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山

    我从繁华的北部到达这个叫约克的小镇时，行驶了一整天，迎着最柔美的朝霞出发，在最柔美的晚霞中抵达。

    从门外信箱里取来房东留的钥匙，打开门，就见玄关边摆放着一盆花，确切地说是在一个有缺口的花缸里挤着五颜六色的野花，花的中间插着一张绿色卡片“Yourfriend”（你的朋友）。我想，这是房东的意思，鲜花总是被赋予一种情怀和仪式。我从车里拿来一个空纸箱，把这堆野花和绿色的卡片扔进了纸箱，走出了家门。

    约克小镇古老而萧瑟，一幢幢灰色的砖瓦平房掩映在茂密的大树下，窗口透出星星点点的亮光，有犬声、猫声和乌鸦声，晚霞大块大块地覆盖下来，开始是红色的，慢慢地变成了紫色，再后来就成了灰色，和灰色的砖瓦房拥吻在一起，街上稀有闲逛的人影，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这些，是我来约克小镇前了解的。现在，果然不假。

    街道没有人影，灰色的砖瓦房里却灯影绰绰，一条人行道曲曲折折，我知道人行道的终点是一眼望不到边的平原，这对现在的我来说太重要了，我急需摘下墨镜，袒露双臂，在一个空阔荒芜的地方放纵自己。一种久违的无所顾忌让我加快了步伐，却在不远的拐角处被一堆野花挡住了去路，我蹲下来，那是几束用彩带绑起来的鲜花，红黄蓝白紫，各种颜色都有的小花，花束中间有一块绿色的长方形木条，木条上写着“Yourfriend”，你的朋友？又是你的朋友，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朋友？看着像是一个小小的纪念碑，这里也许发生过什么意外，这些野花下面也许埋有一只救过主人的忠心小狗？或者是……或者是……我想象不出，也无暇多想，我的生活是远离想象和鲜花的。

    晚霞渐渐地成了紫色，我在这片空旷的平原上撒野。拥有或失去有时候就在一念之间，我如哲人一样告诫着自己，浑然不知一个高个子老女人已经走到了我身边。直到现在我仍觉得有点诡异，明明这一目了然的平原上就我一个人，她是怎么冒出来的？她用英文对我说话，语速相当快，我大概能听懂，尤其是她说“I'myourfriend”（我是你的朋友）。这真是一个奇妙的小镇，短短的时间里看到听到的都是“你的朋友”，她递给我一张绿色的卡片，这次我看清了，除了正面的“Yourfriend”，背面密密麻麻地写着一段话，高个子老女人快速地背诵着这段话，大概的故事：很久很久以前一个晚霞满天的日子，约克小镇的苏珊小姑娘在街上碰到了一个疤痕满脸的流浪汉，他盘坐在地上，看起来疲惫不堪像是病了，苏珊拉着流浪汉的手要他跟着自己回家去吃饭，街上的人们都对苏珊说不可以带陌生人回家，但苏珊不理，快到家门口时，绸布似的晚霞淹没在天边了，周围漆黑，他们被一块大石头绊倒了。苏珊临终前对妈妈说，他是我的朋友，一个陌生的丑陋的流浪汉，苏珊说是她的朋友。妈妈为了纪念善良的苏珊，在她跌倒的地方竖了一块绿色的写着“Yourfriend”的牌子，每当朝霞升起时妈妈总会把苏珊喜欢的漂亮野花放在牌子边；每当夜幕降临，妈妈总是把灯开亮，使那段路不再黑暗。渐渐地，小镇的人们都自觉地加入了这个行动，于是，一天天一年年地过去，小镇的路边一个个的鲜花堆越来越多，透出光亮的房子也越来越多，没有路灯的小镇在夜幕下却是星星点点，很是亮堂，直到太阳升起，直到朝霞满天。

    故事挺凄美，我不去想是真是假，心底也无波澜。绕过一堆堆的“Your friend”，借着一家家从窗户透出来的灯光，我到了自己家，才发觉自己的房子在黑暗中如此阴晦——晚霞映照时我出门了，却没有开灯。

    房东老爷爷和孙女等在家门口，小姑娘手里捧着一束野花，她踮起脚后跟把那束野花递到我的胸前，然后拉过我的右手低下头亲吻了我的手背，我也用西方的礼节亲吻了她的额头。房东老爷爷和孙女走了。我开门开灯，空荡荡的房子突然被一个个镜头占据：平原上讲故事的高个子女人，故事里满脸疤痕的流浪汉和美丽的苏珊，路边一个个的“Yourfriend”，还有房东老爷爷和小孙女的等待，以及北部的那场熊熊烈火，撕心裂肺的叫喊……

    我从纸箱里捧出那些野花，细心地一枝枝整理，用彩带一束束地绑起来，在明天朝霞满天时，我要第一个把野花献给苏珊，在这当中，我想到了平原上的高个子女人讲故事时一直温柔地看着我，告别时还拥抱了我；小孙女居然亲吻了我的手背，还接受了我的回礼；我意识到自己今天很长时间没有盯着这疤痕累累的双手了，很长时间没有去触摸这疤痕累累的脸了。

    （原载《浙江小小说》创刊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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