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不得什么?
星琪在心里问, 侧过脸看她一眼,随即将视线转回遍布裂纹的窗户。
不识庐山真面目, 只缘身在此山中。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一旦答案直观呈现, 人们马上醍醐灌顶:“老早说这货不太对”、“就觉得他挺吓人”、“还好跟他不熟”。
幸免于难以挽回的打击, 情感弹簧会在纷杂情绪中来回跳转:庆幸逃过一劫,愤慨遭遇背叛,马后炮的真知灼见, 捶胸顿足的悔不当初……不一而足。
但某种意义上而言,这是好事,它代表人们暂时处于相对安全的环境, 有闲暇去思考应对方案之外的杂事。
星琪环视放了六盏充电台灯的厨房。
这地方绝不算小。
锁上门,除了仅容体型相对瘦削的女性侧身进出的窄窗, 没有其他入口。
换气扇多而小, 正常人类绝对钻不进来。
食物和水充足。
最令人拍案叫绝的是摄像头下方的水台,原本看起来稍显多余,动几个螺丝简单改装, 即可用来解决生理问题。
屏幕上看难免忽略细节, 置身其中,方才领会设计上的未雨绸缪。
不用问,她也知道这些出自谁的手笔。
怪不得保护欲过剩的侦探那么爽快同意她自己来。
她肯定预演了今日场景,做好万全准备。
可是……
星琪用手背蹭蹭额头, 抹开贴在汗湿皮肤上的短刘海,望向红点闪烁的摄像头。
子弹是怎么回事?
外面是什么情况?
侦探突然提示远离窗口,似乎她没预料到竟会演变到如此极端的地步。
她还安全吗?
博士是万鸿洲,小侯爷和常颖、赵立斌夫妇在外面会不会受他控制?
“你跟大侦探有联系吧?”陈溪来到星琪身旁,佯装潇洒地单手撑门,汗湿的手下滑一段,她换了姿势,双手抱臂,肩膀靠在门框。
“不是很稳定。”
“有的联系就成。”
陈溪把手放在星琪肩上,隔着布料感受到微颤,显是惊魂未定。
星琪以为她会问一些尖锐的问题,比如:枪为什么早不打晚不打,偏偏在发现是她的时候打;既然博士是万鸿洲,其他人在外面岂不是很危险……
但是没有。
这位画风奇特的陈总缓过神来居然还有心情开玩笑:“大结局前必须得来场动作戏,要酣畅淋漓,要目不暇接。不然观众肯定说结尾太草率,没意思没高|潮,啪啪给你打个负分。最好还得抓一两个前期讨喜的角色领盒饭,不这样就骂你无脑爆米花没意思没深度俗套大团圆。”
“看电影不就图个放松图个爽嘛。”星琪自然地站在观众的立场,“让讨喜的人物领盒饭,小心我们集资给你寄刀片哦。”
陈溪反手弹她脑门,“翅膀硬了嘛!”
听到苏姐的笑声,星琪也不由得稍稍放松心情,漫无边际地猜想着侦探的剧本。
她要不要写一份自己的?
这样想着,星琪握住门把手,轻轻下压。
“冰箱背面。”耳机响起侦探的声音,不知是室外风大还是在运动,她的气息不太匀,“没我通知,不要出去。等我一会儿。”
然后是短促的闭麦提示音。
一心二用有个限度啊夏小珘。
大喘气了还把我关在这里。
用腹诽驱散忧虑,星琪在侦探说的位置找到一只手机。
开了机,屏幕自动跳出模糊画面。
外面的监控。
电筒落到地板上,堪堪照亮一小块扇形区域,但只能看到前面满地杯盘狼藉,组装餐桌的桌板似乎是被撞开的,歪斜地架在凳子上。
桌板一角隐约有什么东西在晃动。
星琪定睛辨认,发现那是一只抖个不停的脚。
苏姐很快认出脚的主人:“小侯爷!”
陈溪大约是费了点力气才没翻出白眼,“你跟小侯爷……”
“不是你想的那样。”苏姐打断她。
陈溪难掩戏谑:“那请问是何种真挚友谊让你放弃怀疑他的傻叉老爹,给他打掩护给他处理烂摊子?”
突如其来的发作震得星琪一愣,不明白为什么自从苏姐问了“找的是不是老侯爷”,陈溪就跟她不对付了。
见苏姐按着胸口,陈溪还不肯罢休的样子,星琪小声喊:“陈总?”
陈总转而把矛头对向她:“你啥时候去做开颅手术把你脑瓜瓤里的水控了行不?咱们苏大姐早就知道侯家那个老不死的不是东西,一直捂着呢。捂到老东西贼心烂肺都生蛆了还捂。”
“……”
星琪揉揉嗡鸣的耳朵,低头看手机。
小小的屏幕,光照有限,看不出太多东西,可这样就能避开那张哀戚的、老态骤现的面容。
她盯着电筒旁稍反光的墙板,发现了一枚先前不曾留意的黑点。
放大,不难看出黑点及周围的纹路和玻璃遭遇槍擊的痕迹极为相似。
攻击目标不止她!
星琪有些慌神。
厨房和餐厅垂直相连,两个房间先后被槍擊,那就说明枪手同样不止一个。
她犹豫着要不要告诉陈溪,后面突如其来接连的脆响。
三人齐齐望向窗台。
强风吹落了被冲击力震裂的玻璃,但看墙板,没有新子弹射进来。
星琪示意陈溪看屏幕。
“这他爹的是要赶尽杀绝啊。”
陈溪咒骂几声,自行拿过手机缩小画面,正要排查其他地方,忽见半截身子和半颗反光的脑袋进入光照范围。
赵立斌。
他是被人推开的,身形摇摇晃晃,以半跪姿势稳住重心,小心地弯腰,探头跟桌板后的人说些什么。
“……秃驴果然也不是好东西。”
星琪嘟哝道:“都是东西还分好坏?”但是不知大智若愚的陈总因何得此结论,过了几秒,她反应过来,“你是说枪手是他带来的?”
“你以为呢?就他热心澎湃要带特种人才。常颖可她老公的骄傲了,一会儿给我们发六七次信息,说让小夏一定要等他们来了,说什么带了探路的侦察兵,搞了半天带的狙擊手。”
陈溪退出监控界面,一面说,一面熟练地输入一串号码。
理所当然打不通。
陈溪气得差点儿摔了手机,星琪眼疾手快去捞,然而那滑溜溜的小东西在手上跳了两下,不受拘束地坠向地板。
屏幕绽开花枝两朵,倒是不影响看东西。星琪也想和陈溪说稍安勿躁,相信侦探,但她也知道,她已经没法看着手机坐等新指示了。
她甚至不敢想那三个字。
她也想出去。
无论是天气,还是一墙之隔的博士,种种元素充斥着令人不安的压抑。
星琪恍惚觉得似乎又回到那时,尽管仰靠的长辈和“指导老师”洗脑循环地告诉她,有一整个公社的兄弟姐妹叔叔阿姨做后盾,可两年多前跌下悬崖的那刻,她心里清楚,她孤苦无依。
因为公社是一个庞大的将她彻底笼罩的谎言,没有人在乎她的想法,没有人解答她的疑惑,所有人都在训练她应该怎么想,不该产生哪些想法。
她一个人无法对抗为她量身定制的规则。
盯着地板看了会儿,星琪弯腰溜墙根来到窗下,想了想,拿起水槽旁一只白瓷盘,慢慢举高到窗框高度。
没反应。
接下来换脑袋。
没等头顶头发受风飘飞,耳机电流声嗞嗞响起,随后她听到侦探带着淡淡笑意的声音:“到你出马了。”
星琪嗖地跳上窗台,“你在哪儿?”
“两点钟方向。”
星琪往右看。
雨雾浓稠,视线也因为涌出的泪水而模糊,隔着很远的距离,她却看到了。
或者说,她感觉到了。
“我在这里。”
****
门打开只有一掌宽度,呕吐物的酸臭直冲鼻腔。
星琪屏住气,扭头看了眼虚弱却仍撑出微笑的苏姐。
她想对苏姐说其实她没必要抱歉,然而陈溪在窗外向她招手,她比出OK手势,也把这话抛在脑后。
调整好呼吸,待视线适应昏暗,星琪走出厨房。
通往二楼的楼梯经过窗口,约是忌惮子弹,四人老老实实窝在餐厅。
不,也不是很老实。
小侯爷在地上拧成一团,时而抽搐,时而打着呼噜。
常颖和赵立斌这对怨女痴男仍僵持不下,在线表演中青年夫妻感情危机。
“不是你安排的,不是你安排的你给我出去试试啊!”
“你这不让我去送死嘛媳妇……”
“你不出去我出去你给我死开!”
“……别别别冲动啊,就一小时不到了,媳妇你再等等,我求你了。等这事儿翻篇了你打我骂我剐我都行,你不想想自己想想家里的孩子……”
“……”
最安静的是万鸿洲。
他看似怕死地躲在最深的角落,实际上用那双反射幽幽冷光的眼睛旁观此间闹剧。
星琪毫不怀疑他对侦探的计划有所揣摩,有自己的部署。
她来了,于是其他人不复存在。
电筒在地上,光在中间,博士在黑暗的深渊回望她。
星琪拉过一把椅子,面朝博士坐下。
过去无数个夜晚,她在比眼下更浓重更纯粹的黑暗中等待博士步入高高在上的坐席,俯瞰一切。
等待他剖析她近段时间的活动,她的不足。
有时候她得跪着,有时候她得背着沉重的木枷。
即便现下他坐在地上,他仍是居高临下。
看她微皱起的眉头,察觉她冷静表面下快要溢出来的惶恐不安。
她的声音在颤抖——
“博士。”
星琪出了声,夫妻俩终于停下了“你不走我走”、“你不能走我也不走”的对话。
“谁?”
问句没有主语,星琪也没有给他们明确指向,“你们可以出去了。”
常颖二话不说起身,然而被赵立斌死死箍在怀里,“媳妇儿别信她,她是小偷!她要把咱们都骗出去挨个灭口了!”
星琪捡起手电筒,光照在万鸿洲脸上。
“初次见面,博士。”
万鸿洲被强光晃了眼,抬手遮住眼,露出恰如其分的疑惑,“你不是杨小米,你是……小尚?”
他在装傻。
当然了,他怎么可能坦白承认他是博士。
她熟悉他的步速、呼吸节奏、用词习惯,哦,还有他的气味。
这些个人特征对星琪来说,就像指纹,一目了然,然而无法作为证明呈送给别人。
灯光向小侯爷倾斜。
侯老头的所作所为跟侯秉钧没什么关系,看他现在这副醉鬼模样,星琪说不上厌恶,但实在提不起同情。
“两年前,我见过你。就在我几个小时前回来的地方。”星琪慢慢地说,“你和一位自称侯爷的老先生一起。”
星琪并不如表现出来的那么平静,一股类似电流的东西在皮肤表层跳跃奔腾,愤怒好像实质化了。
她努力保持理智。
“既然我来了这里,那位老先生现在什么处境,你应该很清楚吧。”
“她啥意思,真的是老侯爷?”常颖问。
赵立斌踢踢侯秉钧,烂醉如泥的小侯爷给不出回应。
星琪无暇分心去想他们怎么不走。
“哦……”万鸿洲五指作梳,将额前湿漉漉的头发捋向头顶。“看来你想起来了。”
他的态度过于泰然,常颖停止在丈夫怀里挣扎。
“没错,两年前,正是我那位忘年交救了你。”
星琪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老友极爱效仿蓑翁寒夜泛舟垂钓,也因此,他才恰好救了你。当时你伤的很严重,浑身都是血,头和后背都有伤。老友本想送你去医院,但你很抗拒去医院,也求他不要报警。他认为你有难言之隐,可是既然碰到了,老人家宅心仁厚,不会见死不救。”
房间的酸臭味更加浓郁,喉头翻涌着酸苦。
星琪绷紧了后背,很想转身离开。
怎么会有这么厚颜无耻的人?
当面扭曲事实,颠倒黑白?
万鸿洲哂然:“你后背……大概接近右肩骨的地方应该有个疤,具体第几根肋骨我不记得,是槍伤。很幸运,没有伤到内脏。”
星琪下意识将右脚缩进左脚后,交叉双腿,不让自己逃走。
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枪伤的疤痕,但她想起来一件事。
“你想到什么了,对吗?”万鸿洲说,“老友记得那天他先听到一声枪响,看到有人从悬崖摔下来,他还看到有人在悬崖上看了很久,然后头也不回离开了。”
我什么都没想到。
不对,她记得清清楚楚。
她不是失足坠下悬崖,而是被一股很强的力推了一把。
先是一声怪响,然后有东西破空而来,没错,是枪。
她被枪的冲击力推下悬崖。
枪有消声器,万鸿洲说的老友在崖下断然听不到枪响,他在撒谎,他在编故事。
但喉咙发不出声音。
“出于好奇,老友打听过情况,后来得知山上一户人家出了入室抢劫的血案,而委托的私人安保是赵总的公司。我呢,正好和赵总的弟弟有过几面之缘,所以问过他。结果让我觉得很奇怪,没有任何报告。”万鸿洲转向常颖,“有个问题,咱们在山庄守株待兔成功我就想问了。”
常颖突地尖叫:“博士!他是博士!老赵!快叫人抓他!”
万鸿洲不为所扰,抬高音量:“当时夏侦探说你公司安保主管,也就是你的堂弟给了一份贻笑大方的报告,把送信给你们,告诉你们入室抢劫致人重伤的犯罪团伙总共有四人的送信人——后来我们都知道,那位送信人就是流窜三江流域的藏品大盗,就是我们面前这位小尚姑娘——渲染得神乎其神。因为他报告里说不清楚送信人的性别、年纪、身高,会不会是因为……”
他制造了个紧张的短暂停顿,目光瞥向侯秉钧,“跟小侯爷一样,喝醉了?”
没错。
要是那天她没有为了保险起见,就近把信给酒气冲天的人,她不至于被偷袭。
“立安的主管当值醉酒,开槍射伤无辜路人——别忘了,那个时候,我们谁都不知道她的身份。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万鸿洲摇头,“不敢想,不敢想。”
赵立斌咯咯笑,像放下千斤重担,抚弄妻子后背,搂过她发抖的肩膀。“没事的,嘘,我不跟爸说,我帮你处理。”
与其说他是安慰妻子,毋宁说他也拥有了妻子的把柄,他如释重负,热络道:“小万,咱昨天不是说要帮你培训中心装设备嘛,好说好说,我免费给你装一批。最新系统,带人脸识别的,实时分析的。”
万鸿洲彬彬有礼地道了谢。
真像一出荒诞戏。他们背诵自己的台词,照着剧本一颦一笑。
那么你呢?星琪问自己。
她想吐。
她就算摊开说明万鸿洲是博士,人们依然只顾自说自话。
本来就是啊。
苏姐最先察觉侯老头自导自演引走保安,但因她和小侯爷不为人知的关系佯装不知;赵立斌勒索小侯爷,按下对侯老头的怀疑;安保主管当值酗酒,随意射人;常颖包庇亲戚,又或是维护公司名义,协同篡改报告,隐瞒事实;侯秉钧真的不知道侯老头精神不正常吗……
这幢建筑的所有人,都不是无辜的。
“他说的是真的。”耳机冷不防响起侦探的声音,她肯定在室外,因为听起来格外遥远、空洞,少了星琪熟悉的温度,“你后背有伤。”
“我不……我不知道,我也不记得了。”星琪低声说,这音量她甚至不能确定侦探听不听得到,但万鸿洲仿佛听到了。
他浅淡一笑,正面看任谁都不会否认那笑容充斥着轻蔑、讽刺、傲慢。
然而他的正面只有星琪,也只有她看得清博士的真面目。
“我能作证。”赵立斌嫌恶地用脚踢开侯秉钧的一条胳膊,“都是小侯爷——啊呸,侯秉钧和侯阳武搞的鬼。”
星琪又看到万鸿洲一抹盖不住的自得。
赵立斌想把所有罪名推给侯家父子——正中他下怀。
万鸿洲在炫耀他不费吹灰之力控制了赵立斌,更可怕的是:他在试图蛊惑藏在她背后的侦探。
星琪一动不动。
时间在意识缥缈无着时毫无厚度。
不知过去多久,可能只是一两秒钟,地上一坨飞速移动的不明物体和说不出的焦糊味唤醒了星琪神智。
当旋转的速度变慢,不难看出那是半只烤鸡,有东西擦着鸡翅膀嵌入墙板,余力仍能带动烤鸡撞上墙壁。
星琪把手电筒移向墙板上冒烟的弹孔。
黄铜弹壳留了半截在外面。
赵立斌双手抱头,重重拍响头顶,一只眼睛不受控制地眨动。
这跟之前的鉛彈有着本质区别。
也就是说,他的人被控制了。
赵立斌惊惧地望向星琪,几分钟前他骗妻子不要出去,说小偷会把他们都灭口了。
谁知道一语成谶?!
“谁?”
“反正不是你的人。”星琪晃晃脑袋,一字不差地复述侦探的话,“你告诉枪手,如果到时候不方便联系,就以倒扣酒杯为号,数五秒开枪,主要目标是胖子,其他人也无所谓。”
常颖恍若大梦初醒,“赵立斌?”
“不是……”赵立斌放开妻子,连滚带爬地往星琪方向接近,“到底是谁?”
星琪闪身避开赵立斌,听侦探指挥去开门,“出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嘛。”
余光掠过万鸿洲,居然捕捉到他后退的瞬间。
电筒的光持续照明,他的喉结不住滚动。
让博士出现破绽原来只要半只鸡。星琪给自己讲了个笑话,很捧场地笑起来。
风带来沁人心脾的草木清香及丝丝凉意。
与此同时,长久笼罩心头的浓重阴影悄然退散。
星琪感到前所未有的畅快,她踮起脚在夕阳下寻望,甚至想就这样抛下一切去找侦探。
但不行,身后一连串动静提示她,事情尚未完全了结。
常颖呆呆地站在那儿,手里举着只剩瓶颈的酒瓶。
赵立斌醉酒似的转了好几圈,软软地歪倒在地,一柄□□就插在他脚边。
“他……想……”常颖说不下去了,呜呜地哭出声,跌跌撞撞地进厨房,吐得惊天动地。
星琪在雨过天晴的夕阳斜晖下直视万鸿洲:“今年三月,你丢了一批货物。买家是你自己联系的,你给的价格很优惠,可以说白送。很不幸,就算白送,对方对延期交货的容忍度也非常低。他们给你下了通牒,所以你急需一批货周转。”
万鸿洲的右手背在身后,松动的表情再次恢复无懈可击,如同精致的面具人,挂着标准微笑。
“别装什么操控一切无所不能的博士了,你也会被逼上梁山,也会为了钱铤而走险。你顶多擅长花言巧语编故事,要么就死皮赖脸强行给自己加戏。”
星琪停下来,放下电筒,静静地注视着杵在角落的万鸿洲。
说话。
说点什么。
就这么放弃真的让人很沮丧,长久以来主宰她意志的博士居然如此不堪一击。
他怎么连迈出阴影的迹象都没有?
还是说他根本就没她记忆中的那么强大,而是那时候她过于弱小?
天色渐晚,星琪不耐烦等下去,“你想生根发芽当蘑菇吗?”
“你有没有想过一件事。”万鸿洲终于开口。
星琪摆出洗耳恭听的姿势。
“升学宴那天,是所有人的第一次,你有机会逃走,你没有。如果你离开了……就……”
他身体一震,话音戛然而止。
射入万鸿洲眉心的并非子弹,是一枚针。
他转动眼珠,找到亲自教化的实验对象。
“都是你的错。”他说,“那天,要不是你……就……”
不会是眼下这种局面。
赵立斌躺在地上,头顶汩汩往外冒血。
常颖吐完了,蜷坐在他身边,手里拿着一瓶酒,想往他头上倒,却是一口接一口地喝。
苏佩文抱着不知为何在昏睡中嚎啕大哭的侯秉钧。
原来是这样。
星琪“啊”地低呼出声。
侦探在监控室三番两次打断她的原因在这里。
第一次盗窃成功,不仅改变了她个人的人生轨迹,也让在场众人走向岔路。
种种一切,肇始于那天。
有些易于犯错的人习惯在犯下的过错败露后为自己寻找借口,找替罪羊。
——必须有人得为我所做的事及今日下场负责。
不公平的社会制度;无钱无势的家人;从不付出努力坐拥一切的朋友;看不起我的上级;漠然的路人……
是你们的错,你们都得担负责任。
——除了我自己。
与之相反的心理同样存在。
——如果我当时没有做出那个选择,会不会事情就不一样?
无论如何,星琪都是其中牵涉最深的那个,她是漩涡的中心。
即便她现在不再年少无知,不会觉得福利院孤寡衣食无着都是她的错,可很多事她会不自觉地内疚和自责。
侦探在监控室打断她的那几次,正是负面情绪崭露头角的时候。
但是侦探干脆利落地将苗头斩草除根。
夏小珘比我更了解我。星琪心想。
她蹲下来,将半杯冷水悉数浇在万鸿洲脸上。万鸿洲目光散乱的眼睛受冷水刺激微微睁开,视线在她脸上聚焦了几秒,终于在药物作用下缓缓合上。
几秒钟足够了。
“罪魁祸首是你,我可不敢当。”
门口出现一条长长的影子,星琪转过脸,在亮起的灯光中问:“抓住博士算不算重大立功表现?能减刑的那种?”
****
四五个穿荧光背心的人进入视野。
远处,直升飞机的探照灯扫过树冠。
只剩一线的夕阳照亮机身,随后没入山峰,闪烁的红蓝光芒取代了机身标识,成为彰显所属单位的重要标志。
喧闹最终被抛在脑后。
“其实你放我去不只是为了抓博士,对不对?”
“嗯?”
“这次来的人除了暖场王陈总,每个人或多或少都犯过错,没有中立方。而且我觉得,你还想告诉我,和这些人比起来,我反而是最无辜的那个。如果他们中间任何一个人做了不同选择,我应该不至于坏脑壳。所以你说的算账是真的算总账。每个人都算一遍。”
“要你没有说到蘑菇,打出的就不是麻醉针了,兔子。”
“呃……”
星琪埋进侦探的颈窝,深深吸了口,“嗯,是我的夏小珘。”
侦探抬手准确无误地摸到她耳朵,“嗯,是我的兔子。”
星琪笑得差点儿从她背上滚下去。
“想想其实没关系,我能理解。”星琪轻快地说,“你看哦,苏姐也好,侯秉钧也好,甚至常颖——自己珍重的朋友,父亲,亲戚,公司名誉……往往自己眼前的最重要。至于一个从天而降的小偷,管她死活呢。”
“不是。”
“好了好了,我正要说,别打断我。”
“……”
“我说没关系,是因为我知道我在某个人心里很重要,她一定会披荆斩棘找到我,接我回家,把我当成世界上她最重要的宝贝。然后啊,我们就幸福快乐到白头了。对吧,夏宝贝?”
夏宝贝没立刻回答,夏宝贝悄悄红了耳垂。
那之后很久,漫山遍野的山叶依旧会在微风吹拂时重复那个答案。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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