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从美国加州圣地亚哥工厂巡查回来的和夫,一进家门就不停地对站在玄关口的朝子抱怨:“美国子公司的厂长也未免太贪心。这几年京瓷国际公司由亏转盈都要归功于全体员工全心全力的辛苦工作,这才有现在每月五百万美元营业额的成绩。这一次去巡查,看到美国作业员的制作技术都有显著进步,因为他们每天自动留下来开会检讨,如此认真的员工当然要加发奖金鼓励了……没想到安德森先生一听,竟然厚颜无耻地说,与其加发一个月薪水给每个人,让他们可以休假一两周带家人度假,不如将这笔钱发给他这个让公司赢利的人!”和夫一把将行李箱提进客厅,连京都十月的冷冽天气都无法让他冷静下来。
朝子跪坐在玄关口将和夫的皮鞋摆放好,而后起身问:“所以你怎么处理?”
“当场臭骂他一顿,直接请他走人!”和夫摘下黑框眼镜恨恨地说道,“找他一起吃饭竟然还没等我动筷就先吃了,如此我行我素又把自身利益摆在员工前面的人,我绝对无法相信他能将员工照顾好。”和夫松开领带后,接下妻子递给他的温茶,一口饮下。
给员工幸福的生活是经营者的使命,而其中所得到的快乐并非金钱能够替代的,最重要的是这种使命感对企业来说具有非常大的意义!
“二楼浴室的热水放好了,你先放松休息一下,我去准备饭菜。十一点了晚餐都还没吃,这样下去身体怎么受得了。对了,明天津子会带孙子回来,小世子也要准备上小学……时间过得真快。”朝子高挽的发髻中带几根白发,微翘的眼尾旁多了几条皱纹。她很清楚丈夫总是满脑子公务,常常忙到过了时间却还没吃晚餐。
听朝子这么一提,小世子圆胖可爱的身影立刻浮现在和夫脑海。
为了将公司经营好,和夫牺牲了很多家庭时间。三个女儿年纪还小的时候,他就曾对着女儿说:“爸爸经营公司就像多照顾上百个小孩儿一样,所以有时没办法陪你们,你们要体谅爸爸的难处。”后来女儿的入学及毕业典礼他都没出席过。
从创立京瓷到年届耳顺[102]的这些年,妻子和女儿们都相当善解人意,才能让他无后顾之忧地全力冲刺事业。
“待会儿要在客房点香吗?”朝子感受到丈夫的心情起伏。
“好——”和夫揉了揉酸麻的眼睛。
梳洗好的和夫,简单换上白底灰纹的木棉浴衣,在朝子陪伴下用完晚饭后,往客房走去。
五坪大小的客房里,袅袅檀香渐渐晕散开来。平常无访客时,和夫习惯在此打坐沉淀自己。
众生本来佛,恰如水与冰,离水则无冰,众生外无佛
对面不相识,却向远方求,譬如水中居,却说渴难耐
本是富家子,沦为穷乞丐,六道轮回因,只缘愚痴暗
漫漫长夜路,何时了生死,摩诃大禅定,赞叹无有尽
六度波罗蜜,念佛忏悔行,诸多善行谊,悉皆归其中
静心一禅定,能灭无量罪,免落诸恶趣,净土即不远
幸蒙此法要,一旦触及耳,赞叹随喜者,即得福无量
设若自回向,直证自本性,自性及无性,远离诸戏论
因果一如门,无二亦无三,无相相为相,去来皆本乡
无念念为念,歌舞尽法音,三昧无碍空,四智圆明月
此时复何求,寂灭现前故,处处皆净土,此身即是佛
按惯例诵读一遍白隐禅师的《坐禅和赞》后,便开始盘腿静坐。
白天的繁忙嘈杂在这一瞬间突然空了下来,全身知觉钝化后只剩下“存在”。外界的扰动、时间的流逝,都不见了,一种纯粹的感知油然而生。
生而为人,为了生存就必须有足够的能量,因为我们需要填饱肚子、穿衣及遮风避雨,但若过度沉溺则会产生贪、嗔、痴三毒[103],严重时甚至会带给别人不幸。所以需要持戒、忍辱,远离贪欲,不断地用诚实、感谢、反省的心去“精进”,断除烦恼。平时就应该要求自己养成理性判断事物的习惯,而非被本能欲望牵着跑。如此才能远离无明造作,更贴近亘古不变的真理。
平时研读佛经批注的文字慢慢地浮现在和夫脑海。
《无量寿经》:“吾语汝等,如是五恶五痛五烧,辗转相生,敢有犯此,当历恶趣。或其今世,先辈病殃,死生不得,示众见之。或于寿终,入三恶道,愁痛酷毒,自相燋然。共其冤家,更相杀伤,从微小起,成大因剧。皆由贪着财色,不肯施惠,各欲自快,无复曲直,痴欲所迫,厚己争利。富贵荣华,当时快意,不能忍辱,不务修善,威权无几,随以磨灭。”
是啊,所谓见微知著莫过于此,失误还在细小的阶段时快速铲除,就不会酿成大祸,彼此互相怨恨了。
禅坐后,和夫的心境思维变得更清晰,忧虑似乎都已找到出口。
七月鸭川沿岸的茶屋,坐满了举办酒宴准备欣赏大文字山送火[104]的人们,艺伎们也提着纸糊的灯笼热闹地进出着。
比起邻近包厢莺莺燕燕的娇笑声,这间可容纳上百人的宴客厅,则充满着大学研究室般的讨论氛围。
自1983年由一群年轻的经营者自发成立,学习稻盛和夫经营哲学的“盛友塾”,已有八年的历史了。上个月在大阪举办第一次全国大会,也正式将名称改为“盛和塾”[105],并邀请和夫担任塾长。今天是例行聚会后的傍晚时分,和夫被一群热情的企业家包围,讨论各家公司经营上的难题,再由他一一解答。
“塾长,能待在您身边持续学习经营哲学,真是我莫大的荣幸。今天适逢大文字送火的时刻,不但能聆听塾长您的教诲,还能欣赏如此的美景,实在是人生至乐啊!”海产食品加工业的社长对着和夫高兴地说道。
“你们的肩上都背负着数十上百个家庭的幸福,不但要面对艰苦的环境,还要扛着沉重的担子。你们有心要将公司经营好,我这个大家长当然义不容辞地把过去的经验分享给你们。”和夫一改工作时的严肃模样,笑呵呵地说。
头发油亮的三十五岁糖果批发商小老板,趋前问道:“可否告诉我们您为何能在京瓷之后又创立第二电电公司,在原本公司营业额不断上升之际,还能让IDO的年营业额由赤转黑,最近听说金额还到了406亿日元。大家都知道电电公社是拥有33万名员工年营业额超过四兆的国营企业,与他们竞争无异是以卵击石,塾长您到底有何经营技巧呢?”
“其实在成立IDO之前,我煎熬了半年。当时政府刚开放民间电信公司,我就在想,电电公社从明治时期就垄断通讯市场,将近一个多世纪,在如此封闭的情况下,日本的通讯费用足足比美国贵了十倍。当时京瓷公司有足够的盈余来创立一家新企业,而我再三确定自己的出发点是纯粹无私心,一心想帮国民打造合理低廉的通话费率,才跨出那一步的。”和夫放下手中的茶碗,清亮的眼睛绽放出奇异光辉,“重点就是美丽、纯正、无邪的心。”
旁边二三十名塾生纷纷点头称是。
“塾长您对佛法有相当的研究,是否也同时将佛陀的智慧带入到经营中了呢?”有人问道。
“京瓷集团目前海内外约有一万多名员工,管理模式就是早先跟你们提过的变形虫经营法,其实最主要的经营核心还是人心。二十二年前京瓷草创初期,没有经费,也没有良好的设备及资源,唯一拥有的就是所有人为共同目标努力的心,而佛陀的智慧恰巧就是心的触发。”微热的天气,和夫松开了领结。
“塾长说得太过深奥,可否再解释清楚一点?”负责记录的塾生问道。
“精进——付出不亚于任何人的努力;禅定——培养自省的习惯避免情绪性的烦恼;持戒——谦虚,时时反省避免欲望无止境地扩大;忍辱——遇千变万化的逆境时,顺应并强化自己的心智;布施——帮助别人并以慈悲心对待宇宙万物;智慧——经由禅定而体现真实明朗的智慧。这六项也就是佛陀在各经典中所阐释的六波罗蜜。我过去经营事业中,遇到不少挫折,其实也是靠这些道理渡过难关的。”和夫停下来喝口茶,又对着塾生们热切的眼神继续说道,“京瓷的每位员工都拥有一本《京瓷哲学》,这是我经营二十多年来,每天对干部及员工耳提面命的人生及工作准则,这也就是佛陀所说的戒律。要求员工研读《京瓷哲学》,并在管理会计中采用一对一原则及双重检查系统,除了是持戒也是保护员工的一种手法啊!”
“那塾长每天都有禅坐的习惯吗?”坐在最左侧的女塾生问道。
“呵呵——那当然。”和夫为自己斟了一杯绿茶微笑道。
外面的霓虹灯突然暗了下来,侍者走进告知篝火即将燃起,必须要关闭室内灯光,点亮蜡烛。
烛光摇曳的包厢中,由窗内向外看出斜对角的大文字山山腰处正在点燃篝火,京都的街灯同时熄灭,硕大的“大”字在黑夜中清晰燃烧,橘红色火光照亮整个天际。
随着京瓷集团规模的扩张,越来越多财经界的协会主动找和夫担任公职,包括京都商业公会,日本商工会议所,甚至受邀担任行革审[106]的成员,协助政府擘划将来日本在世界经济文化中的动向。
六十岁的稻盛和夫在企业规模逐渐壮大之余,不仅以塾院的方式继续指导中小企业家经营之道,协助地方公共事业推展,还捐助兴建图书馆及地方大学学院,触角不断向外延伸。
一天午后,炽热的太阳被几朵清云遮挡住,一辆政府官员专用黑色轿车平稳地驶进京瓷位于京都山科的总部大楼,二十多年历史的五层楼建筑,散发着质朴的气息。
大门前的警卫通报后,两名接待人员随即被派往一楼门厅入口恭候着。
约莫三十岁的年轻议员不疾不徐地下车,由接待人员引领走进电梯,直达会长办公室。
“前原议员,来请这里坐。”和夫很快地离开办公桌迎接京都市议员。
“稻盛会长,叫我诚司就行了,您一直以来待我如子,这六年来常常来叨扰您……如此的称呼我担待不起啊!”前原议员黝黑端正的脸蛋微红。
“私底下称呼你诚司,这样总可以了吧!”和夫笑着说道。
“临时来拜会您,又让您百忙之中抽出空来。”前原议员温吞的语气显得有点拘谨,“是这样的,我们京都市与京都佛教会间出现协调性的问题……”
为民喉舌的议员,常扮演政府施政与民间意见居间平衡的角色,为寻找最好的施力点,需要拜会各界大佬并从中协调。
近年来世界航空界的发展渐趋完备,国与国间的交流及旅行也越来越普遍,京都从794年的桓武天皇开始历经镰仓、室町时代至今风貌几乎千年未变,浓厚的历史氛围吸引不少国内外观光客。近年来市政府积极推动观光,但因十多年前的古都税[107]问题引发市政府与佛教会间的不满,彼此的嫌隙至今已十多年,到现在仍悬而未决。
“知道您与佛教界的渊源颇深,希望能借助您的力量从中牵线,让市政的推动能够更顺利。”前原温润厚实的声音结束时,整间办公室静了半晌。
“现在我不能马上答应你,毕竟说到佛教,我只能称得上是虔诚的信徒,熟悉的佛教界大佬也只有妙心寺派的西片担雪大师。但,日后若有我能使得上力的地方,必定帮忙。”
京都堪称是寺院围绕的宁静城市,区域内有大大小小共两千多间佛寺建筑,整座城市因而充满浓郁的历史厚度。而它的行政中心——京都佛教会,更是各个党派议员积极拉拢的对象。
“就劳烦稻盛会长您了!”前原好像突然想到什么,上身微微前倾问道:“会长您经常出国,我这里有几张日本航空可以升级舱等的票券,若您需要可以跟我说一声。”
“谢谢你,诚司。我平常出国基本都是搭乘全日空[108],不搭日航已经很久了。”和夫说道。
二十多年前曾因松风企业老同事冈田孝一在日航服务的关系,搭乘了好一段日子。频繁接触后,重视细节的和夫实在无法接受机舱及地勤柜台人员官僚式的服务态度,故转而搭乘全日空。可能因为日航是日本最大的航空公司吧,总是无法让人从心底感受到真诚。
会客时间过得很快,准备巡视各地工厂的和夫与前原议员分别搭车离开京瓷总部。
外头的天空渐渐暗了,坐在车内的和夫看着车窗上略显苍老的身影,猛然想起先前在印度因缘际会认识的瑜伽圣者,圣者摸了他的脉象后说了一番话。
“你应该在十岁左右得过肺病,差点死去。年少时应该做什么都不太顺利吧!”
和夫还记得当时听到“肺病”两字时,吓了一身冷汗。
“依现在的状况看来,你可以活到八十多岁……”
瑜伽圣者的话,不断在他心里盘旋……
前原的座车奔驰在夜晚的高速公路上,白天行程满满的他,连晚间也要马不停蹄地亲自拜会联络各个党政要员。他闭眼休息,感受车身正顺着永福交流道进入甲州街道。
前原外表俊秀身形挺拔,又是京都大学毕业的高才生,从政之路堪称顺遂,一年多前初次参选市议员就以高票当选,今年又准备角逐众议院议员的选举,政商人脉可说是相当广阔。
车子在小巷前停下,前原还没等司机开门就径自下车。
古老的日式建筑敞开着大门,两名书生[109]早已站立迎接多时。
偌大的庭院,花木修剪得十分整齐,连接檐廊的纸门半开,隐约可以看见铁灰色的釜[110]正冒着热气,穿着和服背影如仙鹤般瘦削的男人正盘腿背对着庭园。
“先生。”前原直接走进庭园,弯腰恭敬道。
“上来吧!”浑厚的声音有股说不出的威严。
“小泽先生、菅先生还有前任的内阁官房长官及左派人士对于筹组新党派都没有反对的意思。但在商界方面就比较棘手……”前原躬身走进茶室,坐定后才开口道。
随侍在旁的书生将纸门拉上,炉内摇晃的火焰稳了下来。
“自由民主党的势力庞大,企业集团会长半数以上都是挑有利的形势来依附。”前原跪坐在榻榻米上继续低头说道。
“嗯。”瘦削的男人垂眼应了声,不一会儿他抬起明亮锐利的眼睛说道,“他应该例外吧!”
“是的,他与菅先生一样是虔诚的佛教徒,据我这几年的观察,他的立场相当超然。”
“潜沉这么多年,终于是时候了。”男人锐利的目光望向壁龛上的巨幅油画时,变得相当柔和。
体态样貌与瘦削如仙鹤般男人相仿的长者,堆满慈蔼笑容侧身看着一旁稚龄的孙儿。底下烫金的汉字写着“首相·鸠山一郎”。
东方晨曦渐亮,京都圆福寺前的鸟居旁,一簇簇鲜绿的银杏树迎风轻轻摆荡,一片片叶子上,晶莹的朝露闪着点点晨光。
正殿旁的禅房内,和夫身着蓝灰色的普段与西片担雪大师对坐品茗。
“有这样的见解,证明稻盛先生修为的境界又精进一步了。”西片大师修持过常行三昧及常坐三昧[111],七十多岁高龄的他,布满皱纹的脸上有着清澈安定的双眼。
“生而为人,不可能常驻不灭,历经成长、自我追寻的时期后,终究还是得迎接死亡。你刚提到人生前二十年是为出社会而准备,接下来四十年是为了追寻自我的劳动期,接下来二十年是为了迎接死亡让灵魂出游的准备期,实在是贴切啊!”西片大师边说边拿起茶杓舀出茶汤。“你要不要出家呢?”他突然问道。
和夫停下喝茶的动作,睁大眼望着西片大师。
“像我这般庸俗的人,也可以到寺庙里出家吗?”
“如果你有这种想法,随时欢迎你来。”西片大师笑吟吟地说,“只是出家皈依后,你必须在庙里住一周到十天,以云水[112]的身份过严格的修行生活,不过……”他沉吟了会儿。
釜中滚沸的水发出啵啵的声音,西片大师曳起宽袖将热水舀进刚喝完的茶碗冲洗。
和夫的视线随着西片大师的动作移动着,内心却没来由地紧张,自己真的有机会皈依佛门专心修行,进一步提升灵魂吗?
出生至今的人生中,自己遭逢许多苦难,也得到许多好运。在波澜万丈的生命过程中,与生俱来的灵魂每天都在接受锻炼与磨炼。若能让灵魂磨得更澄澈美丽,就能让自己用更开朗的心情,为前往另一个世界旅行做准备……
“皈依后在庙里的日常修持及行脚托钵是相当艰苦的,希望你挺得过去。”西片大师的话语随着刚冲出的茶香散了开来。
“呵呵呵——当然可以的。”和夫露出灿烂的笑容。
暑气渐升的六月,六十五岁的稻盛和夫退任京瓷集团及第二电电公司会长一职,转任为名誉会长,并为出家皈依做一连串的准备。
和夫偕同妻子踏出医院大门,朝子走得极慢,一脸愁容地望向丈夫。
稻盛每年定期进行健康检查,今年和夫却被医师诊断出……
“就算为了大家着想行吗?就别坚持要出家修行了,手术后就好好养身体,过轻松的退休生活,好吗?”坐上副驾驶座的朝子拧着眉对和夫说道。
二十八摄氏度的天气仍穿着轻便夹克的和夫,手握着方向盘说道:“别担心,医生都说了只是胃癌第一期,切除三分之二的胃袋和摘除肿瘤就能恢复健康的。”他腾出一只手,握住朝子冰凉、布满细纹却依然纤细的手。
出家修行
初冬寒冷的清晨,一座座古朴庄严的寺院,静静耸立在杉树环绕的天地间,光洁的石板路上看到一群僧侣头戴竹编斗笠,穿着青色棉衣、草鞋,从正殿走出庙门。
法号“大和”的稻盛和夫在行列里躬身行走。
虽开刀取出肿瘤,但经过三个月休养的胃部还是隐隐作痛。不顾亲友反对参加大接心[113]的和夫,心底涌现出一股平和安定的充实感。
九月接受西片大师剃度的和夫,住进寺院修持后,每天三点必须起床,三餐食物仅有一菜一汤,每日例行参禅打坐诵念经文,做完功课后十一点才能就寝。
“众生无边誓愿度,烦恼无尽誓愿断,法门无边誓愿学,佛道无边誓愿成。”和夫跟着十几名年轻僧侣齐声念《四弘誓愿文》[114],并高举头陀袋[115]接受信徒米粮供养。
每个人吐的热气,都结成白色水雾,他们顶着寒风不断地行走托钵,和夫露在草鞋外的脚尖早已磨破皮泛出血渍。
“稻盛会长。”伊藤谦介宽脸上的鼻尖冻得通红,他站在鸟居前已等候多时。
和夫目不斜视,低头随着年轻僧侣们的脚步踏上石阶。
“大和师父……”直到听到这声叫唤,和夫才停下脚步。头陀袋装满信徒供养的米粮,沉甸甸地压在肩上,全身冒汗浑身酸痛的和夫,轻扯嘴角微笑看着伊藤。
“您……还好吗?”伊藤掩不住担忧的神情,“取缔役及专务们担心您的身体状况,毕竟您手术后休养没多久就出家修行。”若不是知道稻盛会长的脾气,伊藤早就冲上前帮忙拿那沉重的头陀袋。
“负责饭店的社长拜托我,务必要让他见您一面。”伊藤急忙说道,深怕和夫转身离开。京瓷集团在去年开始涉足饭店经营,新事业的成员都是从既有员工中遴选想往饭店业方向发展的,并没对外重新招募。
“好吧,那就请他于周五固定的会客时间前来。”和夫说话声不似过去洪亮。他接着道,“不用太过忧虑,心安适比身体安适更为重要,我要回禅堂了,会客时间再谈。”
西片大师在禅堂前带领底下徒弟颂读讲解《诸法无行经》[116]。和夫开刀后缩小的胃突然扭痛起来,他吞下药片后缓解不少,但冷汗已浸湿全身。
“大和师[117],你知道何谓人执、法执吗?”其他师父已回到禅房休息,西片大师对着独自留下的和夫问道。
和夫摇摇头。
“进入实修,即是抛下原本俗家的我,恪遵十诫来达到身心口业无所扰动的清静境界。《成唯识论》第一卷说:‘由我法执,两障俱生。’二乘,声闻、缘觉,我执破了,仍是有法执,所以不能见性开悟。”西片大师停顿了一会儿,“或许我说得太深,大和师常诵念的《坐禅和赞》里,说明人人皆具足佛性。出家修是修行,入世修也是修行,若大和师在大接心的苦修中,能体悟动静皆禅的道理,相信回到俗世中继续持戒修持也并非难事了。”
“大师父,目前我只知道要每日反省并努力累积善行。至于动静皆禅是否就是一心不乱专注一事呢?”和夫问道。
“呵呵呵,你早就在做了,不是吗?”
京瓷集团总部的五楼秘书室,电话声此起彼伏,响个不停。
“森田秘书长,日本放送电视台还是希望能采访稻盛名誉会长。”一位短发年轻女职员按下保留键后,从隔板探头说道。
“你说是已经打来三次的周间新闻藤井记者吗?先前会长在举行剃度仪式时,就开放让他们采访拍摄了,怎么还在穷追不舍?”森田忙着整理手中的文件,无框眼镜从鼻梁上滑了下来,卡在浑圆的鼻头上。和夫退任为京瓷名誉会长后,森田直行依然担任秘书长的职务。
“不管媒体打来几次,一律回复:稻盛会长目前在清修静养中,暂不接受媒体专访。”森田说道。
“好的。”短发女职员怯生生地应道。
“森田君,日航的一位部长还在等候回复,一小时前又打电话进来再次询问。”满头白发的滨本匆匆推门进来,还抱了一叠计划书,上周转调去鹿儿岛京瓷饭店的他,仍放不下原先负责的总部协调事务,三天两头往京都跑。
“日本航空……我们并没有跟他们有生意上的往来啊……”森田摘下无框眼镜眯着眼回想,“该不会是那位吧!”
滨本点点头并接着道:“四十年前松风的老同事冈田孝一,在日航空工作好些年了,不知为了什么,非要找稻盛会长不可,也许是私人事情吧……”
“不太可能,若是私人问题会直接打电话到会长家里,而不是以日航部长的身份找到公司来。”森田拿起镜布擦着镜片,表情显得若有所思,“不然我亲自告诉他,请他等会长寺院修行结束后,再帮他安排会面好了。”
冈田孝一挂下电话的手有点不稳。
终于等到京瓷集团总公司的回复了,但仍无法在近期见到和夫本人。
身为日航主管却对下属们所遭受的委屈无能为力,在有心人士的操作下客舱机组人员工会又独立分裂出来,如此一来人员间内部的沟通更是难上加难了。
他将身体埋进旋转椅,看着桌上的立框,照片里三个人在晴空下笑得非常开心。
年轻的他站在中间,两手搭在好友肩上,左边是当时担任工会委员长、浓眉大眼一身热血的远藤,右边是有着深邃酒窝的高桥机长……但遇难的高桥却永远停留在三十五岁。
御巢鹰山空难[118]……这是留在公司的老员工心里永久的伤痕,也是老一辈日本人心中的痛。
拉开抽屉,里头放着已经写好的退休申请书,他打算离开日航了,这个让人无力回天的地方。
六十五岁的冈田直挺鼻梁两侧凹陷的法令纹及眉头间深刻的纹路,让他的外表更显沧桑。
他有点后悔为何不在十多年前在机场巧遇和夫时,直接厚着脸皮追随他进入京瓷,那就不会遇到后面这些让人痛苦的事了。
本来他还想抓住最后一丝希望,拜托在政商两界声誉卓著的和夫来指点他如何成功周旋在管理阶层及工会间……但已经来不及了,下周董事会重新选举时一定又是菊池当选……这个对打压员工权利毫不手软的冷血刽子手。
他看着漆黑的夜空长长叹了口气。
面对接连而来的访客,和夫决定提早半个月结束在圆福寺清修的日子,好好回到社会为大众继续服务。西片大师在他剃度前就对他耳提面命:“要为社会贡献,才是成佛之道。”其实是否悟道成佛他并不在乎,只要让自己的灵魂能够充满爱、真诚与协调便心愿足矣。
十月的京都飘着细雪,初冬渐寒的街道上行人有些稀稀落落。
看着片片雪花,与一群年轻僧侣托钵化缘的和夫突然忆起三十多年前,公司第一次突破生产技术极限,将一百万颗[119]合格的集成电路基板装运出货时,二十名员工在雪中欢送的情景。
黄昏时分,雪停了。
疲惫不堪的和夫脚下的草鞋早就磨破一个大洞,原先愈合的伤口又开始淌血,装满米粮的沉重头陀袋似乎越来越重,和夫虚乏吃力地跟在后面慢慢地走着,背后的汗水将僧服黏成一块。
穿过公园就回到寺院了,很快可以休息。
和夫在心里鼓励着自己。
沙、沙、沙……
水池旁年老的妇人正在清扫落叶,不知为何她停了下来,默默地走到僧侣队伍的最后面。
“师父。”她伸出黝黑粗糙的手,拿着一枚百元硬币对和夫说,“您看起来累坏了,赶快去买个面包休息一下。”
看到眼前老妇人的举动,和夫全身窜起一股电流,瞬间被温暖而幸福的感觉包围住。
空气仿若凝结一般,和夫忘了呼吸。
和夫接下布施,无意识地双手合十,开口道:“非常感谢您。”
他全身细胞都因为喜悦而颤抖着。一个绝对称不上富有的老妇人,却拥有如此美丽的心肠,他被老妇人的仁慈善良感动到久久无法自已,甚至忘了身体的疲惫酸痛。
不记得老妇人何时离开自己身边,也不知道自己何时走回到寺院,沉重的头陀袋也变得很轻,轻到走路都飘飘然,甚至连磨破的脚板都不痛了。
盘腿坐在禅房内,和夫内心涌现出前所未有的宁静。
所谓人生至福莫过于此吧!
这……应该就是佛陀之爱最明白的表现了……无私、慈悲、同理、体谅与奉献!
人间至善莫过于此啊!
拯救垂危的日本航空
第四十五届众议院议员总选举前夕。
京都祇园附近的石板路上,仍残留着午后雷雨未干的水渍,一处古朴深幽的日式庭园外,和服女侍正准备挂起“暂停营业”的木牌。
民主党的创党成员全都齐聚在祇园内高级茶坊的秘密包厢内,除了特定人士外,没有人知道这地方的存在。
“深耕多年,终于等到今天。来来来……这杯酒先敬大家。”小泽先生率先举杯说道,淡眉下的小眼流露出内敛温厚的喜悦。
“让我们先庆祝即将到来的胜利。”菅先生也一同举杯饮下。
背对门廊而坐的前原端着酒杯不动,眼神停留在仙鹤般瘦削的男人身上。
包厢一侧是一块大玻璃,放眼望去满是绿意的园林造景,树影间还隐约能看到金碧辉煌的寺院。
此刻,半敞的窗吹进阵阵雨后清爽的气息。
瘦削的男人闭眼深深吸了口气,不疾不徐地开口道:“由衷感谢各位这十年来的坚持及努力,我鸠山由纪夫在此谢过大家。”这才举杯大口饮尽。
这时包厢内觥筹交错,劝酒声不断。
“若真的大选获胜,后续要面对的问题还真不小。”鸠山面色突然一凝,“目前的泡沫经济、少子化、房地产崩跌十年,还有社会照护等,尤其是航空界……”鸠山话说到一半停了下来。
“自民党对于日本航空的处理态度若持续下去,就像将大把的资源投到深不见底的黑洞。”旁边有人接话道。
“这沉疴已久的病就算是企业再生机构出面,日航也是会再度破产崩塌……如同病入膏肓,再如何救治也是枉然。听说御巢鹰山空难还没发生之前,也曾有位工会的委员长直指公司问题所在,不惜发起罢工也要管理阶层重视设备维修……但,这位正义的委员长因此得罪管理阶层,被改派流放到非洲当一人经理十几年……唉——现在内部员工已在有心人士操作下,分裂出八个工会。”有人感叹道。
包厢内陷入沉默。
“一切都等明天吧。”鸠山缓缓说道。
京都,伏见区。
楼高二十层、简朴中带有强烈科技感的灰色建筑,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芒,一侧墙面满布数百片太阳能板,正随着阳光的角度自行调整方向。醒目的建筑物最高楼层外挂着“KYOCERA”——代表日本第一京瓷集团的字样。
内部一楼近百坪的美术馆,展览着当代新锐艺术家的画作,名誉会长稻盛和夫站在高挑的门厅内,正与一群关西财经界的好友们寒暄。
将京瓷、KDDI[120]的经营交棒给专业经理人,自己退居第二线,心力持续投注在社会公益活动上,包括现已在世界各地培育中小企业家的盛和塾,1984年成立的稻盛基金会及亚洲诺贝尔奖“京都赏”的年度颁奖。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电梯口而来。
“稻盛会长,艺廊开幕茶会结束,请您回到办公室……”走到和夫身旁的随行男秘书还没站稳,又低声附耳说了几句。
和夫听了随即面露喜色地点了点头。
“非常感谢大家的到来,给我们京瓷美术馆增添了不少光彩。”和夫弯腰对着一旁的几位政商人士握手道。七十八岁的他,除了额头眼角添了许多皱纹外,挺直的脊梁及气势丝毫不减当年。
回到第二十层楼专属办公室的和夫,拿起电话迅速拨打。
“恭喜啊,诚司。”和夫开心地祝贺道。
“这真是托您的福。”前原在电话中的声音特别爽朗。
“民主党赢得了众议院大选,夺下三百零八席,真的是太好了。”和夫笑着说。日本长年以来都是自民党一党独大的局面,这一次民主党的胜利打破近五十年的一党独大,成功实现1955年以来第一次政党轮替。
“稻盛先生,大选重新组阁后,我再找时间登门拜访您。”前原说道。
“好好,好!”
和夫是少数与在野多年的民主党友好的企业家之一,他认为一党专政过久,不利于国家社会的进步与整体建设的发展,就如同他早年创办第二电电公司的道理相同,寡头事业容易招致腐败。
民主党胜利夺下大选后,半年来京瓷大楼第二十层的访客几乎是络绎不绝。
电梯厅右侧的秘书室里,伊藤社长不安地来回踱步,森田秘书长则是专注地对着计算机查询比对数据。
“稻盛会长都快要八十岁了,还三番两次地来拜托他。”满头浓密白发的伊藤眉头皱得老高。
“别担心,他们只是来咨询会长意见……更何况重整人选呼声最高的是日本电产的永守会长,还有国铁的资深高层、东京电信界的大佬。”森田由于长年待在秘书及公关处,与媒体界互动良好,时常得到第一手信息。
“若是如此再好不过了,毕竟我们会长辛苦大半辈子,五十多年来忙着开创事业,闲暇之余还投身公益活动,至今都没好好地休息过。日本航空的问题不是一朝一夕可以解决的,这次宣告破产,下一次不知道何时又再破产啊!”伊藤叹道。
桌上电话橘红色警急灯突然亮了,森田按下通话键。
“半小时后,首相车队将抵达,请做好准备。十分钟后第一批安检人员到达,安全人员会在二十分钟内巡视所有楼层。”话筒传来平板制式的声音。
深夜,和夫的座车在家门口停了下来。
和夫脸色凝重地走进客厅,朝子接过他手上的公文包及外套,用眼神示意身边回来过夜的二女儿及女婿暂时别出声。
和夫没有注意到二十坪大的客厅一角有其他人,面无表情地径自上楼。
换上惯穿的棉布浴衣,他站在窗边瞭望远方静谧的夜景。
——我只是航空界的门外汉,哪有什么能力将负债亏损两兆多日元的日本航空,重新带上正轨呢?毕竟我已老迈,商场上的竞争应该交给年轻一代,才能真正为社会注入活力。
想到这里,鸠山首相恳切的身影突然跃入脑海。
和夫闭眼沉思了一会儿,走进客房点燃檀香,诵念佛经后开始盘腿静坐。
诸法因缘生、诸法因缘灭;法不孤起,仗境而生。凡一切世间有为法,皆因在各种因缘条件和合之下,才能呈现境缘的暂存现象。《楞严经疏》:“圣教自浅而深,说一切法,不出因缘二字。”如同播种种子,必须浇水、施肥,有充足的阳光空气,才能长成一棵大树;有种子的因,泥土、阳光、空气的缘,这些因缘具足了,才有一棵大树的果。
有情生命皆由“十二有支”[121]因果相续而成,表现世间事物的生成,则为“因缘所生法”。
平稳的思绪流过和夫心头,佛经法理的字句片段像浪潮般地涌现。
现今执政的政党,是我稻盛和夫一向支持的民主党,面临难题的国土交通大臣又是相识多年的前原……多次拒绝之下,鸠山首相还纡尊降贵地拨冗前来京瓷总部。
看来是缘分也是责任的到来啊!
经过一周的思考后,年迈的稻盛和夫在国土交通大臣的陪同下,前往首相官邸。
十二月的冬夜,大批记者聚在东京区永乐町,数十辆国内外采访车停满官邸前广场。
步出官邸的和夫表情十分严肃,与前原大臣一前一后离开戒备森严的门厅。
面对穷追不舍的媒体记者,和夫停下脚步任凭刺眼的闪光灯不断闪烁,等到所有记者手中的麦克风都拿稳后,才缓缓开口道:“如果日本航空真的彻底破产,日本的经济可能因受到拖累而变得更糟糕,因此必须阻止这样的事情发生,我将会协调各方的力量,尽快使日本航空渡过难关,重获新生。”布满岁月痕迹的脸上泛着红光,刚毅的神情下透露着过人的意志。
接受日本政府的请托,承担重整日航的重责大任,和夫知道外界有掌声也有嘘声。纵然京瓷及KDDI内部追随他三四十年的老部属及家人们,没有一个赞成他接任宣告破产、上市股票几乎成为废纸的日航会长[122]……甚至有些外界媒体传言他将会晚节不保……
忍住强光照射的不适,回答完记者最后一个提问后,和夫在媒体的簇拥下坐上车,他的目光向着远方挺立耀眼的东京铁塔。
代表日本政府的鸠山首相、国土交通大臣前原……他们恳切的面容浮现在眼前。
他知道他必须站出来接掌这棘手的职位,为了日航的员工,为了广大的日本人民,为了让日航摆脱对政府的依赖,为了重振日本国内已经衰颓许久的经济。
一周后,稻盛和夫正式接任日航会长,并以新任会长身份正式对外发言:
在此就任会长之时,请允许我谈谈自己的想法。
日本航空于一月十九日申请适用《公司更生法》,将在企业再生机构的协助下,迈向重组的步伐。
选择通过法律程序进行重组,是否会严重损害日航迄今所建立的品牌形象,使员工士气低落,或对飞机的运行造成障碍?这种忧虑的声音有很多。
尽管如此,托大家的福,日航集团的营运没有发生任何混乱,乘客和以往一样搭乘我们的班机。这也是全体员工在如此严峻的情况下仍不忘珍视乘客、没有失去在日航集团工作的自豪感、拼命努力的结果。
我今日就任了日航的会长,但对航空界完全是个门外汉,对日航集团的业务内容和经营状况也不是很了解。从上周起,我用七天的时间努力学习,终于对整体有了大概的认识。
……换言之,企业最重要的财产就是汇聚在这里的员工,就是员工的心。如果每位员工都能发自内心盼望重组,发自内心地配合,我坚信这个企业就能持续发展……
我希望经营干部和第一线的每位员工都能齐心合力,以更温馨的姿态、更明朗的态度接待乘客,使日航重新成为深受客户信赖、喜爱的企业。
和我们日本航空一样,在日本还有全日空这样具有代表性的企业。我们追求的不仅是日航一家的重组及繁荣。更希望两家航空公司能彼此切磋,为日本经济乃至全球经济做出贡献。
我虽然年事已高,但决心粉身碎骨,竭尽全力。衷心希望大家能给予我大力帮助。这就是我就任日航董事长的致辞。
谢谢大家。
存活率百分之七的生死战
冈田孝一坐在车里已经一小时了,昏黄的街灯下他套上厚大衣,下车按了黑色大门旁的电铃。
“请进、请进。”须永朝子一身浅蓝色和服应门,很快地带他往二楼的起居间。
“非常抱歉,今天下午的访客停留较久,和夫没办法在一楼等您。”朝子脖子微弯,露出一截白皙的颈项。
起居室的拉门开启,从里头与和夫一起走出的日航新任社长大西先生对冈田点头示意,又继续对和夫说道:“总之,依据数据银行针对过去五十年来申请适用公司更生法的企业进行追踪调查后发现,在一百三十八家申请适用的企业中,有四成的企业再次经历破产或清算,因第二次经营失败而倒闭。仅有九家公司成功让股票重新上市。”一身深色西装方头大耳的大西,专注地向和夫分析适用更生法公司的历年状况,没有特别留意冈田。
和夫侧身对冈田比着请进的手势,才陪同大西下楼。
冈田过去在日航与大西分属不同部门,所以从未见过面,他以为大西是京瓷集团的重要干部之一,没去留意他们的对话,径自找了位子等待。
冈田喝着热抹茶,正要放下杯子时,和夫终于回到起居间。
“真的是好久不见了,一别三十年!”和夫笑着说。
“知道你将接掌日航重新管理整顿一番,身为日航老职员的我说什么都要来见你一面,电话里说不清楚啊。”冈田露出浅笑,鼻侧两旁深刻的法令纹让他显得特别苍老。
“在日航服务四十几年了,有些事不得不提醒你……”冈田提到日航严重的劳资问题,“经营高层与第一线的工作人员彼此间的不信任,让航行运作上出现不少状况;工会早在两三年前就已经向高层提出‘客机专属整备制度’,无奈等到出了事才真正地引进执行……”冈田跳过御巢空难事件及被公司流放在外长达十多年的远藤前工会委员长,避重就轻地说道。
“任何事故的发生都逃不开人心的背离。”和夫帮冈川沏满刚刷好的抹茶,“平时接触过佛法吗?”
冈田表情有点复杂。
“我三十多岁时曾对佛家的论点产生质疑,然而一场天文物理学家的演讲却坚定了我对佛法的信念。宇宙是由极细微的粒子从无到有一瞬间膨胀而成,它可以不断地重复创造、发展,是因为“善而向上”的意识,也就是《金刚经》所阐述的“空性”。若人类的贪婪自私与宇宙意识背道而驰,则必然会走向失败。”说到这儿和夫停了下来,从茶桌旁的木柜中拿出一本精巧的书。
“这本是年轻时给我相当大启发的中国古老典籍《阴骘录》,希望可以给你带来心安。我想等你看完后,我们再来好好聊聊吧!谢谢你告诉我日航的事,未来我相信它会愈来愈好。”和夫打开微敞的气窗,夜里凉风吹了进来。
“这么久没见,我们聊点其他的吧。”面对三十多年没见的老友,和夫知道冈田想要提醒他的是什么,但面对即将展开的在外人看来艰难的重整之路,他心中早已有了定见。
2010年1月。
关西国际机场禁区,三四名空姐一下出租车便踩着高跟鞋拖着行李,步伐凌乱地跑进航班柜台。
“这么早就来了……”柜台里蓝白色套装脖子同样系着花丝巾的职员对着同事惊讶道。
“CX121飞往伦敦的航班不是在五小时后才起飞吗?预备程序又没开始……”方脸小眼的内勤人员不解地问道。
“昨晚看到新闻报道说公司破产,已经在申请适用企业更生法……”站在最前方浓妆梳着包头的空姐慌慌张张地说,“麻烦请先给我们签到簿。”
其他同样装束的空姐则小跑步地往计算机区查询执勤任务。
“有,今天所有的航班都正常。”计算机前查询任务航班的空姐喊道。
“你们在紧张什么?”地勤主管大步走了出来,“日本航空是国家重点企业,你们在慌张什么!”地勤主管语气有点不悦。
一旁的日航职员突然安静下来。
“今天晚上七点,新任的稻盛会长会来视察,你们整备工作更要仔细再仔细。”瘦高的地勤男主管吩咐着。
“是……”被斥责的职员们低头小声说道。
等到地勤主管离开办公区柜台后,内勤人员不安地交头接耳。
“新任会长好像是世界知名制造业的创办人。”
“听说他非常严厉,对事情的要求也很多……”
“怎么办……新任会长来视察一定会把我们臭骂一顿,毕竟日航破产连股票都变成废纸……虽然每天一千个航班仍正常起降,我们也正常领薪水,但那些都是政府投下的营运资金在帮我们运作的。”说话的内勤人员忍不住掩面痛哭。
东京都品川区。
日航董事们及两百位日航高级干部聚集在总公司二楼机翼厅。
目光炯然的和夫站在台前,介绍他带来的新团队。
“森田直行是京瓷集团公司的管理顾问长。这是大田嘉仁,我过去的秘书长。这两位将担任特别助理的职位。”
两位体格相似,气质却迥然不同的六十几岁的京瓷资深干部站了起来,回头向后方人员点头致意。
和夫婉拒各方推荐的顾问团队及熟知航空业的专业经理人,只带了两名京瓷集团的高阶主管便走马上任。
面对台下诧异的眼光,原本带着慈蔼笑容的和夫,突然话锋一转严肃地说道:“生而为人,都想要轻松赚钱成名,这种利己的心态是很正常的。不过每个人都还有另一颗心,不抱怨、不啰唆,想要无私地帮助别人做好事的美丽良心,也可称为利他心。除非去努力唤醒它,否则不会出现。让我们一起为正义吃苦吧……如果这么做,人生的美好必定会迎面而来。”
日航的资深干部们流露出不可思议的眼神,愣愣地看着台上精神奕奕的新任会长。
“什么是经营企业的目的?提供给客户完善的服务?还是提高利润?”和夫目光往台下扫视着,“我认为经营最大的目的,就是追求员工的幸福。”
正在仔细聆听的日航干部们,无不表情各异地呼吸一窒。
“虽然我年纪大了,也还有其他工作要做,不能每天来日航。所以我不领薪水,每周只固定上班三天,但无论如何我都会完成这次的重组计划。”和夫停顿了一会儿,继续说,“不为股东,也不为破产管理人。我打算做到让经营目的提升到追求全体员工物质及精神的幸福,再开始着手重整日航。同时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我将会公开经营信息让所有员工看到。”
第二排特别席中,一位坐姿前倾、头发稀疏的董事听到这席话差点脚软,险些从椅子上跌了下来。
接连几天的大雨,东京的天空终于放晴。近郊的高尔夫球场广阔的人工草皮被冬日的暖阳照得油亮亮的。
几位五六十岁的高级俱乐部球友们,正带着球童走向下一洞。
“报纸的专栏分析果然没错,这个从事制造业、技术出身的稻盛先生,根本无法驾驭重建的工作。政府只是想借由他过去创建事业的功绩来摆摆样子,充其量只是花瓶。”戴着白色鸭舌帽的日航董事菊池,拿着一号杆站在发球台上调整姿势准备奋力挥出。
“昨天第一次开会都快把我给吓死,说什么为了员工的幸福而努力,还要将公司的营运数字透明化。”接话的另一位肤黑矮壮的水树董事不禁咋舌道,“激进工会一定会拿营运数字来向公司威胁加薪福利的,不然就是动不动罢工。我看再这样下去日航不用三个月就完了。”
“哎呀——外行人领导内行人的结果就是这样啊。”菊池董事摘下帽子露出稀疏的头发,“对航空运输业不仅一无所知,还拒绝外界一切的专业建议及推荐名单,到任时只带了两名京瓷的员工……真不知道这位老先生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啊。”菊池无奈地摇摇头。
“还是静观其变吧!总要给请他来担任会长的首相一点面子。”水树董事耸耸肩,两手交叠撑在球杆上说道。
噪声刺耳的飞机整备室,和夫身穿日航蓝袖白领的夹克,戴着专用安全头盔,一边走动,一边听着工程单位主管的简报。
测试引擎轰隆轰隆的声音不绝于耳,他抬头望着巨大机身旁登高梯上的维修人员。
和夫接任日航会长后,便不断前往第一线工作现场巡视,借以了解工作状况,同时也为大家灌输过去五十多年在企业经营上所累积的经营哲学。
“会长,现场乘务员都已集合在简报室。”地勤主管快步走向和夫耳边说道。
和夫低头询问现场工程师几个问题后,与一群高级干部搭上巴士赶往机场另一头。
“我们新任会长真是体力惊人。”目送高层经营团队离去的队伍里,有人出声说道。
“据说不分平日周末跟所有子公司的董事长进行一小时面谈。”
“天哪,一百多间子公司不是就……一百多个小时?”听到的人不禁惊呼。
半年后,由鸠山政府指派的稻盛团队,仍没有积极插手经营的迹象。
总部三十坪挑高五米的中型会议室,例行的经营汇报正进行着,二三十位主管轮流在台前发言,最前方的和夫静静地聆听。
和夫上身微倾,面无表情地将双手交叠在膝前。
庞大的年金债务、不符成本的航线、盘根错节的八个工会、无法当月实时交出的营运数字……这些都只是浮现出来的问题,真正的核心在于……
“你这么说对吗?这个计划你会负责吗?你是后面责任的归属者?”和夫突然打断企划总部核心干部的报告,大声问道。
讲台前的干部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最重要的是,你要如何去实行?我没有时间跟你谈这种空话所画出来的大饼,你可以回去了。”和夫毫不留情地将正在汇报的干部赶了下来。
“企划部真的只要做决策,而不用在乎第一线工作的航运、客舱、机舱、整备部门最后实际执行结果所计算出的成本吗?像你们这样做事,就算叫你们经营一个蔬果摊,可能也没办法应付吧!”和夫板起脸孔道。
“下午两点,所有干部及董事到二十五楼董事会议室开会,今天各部门的报告先到这里。”和夫说完拿起文件推门离开。
看着稻盛会长拂袖离去的身影,大西社长粗黑的眉毛拧在一块儿,叹了口气。
“新任会长真的有实力解决这些复杂的问题吗?”看尽日航残酷现实的池田博董事,跑到大西身边问道。1972年就进入日航服务的他,若公司没有宣告破产的话是前任西松会长手下的第二把交椅;他很清楚封闭的各部门只是朝各自喜欢的方向在运作,比如经营企划部做出目标五百亿计划,有些部门丝毫不觉得自己是当事人,甚至抱持着“要谁来赚那么多钱”的心态。还有工会、政治再来凑一脚,导致日航在“没有人出面负起收支责任”的状态下,坠入亏损的深渊。
“我想应该可以吧。”在新任会长尚未正式接任前,曾登门拜访稻盛和夫多次的大西,深刻地体认过他的京瓷哲学及过人的经营手腕,但日航毕竟是庞大的官僚体系且沉疴已久,与京瓷、KDDI又是不同行业……连自己都没有十足的把握啊。
暂时回到会长办公室休息的和夫,与素有京瓷经营参谋之称的大田嘉仁,审慎地对即将要实行的教育改革做一连串的沙盘推演。
“人事部门的沟通出现问题,他们分不清楚管理者教育与领导者教育有什么差别。”大田的长脸露出苦笑。半年来的观察让他发现,经营团队严重缺乏身为领导者的意识。明明自家公司发生重大的危机,却如此事不关己;没有横向联系的部门,也没有人愿意从防空洞里爬出来。
“需要延后三个月再执行吗?”和夫敛下眉眼问道。
“会长不用担心,上个月成立的意识改革推展筹备室的成员,我有把握说服他们去执行最理想的版本。”大田脑海里跳出筹备室干部当时听到是自己要当主持人及讲师,而非委托顾问公司来做时的张皇失措。
日航干部心中深植着一流企业举办研修活动时,要符合一流企业作风的刻板印象,所以教育改革必然要委托大型顾问公司来做,没料到稻盛会长所带来的担任专务的大田先生却……
“那就这么办吧。”和夫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
大田嘉仁一合上厚重的门,和夫便开始闭目养神。
真是一场硬仗啊!
佛陀的《四十二章经》的经文中说:“夫为道者,譬如一人与万人战,挂铠出门,意或怯弱,或半路而退,或格斗而死,或得胜而还。沙门学道,应当坚持其心,精进勇锐,不畏前境,破灭众魔,而得到道果。”
和夫心中浮现出在圆福寺与师父们研修佛经时的情景。
一心不乱即禅定,在定中参悟万法的真理。所以陷入困境,即是因被自身的八万四千种烦恼障蔽,抑是为魔障。唯有修慧精进才能唤醒自身本来自性,进而智慧涌现,魔障不破而破。
修慧精进才能破灭魔障啊!
没有时间好好吃午餐的和夫,随便吃了一个楼下便利店买的三角饭团后,就继续全神贯注在各部门送来的的报表上,他仔细查看各个数字间的连带关系,仔细找出问题所在。
“董事会议室里,大家都到齐了。”秘书从内线打来电话。
和夫挂断后,按住微微闷痛的胃,很快地吞下药片又赶往二十五楼。
“你们已经让公司倒闭过一次。照理说,此时此刻应该在就业服务处找工作才是。”下午会议一开头,和夫就对着底下的人严厉地说道。
“从现在开始,我们将要展开一系列的领导人课程,因为你们连最基本的道理都只是表面知道而已……首先要不说谎,不骗人。明明公司破产要从四万多名员工裁员近两万名,你们有直接走到第一线跟员工说抱歉,请他们原谅了吗……你们做到了吗?”和夫直视着底下的董事及高级干部们。
“身为公司的高层主管,不是眼睁睁地看着被强迫提早退休或遣散的员工默默地打包走人,而是要有同体心。拿出真心诚恳地跟他们说因为破产,再生支持机构介入后,无法继续保护他们……你们说出实话了吗?”
虽然知道日航必须在月底前提交重整计划给法院审核,截止日期迫在眉睫,经营团队及一线员工除忙着计算出公司能销减多少固定费、预估将来确切利润、拟出成功率高的成长策略等外,日常航行业务也得正常执行。但是和夫必须要说出重话,日航不能再躲在象牙塔内,务实地面对一切,才能有契机来解决问题。
看着日航董事及高级干部如戴上能剧面具般的面孔,和夫在心中悄悄叹了口气。
“要有真诚、认真、无私希望他人变得更好的利他心……”
角落一旁的经营干部们,突然低下头来窃窃私语。
“为什么在我们忙得要命的时候,还要听他说这些国小公民与道德课本的内容呢?这个非常时期,底下的员工都忙得火烧屁股,还得丢下他们来上什么研修课。”说话的人还张望了一下四周,生怕引起别人注意。
“可是稻盛会长的两家公司京瓷和KDDI的营业额加起来有五兆日元哪,一个能从零创造出如此佳绩的企业家必定有什么过人之处……还是听听吧!”坐在前排的池田董事突然转头对悄悄说话的干部们低声道。
站在台前年迈却不见老态的和夫,中气十足地继续说道:“把应列入这个月的费用摊到下个月,往后拖延问题;或是其实是被竞争公司抢走客户,报告时却说是经济不景气;只要是商业人士应该都做过一两次这类的事吧。”和夫严厉的表情换上了慈祥的笑容。“不可以说谎,或许你们觉得这要求很简单,但其实非常困难……”他滔滔不绝地说着,时间不知不觉过了两个小时,却不见和夫喝过一口水。
“你们比我的孩子年纪还要小,就把我当父亲看待也无妨。”和夫说到这儿,原本死气沉沉的高层干部发出了笑声。
和夫嘴角微微上扬,停顿了一会儿后说道:“所以等一下会议结束后,请大家留下来参加联谊会跟我喝一杯吧,开会前航务部的川名已经跟你们告知了,还请大家踊跃参加啊!”
近五十名参加会议的董事与干部们,陆陆续续地起身走向收取联谊会会费的长桌,面容清秀梳着包头的川名由纪正忙着点收费用。
一名助理提着大袋子,将鱿鱼干、瓜子、啤酒拿出来利落整齐地排放好。
“对不起,我先告辞了。”
五六位董事拒绝和夫的邀约,借口要赶回去帮忙加班的部属或回家处理事情,匆匆离开会议室。
“董事会议室是专门决定公司重要政策的神圣场所,竟然被稻盛会长拿来嗑瓜子,喝啤酒,聊天……”
“是啊,那个从制造业过来的老头子,这是在阻碍我们做重整计划。”
菊池董事跟着另一位企业再生机构的成员走出办公大楼,一同等待司机时,他们还一同抱怨着。
不可思议的V形反转
三弦的声韵荡漾在空气中,艺伎拨弄着弦轻轻唱道:
曾几何时发已乱
人间皆作如是说
双蝶狂舞花丛中
舞伎们扭动柔软的腰肢,踩着小碎步来回蹬踏。
“池田还没来吗?”黝黑的水树董事听着轻柔的曲调,欣赏一字排开的六人舞伎,整个人眉开眼笑地端着清酒扯着嗓门问道。
“大概是不来了,我们先喝吧。与其留在那里喝啤酒听老人唠叨,不如在这里自在快活些。”光头的大川董事斜靠在年轻的艺伎身上,摸着肥胖的肚子说道。
“反正要在日航存活,最重要的就是见风转舵。”水树董事放下酒杯起身坐直,“大西、植木那派,虽被池田称为小毛头军团,但实力不容小觑,看他们计划执行方面都相当得体。”植木是破产之后被选拔为高层董事的机师,大西是跟随稻盛的现任社长,过去是整备部的部长。
“是吗?”闭眼任由艺伎揉捏的菊池董事冷笑道,“年薪三千万还在吵着加薪的机师工会出身的人,你想会有多得体。”在复杂的工会体系中,菊池最擅长见缝插针挑拨工会间的矛盾,而后在错综的政商关系中取得有利地位。他并不是不希望负债高达两兆的日航重整成功,是太清楚日航的骨干早已被官僚体系侵蚀殆尽。
“别这么说——就事论事……植木相当认真努力,对于加薪的部分,他也从不在乎……不过话说回来,池田到底跑哪儿去了?看到他走出会议室了啊。”水树董事问道。
“他留在会议室参加联谊会了。”菊池拍了拍手,请女侍进来换菜,“这样也好,可以向他打听会长到底在弄什么名堂。”
“上点醒酒茶跟小菜吧。”菊池向女侍吩咐,又转头对其他人说,“明天早上九点还有预算报告会议,今晚可不能喝太醉。”
万里无云的天空,炽热的阳光将忙碌的东京街头烤得快要融化。
池田结实壮硕的身躯深埋在旋转椅中,五十五岁的他重视健康,坚持运动,除了眼角的皱纹及鼻子两侧的笑纹几乎看不出年龄。
1972年进入日航的他,有很长的一段时间待在日航集团的中枢部门经营企划部,2000年时当选最年轻的执行董事,并辅助与他同批当选的西松遥会长,在JAL[123]、JAS[124]合并案中担任智囊团中的要角,若非破产,池田将是西松最有力的接棒人。
他望着窗外繁华热闹的景象,七月的暑气仍逼退不了上班族的工作热情。
“除非全体员工都拿出认真的态度,否则重整不会成功。”
昨晚留在会议室参加联谊时,稻盛会长的这番话在他耳边久久挥之不去。
最后一位董事偕同破产管理人走进会议室后,室内灯光瞬时暗了下来,台前布幕随着投影机的播放缓缓下降。
“针对接待室,维修整备,货物邮务在亚洲、大洋洲及中国地区……我们投入两亿的预算分别在人事管理……因为国情不同,餐饮及备品上的细节还得请项目经理策划新一季的样式……还有四亿的预算……”
负责预算执行的大川董事,站上台开始说明如何执行十亿日元的预算。
“别说十亿日元了,我一毛钱也不会给你。”和夫突然打断董事报告的议题。
会议室内的气氛顿时凝结。
“会长,请恕我直言,这个方案之前已经通过预算了。”大川董事涨红着脸解释。执行董事会提出预算执行的议题,不过是一种仪式……
“如果你以为只要提出预算就一定拿得到,那就大错特错。”和夫语气僵硬,似乎在隐忍着什么。
“你愿意自己掏出十亿日元投入在这个事业上吗?”和夫拍桌吼道。
“不……那个……”大川支支吾吾。
“你以为这十亿日元是谁的钱啊?公司的钱吗?错!这些钱是员工在困境中流血流汗赚来的利润吧?”
“是的。”
“你没有资格用这些钱。你可以离开了。”
大川被稻盛会长赶下台经过池田旁边时,原以为身处董事经营中枢的池田会对他投以关怀的眼神,没想到他深沉的目光却停留在稻盛会长身上。大川心里陡然一惊。
接下来准备上台报告的高层主管,都忙不迭地低头翻阅文件更改字句。
“你错了!”
“不行!”
“你根本没搞清楚状况!”
和夫对着接连上台的董事及主管们连番炮轰,不断否定经营团队的想法。
会议室里除了和夫以外的三十几位与会者,几乎全都被和夫一连串穷追猛打似的审问弄得精疲力竭,全身冷汗直流。
“五十几年前我刚从家乡的鹿儿岛大学毕业,便进入京都的松风工业专门制造高压绝缘体的公司……还记得当时松风遇到了经营瓶颈,眼看我苦心主持参与的开发案就要夭折……”和夫走到台前,分享他年轻时创业的故事——与七位同伴离开原公司创立京瓷,废寝忘食地工作,一心一意想让京瓷成为“原町第一、中京第一、京都第一,进而全日本第一的工厂”。
原本紧绷的气氛渐渐变得轻松,底下所有人聚精会神地聆听。
“……身为一个经营者,我是这样一路走来的。”和夫语重心长地说道。会议时间结束后讲台的灯光亮了起来,和夫宽阔额头旁的白发仿佛蒙了一层光晕。
灰蒙蒙的云,被东方地平线初升的朝阳染得层层火红。
凌晨第一班从羽田机场飞往美国洛杉矶的日本航空JL001班机,在跑道上滑行准备起飞。
波音七四七宛如巨鸟般,缓缓从地面飞升到云端。
待客机平稳地飞在平流层顶端时,空姐走进乘客的座舱巡查搭乘旅客的状况。
系着蓝底花色领巾的空姐,笑容可掬地穿梭在座舱,一边点头示意一边留心旅客的需求。
结束例行的安全设备广播后,扩音器传来机长的声音。
“各位乘客您好,欢迎搭乘日本航空JL001班机,由于工作职务的关系我不能亲迎各位乘客登机,现在您可以看右边的窗户,那特别高耸的山峰,就是日本壮阔神圣的富士山……”略带磁性的嗓音,介绍着飞机底下不着云雾的风景。
两位靠近过道的男性乘客突然向前方的空姐招手。
“这是给你们的,要加油。”年纪较大的男乘客递出一张纸片笑着说道。
“学姐、学姐……”别着“实习生”牌子的年轻空姐拿着小纸片快步走进厨房,她张望了一下却不见乘务长的身影。
“学姐——”年轻的空姐绕了一圈儿发现乘务长蹲在置物间旁。
“你也拿到了卡片了吗?”乘务长低头闷声问道。
“是啊——”年轻秀丽的脸庞兴奋地点头。
乘务长不发一语起身拉开她上方的置物柜。
“天……啊……”年轻空姐睁大眼说不出话来。
“当公司宣布必须裁员时,我好怕自己是一万九千名中的一个……保住工作后,我跟其他资深机务员都不太敢面对新任的会长……因为毕竟是我们这一群人害公司失去信用,在稻盛会长第一次来视察的那天,大家都有被大声责骂的心理准备……没想到……”乘务长断断续续的哽咽说道,“没想到……会长竟然……竟然说公司的经营目标是追求员工物质及精神上的幸福,会尽全力追求大家的幸福而努力……”她再也忍不住地放声哭了出来。
敞开的置物柜全部贴满卡片[125],每张都写着对日本航空祝福的话语。
年轻空姐忍着盈眶的泪水颤抖地握着手中的纸片,觉得一股热流涌在心窝……久久无法出声。
2011年5月。
停留在树梢的残樱被风吹落,粉色花瓣在空中轻轻飞舞。
内阁会议结束后,菅直人[126]首相走进办公室,一脸平静地望着南侧玻璃窗外的大片草坪。
门开了,内阁改革后的新任国土交通大臣马渊澄夫,领着企业再生机构[127]的高层躬身走进。
各自向首相行礼后,在油画旁的长桌边坐了下来。
“向您报告这一年多日本航空实施重整计划的状况:在确认重整前日航的总负债为两兆三百三十三亿日元……”再生机构芥川委员长语气平板地叙说,“更生计划中共有十四项执行要项,分为短、中及长期可达的预期效果内容。从中削减飞机种类数量,调整航线[128],集中资源、建构机动力高的组织经营体制,裁减人员[129],修订人事资金及员工福利制度,压缩各类成本及出售非航运为主的子公司[130]……也因削减机材,放弃不合成本的路线,导致座位供给减少营业规模缩小,所以营业额比之前减少1698亿日元。”
芥川委员长端起杯子喝水,等首相翻阅到下一页,又接着说道:“详细的数字就如同数据所述,2010年综合业绩约为1325亿日元的营业额,与1641亿日元的营业利润……”
“等一下。”首相抬手请他暂停报告,专注地盯着文件数据,“这……”长期跑基层晒得一身古铜色的菅直人首相,微弯的眼睛睁得越来越大。
“更生计划中的最理想利润是641亿日元……但现在呈现的数字也太……太不可思议了。”首相猛然站了起来,一旁的大臣及委员长也跟着离开座椅。
“1884亿日元……1884亿日元,是原定目标的三倍……足足三倍啊——”菅直人首相拉高了语调,几乎藏不住内心的喜悦。这可是日本经济史上的头一遭啊!
“向您报告,包括超收益的1243亿日元,这是日本航空成立六十年以来的最高赢利纪录。”芥川委员长脸上挂满了笑容。
“太不可思议了……如此严厉的重整计划,不但能切实执行还超越了所有人的期待。记得初期的更生计划中,内部数字显示在危险的边缘,国内都看日航将会迈向二次破产……”首相停顿了一会儿,望着玻璃窗外澄澈的蓝天,“到底稻盛会长主持下的日航集团,在这一年零四个月的时间里发生了什么……竟然如此神奇。”日本国内的人都知道稻盛会长是虔诚的佛教徒,难道是……
2012年3月,日本航空当期的营业利润更进一步达到了2049亿日元,同年9月日航股票在东京证券交易所重新上市;从破产到股票重新上市,仅仅花了两年零八个月时间,创下史上最短纪录。
3月19日,一百多位国内外记者,聚在东京品川区日航总公司的二楼机翼厅。
强烈的灯光下,和夫与植木董事同时现身在媒体前。
“感谢大家百忙当中前来参加日航国际记者会,在此容我说明四月一日起即将开始实施的新体制……未来将由大西贤会长和我本人,以稻盛灌输给我们的经营哲学、部门独立核算制度为两大支柱,秉持虚心求教的态度站在前方继续努力下去。”植木董事面对媒体记者缓缓说道,短眉下的眼睛流露出浓浓的不舍。有如严父又像慈祥长者般的稻盛会长,这两年多来不眠不休地耐心指引他们正确的方向,而今在日航顺利重新展翅飞翔后,终究是得卸任离去。
美国洛杉矶京瓷集团教育总部中心。
来自日本、中国、印度、越南、新加坡、韩国、菲律宾、美国、加拿大、墨西哥、巴西、俄罗斯、瑞士、法国、以色列等遍布世界五大洲三十五个国家的各分公司社长、董事及高层干部全都齐聚一堂。
可以容纳近五百人的会场,不规则的半圆弧造型、阶梯式座椅以及隐藏式电子翻译设备,简约大气又充满十足的现代感。
植木义晴带着一批日航高层鱼贯地走入会场,身为前任会长亲自指定的航线统筹本部部长,尽管对于稻盛亲自传授的经营哲学已了然于胸,可是面对未来总有说不出的彷徨,他们真的能以正确的计划判断下一个目标吗?
拿出藏在西装上衣口袋的《日本航空哲学》[131],看着台前慷慨激昂的各国分公司社长分享着如何更有魄力地执行经营理念,过去与稻盛会长相处的点滴仿佛又跃然于眼前。
京都,伏见区。
盛开的樱花错落在繁华的市中心,这座古都经过千年历史洪流,仍默默地展现傲然的骨气,承受时代巨轮的转动。
五十多年前从老家鹿儿岛来到京都打拼,那豪情万丈的青年现已白发苍苍。
和夫站在京瓷总部大楼的最高层,目送前首相鸠山先生离去的车队。
玻璃窗旁的和夫欣赏着春天的景色,和煦的阳光轻洒在他红润的脸上。
世人都说,他是奇迹的创造者,二十三岁投入精密陶瓷,赤手空拳打造出两家世界五百强企业,拥有遍及全球近十万名员工,而已过古稀之年的他又在一片惊呼声中重振衰败的日本航空。
和夫回到特制的长形办公桌前,大女儿津子早已在旁等候多时。
“爸爸——您还没结尾呢!”津子打开了计算机轻笑道。
稻盛和夫靠坐在旋转椅上,时而专注时而闭目沉思。
“……我在没有经验,也没有知识,更没有胜算的情况下,可以说是以赤手空拳的方式投入了日本航空的重整工作。我唯一依靠的东西就是‘生而为人,一以贯之,正确地做正确的事’这个根基于道德的经营哲学……日航的重生如实展现了人的心灵具有多么强大的力量……在经营十二条法则中,这些事情的重要性超越了时代与环境的变迁……利润必须贯彻走在正道上,而它的基础就是为他人着想的利他心。我的著作《生存之道》所论述的观点也深切反映了佛教和中国诸子百家的思想……”和夫继续述说着。
中庭的花园里几只色彩斑斓的蝴蝶,从微敞的气窗飞进,停在厚实的木质书柜上。
已累积出版数十部著作的和夫,仍勤勉不倦地写下他的经营哲学之道……
灿烂阳光盈满了办公室,照亮了绢面泛黄、字迹苍劲有力的书匾——敬天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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