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的粗暴一点,是把卷成圆筒的衣服扔到助手的枕头上。
枕头上当然枕着脑袋, 脑袋上不仅有头发,还有昨天被狠狠击中的鼻子。
星琪保护好脆弱的鼻梁, 警惕地望着侦探, 提防她再丢东西过来,另一手摸出枕头下的手机。
五点五十七分。
侦探又扔来一双厚袜子,“别发愣了, 快起床。”
已经清醒过来的星琪抄手接下彩虹色棉袜,放到一边,然后铺开衣服, 慢吞吞地分着内衣外衣和正反面,心想侦探不会要等着她换完衣服吧?
没有。
“十分钟后出发, 速度快点。”
侦探像丢卷衣筒似的硬邦邦丢下这句话, 转身离开阁楼。
星琪晃晃脑袋,鼻腔喷出两股气,还好, 没再出血。
不过她其实很感激侦探粗暴的叫|床方式。
她做了一晚上噩梦, 画面和场景不停切换,她一晚上都在拔足狂奔,不知道是在逃离还是追逐着什么。
四点钟生物钟提示她该起床,她也清楚意识到该起了, 但就是没办法醒过来。
梦境不再受自我控制,又仿佛分裂出另一个意志,强迫她沉入深渊。
出小区大门看到高高悬挂的大红灯笼,星琪在心里叹了口气。
怪不得。
要过年了。
越野车在双向六车道疾驰,要隔数十米才能看到一辆两辆车,多数是空空荡荡的公交。
海城东区是上世纪九十年代集中建设的新区,大部分新海城人逢年过节还是要回老家,平日热闹的城市难得陷入沉睡。
过了中环,城市方呈现出酣睡醒来的活力。
路上往来的车辆多了,居民区和商业楼附近到处可见热气腾腾的煎饼摊。
“做噩梦了?”
驶入前方24小时快餐店停车点时,侦探问。
星琪坦然地说:“是。”
侦探没问助手具体做了什么噩梦,她看起来只是确认猜测是否正确,转口问道:“过年想要多久的假期?”
“我可以自己提要求吗?”
“你可以提意见建议。”侦探道,“比如你想要半个月,那我可能给你批七天。”
“那我想要一个月呢?”
“你告诉我哪里有一个月的带薪假,我也去应聘试试。”侦探斜她。
“要是您给我放一个月的假,我就能去学开车。不要工资也行。”
“你想学开车?”
“不好意思总搭您的便车呀。”
这件事星琪想了好久,别的不提,起码她得替侦探分担一些体力劳动。
“你有车吗?”侦探反问。
“诶?”
“你想开我的车?”侦探握紧方向盘,目光中满是戒备。
“……啊?”
“你没听说过车是女人的情人吗?”
什么跟什么……
啊?
“等你有车了再来跟我提学开车吧,我的车是不可能给你开的。”侦探推门跳下车,到副驾敲敲车窗,“下来,离我的小宝贝远一点。”
星琪:“……”
星琪回头看了眼侦探今天开出的座驾,也是越野车,不过比平时那辆更粗犷豪迈,四只轮胎像弓起背时刻准备进攻的黑猫一样紧紧咬着地面,扛起轮廓刚硬的墨绿色车身。
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好吧,侦探的确偏好狂野粗暴。
进餐厅,侦探找了个靠窗位置坐下,指派助手去买早餐:“我要一份A套餐。”
星琪浏览了遍菜单,断定侦探根本没看A套餐的具体餐品,“A套餐豆浆是黑米或红枣,您要什么口味?”
“黑米。”
点完餐,星琪和另外两名顾客一起在取餐台前等餐。
侦探支着下颌,百无聊赖地环视四周。
星琪看到玻璃窗外有名男性肆无忌惮地盯着侦探,脸上挂着令人很不舒服的表情,然后伸长脖子朝建筑后方喊了句,另一名男性从旁边转过来,也看向玻璃窗内。
侦探撩了撩头发,侧面看起来她像是冲那两名男性微笑,不止于此,还朝他们挥了挥手。
搞什么啊。
星琪烦躁地移开目光。
这时,后厨走出一名手托餐盘的服务员,“2122号顾客,您的餐品好了。”
星琪低头看单子,2124。
突然间她察觉到什么,倏地看向那名送餐员。
给《江山·万里游》画外包的小鹤,蒋云鹤。
她戴着透明口罩,眼睛布满血丝,但神色犹如窗外初升的朝阳,洋溢着暖融融的生气,语调轻快地问顾客是否需要酱料或辣椒。
星琪兴冲冲回餐桌,“侦探侦探,我看到小鹤了。”
侦探懒洋洋道:“你再多睡一会儿,我们就得明天见她了。”
侦探知道她在这里上班,所以特意过来的?
“2124号顾客请取餐。”
星琪从声音辨识出这次送餐的不是小鹤。
“去取餐。”侦探催她。
星琪取了餐回来,把A套餐放到侦探面前。
侦探指着油条和薯饼,一脸嫌弃道:“怎么都是油炸食品?”
她果然没看菜单随便乱点的。
“不想吃,走吧。”
星琪拿上自己点的粥和两只花卷,打消了用交换食物留侦探吃早餐的念头,腾出手带上黑米豆浆。
因为她看到一道眼熟的身影经过方才偷窥男站着的地方,是小鹤。
她下班了。
小鹤步行十分钟乘上325路公交车,星琪查过线路图,终点站是黄山疗养中心,并且不经过另一处目标。
“就是这里了。”侦探笃定道,“陆笙一定在。”
越野车一路飞驰向黄山疗养中心。
这是一家非盈利性质的看护机构。
侦探停好车刚解下安全带,星琪赶紧把花卷和豆浆递过去,腿上放着的手机显示小鹤搭乘的那班公交还有12分钟到站。
她把预估时间报给侦探,问:“吃完早餐再去来得及吧?”
“来得及。”侦探咬了口花卷,慢慢地咀嚼着,直到统统咽进肚子里才开口问,“放假有地方去吗?”
星琪呼吸一滞。
侦探问的不是去哪儿,而是有没有去处。
“都没看到你跟家里打电话。”侦探语气平淡,“我很关心你的,不知道吗?”
星琪机械地往嘴里送青菜肉丝粥,含含糊糊道:“太感动了。”
车内一时陷入静默,星琪如芒在背地数着倒计时,公交显示还有6分钟进站,她三下五除二把废弃物整理好,收进一个纸袋,“侦探,我去丢垃圾。”
*
蒋云鹤走进疗养院侧门。
“小鹤,下班啦?”门卫爽朗地喊道。
“王叔早呀。”
“奶奶一大早就在等你,她有礼物要给你嘞。”门卫用手比划出方形,“小鹤想知道是什么吗?”
“谢谢王叔好意啦,”小鹤笑眯眯地说,“留个惊喜让我期待下吧。”
她在签名簿“邵侯笺”的下方写下自己的名字,友好地告别门卫。
邵侯笺,稍后见?
真是个有意思的名字。
*
“蒋云鹤是奶奶捡来的弃婴,祖孙俩相依为命,之前靠拾荒为生,后来有政府补助。蒋云鹤上高中开始做兼职,用来支付自己学美术的费用。”
星琪小声复述技术外援发来的资料,不放心地透过防火门的小玻璃窗看外面。
蒋云鹤进的房间离防火通道仅仅四五米,随时都可能过来。
走廊尽头有个戴大口罩的保洁工好像对她们起了疑心,拿拖把反复擦着脚边的两块地砖,不时往这头瞄。
“奶奶去年不小心骨折,送去医院后,又检查出罹患阿兹海默症。祖孙二人没有积蓄,去不起好的疗养院,蒋云鹤本打算辍学,但奶奶为了不拖累蒋云鹤,离家出走了,后来被警察送回家,帮祖孙俩联系了这家非营利性疗养中心。蒋云鹤通过网络寻找外包,同时也做各种兼职、小时工,应该是这时候认识的陆笙,开始帮她画游戏插图。”
侦探淡淡道:“是个好孩子。”
“但是……”星琪不太理解,“这和陆笙有什么关系?她藏在哪儿啊?”
“不是说过了嘛,就在这家疗养院。”
侦探下颌枕在助手肩膀上,看了眼窗外。
看到小鹤一面后退着往外走,一面向里面挥手,侦探推门出去。
“奶奶不用送我,后天等我来跟你一起看春晚呀。”
里面唔唔地应了声,蒋云鹤转过身,脸上犹挂着幸福与期待的明快。
是个浑身充满能量的女生。
看到有两人挡在面前,蒋云鹤稍有些讶异,但礼貌地停下脚步,“请问有什么事吗?”
“我们找你没事,有人找你有事。”侦探的视线越过她,投向后方戴着大口罩的清洁工,“陆笙,那份协议不具有法律效用。”
清洁工闻言一震,随后把拖把靠在墙边,揭开口罩,拨开刘海遮住的眼睛。
正是陆笙。
“小鹤,我有件事要和你商量。”
*
“和杀人一样,离家出走也有动机。”侦探用无关紧要的口吻说道,仿佛用来打比方的不是可怕的谋杀。
星琪在心里暗暗反驳:“才不一样呢”。
“搞清楚‘隐身’的原因,这桩委托就迎刃而解了。”
“那‘隐身’原因是什么?”
“记得那晚在陆笙旧住处你说了什么吗?”
星琪想了想:“冷?”
“装傻。”侦探不客气地弹她脑门,“你说,天这么冷,陆笙可能也想找个人暖床。”
“呃……”
“问你个问题,要是你中了五百万,你会和谁分享?”
“我不可能中五百万,我又不买彩票。”
“假如我给你五百万呢?”
“您为什么要给我五百万?”星琪惶恐。
“算了,当我没问。”侦探不想跟她纠缠下去,“总之,陆笙碰到了分享的难题。”
一个人为了自己的理想,为了自己喜欢的事情可以坚持多久不要回报?
竹之生工作室坚持了四年。
陆笙坚持了至少四年。
最早为工作室攒下基础的那款卡牌游戏,算是一时走运,但也倾注了年轻人对游戏的热情和创作才华。
这之后的四年,工作室做了六款游戏,回报寥寥无几,翟良志提议散伙,赵威、王风立时响应,只余陆笙独自维护《江山·万里游》。
“游戏不仅美术部分主要出自陆笙和蒋云鹤,最早的策划和程序也是陆笙亲力亲为。”
“它是陆笙的个人作品。”
《江山·万里游》和目前市场流行、投资方青睐的游戏走的不是同一条路,没有处处圈钱的陷阱,就算充值也不一定拿得到稀有画作,甚至还有限制数量的储物格设定——收获的画作达到上限,玩家不得不忍痛割爱,舍弃旧画作以获取新作品。
从游戏模式到内容画面,诸多细节体现着制作者满满的心血,它绝不是迎合玩家的大流之作。
工作室解散多日,游戏一夜之间大爆,弃船逃走的同伴纷纷回头,要收益、要分红,要卖给大公司榨出全部价值。
“但陆笙不是吝啬与同伴分享回报。她没这么小气。你回忆下徐玲那天的那身行头和她的新车。其他人也拿了不少奖金。王风在老家直接买了公寓。赵威购买了理财产品。游戏第一笔分成到账,翟良志立即辞职,没日没夜泡在牌场。昨天他输光了最后一点钱,所以才找我们问情况。”
“喔……”
“A集团的合作意向是个契机,或者说是催化剂,促使陆笙清醒。”
她可以和同伴分享成果,但那些人并不是和她同舟共济的伙伴——她顾念和大伙奋斗多年共同创作的旧情,但其他人不是这样。
翟良志沉迷赌博,徐玲过着自由职业者的惬意生活,赵威稳扎稳打,王风干脆安家立业。
没有人提议重组竹之生工作室,再做一款游戏。
大家只想分了钱好聚好散。
仅此而已。
在旧住处的那晚,陆笙想到了帮游戏画外包的蒋云鹤。
为了照顾生病的奶奶,蒋云鹤同时做很多兼职。她是在校生,在网上没什么名气,尝试用自己的一技之长赚钱,一定把价码压到很低,好“薄利多销”。
竹之生工作室那时候条件不好,给不出很高的报酬,陆笙的要求又比较高——“遇到小鹤,是意外之喜”——她的原话。
“她们现实中是不是频繁往来倒在其次,游戏里有不少彩蛋。”侦探打开游戏给星琪看书房,“注意看‘千里婵娟’线。”
和爱情有关的画作里总是藏着不起眼的白鹤和竹笙——暗合陆笙、蒋云鹤的名字。
大概充满热情的人总会被相同灵魂吸引吧,这两人不约而同选择用画传达自己的感情。
“这么说的话……”星琪问,“为什么陆笙不直接找小鹤呢?”
“陆笙害怕了。”
“她怕什么?”
“怕自己变成翟良志那种人。”
雪中送炭是好事,可送炭的人日后以当年的送炭之恩索取过多,就会让人觉得“当时你没送那块炭就好了”。
熬过寒冬,不把炭收起来,反而没头没脑往人脸上蹭,炭自然就变成了脏兮兮惹人烦的东西。
“竹之生工作室中间的那六款游戏之所以失败,我想有部分责任应归于翟良志。”侦探分析道,“他的能力不如其他人想的那么高。但因为他是老大哥,他就成了其他人潜意识的领航者,依靠。”
“有前车之鉴,陆笙不想以过来人的身份过多干涉蒋云鹤。”
“人与人相识相知都有一个观察期,对有些人需要很久,陆笙认识到那些人并非她的同伴,前前后后花了五年。对有些人却不需要那么久。陆笙假借义工的身份在疗养院呆了近十天,从奶奶和周围人口中更全面地了解了蒋云鹤,知道她不像自己年轻时那么没主见,知道她有自己的追求,所以……”
把一切摊开。
星琪回忆着分别前听到的陆笙和蒋云鹤的最后一段对话。
“小鹤,你夏天就毕业了,工作室重开,我想你来做主美,这就意味着你必须放弃别的兼职,可以吗?”
“当然可以了,陆老师。”小鹤答应得很爽快,随即提出自己的要求,“但是我每周至少要看三次奶奶,所以不会加班到很晚,如果奶奶遇到紧急状况,我也会立即请假,您能接受吗?”
“没问题。”
*
“我以前招过助手,有自称只需要一个锻炼机会的实习生,没呆满一周连招呼都没打就走人了。还有拿着一堆资格证书来应聘,做不好简单的逻辑测试题,却要说我题出的有问题。在你之前有个省级退役运动衣,让他去一次烂尾楼,哭着喊着说家里有小孩有老婆他不能死。没劲透了。”
等红绿灯时,侦探偏过头看了眼助手,“你能坚持这么久,我很感动。”
那双眼睛盛着明晃晃的笑意,星琪明显感觉到心跳加快,却没有往常嘭嘭嘭敲鼓的不安,因为侦探此时的笑容比窗外的蓝天更清澈,不掺杂丝毫杂质。
“真、真的吗?”
“是啊。”侦探捏了把助手的耳朵,“我们也是双向选择,你选择了我,我也选择了你。”
作者有话要说: 这故事下章还有个小结尾。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