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永林

    他不知道在地窖里待了多长时间。

    吃喝拉撒都在地窖里。吃喝都由父亲送。一天二十四小时待在黑咕隆咚的地窖里很难受，他哭喊着不肯待在这里。

    父亲恶狠狠地说：“你再哭闹，就不给你送吃的，让你饿死在地窖里。”

    “爸，我要出去，我要出去！”他仍大声哭喊着。

    父亲下了地窖，在他脸上狠狠地扇了两巴掌：“你想让全村人知道你被我关在地窖里，然后让警察来抓我，把我枪毙？我被枪毙了，你就高兴？你如再喊，我就把你杀了。”

    听了父亲最后一句话，他赶忙闭了嘴。父亲能杀母亲，也一样能杀他。

    这天深夜，父亲对他说：“儿子，爸爸给你找了个妈，她明天就来家里。你待在地窖里，她会发现的，那就有麻烦。我给你找了个新住所。”

    父亲把他拉出地窖。

    父亲拉着他往门外走，他走了两步，腿一软就瘫在了地上。父亲摸了摸他竹竿样细小的腿，叹口气说：“你再忍两年，到时大了，懂事了，嘴巴严了，就不会乱说我害死你母亲的事，你就自由了。”

    父亲背上他往村后山里走去。

    路上，父亲一直同他小声地说着话：“但愿你大了，不会恨我。都怪我那天喝了酒，你妈脾气又那么臭，对我骂个不停，我一失手就……我也想到自首，一命抵一命。但我死了，你怎么办？我可不想你饿死……”父亲哽咽得讲不下去了。

    他满是泪水的脸紧紧贴在父亲背上。

    来到一个山洞口，父亲说：“你爬进去吧，我在洞里面已经铺好了被子。我每天晚上会给你送吃的。”

    父亲一走，他就骇得哭起来，可又不敢大哭，怕人听见，拿手捂着嘴巴哭，一直哭，哭了许久，后来哭累了，就睡着了。

    一连许多个夜晚，他就这样一直哭，哭累了不知不觉地就睡着了。

    开初，父亲每天晚上送饭给他吃，后来两个晚上或者三个晚上送一次饭。一天晚上，他实在饿得慌，便爬出洞口找吃的。白天他不敢爬出洞，怕人看见。尽管没有月亮没有星星，但他的视力极好，连地上一只蚂蚁他都看得清清楚楚。

    这天晚上，他找到几只野鸡蛋，把蛋壳打碎，直接喝，还找到了许多野果子。

    后来每天晚上他都爬出洞找吃的。尽管不会走路，但他爬得很快，比跑得都快。为了掏鸟蛋，他还学会了爬树。后来再高再直的树他都可以爬上去。

    后来他又长了一条大尾巴。有了尾巴，他爬树更快了，也更敏捷灵活了。再高的地方他都可以跳跃，尾巴可控制速度，可平衡身体。

    冬天来了，他还穿着秋天的衣服，他觉得冷。他想：要是像狗或者像老鼠那样长一身毛就好了，那样就不冷了。

    冬天还没过去，他的身上真的长了一层厚厚的毛。

    但他伤心的是父亲再也没来送吃的给他。那次送吃的是很久以前，已隔了半个月没为他送吃的。父亲在洞口喊他，他装作没听见，不应。父亲就叹口气说：“唉，死了也好，省得受罪。”原来父亲一直希望他死。

    那天晚上他又梦见了母亲，母亲哭着说：“儿呀，你要为妈报仇。”醒后，他大哭，但他不知道怎么为母亲报仇。他还小，力气也小，打不过父亲。明的报不了仇，只能来暗的。他便想到给父亲投毒。他采了一些有剧毒的草，拿石头砸成汁，把毒汁包在树叶里，去了自己家。当他要往水缸放毒汁时，房里竟传来婴儿的哭声，父亲说：“我儿子乖哟……不哭哟……”他的心一颤，从敞开的窗子跳了出去，随手把毒汁扔了。

    他进了村小学，从一间教室拿了几支彩色粉笔。他在村头一户人家的墙上画起画来：一个一脸血的女人躺在地上，地上也满是血。一个男人手里拿着一把刀，刀上滴着血。旁边有一个一脸泪水的小男孩，小男孩手捂着脸，不敢看这一切。

    他一笔一画画得极认真，他想把男人画得更像自己的父亲，但画了涂，涂了画，仍觉得不像。

    第二天深夜他去看时，画已经被人擦掉了。他猜是他父亲擦的。他猜想父亲晚上准睡不着了，准又过担惊受怕的日子。他竟然没有一点儿报复后的快感。

    他又在墙上画了起来。

    画又被人擦掉了。

    他再画时，打着手电筒的父亲来了。父亲见了他，惊叫：“老鼠，儿呀，你咋变成一只老鼠？”父亲的声音竟夹着哭腔，“儿呀，是爸爸对不住你，都是我把你害成这样。儿呀，放过我吧，我进去了，你几个月大的弟弟怎么办？”父亲朝他跪下了。

    他再没画画了。

    一天深夜，他在树林里吃饱喝足，刚要合上眼，听见洞口有说话声，便坐了起来。一个女孩爬进了洞口。女孩拧开手电筒，刚见他，便“啊”地喊了起来，洞口有人问：“怎么了？”他忙向她摇头，示意她别怕。她便说：“没啥，一只老鼠。”洞口的人走后，他问她：“你父母怎么把你送这儿来了？”女孩说：“我妈生了两个女儿，还想生个儿子，若超生，要罚很多钱。母亲就说我在河里淹死了。这样我妈就可以再生一个。你呢？你怎么到这儿来了？”他不说话。

    传来几声猫头鹰的叫声，叫声阴森森地骇人，女孩的汗毛全竖起来了，全身起了鸡皮疙瘩，身子也抖了起来。女孩往他身边靠了靠，他像大哥哥一样抚着她的头说：“别怕，慢慢会习惯的。”

    “我还是怕。”她的声音都抖了起来。

    他便把她搂住了：“现在不怕了吧？”

    她嗯了一声，许久问：“你咋变成老鼠的？”

    他说：“你也会变成一只老鼠的。”

    （原载《小小说选刊》2016年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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