览的孙子,此人识量清远,观天下大势已四分五裂,潜有复兴之志,认为琅邪王司马睿可挽社稷之倾。王导便每每相劝他回自己的封地发展实力,以图鸿业。叔叔东安王司马繇被害后,作为侄子的琅邪王司马睿很惊恐,生怕祸及自身,成都王颖顺手把他也宰了。司马睿想逃出邺城,可是夜月明如水,亮似白昼,四周警卫禁严,别说是逃出个大活人,就是逃出只老鼠也难。这位未来的晋元帝如困兽囿于笼中,窘迫无路。俄而,乌云密布,月隐高天,雷雨如注,防卫者皆避雨室内,琅邪王睿方得逃出。然而成都王颖早已有所设防,沿路渡口不可载贵者过河。战争时期,防御邺城文官武将投敌叛变也必须采取这种非常措施。司马睿跑到河阳,守渡口的小官吏见他仪容器度不似常人,因此阻止他渡河。恰好这时他的一个随从宋典从后面赶来,急中生智,以马鞭子指邪王琅睿的马笑着说:“舍长,官禁贵人,你又不是什么贵人,怎么不让你渡河呀?”津吏一听,此人乃一渺小舍长,听其过河而去。司马睿又风风火火地跑回洛阳,接走自己的母亲夏侯太妃,回到自己的封地去了。

    司马睿一路狂跑便跑出了个东晋。王浚与东嬴公司马腾合兵击王斌,王斌大败。王浚的另一路人马以主簿祁弘为前锋,败石超于平棘县。接二连三的败仗噩耗像秋日霜天下的乌鸦,喑哑地发出哇哇不祥的声音飞向邺城。邺城震荡,百官奔走,士卒溃散,还没等敌方之兵攻入邺城,只是前方之败的辐射波就把一座看似坚固异常的邺城辐射塌了。

    成都王颖曾表匈奴左贤王刘渊为冠军将军,监匈奴五部军事(曹操曾分匈奴为五部),此时刘渊亦在邺城。刘渊为匈奴贵族冒顿之后、前赵的开国君主。他生而聪颖,勤敏好学,尝云“一物之不知者,固君子之所耻也”及长,“遂学武事,妙绝于众,猿臂善射,膂力过人。姿容魁伟,身长八尺四寸”。咸熙中为人质在洛阳,结交中原豪杰,名倾四海。其族人将恢复匈奴昔日辉煌的希望都寄托在他的身上。作为人质他陷在邺城无法脱身。现在恰巧王浚、司马腾的大军杀向邺城,他便心生一计,对成都王颖说:“王浚与司马腾飞扬跋扈,起兵十余万来攻邺城,你拥有的兵力未必能够战胜这支虎狼之师。我请求您准许我回左国城,说五部匈奴之兵以赴国难。”成都王颖听了很高兴,便拜刘渊为北单于,参丞相府军事,让他回左国城搬兵。刘渊于是离开邺城回左国城,此一去为龙归大海,鹰飞蓝天。此人回到自己的部落后,于永兴元年(304)称汉王,永嘉二年(308)建立前赵。成都王颖本想借助匈奴贵族的帮助,平定王室的内乱,不料却放虎归山,刘渊建立的汉政权与前赵帝国,使匈奴人的铁蹄踏遍中原,人民更深一步地陷入了水深火热之中。

    二十六、皇帝皇储奔洛阳

    回左国城搬兵的刘渊毕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卢志看邺城岌岌可危,有霜风残照之颓势,此城已不可守,便劝成都王颖奉皇帝回洛阳。毕竟,奉得一个皇帝归去,还会有部分追随者,手中还有一定的政治资本,不至于倏忽之间,输得一干二净。卢志仔细数点,帐下还有甲士一万五千人,这也是一支不小的军事力量,是将来成都王颖东山再起的本钱,而且是再不能输掉的唯一一点本钱。卢志敦促大家连夜打点行装,第二天启程去洛阳。谁都没有料到第二天东方既白,晨风送爽之际,大家刚想开拔,顽固的程太妃还是认为人间美景、人间乐事、人间繁华都在邺城,仍是屁股坐在邺城不动——此太妃亦是“形美智昏”的一类。自古以来,但凡皇帝纳妃嫔,政治婚姻除外,只重形美,不重智商,致使皇家人才不盛,昏者多,智者少,遗传基因一代不如一代。一个皇朝最后的垮塌,政治、经济、军事是决定因素,但决定政治、经济、军事走向的还是人,归根到底所有的历史都是人写的。

    在程太妃磐石般坐着不动的时候,成都王颖仰而茫然,俯而恍然,一筹莫展,束手无策。如果他真是个临大事而果决的政治家,把母亲生拉硬拽扶入车中,拉向洛阳,其母难道会撞石而死不成?本来在“黑云压城城欲摧”之际,还能留在成都王颖身边的一万五千甲士,也算得上是忠勇之士了,他们目睹了这一对葫芦提母子,目光如鼠,大敌当前如此不知轻重,指定难成大器。得了吧,拜拜您哪!也不知甲士中是谁第一个放下武器跑路的,反正多米诺骨牌效应开始,哗啦一声轰响,一万五千名甲士跑个精光。成都王颖与卢志被惊得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当把面部表情恢复到正常,五官也都归了位时,卢志再点数帐下人数,只剩下十几个骑兵还在,这可能是铁杆儿的拥成都王颖派。其实,苍天给人成功的机会,一生也就那么一两次,抓住了,海阔天空,抓不住,玩儿完。成都王邺城一万五千甲士的溃散,也意味着他的王者事业到此结束了。

    将儿子的家底儿瞬间败光的程太妃这回也不执拗了,又有消息传来,敌军已经攻到城下,再不走就得成为瓮中之鳖了。于是成都王颖命人找来一辆牛车,拉上晋惠帝,狼狈不堪地从邺城南门逃出,往洛阳赶去。由于是仓皇出逃,多年经营邺城的万贯家私、金银细软都没有带出来,甚至连必备的口粮都没有带上。大家肚子饿尚且能忍,唯有这晋惠帝最不能忍饥耐渴。智障之人,吃喝亦是人生的核心事业,不能指责他。想买点吃的吧,各人身上又没银两。只有个随侍惠帝的宦官,身上包袱中藏有个人积蓄三千文,这宦官平日总是包袱不离身,才侥幸将钱背了出来。惠帝下诏借了,众人买饭吃了。路途中,又有老者闻说是皇帝的车驾路经此地,连年征战,荒草连天,民生凋敝,老者将家中仅有的一只鸡宰了,蒸熟献给了皇上。惠帝一路上尽是粗食入口,猛然见一鸡,不啻珍馐佳肴,霎时吃了个精光。到了温县境内,这可是司马氏祖先亡灵栖息之地,晋惠帝的鞋子也弄丢了,没办法,只得把随从的鞋子脱下来给皇帝穿上,否则一个赤脚皇帝怎么在祖宗陵前磕头呢!在祖宗的陵墓前,晋惠帝号啕大哭,泪雨纷飞,恫伤心目。谁也不知道这位不“惠”的帝王心底的悲愤到底有多深。是江海?是沟洫?还是蹄盎之水?

    过了黄河,到了邙山脚下,张方率一万多骑兵前来接驾,这一伙人才惊魂甫定。张方见到皇帝自然是要下拜的。晋惠帝此时觉得张方就是救星了,怎么能让“救星”拜自己呢?慌忙从车上跳下来扶起张方。一个混乱懦弱的王朝,一位姿陋昏昧的皇帝,皇权的威风与礼仪都消失殆尽了。前太子覃止张方拜,今皇帝衷又止张方拜,权臣已将皇威畏逼到猥琐。

    张方与众人簇拥着晋惠帝回到洛阳皇宫里去了。成都王颖部卒的如鸟兽散,成都王自己的仓皇出逃,使邺城成了一座不设防的城,无依无靠的城,任人践踏的城。王浚与鲜卑、乌桓的军队没遇任何阻挡便进入了邺城,从来没见过这么富庶城池的胡汉军队掀起一阵抢劫的狂风暴雨,几天过后,邺城的百姓家家一贫如洗,十室九空,死尸躺满大街小巷,一座富庶的城瞬间变成了一座荒凉贫瘠的城。胡汉军队的将士们行囊鼓胀得不像作战部队,倒像是一支庞大臃肿的商旅。望着这如山的财富,王浚心里还是不大满足,因为他此行的目的不但要捣毁邺城,他还要砍下皇太弟司马颖的脑袋。他让乌桓羯朱去追皇太弟司马颖,多亏这一行人溜得快,溜得早,羯朱率骑兵风厉长驱追到朝歌县,也没看到皇太弟与晋惠帝的影子。再往前行就是洛阳张方的势力范围了,这支虎狼之师只得悻悻而归。

    王浚满载着战利品得胜返回蓟城。鲜卑骑兵有掠人妇女做妻子的彪悍风习,这次他们在邺城抢掠来八千多妇女。这些人刚刚经过王浚联军荼毒邺城的惨剧,有的父与母喋血于联军的刀剑之下,有的夫与子惨死在联军的铁蹄之间,腐尸横陈,冤魂未逝,她们又要背井离乡去往陌生而苦寒的北地,给夷族人做一种生不如死的性奴。这支随行的女子大军如一条苦难与怨气汇成的河流,一路上撕心裂肺地哀嚎着缓慢滞重地向北滚去。王浚被这气遏行云的哭声惊呆了,这哪里像一支得胜的军队,有一支这么哭丧般的女人大军随行,晦气!王浚下令:“敢有私挟妇女者,斩!”本来鲜卑骑兵是想把这八千妇女带回自己的部落慢慢享用的,现在谁私藏一个妇人,自己就要被斩。放她们回归故里,心又不甘,既然自己不能享用的东西,那就彻底毁坏它。鲜卑骑兵将八千妇女捆绑后全部沉入易水。滔滔易水,恍如地狱。八千妇女,水中凋谢如枯兰,血河中的冤魂永世凄迷,在萧萧秋风中哀泣不已,似控诉着战争血腥与惨烈,人性的黑暗与凶残。

    二十七、张方劫帝去长安

    抛下了邺城,拥着惠帝跑到洛阳的成都王颖现在落到十分尴尬的境地。世上什么人最叫人瞧不上眼呢?穷亲戚、输光的赌徒、倒台的高官。成都王颖这几点现在全占了。现在洛阳城军政大权在握的张方看一无所有的成都王,怎么看怎么不顺眼,任何政事都不与他商量。人的价值完全由他的社会角色决定,完全由他拥有的本钱决定。输得光溜溜的成都王颖理所当然地落到了政治侏儒的地位。这时豫州都督范阳王司马虓、徐州都督东平王司马楙(司马懿弟司马孚曾孙)又及时雨般地来打落水狗,他们联合向惠帝上书,说成都王颖这人难担重任,应该封给他一邑之地,以度余生罢了。成都王颖知晓了司马虓与司马楙的上书,更加惶惶不可终日。张方进驻洛阳后,乘着皇帝百官都在邺城的空当儿,放纵部下在洛阳刮地皮。现在洛阳的地皮刮得差不多了,挖地三尺也难见新的油水挤出来。他们都是关中人,有利时尚可在洛阳盘桓,现在利尽了,就想回到关中去。他们想把惠帝也劫到长安去,让河间王颙“挟天子以令诸侯”,晋朝的政治中心则会转到长安,河间王则会借日月之光,指点江山。可怎么才能说动惠帝与百官迁都长安呢?两种方法:暴力与欺骗。张方首先得把惠帝骗出宫,然后劫入大营,载入长安。于是张方劝说惠帝去谒庙,惠帝不去,也许他有预感,张方心术不正,在玩什么鬼花招儿。他沉在宫中,不走出半步。张方这个气啊,心想,我纵横四海,势能燃千里烽火,力能屠百里城郭,骗个傻子还费这么大劲(傻子一根筋,有时还真就比正常人难骗),我可没工夫跟你闲磨牙,软的不行来硬的。

    永兴元年(304)十一月里的一天,张方领兵直趋皇宫大殿,要把惠帝拉出宫中。惠帝见张方一伙面如恶鬼,气势汹汹,吓得飞快跑入后园的竹林中躲藏起来。张方派兵士四下搜寻,可怜兮兮的惠帝被兵士们从竹林中拽出来。惠帝富有天地,天地却不能藏其一身,悲莫悲兮!张方命人将自己的车赶到竹林边,逼迫惠帝上车,惠帝只好流泪从之。张方骑在高头大马之上,对惠帝拱了拱手说:“如今盗贼猖狂,皇宫护卫不多,希望皇帝到我的大营中去,我一定尽死力保护陛下的安全。”涕泪横流的惠帝茫然四顾,后园物华衰微,萧萧竹林摇落霜风,空落落杳无人影。百官在张方进宫时就已逃散,现在正不知躲在何处战栗呢。惠帝揉揉哭肿的眼睛,见中书监卢志还陪在自己的身旁,惠帝百感交集,哭得更加哀痛。卢志便劝惠帝:“今日之事也只好先到右将军(张方时任右将军)大营中去歇息了。”

    惠帝就这样被张方连骗带吓地弄到了大营,并应允去长安。惠帝不知道如何守住司马氏的江山,因为那是大局,但却知道皇宫中的美人、宝物是自己不可或缺的,因为那是小局。于是便命令张方准备车辆把美人、宝物都载到长安去。这正中张方下怀,洛阳城如割韭菜般抢了一茬又一茬,只有这皇宫天下财宝聚集之地,一直没能染指。这回皇帝下令了,名正言顺,“奉诏”而抢。抢吧!抢吧!皇宫不设防啦,张方的将士一拥而入。宫娥彩女,抢来做小老婆,金银财宝,抢来做家私,流苏、武帐割下来做马鞯。结果是司马氏从曹魏那儿夺来的府藏一直到这些年积存下来的家底全部一扫而空,比被蝗虫啃过的庄稼地还干净,统统都落入了张方及其将士的腰包。宝物、女人全部抢完了,张方充血的双眼恨恨地盯着洛阳皇宫的广厦华屋,怨自己无妙术,将其一并装入囊中带回长安。不能带回长安,还是让它化为灰烬比较称心如意。张方下令焚烧司马氏在洛阳的宗庙、皇宫,卢志制止了他,对他说:“当年董卓无道,烧毁了洛阳,百年之下,骂声犹存。将军千万不要逞一时之快,背此骂名。”张方眨了眨发红的眼睛,沉思半晌,总算把伸出的魔鬼般的手缩了回来。

    张方拥惠帝、成都王司马颖、豫章王司马炽等西去长安。河间王司马颙早得到消息,亲自率领官属步骑三万迎惠帝于灞上。惠帝入长安,以河间王颙的府第做皇宫。尚书仆射荀藩、司隶刘暾、河南尹在洛阳为留台,长安的皇宫发出什么命令,留台便承制行事,照章执行。接着,羊献容也被恢复皇后身份。

    傻皇帝捏在自己手里,那还算得上是一份政治本钱。可这个不尴不尬的皇太弟司马颖现在输得一干二净也陪着皇帝到长安来了,难道河间王司马颙真的会把这个光杆司令皇太弟当作储君供奉起来吗?当然不会。十二月,河间王颙便以惠帝的名义下诏废掉了这个皇太弟,只保留了成都王的封号,而立豫章王司马炽为皇太弟。惠帝有兄弟二十五人,到永兴元年(304)时,只存司马颖、司马炽和吴王司马晏了。司马晏才不及中人,患有风疾,口眼歪斜。由于形象不佳,姿质庸下,连平日的朝觐都被免掉了,这样的人是不能做储君的。所以司马炽是唯一一个候选人了。皇室子孙凋零之速,西晋为最。

    二十八、司马越卷土重来

    跑回封地的东海王司马越闷声不响地发展着自己的实力,现已拥有重兵。河间王颙扔掉成都王颖后便想拉拢东海王越与自己共同辅政,他以惠帝的名义下诏封东海王越为太傅,召他来长安。又分别拜司马越的弟弟高密王司马略为镇南将军,镇洛阳;东中郎将司马模为宁北将军,都督冀州诸军事,镇邺城。

    东海王司马越接到诏书,辞太傅一职,不理河间王颙的示好与召唤。他觉得这种“示好”与“召唤”中可能包藏着某种阴险。他不会到长安来的,静水深流,他留在自己的封地,自有一种垒石成山的长远打算。

    在劫惠帝迁都长安的举措中,张方是立了大功的。张方升职为中领军,录尚书事,领京兆太守。整座长安城都掌控在张方的手中。为了显示权力的淫威,永兴二年(305)四月,张方下令废掉远在洛阳破败宫殿里的羊皇后。

    没有应诏来长安做太傅的东海王司马越,其志向是自己独掌朝中大权,而不是来长安仰河间王颙的鼻息。永兴二年七月,东海王越感到讨伐河间王颙的时机已经成熟,便以张方劫迁车驾为由,传檄四方:“欲纠师义旅,奉迎天子,还复旧都(洛阳)。”徐州都督东平王司马楙接到檄文,看到战乱又起感到很恐惧,怕树大招风,便主动把徐州都督一职让给了东海王越,自己则为兖州刺史,东海王越拥有了徐州的兵权,势力更大了。而他的弟弟司马略都督青州,司马模都督冀州,三兄弟是目前晋室实力可以和河间王颙抗衡的一个强大分支。范阳王司马虓、王浚等都参加了这支联军,并公推东海王司马越做联军的盟主,准备择日起兵攻取长安,迎回惠帝。

    西取长安的大军还没有开拔,现坐镇邺城的东海王越的弟弟平昌公司马模便与成都王颖的部下公师藩先打了一仗。事情原来是这样的,成都王颖被废掉皇太弟及一切官职后,他的部下都很怀念他、可怜他,想替他争回一点往日的风光。成都王颖镇邺,开始时听从卢志的劝谏,多有德政,统治者的滴水泽润,部下与百姓都会当作河流看待的。公师藩决定起兵,替成都王颖夺回邺城。公师藩自称将军,在鄃县起兵,不久便聚众数万。在这支大军中,就有日后建立后赵政权的羯人石勒。

    石勒是上党武乡人,初名?其人壮健而有胆力,雄武好骑射。太安中,并州大饥,并州刺史、东嬴公司马腾掠胡人卖往山东为奴,以所得充作军资。时年二十余,亦被掠,卖与茌平人师欢家为奴。师欢见其相貌雄奇,非常人之相,便给了他自由。师欢家与一马场相临,马场的头目叫汲桑,以能相马与汲桑结好,后二人又招十八位壮士为“群盗”,号称“十八骑”。待公师藩在鄃县起兵,与汲桑带领马场牧人组成数百人的骑兵队伍前去投军。汲桑在路上始命?以石为姓,以勒为名。由此,一个在历史上占有一席之地的胡人王者走进了人们的视线。公师藩一路上攻陷了阳平、汲郡。不久,大军直逼邺城。

    平昌公司马模万分恐慌,遣使四处求救。范阳王司马虓派其将苟晞与广平太守丁绍共同攻打公师藩。公师藩仓促之间起兵,即便是将士勠力杀敌,终是寡不敌众,大败。公师藩回鄃县,石勒、汲桑回牧场,养精蓄锐,日后石勒再次出山会以势不可挡之势驰骋中原大地。

    公师藩搅起的风波平伏下去了。永兴二年(305)八月东海王司马越发兵西取长安。临行前,东海王越以琅邪王司马睿为平东将军,监守徐州诸军事,留守下邳。司马睿请求东海王越把他的参军王导留下来做自己的司马,司马越应允,从此开始了一段君臣风云际会共创帝王基业的历史佳话。

    西征大军一路由东海王司马越率领从徐州出发,有甲士三万,进屯萧县。另一路由范阳王司马虓率领,从许昌出发,进屯荥阳。可是又出事了,联军大张旗鼓地去讨伐河间王司马颙,进军的鼓声还在云中萦绕,张开的军旗还未染上征尘,敌人的影子还远在天边,内部又开始动手,自己胡乱打起自己来了。这种联军的机制十分松散,不比乌合之众强多少,绝大多数州、郡将领参加某一支联军,都是为了捞取好处,一旦发现好处捞不到,甚至个人利益还受到损害时,立马换旗易帜,反对联军。我披坚执锐地跟着你们攻城略地,不就是为了一个“利”字吗?现在“利”都没了,我还跟你联合啥劲,难道我参加联军是无私奉献来了?那不是扯吗!

    联军中有一支军队为左将军、豫州刺史刘乔率领。做了联军盟主的东海王司马越自认自己有权承制(秉承皇帝旨意而便宜行事)调换各州刺史,于是就安排范阳王司马虓为豫州刺史,让刘乔去做冀州刺史。这一调动可捅了马蜂窝。刘乔与诸州郡起兵是为了迎大驾东归的,不是为了让出自己的重镇的。况且你司马越虽是联军的盟主却没有资格代表皇帝说话。皇帝远在长安,不闻与你密诏,你有什么资格“承制”呢?刘乔不但不让出豫州刺史的位置,还发兵讨伐范阳王虓。但范阳王虓在此事上似乎没有什么过错。为了师出有名,刘乔便以讨伐范阳王虓的亲信刘藩、刘舆、刘琨父子三人为借口,进攻范阳王虓。刘琨父子亦是西晋一朝的名人,特别刘琨是位著名的诗人,更是一位爱国将领。永嘉元年(307)被封为并州刺史后,曾在北方只手擎天,抗击胡人,最后壮烈为国殉职。他的人生颇为跌宕起伏。刘琨早期与兄刘舆阿附贾谧,混迹于二十四友中间,当过太学博士、尚书郎等官职。赵王伦杀贾后、贾谧、石崇、潘岳、欧阳建等,刘琨因为妹妹是赵王伦长子司马荂的妃子而幸免。有如此一层关系,赵王伦篡逆当“皇帝”,刘氏父子皆受重用。司马荂被立为太子,刘琨则为太子詹事。三王起义师讨伐赵王伦时,刘琨被赵王伦拜为冠军将军、假节,参与了孙会率三万禁军与成都王颖的生死之战,三万禁军败光后,刘琨狼狈而归。赵王伦死,齐王冏辅政,以刘琨父子皆为当世名人,不但没有问罪,反而好官照当之。待到齐王冏败,范阳王司马虓也觉得刘氏父子人才难得,他镇许昌,便辟刘琨为司马。待到范阳王虓参加联军西征,便以刘舆为颍川太守,东海王越则以刘藩为淮北护军。

    刘琨与其父兄从政轨迹七扭八歪,浑浊不清,于是给人留下了话把儿。刘乔抓住刘氏父子的历史污点不放,一面上书晋惠帝,列举刘氏父子的罪恶,一面发兵许昌,攻打范阳王虓。东海王越本来可以发兵支援范阳王虓,可刘乔早有准备,派长子刘祐在距萧县不远的灵璧将东海王越的大军堵住,使这支队伍半步前进不得。此时因职务调动而对范阳王司马虓不满的东平王楙也前去投靠刘乔。

    在长安辅政辅得有滋有味的河间王司马颙,忽然听到联军以东海王司马越为盟主,正以排山倒海之势向长安杀来,慌忙集中精力,迎战联军。这时他想起被废弃的皇太弟成都王司马颖来了,既然能有部将公师藩为他起兵,说明他也不是挤不出一点油水的干猪皮。强敌压境,正是用人之际,废物利用吧,便表成都王颖为镇军大将军,都督河北诸军事,给兵千人——多么悲哀,曾几何时,成都王颖讨伐赵王伦的大军有二十余万人,军队在陆机的指挥下,列成长蛇阵,从朝歌县到河桥,战鼓咚咚,气遏行云。汉魏以来,谁都没有见过这么军容漂亮、雄姿英发的军队。而如今这一切都成前尘梦影,邺中昔日繁盛已是云海天涯两渺茫。现在区区千人的军队还得靠河间王施舍。所以平庸吾辈也要牢记,做人千万不能输掉老本,老本的质量就是做人的质量啊。河间王颙又以卢志为魏郡太守,镇邺城——虽然邺城现在有司马模在“镇”,但只要你们一主一仆,把公师藩的残余部队召集回来,将邺城攻下,你们的屁股就都有座位了。否则干瞪眼吃白饭赖在长安,确实不是长久之计。分派完成都王颖,河间王颙又派建武将军吕朗屯洛阳。打发完两人后,河间王颙瞅着住在他原先的府第——目前的皇宫中越吃越肥的晋惠帝,觉得此“废物”何尝不利用一下,于是假皇帝之手下诏,让东海王司马越及其他藩王罢兵回封地。这一招又愚蠢又无力,如果皇帝的诏书稍微有一点权威,那八王之乱的血色长河还能流出来吗?在河间王颙苦心孤诣地安排退敌之计时,忽然又漂来了一根救命稻草,刘乔请求讨伐刘氏父子的上书送到了长安。河间王颙立马精神焕发,原来自己并非孤立无援,东海王越也不是四海拱卫,刘乔已起兵反对他了。永兴二年(305)七月,河间王颙以惠帝名义下诏:“刘舆迫协范阳王虓,造构凶逆。其令镇南大将军刘弘、平南将军彭城王释、征东大将军刘准,各勒所统,与刘乔并力;以张方为大都督,统精卒十万,与吕朗共会许昌,诛舆兄弟。”而此时成都王颖尚未离开长安,河间王颙就又令他带兵,与石超等据河桥,为刘乔的后援。

    一切分派就绪后,河间王颙感到胜算很大,刚要喘口长气,谁知诏书中提到的镇南大将军刘弘却另有想法。刘弘乃为忠勇之人,见宗室操戈,天下纷纭,兵祸丛生,不愿战端再起,便分别写信给东海王越和刘乔,欲让二人放下内乱的刀枪,共奖王室。东海王越与刘乔都想不吐骨头地吃掉对方,焉能听他所劝。举起的屠刀就是为了饱饮鲜血,放下?笑谈!刘弘还给惠帝上表,建议朝廷下诏,让司马越与刘乔释兵,各保自己的势力范围。河间王颙见到刘弘的上表,不以为然。他觉得自己现在内有勇将张方,外有刘乔相助,正是苍天助我消灭东海王越的大好时机,瞧这天下,诸王稍有势力者,兵戈纷乱以来,丧亡殆尽,最有实力的只是东海王司马越兄弟三人了。要是消灭了他们,朝廷大权岂不为我一人独揽。

    刘弘在这种战争中,也看不出谁正义,谁不正义,最后的选择只能是依据双方主将的人格人品了。他认为张方为虐日久,残暴埒于董卓,河间王颙倚其为股肱,日后必败。于是他站到了东海王越一边,派遣参军刘盘为都护,率领诸军听从司马越指挥。

    在刘弘劝解与选择的时段内,刘乔的大军已经攻到了许昌,此前外出搬兵的刘琨听说许昌告急,与汝南太守杜育带领人马星夜狂奔救许昌,但到达许昌为时已晚,城池已破,范阳王司马虓渡过黄河跑到冀州一带去了,而刘琨的父母却被刘乔捉住。刘琨与兄长刘舆相见,两人共同商议,目前打进许昌,救出父母,兵力不足,只好暂避刘乔锋芒,也北渡黄河,寻找范阳王虓,重整旗鼓,再杀回许昌。

    刘琨、刘舆渡过黄河找到了范阳王司马虓,可此时的司马虓没有一块地盘儿可供杀回马枪,刘琨便游说冀州刺史温羡,让他把位置让给范阳王虓。温羡同意让出冀州刺史一职,这样范阳王虓就有了率领冀州兵的兵权。光有这部分兵力还是无法杀回许昌,范阳王虓又派遣刘琨去幽州向兵强马壮的王浚借兵。王浚也是拥戴司马越为盟主的人,他借给刘琨精锐骑兵五千人。范阳王虓军威复振,与刘琨南渡黄河回击刘乔。这支铁骑在荥阳斩石超,在考城(刘乔攻下许昌后,又攻下考城)击溃刘乔,救出刘琨父母。刘乔收拾残部投奔儿子刘祐,这支队伍又斩刘祐于谯州。刘乔只好逃向平氏。这支队伍便又击初期会盟,后又反水投刘乔的东平王司马楙于廪丘,司马楙大败,逃回自己的封地。联军取得扭转战局的胜利。东海王司马越屯军阳武县,王浚又派遣部将祁弘率领鲜卑、乌桓的精锐骑兵为司马越西取长安的先锋。胡人的部队更加大规模地参加到八王之乱中了。日后胡人占据中原,是晋室诸王们亲手引过来的。

    二十九、恶魔张方死得轻飘

    西进联军如劲风般迅疾,刘乔已带领残兵败将跑到平氏去了,河间王颙已丧一臂,还有一臂便是张方,他的手中尚有十余万人马,现屯于灞上。这十余万人马与西征联军抗衡胜败如何呢?河间王颙开始犹疑。犹疑是失败之母,因为犹疑是思维产生了裂缝,只要你一只脚从这个裂缝掉下去,你就会坠入无底深渊。正在河间王颙犹疑的时候,有两个人来到了长安,他们是一对堂兄弟,兄缪播,弟缪胤。缪播现为太弟司马炽的中庶子,是司马越的亲信。缪胤现为右卫率,是司马颙前妃的亲弟弟。二人来长安是为东海王司马越做说客的。

    东海王越虽拥有重兵,但一旦与河间王颙交起锋来,也是胜败难料。所以他开出的条件是迎惠帝还都洛阳,与河间王颙分陕而治为二伯,共同夹辅王室。河间王颙见此条件还算优厚,便动了心。张方一听到二缪来到长安做说客,心里便开始打鼓。是张方将惠帝劫往长安的,又是张方放纵部下将皇宫洗劫一空,将洛阳城几乎夷为平地的。张方自知罪重,天下人恨不能像对待董卓一样将其点天灯焚灭。如果开战,凭他的军事才能,可能打败联军。如果罢兵讲和,他很可能被追查罪责,最后走上断头台。因此张方对此事的反应非常的激烈,他对河间王颙说:“我们现在据有形胜之地,国富兵强。奉天子以号令,谁敢不服!”河间王颙听张方这么一说,觉得也有道理,是战还是和?是和还是战?他又陷入了矛盾之中。张方对从司马越那儿跑来的二位缪说客,恨得牙根发痒。两军对阵之际,最忌说客散布投降、和解空气。这种“空气”的瓦解作用,有时胜十万雄兵。张方决定杀掉二缪。可还没等到张方动手杀二缪,西晋一朝第一铁血名将张方倒神不知鬼不觉地被人给杀了。

    杀张方的人恰是张方最信任的恩人郅辅。张方出身微贱,他刚到长安寻找进身之路时四处碰壁,唯长安富人郅辅见其相貌雄奇,他日必能鹰扬于世,便以钱财相助张方。张方不久以材勇得幸于河间王颙,后成为河间王颙手下的第一号军事将领,参加并领导了河间王颙所有重要的军事行动。张方飞黄腾达后,倒也没忘了这位郅辅。不管他除了有钱外,是否还有军事与行政才能,反正提拔他做了帐下督,二人共同在军队里当官致富。

    张方的手下有位参军叫毕垣,出身世家大族,或许张方自己拔迹于草莽之间,对这位大族贵人怀有很原始的恨气,常常当着众人的面侮辱毕垣。毕垣想出这口恶气由来已久。现在二缪来游说让河间王颙与东海王越讲和,而张方不同意,他觉得这是向河间王颙进谗言扳倒张方的最佳机会。毕垣找到河间王颙对他说:“张方久屯灞上,闻山东贼盛,盘桓不进,一定是想谋反。他的亲信郅辅对他的阴谋一清二楚。”毕垣来挑拨离间时,恰巧二缪亦在座,这二人听说张方想杀他们后,整日躲在河间王颙宽大的长袍后面不敢露头,现在听毕垣一席话,强压住心中的狂喜,附和道:“请明公速斩张方以谢天下,如此,联军可不战而退。”

    张方是河间王颙的首员大将,虽为人残暴,多年来为河间王颙解纷挫锐,他既是河间王颙的下属,也是河间王颙的靠山。听说他现在已有谋反之心,此事关系十分重大,他一定要调查清楚,便请人速将郅辅从灞上召回,问个究竟。毕垣听到河间王颙让人召回郅辅,立马抢先出击,在半路上迎住郅辅给他下套。他对郅辅说:“张方要谋反,人们都说你也参与了此事,河间王要问你,你怎么回答?”在张方手下好好地当着帐下督的长安富人郅辅,只想在大军中捞些油水,可从来没想过谋反,况且他也没看出张方有谋反的迹象。对迎面泼过来的这盆污水,他顿时惊住了,因而哆哆嗦嗦地说:“我、我、确实没有参与谋反一事,这可如何是好啊?”毕垣说:“我有一计,包你平安无事。河间王不管问你什么,你只回答一个‘是’字即可,万不可信口开河,引火烧身。”人在突发的灾难面前,往往思维短路,郅辅也不想想,平时与你并无深交的毕垣为什么这么热心地为你谋划,他必有企图(但凡平日里在你耳边无话的人,突然在你耳边话多起来,都必有企图)。郅辅懵里懵懂地来到河间王颙面前,河间王颙问“张方谋反,你知道吗?”郅辅机械地回答道:“是。”“派你去杀张方你可有其胆量?”郅辅又机械地回答:“是。”于是河间王颙便写了一封信,令郅辅乘进帐送信之机,张方不防,结果那厮的性命。

    郅辅带着催命信,带着鬼头刀,带着毒蛇般的诡计,从长安城返回灞上,径直走向张方的寝帐。卫兵们都知道前长安富人现帐下督郅辅与张方将军是什么关系,他们怀疑自己可能是刺客,也不能怀疑郅辅是刺客,所以任他长驱而入。不但卫兵不防郅辅,张方更不防这位郅大恩人,当郅辅掏出怀中河间王颙的信递给张方时,张方非常平稳地打开信就着案上的灯火读了起来。就在这一刹那,一道寒光凌厉闪过,张方人头落地,腔上的鲜血溅湿了在野风中起伏不定的大帐。张方的头落在地上时,还在冥思苦想,刚才还好好地长在脖颈上,怎么说掉就掉了呢?他想不透,谁都想不透。人自己也不明白,人心为什么有时会是不能见底的万丈深渊。

    张方之死不足惜,洛阳城中重重叠叠的冤魂,声声低咽的鬼哭,都是对这位魔鬼似的人物一种切齿的仇恨。可一位铁血将军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倒下,死得多么像一个小丑!当然,这是西晋一朝应有的死法。张方之死,预示着河间王司马颙的彻底溃败。有张方才有司马颙,才有河间王,才有长安。张方没了,司马颙就是个零,他的质地由张方决定。如今,他自毁长城,更像一个小丑!张方之死也预示着血填沟壑,尸满平原,疑隙构于群王,灾难延于宗子,社稷几近倾覆,天下苍生蹈于水火的八王之乱即将结束。

    三十、惠帝返洛阳

    张方之死,使西征联军欢呼雀跃。张方的人头不但没有阻挡西征的大军,反而加速了他们西征的步伐。东海王司马越原来只惧张方,现在他的对手河间王司马颙鬼迷心窍,替他把张方杀了,真是雪中送炭。大约现在河间王颙站在他面前,让东海王越给他下跪磕响头,他都心甘情愿。东海王越精神抖擞,派遣祁弘等人率鲜卑、乌桓骑兵直取长安。光熙元年(306)四月,东海王司马越率大军进屯温县,直至此时,河间王司马颙才如梦方醒,张方之头不但不能退“鬼”,反而招“鬼”。一气之下,先把长安富人、现已高升为太守的郅辅杀了,让他与张方在阴曹地府做伴去了。接着又派遣弘农太守彭随、北地太守刁默、部将马瞻、郭伟抵挡祁弘的铁骑。然而,张方已死,此等人之军事才能与张方比,则土丘望高山也。祁弘大军骁骑赫怒,如惊涛般冲毁了河间王在灞水所设防线,河间王颙的军队败得七零八落,河间王颙见势不妙,跨上一匹快马,追星赶月,一口气跑了三百里,单骑逃入太白山。

    主帅已逃,部下为谁打仗?为何打仗?流水落花春去也,众兵士也逃入山深不知处。祁弘顺利拿下长安,铁骑耀武扬威进入长安城,鲜卑骑兵大肆抢掠,杀死长安城手无寸铁的百姓两万多人,直到骑兵们的马背上都驮着不堪重负的财物,直到长安已是颓城少人烟,鬼雨洒空草,祁弘才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了一辆牛车,把傻皇帝载了,一路吱嘎吱嘎地向洛阳而来。

    祁弘离开长安时,派皇太弟司马炽的太保梁柳镇守已被洗劫一空的长安。六月牛车终于晃荡到洛阳城,惠帝看到自己的旧宫殿,蛛丝萦绕,残帐飘摇,荒草盈庭,玉阶塌碎,悲从中来,放声大哭。自己拜了太庙,又让人把羊献容从金墉城接回,复了皇后之位。其实晋惠帝是个很可怜的人,他的父亲司马炎把他本不能承担的重任压在他的肩上,不但害了天下苍生,害了皇家诸王,也害了司马衷本人。

    祁弘的大军前脚一撤走,被他打散了的河间王颙的部下马瞻便收拾了残部反攻回长安城,杀了太弟太保梁柳,将猫在太白山中不敢探头探脑的河间王颙接回长安城。东海王司马越看到河间王颙可能有死灰复燃之势,又派兵再攻长安,杀了马瞻等人。长安城却未攻下,河间王司马颙困守在长安一座孤城中。按照惯例,晋惠帝落在哪个王的手中,都要进行新一番的加官晋爵。八月,以东海王司马越为太傅,录尚书事;范阳王司马虓为司空,镇守邺城;平昌公司马模为镇东大将军,镇许昌;王浚为骠骑大将军,都督东夷河北诸军事,领幽州刺史。东海王司马越开始辅政。

    三十一、成都王颖魂断邺城

    在东海王司马越与河间王司马颙激烈交锋,朝廷人事重新洗牌的关键时刻,有一个重要人物成都王司马颖去了哪里?成都王司马颖已被抛出权力争夺中心,如离根的孤篷一样四海漂泊,而且越来越近地向黄泉路上漂泊。

    东海王越起兵时,河间王颙曾想让他回河北一带招集旧部公师藩,尚未动身,又让他领兵为刘乔的后援。在这期间,他一度进驻洛阳,平昌公司马模派部将攻打洛阳,成都王颖便逃出洛阳,想回长安。走到华阴县时,有消息传来说司马越与司马颙已经讲和(其实是误传),成都王颖心怀疑惧,在华阴一带徘徊不敢回长安。祁弘率铁骑攻破长安,惠帝已经还旧都洛阳,成都王颖知道回长安已无望,便自华阴经武关逃往新野。这时候恰好镇南将军、荆州刺史刘弘病故,刘弘的司马郭劢想迎成都王颖为荆州之主,乘中原战乱之际割据荆州。刘弘的儿子刘璠与乃父一样,忠于朝廷,他带领府兵讨伐郭劢,斩郭劢于濁水。此计划还没有实行,便已流产,成都王颖只好带着家人从新野县飘荡出来。

    这时朝廷捉拿成都王颖的通缉令已传往四方,成都王颖听到消息后,大惊失色,拔剑四顾,进退维谷,荆棘芃芃,哪里才是他最后的归宿呢?他决定渡过黄河去朝歌县。为了轻装简从,他这回把妻子和母亲都抛下了,那位以为邺城是人间天堂的井底之蛙程太妃在她的儿子像断翅孤雁,无枝可依时,不知是否还做着她的邺城梦?成都王颖带着二子庐江王司马普、中都王司马廓到了朝歌县,收拾旧部数百人,准备前去寻找公师藩,公师藩也在寻找这位漂泊的故主。成都王颖确实是命数已尽,飘落的花朵怎么还能重新回到枝头?公师藩在半路上被兖州刺史所杀,他仅有的一点希望也破灭了。成都王颖听此噩耗后,面如死灰,商风起兮,秋蝉亡矣。成都王颖知道自己的大限已到,他遣散了在朝歌一带招收的旧部,只与两个儿子漫无无目的地飘啊飘啊,几日后被顿丘太守冯嵩抓获,并送往邺城。

    这时镇守邺城的人是范阳王司马虓,范阳王虓并无杀害成都王颖之意,他只是把成都王颖父子三人看管起来,并保其衣食无忧。可谁能料想一个好端端的范阳王司马虓突得暴病身亡!成都王颖身上确实带有地狱般的戾气,他投公师藩,公师藩被斩;他来邺城有范阳王司马虓罩着,也许还有一线生机,范阳王司马虓又突患暴病身亡。人类至今无法说清运气是怎么一回事,但的的确确是存在“运气”二字。司马虓这棵大树突然倒了,成都王颖父子面前只有一条路:死亡。范阳王司马虓的长史刘舆见邺城的人多思念成都王颖当年做下的许多德政,今范阳王司马虓暴亡,怕邺中激荡,引起变故,于是秘不发丧,让人装扮成从洛阳来的使者,拿着一份假诏书,立杀成都王司马颖。成都王颖随即被刘舆命手下用绳索勒死在囚所中,时年二十八岁,二子也同时被害。一条绳索就这样轻而易举地结束了曾拥有二十万大军英姿勃发的王子的性命。司马氏家族加给历史的磨难和他们自身的磨难,都如一条污浊的血色长河,流也流不尽。

    是流不尽的,五年以后,面对破碎的山河和自己的孱弱的执政能力之间的巨大矛盾,八王之乱中的最后一王——东海王司马越也忧惧成疾,最终愁死。但他在愁死之前,听江湖上传闻,在开封地面上,成都王司马颖遗有一子,年已十余岁,流落民间。东海王越一听,成都王颖岂能有后留在人间,立马派人杀了这个小男孩。其实,这仅是江湖传闻,这个孩子是不是真有皇家血统,谁也说不准,也许只是好事者的附会,只因这个“附会”,这孩子白白丢掉了自己稚嫩的生命。那个年代,和“司马”这个姓氏沾上边,该有多么凶险。因为司马家族自己对自己都是要斩草除根的。成都王司马颖死后,昔日门下故吏属官无一人吊问,唯卢志不离不弃,买棺三口于萧萧落叶中葬父子三人于邺城之外。

    三十二、傻皇帝被害暴崩

    成都王颖之死,东海王越又少了一位竞争对手,环顾王室,再与其争锋的人已经所剩无几了,他梦寐以求的不就是独揽朝政吗?如果再按照自己的心意换个皇帝,辅起政来不更是得心应手吗?

    光熙元年(306)十一月一天夜晚,晋惠帝吃了御厨进的汤饼后,中毒暴崩,年四十八岁,在位十七年。群臣后宫皆疑为司马越下鸩毒害死了惠帝,然东海王司马越现在说一不二,朝中已是浓云蔽日,谁敢去追查真相?谁又敢去替傻皇帝鸣冤?

    惠帝御宇十七年,属于傻瓜龙袍加身,致使最高统治权完全失控,握有重兵的八王为争夺辅政大权,掀起了长达十六年的血腥战争。皇家三十六王咸殒身于锋刃,数十万兵士民众死于战乱,洛阳遭洗劫,长安遭洗劫,邺城遭洗劫,战乱所经之地,家园毁弃,陇生野草,黎元涂炭,生产力遭到极大破坏。鲜卑、乌桓等胡人骑兵的参战,为日后他们长驱中原开辟了道路。而胡人进驻中原,中原人又开始大批移民江南,这对中华民族的人种构成、文化构成、经济发展以致历史走向都起了极大的作用。所有这一切都和公元290年四月,智障人士司马衷登上九五之尊大位有关。

    傻皇帝已被毒死,谁来继承皇位呢?按礼,该是由皇太弟司马炽继位。可是皇后羊献容也有一番打算,因为她与司马炽是叔嫂关系,司马炽称帝,她不得为太后,她想拥立已废太子清河王司马覃为皇帝,这样她可称太后。然而对于没有任何势力的羊献容来说,也只是活动一下心眼儿。惠帝在时,她的皇后位置就像一块破抹布,被立时就回后宫混上些日子,被废时就去金墉城冷落度时光。本应母仪天下的皇后,恰似无根的漂萍,朝游皇宫,暮宿金墉,历史上再也找不出第二位经历这么奇特的皇后了。她的愿望当然没有实现,几天后,司马炽即皇帝位,史称晋怀帝,尊皇后羊献容为惠皇后。

    羊皇后命运的起伏还没有结束,洛阳陷落后,她为刘曜所得。刘曜是匈奴人前赵皇帝刘渊族子,后拜相国,光初元年(318)继刘渊之子刘聪之后为第三任前赵皇帝。他做了皇帝,立羊献容为皇后,并与新羊皇后有一段极为精彩的对话。刘曜问:“我比那位司马家的男儿晋惠帝怎么样啊?”羊皇后回答:“他怎么能与您相提并论呢,陛下开基之圣主,彼亡国之暗夫。惠帝自身都难护佑,更别说是皇后与太子了。贵为帝王,却使我几废几立,多次辱于凡庶之手。那时妾生不如死,何图复有今日。妾生于高门,常谓世间男子皆如司马家的男儿那般无赖平庸。自从侍奉万岁您,始知天下真有伟丈夫耳。”羊皇后自从嫁给了刘曜以后,才知道世间什么是真男儿、伟丈夫——不论他是胡人还是汉人,是伟丈夫就好。这难道不是她最好的归宿吗?羊献容甚得刘曜宠爱,为其生二子,死后谥献文皇后。

    清河王司马覃后被东海王司马越杀害,年仅十四岁。

    三十三、司马越终掌大权

    八王之乱的大幕就要落下了,这些破坏性极大的“星辰”,在天空短暂血腥怪谲地出现一会儿,便相继坠落在无垠的黑暗中。现在又一颗“星辰”也将坠落。成都王司马颖在光熙元年(306)十月被缢死,晋惠帝司马衷在十一月被毒死,河间王司马颙的宿命又会是怎么样呢?光熙元年十二月,守在长安孤城的司马颙突然接到洛阳新皇帝司马炽的诏书,新皇帝封他为司徒,宣他进朝参政。河间王颙本来以为自己的政治生命已经到头了,不被现在大权独握的东海王越剿灭,就是天大幸事。没想到还能枯树生花,问前路,尚有几分春?于是没做任何防备,便带着自己的三个儿子从长安高高兴兴赶赴洛阳上任。此时,他们一点也猜测不到,死神正在洛阳附近,张开双臂等待他们。父子四人走到新安雍古时,司马越的弟弟南阳王司马模派其部将梁臣将父子四人截住,河间王司马颙被梁臣掐死在车上,三子也同时被害。在短短的三个月中,一堂叔——被掐死;两兄弟——一被勒死,一被毒死。悲夫!

    至此,长达十六年的八王之乱宣告结束,朝廷大权最后落在了东海王司马越手中。然而这条历史的大裂缝远远没有弥合,更加残酷、黑暗、惨烈的“永嘉之乱”即将开始,并最后导致西晋的灭亡。

    八王们的血色背影已隐入永不回还的时空中。止笔慨叹,古往今来的人都是怎么死的呢?除了疾病、灾害与自然死亡外,人都是——被自己制造出的权力碾轧死的。被自己孵化出的阴谋算计死的。被互相放射出的仇恨撕咬死的。被争夺权力的欲望焚烧死的。被争夺权力引起的战争残害死的。简言之,人基本上是被人折磨死的。呜呼!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