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微暖的日光里做着细碎的事，仿佛一下子拉长了时间的影子，连地球的旋转也在这一刻放慢了速度。这种感觉好奇妙，让我突然间有了一种穿越时光的错觉，我似乎回到了童年。

    我的童年与母亲紧紧相连。然而惭愧的是，我从来没有用文字认真细致地描述过母亲。当记忆重新涉过童年的河流时，母亲的那些影像一如黑白默片的胶卷越扯越长……

    记得，八九月份棉花吐絮、田头白云朵朵飘的时候，母亲便开始忙着采摘棉花了。逢到礼拜天，我也会帮着母亲一起采。有时遇上阴雨天，生怕棉花被雨淋坏，母亲便叫上我一起去田间把棉花桃子采回家，然后我们娘儿俩笃笃定定地坐下来，一边聊着天，一边不紧不慢地剥着棉花桃子。等到出太阳，把剥出来的棉花拿出去一晒，蓬蓬松松、软软绵绵的，与那些盛开采摘的棉花几乎没什么两样。

    帮母亲剥棉花桃子是一件轻松快乐的事，不仅会听到邻里间那些新鲜有趣的事儿，还会学到一些老师没有教过的词句，比如“一个女儿十床被，来年枕着馒头睡”，意思是嫁女儿最起码得陪嫁十床棉花被子，这样女儿才会有福气。又比如，谁家老母鸡生的蛋都是双黄蛋啦，谁家女儿找着了好婆家，谁家媳妇不生娃……这些家长里短经母亲的嘴里说出来特别动听，所以每个夜晚我都要赖在母亲的被窝里听上一段才肯罢休。

    太阳刚爬上树梢，母亲已在院子里搭起了长长的晒席，从屋的这一头一直搭到屋的那一头。我家的两只猫，一白一黑，侧卧在晒席下的阴凉里，偶尔喵呜喵呜地叫两声。雪白雪白的棉花铺在竹席上，在九月的阳光里，银晃晃的，白得非常耀眼。若有邻居家的小伙伴来，长长的晒席便成了我们“躲猫猫”的好地方。有时也会“闯祸”，碰倒了晒席，散了一地棉花，母亲一边捡一边嗔怪：哎呀，挡人懒（家乡话，意思是真碍事），哪里来的淘气猫。见母亲没有真生气，我们就又玩开了。我把脸埋在棉花堆里，装模作样地打起呼噜来，母亲走过来拍拍我的屁股，去，去，去，棉花都被你弄脏了。母亲的话柔柔的，与棉花一样软，还有一股香香的纯棉味道。母亲安详地坐在屋门口，缝着我的新衬衣，阳光似片片羽毛轻轻落在她的身旁。我仰着头看天上凝滞的云团，盼着那些云朵快快掉下来也变成棉花。

    我结婚那年，母亲用小推车把自家种的棉花送到被絮加工店里，一共弹了十五床棉花被子，厚厚实实的，堆在小车上有一人多高。母亲挑了一个晴好的天气，搭好晒席缝被面，红色的棉线，大红大绿的绸缎被面，图案也很丰富，百鸟朝凤、喜鹊登枝……母亲还特地用红丝线配上金线在每条被絮上都绣了个大大的“双喜”。绵绵密密的针脚，似乎要把满腔的祝福与叮咛都紧紧地缠绕在一起。直到现在，我仍喜欢盖棉花被子，暖和，敦厚，有一种贴心贴肺的舒适。

    最近，我脑海中时常会浮现出这样的画面：清朗的晨光里，母亲弓着背，扶着圆圆的竹匾在仔细地挑拣着黄豆，不时地筛出豆中的沙粒。偶尔有一缕头发从鬓角散落下来，她便停下来，直直身，轻轻拢拢头发。那一刻，我想起朱自清的《背影》，心里便潮湿一片。

    母亲总怪自己老了，不中用了，不能替子女使上劲儿了。她的话令我心酸不已，在母亲眼里，我们永远是飘摇的风筝，她温热的掌心从未曾松开过那根牵着风筝的线。可我们总凭着忙碌的借口，忽略了母亲最寻常的一笑一颦、一言一语。母亲不种棉花了，所以，我格外珍惜已有的棉花被子。一想到棉被里的丝丝缕缕，原是母亲在田间种下的一朵朵被阳光喂得饱饱的花，心中就涨满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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