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又能料想这么一座繁华的城市,竟会面临瘟疫之灾?
参寥云游四方,听说苏轼又外放到杭州,急急赶来相会,路途之中却察觉到瘟疫蔓延的迹象。他直奔府衙,见了苏轼顾不上叙旧,开门见山地说:“子瞻兄,大事不好,杭州城里已经有了瘟疫。贫僧方才亲眼所见,路边已发现死尸。”
这一句不啻晴天霹雳,苏轼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正为眼下的灾荒忙得焦头烂额,偏巧瘟疫又在这时蔓延,其势必定汹涌不可抵挡。一人得病,则一家俱病;一家病,则一街市俱病,乃致一城俱病。如果不及时遏制,这人间天堂、富贵之地就要陷入不可挽回的灾劫了!参寥见苏轼着急,忙好言安慰,并举荐了自己的好友杨世昌道长前来救疫。苏轼在密州时就与杨道长相识,知道他有扶危济困之心、妙手回春之术,且近在扬州,一定可以救杭州一城百姓。苏轼大喜,忙亲自写了一封请帖,让巢谷火速赶往扬州请杨道长前来,一面又吩咐属吏到城内四处勘察回报。
疫情要比想象中蔓延得快,染疾的人越来越多,路边已经躺倒了许多死尸。居民害怕瘟疫传染,都不敢掩埋尸体,致使街巷间恶臭熏天。杭州城已是一片萧条,没有了往日的繁华气象。冷清的街上偶有行人也是行色匆匆,只有几只乌鸦不时地在暮色中飞来飞去,发出“呀呀”的叫声。
更为严重的是,城内谣传瘟神降临,已是人心惶惶,不少百姓都携家带口、搬抬行李要逃离出城。那些害怕疫病蔓延危及自身的市民,在已发生瘟疫的街巷口设置了石头、木栏等路障,拿着铁锹棍棒堵在街边,拒绝巷内居民向外逃离。双方你推我搡,闹得不可开交,眼看就要打起来。妇人抱着小孩吓得直哭,青壮年则群情激愤,扬言要去报官。里正见势不妙,忙找人通报到府衙。
苏轼带衙役火速赶去,平息纠纷,好言劝慰居民回家。他一面吩咐人暂时封锁街巷,禁止人员随意出入,一面又派人送去汤药照顾孤寡,并将巷内死尸清理埋葬。
回到府衙,杨世昌和巢谷早已在堂前等候。苏轼又喜又忧,拉着杨世昌的手说:“杨道长,这次瘟疫来势凶猛至极,疫地如今已死了一百多人。这次专程请道长前来,就是希望道长能及时消除瘟疫,救治杭州百姓于危难之中。”
杨世昌约有六十多岁年纪,三缕长髯,一身玄衣。他入道多年,向来大藏若虚,喜怒不形于色。见苏轼这样焦急,微微一笑:“大人这是哪里话?贫道本就是以救贫济病为己任,何况有大人的吩咐。贫道一路来已察访了瘟疫病情,也见过了病人病状,对这次瘟疫的大致情况已有了解。”他转身从案牍上取过写好的方子说:“我已有一服治病良方,名叫‘圣散子’,是贫道在扬州就用过的,这次专门带来。此方以高良姜、厚朴、半夏、甘草、柴胡、藿香、石菖蒲、麻黄等二十几味入药,水煎服,可荡涤腹胸之火热,散其表里之邪气。服此药,火热退去,正气自存,而邪气自出。治此疫者,以此方最妥。”
苏轼大喜过望:“好极!杨道长,我即刻就命人按此方配药,交给城中病人服用。”他突然想起了什么,表情转喜为忧:“喔,对了,我方才在疫地听病人说药铺的药价居高不下,他们都买不起……”
杨世昌一怔:“啊?单有药方,而无药材,治病岂不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苏轼带着参寥、巢谷、杨世昌来到仁惠堂前查看药价。仁惠堂前人头攒动,买药的百姓已经将药铺围得水泄不通,一里外都能听到嘈杂的声音。百姓们七嘴八舌地求告,仁惠堂就是不肯降价售药。伙计丁三依照堂主的吩咐,堵在门口大声叫嚷:“我家堂主说了,拿钱买药,哪朝哪代也是这个规矩!就算是瘟疫死了人,也是一分钱少不得的!你们买得起就买,买不起就走开,莫要妨碍我们做生意!”众人都暗地叫骂。苏轼问知情况,愠怒不已,即刻吩咐巢谷令杭州城中所有药铺堂主到州府议事。
众堂主都是势利商人,都想趁着疾疫之时从中大捞一把,哪里肯降价售药,做亏本生意?但太守之命不敢违抗,只好陆续到府衙会客厅等候。他们各自心知肚明,只要一起卡着药价,就是州官太守也拿他们没有办法。苏轼面色阴沉地来到会客厅,与众人相见,也不寒暄,直接说道:“你等都是杭州各大药铺的堂主,此次疫情危急、来势汹汹,杭州城五十万居民命悬一线,你等当多备药材,减价售药,以助杭州过此难关。却为何泯灭天良,高价售药,延误人命,大发灾疫之财?”
众堂主支支吾吾,七嘴八舌地找借口搪塞。其中一个回话道:“苏太守有所不知,我等都是商人。近来药材本来进价就贵,都花了我等的血本。此时若降价售药,我们只怕都要血本无归、倾家荡产。”另一个也满腹委屈地说:“苏太守,真的不怪我等。杭州的药材来源由仁惠堂一家独断,我等都从他家进药,他家将进药价定得十分昂贵,我们若不卖得贵哪来的饭吃啊?”其他人见说到仁惠堂,都齐声附和。
苏轼从众人口中了解到,仁惠堂是杭州最大的药铺,垄断药材来源。他将进药价定得高昂,想趁机渔利,致使穷苦百姓无钱购买,其他堂主也都唯仁惠堂马首是瞻,不敢拍板发话。那堂主曲贵年身兼药行会长,此次借口身体不适,竟然故意不到。苏轼没法,心知斗不倒曲贵年,杭州一城的药价都不会降低,只得遣返众人。
苏轼回到家中,坐在座椅上心事重重,盯着庭院里的落叶在风中打转,心中发愁道:“落叶飘零谁是主?眼下这么多病人,谁又能为他们做主呢?”
朝云在一边看见了,过来关切地问:“先生,还在想瘟疫的事?”
苏轼叹了一口气:“朝云,你有佛心。你说说看,如何安置那些染上瘟疫的杭州百姓,以供他们治病抓药?”
朝云从容不迫地说:“先生,朝云以为,禁锢百姓只能暂时遏止瘟疫蔓延,而不能根治,反而会激起民变。要根治,必须先找到一个地方,以容纳患者入住,避免相互传染,再抓药治病,治愈瘟疫,方可称为根治之法。”
苏轼惊喜地从座椅上站起来:“你说得对。但是哪来的地方可容纳患者呢?”
朝云试探地问:“大药铺可以吗?”
苏轼失望地摇了摇头,紧锁眉头道:“不行,药铺堂主唯利是图,连让他们削价售药,那药行会长曲贵年都百般推托,又怎么会答应收容病人呢?”说着走到茶桌跟前,拿起一只茶碗,准备倒茶。
朝云略一沉吟,起身说:“既是这样,先生不如自己设立一个官办大药坊,一来抓药治病,二来收容瘟疫病人。双管齐下,岂不好?”
苏轼听闻此言,一下把茶碗丢在桌上,上前紧紧抓住朝云的手,两眼放出欣喜的光芒:“对啊,我怎么没想到?多谢朝云。这种办法,也只有你这菩萨心肠能破除羁绊,心生而成,强过我等凡人冥思苦想。好,我这就去找人布置开药坊去。”说着转身匆匆离去,一刻也不停留。朝云瞧着自己刚才被苏轼抓过的手,偏着头羞涩一笑。
苏轼带着秦观、参寥等人四处勘察,找到一处废弃的官仓,这里宽敞通透,打开窗户可四面通风,是安置病人的极佳之地。苏轼当即吩咐秦观将此地收拾布置,又下令城中,凡染上瘟疫的统一送到这里,由诸位郎中和兵卒先管起来,按杨道长的方子抓药治病。再由州府派出官员,发动各街巷的地保,管好每条街巷,没得瘟疫的人也必须服药预防。动员城中药铺,尽可能多地搜集能找到的草药,至于抓药的钱,苏轼首先捐出五十两黄金,州府再拨两千缗钱。
杨世昌感激地说:“苏大人仁德爱民,贫道无钱捐纳,只有拼此老命,助大人救民于水火之中。”苏轼笑道:“有道长在这里,苏某就放心了。”参寥合掌说:“善哉!子瞻兄此番功德不小。不知这药坊该起什么名字?”苏轼沉吟了一下:“就叫‘安乐坊’吧!佛印大和尚若在这里,定会帮咱们许多忙的,他那张利嘴,我看教训仁惠堂的人最合适不过。”参寥笑道:“只可惜佛印云游不定,指望不上咯!”众人都跟着大笑。
兵卒护卫患者陆续从家中迁到安乐坊,服药安顿,个个都感激太守爱民如子。几位年长者还老泪纵横,要跪谢苏太守的大恩大德。苏轼扶起众人,嘱咐他们安心养病。
这样,安乐坊——中国最早的公立慈善医院,由此产生,一日之内就收治了近百号病人。
深秋时节,天气越来越寒冷了,安乐坊内收治的病人也越来越多,到处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草药味。一排煎药的砂锅正在冒着蒸汽,发出“呼噜呼噜”的响声。两排大木床上,躺满了近百号病人。病人的家属守护在旁,给病人喂药、洗脸,一派忙碌。苏轼边走边看病床上的病人,不时有病人和家属向他道谢。
巢谷领着衙役、兵士们抱着草药接连进来,将草药堆在地上。秦观则与药工们负责切草煎药,药渣飞溅,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不时溅到他们脸上。不过他们也顾不得这些了,现在这些草药就是杭州数十万百姓的命啊!杨道长与众郎中将新煎好的药端给病人服用,不时把脉询问病情。
朝云也来到安乐坊帮助照料病人,她接连几天没有合眼了,脸色有些憔悴。她看见一个童子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独自一个人躺在病床上哭泣,就端起药碗过去喂他服下。周围的人说,这孩子双亲都染病身亡,剩下他身染重病,无人照顾,实在可怜!童子一边喝着药,泪水一边滚滚而下。朝云想到自己的身世,又想到这孩子的遭遇,心中一酸,泪水也流下来,忙把孩子抱在怀里,一面又找些吃的来递给他。童子苍白的脸上这才露出一丝微笑。
杨世昌走到苏轼跟前说:“苏大人,病人虽然安置下来了,但病人甚多,仍在不断送来,眼下这点药材,怕是杯水车薪。各大药铺仍不降价,安乐坊的钱资有限,已经买不了多少药。须尽快购药,形势危急啊!”
苏轼点了点头,忧虑不已:“仁惠堂垄断杭州药市,它若降价,则其他药铺必然降价,药材之急自然可解。所以关键是说服仁惠堂堂主曲贵年,为民降价售药。但要说服此人,恐怕很难。”
参寥在一旁听见,心想: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遂挺身而出,自告奋勇:“子瞻,贫僧愿勉力一试。”他自打安乐坊成立就寸步不离病房,吃饭饮水也都在这儿,已经忙了好几天,眼圈深黑,本不健壮的身体显得更加消瘦了。苏轼感激地说:“那好,有劳参寥兄了。”
曲贵年自瘟疫暴发起就抬高药价,等着坐收暴利,每天惬意地躺在宅内喝茶,吩咐丁三盯紧药市。他得知苏轼召集各药铺堂主商议降价未果,得意地笑道:“叫我降价,做他们的黄粱梦!将本图利,天经地义,老夫是商人,商人就是重利!哪一个卖药的不希望人生病啊?今日生此瘟疫,满城皆病,正是敛钱聚财的天赐良机,岂可拱手让人!”丁三跟在一旁赔笑。
然而安乐坊承办后,到仁惠堂来买药的人越来越少了。丁三愁眉苦脸地向曲贵年禀告,说苏太守请来一位道行高深的道长,出一奇方为百姓治病,还分文不取。曲贵年把脸一横,气得把茶杯摔出去,狠狠地说:“好啊!这是要断老夫的财路啊!杭州若没有我仁惠堂,他们还能上哪里找药去?我看这安乐坊能撑多久!丁三,去通知各位堂主,各家药铺不准降价售药,反而提价一分,快去!”丁三满面为难,这时管家进来通报说一个瘦和尚求见老爷。曲贵年大骂道:“狗奴才!什么人要见我?赶紧打发走!”管家说:“这和尚怪了,他说不要钱不要米,只要见老爷。”曲贵年平时一毛不拔,见了化缘的和尚来都关门不应,心想这是个什么遭瘟的和尚?心下狐疑,忙跟着出去。
参寥立在阶下,合十顶礼道:“曲堂主,贫僧奉太守之命,前来恳请堂主为救杭州百姓于水火之中,降价售药,行善积德。”曲贵年一听是为太守来讲降价之事,气不打一处来,愤愤地喝令随从把参寥赶出去。参寥精瘦,哪里经得住打?额角都碰伤了,只得空手而回。
苏轼见参寥受伤而回,怒道:“参寥兄,你驾渡人舟,他怕无底船!此人如此奸猾贪财,待我将他拿来质问,看他敢不敢轰老夫走!”参寥脸上泛起一丝苦笑:“子瞻,官家也奈何不了为商的。曲施主一时迷途,只能好言开悟。再说为渡众生,贫僧受辱又算得什么?你相信贫僧,自会说服于他。”休息片刻,又执意要去,苏轼拉都拉不住,只得望着参寥瘦小的背影叹息。
参寥手持禅杖又来到仁惠堂前。现在已没人来买药了,堂前门可罗雀,一片冷清。药店伙计闷闷地在店内打盹儿。参寥径直穿过前堂走到后宅,只见一处院落布置整齐,架子上摆着各色花瓶玉器、古董珍玩,斜阳透进来,微微泛着光。曲贵年正躺在一张罗汉椅上,闭眼打盹儿。两个侍女垂着头,缓缓地为他捶腿。
“阿弥陀佛,曲施主。”参寥合十立在门边施礼。
身材高大的曲贵年睡眼蒙胧,吓了一跳,蹦了起来:“怎么又是你啊?”两个侍女吓得马上停止了捶腿。参寥面色凝重,一字一句地说:“曲施主,时下瘟疫肆虐,杭州城五十万人危在旦夕。平时,这城民乃是仁惠堂的衣食父母,现在城民大难临头,曲施主应当慷慨解囊、降价售药,协助官府共驱瘟神。如此则功德无量,城民将以善报德。这仁惠堂也会事业兴隆。曲施主就听老衲一言吧。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曲贵年觉得参寥甚是好笑,便故意戏弄他:“你这和尚,刚挨了打就忘了疼,还敢来?那好你说吧,想让老夫捐多少?”
参寥回答:“一千五百两。”
曲贵年瞪着一对豹眼冷笑道:“什么?一千五百两?”
参寥以为曲贵年嫌数目太多才不愿意捐,忙走近两步,诚恳地对曲贵年说:“积善行德,必有厚报。人曰:‘人行善天必佑之,人造恶天必罚之。’还望曲施主灾年积德,救民于水火之中。如此,我佛慈悲,也会保佑施主的。”
一心向佛的参寥哪里能够想到,这个身兼药行会长、药铺堂主的曲贵年,压根就没想过捐出一两银子,刚才询问捐多少只是存心戏弄他而已。曲贵年不耐烦地说:“行了行了,你唠叨些什么?还佛祖保佑,你们自己都不能保佑自己,还要靠别人施舍过日子,谁信你这套胡言乱语,快滚快滚!”
参寥耐着性子,依然不放弃开导曲贵年。曲贵年大怒,一挥手几个家丁一拥而上,手提棍棒照着参寥劈头盖脸就打。曲贵年狂笑道:“这秃驴!看你还敢不敢来聒噪!”参寥被打出大门,一个趔趄跌倒在地。他摸起地上的禅杖,整了整袈裟,一边喃喃地说道:“罪过!罪过!”一边忍着伤痛向府衙走去。
苏轼和巢谷在府衙焦急不安地等参寥回来。不多时,只见参寥满脸伤痕、袈裟不整地走了进来。见了苏轼,参寥苦笑着说:“曲贵年又将贫僧轰打出来了。”
苏轼勃然大怒,拍案而起:“大胆狂徒!不识好歹!竟敢两次将参寥兄赶出!是可忍孰不可忍!”马上拂袖提笔,饱蘸浓墨书写告示,边写边对巢谷、秦观说:“巢谷,少游,我即刻书写告示,你等将告示张贴于杭州城内各处,就说杭州各大药铺立即降价售药,违者封店,所有药材充官家药库。”巢谷领命而去。
告示张贴后,杭州各大药铺都降价至官府的定价,百姓争相购买,群情欢悦。安乐坊也充实了药库,缓解了病人无药之急;唯独曲贵年的仁惠堂,拒不降价。苏轼决定亲自去查封仁惠堂。
苏轼、巢谷、秦观来到仁惠堂门前。衙役们迅速冲入药堂,用封条封存药材,并欲用封条封门。几个伙计还在打盹呢,吓得不知所措。丁三慌忙跑到后堂去告知曲贵年。
百姓们见太守查封仁惠堂,都过来围观,窃窃私语,纷纷拍手称快。
正在这时,曲贵年从堂内冲出来,怒吼道:“住手,为何封我家药堂?都给我住手!”
苏轼示意衙役暂且住手,义正词严地问:“你就是曲贵年?”曲贵年睁圆双眼,理直气壮地回答:“正是在下!”苏轼正色怒斥道:“大胆曲贵年,你欺行霸市、囤积居奇,大发灾疫财,置杭州百姓于不顾!本太守下令所有药铺降价售药,只有你家胆敢违令,本太守当依令封店充药!”
曲贵年有恃无恐,冷笑道:“请问太守大人,我这药铺降价售药,所赔的钱该算谁的?是算官家的,还是算在下的?”苏轼说:“此次降价售药,是为救急,人命关天,不得不救。你们若有所亏损,度过瘟疫之后,官府自会有所补足。”
曲贵年不屑地“哼”了一声:“官府日后补足?那补多少,大人可知道在下若按官府定价售药,会亏损多少?大人说的是官话,在下说的是商言;大人在官言官,在下在商言商;你有官法,我有商规。大人非要以官法压过商规,才是真正的欺行霸市!”
苏轼怒不可遏,喝令封店。突然后堂有人大声叫道:“慢着!苏大人。”
帘子被掀开了,一人从堂内走出。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两浙转运使王觌。他奸笑着向苏轼拱手道:“苏大人,好威风啊!”
苏轼没想到王觌竟然会在这里出现,吃了一惊。秦观、巢谷也大惊失色,原来曲贵年如此有恃无恐,是有王觌在背后撑腰啊!
王觌大腹便便,踱着步子,打着官腔,用训导的口气说:“苏太守,曲贵年方才所言也不无道理。商家自有其商规,买卖皆属自愿,官府不可横加干涉!浙杭乃我朝商埠重地,苏太守若开此先例,则以官欺商之风得到助长,商市不振,税收羸微,动摇国库民生,苏太守可是担当不起啊!”曲贵年得意扬扬地站到王觌背后。
苏轼看到这个情景,已经明白八九分了。自从他知杭州以来,王觌就处处与他为难,但他还是好言劝说道:“王转运使,这是非常时候。杭州瘟疫病人若不服药,瘟疫不得控制,一旦蔓延,则举城俱病,杭州城危在旦夕!你说哪个为大?”
王觌冷笑一声,不慌不忙地说:“苏太守,太皇太后一再有谕,废熙丰新政变法,就是为了不与民争利,苏太守不是一直赞成吗?为何今日却与民争起利来了?”
秦观在一旁为苏轼捏了一把汗。那王觌是有备而来,还拿太皇太后的谕旨来压人,实在是欺人太甚。苏轼可从不屈人,坚定地说:“若本太守非要查封呢?”
王觌晃动了一下脑袋,帽翅也随之晃了晃,冷笑道:“你别忘了,本官身为两浙路转运使,实乃两浙路的监司官,有经管本路财赋、举劾官吏之权。本官不许你封店,你胆敢违抗,就是违抗大宋律例!到时候后果不堪设想!”这句话出口如此平静,却又饱含威胁。
苏轼万万没有想到,王觌会为了私人恩怨,而置杭州一城百姓的生命安危于不顾,不禁气愤地争执道:“王觌,若杭州瘟疫蔓延,我定将你这转运使的官帽、官服,还有你这昏官之身一并扔进西湖喂鱼,老夫说到做到!”言毕带着巢谷、秦观以及衙役拂袖而去。
王觌到底色厉内荏,他看着苏轼远去的背影,舒了一口气。他知道苏轼的脾气,他那文人的臭脾气是谁也不怕的,当年甚至敢在朝堂上面辩驳先帝!倘若杭州真的瘟疫蔓延,自己可担不起这样大的干系。他下意识地擦擦额头的汗,心想一定要修书一封给刘挚大人,报告苏轼查封药铺之事,趁机狠狠治他的罪。想到此,王觌这才心下安定,忙向曲贵年拱手告辞,上轿欲回。曲贵年使人捧出个礼盒来,笑吟吟地请王觌收下。王觌假意谦让一番,向随从使了个眼色,暗暗收了,扬长而去。路上王觌迫不及待地在轿中打开礼盒验看,却是五斤珍贵人参,他一下子眉开眼笑。
苏轼愤愤地回到家中,踱步大骂:“昏官王觌,贪官王觌!不顾生民涂炭,包容奸商发国难横财,我要上奏参他!”朝云忙过来劝解道:“先生息怒,不要气坏了身子。这些日子以来,先生本来就休息不够。其他药堂不是都降价了吗,可够安乐坊支撑好一阵了。危机暂解,病人的性命都可保住,先生不用过于着急啊!以后还可以从长计议,再想其他办法购药。”苏轼说:“朝云说得是。只是可气那曲贵年仗着有王觌撑腰,依然独霸杭州药市,扳不倒他,其他药店的药材也无从进购。这样总不是长远之计啊。”朝云也为难,但也无法可想,只得劝苏轼先吃饭,再作打算。
谁知天有不测风云,曲贵年正为借着王觌挫败了苏轼而得意呢,丁三忽然急匆匆地跑来说:“老爷,不好了,公子病了!”曲贵年大惊,刚刚的快意烟消云散。他快步走入寝室,只见儿子曲钱躺在床上呻吟不止,身上发出恶臭,一旁照料的家丁和丫鬟都捂着鼻子。曲贵年也受不了这股恶臭,赶忙抓起一块精致的手巾捂住鼻子,与曲夫人、丁三站在床旁。曲夫人在一旁伤心拭泪,哭哭啼啼,拉着曲贵年哀求说:“老爷,钱儿患了瘟疫了,老爷快想办法救钱儿啊!”
曲贵年怎么也不能相信,儿子得的是瘟疫。在他看来瘟疫是穷人才会生的病,怎么会生在自己这种富户家里?但是从火热难去、周身恶臭的症状来看,只能是瘟疫了。丁三浑身颤抖地说:“老爷,前几日那个和尚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莫不是瘟神……”
曲贵年劈头扇了他一巴掌,狠狠地喝斥道:“胡说八道!臭和尚的话能信吗?还不如信钱实在。老夫有的是钱,快去找个郎中来抓几服药就好了。”丁三答应着出去了。
曲钱的呻吟声越来越响,曲夫人又忍不住哭出声来:“我儿呀,造孽啊!”曲贵年捂着鼻子,不敢上前去。见夫人哭哭啼啼,他不耐烦地说:“别哭了,丧不丧气啊!”
这时耳边传来衙役的沿街叫喊声:“勿饮生水罗!勿食生菜罗!灭鼠消疫罗!有病人请送安乐坊罗!”
丁三找城中郎中开了方子,又到药铺抓药,亲自煎了给公子服下。可一连几天过去了,曲钱的病毫无起色,还渐渐加重了,整日躺在床上呻吟不绝。曲夫人跟着垂泪,在曲贵年耳边啼哭不已,搅得他心烦意乱,连账都算不清了。他唯恐弄错了,半夜爬起来摸起账本要重算一遍。曲夫人哭骂道:“天天死守着账本,儿子病了还管不管?你倒是想想法子救儿子啊!”曲贵年近来被夫人搅得脾气暴躁,吼道:“不算账哪来钱给儿子治病?花了这么多钱抓药也不见好,我有什么办法?”曲夫人仍不依不饶:“都怪你,前几日两次三番打了高僧,得罪了佛祖,现在可遭报应了吧!”
曲贵年听罢,气上心头:“钱儿自己得病,跟我打了和尚有什么关系?你不要疑心瞎想。”曲夫人说:“那和尚是太守身边的人。如今安乐坊有位道人有奇药良方,你去求一服来给儿子治病吧!”曲贵年想到要去求苏轼,脸皮拉不下来,死活不肯。夫人缠着他又哭又闹。曲贵年踌躇半刻,这才把丁三叫来呵斥道:“你们这群废物,配的都是什么狗皮膏药,公子都快把它当饭吃了,还不见一点儿好,你们是不是要害死他!赶紧去安乐坊抓服臭道士的药回来!”
第二天,丁三空手从安乐坊回来,说药得拿银子来换。曲贵年气得吹胡子瞪眼睛:“蠢奴才!杭州百姓去安乐坊看病,给一个大钱就能得一大包药,还有不收钱的。你不知道给他一个大钱?”丁三苦着脸说:“那是穷人的价钱。老爷的价钱,他们说了,要二百两!”
曲贵年气得差点没跌倒,一脚踢翻丁三,狠狠地说:“哼,冲我的银子来的。那和尚不是菩萨心肠,慈悲为怀吗?怎么对老夫就不慈悲了?狮子大开口了?不给!就是不给!”屋内曲钱的呻吟声又传了出来。曲夫人哭着拉着曲贵年说:“老爷,就拿出二百两救儿子的命吧!”
曲贵年摸着额头,脑子发涨,又对丁三骂道:“你不知道以别人的名义去抓药吗?”丁三委屈地说:“各家各户去安乐坊抓药都要找保正签字画押的。”曲贵年接着骂道:“蠢奴才,你不知道塞几个钱给保正吗?”丁三嗫嚅道:“保正都听官府的,不敢多收一文钱。”
曲贵年急得跺脚,大声嚷道:“去给我把方子偷出来!”丁三哪里有这本事?再说苏轼早把方子收在身边,岂是那么容易弄到手的?曲夫人急了,哭骂道:“等你偷出方子来,钱儿还有命活吗?老爷呀,还是儿子的命要紧。要是咱家再有人染上这病,就不止这些银子了。儿子的命都没了,守着那么多银子还有什么用呢?”
曲贵年叹了口气,对丁三说:“好吧,就依那和尚的。他说要几服药?”丁三答道:“和尚听我说了公子的病情,说至少要五服。”曲贵年倒吸了口冷气,心中飞快地盘算:“五服就是一千两,比和尚要我捐的一千五百两还少五百两。”心疼之余又有些庆幸,看在儿子生病的分上,就依他吧。丁三拿了一千两的交子,飞快地往安乐坊跑去。
丁三畏畏缩缩地来到安乐坊,生怕别人看见自己似的,沿着墙角跑来找到参寥,叫道:“和尚!我家老爷说了,我们要五服,这是一千两。”参寥微微一笑,直叫“阿弥陀佛”。正要收钱拿药,巢谷忽然走过来按住他,对丁三说:“现在涨价了,一服要三百两,你快回去找你家老爷要钱吧!”曲贵年两次打了参寥,这回巢谷正好借机为参寥出口气。
丁三愣了一下说:“又涨价了?几个时辰前还是二百两,这还让不让人活了?”巢谷冷笑道:“你们仁惠堂抬高药价,几时想过杭州全城人的死活了?”丁三一时无语,参寥在一旁偷笑。这时一位衣衫褴褛的老伯也来买药,参寥和气地收了他一文钱,把一大包药递到他手里,老伯道谢而去。丁三站在一旁,十分不平地问:“他买药只要一文钱,我买药却要三百两,你们这不是欺负人吗?”巢谷得意地说:“我们在商言商,买卖皆属自愿嘛!拿钱买药,哪朝哪代也是这个规矩!一分钱少不得的!你买得起就买,买不起就走开,莫要妨碍我们治病救人!”丁三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悻悻地离去。
丁三哭丧着脸回报。曲贵年大怒,猛地一拍桌子,怒道:“什么?又涨了一百两?岂有此理,不买了,死也不买了!”他后悔不迭,心想:这分明是趁人之危,落井下石啊!五服药就是一千五百两,天底下哪有这么贵的药!这竹杠敲的也太没有天理了!早知道当初就捐给和尚一千五百两了。曲夫人哀求道:“好了,好了,别说气话了,只要儿子病愈,比什么都强,涨就涨吧,多少钱就不用在乎了。”
曲贵年叹气道:“唉,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也罢,认栽。丁三,你再拿上五百两银子,给他们就是!早知道这样还不如早给那和尚,唉!”
丁三拿了钱,抓了五服药回来,煎好给公子服下。可人算不如天算,曲钱的病还是不见好转,呻吟声更重了。曲夫人慌了,哭着问:“老爷,钱儿吃了安乐坊的药还是不见好,可怎么办?”丁三惊恐地说:“瘟神降临了!瘟神降临了!”
曲贵年又扇了他一巴掌:“你个狗奴才!又胡说!少爷吃了五服药,为何不见好转?你这药是怎么抓的?说!”丁三惶恐不安地说:“苏太守说了,咱们高价卖药,发国难财,他当初封店是让咱们消灾赎罪,以敬神灵。更何况咱们侮辱打骂了参寥大师,得罪了佛祖,人怨天愤加上佛怒,少主人的病自然加重了。解救之法,只有再服用三服药才行……”
曲贵年两腿一软,倒在罗汉椅中:“什么?还要三服?就是说,还要再交九百两银子?哎哟……哎哟……真是民算不如官算哟!我的银子啊!”曲夫人上前劝道:“哎哟,老爷,算了,一千五百两都花了,九百两不出,那一千五百两不也白废了?就当消财免灾,求个心安吧!”
曲贵年两眼流泪,苏轼此举实在欺人太甚!也罢,给他们吧。不就是几两银子嘛!突然他想到了王觌和那五斤人参。早知道是这样,我吃饱了没事做,送那五斤人参做什么啊?真亏啊!想到这里,他狠狠地抽了自己一嘴巴。
曲家公子久病不愈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杭州城,那些富家大户向来跟曲贵年狼狈为奸,欺行霸市。听说他家公子吃了安乐坊的药也好不了,心中惶恐,纷纷谣传瘟疫不可抵挡,都携带细软准备逃离。流言蜚语很快在城内流传开,人们传言杭州有瘟神作祟,还说苏轼治疫得罪了瘟神。消息一传十十传百,不可收拾。百姓们人心惶惶,议论纷纷。他们开始带着妻儿老小出逃,纷纷攘攘乱成一片。城门兵士阻拦不住,只得快马直奔安乐坊报告苏轼。
苏轼闻报大怒:“大胆!是谁造谣惑众,淆乱视听?杭州瘟疫如今已经初步受制,自建安乐坊以来,更没有一人死去,病愈者数以百计。什么得罪瘟神,实属胡说!”参寥说:“子瞻兄,如今百姓栗栗危惧,人心大乱,须想出对策,消除杂见,否则治瘟疫一事有半途而废之虞。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啊!”
杨世昌也说:“苏大人,参寥大师所言极是。若单单不准百姓出城,就像防洪一样,宜疏导不宜堵啊!”参寥叹气道:“阿弥陀佛。治瘟疫都如此之难,治心中虚妄之惶恐就不知道有多难哪!”
苏轼明白,人心中的虚妄惶恐确实比这瘟疫更加可怕。他皱紧眉头,急忙派人到城内各处安抚人心,稳定局面。回到家,苏轼仍焦虑不已,朝云看出了端倪,默默地找出一大堆胭脂香料来。苏轼不解地问:“朝云,你向来不用这些胭脂的,如今找出来做什么用?”朝云淡淡笑道:“城中谣言四起,是疫病搅起人心中的惶恐了,再说患病者浑身恶臭,更使人心绪不宁。如果将胭脂、香料、花粉、醋等物合在一起熏烧,除臭去秽,芳香扑鼻,令人心旷神怡,病人的病自然就好得快了。”
苏轼大喜,认为此法可行,便令衙役到城中四处搜集香料、胭脂等物。参寥也到各家上门化缘,众人见这和尚单要胭脂,心中窃笑不已。参寥可顾不了这么多,一心只想着救人,任凭世俗人对他谑笑谩骂。苏轼又令巢谷、秦观到城内四处张贴告示,说明日全城燃香,除臭去秽,荡涤污浊,驱赶瘟神!
很快,巢谷、秦观各自带领衙役、兵士把收集来的胭脂、香料、花粉、麝香等物在各处焚烧,顿时香烟缭绕,借助风势,满城飘香、漫天流溢,驱散了多日笼罩在杭州的阴霾。
路旁的百姓被香气熏得一脸迷醉,张开鼻孔猛吸:“好香啊!苏太守用香气驱逐瘟神,瘟神被赶跑了,我们不用离开家了,不用逃出杭州了!”欢呼鼓掌,群情欢腾。百姓都安下心来,流言也渐渐消歇了。参寥欣喜地合十诵经,祈祷一城百姓平安无事。
说来也巧了,焚香驱赶瘟神后,曲钱的病渐渐有了好转,服下八服药后,烧慢慢退了,神智也清醒了许多。曲夫人安下心来,向曲贵年直夸安乐坊的药灵验。曲贵年撇撇嘴说:“八服药两千四百两银子,要再治不好我儿的病,我砸了它安乐坊的牌匾!”曲夫人再也不跟他哭闹了,只劝他消气安神,只要儿子病好,一切都万事大吉。
这时丁三跑来大叫:“老爷,不好了。”曲贵年唯恐安乐坊又来借机涨价要钱,一时心惊肉跳,不耐烦地说:“又怎么了?少爷的病已经好了,他们爱涨价就让他们涨去,与老夫已经无关了。”丁三说:“不是,老爷。小的在府衙里打探清楚,第一次苏太守要查封仁惠堂,老爷抬出王觌大人阻拦,苏太守对此事一直耿耿于怀,要抓老爷把柄;上次瘟神作祟的流言,苏太守听说后勃然大怒,说这谣言是老爷你杜撰的。如今王觌大人出外公办,不在杭州,苏大人就借机拿老爷下手了。”
曲贵年惶恐地说:“啊,这如何是好?老夫大难临头啦!”丁三说:“老爷莫怕,那衙役说,苏太守的安乐坊仍缺药材,大人若慷慨捐赠,可免罪消灾。”
曲贵年听到这里,不由得暗暗思忖。苏轼是官,自己是商,岂能拗得过他?胳膊拧不过大腿呀!不如捐了银子,化干戈为玉帛,来日方长,以和为贵,免得以后提心吊胆做生意,日后安乐坊也可从仁惠堂进药。曲夫人也在一旁劝说他捐了钱换平安无事。曲贵年咬咬牙,无奈地说:“晦气!晦气!这是老天要惩罚我呀!罢了,把瘟疫暴发以来柜台上赚得的八千两都捐给安乐坊吧。”
安乐坊中已经不像前一阵那么拥挤,病人已经少了许多,众人也不需要通宵达旦地工作了。这日,朝云带着丫鬟晾晒药材,杨世昌、参寥陪着苏轼、巢谷、秦观察看。居民见太守来看他们,都感激不已。
苏轼好言安慰众人,又对杨世昌说:“多亏道长鼎力相助,杭州百姓才能转危为安哪!”杨世昌笑着说:“贫道略尽绵力,不足挂齿。倒是得感谢仁惠堂的曲贵年,他捐的八千两银子足够安乐坊买很多药材,顺便还可以用于安置灾民,抚恤孤寡。”
苏轼点点头。巢谷笑着说:“这回得多谢参寥大师,要不是他两次三番诚心劝说曲贵年,他死也不肯出一文钱的。”参寥笑道:“经此一劫,不仅治好了他儿子的瘟疫,连他的贪财病也给治好了。”众人大笑。
杨世昌说道:“此次防治瘟疫,苏大人功不可没啊!设置安乐坊收治病人,减少了传染;焚香消毒,稳定民心,才使得大疫之后没有大乱。现在来就诊的人越来越少,估计再有一月,瘟疫就能过去。到时杭州又会恢复往日的繁华和安定了。”苏轼笑道:“还得多谢道长的良药‘圣散子’,要不然我也一筹莫展啊!不过,我心中仍有疑虑,这瘟疫到底起源于何处呢?”
对此杨世昌心中早已有了答案。杭州人口众多,城中饮水皆仰仗西湖,西湖经年不浚,水源不净,城中水井也跟着出问题。加之四方商客贾船来往不绝,运河湮塞,难免滋生疾疫。经他几次探访,已认定疫病正源于饮水。
苏轼听了杨世昌的分析,沉思不语,许久才发话道:“此事关系到全城民生,一定要妥善解决。眼下瘟疫渐消,但粮价看涨,明年饥荒之势看来免不了了。还得麻烦诸位,助苏某一臂之力!”
苏轼与秦观即刻去布置州内购粮赈灾之事。朝云悄悄找来巢谷说:“巢谷大哥,我想请你帮个忙。”巢谷笑着答应。朝云说:“这次瘟疫死了不少人,很多贫苦的孩子失去双亲,成了孤儿,今后他们的日子就更难过了。我想先收养他们,在咱们家后院找块地方先安置下来。先生在杭州任职至少两年半,我们可以先教他们读书。两年半后长大了的,可以给他们找个公差,有碗饭吃;还小的呢,就请先生从府里拨出点钱,雇人把他们养大。我们即使离开杭州,也能放心了。”
巢谷感动地说:“朝云真有菩萨之心。你是让我去帮你查访那些孤儿吧?”朝云点点头,又叮嘱巢谷先不要让苏轼知道,待办妥后再和他商量。巢谷说:“这个自然,子瞻现在够操心的了。不过收养孩子,他也一定不会反对的。”朝云笑着点点头。
杭州城转危为安,参寥却病倒了。他为治病救人日夜操劳,又在疫地吃饭饮水,不知不觉就染上了瘟疫。前一天下午就开始上吐下泻了,只是见苏轼为治疫奔波劳累,不忍心打扰,就自己煎服了两服药,却一直不见效。
苏轼得知此事,急忙和巢谷等人来安乐坊看望参寥。参寥躺在床上,脸色蜡黄,颧骨突出,比前几天更显消瘦了。苏轼难过地说:“参寥兄,千万保重啊!”参寥淡淡一笑,断断续续地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命如果待熟,常恐会零落。已生皆有苦,孰能致不死?”
杨世昌给参寥把了脉,将苏轼拉向一边悄声地说:“参寥身体素来羸弱,这次染上瘟疫,来势凶猛啊!”苏轼着急地说:“道长,参寥兄已服了两服药,怎么不见回转?”杨世昌叹了口气说:“参寥是多日劳累所致。我下一剂,若服下不吐,或许还有转机。”
苏轼急忙亲自给参寥煎药,朝云也过来帮忙。药煎好后,他又端来要给参寥服下。参寥挣扎着坐起来,在病床上合十打坐,声息微弱地说:“多谢子瞻兄,不用了。方生方死,方死方生。还记得你送给我的诗吗?”
苏轼一时不解。参寥意味深长地看了苏轼一眼,缓缓吟道:“欲令诗语妙,无厌空且静。静故了群动,空故纳万境……”吟诵间,声音越来越微弱,直至嘴唇开合戛然而止,溘然长逝。逝时形貌端庄安然。苏轼、巢谷、杨世昌、秦观和安乐坊的病人都泣不成声。
外面忽然电闪雷鸣,大雨如注。
苏轼走到屋外,痴痴呆呆地站在雨中,任凭雨水满面流淌。他仰首向天叩问:“苦命的陈凤兄啊,苦命的参寥兄啊,你怎么就这样走了?老天啊,你怎么这样不公啊?你还这样打雷,这样下雨!”
话音刚落,天空一个霹雳,照亮了苏轼的脸。苏轼一惊,仿佛有所领悟,高声吟诵一偈:“雨落天垂泪,雷鸣地举哀。西方诸佛子,同送陈如来!”
洪亮悲怆的吟诵声在空中久久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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