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喜欢的一个词是苦尽甘来,常见的两种味道却融合了世间百态。颠簸在人生两极的人,总要走过不寻常的路,用无尽的眼泪换取破涕为笑的那一抹甜。一直相信,别离,是为了有朝一日的团聚;含苞,是为了绽放枝头的鲜妍。
1945年的夏天那么普通,却又那么不凡。尤其对于林徽因,躺在李庄病榻上的她万万想不到,自己苦苦期盼了太久太久的光明,终于在不期然间穿过厚厚的云层,灼灼逼人,一泻倾城。
1945年8月,身为文化专员的费慰梅从美国赶到重庆,并和当时也在重庆工作的梁思成见面。8月10日,餐后正在闲谈的他们忽然听到街上出奇的喧闹和混乱,他们来到大街上,发现人们都在奔跑,在哭泣,在喊叫,“胜利了,胜利了”的声音掺杂在这些叫喊中,显得分外刺耳。终于,八年了,人们望眼欲穿的胜利到来了!
刚开始短暂的喜悦过后,梁思成反而陷入了深深的怅然。八年来一直和自己历尽艰难的发妻,此刻却不能在一起相拥而泣,这一刻,他比任何时候都想念林徽因。费慰梅理解梁思成的心情,经过她的努力,一名美军飞行员答应把费慰梅和梁思成送到宜宾去,等到了宜宾,再去李庄就方便多了。
在人生多半平淡的时光里,那些刻骨的瞬间理应被铭记。匆匆流年,倘若能记住那些曾经感动的、开心的、幸福的时光,也就足够。十年未见的老友忽然出现在眼前,本该身在重庆的丈夫提早回来,他们嘴里齐声高呼着“胜利了”,这一切都来得那么突然。
眼泪从来都是情绪的发泄,它不只代表着忧伤,有时也饱含着幸福的味道。他们拥抱着、呼喊着、哭泣着,似乎八年来的压抑要在这一刻宣泄殆尽,曾经饱经艰辛的流亡之路也不再揪心,这条曾以为走不完的路,就在突然间峰回路转,云开雾散。
尽管身体还那么虚弱,林徽因却坚持要出去庆贺,为了好不容易到来的胜利。而在偏僻的李庄,她也只能和费慰梅到镇上的茶馆坐坐,尽管如此,林徽因却已经非常满足。她看着街上来往的人群,嗅着户外新鲜的空气,这鲜明的生活色调让林徽因又兴奋起来,她又展开了对新生活的希望。
在费慰梅离开李庄回去重庆后,林徽因终于不愿继续待在李庄,她迫切地想要看到新的风景,呼吸新的空气。她写信给费慰梅:“如果太阳能再出来,而我又能恢复到那样的健康状况……哪怕就是为了玩玩也要冒险到重庆去……”
终于,林徽因和梁思成一起来到了重庆,这是她五年来第一次离开李庄。林徽因身体好些的时候,费慰梅会驾车带她出去逛,林徽因坐在车上,她的视线始终没有离开过好看的衣服、可爱的孩子、热闹的小市……说到底,她是一个女人,是一个热爱生命的、可爱的、真诚的女人。
或许真的没有圆满,我们听到了花开的声音,却猜不到花落的结局。费慰梅有朋友是胸腔外科的著名专家,他为林徽因做了检查,然后告诉费慰梅,林徽因的两片肺和一个肾都已经严重感染,五年内,林徽因的生命将走到尽头。
都说眼泪和时间一样,都能冲刷掉遍体的伤。可等到眼泪流干,在下一个伤心的路口还会流下来,为何40岁出头的人生,就要被别人宣判还能走多远?费慰梅看着林徽因倔强的脸,她猜测,面前这个沉默的女人什么都知道,她也再不用多言。
如果说是上苍期盼相对的公平,赐予了佳人秀美的容颜、玲珑的心志,却要夺走她一半的年华,那么或许他也会有不忍,也会垂怜,让林徽因在有限的五年之外又多走了五年,直到这次宣判的十年后,她才永远地离开。
有时候我会想,我们为什么希望了解一个人,知悉她的一生?是因为我们从历史的缝隙之间窥探了些许奥秘,还是仅仅因为我们好奇?或许,真正吸引我们的,是一颗求知和探索的心。我们想知道为什么一个人会被冠上“奇女子”的称谓,想知道她曾经生活的点点滴滴,从而获取一份感动,一份温暖,一份前进的动力。
而对于林徽因,她的温暖和感动却来源于最亲近的家人和朋友。经过医生的诊断,林徽因的身体状况已经不再适合在重庆停留。与此同时,梁思成写信告诉林徽因,有关部门正在治理长江的暗礁险滩,沿途一连串的爆破、清理工作使得重庆和李庄之间的航班已经停运了,林徽因暂时不能回到李庄。
身在昆明的金岳霖知道了林徽因的病情,他想把徽因接到昆明待一段时间。而林徽因离开昆明也已有很长时间,她也非常想念那些老友。费慰梅却挂念着林徽因的病,她告诉金岳霖,医生诊断的结果非常严重,但老金和朋友们商量着,倘使能让徽因快乐,冒一下风险也是值得的。
1946年2月,林徽因起程飞往昆明。飞行的疲劳加上高海拔地区的不适,林徽因只能卧床休息,但看着围绕在她身边的挚爱的老友,她收获了几年来最大的快乐,身体的不适在这巨大的幸福中也就显得微不足道了。在写给费慰梅的信中,她如是说:“这次重逢所带给我的由衷喜悦,甚至超过我一个人在李庄时最大的奢望……”
在昆明的大多数时光,金岳霖都陪在林徽因身旁,他的幽默和豪爽总能让林徽因很开心,保持着心情的愉悦。在林徽因需要休息的时候,金岳霖就坐在背对着她的小圆桌上,专心重写他的《知识论》。
几年前金岳霖去李庄看望林徽因时就在写这本书,后来回到昆明,书稿已经接近完成。然而有一次空袭警报响起,他抱着书稿跑去昆明北边的山上躲避空袭,站累了他就将书稿放在地上,自己一屁股坐在上面。等到好不容易空袭警报解除,他拍拍屁股回家了,却忘了带地上的书稿,等到想起来再回去找,哪里还有书稿的影子!
金岳霖无奈之下,一本六七十万字的书只能从头再写一遍,而他弄丢、重写《知识论》的事,也早已成了西南联大的一桩趣谈。在那些动荡的日子,这些人却都有着简单而坚毅的梦想,不管在梦想的前方有多少磕绊、阻拦,他们坚信只要跌倒了再爬起来,就一定会走出困境,而他们确实做到了。
流年依旧,只是关于青春的故事却早已不在;万水千山,那些曾以为刻骨铭心的伤痛也终会淡忘。一个城市可能装载了无数人的故事,有欢喜,也有悲伤。长沙,昆明,李庄,重庆……在往后的生命里,每一次提及,又怎会忘了那艰苦岁月中的相互扶持,苦辣酸甜?
危境·残灯独照
人生如梦,聚散分离,朝如春花暮凋零,缘来缘去岂随心。人们太多的痴念只能随着时间淡忘在记忆的深处,而不经意的一个偶然,却又能将长久的奢望变得圆满。或许世事就是这么不可捉摸,就好像我们永远无法预知到明天的心情会是好是坏。
期盼了太长时间的北归,望穿了来时的方向,甚至偷偷地怀疑,在有生之年,是否还能回到那片熟悉的土地。然而当梦想成为现实,却又不忍回顾一路走来的艰辛。1946年7月31日,林徽因一家包括金岳霖在内,搭乘从重庆直航的飞机,终于回到了他们日日思念的北京。
再走过当年常走的街道,再见到魂牵梦萦的风景,林徽因却已经变成了两个孩子的导游,向他们介绍着北京的特色——两个孩子离开北京时尚且年幼。岁月无声,却有迹可循,梁思成的两鬓已有些花白,林徽因自己更变得孱弱消瘦,不过匆匆不到十年,却仿佛已过了几个世纪。
回到北京后,梁思成被聘为清华大学建筑系主任,从此,清华大学有了自己的建筑系,而梁思成则是建筑系第一任系主任。那些在营造社和他共事多年的同事以及许多好友,都被他聘请过来,林徽因一家也搬进了清华园新林院8号,金岳霖和许多老朋友就住在附近。
与此同时,教育部下达通知,委派梁思成前往美国考察其战后的建筑教学。同时,梁思成收到了耶鲁大学和普林斯顿大学的邀请函,并且还被外交部推荐,出任联合国大厦设计顾问团的中国代表。忽然间,梁思成成了国际知名人物,他在战前和战时从未停止过的努力得到了国际同行的认可。
曾经的汗水都没有白流,坎坷的流亡之路也没有阻断他们寻梦的脚步。都说有付出才有回报,还有什么能比这耕耘后的成果更让人展颜舒心?如今站在光环下,梁思成没有忘记背后支持他的林徽因,那个吟吟浅笑的女子,始终都是淡然,仿佛只要他快乐,便是最美的风景。
这次到美国去,大概要一年后才能回来,梁思成不放心刚刚创办起来的建筑系,临行前他交代建筑系的年轻教师,遇到事情可以与林徽因商量。从此,常年躺在病床上的林徽因成了建筑系的半个先生。
清华大学的建筑系刚刚成立,所以资料还不够完备,林徽因就把自己家里的藏书贡献出来,由年轻教师们挑选、借阅。林徽因也愿意和这些年轻的教师们交流,但每次的谈话结束后,她都要独自靠在床头休息好久,身体状况尽管越来越差,林徽因却越发想要珍惜还能看到这美好世界的每一天。
都说凡尘多俗世,却没人愿意过早缺席,尽管看惯了聚散依依,也仍想重温烂熟的记忆。只因活着是一种姿态,能在人间多留下一丝痕迹,也不算白费这许多光阴。只可惜语意虽浅,却只有走到尾声的人才能体味,何为不舍,何为珍惜。
人生,
你是一支曲子,
我是歌唱的;
你是河流,
我是条船,一片小白帆,
我是个行旅者的时候,
你,田野,山林,峰峦。
无论怎样,
颠倒密切中牵连着,
你和我,
我永从你中间经过;
我生存,
你是我生存的河道,
理由同力量。
你的存在,
则是我胸前心跳里,
五色的绚彩,
但我们彼此交错,
并未彼此留难。
……
现在我死了,
你,——
我把你再交给他人负担!
这首《人生》饱含着林徽因对生命的眷恋,毕竟也曾有过如风的岁月,也曾在人生的芳华肆意挥洒浪漫的诗篇。但是心中已然知足,即便随时要面对人生的终点,她也自信能做到坦然。何必不舍?既然已经潇洒地在枝头绽放过,又何必担心即将到来的萧瑟?
酒入愁肠,相思最苦,离群的雁该如何继续单飞的路,几十年的相守又如何说丢就丢?接到林徽因病情加重的消息,焦急一瞬间爬满梁思成的心头。舍了尚未完成的工作,定了最近的航班,精选了贴心的礼物,人虽在国外,可梁思成的心已经飞到了林徽因的病床之侧。
当生死都已超脱物外,那些尚且牵挂的人,自是生命的中心。分离和重聚每天都要在未知的路口上演,有些人福缘尚浅,一个擦肩就是再也不见;有的人分分聚聚,却仍要在生命的尽头话别。
轻靠在枕边,再望向眼前人,虽已再熟悉不过,却总不能移开炯炯的目光。林徽因明白,这样再两两相望的时光,自己已经所剩无多。梁思成将从国外带来的新鲜玩意儿一一摆开,林徽因却都没有什么兴趣,曾经爱笑爱闹的她如今喜欢安静。
那辆新买的汽车成了林徽因的最爱,每一次出行,她都感觉自己依旧年轻,欢声笑语撒落一路。似乎是手术前尽情地狂欢,林徽因要预支所有她还能拥有的好时光,和朋友们聚在一起成了她最开心的事。
1947年10月,被病痛折磨了多年,林徽因终于决定进行肾脏手术。带着乐观和豁朗,她写信给费慰梅:“别紧张,我只是来做全面体检,做一点小修小补——用我们建筑术语来说,也许只是补几处漏顶和装几扇纱窗。”
被身旁众人牵挂着、担心着,林徽因竟然还在安慰别人“别紧张”,她在医院也不消停,处处留意着身边的建筑——“……(这所医院)是民国初年建的一座漂亮建筑:一座‘袁世凯式’、由外国承包商盖的德国巴洛克式四层楼房!”
伪装有时不仅为了欺骗别人,也是为了欺骗自己。高傲如林徽因,又岂会因为病痛而低下头颅?她身上有着一般女子没有的清高,那是不允许身惹尘埃的荣耀。在手术之前的日子,每一个来访的朋友都能看到林徽因的笑,每一句安慰都被她轻巧地岔开,转而打听着无关紧要的琐事。
只有在费慰梅那里,她才能轻易地卸下防备。两个人虽然远隔重洋,两颗心却从未分离。在林徽因轰然倒塌的勇敢之下,藏着她小心翼翼地脆弱:“……再见,最亲爱的慰梅。要是你能突然闯进我的房间,带来一盆花和一大串废话和笑声该有多好。”
这个好强的女子没有被病魔打垮,她顺利做完了手术,并在随后出院回了清华园的家。从始至终,如果没有她写给费慰梅的那封诀别信,我们恍若不曾记得,这个外表弱小的女子也曾与死神擦肩。只因她的笑太暖,她的诗太美,所以让我们记住了生命最绚丽的色彩。
国徽·殚精竭虑
人的一生总抱着缺憾,青春岁月里,人们度过平庸光阴,待到韶华不再,却又留恋曾经的从容。曾以为好时光没有尽头,只有等到接近尾声,才明白日子太过窘迫,未完成的心愿只能散落风中。
或许早已明了,生命总有尽头,只不过少看几十载的小荷残月,好早点从俗世中解脱。虽然只有45岁,林徽因却仿佛已经看透世间沧桑,与其悲戚,莫如将残缺当作一种美,好在人生的黄昏对酒当歌,不醉不归。
万物有时,林徽因明白自己的路将不长久。可是她并不想向命运低头,就算时间有限,她也不想变成梦幻泡影,破灭在清晨的曙光之中。林徽因的才情绝不止她表现出来的些许,大多数的时候,她愿意将自己的光芒隐藏在幸福背后。然而在为数不多的日子里,无需再掩饰,林徽因将才情尽情提取,全力以赴。
1949年春,北平解放,林徽因被聘为清华大学建筑系一级教授。随后,毛泽东、朱德发出解放全中国的命令,为了防止文化古迹被残酷的战争摧毁,人民解放军请梁思成、林徽因拟出了全国重要文物清单。梁思成感动之余,立即着手,编写出了《全国重要文物建筑简目》,林徽因对全册条目一一审核,力求在炮口下挽救更多的古迹。
1949年5月,林徽因被任命为北京市都市计划委员会委员,梁思成任主任。同年7月,政协筹委会将国徽设计任务交给清华和中央美院,清华大学由林徽因、莫宗江等七人参加设计工作。
短短的几个月,她的事业攀登到了人生新的高度,如日中天。看着这些,人们难以想象,这一切的光环背后,埋头苦干的林徽因已经摇摇欲坠。如若她是寻常女子,定会静心休养,但是林徽因不是。越是在日薄西山的迟暮,林徽因却越要攀登险要的高峰,这样的决心和魄力如何不让人叹服!
如果生命不能永远停留,那就让每一天都被自己掌控,林徽因依然倔强,或许有一天她会消逝,但她毕竟来过这世界。她愿意为事业献身,也渴望被尘世所记住,她也明白,只有足够的优秀,才能在走过的路上留下深深的足迹,定格在历史的长河之中。
人生的机遇或如昙花一现,错过就再难遇见。林徽因明白,现在是她最好的时间,虽然所剩的生命不多,却遇到一个空前的好环境。早在1948年的时候,林徽因就已经有所感触。1948年12月,人民解放军攻城前夕,有两名军人找到梁家,请梁思成圈出需要保护的文物建筑,以便他们进攻的炮火能够避开。
感动一瞬间在林徽因心间弥漫,那些文物古迹一向被他们夫妇看得胜似生命。因为太过熟悉,太过珍惜,他们想也不用想,落笔就准确详细地标志出了一处处文物古迹的位置。他们明白,有这样的政府和军队,好日子就要到来了。
从没想过,残香也可以这样浓郁,让人沉醉。或许常人无法企及这样的高度,也无法经受这样的压力。都说高处不胜寒,或许是上苍为了填满林徽因不多的时间,短暂的时光里,她还成为人民英雄纪念碑建筑委员会的委员、北京市第一届人大代表、全国文代会代表……
平凡之人或许无法消化这样的惊喜,但是对于才情灼灼的林徽因,却是平淡如水。或许本就有着相当的才情,也或许早就看透了世俗名利,林徽因只是拖着病体,做好自己该做的事,如此而已。
秋天是个伤感的季节,也是个孤独的季节。每一天的秋凉透过皮肤,浸入到心中,一年四季尚可循环往复,人的生命却只有一个轮回,繁华之后伴着萧条,绽放之后难免凋零。只不过,再如意的人生也有消亡,再落寞的路程也有方向。
这个秋天,林徽因埋首工作里,她积蓄起来的力量喷薄而出,毫不吝啬。无论是挑灯夜读还是苦苦冥想,她为尚能在事业上有所进步而骄傲。只是残破的身体此刻成了她最大的累赘,每一个方案的拟订和修改都严重透支着她的体力。在很多时候,林徽因要靠在枕头上,在床上支起一个小桌作图,累了就躺着喘一阵,好一些了再起来画。
没有人不希望自己活得从容,若能生如夏花灿烂,死如秋叶静美,也便遂了毕生所愿。只不过世事并非全都如人所愿,等到岁月悠悠,光阴逝去,才发现高洁之士一身尘埃,世俗小人反倒一生自在。或许,不食人间烟火的从来不是某个人,而是那颗纯净的心。
不管生活如何变化,不管岁月如何流转,人们心中的林徽因依然清新脱俗,静若白莲。曾忆否?她也常骑驴走马颠簸在乡村小道,也曾缝补衣衫支撑家用,似乎人生最美好的二十年给了她,后面的年月便是一路的坎坷。只不过日子变了,气韵却从未改变,林徽因一次次跌落进厚重的尘埃,心境却依然清澈淡然。
评选国徽的那天,林徽因病倒了,她委托朱畅中参加评选会议,而她就躺在家中,等待着最后的消息。在中央美术学院和清华大学的设计的图案之间,许多委员都认为清华的方案要更好一些,富有民族特色,而且大方庄重,最后在周恩来总理的赞成声中,林徽因设计的国徽图案得到了认可。
1950年6月23日,全国政协第一届二次会议在中南海怀仁堂召开,林徽因被特邀出席会议。会上,在毛泽东的提议下,全体代表起立,鼓掌通过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徽。那一刻,林徽因觉得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人,中国的国徽图案中包含着自己的心血,那么即便自己不在这世上了,也还有另一种形式记录着自己的曾经。
简单而热烈地活过,就是对生命最好的珍惜,如果能多活一天,就要用最大的热情去迎接日升日落,去面对阴晴圆缺。当初费慰梅带林徽因在重庆检查身体时,医生断言病人最多只能再活五个年头,如今,五年已经过去了,那是不是可以将多出来的每一天都当作上天恩赐的礼物?
真正爱过的人,或许不会在这世上平白地消失,尚有爱过的人和事替自己延续着记忆。那些最喜欢的风光,如暖暖的午后阳光,沾满雨露的青草,夏虫的鸣叫,被风拂过的荷塘,每一样都会被后来寻梦的人珍藏。
站在不一样的高度,自然会看到不一样的风景,拥有不一样的情怀。有些人不能忍受饥饿伤痛,有些人却害怕寂寞平庸,这世上本来就有形形色色的人,在拥挤的路途中奔波着。人们大可不必羡慕别人的生活,只求在自己选定的路上静静走着,多品味别人看到的风景,以期多一分收获。
救赎·贡献余生
有人认为,林徽因就像二月的春风,充满希望和柔情,却永远不可捉摸。也有人认为,林徽因是开在西湖之畔的一朵白莲,就算驻足于泥淖,却一样素洁淡雅,不惹尘埃。还有人认为,林徽因是撰写在泛黄纸张上的一首小诗,玲珑可爱,却又透着说不出的灵动。
或许于千万个人眼中,有着千万个不同的林徽因。虽然有关她,早已飘散在岁月的风尘中,哪怕苦苦追寻,也只能模糊看到过往的零星。但是又何必执着于曾经的点滴?她的气韵还在身边,只要闭上双眼,就能遇见心中的那个传奇。
越是接近生命的尾声,脑海中的灵动女子就越踏实,那是一种扎根于生活的态度,是对生命的不舍和留恋。林徽因似乎停止了她对虚无情感的追逐,她将整个魂灵埋在工作中,那个坚强的林徽因,一旦确定了自己想要的生活,便再没有丝毫犹豫。
林徽因先将目光放在保护古都风貌上,在得知北京要拆除古城墙和城门楼时,林徽因难过极了。她绝望地问道:为什么经历了几百年的战乱和沧桑,在新中国成立前夕还能从炮口下抢救出来的古城,反而在新中国的和平建设中要被毁弃呢?
然而无论是苦苦哀求也好,大声疾呼也罢,林徽因和梁思成的意见终究没有被听取。面对即将被扒掉的城墙,还有即将被拆除的城楼,林徽因扔下了一句话:“你们今天拆的是真古董,有一天,你们后悔了,想再盖,也只能盖个假古董了。”
很多事不能按我们预计的方向前进,但我们费心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成全自己。因为在意,人们才会有了牵绊,有了挂念。为求心安,人们总想尽最大的气力以求得圆满。然而,得失之间,学会放手也同样重要,不是每一个故事都充满欢笑,看透之后,学会放手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1952年,林徽因抱病参加人民英雄纪念碑的设计工作,她主要负责纪念碑须弥座的装饰浮雕设计。林徽因躺在病床上,反复研究每一张图案纹样,严格掌控每一个图样的比例大小,屋内全部都是一沓沓图纸。
然而,就是这样工作一会儿就要停下来休息的身体状态,林徽因却乐在其中。她畅想着纪念碑落成的样子,怀着敬畏,无限憧憬。遗憾的是,人民英雄纪念碑从1949年9月30日毛泽东破土奠基,到1958年竣工,历时9年,林徽因却终究没有看到最后的成果。只有她设计的图案,代替才情灼灼的女建筑师,融为了纪念碑的一部分。
1952年夏,林徽因仍然活跃着,她要为即将在京召开的亚太地区和平会议的各国代表准备礼物。心思缜密的林徽因想到了抢救景泰蓝这一中国独有的手工艺品,当时北京景泰蓝的几个工厂运营艰难,林徽因一直想借机挽救景泰蓝的命运。
和梁思成商议后,林徽因立马着手,她在清华建筑系成立了一个美术组。开始由她带着小组成员深入工厂,熟悉工人们的操作流程。看着由朴素的坯胎到精美艺术品的华丽转变,林徽因有着说不出的激动,却又含着不易察觉的黯然——她不想让如此精美的艺术流失不见。
或许同样的华彩背后,暗藏着一代才女的顾影自怜。如果自己的美丽不能再继续下去,不如尽绵薄之力,让精美的艺术能够流传。这样的情怀被林徽因揉进图纸里,她为景泰蓝设计了敦煌飞天、祥云火珠等一批新的图案。拖着有病的身体,林徽因守在工厂里,看着师傅们把带有新图案的成品烧制出来,她高兴得像个小孩。
不似秋叶的凋零,随风坠落,就算要残败飘逝,林徽因也想尽量挣脱命运的掌控。从知道时日无多的那一刻起,她就想留下更多的痕迹,或许是为了证明自己来过这人间,或许是为了让残生更多彩,也或许只是为了不去思考有关死亡的任何问题。让自己忙碌起来,这是她人生最后几年一直都在做的事。
那些出自林徽因设计的景泰蓝,作为和平礼物送到了亚太各国代表的手中。这些作品精美且富有民族特色,立刻吸引了与会代表的眼球。苏联著名芭蕾舞蹈家乌兰诺娃得到了飞天图案的景泰蓝,她捧着礼物兴奋不已:“这是代表新中国的新礼物,真是太美了!”而美术小组里,另两位参与挽救景泰蓝工作的女学生,后来也都在中国的工艺美术领域成绩斐然,其中一位更是成了景泰蓝的设计专家。
与此同时,林徽因也没有停止她在学术上的研究。为迎接即将到来的建设高潮,林徽因和梁思成翻译了《苏联卫国战争被毁地区之重建》一书,由上海龙门书局印行,为国家建设提供了借鉴。在随后的时光,她也没有片刻停歇,应《新观察》杂志之约,林徽因又撰写了《中山堂》、《北海公园》、《天坛》、《颐和园》、《雍和宫》、《故宫》等一组介绍中国古建筑的文章。
如果不是已经知道结局,我不能想象,像这样的创作热情,竟然出自一个仅有三年时光的人身上。身体稍好,她就要行走在大地之上,感受天高云淡的真实;不能下床,她便躺在病榻上,执笔写下心中的所想。不肯辜负生命,不肯浪费时光,看似柔弱的林徽因,却有着一颗不肯屈服的心。
1954年,林徽因再一次病倒了。这一次与往常都不一样,林徽因感觉浑身再没有一点儿力气,她无法再与病魔抗争。而平时总是待在身边照顾她的梁思成,这一次也病倒了,他们都住进了同仁医院,两间病房紧挨着,他们却不能下床去隔壁看望彼此。
或许,两个人的距离不应以空间来计算,不然为何有“咫尺天涯”一词?从一间病房到另一间病房,不到两分钟的路程却隔绝了彼此熟悉的脸庞。甚至于1955年的春节,林徽因和梁思成都是在医院中度过的,好在两个孩子十分乖巧,会经常过来陪伴父母,林徽因每次看到他们,脸上就会浮现温柔的微笑。
许久都没有这样安静过,像一片秋叶飘飞在风中,在天地间画出最后的轨迹。每个人的心中或许都有一个关乎结束的时间,过去的倔强和任性都随风飘散,梦幻的容颜和情愫也不能重来,林徽因明白,她接下来要做的,便是静静等待。
消逝·翩然辞别
或许人的一生就如一场盛大的筵席,来来往往遇到了太多的人,一笑而过的也有,成为至交的也有,早早退场的也有……但总有一刻筵席要结束,那些说着永不分离的人,也要从此散落天涯。
如果到了散场的那天,不如就选择默默地别离,恰如当初默默地相遇。这花花世界还没看够,冷暖人生还未参透,心中的不舍有太多,却不再执着。等到了真要翩然辞别的那天,只在心中轻轻地吟,“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来;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1955年3月31日的深夜,林徽因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也许做了一个冗长的梦。在梦里,所有过去的美好时光一一浮现,她似乎还坐在马背上飞驰,徐志摩似乎也仍在微笑,两个孩子都在叫着“妈妈,妈妈”,梁思成让孩子们别吵。
一切又忽然安静下来,林徽因害怕这突然的沉寂。无论是健康时还是躺在病床上,她都喜欢热闹,如果有朋友们围在身边,再继续谈天说地该有多好啊!可是夜是这样静,自己是这样孤独,曾经的坚强勇敢都被病魔抽走,林徽因觉得自己出奇的脆弱。
“思成!思成!”林徽因用尽所有力气呼唤,却仅发出微弱的声音。护士走过来,问她需要什么帮助。林徽因镇定下来,此时灵台一片清明,她声音微弱却无比清晰:“我想见一见思成,我有话要对他说。”
许是感受到了生命即将消逝,许是要将心中的情意说与人听,也许是害怕再难相见,她挣扎着要见到梁思成。护士安抚她说:“夜深了,有什么话明天再说吧。”可是这一个“明天”对林徽因而言何其奢侈,她要说的话,终究没有说给梁思成听。
当晓风拂过枝头,晨曦逐渐展露,新的一天慢慢走来,林徽因却永远闭上了双眼。这是1955年4月1日的清晨,这一年林徽因五十一岁,她走完了她的一生,或许带着些许遗憾,或许带着些许不甘,但是她平静地离开了人间,一如她的一生,安静柔和。
我情愿化成一片落叶,
让风吹雨打到处飘零;
或流云一朵,在澄蓝天,
和大地再没有些牵连。
但抱紧那伤心的标志,
去触遇没着落的怅惘;
在黄昏,夜半,蹑着脚走,
全是空虚,再莫有温柔。
忘掉曾有这世界;有你;
哀悼谁又曾有过爱恋;
落花似的落尽,忘了去
这些个泪点里的情绪。
到那天一切都不存留,
比一闪光,一息风更少
痕迹,你也要忘掉了我
曾经在这世界里活过。
如林徽因写下的这首《情愿》,她虽永远地离开,却并不曾走远。或许飘落在肩头的那片落叶,流动在天边的那朵云彩,都是林徽因的姿态。心中确信,哪怕林徽因真的忘记了这世界,人们也永远不会忘记,在这个世界里,曾经有一个女子叫林徽因。
逝者已矣,生者却痛彻心扉。4月2日,《北京日报》刊发了林徽因逝世的讣告,4月3日,林徽因追悼会在贤良寺举行。前来吊唁的人很多,北京市市长彭真送了花圈。在当时众多的挽联中,有一副挽联格外引人注目:
一身诗意千寻瀑,
万古人间四月天。
这是金岳霖写给林徽因的挽联,他痴爱了林徽因一生,在精神的国度一直守护着她,从未远离。林徽因去世了,这带给金岳霖莫大的打击,多年以后,他跟人说,追悼会是在贤良寺举行的,他还记得当时的情景,那一天,他的泪就没有停过。
对于梁思成,尽管他在后来娶了他的学生林洙,可是那个灵巧热情的林徽因早已在他心中扎根,再难忘却。根据林洙后来的回忆,我们仍能体会这位建筑大师对林徽因不息的爱恋:
“一天我下班回来,发现一箱林先生生前与思成为人民英雄纪念碑设计的花圈纹饰草图,被扯得乱七八糟,还踏上很多脚印。我正准备整理,思成说,算了吧!于是让我把这些图抱到院子里去,他点燃火柴默默地把它们烧了。最后的一张他拿在手里凝视了良久,还是扔进了火堆。结婚几年,我没有见过他哭,此时,在火光中,我看到了他眼中的泪花。”
人已逝,爱长留,那些繁杂琐碎的记忆,当时认为只是一笑而过,没想到余生却全凭它们度过。真正爱过的人,会一直记得,记得曾经的一颦一笑,记得十指相扣的温度,记得在心头荡起过的涟漪。
由于林徽因生前曾参与国徽和人民英雄纪念碑的设计,北京市人民政府决定,将林徽因的遗体安葬在八宝山革命公墓。而梁思成去世后,由于其生前是全国人大常委,骨灰安放在党和国家领导人专用骨灰堂,和林徽因墓仅一箭之遥。最后去世的金岳霖,骨灰也安放在八宝山革命公墓。就这样,几十年过去了,他们做了一世的旧邻,去世后又能在另一个世界毗邻而居,这对后人不可说不是一种安慰。
千山过尽,万水踏遍,冥冥中缘起缘灭。一别多年,林徽因的纪念碑落成在杭州花港公园,她又再次回到了生命最初的地方。碑上镂空着林徽因的剪影,在西湖之畔,她又得以面朝碧水,肆意盛开。
清风拂过,仍然怀念那朵清丽的白莲,剔透玲珑,笑对流年。这世界千千万万人来过,又相继默默离开,如果再在西湖看到盛开的白莲,又是否能想起一笑倾城的林徽因,还有她留在人间的烟火尘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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