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秋

    那年头，倒地瓜是需要大智慧的，俺七叔就是这么一个能干的人。

    七叔年龄不比我大，但是人家萝卜小，长在“辈”上。倒地瓜这活儿我真从他身上学了不少。

    那时候，从地瓜收完，到大雪封地，人们在出工前或收工后，差不多都要到地里倒一会儿地瓜。翻来覆去地倒，地瓜当然越来越少，好多人翻了大半天，也倒不出一个完整的地瓜，倒地瓜的人也日渐稀少。可是七叔总有办法，几乎每次都能满载而归。

    倒出来的地瓜，跟正常刨出来的地瓜不一样，吃着又脆又甜，特别受用。最奇怪的是还有一种“飞地瓜”，也叫“贼地瓜”。它老长的“飞根”扎到很远很深的地方长，因为地下土质坚硬，被挤得变形，曲里拐弯，是地瓜中最好吃的。七叔是找“飞地瓜”的好手，见到一条地瓜根，即便跑到七八米远的沟里也被他挖出来，有时候还能带出一窝窝新鲜的地瓜，这要不是亲眼所见，实在难以信服。

    聪明人干啥也不差。上学，七叔也是一把好手，年年都被评为三好学生，敲锣打鼓送回家。与他相比，我就逊色不少。常常被父母挂在嘴边训斥：咋不跟着你小叔好好学学。久而久之，我多少也有点小怨恨，心想，怎么所有的好事都轮到他身上了呢？

    高中毕业那年，他成了恢复高考以来，村里唯一一名大学生，十里八乡没有不知道的。而我，只能灰溜溜回家继续修理地球。后来，好不容易顶替父亲上班，到城里谋了一个小差事，老实本分照应生活。

    大学毕业，七叔回到了县物资局上班，那可是一个肥差事，村里老少爷们没少跟着他沾光。我们两家家境也越落越大，逢年过节去他家走动，他总是开导我。干事不能太老实，要有眼光。这就像是小时候倒地瓜，看见别人都在倒的地方，坚决不能过去。要找那种边角地头，别人没有发现，或人家故意留着的地方下手。干事，要赶巧，还要趁早。不知道为啥，我总是学不来。

    那一年，全国上下建筑钢材奇缺，价格像水漫金山的样子，噌噌地涨。一天下午，七叔突然找到了我，叫我的小名。什么，我手头有一批上好的钢材，你抓紧借一笔钱盘下来，一个月后，保准你能翻番。我回家折腾了一个晚上，愣是没有凑齐一个数。气得他脸色铁青，从紧闭的嘴唇里蹦出了一句话，孺子不可教也！从此，再也没有跟我谈及买卖的事。

    他跟七婶能在一起，也有一段故事。据说，七婶是当年的校花，百里挑一的美人，老早就被辅导员老田号下了，经常约着谈心，指导作业。人家老田，名牌大学毕业，家境好，风度翩翩，还略通音韵，可不是一般庄户人家所能比的。七叔看在眼里，记到心上。几年如一日，每逢节假日、礼拜天，不声不响对七婶早接晚送。偶尔七婶有个头疼脑热，他也不避嫌疑，嘘寒问暖，端茶送水不离左右。那年暑假，放着家里农活儿不做，他硬生生到七婶家干了四十天短工。就凭这机灵劲，把七婶的父母一举拿下，抱得美人归。

    七叔的“钱途”跟仕途一样比翼齐飞，越做越大。人也从县城到市里，再到了省城。后来，除了过年回家，我想见一面都难，竟也断了联系。直到不久前，听说他被双开，就关在离县城不远的农场。七婶子捎信，说他想见我一面，就带着我来到他劳改的农场。

    这又是一个深秋的季节。一路上，各种农作物大都收完，树枝光秃秃的，满目萧然。现在的农田也跟过去不一样了，全部是机器耕种收获。刚刚翻过的几块地瓜地里，一片片丰腴的地瓜兀自晾在那里，也没有人理睬。

    听管理人员说，即便是在里面，七叔也是好样的。他改造态度积极，搞了几个发明创造，还组织了一个文艺社团，自己编排节目引导大伙儿弃恶从善呢。

    不一会儿，七叔挽着裤腿，一身泥土，匆匆来到了会见室。这么多年，除了略显消瘦，他居然没有太多变化，特别是脸上竟没有丝毫的愧色。他一进屋就说，你知道小时倒地瓜，我为什么能够每一次都满载而归吗？

    为什么？这可是我久思不得其解的地方。

    除了我会观察地形，投机取巧，还隔三岔五从公家的地里，早刨一些，藏到隐蔽地方了。他呵呵呵的笑声，显得那么坦然。

    估计是那时太容易，才有今天这结果。这回好了，一切都可以从头开始。地瓜，现在可是极好的经济作物。这里面的品种不行，你回去，从老家里找一些良种来，我在这里搞一下试验。等出去了，我跟你一起秧地瓜，咱再也不用去“倒地瓜”了。

    （原载《红豆》2016年第12期）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