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机的到来

    港区芝公园热闹的街头，333米簇新的东京铁塔[67]高耸入云，红白相间的瞭望台下聚集着兴奋的游客。

    下午两点，滨本昭市准时走入川崎制铁公司的东京办事处。他五天前早已拜访过并留下样品及公司简介供制铁公司参考，希望今天拜会能够顺利。

    矮壮的滨本坐在川崎制铁的会客椅上，来来往往的人很多，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请问是京都陶瓷公司的业务专员吗？”五官清秀的年轻秘书蹬着高跟鞋走来。

    “很抱歉，我们高层认为贵公司的产品技术非常精良，价格也公道，但可能要延后至明年才有洽谈的可能。”年轻秘书欠身说道，同时交回陶瓷样品。

    “可否冒昧地问一下，贵公司的精密陶瓷订单都是与哪家公司接洽呢？”滨本忍不住问道。接连被古河电气、新潟铁公所、荏原制造所拒绝，现在竟连松下电器介绍的川崎也拒绝他们，真是咽不下这口气。

    “这部分并不对外公开，我们只能透露制铁机器的精密设备目前都是由美国厂商供货的。”年轻女秘书语调带点大公司的神气。

    走出七层楼高的川崎制铁大楼，滨本仰望着晴空下闪耀红色光辉的东京铁塔，他麦芽色的椭圆长脸浮着一层薄汗。

    “部长，我们该怎么办，东京办事处成立半年多，至今仍无法拿到一张订单。这礼拜马不停蹄地拜访……还有……松下电器引荐的制铁公司，样本、说明书送过去了，却连采购部的人都见不到。”回到位于神谷町的京都陶瓷办事处，滨本还没将外套脱下就立刻打电话给京都的总公司。

    电话另一头的稻盛和夫听到东京传来的消息后陷入沉默，滨本还以为是线路出了问题，正要挂下电话时……

    “滨本君，你继续按照原计划执行，我明天会亲自到东京。”

    1962年年底的世界奥林匹克运动会带动日本一连串的经济建设。东海道新干线开通——日本第一条高速铁路及亚洲第一条首都高速公路也正式启动，日本经济正蓬勃发展。

    高大的和夫缩坐在专为高速铁路车厢设计的绒布椅上，看着朝日新闻头版报道。

    “美国技术引进……”和夫拉近报纸仔细地反复阅读，皱缩的眉头突然舒展开来，连忙拿出随身笔记本写下几行字，他想到昨天在电话中滨本昭市跟他提过，东京的制造业绝大部分的重要精密零件似乎都来自美国。

    赶往东京都港区办事处的和夫，一路不断地反思自己在业务推广上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产品技术上，他非常有信心。先前还在松风工业尚无先进仪器时，凭借着冲劲和执着，成为世界上第二个成功开发出镁橄榄石合成陶瓷材料的公司，仅次于美国通用公司[68]。和夫认为精密陶瓷在未来应用上，由于它的耐高温、硬度及稳定性，具有相当大的潜力。可是为何销售却迟迟无所进展呢？

    狭窄的办事处，聘用的两名当地业务员都在外面拜访客户，三张并排的办公桌上摆满各种精密陶瓷样品，落地窗旁贴着日本本洲及东京都的特制地图，脸上布满胡碴的滨本仰头看着地图上大大小小的红圈，不知道在思考些什么。

    “部长您来啦！”听到和夫推开大门的声响，滨本昭市才回过神，连忙将凌乱的桌面清理出空位。

    “原本拒绝我们的古河电气技术部门，早上打电话来说希望公司派人下午过去一趟。好像是供货的陶瓷零件厂做不出预定样式。”滨本语带沙哑。一直接不到订单的东京办事处，虽然每个月支出的租金、水电不多，但沉重的人事成本压力却让他几乎透不过气。尤其湿冷的天气，让他支气管炎的毛病三天两头地发作。

    “那么滨本君，你将最近对外拜访的报告先整理过来，然后赶快去收集下午古河电气生产业务种类，这样可以增加拿到订单的概率。”和夫目光在滨本憔悴的脸上停留，“先回宿舍把胡子刮干净，睡半小时再回来，现在时间还早。记住！工作重要但也别把身体弄坏。”

    “部长……没关系，我……咳咳……”滨本昭市突然一阵剧咳。

    “快回宿舍休息，若没有健康的身体怎么打拼。”和夫严肃地说。

    翻开厚厚的一叠文件，里面详尽列出了东京都所有可能采用精密陶瓷的制造业厂商。和夫按照墙壁上的大地图，由近至远依序找出已经拜访过的地方，并对照该公司主要生产的品项。三小时后滨本一身清爽地从宿舍赶回来，此时和夫已经研究完这半年来的所有信息。

    “超过五十家公司，平均每家几乎都洽谈两次以上，若到现在都没一张订单，不是嫌我们公司小、没规模，就是太看重国外技术……还有古河电气的会面，我会陪同。他们公司上次的记录，出发前给我看一下。”和夫连珠炮似的说道。

    京都陶瓷成立四年多，和夫也看了很多拒绝他们的大公司脸孔，说穿了只是用员工数量、工厂大小、公司规模来衡量公司的实力；其实京都陶瓷在技术上丝毫不逊色于其他国际上的大公司。

    现在的和夫比过去多了一份稳重干练的气息，刘海向旁梳拢的，露出宽阔的额头，原本瘦削的长脸丰润不少，只不过为了操烦公司的大小琐事，眉宇间常常深锁不展。

    “比较有机会拿到的订单种类，应该是应用于高压电缆上的绝缘体，据我侧面了解，古河电气在绝缘体上要求非常高。”滨本从抽屉里拿出牛皮纸袋，递给和夫。

    “中午了，先去吃饭吧！”和夫并没有马上拆开，直接放进随身的公文包里。

    结束与古河电气公司的会谈，和夫、滨本走在刚下过骤雨的潮湿马路上，乌云密布的天空不时出现闪电。两人一前一后，没有半句交谈。

    “既然来到千代田，我想去皇居附近转转，你先回公司吧！”和夫停下来对后面的滨本说道。

    滨本麦芽色的脸失去最后一点光彩，整个人显得颓丧。滨本非常懊悔没将稻盛经理留在公司，反而让他跟着到古河电气参加会面……看古河技术部嘲讽的嘴脸。想到这儿他不禁叹了口气。

    “没有时间懊恼，唯有不断地找出方法解决问题，才是最根本的。”和夫稳住自己的情绪说道。

    被连续拒绝两次，虽然不少见，但对方嚣张的气焰差点让和夫当场破口大骂，尤其当古河的采购主管说“整个业界谁不知道京都陶瓷是专拣别人不要的订单”这句话时，和夫的指甲早已深陷在掌心，恨不得一拳挥过去。

    所以他必须去找地方静一静。

    日比谷公园春樱盛开，中央鹤之喷泉的泉眼，哗啦啦奔流不息地涌出泉水，和夫闭眼感受喷泉源源不绝的活力。弥漫水雾的空气带着湿润清凉的气息，倒映在池水中一簇簇粉嫩的樱花，天镜一色令人虚实莫辨。

    默默无名的京都陶瓷，要如何打入东京市场呢？只要能在这里占有一席之地，就等同在业界站稳脚步。和夫望着渐渐昏暗的天空，内心突然感到一股凄凉。

    通过半年来的业务访查报告看，每间拒绝的公司不约而同提到“引进美国技术”，这是最让和夫不甘心的。近七年来，他不断在研发新技术，寻找更稳定耐热的合成原料，不惜购买昂贵的外国期刊论文甚至用尽办法借阅……如此全心投入……况且创新的镁橄榄石合成，也只比最先开发的美国通用公司晚半年……

    庄严的皇居掩映在松柏后方，绿瓦白墙，灯火通明，伴随着明亮街灯，周遭景色变得鲜明。

    和夫被这庄严的氛围感染，不禁敛眉凝思。脑海中浮出润福寺长眉老师父的模样，长眉老师父在他辞去松风工业的工作时，送他临济宗的四种情境——

    第一种：夺人不夺境

    在所处的环境中，当个人感到无法适应时，应调整个人对境的认知，原来一切境都是暂存的假象，就能放下个人的执着。

    第二种：夺境不夺人

    外界突如其来地改变已熟悉的环境，但是心依然笃定不受牵动。

    第三种：人境俱夺

    一时之间所有人事物皆粉碎，生命中一无所有，人生没有依归。

    第四种：人境俱不夺

    当所处的环境发生变化，内心无所适从时，此刻我们应该同时观察外在环境与内心的变化，都是生灭虚幻无常的，放下一切执着。

    长眉老师父当时还刻意提点和夫——眼、耳、鼻、舌、身，五识作用下产生的分别“意”，是一切怒、喜、思、悲、恐惊的依附。烦恼、忧惧、悲伤、喜乐皆是“意”识所生；情绪妄念因之而生，同时也障蔽智慧的显现。

    “夺境不夺人吗？”和夫自喃着。

    转换情境……若无法进入封闭的国内市场，何不转换环境到讲究公平竞争的美国市场，若能让美国企业肯定京都陶瓷的产品，未来势必会在国内市场引起竞相采用的旋风。

    世田谷区豪宅林立的成城[69]，松元清治开着第一代的福特野马停在新建的西班牙式豪华住宅前。

    晚上八点，住宅区的巷道空空荡荡，只有几个夜归的人经过。

    清治的太太雅子，站在门口玄关砖红色的大门前等他，木制小吊灯照着她朴实的脸。

    “您回来了，辛苦了。”雅子接过清治的公文包，她一身青瓷色的结城和服，平板的脸上有一双慧黠的眼睛。

    “爸爸今天有电话吗？”清治边脱下深色的长条纹西装外套边问道。

    “有，他说这礼拜天要跟三金会[70]的会长吃饭，要你先准备。”

    “餐桌的宵夜先收起来吧！刚在祇园与营销部的部长吃过饭……”清治看着太太欲言又止。雅子的父亲是松下电器制造部门的专务，也是跟着松下大老板开创公司的元老之一，当初是看上这层关系才拼命追求相貌平庸的雅子。而她拥有的优点也是清治难以忍受的缺点——乐善助人。在清治眼里社会是成者为王败者寇的地方，想达到成功的地位，就是要踩着别人的尸体前进。但雅子背后的家世是他闯荡的后盾，只好隐藏自己，维持好好先生的模样。

    “技术部的采购组野元科长，三小时前打电话来找你。”忙着整理外套的雅子没有注意到清治的神情。

    铃——铃铃——

    客厅里的电话响起，清治快步走过去。

    “请问是松元公馆吗？请问您是松元君……”电话那头尖细的嗓音似乎有点急躁。

    “是，我是。”

    “松元部长，我是野元。”尖细的声音突然沉下来，“三共、古河、川崎那边的采购部及技术部门都处理好了……”

    “嗯——是这样啊！很好，进行蛮顺利的，日后还请你多帮忙，质量一定要管控好。”清治朝雅子的方向瞄了一眼，正色说道。他向来只跟懂得给好处的公司合作，松下电器是国际级的公司，纵使要求完美近乎严苛，但国内众多厂商总是争先与松下接洽。

    质量是“供货厂商”的暗语，不是制造品。

    清治又交代了几句才放下电话。脑海中浮现出和夫那张挫败落魄的脸，嘴角不自觉地泛出一抹冷笑。

    西京町宫木电机公司一楼的空地上，停了几辆私人汽车，与车门贴有京都陶瓷公司的小型货车并排，显得有些拥挤。

    目前关西地区大约有十几家制造商采用京都陶瓷生产的零部件，可是关东地区市场在业务人员不断奔走之下，却迟迟无法拓展。

    两百米远的田埂旁，一辆汽车疾驶而来，利落地停在棚架下。

    戴着宽边眼镜的男人匆匆下车，直奔京都陶瓷公司的办公室。

    省去敲门的动作，他直接推开内门，里面的职员被吓了一跳。

    “中介小林——来得那么早。”伊藤谦介从文件堆中抬起头。

    “稻盛部长呢？滋贺县蒲生町在招揽厂商设厂进驻，我想那块地稻盛部长应该会满意，趁消息还没真正放出来，快去看一看，免得又被人捷足先登了！”中介小林急忙说道。

    “稻盛部长正带三菱电机伊丹制造所的技术人员参观工厂。”伊藤低头看了腕表，“还要再半小时。”

    交谈声混杂着机器此起彼落的运转杂音，随着门开启而清晰。

    “拜托了，冷凝管的量产迫在眉睫。然后部长您刚说的仪器借用方面也请放心，我会联络相关部门，你们可以于傍晚六点后使用。”圆胖的三菱电机人员客气说道。

    “贵公司慷慨借出珍贵的分析仪器，真是万分感谢……再怎么复杂的设计都难不倒我们的，一定如期交货，请放心。”和夫脱下工作帽欠身说道。

    因为访客在旁，和夫只好请桥本先生代为送客。

    中介小林与和夫坐在边角有点磨损的沙发上，中介小林将产业规划书放在桌上，很快地解释位于滋贺县原军事用的丘陵地。

    “部长，您三个月前委托寻找的空地，相信这里的空间绰绰有余。”小林探出身子道。

    “好，就这么办。我们马上去看。”

    疾驶在公路上，巍峨庄严的比叡山逐渐消失在后方的地平线。经过草津市、湖南市……驾着公司第一台速陆霸三六零的和夫，三个多小时的车程后，抵达滋贺县蒲生町。

    中介小林精神奕奕地带着和夫，爬上高处俯视宛若原野般的土地。他滔滔不绝地向和夫解说，这块原本是军方用来练习射击的丘陵地，不仅距离八日市出入口的预定地很近，重要的北侧也将通过名神高速公路，七千八百多坪的空地作为厂区预定地是再适当也不过。

    站在一望无际的原野，和夫望着这棕色土地，眼前仿佛浮现出一栋栋厂房整齐并列的模样，他内心涌上莫名的感动。

    京都，八幡神社，禅房内。

    西枝一江面朝内壁闭目盘腿，摆满佛经的矮桌前，穿着丈青色普段的和夫跪坐一旁专注地读着经书。

    朝阳升起，日光蓦然从方格窗中照入，形成一道道光束。

    和夫为了是否前往美国扩展业务的事情，与高层干部、大股东们在会议上讨论不下数十次，总是无法下定论。西枝先生为律师出身，见过不少世面，和夫决定来请教西枝先生。

    “既然是要追求全体员工物质与精神上两方面的幸福，就该不畏艰难地坚持。”西枝先生沉思许久而后睁开眼说道，清澈沉稳的声音回荡在早晨寂静的禅房。

    “现在公司的效益不错，就更该去试试，踏出国门看看不一样的世界。”西枝先生话锋一转，问道，“关东地区的业务拓展仍是停滞不前吗？”

    “是的。”和夫面色有些凝重，“上周到东京视察，情况仍不太乐观。”他说了拜会古河电气的窘境，还有外派到东京的滨本因为压力造成宿疾发作。

    “制造技术方面，关东大多仰赖美国的技术引进，对于国内自行研发的精密陶瓷产品，若没有大公司背景很难被市场接受。”和夫叹了口气。

    深夜急雨，将外头环绕的桧木林洗得一片碧绿，未干的晨露簌簌地滴落在屋檐。

    西片担雪师父从外拉开了纸门，敛下眉眼口称“南无”后端进茶具，坐在中央的暖桌旁开始沏茶。

    “西片担雪大师还是俗家身份时，曾跟我在同一间律师事务所工作，我们交情相当深厚，大师在俗世打滚多年又精研佛法。稻盛君若你有烦恼的事情也不妨向大师倾诉。”西枝先生说道。

    “南无、南无，感恩。不敢当、不敢当……看来两位居士尚在讨论重要事情，茶已经冲好请慢慢享用，贫僧先离席了。”身形瘦长的西片担雪大师，利落地起身推门离开。

    “南无、南无，感恩。”和夫与西枝先生直起上身双手合十。

    “放胆去做吧，将我们先进优良的产品推广到国外，我支持你。只要美国公司采用京都陶瓷的零部件、技术之后，国内市场势必能迅速开展。美国既然聚集了世界一流的技术，我们深信我们也是技术第一，就更该到美国闯荡一番。”

    IBM世界级的订单

    飞机高度不断下降，纽约街头红、黄、绿、蓝五彩闪烁的灯光越来越近，周遭更充斥着陌生的语言。

    稻盛和夫睁大眼睛俯瞰窗外水蓝色的机场，想起了十六小时前的羽田机场，和风尘仆仆为他送机的伙伴们那一张张殷切期盼的脸。

    思绪被机轮着地的强烈震动打断，飞机在全世界最大的纽约艾迪威尔机场[71]降落，和夫身上带着全公司努力筹措的一百万日元[72]，准备在纽约停留一个月进行业务拜访。

    办理完通关手续走进高挑宽敞的机场大厅，和夫看到柱子下拿着半人高“欢迎京都陶瓷稻盛部长”白色广告牌的代理公司人员。紧张到手心冒汗的和夫理了理已经很整齐的头发，快速走近。

    一米八身高的和夫在国内是相当醒目，但到了美国却变得一般，各种腔调的英语在耳边，有种莫名的压迫感，和夫不禁深深吸了口气。

    “您好，我是来自日本京都陶瓷公司的稻盛和夫。”和夫向前表明身份。

    高鼻深目的代理公司人员客气地跟和夫寒暄几句后，便领着他搭车前往下榻的临时住所——第八大道五十街的短期出租公寓。

    深夜十点，夜色中的高速公路宛如大河般宽敞，代理公司的黑色福特轿车如箭飞驰。不计其数的车辆、建设完善的高速公路、灯光森林般夺目的摩天大楼，都远超出和夫的想象。

    略懂几句英语会话的和夫，真正踏上美国才发觉自己连基本的生活应对都有问题，几乎只能待在代理公司被动地等待安排。

    代理公司位于第五大道第五十街，只要徒步就可以到达。

    每天一大早还没到上班时间，和夫就站在电梯口耐着纽约夏天的酷热，等待职员进办公室，然后坐在会客室角落等待拜访的机会，一直待到深夜时分大楼铁门拉下。

    七月初从日本出发前，青山取缔役、宫木社长好不容易通过关系，找到美国专门代理日本公司的中间公司，还预付了一大笔钱……若不是英语不通，自己早就到处拜访去了。离回国剩不到半个月，日子一天一天地迫近，和夫内心焦急如热锅上的蚂蚁。

    “稻盛君，明天下午已安排了几间精密陶瓷制造商，请稍事准备。”之前接机的美国日侨寺田，用一口不太流利的大阪腔日语，对久坐在会客室的和夫说道。

    “您这几天没有其他行程安排吗？”寺田问道。

    “什么其他行程？”和夫抬高音量语带火气。拜访行程不是都委托你们吗？一连十天对他都不闻不问的代理公司，竟也问起无关痛痒的问题。

    扬起眉头正想开口质问时，眼睛余光突然被寺田手中的科学杂志吸引。

    “请问这本杂志是知名的Electronics……”和夫倏然转变语调问道。

    “没错……”寺田有点讶异，同时将杂志递给前一刻差点变脸的和夫，“若想看尽管拿去，这是公司订阅的专业期刊，记得归还就好。”

    “真是太感谢了，明天的拜访行程就麻烦贵公司了。”现在的和夫只想赶快坐下翻阅国内极其罕见的精密陶瓷界“圣经”。

    纽约街头充斥着各种不同肤色的人，尖锐的警车鸣笛声、步伐快速表情淡漠的人们、密密麻麻的建筑物，仿佛在提醒和夫这里是世界首屈一指的繁华重镇。

    “你来得正是时候，七八月份纽约的气温几乎和日本差不多。”寺田带着雷鹏墨镜握着方向盘，呼吸着窗外的空气说，“美国都会区中，一般日本商人最喜欢来纽约开拓市场，因为这里的古根海姆博物馆、洛克斐勒中心、帝国大厦，都是美国文化繁荣的象征，可以在出差办公之余顺路观光。”寺田是珍珠港事件前早期移民的第三代，除了一口大阪腔的日语，根本就是地地道道的美国人。

    和夫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状似认真地与寺田谈话，其实满脑子是前面两家香港及缅因州陶瓷厂商的提问，还在想待会儿该如何改变介绍方式让欧洲驻美制造商更了解新一代绝缘体的优势。

    “观光吗？这倒是不敢想……对了，待会儿是欧洲的哪家厂商？”和夫问道。

    “奥地利的电缆公司。”寺田想了一会儿才说。

    寺田在第十一大道上回转后，顺畅进入巷弄内停放。

    几位棕发碧眼的维也纳公司技术代表，吃惊地看着桌上纯白无瑕又极度精巧的陶瓷零件。

    “你们可以传授制造加工技术吗？”如橄榄球选手般魁梧的奥地利驻美厂商代表用英语问道。

    “目前公司策略是制造出口至贵公司，技术传授方面比较困难。”和夫通过寺田的翻译告诉厂商代表。

    问话的外国人了解和夫的意思后，向旁边两位同伴用德语迅速交谈，旋即用英语客气地说：“容我们回奥地利总公司汇报后再做最后决定。”

    和夫从他们的态度中感受到明显的拒绝的意思，本来想说的话全都吞在肚子里。

    匆匆离开奥地利电缆公司后，赶往最后拜访的香港微电公司纽约办事处时，和夫变得沉默。

    一个月了，归国日期迫在眉睫，至今还没有具体成果，该如何回去面对殷切期盼的伙伴们……

    和夫内心非常的自责懊恼。

    停留在纽约代理公司的时间很快到了尾声，临行前代理公司为和夫办了饯行晚会，席间其他美国职员莫不对和夫敬业的精神感到佩服。

    “很多日本人来美国出差，但从没一个像稻盛先生这么认真，每天都到公司坚守岗位。大多数人都是象征工作一下，然后就想着要去哪里观光。我们应该向稻盛先生多多学习。”寺田代表全体代理公司人员说道，一旁的女职员们也不断地点头。

    “别这么说，我才是要向你们学习……我用公司宝贵的经费来到美国，半点时间也不敢松懈地拼命工作，希望能尽快回到公司。原本预计这次会得到协助使工作更加顺利……但总算所有预定行程都结束了，再次感谢大家的帮忙。”和夫深深地鞠躬。

    抱怨的话语只会制造不必要的对立。自从年幼时体会心相的奥秘，二十岁出头因转念埋头工作而开发出世界第二的陶瓷技术，和夫早已习惯用正面积极的态度来看待周遭所有事物。

    只要是以正念坚持下去，没有办不到的事。

    20世纪60年代中期，晶体管被大量运用于电视、收音机等电器产品的核心部位。

    京都陶瓷公司创业五年后努力跟上世界的脚步，成功开发出适应这些产品的零部件，并从1964年年底开始，在稻盛和夫及精通英语的上西先生带领下开拓欧美市场，顺利拿下香港微电公司、美国快捷半导体公司运用于晶体管的精密瓷珠订单。

    同期，位于滋贺县的工厂也陆续建设完成。

    冈川健一小心翼翼地从纸箱里拿出包裹严密的书匾，谨慎拆封后挂在办公桌后方的墙上。

    泛黄的绢纸，苍劲笔挺的斗大墨迹写着：

    敬天爱人[73]。

    “冈川君，还让你帮忙整理办公室，真是麻烦你了。”刚走进来的和夫挽起袖子，将摆满地面的箱子一个个拆封。

    冈川挂好书匾后退几步，想看摆放的位置是否得当……

    和夫闷哼了一声。

    “部长……对不起，您没事吧？”

    “没事……”蹲在地上的和夫被冈川撞个正着，和夫痛得龇牙咧嘴。原先在京都借用的宫木电机仓库空间已不够用。这几天忙着搬迁，大家都焦头烂额，每天几乎睡不到四小时，难免不留神。和夫也早就浑身疲惫，又被冈川撞到扭伤的右肋，只能咬牙隐忍了。

    “稻盛君……第二组压模机好像有点故障……角田系长联络维修单位检修仍然找不出原因……”青山政次宽厚的脸变得有点凹陷，面色惨白，话说得断断续续，高瘦的身体摇晃着。

    “青山先生！”

    “取缔役……”

    话还没说完，青山政次在一片惊呼声中倒卧在地。

    送往医院急诊的青山政次，被诊断出血尿、高血压，再加上感冒未愈又过度劳累，造成暂时性休克，需要静养一段时间。

    搭上最后一班电车回家的和夫，把头深埋在掌心，大滴的泪水从指缝流淌而出。

    青山先生是他亦师亦友的恩人，没有他一路的支持就没有今天京都陶瓷的规模。青山先生倒下的那一刻，他紧张到心脏差点停了……六十多岁的青山先生似乎不能跟着年轻的干部们再这样操劳下去了。

    如今公司规模已扩展到当初的五倍之多，自己身兼管理、研发、业务都快忙不过来，青山先生跟他一样凡事都喜欢亲力亲为……但这似乎都不是长久之计，一定要再研发一套管理方法。

    电车的车门开启，寒夜里的冷风灌了进来，和夫两眼无神地看着乘客陆续下车。

    六七年前公司成员只有二十几名时，大家聚在一起吃乌龙面的欢乐情景突然浮现脑海。那时无论是达成交易或阶段性完工时，大家的情绪很容易就被渲染开来；现在公司员工已有一百五十多人，但创业初期的那份一体感早就不知道跑哪里去了，只有身为经营者的干部们整天忧心忡忡。

    该怎么做才能将每个人的能力发挥到最大，让每个人都为自己的生活目标而工作呢？

    1966年滋贺县蒲生町，辽阔丘陵地上一望无际的原野，两座工厂及两层楼的木造员工宿舍崭新地矗立在翠绿的松树林旁，总公司的职能正式由京都转至滋贺。

    “唐纳·约翰逊先生，向您介绍，这里是我们主要的生产工厂。”上西阿沙指着前方一千多坪整齐的厂房，用英语介绍着。

    “嗯……”唐纳·约翰逊望着平矮的厂房不语，低头对着笔记本快速用德文书写。

    圆肩、头发浓密卷曲、一米七身高的上西阿沙，亦步亦趋地跟在身高近两米的德国人唐纳·约翰逊后方，任由他参观内部作业情况。金发碧眼的外国人频频引起厂内员工的注意。

    两小时后，营销部长上西阿沙亲自开着车子送唐纳·约翰逊到料亭享用地道的日式料理，然后直接驱车赶往机场。

    “谢谢您顺路到敝公司参观，以我们厂区的设备和规模对于生产集成电路板……”站在机场大厅，营销部长上西先生帮唐纳·约翰逊将最后的行李搬上推车后毕恭毕敬地说道。

    德国来的贵客，是国际商用机器公司IBM的技术人员，远道来日本勘查精密陶瓷厂，而京都陶瓷是目标厂商中的最后一站。全体公司高层莫不严阵以待，到了临行最后一刻营销部长上西仍不敢松懈。

    “你们日本人真是太好客了，几天下来参观了这么多家工厂，就属贵公司让人印象深刻……我的意思是对于制造部门、研发部门的介绍非常仔细，还包含运作方式……很抱歉，由于我的母语是德语，英语表达还不是很顺畅。”唐纳·约翰逊伸出手大力握住上西阿沙致意道。

    “不过也必须跟贵公司说明，我们对于产品要求相当严格，况且罗森泰[74]和德固赛[75]这两家德国陶瓷厂仍是我们目前比较倾向合作的厂商；再者，据我所知，京都陶瓷好像从未有过如此大量的生产经验。”他继续补充道。

    贸易部长上西先生正要跟他进一步解释，唐纳·约翰逊挥挥手旋即大步走进候机楼。

    “IBM的技术勘查人员搭上飞机前，还有其他表示吗？”深夜十一点还坐在办公桌前的和夫打电话给上西问道。

    “希望不大……”上西直截了当地说，“唐纳先生还说有两家德国公司是目前评估中最符合要求的。”

    “明天晚上松风聚餐可别忘了！”上西提醒道。上西曾任松风工业贸易部的部长，年长和夫十一岁，许多老松风部属们每半年都在上西先生投资的京都料亭中聚会。

    “好！没问题。上西部长，关于管理规则我想出新的执行办法——将所有职员分割成小团体，每个小团体都是独立会计，再从其中挑选出具有经营者意识的人担任管理者。”和夫坐着转椅看向后方“敬天爱人”的书匾。

    “我们的中心理念就是关怀、利他，每个小团体必也是以此理念互相堂堂正正地竞争……”和夫继续补充道。

    “有点像会变形的阿米巴。”上西说道。

    “变形虫吗？”和夫问。

    “哈哈哈……是啊，随着公司不断地成长，小团体为了适应环境也会衍生增加。”

    “这样一来每个阿米巴不但能在各自的岗位上努力提升个人能力，也能对公司经营更有参与感。”和夫开心地拍手道。

    挂下电话后，和夫将刚才谈话产生的灵感记录下来，并同时确认这两天的行程。

    “竹下教授七十岁大寿。”和夫自喃着。

    将桌灯拉近后，和夫揉了揉酸麻的眼睛，翻开读了一半的佛经。

    对于能否接获IBM的订单，若是尽力还无法拿到就随缘放下吧！

    一大早接获美国发来的电报通知，松元清治马上气急败坏地安排职务代理人处理中央研究所事务，自己赶搭当天最后飞往纽约的班机。

    清治经过十七小时的飞行抵达艾迪威尔机场时，刚好是当地的正中午，他戴着深色墨镜掩盖疲倦的面容，拉着简单的行李，流利地用英语对出租车司机说明目的地后，闭目养神的同时思考下一步的走向。

    花了一番工夫，终于坐到松下电器东京技术部部长的位置，总公司目前正积极生产晶体管收音机，重要零部件的第三方都由他一手决定，没想到半年前已口头答应签订技术支持的德固赛纽约分公司经理竟无缘由地被德国总公司解雇。

    少了这国际顶尖的技术支持，所有生产进度都被迫停止……难道是分公司经理暗中收受回扣被发现？

    清治望着车窗外阳光普照的纽约街头，冷不防地打了个寒战。

    他决定拜托岳父打通电话给三金会的会长。

    “爸，就当作是一时被利益冲昏头，就帮他这次嘛！”雅子朴实脸蛋上那双慧黠的眼噙满泪水。

    坂野太郎铁青着脸看着女儿替自己的丈夫哀求着。

    “他根本就不晓得事情的严重性，没有拿到实质的合约，仅仅是口头承诺就如此贸然地相信。大笔订金都已进到被解雇的纽约分公司经理口袋，现在可好啦，只剩三个月的时间，叫我去哪里找国外技术支持的厂商，根本就是天方夜谭……还胆敢要我请三金会的会长帮忙，你看看……简直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坂野那张酷似大黑天[76]的脸涨得通红。

    坂野太郎靠坐在红色的法式长椅上，眼睛余光不时瞄向一旁的电话。

    清脆的铃声一响，坂野立刻接起。

    “哦——是会长，那件事真是劳烦你了。”

    电话那头不知道说了什么，只见坂野对着电话一头频频点头称是，过了五分钟坂野的脸色有点僵住。

    “补偿性签约金啊……没问题、没问题，能够解决就太感谢您啦！”坂野挂下电话。

    “雅子，你待会儿打电话给在纽约分公司的清治，说另一家德国大厂会接手。”坂野念了一串德英夹杂的联络人姓名、电话住址及公司名称，雅子很快地拿笔记下。

    “为了要解决你丈夫捅下的娄子，还要支付一大笔钱给那家德国大厂作为放弃IBM订单的补偿金。若是再有一次，你就干脆跟他离……”

    “爸……你放心我会好好劝他的。”雅子不想听到父亲接下来讲的话，急忙插嘴道。

    四月气温骤降，本州岛上空飘来阵阵薄雪，打落了刚开满的樱花。

    傍晚稀疏的路灯逐渐点亮，京都陶瓷的员工都沉浸在一片欢乐声中。

    “我们终于拿到世界知名大厂IBM的订单，而且是击败两家先进的德国陶瓷大厂。这次的订单非常惊人，足足占公司一年营业额的四分之一，也就是一亿五千万日元，生产的总数量为两千五百万个集成电路板。这是我们迈向世界第一的前奏曲。让我们一起欢呼吧！”稻盛和夫拿着麦克风，对近两百位员工激动地说道。

    和夫忍住夺眶的泪水，坐在前方第一排的创业伙伴们早就泣不成声，这一刻他们等了好久好久。

    听到稻盛部长的宣布，员工们声嘶力竭不断高喊着：“京都陶瓷万岁！万岁、万岁……”厂房屋顶都被震得吱吱作响。

    全公司沉浸在欢乐的氛围中，接连举行好几天酒会，庆祝这企盼已久的曙光。

    数天后空运寄来的设计说明，让高层干部及技术部门的人全都傻了眼。

    “世界一流的公司果真不一样啊！”宫木社长及青田取缔役不约而同地惊叹道。

    这根本不是一般的设计图纸，而是一本厚达五百页的“规格说明书”。

    记载详细的集成电路特性、测量密度、表面粗细、尺寸精密度的测定法与测定机器……还有比重、渗水性、吸水率……

    “看来我们必须再添购一些机器，才能开始生产。不然连基本测量机密度的仪器都没有。”和夫言简意赅地讲完，马上拿起纸笔分配筹备机器流程及材料研发进度。

    一个月、三个月、五个月，时间很快地流逝，滋贺工厂第一厂房的大型电炉及自动压模机几乎没有停止过。失败的基板[77]不断地堆往仓库，纵使达到说明书的规格，海运到美国的样品也是不断地被退回。

    负责监管的干部们干脆住在员工宿舍里，每周只回家两次。

    “稻盛君，董事会决定社长的位子由你来接任。”宫木男也在深夜十二点对正在反复计算混合原料比重数据的和夫说道。

    1966年5月，稻盛和夫接任京都陶瓷公司社长职务。

    兵荒马乱之际接掌公司大任的和夫比过去更加废寝忘食地工作，几乎以公司为家。

    “伊藤、冈川，麻烦你们再去检查一下原料混合及冲床压模的机器。”早上六点半作业员还没进到厂房，和夫就忙着指挥预备的现场，然后带着放大镜去检视昨天烧制冷却后的基板。

    “稻盛社长，您的电话……好像是夫人。”伊藤谦介从办公区走出来喊道。

    和夫接起电话说了几句，很快地挂断。

    “明天周日，您不打算回京都吗？”从后面走来的伊藤问道。每周的周三、周日是和夫固定回家的日子，最近因美国IBM频频退回制作样品，和夫整整一个月都住在公司。在他印象中朝子好像上个月来滋贺时……还挺着大肚子。

    “下周三会回家一趟……”和夫拉开墙壁上的铁柜翻找水平仪及量尺，“规格说明书上好像提到什么投影机……”和夫的话题很快回到工作上。

    “测定精密度的投影机。”

    “齐藤先生进到公司时，请他拟定暂停过年连休公告。”走出办公区的和夫回头匆匆说道。

    诸相非相、诸法无我、诸行无常……

    善男子，如我于燃灯佛所，信解诸法一相无碍，然后得无生法忍，具足六波罗蜜。所以者何？若菩萨于恒河沙劫，布施、持戒、忍辱、精进、禅定、智慧，若不知如是法相，是人或能断绝灭一切善根。善男子！汝见提婆达多有大功德善根，成就三十二人相，有如是功德，不知如是法相故……

    善男子，当知虽发久法心有大功德，不入是法门，皆能断灭善根功德。

    “六波罗蜜。”冬日的阳光照拂着，和夫闭眼独坐在厂区边的长椅上。

    “社长……”

    午休时间，冈川健一气喘吁吁地跑来。

    “上周送出的二十万个基板……美国总公司传来消息。”冈川气息不稳地继续说道，“全数被退回了。”

    稻盛和夫不发一语，将佛经收进上衣内袋，快步跟着冈川走回第一厂区。

    这次退货对和夫而言极不寻常，规格说明书的内容早已在脑海中背得烂熟，所有细节都已符合规定，为何还被判定不合格？

    两日后，美国IBM总公司派人来到日本。

    “艾力克·乔先生，感谢你特地前来工厂视察。”青山政次带着美国采购部人员绕巡工厂，他脸色虽然带点暗黄但仍精神奕奕地用英语解说生产流程。

    和夫、伊藤谦介跟在后头，继续用不甚流利的英语说明。

    “实际来参访后，我们确实了解贵公司对于制造技术及生产流程，几乎已完全符合规定；但还是很遗憾地告诉你们，机器检测是第一道关卡，如果无法判别是绝对没办法采用的。”艾力克·乔表情严肃地说道。

    “请告诉我们为何无法自动判别。”和夫沉思了一下，抬头问道。

    “因为贵公司的制品材质微黄，才无法正确判定是否合格。”

    关西，冈山县仓敷国际饭店。

    连续几年登上美国知名杂志封面的松下电器创办人——松下幸之助应企业界的邀请，参加“关西经济研讨会”。

    高大的会堂里，聚满各方的中小企业主及想一睹日本经营之圣风采的商界人士。

    挤在人群中的稻盛和夫聚精会神地看着台上，松下先生虽年已七十仍精神奕奕，双目炯然。

    “水库式经营法，才能真正让企业持盈保泰。为了不让水白白流走，必须要兴建水库拦截、储存河川的水，并随着季节变化加以调节。也就是说，不管是否景气都要思考，一旦变差该怎么办，才能在困难时渡过难关……”松下先生阐释着。

    演讲结束到了提问时间，和夫前方头发斑白的企业主举手问道：“我很清楚所谓水库式经营就是采取从容有余的策略经营，我们这些中小企业主早就这样想了，可是因为办不到才觉得困扰，可以请您教教我们具体的方法吗？”

    “无论如何就是要兴建啊，这个问题你自己不想可不行。”松下先生推了推黑框眼镜严肃地说道。

    台下听众依然一头雾水，甚至窃窃发笑。

    和夫却突然被当头棒喝一般。

    无论如何就是要兴建……这不就是精进专一吗？佛经里的六波罗蜜，不也是这个道理！遇到任何瓶颈，只要坚持做下去不受个人情绪干扰，执行到无我的状态……被退回陶瓷封装代表技术未达到标准，产品微黄就再重新调制原料。这才是誓言“世界第一”的京都陶瓷啊！

    跟着人群走出会堂，旁边的对话引起和夫注意。

    “松下先生最近神色有点凝重，好像高层出了点状况。”

    “大家都知道松下先生最重视诚实了，据说是陪着他创业的元老偏袒部下，间接隐瞒受贿。”

    “这么严重，依照松下先生的个性一定大发雷霆，被偏袒的部属铁定饭碗不保。”

    “他叫什么倒忘了……好像姓松元，据说还长得一表人才……”说话的人咂了下嘴。

    首次员工海外之旅与石油危机

    骤雨停了，狂风吹落的叶子黏在石头上，但铺着圆沙的参道却一贯地维持干净。

    穿过八幡神社前的鸟居[78]，西枝一江在妻子的搀扶下爬上石阶。

    拜殿里早已聚集了二十几位京都陶瓷的高层干部。

    “咳咳咳……”走进拜殿费了西枝不少气力，年事已高的他退居公司第二线，近来因身体大不如前，已甚少到滋贺及两年前成立的川内厂区[79]。今天是公司的大日子，十年前胼手胝足的创业伙伴为了答谢神明，特来参拜。

    “西枝前辈。”伊藤看到西枝佝偻的身影连忙走过去，“您慢点儿！”他招手示意，不一会儿手脚利落的堂园已搬来一张椅子。

    自从三年前顺利完成美国IBM公司2500万个集成电路订单，京都陶瓷的声誉在日本传了开来，甚至被冠上“集成电路基板神话”的美名。同年获颁中小企业研究中心奖，与林制造所、古野电器、武藤工业、世仓机械制造所等四家公司一起受到官方肯定。

    和夫领着高层干部们向神明虔诚合掌祈愿后，来到西枝先生跟前行最敬礼[80]。为避免影响到其他参拜的信众，和夫扶着西枝先生与其他人到一旁的禅房。

    禅房内透着淡淡的茶香，其他高层干部与西枝先生致意后，便一个个到神社内的庭院赏玩风景。

    “西枝先生，向您报告，公司即将在今年十月于大阪证券交易所第二部正式上市。”和夫压抑内心的喜悦，恭敬地说道。今年三十九岁的他意气风发，但也不忘当初艰难创业时与他共患难的年轻伙伴们，“敬天爱人”的社训已深深内化成公司文化，除了鼓励员工大量持股，也发行新股招募资金。因为公司必须要有充分的资源，才能在不安的社会形势中生存。

    西枝一江布满皱纹的眼角流露出赞许的目光。

    “很好、很好，听说你并没有卖出持股，还将部分让给员工。舍弃获得财富的机会啊！”西枝说道。

    “公司现在能拥有这样的成绩是大家的功劳，况且上市后更是要对员工、投资者、股东负起责任，毕竟他们都是期待京都陶瓷业绩上升才购买股票的。”和夫低头说道，高阔饱满的额头显得明亮。

    “总公司在滋贺营运调度应该有所不便吧，尤其是外销部门急遽成长……”西枝问道。

    “鹿儿岛县长及国分地区的开发单位，已经邀约我们的工厂继续进驻[81]，以目前趋势来判断，总管理部门的确在滋贺工厂已无法容纳。京都山科地区已找到适合的土地，明年总公司大楼应该就能兴建完工。”近年来勤跑美国业务的和夫，不但积极掌握趋势也尝试研发创新产品。陶瓷多层封装[82]的概念是由美国德州仪器的技师所激发，间接也让京都陶瓷的川内工厂一跃而成世界级的陶瓷封装厂。

    冬日夕阳渐落，层层叠叠黄橘橙红的云，宁静地包裹着远方的地平线。

    西枝一江帮和夫沏上妻子端来的抹茶，清新的茶香袭来，和夫深深吸了口气。

    鹿儿岛县，雾岛市机场。

    休息室的地勤人员交头接耳地讨论这几天发生的新鲜事。

    “从来没看过包机出游……算一算至少也有四五百人。哪家公司这么大手笔？”

    “我打听出来，是家专门制造精密陶瓷的公司，若没记错公司社长还是我们鹿儿岛人哪！”

    “好幸福的员工，真令人羡慕。”身着藏青色制服的地勤人员叹道。

    从国分、川内、隼人各地赶来的工厂员工陆续搭上日本航空的专机。

    亲自带着员工们前往大阪伊丹机场的稻盛和夫心情特别轻松，一路上跟员工有如家人般说说笑笑。

    “社长啊，说实在的……去年您向我们宣布，若营业额月收达到9亿日元就到香港三天两夜旅行[83]，当时听了还真觉得自己听错了呢！”头上绑着蓝色头布巾、绰号吉田伯的五十岁滋贺工厂作业员说道。

    “你忘了接下来社长说的那句——不过月营收只达到8亿的话，全体到京都的禅寺打坐。”有人接着道。

    “唉哟喂啊！我这把老骨头可禁不起直直地坐这么久啊。”吉田伯老实木讷的脸全扭成一团。

    “哈哈哈……”车上的人都笑了。

    和夫望向前方开阔笔直的高速公路，听着员工们愉快的笑声，有着说不出的满足。

    和夫正拉着行李走进宽敞明亮的机场大厅，后头紧跟着一大群员工，刚走到柜台时有人突然叫住他。

    “稻盛君、稻盛君……”有人大步跑来，那张黝黑的脸似曾相识。

    “是我啊，冈田孝一。”冈田对着和夫用力招手。

    和夫看着冈田急奔而来的矫健身影，脑海中瞬间浮出现十多年前松风工业的情景。

    “日本航空接待室总部科长，还请多多指教。”京都陶瓷大手笔的包机早就惊动整个部门，冈田微喘着气从西装口袋掏出早已准备好的名片。冈田从松风离开后通过父亲的关系到日本航空工作，没想到当时消瘦彷徨的技术员竟成了眼前上市公司的社长。

    “真的是好久不见。”和夫与冈田交换名片。在松风工作期间，冈田的健朗好客一直让和夫相当钦羡，奈何匆促离职的冈田并没有留下联络方式。

    “希望稻盛君能多搭乘日本航空。”冈田孝一欠身道。

    “呵呵呵……当然、当然，还请多多关照啊。”和夫笑道。

    距离登机时间还有三个小时，两人畅谈了许久，直到广播候机楼开放才互相道别。

    透过玻璃窗，机身尾翼的蓝白条纹[84]莫名吸引住和夫的目光。

    1973年中东战争再度爆发，国际原油价格一路飙升，引起各国GDP持续衰退。

    日本国内各产业的交易量骤减，经济低迷，许多公司不得不减薪、裁员来保住资本命脉，这波经济衰退也影响到精密陶瓷加工产业。

    制造部系长角田与作业员出身的技术主任铁男，怒气冲冲地离开京都下京区的联盟公会。

    “保障员工权益第一，就是要罢工抗争到底，这逻辑是什么意思？提高工资百分之二十九……”角田土气的短脸涨得通红。

    “全世界都在不景气，工厂机器都停了一半，全部的人都轮流休息打扫厂区，订单没了大半，公司怎么赚钱给员工加薪啊！”铁男脸红脖子粗地说道。十多年前公然带头跟和夫唱反调的铁男，现在可是京瓷工会里的核心干部。

    “走，我们回去召开临时大会。”铁男拉着角田准备搭出租车离开。

    “等一下京瓷工会委员长……请快点回会议室签名同意……否则程序不完备。”六七个联盟工会的人突然追了上来。

    灰蒙蒙的天空飘起细雨，周遭开始变得模糊不清。

    身材与铁男一样壮硕、剃着光头的千代委员抓住铁男的肩膀，企图阻止他上车。

    “千代委员，我们京瓷工会的意思已经表达得很清楚……绝对不……”铁男话语未落，就来了一个趔趄。

    “请不要使用暴力……”坐在车内的角田探出身急忙说道。

    “不遵守联盟工会宪章的叛徒……”千代委员大吼。

    “闭嘴……”铁男一拳挥了过去。

    众目睽睽下，千代委员和铁男在路边扭打成一团。

    五天后京都陶瓷工会召开临时大会，宣布脱离联盟工会，组成独立工会。

    铁男坐在一千多人的看台旁，听着京瓷工会的新任委员长宣读《京都陶瓷劳动工会宪章》：“工会是为人类团体永久的幸福而存在，劳资双方是紧密的同轴关系，共同开创命运，在共同目标之下共享苦乐，劳资双方所肩负的责任是平等的……”

    听完宣读后，铁男走向台前跟着新任委员长深深地对台下鞠躬，他的眼睛泛着泪光，看向不远处的社长。

    公司刚成立时租用宫木电机的仓库生产，年轻气盛的他斤斤计较于工时、年薪与加薪福利，为了迫使技术部部长[85]承诺加薪，保障将来的薪资调幅，与十位同期的同事盖下血印递交要求书。他很清楚一旦全体辞职，公司必定陷入困境。

    可是……

    铁男望着灯光下头发花白的稻盛社长。

    社长真的办到了，随着公司成长，所带来的利润真的都回馈到他们身上，纵然薪资冻结调涨一年，他们也很清楚外面的世界有多险峻。现在工厂的机器大半都停了下来，社长依然让他们轮流上工、打扫、听课[86]，坚持不辞退任何一位员工，保有他们的饭碗。

    有人跑去问社长为何如此，他也只是笑笑说：“没关系，公司还撑得下去，能守护员工的幸福才是最重要的。”所以无论联盟工会如何逼迫拥有1300名会员的京瓷工会罢工、抗争，争取加薪29%，他们仍坚持站在公司这一边，甚至不惜违抗宪章做出被认为是劳工叛徒的行径——脱离联盟工会。

    “辛苦了！”和夫上台与新成立的工会干部们一一握手低声说道。

    “不……一直坚持守护我们的社长才是真正的辛苦。”

    铁男在心里大声喊道。

    京瓷丑闻

    往年冠盖云集相当热络的关西财界年度聚会，今天却显得低迷。伊藤谦介一脸肃穆地听着与会商界人士的抱怨。

    “日元因为美国政策急遽升值，国际原油价格强劲上涨，现在贸易交易量不断萎缩，订单减少到过去的三分之一……公司的工会又要求依照规定加薪……唉——”

    “只能忍痛暂时解散大半员工，不然又能如何？厚生省近来制定的法规愈来愈严格，电费上涨又供电不稳，我们企业界要怎么撑得下去。”

    “是啊，政府进出口政策不松绑，环境差市场又萧条……”

    ……

    一整天的会议中，除了各界大佬对业界发表象征性的信心口号外，其他参会的工商界代表们私底下对经营环境都怨声载道。

    “伊藤先生，请问您是京都陶瓷公司的代表吗？”有位头顶圆秃的男子拦住正要离开的伊藤。

    伊藤微诧地点点头。

    “我是旭化成公司关西分部的专业部长，会议中注意您蛮久了，发现您几乎都没和其他人交谈。”说话的男子自顾自地讲了起来，“你们京都陶瓷的工会还真强悍，竟然违抗上级工会的命令自行独立，真是前所未见啊！你们高层干部是怎么让员工服服帖帖地听话的？可否传授几招？”自称专业部长的男子突然欺身道。

    伊藤还没反应过来，男子听到后方有人在叫他，便马上抽身离去。

    “常务，他是谁啊？”负责开车来接伊藤的德永秀雄走进门厅时，刚好看到男子附在伊藤耳边说话。

    “并不认识他。”伊藤苦笑道。看来公司工会独立事件早就在关西地区传开了。稻盛社长平时做事严厉，但对员工总是一片赤诚，纵使面临严重的世界性不景气，仍然坚守着员工。

    坐上车，从地下室驶离了会场，瘦削的德永握着方向盘看向后视镜。

    “稻盛社长刚从医院探视西枝先生……情况好像不太乐观。”德永皱着眉头说道。

    “唉！若没有当年西枝先生的孤注一掷，就没有现在的京瓷。”伊藤宽脸上的圆眼泛着水光，又继续说道，“话说回来，早上你不是送社长到大阪齿科大学吗？川原教授提出的人工牙根制造问题研究得如何？”这五六年来稻盛社长致力于多边经营，指挥技术部门成功开发出合成宝石[87]，引进德国菲尔德米勒公司的陶瓷切削刀具技术并在去年量产。此时社长似乎想继续往陶瓷医疗器具方向发展。

    外头的大雨停了，伊藤摇下车窗，凉爽的空气灌了进来。

    “要埋进下颚骨的人工牙根，川原教授早期研究过金属制的产品，都因为人体对金属的排斥而失败。若我没听错的话，社长是在大学时期的恩师介绍下认识川原教授的……”

    “如此说来也有一定的人情压力。”伊藤不自觉地点头。

    “没错，虽然目前公司赢利的部分在集成电路的陶瓷多层封装还有计算器的陶瓷基板[88]上，可是社长认为事业若太过偏向单一领域，业绩很容易受到大环境的影响。”德永说道。

    车子离开十七号国道，往京都山科方向驶去。

    “对了，总公司大门口那位奇怪的妇人还在吗？”准备下车的伊藤问道。

    “上周在公司大门前徘徊，警卫上前了解说她坚持要单独见社长一面。”

    清晨朝阳未升，大地灰蒙蒙的，只有街灯亮着，一辆车驶近，惊飞几只停在围墙上的红尾伯劳鸟。

    稻盛和夫推开黑色大门，司机早已站在石砌的围墙旁。

    “恭喜啊，社长，能获得东京理科大学教授的肯定。”年轻的司机语带钦羡地说道。今天报纸头条斗大的标题写着：社长因发展特殊陶瓷的贡献，将被颁发技术人员最高殊荣的“伴纪念赏”[89]。

    “谢谢谢谢，都是大家的努力。”和夫油亮头发下的丰润长脸微带倦容，说完后便开始闭目养神，过了一会儿他拿出公文包里的单位时间利润表[90]仔细研读。

    和夫目不转睛地盯着数字，各部门的工作情景、制造与营销的流程、该阿米巴[91]领导者的现场氛围，通过详尽的记录，和夫如身历其境地了解公司运作的每个细节。

    九月秋初的阳光升起，湿漉漉的地面在汽车的奔驰下激起水花，坐车上的和夫从公事中抽离，想起前天病重过世的大恩人，慈祥、充满智慧有时又严苛要求部属的西枝先生。

    当初赌上身家财产协助创立公司，年长和夫二十多岁的西枝先生，这二十年来只要经营遇到困难，总是不断用智慧和自身经验无私地开导他……如今这位恩人已溘然长逝。

    西枝先生，您看到了吗？

    东京与大阪的证券交易所[92]的股票，已由第二部跃升为第一部，月初以每股2990日元收盘的股价，击败长居位首的SONY荣登股王。

    公司终于发展成今天的局面了！

    和夫抬头望着远方比叡山深绿的山峰。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缘聚则生、缘散则灭，空及非空。般若心经[93]里的“色即是空”，一切看似存在的东西其实全部都是空，都是生灭虚幻无实的暂存假相。

    ——西枝先生，这是您先前教导我的，但是……

    随着您生命的逝去，所谓诸相非相诸行无常，洞观一切事物本体的本心……却又好像找不到了……

    和夫的眼角默默淌下泪水。

    早黄的枫叶飘落，位居郊区的京都陶瓷总公司大门熙熙攘攘，各部门及访客的车辆进进出出，但警卫室旁有一个黄衣中年妇人弯腰低头地，好像在拜托什么。

    和夫特别请司机将车子掉头停在妇人面前。

    “有需要帮忙的吗？”和夫将车窗摇下来问道。眼前朴实的妇人有着一双慧黠的眼睛，和她身上陈旧的黄色大衣极不相衬。

    “社长……这种事由我们来……”一旁的警卫向前，却被和夫摇手示意退下。

    “请问是稻盛先生吗？”中年妇人怯生生地问。

    “是，我就是。您是？”

    “我的丈夫是松元清治。”

    灯光璀璨闪亮的东京大学典礼会场，正举行着一年一度的“伴纪念赏”颁奖，前三排的贵宾席内还不乏皇室及政界要员，容纳三千人的会场几乎座无虚席。

    身着典雅晚宴服的男女主持人在讲台上宣读受奖人名单，须永朝子坐在和夫旁边，黑留袖和服将她保养得宜的皮肤衬得白皙。

    受邀的得奖者，大多是于各领域技术研发卓越，对国家社会贡献良多的研究员。

    一阵雄伟的音乐声响起，和夫在潮浪般的掌声中上台，强烈的灯光将他身着银灰色燕尾服的高大身形映照得更耀眼。

    “首先感谢伴教授给予机会让我有荣幸得到这个殊荣，精密陶瓷的开发在现今仍属于新兴产业，我能将它推广到各个应用层面，感到非常荣幸。日后我仍会致力于精密陶瓷，希望能为世人打造一个更美好、更便利的世界。”致完辞，和夫捧回蓝布丝绒方框的奖状及水晶花瓶，仿若被一种奇妙的氛围围住。

    他向伴教授、主持人、评审鞠躬致意后步下华丽的舞台，内心同时涌现一个声音。

    ——你啊！不应该来受奖。你难道不应该回过头颁奖给别人吗？你事业成功，社会存放在你身上的财富也够了，还在扮演这种开心受奖的角色，不是很奇怪吗？

    结束颁奖典礼后位于半岛酒店的庆功宴后，和夫因不胜酒力带着妻子住了下来。

    他醉醺醺地松开领结，让朝子帮他准备醒酒药，这时房内的电话响了。

    “是我，津子……爸爸……刚才家里有人打电话来，他说不用麻烦了，不想再回到电子科技产业……说话没头没脑的，又自称是您中学时的同学，感觉有点怪异，所以我就打电话给您。”听到大女儿的电话，和夫顿时酒醒了大半。

    “是谁？”最近通过家乡关系想要进公司上班的人愈来愈多，听女儿这么讲也不太确定是不是他。

    “哦——想起来了，他说是清治。”

    看着饭店浴室镜台前自己那志得意满的模样，和夫突然觉得羞愧。

    “神啊！请原谅我吧！”他双手按着光滑的洗手台，痛苦地闭眼大喊。

    明知道清治离开松下电器后便一直到处打零工生活，而他却不顾同学友谊及他妻子一再的请托……在这里饮酒作乐。

    原来佛陀说得对，成功也是一种苦难，人必须朝正确的方向努力才能克服这种苦难。否则成功还是无法满足自己，依旧沉醉在无止境的欲望中，迷失正知正见而后造恶作孽啊！

    美国亚利桑那州比弗利山庄，罗迪欧大道。

    微风轻拂，蔚蓝的天空下一排排椰子树尽情地伸展着。

    稻盛珠宝简洁高挑的核桃木天花板及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砖，处处显露着经营者的匠心，尤其是玻璃柜内纯净无瑕的祖母绿、透亮的蓝红宝石，搭配着巧夺天工的镶嵌设计，真是摄人心魂。

    六十坪的空间里，五六名五官深邃的当地销售人员，穿着尖领无袖的黑色套装，正忙碌地向客人介绍当季新品。

    “两天前来了一批亚洲新锐设计师的胸针，还在三号保险柜吗？”一名日本中年女性匆匆从门内走出来，向金色卷发的店员问道，她扁平的脸上有着沧桑内敛的气息。

    “应该是在早上卖出去了。”

    “已经下午了单据怎么没有记录在计算机里？”中年女性沉声问。

    “夫人，日本总公司来电找您。”装饰柜旁的店员小跑而来，她附在中年女性耳边说。

    “松元太太，销售情况如何？一切都还习惯吗？”

    “稻盛先生，非常地感谢您，我这里还不错。买家大多是新一代移民，观念新潮也比较能接受人工珠宝。”雅子握着话筒垂头恭敬答道。

    “冈川董事在石油商所代理的分店巡查回来的话，请他立刻打电话给我。”和夫在电话中语气柔和地说道。

    “好的，没问题。”雅子挂下电话陷入沉思，她掏出口袋的珠宝怀表弹开镀金的珐琅盖。

    她凝视着弹盖上那张泛黄的照片，清治俊秀的脸仿若冻结时光般，露出年轻灿烂的微笑。

    京都陶瓷随着经营触角的扩张，规模日益蓬勃发展。最近又因注资经营恶化的Trident及莎益博工业，而拥有了继人工珠宝、人工牙根、多晶硅太阳能电池后的第四种跨境新产业。

    为提高效率、整合资源、开发新技术及制品，1982年将先前纳入经营的Trident电机、莎益博工业、喀斯特[94]及新医疗[95]等四家公司合并，名称也更改为京瓷股份公司，正式成为拥有多项产业的企业集团。

    “之前营销部的开会内容都整理好了，请您过目。”女秘书送上一叠数据放在桌上，“另外，半小时后，大田秘书长会亲自呈交给您森田顾问会长的变形虫管理执行计划书。”

    “等一下帮我确认矢野教授及川原教授[96]的约访时间。还有厚生省相关的医疗、药事法规，记得请顾问律师再次详查，明晚公司酒聚[97]前交过来。”和夫从文件中抬头说道。

    检阅完各部门的呈报记录，和夫又马不停蹄地赶往位于滋贺的技术研究室。

    “报告社长，蓝宝石单晶[98]加工成螺旋的形状，可以用硅晶圆镜衍伸的加工法切割，但像这种模拟人体骨骼的曲面，要达到光滑平整的程度，依然有难度。”担任开发组组长的三轮教红着眼说道。三轮过去与川原教授成功研发出人工牙根[99]，而此次挑战的是人体重要的股关节，原本矮胖的他瘦了一圈。

    “嗯……”和夫沉吟了一会儿说道：“我再请大阪南医学博士协同指导。”“各种可能的方法都不要放过。”和夫鼓励着他。

    外头传来急促的敲门声。

    常驻在滋贺的制造部部长德永秀雄仓皇地探进来。

    “莎益博工业工会的人知道社长在这儿视察又跑来了。司机已将车停在后门。”德永面色紧张地说道。

    和夫一听，向三轮组长交代几句后便匆忙离开。

    广播宣传车大声地播放着刺耳的击鼓声，一群人头上绑着白色抗议布条，带头的莎益博旧工会成员手拿扩音器吼道：“没良心的京瓷社长，专门并吞破产公司扩大自己的势力范围。我们要采取罢工行动来抵制。”一旁的抗议成员也跟着大声喊着“罢工抵制邪恶的京瓷集团”。有些成员跳下宣传车在附近的围墙、电线杆上张贴“邪恶的京瓷、缺德社长”的传单。

    和夫握紧拳头铁青着脸，僵硬地坐在车内。

    “请问还是要依照原定计划前往京都会议吗？”年轻司机小心翼翼地问。

    “是。”和夫绷着宽润的长脸，哑声说道。

    洛北街头清晨的残雪还没融化，古老宁静的巷弄后，石头小桥旁种植了满满的樱花树，冬末还未到开花的季节，光秃秃的枝丫迎风摆荡。

    料亭的女侍送来玉露后，围聚在包厢内长桌旁的二三十位学者、经济界、作家，开始针对筹备世界级奖项的主题发表谈话。

    “稻盛先生您真是不简单啊，京都会议若不是您这位经济界的代表大力协助，我们是无法接触各方领域，畅所欲言地讨论各种新哲学、新智慧的。现在您又要以刚成立的稻盛财团名义创设世界级奖项，真是让我们由衷地佩服。”东大女教授说道。

    “哪里哪里，这些财富可以说是社会托付在我名下的，也是时候回馈社会了。”和夫欠身说道。

    “您太谦虚了，现在谁都知道您为了降低日本国内的通话费率，不惜从京瓷拿出一千亿巨资成立第二电电公司[100]与年营业额超过四兆的第一电电[101]相抗衡，真是由衷地感佩啊！”IBM公司经理附和道。

    “名称该如何定立呢？”年纪稍长的哲学家将话题拉回来。

    “日本京都举世闻名，不如就命名为京都赏好了。”有人提议。

    “好好……这名字取得太好了。”众人不约而同地鼓掌大表赞同。

    “所以我们就正式将这世界级的奖项，命名为京都赏。”和夫高举酒杯大声说道。

    宴席快结束时，坐在壁龛对面的竹野教授突然示意和夫到隔壁小包厢。

    “莎益博的旧工会成员是怎么回事？到处在抹黑京瓷，你还是坚持照顾那些原公司留下的员工吗？”留着一把长须八十多岁的竹野教授身体相当硬朗，十分关心自己的学生。

    “老师，既然决定要拯救这家企业，我就会坚持下去。”和夫回道。

    “呵呵……这敬天爱人的社训，你可做得透彻啊。不过，陶瓷人工关节虽然在研究及临床上已有突破，仍要注意药事法的规定。近年来你成为社会知名人士，很多媒体都等着……这你懂的。”竹野教授压低身子提醒道。

    六个月后，各大报纸头条以“京瓷集团目无法纪，人工关节未经许可擅自应用在人体”为标题大肆报道。

    朝日、读卖、每日新闻，无不以显眼的标题叙述京瓷违法的过程。

    一大早，稻盛和夫眉头紧蹙地看着桌上的报纸，当日傍晚他没有参加公司固定的酒聚，而是直接驱车前往京都的圆福寺。

    “西片大师，人工关节的制作都是同一种材料，我们为了帮骨癌病人拥有合适的人工骨骼，免除截肢的痛苦……为何媒体的舆论不断强调京瓷违法呢？”五十三岁的和夫跪坐在椅垫上，不叙述着整个事件的经过。

    “这也是应整形外科医师的恳求，让尚在临床试验阶段的制品继续使用，每个新尺寸、形状我们都是按法律规定提出申请……”

    清瘦长髯的西片大师静静听着和夫的抱怨，手不停歇地打开茶盖注入热水清洗茶碗，并以茶杓舀出抹茶粉。

    “来——先喝口茶。”西片大师将茶碗转正，面向和夫。

    自从十年前西枝先生病逝后，和夫在事业经营上遇到挫折心情低落时，都会到圆福寺寻找心灵平静。

    “……公司遭到媒体严厉的批评，相关部门还被勒令停业一个月。”和夫端着茶碗深深地叹了口气。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静默许久的西片大师终于开口，“稻盛先生，受苦就是活着的证明。”

    和夫明亮狭长的眼睛盯着西片大师。

    “遭遇困难时，就是在消除过去的业障。业障得以消失应该高兴才对。我不知道你的业障是什么，但这种程度的灾难就能消除业障，实在是值得庆祝啊。”西片大师说完，又帮和夫冲了一碗新的抹茶。

    不知不觉间新月已高挂天际，厚实沉稳的鼓声从后方传来。

    “人生在世就是要修炼并提升自己的灵魂。”站在寺院门口送和夫上车的西片大师慢慢说了这句话。

    和夫低眉恭敬地双手合十，直到车子远远驶离佛寺。

    ——磨难就是在消除业障！业障消除了，为了防止重新造下业障，往后我只要累积善行就好。何况世人的批判本来就是上天的考验，烦恼即菩提这道理我怎么就忘了……

    看来我的灵魂是需要净化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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