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记得是从什么时候起我开始学着认字,大概也总在四岁到六岁之间。我的老师是马景恭先生。现在我无论如何也记不起有什么类似私塾之类的场所,也记不起有什么《百家姓》、《千字文》之类的书籍。我那一个家徒四壁的家就没有一本书,连带字的什么纸条子也没有见过。反正我总是认了几个字,否则哪里来的老师呢?马景恭先生的存在是不能怀疑的。
虽然没有私塾,但是小伙伴是有的。我记得最清楚的有两个:一个叫杨狗,我前几年回家,才知道他的大名,他现在还活着,一字不识;另一个叫哑巴小(意思是哑巴的儿子),我到现在也没有弄清楚他姓甚名谁。我们三个天天在一起玩,洑水,打枣,捉知了,摸虾,不见不散,一天也不间断。后来听说哑巴小当了山大王,练就了一身蹿房越脊的惊人本领,能用手指抓住大庙的椽子,浑身悬空,围绕大殿走一周。有一次被捉住,是十冬腊月,赤身露体,浇上凉水,被捆起来,倒挂一夜,仍然能活着。据说他从来不到官庄来作案,“兔子不吃窝边草”,这是绿林英雄的义气。后来终于被捉杀掉。我每次想到这样一个光着屁股游玩的小伙伴竟成为这样一个“英雄”,就颇有骄傲之意。
进入一师附小
我于1917年到济南投靠叔父那一年,念了几个月的私塾,地点在曹家巷。第二年,我就上了一师附小,地点在南城门内升官街西头。所谓“升官街”,与升官发财毫无关系。“官”是“棺”的同音字,这一条街上棺材铺林立,大家忌讳这个“棺”字,所以改谓升官街,礼也。附小好像是没有校长,由一师校长兼任。当时的一师校长是王士栋,字祝晨,绰号“王大牛”。他是山东教育界的著名人物。民国一创建,他就是活跃的积极分子,担任过教育界的什么高官,同鞠思敏先生等同为山东教育界的元老,在学界享有盛誉。当时,一师和一中并称,都是山东省立重要的学校,因此,一师校长也是一个重要的职位。在一个七八岁的小学生眼中,校长宛如在九天之上,可望而不可即。可是命运真正会捉弄人,十六年以后的1934年,我在清华大学毕业后到山东省立济南高中来教书,王祝晨老师也在这里教历史,我们成了平起平坐的同事。在王老师方面,在一师附小时,他根本不会知道我这样一个小学生。他对此事,决不会有什么感触。而在我呢,情况却迥然不同,一方面我对他执弟子礼甚恭,一方面又是同事,心里直乐。
我大概在一师附小只待了一年多,不到两年,因为在我的记忆中换过一次教室,足见我在那里升过一次级。至于教学的情况,老师的情况,则一概记不起来了。唯一的残留在记忆中的一件小事,就是认识了一个“盔”字,也并不是在国文课堂上,而是在手工课堂上。老师教我们用纸折叠东西,其中有一个头盔,知道我们不会写这个字,所以用粉笔写在黑板上。这事情发生在一间大而长的教室中,室中光线不好,有点暗淡,学生人数不少,教员写完了这个字以后,回头看学生,戴着近视眼镜的脸上,有一丝笑容。
我在记忆里深挖,再深挖,实在挖不出多少东西来。学校的整个建筑,一团模糊。教室的情况,如云似雾。教师的名字,一个也记不住。学习的情况,如海上三山,糊里糊涂。总之是一点儿具体的影像也没有。我只记得,李长之是我的同班。因为他后来成了名人,所以才记得清楚。当时对他的印象也是模糊不清的。最奇怪的是,我记得一个叫卞蕴珩的同学。他大概是长得非常漂亮,行动也极潇洒。对于一个七八岁的孩子来说,男女外表的美丑,他们是不关心的。可不知为什么,我竟记住了卞蕴珩,只是这个名字我就觉得美妙无比。此人后来再没有见过。对我来说,他成为一条神龙。
转入新育小学
然而,世事多变,风云突起,为了一件没有法子说是大是小的、说起来简直是滑稽的事儿,我离开了一师附小,转了学。原来,当时已是“五四”运动风起云涌的时候,而一师校长王祝晨是新派人物,立即起来响应,改文言为白话。忘记了是哪个书局出版的国文教科书中选了一篇名传世界的童话“阿拉伯的骆驼”,内容讲的是:在沙漠大风暴中,主人躲进自己搭起来的帐篷,而把骆驼留在帐外。骆驼忍受不住风沙之苦,哀告主人说:“只让我把头放在帐篷里行不行?”主人答应了。过了一会儿,骆驼又哀告说:“让我把前身放进去行不行?”主人又答应了。又过了一会儿,骆驼又哀告说:“让我全身都进去行不行?”主人答应后,自己却被骆驼挤出了帐篷。童话的意义是非常清楚的。但是天有不测风云,这篇课文竟让叔父看到了。他大为惊诧,高声说:“骆驼怎么能说话呢?荒唐!荒唐!转学!转学!”
于是我立即转了学。从此一师附小只留在我的记忆中了。我从一师附小转学出来,转到了新育小学,时间是在1920年,我九岁。我同一位长我两岁的亲戚同来报名。面试时我认识了一个“骡”字,定在高小一班。我的亲戚不认识,便定在初小三班,少我一年。一字之差,我争取了一年。
新育小学的教员和职员
按照班级的数目,全校教员应该不少于十几个的,但是,我能记住的只有几个。我们的班主任是李老师。我从来就不关心他叫什么名字。小学生对老师的名字是不会认真去记的。他大概有四十多岁,在一个九岁孩子的眼中就算是一个老人了。他人非常诚恳忠厚,朴实无华,从来没有训斥过学生,说话总是和颜悦色,让人感到亲切。他是我一生最难忘的老师之一。当时的小学教员,大概都是教多门课程的,什么国文、数学(当时好像是叫算术)、历史、地理等课程都一锅煮了。因为程度极浅,用不着有多么大的学问。一想到李老师,就想起了两件事。一件是,某一年初春的一天,大圆池旁的春草刚刚长齐,天上下着小雨,“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李老师带着我们全班到大圆池附近去种菜,自己挖地,自己下种,无非是扁豆、芸豆、辣椒、茄子之类。顺便说一句,当时西红柿还没有传入济南,北京如何,我不知道。当时碧草如茵,嫩柳鹅黄,一片绿色仿佛充塞了宇宙,伸手就能摸到。我们蹦蹦跳跳,快乐得像一群初入春江的小鸭。这是我一生三万多天中最快活的一天。至今回想起来还兴奋不已。另一件事是,李老师辅导我们英文。认识英文字母,他有妙法。他说,英文字母f 就像一只大马蜂,两头长,中间腰细。这个比喻,我至今不忘。我不记得课堂上的英文是怎样教的,但既然李老师辅导我们,则必然有这样一堂课无疑。好像还有一个英文补习班。
另一位教员是教珠算(打算盘)的,好像是姓孙,名字当然不知道了。此人脸盘长得像知了,知了在济南叫Shao qian,就是蝉,因此学生们就给他起了一个外号,叫Shao qian,我到现在也不知道这两个字怎样写。此人好像是一个“迫害狂”,一个“法西斯分子”,对学生从来没有笑脸。打算盘本来是一个技术活,原理并不复杂,只要稍加讲解,就足够了,至于准确纯熟的问题,在运用中就可以解决。可是这一位Shao qian 公,对初学的小孩子制定出了极残酷不合理的规定:打错一个数,打一板子。在算盘上差一行,就差十个数,结果就是十板子。上一堂课下来,每个人几乎都得挨板子。如果错到几十个到一百个数,那板子不知打多久才能打完。有时老师打累了,才板下开恩。那时候体罚被认为是合情合理的,八九十来岁的孩子到哪里去告状呀!而且“造反有理”的最高指示还没有出来。
那时候,新育已经男女同学,还有缠着小脚去上学的女生,大家也不以为怪。大约在我高小二年级时,学校里忽然来了一个女教师,年纪不大,教美术和音乐。我们班没有上过她的课,不知姓甚名谁。除了她新来时颇引起了一阵街谈巷议之外,不久也就习以为常了。
至于职员,我们只认识一位,是管庶务的。我们当时都写大字,叫做写“仿”。仿纸由学生出钱,学校代买。这一位庶务,大概是多克扣了点儿钱,买的纸像大便用的手纸一样粗糙。山东把手纸叫草纸。学生们就把“草纸”的尊号赏给了这一位庶务先生。
在我的小学和中学中,新育小学不能说是一所关键的学校。可是不知为什么,我对在新育三年的记忆特别清楚。一闭眼,一幅完整的新育图景就展现在我的眼前,仿佛是昨天才离开那里似的,校舍和人物,以及我的学习和生活,巨细不遗,均深刻地印在我的记忆中。更奇怪的是,我上新育与上一师附小紧密相连,时间不过是几天的工夫,而后者则模糊成一团,几乎是什么也记不起来。其原因到现在我也无法解释。
新育三年,斑斓多彩。
在新育小学学习的一般情况
我是不喜欢念正课的。对所有的正课,我都采取对付的办法。上课时,不是玩儿小动作,就是不专心致志地听老师讲,脑袋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常常走神儿,斜眼看到教室窗外四时景色的变化:春天繁花似锦,夏天绿柳成阴,秋天风卷落叶,冬天白雪皑皑。旧日有一首诗:“春天不是读书天,夏日迟迟正好眠,秋有蚊虫冬有雪,收拾书包好过年。”可以为我写照。当时写作文都用文言。语言障碍当然是有的。最困难的是不知道怎样起头。老师出的作文题写在黑板上,我立即在作文簿上写上“人生于世”四个字,下面就穷了词儿,仿佛永远要“生”下去似的。以后憋好久,才能憋出一篇文章。万没有想到,以后自己竟一辈子舞笔弄墨,逐渐体会到,写文章是要讲究结构的,而开头与结尾最难。这现象在古代大作家笔下经常可见。然而,到了今天,知道这种情况的人似乎已不多了。也许有人竟以为这是怪论,是迂腐之谈,我真欲无言了。有一次作文,我不知从什么书里抄了一段话:“空气受热而上升,他处空气来补其缺,遂流动而成风。”句子通顺,受到了老师的赞扬。可我一想起来,心里就不是滋味,愧悔有加。在今天,这也可能算是文坛的腐败现象吧。可我只是个十岁的孩子,不知道什么叫文坛,我一不图名,二不图利,完全为了好玩儿。但自己也知道,这样做是不对的,所以才愧悔。从那以后,一生中再没有剽窃过别人的文字。
小学也是每学期考试一次。每年两次,三年共有六次,我的名次总盘旋在甲等三四名和乙等前几名之间。甲等第一名被一个叫李玉和的同学包办,他比我大几岁,是一个拼命读书的学生。我从来也没有争第一名的念头,我对此事极不感兴趣。根据我后来的经验,小学考试的名次对一个学生一生的生命历程没有多少影响,家庭出身和机遇影响更大。
我一生自认为是一个性格内向的人。可是现在回想起来,我在新育小学时期,一点儿也不内向,而是外向得很。我喜欢打架,欺负人,也被人欺负。有一个男孩子,比我大几岁,个子比我高半头,总好欺负我。最初我有点怕他,他比我劲儿大。时间久了,我忍无可忍,同他干了一架。他个子高,打我的上身。我个子矮,打他的下身。后来搂抱住滚在双杠下面的沙土堆里,有时候他在上面,有时候我也在上面,没有决出胜负。上课铃响了,各回自己的教室,从此他再也不敢欺负我,天下太平了。
我却反过头来又欺负别的孩子。被我欺负得最厉害的是一个名叫刘志学的小学生,岁数可能比我小,个头差不多,但是懦弱无能,一眼被我看中,就欺负起他来。根据我的体会,小学生欺负人并没有任何原因,也没有什么仇恨,只是个人有劲使不出,无处发泄,便寻求发泄的对象了。刘志学就是我寻求的对象,于是便开始欺负他,命令他跪在地下,不听就拳打脚踢。如果他鼓起勇气,抵抗一次,我也许就会停止,至少是会收敛一些。然而他是个窝囊废,一丝抵抗的意思都没有。这当然更增加了我的气焰,欺负的次数和力度都增加了。刘志学家同婶母是拐弯抹角的亲戚。他向家里告状,他父母便来我家告状。结果是我挨了婶母一阵数落,这一幕悲喜剧才告终。
从这一件小事来看,我无论如何也不能算是一个内向的孩子。怎么会一下子转成内向了呢?这问题我从来没有想到过。现在忽然想起来了,也就顺便给它一个解答。我认为,《三字经》中有两句话:“性相近,习相远”。“习”是能改造“性”的。我六岁离开母亲,童心的发展在无形中受到了阻碍。我能躺在一个非母亲的人的怀抱中打滚撒娇吗?这是不能够想象的。我不能说,叔婶虐待我,那样说是谎言;但是在日常生活中小小的歧视,却是可以感觉得到的。比如说,做衣服,有时就不给我做。在平常琐末的小事中,偏心自己的亲生女儿,这也是人之常情,不足为怪。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对于这些事情并不敏感。但是,积之既久,在自己潜意识中难免留下些印记,从而影响到自己的行动。我清晰地记得,向婶母张口要早点钱,在我竟成了难题。有一个夏天的晚上,我们都在院子里铺上席,躺在上面纳凉。我想到要早点钱,但不敢张口,几次欲言又止,最后时间已接近深夜,才鼓起了最大的勇气,说要几个小制钱。钱拿到手,心中狂喜,立即躺下,进入黑甜乡,睡了一整夜。对一件事来说,这样的心理状态是影响不大的。但是时间一长,性格就会受到影响。我觉得,这个解释是合情合理的。
看杀人
济南地势,南高北低。到了夏天下大雨的时候,城南群山的雨水汇流成河,顺着一条大沙沟,奔腾而北,进了圩子墙,穿过朝山街、正觉寺街等马路东边房子后面的水沟,再向前流去,济南人把这一条沙沟叫“山水沟”。
新育小学坐落在南圩子门里,圩子门是朝山街的末端。出圩子门向右拐,有一条通往齐鲁大学的大道。大道中段要经过上面提到的山水沟,右侧有一座小小的龙王庙,左侧则是一大片荒滩,对面土堤很高,这里就是当时的刑场,是处决犯人的地方。犯人出发的地方是城里院东大街路北山东警察厅内的监狱。出大门向右走一段路,再左拐至舜井街,然后出南城门,经过朝山街,出南圩子门,照上面的说法走,就到了目的地。
朝山街是我上学必经之路。有时候,看到街道两旁都挤满了人,就知道,今天又要杀人了。我于是立即兴奋起来,把上学的事早已丢到九霄云外去了。挤在人群里,伸长了脖子,等候着,等候着。此时,只有街道两旁人山人海,街道中间则既无行人,也无车马。不久,看到一个衣着破烂的人,喝得醉醺醺的,右肩背着一支步枪,慢腾腾地走了过去。大家知道,这就是刽子手。再过不久,就看到大队警察,簇拥着待决的囚犯,一个或多个,走了过来。囚犯是五花大绑,背上插着一根木牌,上面写着他的名字,名字上面用朱笔画上了一个红叉。在“十年浩劫”中,我的名字也曾多次被“老佛爷”的鹰犬们画上红叉,表示罪该万死的意思。红卫兵们是很善于学习的。闲言少叙,书归正传。且说犯人过去了以后,街上的秩序立即大乱。人群纷纷向街中间,拥拥挤挤,摩肩接踵,跟着警察大队,挤出南圩子门,纷纷抢占高地制高点,能清晰看到刑场的情况,但又不敢离得太近,理由自明。警察押着犯人走向刑场,犯人面南跪在高崖下面,枪声一响,仪式完毕,警察撤走。这时一部分群众又拥向刑场,观看躺在地上的死尸。枪毙土匪,是没有人来收尸的。我们几个顽皮的孩子当然不甘落后,也随着大家往前拥。经过了这整个过程,才想起上学的事来。走回学校,免不了受到教员的斥责。然而却决不改悔,下一次碰到这样的事,仍然照看不误。
当时军阀混战,中原板荡。农村政权,形同虚设。县太爷龟缩在县城内,广大农村地区不见一个警察,坏人或者为穷所逼铤而走险的人,变成了土匪(山东话叫“老缺”),横行乡里。从来没听说,哪一帮土匪劫富济贫,替天行道。他们绑票勒索,十分残酷。我的一个堂兄林字辈的第一人季元林,家里比较富裕,被土匪绑走,勒索巨款。家人交上了赎票的钱,但仍被撕票,家人找到了他的尸体,惨不忍睹,双眼上各贴一张狗皮膏药,两耳中灌满了蜡烛油。可见元林在匪穴中是受了多么大的痛苦。这样的土匪偶尔也会被捉住几个,送到济南来,就演出一出上面描写的那样的悲喜剧。我在新育三年,这样的剧颇看了不少。对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来说,了解社会这一方面的情况,并无任何坏处。
旧社会有定期举行的买卖骡马的集市。新育小学大门外空地上就有这样的马市。忘记是多久举行一次了。到了这一天,空地上挤满了人和马、骡、驴等,不记得有牛。这里马嘶驴鸣,人声鼎沸,一片繁忙热闹的景象。骡马的高低肥瘦,一看便知;但是年龄却是看不出来的,经纪人也自有办法。骡、马、驴都是吃草的动物,吃草要用牙,草吃多了,牙齿就受到磨损。专家们从牙齿磨损的程度上就能看出它们的年龄。于是,在看好了骡马的外相之后,就用手扒开它们的嘴,仔细观看牙齿。等到这一些手续都完了以后,就开始讨价还价了。在这里,不像在蔬菜市场上或其他市场上那样,用语言,用嘴来讨价还价,而是用手,经纪人和卖主或他的经纪人,把手伸入袖筒里,用手指头来讨论价格,口中则一言不发。如果袖筒中价钱谈妥,则退出手来,交钱牵牲口。这些都是没有见过世面的“下等人”,不懂开什么香槟酒来庆祝胜利。甚至有的价格还抵不上一瓶昂贵的香槟酒。如果袖筒密谈没有结果,则另起炉灶,找另外的人去谈了。至于袖筒中怎样谈法,这是经纪人垄断的秘密,我们局外人是无法知道的。这同中国佛教禅宗的薪火相传,颇有些类似之处。
国文竞赛
有一年,在秋天,学校组织全校学生游开元寺。
开元寺是济南名胜之一,坐落在千佛山东群山环抱之中。这是我经常来玩儿的地方。寺上面的大佛头尤其著名,是把一面巨大的山崖雕凿成了一个佛头,其规模虽然比不上四川的乐山大佛,但是在全国的石雕大佛中也是颇有一点名气的。从开元寺上面的山坡上往上爬,路并不崎岖,爬起来比较容易。爬上一刻钟到半个小时就到了佛头下。据说佛头的一个耳朵眼里能够摆一桌酒席。我没有试验过,反正其大可想见了。从大佛头再往上爬,山路当然更加崎岖,山石当然更加亮滑,爬起来颇为吃力。我曾爬上来过多次,颇有驾轻就熟之感,感觉不到多么吃力。爬到山顶上,有一座用石块垒起来的塔似的东西。从济南城里看过去,好像是一个橛子,所以这一座山就得名橛山。同泰山比起来,橛山不过是小巫见大巫;但在济南南部群山中,橛山却是鸡群之鹤。登上山顶,望千佛山顶如在肘下,大有“一览众山小”之慨了。可惜的是,这里一棵树都没有,不但没有松柏,连槐柳也没有,只有荒草遍山,看上去有点童山濯濯了。
从橛山山顶,经过大佛头,走了下来,地势渐低,树木渐多,走到一个山坳里,就是开元寺。这里松柏参天,柳槐成行,一片浓绿,间以红墙,仿佛在沙漠里走进了一片绿洲。虽然大庙那样的琳宫梵宇、崇阁高塔在这里找不到;但是也颇有几处佛殿,佛像庄严。院子里有一座亭子,名叫静虚亭。最难得最引人注目的是一泓泉水,在东面石壁的一个不深的圆洞中。水不是从下面向上涌,而是从上面石缝里向下滴,积之既久,遂成清池,名之曰“秋棠池”,洞中水池的东面岸上长着一片青苔,栽着数株秋海棠。泉水是上面群山中积存下来的雨水,汇聚在池上,一滴一滴地往下滴。泉水甘甜凛冽,冬不结冰。庙里主持的僧人和络绎不绝的游人,都从泉中取水喝。此水煮开泡茶,也是茶香水甜,不亚于全国任何名泉。有许多游人是专门为此泉而来开元寺的。我个人很喜欢开元寺这个地方,过去曾多次来过。这一次随全校来游,兴致仍然极高,虽归而兴未尽。
回校后,学校出了一个作文题目《游开元寺记》,举行全校作文比赛,把最好的文章张贴在教室西头走廊的墙壁上。前三名都为我在上面提到过的从曹州府来的三位姓李的同学所得。第一名作文后面老师的评语是“颇有欧苏真气”。我也榜上有名,但却在八九名之后了。
一次失败的“造反”
我在上面介绍教员时,曾提到一位教珠算的绰号叫Shao qian 的教员。他那法西斯式的教学方法引起了全班学生的愤怒。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抵抗。对于小孩子也不例外。大家挨够了他的戒尺,控诉无门。告诉家长,没有用处。告诉校长,我们那位校长是一个小官僚主义者,既不教书,也不面对学生,不知道他整天干些什么。告诉他也不会有用。我们小小的脑袋瓜里没有多少策略,想来想去,只有一条路,就是造反,把他“架”(赶走)了。比我大几岁的几个男孩子带头提出了行动方略:在上课前把教师用的教桌倒翻过来,让它四脚朝天。我们学生都离开教室,躲到那一个寥落的花园中假山附近的树丛中,每人口袋里装满了那些树上结满了的黄色的豆豆,准备用来打Shao qian 的脑袋。但是,十一二岁的孩子们不懂什么组织要细密,行动要统一,意见要一致,便贸然行事。我喜欢热闹,便随着那几个大孩子,离开了教室,躲在乱树丛中,口袋里装满了黄豆豆,准备迎接胜利。但是,过了半个多小时,我们都回到教室里,准备用黄豆豆打教师的脑袋时,我们却傻了眼:大约有三分之一的学生安然坐在那里,听老师讲课,教桌也早已翻了过来。原本就没能形成的统一战线,现在彻底崩溃了。学生分成了两类:良民与罪犯。我们想造反的人当然都属于后者。Shao qian 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东西,现在看到有人居然想砸他的饭碗,其愤怒之情概可想见,他满面怒容,威风凛凛地坐在那里,竹板戒尺拿在手中,在等候我们这一批自投罗网的小罪犯。他看个子大小,就知道谁是主犯,谁是从犯。他先把主犯叫过去,他们自动伸出了右手。只听到重而响的啪啪的板子声响彻了没有人敢喘大气的寂静的教室。那几个男孩子也真有“种”,被打得龇牙咧嘴,却不哼一声。轮到我了,我也照样把右手伸出去,啪啪十声,算是从轻发落,但手也立即红肿起来,刺骨地热辣辣地痛。我走出教室,用一只红肿的手,把口袋里的黄豆豆倒在地上,走回家去,右手一直痛了几天。
我的第一次“造反”就这样失败了。
偷看小说
那时候,在我们家,小说被称为“闲书”,是绝对禁止看的。但是,我和秋妹都酷爱看“闲书”,高级的“闲书”,像《红楼梦》、《西游记》之类,我们看不懂,也得不到,所以不看。我们专看低级的“闲书”,如《彭公案》、《施公案》、《济公传》、《七侠五义》、《小五义》、《东周列国志》、《说唐》、《封神榜》等等。我们都是小学水平,秋妹更差,只有初小水平,我们认识的字都有限。当时没有什么词典,有一部《康熙字典》,我们也不会也不肯去查。经常念别字,比如把“飞檐走壁”念成了“飞dàn走壁”,把“气往上冲”念成了“气住上冲”。反正,即使有些字不认识,内容还是能看懂的。我们经常开玩笑说:“你是用笤帚扫,还是用扫帚扫?”不认识的字少了,就是笤帚,多了就用扫帚。尽管如此,我们看闲书的瘾头自然极大。那时候,我们家没有电灯,晚上,把煤油灯吹灭后,躲在被窝里,用手电筒来看。那些闲书都是油光纸石印的,字极小,有时候还不清楚。看了几年,我居然没有变成近视眼,实在也出我意料。
我不但在家里偷看,还把书带到学校里去,偷空就看上一段。校门外左手空地上,正在施工盖房子。运来了很多红砖,摞在那里,不是一摞,而是很多摞,中间有空隙,坐在那里,外面谁也看不见。我就搬几块砖下来,坐在上面,在下课之后,且不回家,掏出闲书,大看特看。书中侠客们的飞檐走壁,刀光剑影,仿佛就在我眼前晃动,我似乎也参与其间,乐不可支。到脑筋清醒了一点,回家已经过了吃饭的时间,常常挨数落。
这样的闲书,我看的数量极大,种类极多。光是一部《彭公案》,我就看了四十几遍。越说越荒唐,越说越神奇,到了后来,书中的侠客个个赛过《西游记》的孙猴子。但这有什么害处呢?我认为没有。除了我一度想练铁砂掌以外,并没有持刀杀人,劫富济贫,做出一些荒唐的事情,危害社会。不但没有害处,我还认为有好处。记得鲁迅先生在答复别人问他怎样才能写通写好文章的时候说过,要多读多看,千万不要相信《文章作法》一类的书籍。我认为,这是至理名言。现在,对小学生,在课外阅读方面,同在别的方面一样,管得过多,管得过严,管得过死,这不一定就是正确的方法。“无为而治”,我并不完全赞成,但“为”得太多,我是不敢苟同的。
进入正谊中学
在过去的济南,正谊中学最多只能算是一所三流学校,绰号“破正谊”,与“烂育英”凑成一对,成为难兄难弟。但是,正谊三年毕竟是我生命中的一个阶段,即使不是重要的阶段,也总能算是一个有意义的阶段。因此,我在过去写的许多文章中都谈到了正谊;但是,谈得很不全面,很不系统。现在想比较全面地、比较系统地叙述一下我在正谊三年的过程。
正谊中学坐落在济南大明湖南岸阎公祠(阎敬铭的纪念祠堂)内。原有一座高楼还保存着,另外又建了两座楼和一些平房。这些房子是什么时候建造的,我不清楚,也没有研究过。校内的景色是非常美的,特别是北半部靠近原阎公祠的那一部分。绿杨撑天,碧水流地。一条清溪从西向东流,尾部有假山一座,小溪穿山而过。登上阎公祠的大楼,可以看到很远的地方,向北望,大明湖碧波潋滟,水光接天。夏天则是荷香十里,绿叶擎天。向南望,是否能看到千佛山,我没有注意过。我那时才十三四岁,旧诗读得不多,对古代诗人对自然美景的描述和赞美,不甚了了,也没有兴趣。我的兴趣是在大楼后的大明湖岸边上。每到夏天,湖中长满了芦苇。芦苇丛中到处是蛤蟆和虾。这两种东西都是水族中的笨伯。在家里偷一根针,把针尖砸弯,拎上一条绳,顺手拔一枝苇子,就成了钓竿似的东西。蛤蟆端坐在荷叶上,你只需抓一只苍蝇,穿在针尖上,把钓竿伸向它抖上两抖,蛤蟆就一跃而起,意思是想扑捉苍蝇,然而却被针尖钩住,提上岸来。我也并不伤害它,仍把它放回水中。有了这个教训的蛤蟆是否接受教训,不再上当,我没法研究。这疑难问题,虽然比不上相对论,但要想研究也并不容易,只有请美国科学家们代劳了。最笨的还是虾。这种虾是长着一对长夹的那一种,齐白石画的虾就是这样的。对付它们,更不费吹灰之力,只需顺手拔一枝苇子,看到虾,往水里一伸,虾们便用长夹夹住苇秆,死不放松,让我拖出水来。我仍然把它们再放回水中。我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戏耍也。上下午课间的几个小时,我就是这样打发的。
我家住在南城,要穿过整个济南城才能到大明湖畔,因此中午不回家吃饭。婶母每天给两个铜元当午餐费,一个铜元买一块锅饼,大概不能全吃饱,另一个铜元买一碗豆腐脑或一碗炸丸子,就站在校门外众多的担子旁边,狼吞虎咽,算是午饭,心里记挂的还是蛤蟆和虾。看到路旁小铺里卖的一个铜元一碟的小葱拌豆腐,简直是垂涎三尺。至于那几个破烂小馆里的炒木樨肉等炒菜,香溢门外,则更是如望海上三山,可望而不可即了。有一次,我从家里偷了一个馒头带在身边,中午可以节约一个铜元,多喝一碗豆腐脑或炸丸子,惹得婶母老大不高兴。古话说:君子不二过,从此不敢再偷了。又有一次,学校里举办什么庆祝会,我参加帮忙。中午每人奖餐券一张,到附近一个小馆里去吃一顿午饭。我如获至宝,昔日可望而不可即的地方,今天我终于来了,饱饱地吃了一顿,以致晚上回家,连晚饭都吃不下了。这也许是我生平吃得最饱的一顿饭。
我当时并不喜欢念书。我对课堂和老师的重视远远比不上我对蛤蟆和虾的兴趣。每次考试,好了可以考到甲等三四名,坏了就只能考到乙等前几名,在班上总还是高材生。其实我根本不计较这些东西。
我的几个老师
提到正谊的师资,因为是私立,工资不高,请不到好教员。班主任叫王烈卿,绰号“王劣子”。不记得他教过什么课,大概是一位没有什么学问的人,很不受学生的欢迎。有一位教生物学的教员,姓名全忘记了。他不认识“玫瑰”二字,读之为“久块”,其他概可想象了。但也确有饱学之士。有一位教国文的老先生,姓杜,名字忘记了,也许当时就没有注意,只记得他的绰号“杜大肚子”。此人确系饱学之士,熟读经书,兼通古文,一手小楷写得俊秀遒劲,不亚于今天的任何书法家。听说前清时还有过什么功名。但是,他生不逢时,命途多舛,毕生浮沉于小学教员与中学教员之间,后不知所终。他教我的时候是我在高一的那一年。我考入正谊中学,录取的不是一年级,而是一年半级,由秋季始业改为春季始业。我只待了两年半,初中就毕业了。毕业后又留在正谊,念了半年高一。杜老师就是在这个时候教我们班的,时间是1926年,我十五岁。他出了一个作文题目,与描绘风景抒发感情有关。我不知天高地厚,写了一篇带有骈体文味道的作文。我在这里补说一句:那时候作文都是文言文,没有写白话文的。我对自己那一篇作文并没有沾沾自喜,只是写这样的作文,我还是第一次尝试,颇有期待老师表态的想法。发作文簿的时候,看到杜老师在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等于他重新写了一篇文章。他的批语是:“要作花样文章,非多记古典不可。”短短一句话,可以说是正击中了我的要害。古文我读过不少,骈文却只读过几篇。这些东西对我的吸引力远远比不上《彭公案》、《济公传》、《七侠五义》等等一类的武侠神怪小说。这些小说被叔父贬为“闲书”,是禁止阅读的,我却偏乐此不疲,有时候读起了劲,躲在被窝里利用手电筒来读。我脑袋里哪能有多少古典呢?仅仅凭着那几个古典和骈文日用的词句就想写“花样文章”,岂非是一个典型的癞蛤蟆吗?看到了杜老师批改的作文,我心中又是惭愧,又是高兴。惭愧的原因,用不着说。高兴的原因则是杜老师已年届花甲竟不嫌麻烦这样修改我的文章,我焉得不高兴呢?离开正谊以后,好多年没有回去,当然也就见不到杜老师了。我不知道他后来怎样了。但是,我却不时怀念他。他那挺着大肚皮步履蹒跚地走过操场去上课的形象,将永远留在我的记忆中。
另外一个让我难以忘怀的老师,就是教英文的郑又桥先生。他是南方人,不是江苏,就是浙江。他的出身和经历,我完全不知道,只知道他英文非常好,大概是专教高年级的。他教我们的时间,同杜老师同时,也是在高中一年级,当时那是正谊的最高年级。我自从进正谊中学将近三年以来,英文课本都是现成的:《天方夜谭》、《泰西五十轶事》,语法则是《纳氏文法》(Nesfield 的文法)。大概所有的中学都一样,郑老师用的也不外是这些课本。至于究竟是哪一本,现在完全忘记了。郑老师教书的特点,突出地表现在改作文上。别的同学的作文本我没有注意,我自己的作文,则是郑老师一字不改,而是根据我的原意另外写一篇。现在回想起来,这有很大的好处。我情动于中,形成了思想,其基础或者依据当然是母语,对我来说就是汉语,写成了英文,当然要受汉语的制约,结果就是中国式的英文。这种中国式的英文,一直到今天,还没有能消除。郑老师的改写是地道的英文,这是多年学养修炼成的,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的。拿我自己的作文和郑先生的改作细心对比,可以悟到许多东西。简直可以说是一把开门的钥匙。可惜只跟郑老师学了一个学期,我就离开了正谊。再一次见面已经是二十多年以后的事情了。1947年暑假,我从北京回到了济南。到母校正谊去探望。万没有想到竟见到了郑老师。
我经过了三年高中,四年清华,十年德国,已经从一个小孩子变成了一个小伙子,而郑老师则已垂垂老矣。他住在靠大明湖的那座楼上中间一间屋子里,两旁以及楼下全是教室,南望千佛山,北倚大明湖,景色十分宜人。师徒二十多年没有见面,其喜悦可知。我曾改写杜诗:“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日复何日,共此明湖光。”他大概对我这个徒弟很感到骄傲,曾在教课的班上,手持我的名片,激动地向同学介绍了一番。从那以后,“世事两茫茫”,再没有见到郑老师,也不知道他的下落。直到今天,我对他仍然是忆念难忘。
徐金台老师大概是正谊的资深教员,很受师生的尊敬。我没有上过他的课。但是,他在课外办了一个古文补习班。愿意学习的学生,只需每月交上几块大洋,就能够随班上课了。上课时间是下午放学以后,地点是阎公祠大楼的一间教室里,念的书是《左传》、《史记》一类的古籍,讲授者当然就是徐金台老师了。叔父听到我说这一件事,很高兴,立即让我报了名。具体的时间忘记了,反正是在那三年中。记得办班的时间并不长,不知道是由于什么原因,突然结束了。大概读了几篇《左传》和《史记》。对我究竟有多大影响,很难说清楚。反正读了几篇古文,总比不读要好吧。
叔父对我的古文学习,还是非常重视的。就在我在正谊读书的时候,他忽然心血来潮,亲自选编,亲自手抄了一本厚厚的《课侄选文》,并亲自给我讲解。选的文章都是理学方面的,唐宋八大家的文章一篇也没有选。说句老实话,我并不喜欢这类的文章。好在他只讲解过几次之后就置诸脑后,再也不提了。这对我是一件十分值得庆幸的事情,我仿佛得到了解放。
要谈正谊中学,必不能忘掉它的创办人和校长鞠思敏(承颖)先生。由于我同他年龄差距过大,他大概大我五十岁,我对他早年的活动知之甚少。只听说,他是民国初年山东教育界的领袖人物之一,当过什么长。后来自己创办了正谊中学,一直担任校长。我十二岁入正谊,他大概已经有六十来岁了,当然不可能引起他的注意,没有谈过话。我每次见到他,就油然起敬仰之情。他个子颇高,身材魁梧,走路极慢,威仪俨然。穿着极为朴素,夏天布大褂,冬天布棉袄,脚上穿着一双黑布鞋,袜子是布做的。现在机器织成的袜子,当时叫做洋袜子,已经颇为流行了。可鞠先生的脚上却仍然是布袜子,可见他俭朴之一斑。
鞠先生每天必到学校里来,好像并不担任什么课程,只是来办公。我还是一个孩子,不了解办学的困难。在军阀的统治之下,军用票满天飞,时局动荡,民不聊生。在这样的情况下,维持一所有几十名教员、上千名学生的私立中学,谈何容易。鞠先生身上的担子重到什么程度,我简直无法想象了。然而,他仍然极端关心青年学生们的成长,特别是在道德素质方面,他更倾注了全部的心血,想把学生培养成有文化有道德的人。每周的星期一上午八时至九时,全校学生都必须集合在操场上。他站在台阶上对全校学生讲话,内容无非是怎样做人,怎样爱国,怎样讲公德、守纪律,怎样严以律己、宽以待人,怎样孝顺父母,怎样尊敬师长,怎样同同学和睦相处,总之,不外是一些在家庭中也常能听到的道德教条,没有什么新东西。他简直像一个絮絮叨叨的老太婆,而且每次讲话内容都差不多。事实上,内容就只有这些,他根本不可能花样翻新。当时还没有什么扩音器等洋玩意儿。他的嗓子并不洪亮,站的地方也不高。我不知道,全体学生是否都能够听到,听到后的感觉如何。我在正谊三年,听了三年。有时候确也感到絮叨。但是,自认是有收获的。他讲的那一些普普通通做人的道理,都是金玉良言,我也受到了潜移默化。
在正谊中学,我曾进入尚实英文学社。这是一个私人办的学社,坐落在济南城内按察司街南口一条巷子的拐角处。创办人叫冯鹏展,是广东人,不知道何时流寓在北方,英文也不知道是在哪里学的,水平大概是相当高的。他白天在几个中学兼任英文教员,晚上则在自己家的前院里招生教英文。学生每月记得是交三块大洋。教员只有三位:冯鹏展先生、钮威如先生、陈鹤巢先生,他们都各有工作,晚上教英文算是副业;但是,他们教书都相当卖力气。学子趋之若鹜,总人数大概有七八十人。别人我不清楚,我自己是很有收获的。我在正谊之所以能在英文方面居全班之首,同尚实是分不开的。在中小学里,课程与课程在得分方面是很不相同的。历史、地理等课程,考试前只需临时抱佛脚死背一气,就必能得高分。而英文和国文则必须有根底才能得高分,而根底却是在相当长的时间内打下的,现上轿现扎耳朵眼是办不到的。在北园山大高中时期,我有一个同班同学,名叫叶建桪,记忆力特强。但是,两年考了四次,我总是全班状元,他总屈居榜眼,原因就是他其他杂课都能得高分,独独英文和国文,他再聪明也是上不去,就因为他根底不行。我的英文之所以能有点根底,同尚实的教育是紧密相连的。国文则同叔父的教育和徐金台先生是分不开的。
说句老实话,我当时并不喜欢读书,也无意争强,对大明湖蛤蟆的兴趣远远超过书本。现在回想起来,当时对我的压力真够大的。每天(星期天当然除外)早上从南关穿过全城走到大明湖,晚上五点再走回南关。吃完晚饭,立刻就又进城走到尚实英文学社,晚九点回家,真可谓马不停蹄了。但是,我并没有感觉到什么压力,在精神上和肉体上都没有。每天晚上,尚实下课后,我并不急于回家,往往是一个人沿着院东大街向西走,挨个儿看马路两旁的大小铺面,有的还在营业,当时电灯并不明亮。大铺子,特别是那些卖水果的大铺子,门口挂上一盏大的煤气灯,照耀得如同白昼。下面摆着摊子,在冬天也陈列着从南方运来的香蕉和橘子,再衬上本地产的苹果和梨。红绿分明,五光十色,真正诱人。我身上连一个铜板都没有,只能过屠门而大嚼,徒饱眼福。然而却百看不厌,每天晚上必到。一直磨蹭到十点多才回到家中。第二天一大早就又要长途跋涉了。
我就是这样度过了三年的正谊中学时期和几乎同样长的尚实英文学社时期。当时我十二岁到十五岁。
在济南高中
1926年,我十五岁,在正谊中学春季始业的高中待了半年,秋天考入山东大学附设高中一年级。北园高中是山东大学附设的高中。
1928年,日寇占领了济南,我被迫停学一年。
1929年,日军撤走,国民党的军队进城,从此结束了军阀割据混战的局面,基本上由一个军阀统治中国。
北园高中撤销,成立了全山东省唯一的一个高中:山东省立济南高中,全省各县的初中毕业生,想要上进的,必须到这里来,这里是通向大学(主要是北京的)的唯一桥梁。
山东省立济南高中,坐落在济南西城杆石桥马路上,在路北的一所极大的院落内。原来这里是一个什么衙门,这问题当时我就不清楚,对它没有什么兴趣。校门前有一个斜坡,要先走一段坡路,然后才能进入大门。大门洞的左侧有一个很大的传达室。进了大门,是一个极大的院子,东西两侧都有许多房子。东边的一间是教员游艺室,里面摆着乒乓球台。从院子西侧再向前走,上几个台阶,就是另一个不大的院子。南侧有房子一排。北侧高台阶上有房子一排,是单身教员住的地方。1934年至1935年,我回母校任国文教员时,曾在其中的一间中住过一年。房子前,台阶下,种着一排木槿花。春天开花时,花光照亮了整个院子。院子西头,有一个大圆门,进门是一座大花园。现在虽已破旧,但树木依然蓊郁,绿满全园。有一个大荷塘,现已干涸。当年全盛时,必然是波光潋滟,荷香四溢。现在学生仍然喜欢到里面去游玩。从这个不大的院子登上台阶向北走,有一个门洞,门洞右侧有一间大房子,曾经是学生宿舍,我曾在里面住过一段时间。出了这个门洞,豁然开朗,全校规模,顿现眼前。到这里来,上面讲的那一个门洞不是唯一的路。进校门直接向前走,走上台阶,是几间极高大的北屋,校长办公室、教务主任办公室、教务处、训导处、庶务处等都在这里。从这里向西走,下了台阶,就是全校规模最大的院子,许多间大教室和学生宿舍都在这里。学生宿舍靠西边,是许多排平房。宿舍的外面是一条上面盖有屋顶的极宽极长的走廊,右面是一大排教室。沿走廊向北走,走到尽头,右面就是山东省立一中。原来这一座极大的房子是为济南省立高中和一中(只有初中)所占用。有几座大楼,两校平分。
有一个颇怪的现象,先提出来说一说。在时间顺序中,济南高中是在最后,也就是说,离现在最近,应该回忆得最清晰。可是,事实上,至少对教职员的回忆,却最模糊。其中道理,我至今不解。
高中初创办时,校长姓彭,是南方人,美国留学生,名字忘记了。不久就调山东省教育厅任科长。在现在的衙门里,科长是一个小萝卜头儿。但在当时的教育厅中却是一个大官,因为没有处长,科长直通厅长。接任的是张默生,山东人,大学国文系毕业,曾写过一本书《王大牛传》,传主是原第一师范校长王世栋(祝晨),上面已经提到过。“王大牛”是一个绰号,表示他的形象,又表示他的脾气倔强。他自己非常欣赏,所以采用作书名,不表示轻蔑,而表示尊敬。我不记得,张校长是否也教书。
教务主任是蒋程九先生,山东人,法国留学生,教物理或化学,记不清楚了。我们是高中文科,没有上过他的课。
有一位李清泉先生,法国留学生,教物理,我没有上过他的课。我记得最详细最清楚的是教国文的老师。总共有四位,一律是上海滩上的作家。当时流行的想法是,只要是作家,就必然能教国文。因此,我觉得,当时对国文这一学科的目的和作用,是并不清楚的。只要能写出好文章,目的就算是达到了。北园高中也有同样的情况,唯一的区别只在于,那里的教员是桐城派的古文作家,学生作文是用文言文。国民党一进城,就仿佛是换了一个世界,文言文变为白话文。
我们班第一个国文教员是胡也频先生,从上海来的作家,年纪很轻,个子不高,但浑身充满了活力。上课时不记得他选过什么课文。他经常是在黑板上写上几个大字:“现代文艺的使命。”所谓现代文艺,也叫普罗文学,就是无产阶级文学。其使命就是无产阶级革命。市场上流行着几本普罗文学理论的译文,作者叫弗理契,大概是苏联人,原文为俄文,由日译本转译为汉文,佶屈聱牙,难以看懂。原因大概是日本人本来就是没有完全看懂俄文。再由日文转译为汉文,当然就驴唇不对马嘴,被人称之为天书了。估计胡老师在课堂上讲的普罗文学的理论,也不出这几本书。我相信,没有一个学生能听懂的。但这并没有减低我们的热情。我们知道的第一个是革命,第二个是革命,第三个仍然是革命,这就足够了。胡老师把他的夫人丁玲从上海接到济南暂住。丁玲当时正在走红,红得发紫。中学生大都是追星族。见到了丁玲,我们兴奋得难以形容了。但是,国民党当局焉能容忍有人在自己鼻子底下革命,于是下令通缉胡也频。胡老师逃到了上海去,一年多以后,就给国民党杀害了。
接替胡先生的是董秋芳先生。董先生,笔名冬芬,北大英文系毕业,译有《争自由的波浪》一书,鲁迅先生作序。他写给鲁迅的一封长信,现保存于《鲁迅全集》中。董老师的教学风格同胡老师完全不同。他不讲什么现代文艺,不讲什么革命,而是老老实实地教书。他选用了日本厨川白村著、鲁迅译的《苦闷的象征》作教材,仔细分析讲授。作文不出题目,而是在黑板上大写四个字:“随便写来。”意思就是,你愿意写什么就写什么。有一次,我竟用这四个字为题目写了一篇作文。董老师也没有提出什么意见。
高中国文教员,除了董秋芳先生之外,还有几位。一位是董每戡先生,一位是夏莱蒂,都是从上海来的小有名气的作家。他们的作品,我并没有读过。董每戡在济南一家报纸上办过一个文学副刊。二十多年以后,我在一张报纸上看到了他的消息,他在广州的某一所大学里当了教授。
除了上述几位教员以外,我一个教员的名字都回忆不起来了。按高中的规模至少应该有几十位教员的。起码教英文的教员应该有四五位的,我们这一班也必然有英文教员,这同我的关系至为密切,因为我在全校学生中英文水平是佼佼者,可是我现在无论怎样向记忆里去挖掘,却是连教我们英文的教员都想不起来了。我觉得,这真是一件怪事。
荣誉感继续作美
我在回忆北园高中时,曾用过“虚荣心”这个词儿。到现在时间过了不久,我却觉得使用这个词儿,是不准确的,应改为“荣誉感”。
懂汉语的人,只从语感上就能体会出这两个词儿的不同。所谓“虚荣心”是指羡慕高官厚禄,大名盛誉,男人梦想“红袖添香夜读书”,女人梦想白马王子,最后踞坐在万人之上,众人则蹐于自己脚下。走正路达不到,则走歪路,甚至弄虚作假,吹拍并举。这就是虚荣心的表现,害己又害人,没有一点儿好处。荣誉感则另是一码事。一个人在某一方面做出了成绩,有关人士予以表彰,给以荣誉。这种荣誉不是苦求得来的,完全是水到渠成。这同虚荣心有质的不同。我在北园高中受到王状元的表彰,应该属于这一个范畴,使用“虚荣心”这一个词儿,是不恰当的。虚荣心只能作祟,荣誉感才能作美。
我到了杆石桥高中,荣誉感继续作美。念了一年书,考了两个甲等第一。
毕业旅行筹款晚会
我在济南高中一年,最重大最棘手的莫过毕业旅行筹款晚会的经营组织。不知道是谁忽然心血来潮,想在毕业后出去旅行一番。这立即得到了全班同学的热烈响应。但是,旅行是需要钱的,我们大多数的家长是不肯也没有能力出这个钱的。于是我们只有一条路可走:自己筹款。那时候还没有像现在这样多的暴发户大款,劝募无门。想筹款只能举办文艺晚会,卖票集资。于是全班选出了一个筹委会,主任一人,是比我大四五岁的一位诸城来的学生,他的名字我不说。我也是一个积极分子,在筹委会里担任组织工作。晚会的内容不外是京剧、山东快书、相声、杂耍之类。演员都是我们自己请。我只记得,唱京剧的主要演员是二年级的台镇中同学,剧目是“失、空、斩”。台镇中京剧唱得的确极有味,曾在学校登台演出过,其他节目的演员我就全记不清了。总之,筹备工作进行得顺利而迅速。连入场券都已印好,而且已经送出去了一部分。但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东风就是校长的批准。张默生校长是一个老实人,活动能力不强,他同教育厅长何思源的关系也并不密切,远远比不上他的前任。他实在无法帮助推销这样多的入场券。但他又不肯给学生们泼冷水,实在是进退两难。只好采用拖的办法,能拖一天,就拖一天。后来我们逐渐看出了这个苗头。我们几经讨论,出于对张校长的同情(我简直想说,出于对他的怜悯),我们决定停止这一场紧锣密鼓的闹剧。我们每个人都空做了一场旅行梦。
以上就是我的回忆。小学和中学,九岁(一般人是六岁)到十九岁,已是人生的初级阶段。
还没有入世,对世情的冷暖没有什么了解。这些大孩子大都富于幻想,好像他们眼前的路上长的全是玫瑰花,色彩鲜艳,芬芳扑鼻,一点荆棘都没有。我也基本上属于这个范畴;但是,我的环境同绝大多数的孩子都不一样。我也并不缺乏幻想、缺乏希望;但是,在我面前的路上,只有淡淡的玫瑰花的影子,更多的似乎是荆棘。尽管我的高中三年是我生平最辉煌的时期之一,在考试方面,我是绝对的冠军,无人敢撄其锋者,但这并没有改变我那幼无大志的心态,我从来没有梦想成为什么学者,什么作家,什么大人物。家庭对我的期望是娶妻生子,能够传宗接代;做一个小职员,能够养家糊口,如此而已。到了晚年,竟还有写自己的小学和中学十年的必要,是我当时完全没有想到的。不管怎样,我的小学和中学十年的经历写完了。要问写这些东西有什么好处的话,我的回答是有好处,有原来完全没有想到的好处。我仿佛又回到了七八十年前去,又重新生活了十年。喜当年之所喜,怒当年之所怒,哀当年之所哀,乐当年之所乐。如果不写这一段回忆,如果不向记忆里挖了再挖,这些情况都是不会出现的。苏东坡词曰:“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时间是一种无始无终、永远不停地前进的东西,过去了一秒,就永远过去了,虽有翻天覆地的手段也是拉不回来的。东坡的“再少”是指精神上的,我们不知道他是否有具体的经验。在我写这十年回忆的时候,我确实感觉到,自己是“再少”了十年。仅仅这一点,就值得自己大大地欣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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