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惇听说苏轼治理西湖告竣,杭州人无限喜悦,也禁不住称赞苏轼道:“西湖经子瞻这么一整治,可谓焕然一新。这一年多来,子瞻兄政绩不凡哪!”苏轼笑着摆摆手说:“对于苏某来说,无所谓政绩与否,我只是想为百姓办些实事。”
章惇笑着说:“子瞻,你可别打退堂鼓啊!你若成为朝中宰相,可为天下百姓办更多的实事,你就别辞让啦!”苏轼笑道:“这是子厚你心中所想,非苏某之愿也。一个人在地方为官,总比在朝中为官对百姓有用。朝中倾我之人甚多,苏某躲犹不及,焉能引火烧身,与群小论短争长?若力争是非曲直,则朝中党祸必起,非我大宋之幸、天下之福。”
苏轼当初就是为了躲避朝中党争才自请出知杭州的。这一年多来,政务繁忙,虽不免筋骨劳顿,但能做些实事,为百姓造福,心中还是欣慰的。可章惇就不同了,他因党争被贬到杭州提举洞霄宫,身居闲职,抑郁无聊。虽说每日参玄悟道,但心中是一刻也安静不下的。他觉得自己的生命就要消磨在杭州的湖山当中了,时时刻刻都在企盼着能东山再起,将那批构陷打压他的旧党人物狠狠打倒在地。他现在只是在等待时机。
但他对苏轼还是钦佩的。他们是同科进士,又多年同朝为官,也都屡经贬谪,宦游四方,生命中有太多的相似。尽管政治观点上略有不同,但这并不妨碍他们互相钦佩对方的人品。但是他们的性格又是截然不同的,苏轼早已决意退避无休无止的党争,不再理会那些恩恩怨怨;章惇则仍满心怨愤,发誓要把自己失去的东西夺回来。
苏轼淡然地呷了一口茶,悠悠地望着远处的湖山。章惇想起自己当初被贬,不由得怒容满面:“子瞻,党祸已起,天下有目共睹。好在子由已任御史中丞,刘挚等人行奸不便。说句实话,除了你和子由,元祐党人,我一个都不放在眼里!他们为图虚名和一己私利,苟且偷生、妒贤忌能。这才短短几年,又开始内讧争斗了。名为君子,实则小人!”
苏轼面色平静,摇摇头说:“子厚兄言重了,元祐党人中,要比熙丰党人中君子多。”章惇不服气地说:“我可看不出来。”苏轼看着章惇说:“那是你心怀偏私之故。”
章惇被他说到心坎上,怔了一下:“嗯,我不和你争,有理也争不过你。”
苏轼放下茶碗,踱了几步说:“苏某静守,乃为洞达世事;子厚静守,乃是韬光养晦。这正是你我之不同啊!”
章惇哈哈大笑:“知我者,子瞻也!”
苏轼和章惇大概都没有意识到,从这时候开始,他们分裂的苗头已经悄然萌发了。
吕大防受了刘挚的怂恿,意欲拔擢熙丰党人回朝,以显示自己为相用人毫不偏私,便上奏道:“太皇太后,元祐党人与熙丰党人纷争由来已久,长此以往,恐会酿成党争之祸。臣为社稷忧心,故斗胆建言,应该重新起用熙丰党人,让章惇、曾布等人回京任职,以平旧怨,从中调停。君子和而不同,双方自此可摒除成见,同为国事,齐力并进,消弭党争,则党祸之患自然而解。”
吕大防此言一出,朝臣议论纷纷,不知所措。刘挚、王岩叟在一旁暗笑窃喜。太皇太后道:“宰相所言极是,这正是哀家日夜忧心的啊!朝臣能齐心合一,共辅圣主,当然最好不过。不过此举是否太过冒险?万一党争再起,如何收拾?”
刘挚乘势进言道:“重新起用熙丰党人,是消除党争的调停举措,也可显示朝廷不计前嫌的仁德,伏望太皇太后圣鉴。”
太皇太后意有所动,沉吟不语。
苏辙坚决反对,立刻启奏道:“太皇太后,臣以为调停之举万万不可,若行调停之举,党祸不仅不会消弭,反会愈演愈烈。”
太皇太后一愣,急忙令苏辙仔细讲来。苏辙接着说:“臣以为自元祐以来,朝廷更改弊事,驱逐群小,历经五年,四海承平。但那些在外的奸邪小人,无不时时窥伺左右,以求复进,动摇朝政安稳。臣常常深切忧之。若太皇太后不察其实,诸大臣被其邪说所惑,而将这群小人引入朝内,则邪正并进,冰炭同处,必然重新引起纷争,朝廷之患不绝。”
众臣又交头接耳,太皇太后也沉默不语。刘挚接着说:“太皇太后,苏辙言过其实。礼之用,和为贵,熙丰党人仍有可用之处,不可皆以小人作比而妄下论断。”
苏辙反驳道:“刘大人,君子小人与否,天下自有公论。太皇太后,当此朝政安泰之时,君子既得其位,正是作为之时,只要使君子保其位,而将小人安于外,使他们不失其所,没有作乱的机会,则朝廷安定无忧也。”
太皇太后颔首赞许:“苏卿家言之有理,重新起用熙丰党人之事,休要再提了。”吕大防首倡其议,见众臣争吵,再也不说话。刘挚见状,知道太皇太后的意思改不了,只好悻悻地退下。
退朝后,刘挚和王岩叟并肩走在殿外。王岩叟愤愤不平地说:“苏辙如今之狂妄不在乃兄之下,竟堂皇以君子自居,却将熙丰党人比作奸佞小人,实在大言不惭。可是太皇太后对苏氏兄弟实在是心有偏私啊,我等也无能为力。”
刘挚仍在沉思,忽然一悟,对王岩叟说:“彦霖,苏辙说熙丰党人皆是奸佞群小。我问你,章惇是不是熙丰党人?”王岩叟不明白刘挚的深意,慢慢地说:“熙丰党经此雨打风吹,章惇只怕已是其中的领袖了。”
刘挚冷笑道:“章惇是苏轼的至交好友,他的两个儿子认苏轼为师……”王岩叟醒悟道:“莘老的意思是?”刘挚奸笑道:“此事大有乾坤啊。”
原来,刘挚知道章惇好勇斗狠,睚眦必报,他虽与苏轼是至交好友,但二人其实性情大异。这五年来,章惇一贬再贬,郁结于肠,坐困愁城,正有满腔愤懑无处可发。此时只要有人轻轻一触,他就会跳起来,暴怒发作,任谁都不理不顾。如果听说苏辙在背后骂他是小人,阻挠他重回京师,如何能受得了,必将与苏轼反目成仇。
王岩叟会意,笑着说:“刘公放心。此事交给王觌办,一定成功!”
王觌得到王岩叟的指示,悄悄地请章惇到杭州城内一家酒楼上喝酒,却推说是代刘挚探望他。章惇与王觌素无交情,对刘挚也绝无好感,本来是不愿搭理他的。可是他性情高傲,视王觌如鼠辈一般人物,谅他耍不出什么花招,也想了解王觌葫芦里卖什么药,就赴会前去。王觌花言巧语,讲了一大通关于杭州的风物人情的闲话,最后才拐弯抹角地把话题引到苏辙与吕大防的争辩上来。
章惇听完,果然勃然大怒,把酒杯摔到地上,恨恨地说:“苏子由果真如此说?”王觌见章惇已经上钩,曲意逢迎道:“子厚兄,稍安毋躁。这还有假?太皇太后、朝中大臣皆在,不会误传的。”
章惇气愤地说:“苏子由如何能这么说老夫呢,竟然说老夫是小人!他若对老夫有成见,可当面直言嘛,不必在太皇太后那里嚼舌头啊!实在有失君子之风,老夫错看他了!”
王觌装着劝说章惇,急忙打圆场道:“章大人息怒,息怒,气大伤身。早知道这样就不告诉你了。不过苏辙也实在有些过分。他对太皇太后说什么,要将小人安于外,使小人们不失其所,没有作乱的机会,则朝廷安定无忧。这些话简直就是说给子厚兄你听的嘛,连我都觉得实在刺耳,为子厚兄抱屈不平!”
这一激一劝果然有效,章惇更加愤怒了,气得拍桌子道:“岂有此理!我与乃兄苏轼情同手足,深交莫逆,历经多年不改。他竟这样断我后路!”
王觌看着章惇一步步地走进自己的圈套,心中不禁暗自得意,开始切入正题:“子厚兄,此事你想得有些简单了。这些话,其实是另一个人想对太皇太后和陛下所说,而苏辙只是代言而已。”
章惇是个聪明人,自然知道王觌所指何人。他连连摆手:“非也,非也。子由是子由,子瞻是子瞻。子瞻不会这么说我,他的为人我最了解。”
王觌给章惇拿了一个酒杯,重新斟满酒:“章大人,世情恶衰歇,万事随转烛,但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这人情如纸,说变就变啊!”章惇看了王觌一眼,一饮而尽。
王觌放下酒壶,接着装作推心置腹的样子,对章惇“循循善诱”,“章大人,忠言逆耳,择善而从。我只问你,若你是苏辙,明知其兄与你私交甚笃,天下人皆知,连两个儿子都交给苏轼教授学业。你会毫无顾忌地在朝堂上指名道姓地骂此人为小人、奸佞、朋党、祸害吗?他之所以肆无忌惮,盖因其兄也是这么以为,二人早有共识,故能弃子厚兄声名于不顾。子厚兄,你与苏轼虽为至交,但由来就政见不和,人各有志,其实早已是面和心不和,渐行渐远了。”
章惇被说中痛处,两只眼睛瞪着王觌:“你!”
王觌走到章惇跟前,拍着他的肩膀说:“王某不怕得罪子厚兄,敢问子厚兄一句,这些年来,你可曾听苏轼对你说过心里话啊?”
章惇一愣,沉默不语。想起前几次与苏轼的谈话,似乎确实有一言一语的不合。种种蛛丝马迹细想来,倒真觉得王觌的话很有道理。
王觌脸上泛出狡黠的笑容:“原来没有。但是苏轼将心里话告诉了苏辙,因为他二人才是骨肉至亲。苏辙又将此话在朝堂上当众说了出来,天下人都听见了,唯独子厚兄你装作听不见,错就在你了。在苏轼眼中,熙丰党人皆是奸佞小人,子厚兄既是熙丰党人,自然也是小人了。”
章惇拍案而起,拂袖而去。王觌心中暗喜,急忙回家给刘挚写了密信。
转眼到了黄梅时节,连日阴雨不止。各地江河涨溢,农民新种的稻谷都受了灾。地方州县的文书雪片似的飞到府衙,苏轼获知灾情严重,忧心如焚,急忙令秦观到各地勘察,准备赈灾。
这一日杭州乌云密布,电闪雷鸣,飘风急雨将整个杭州城都笼罩在水雾之中。苏轼站在府衙门廊前,看着雨势滂沱,惆怅满怀。这时秦观披着蓑衣,头戴斗笠回来,向苏轼报告说:“杭州城内积水甚深,田地淹没无数。苏州、常州等地也受灾严重,陂塘河湖都满溢不止,各处汛情堪虞。”
苏轼望着厅外的大雨怅然叹道:“老子曰,‘骤雨不终朝’啊,怎么一连下了数天呢?这样的大雨,杭州的夏粮恐怕要毁于一旦了。须及早上报朝廷,早做赈灾准备,否则就要重现熙宁年间的惨象呀。当年就因为没提前做好赈灾准备,两浙路饿死了数十万人。”
秦观点点头说:“学生四处勘察,得知苏、湖、常三州的官员竟然都在官报里报告朝廷今年丰收在望,半句都不提受灾的事。”说着拿出一份官报来。苏轼看罢官报,怒不可遏,拍案而起:“这些官员,不顾百姓死活,睁着眼睛说瞎话!不行,老夫必须尽快奏明灾情!”
苏轼一连上了六道奏章,送达中书省。吕大防预感到事态严重,连忙找刘挚前来商议。刘挚看了看那些奏章,不以为然地说:“苏、常地区并无灾情严重的奏报,两浙之地唯独苏轼如此小题大做。去年他就报灾,两浙和杭州不也无事吗?他该开河还是开河,该修湖还是修湖。为这事,御史已经弹劾他了。”
吕大防说:“这我知道,有三条罪状,一是整治西湖,指责子瞻虐使百姓,建长堤于湖中,以作游观;二是行暴政,发配颜氏兄弟;三是说苏轼陈灾不实。王岩叟、朱广庭等人也一齐弹劾子瞻报灾不实……”
刘挚说:“宰相不必太过担心。想也没什么大事,令户部稍作抚慰便是。千万不可让太皇太后知道,以免圣上忧心。”吕大防也觉得有理,便不再理会。
苏轼见朝廷没有答复,知道一定是刘挚等人从中阻挠,摇头叹息,只得依靠一州之力,尽量减少损失,安置流民。
让苏轼忧心的事还不止于此。秦观对苏轼说:“先生,章惇不知从谁那里得到消息,说二先生反对吕大防调停熙丰、元祐两党,已经记恨二先生了。”
苏轼大惊失色,马上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以章惇的性格,受此挑拨必定怒不可遏,新旧两党的积怨很可能再次爆发,甚至他与章惇之间的友情也可能会出现无法弥补的裂痕。他本来为躲避党争才来到杭州,可是刘挚、王岩叟等人却紧追不放,施展如此毒计来离间章惇与他们兄弟二人的关系。苏轼已经感到,又将有一阵狂风暴雨要袭来了!
他还是不死心,想去尽量挽救,便径直到洞霄宫去找章惇。
章惇脸色乌青,见了面就怒气冲冲地质问苏轼道:“如今子由翅膀真是硬了!好一个监察御史,居然在朝堂上把章某骂为小人!”说罢,转身不顾。苏轼并没有着急,而是轻轻一笑,真诚地说:“详细情形,我也不甚了解,只是最近才有风闻。即使子由说熙丰党人为小人,也绝非是冲你而言,子由的人品你还不知吗?”
章惇却不领情,冷笑一声,转过身来:“那我问你,章某在熙丰党人中处于何种位置?”苏轼有些迷惑地看着他,问道:“论什么呢?”章惇道:“都论。”苏轼略一思忖,道:“当然,第一王介甫,第二吕惠卿,第三王珪,第四蔡确,第五曾布,第六,你章惇。”
章惇怒道:“你错了!王介甫死了,吕惠卿半死了,王珪早死了,蔡确也快死了,曾布反复无常,已被熙丰党人抛弃。我,只有我章惇,还在举变法大旗,我已成为熙丰党人的领袖!子由大贬熙丰党人,实则是冲我而来。熙丰人物何曾有过党?如果说有党,也是被元祐党人逼出来的!子瞻,你大可以到太皇太后那里去告发我。熙丰党人的这面大旗,我章惇举定了!道不同则不相与谋,你走吧!自此以后,我与苏氏兄弟一刀两断!”
苏轼见他越说越火,道出这样决绝的话来,有些气恼,但他仍耐着性子解释道:“子厚,一定有人从中挑拨。还有,国家的政事不要和私人交情缠在一起,这非君子之道。”
章惇听到“君子”二字,联想起苏辙的话,越发恼火,一时按捺不住,向苏轼怒吼道:“什么君子小人!元祐党人是君子吗?我原以为,你‘大苏’、‘小苏’是君子,现在看来,也是小人!”
苏轼见章惇如此顽固,不禁也发火了:“我说什么你才肯听呢?你如此意气用事,不听朋友忠言,反信小人挑拨,还振振有词,简直糊涂透顶!”
章惇听到这里,怒气好像突然消了,说话反而平和起来,挥手道:“哼,我糊涂透顶?居然有人说我糊涂透顶!休要再说,你我情分已尽,就此分手!我眼里容不进沙子,更瞧不起忘恩负义之人!”
苏轼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激动难耐,指着章惇说:“子厚,你……你说什么?忘恩负义?我苏轼忘恩负义?”章惇似乎愈加坚定,切齿道:“不错!而且我还知道,子由的主张即是你的主意!我感谢你把我两个犬子培养成人,且都中了进士,对此我没齿不忘。但今日你我割袍断义,兄弟之情到此为止!”
到了此时,苏轼知道与章惇的友情已经无法挽回,颤声道:“好!你既然这样看苏某,我还厚着脸皮在这里苦口婆心做什么?悉听尊便!”言毕,拂袖而去。
章惇看着苏轼离去的背影,不知是悔恨还是气恼,猛地把茶盏都砸到地上。
那些出自龙泉窑的精美茶盏被摔得粉碎,苏轼、章惇的友情也从此破碎了。
与此同时,阴云也逐渐笼罩在汴京上空。刘挚、王岩叟等人暗中策划,又在煽动本不平静的朝廷了。直言敢说的范纯仁出知颍州,很难再插嘴朝中事务,而宰相吕大防又失于察人,明哲保身,刘挚就更加肆无忌惮了。
太皇太后对朝中众臣都看得清楚,只是为了安稳局势,才不得不维持现状。她已经老了,精力大不如前,心中一直挂念着的,就是将苏轼召回朝廷,辅佐哲宗。当初迫于苏轼请求,不得已才准许他出知杭州。现在他的任期也差不多满了,是时候召他回来了。
这日,太皇太后在延和殿召见众朝臣,宣道:“自吕公著宰相退职以来,吕大防任左相,范纯仁任右相。范纯仁知颍州后,右相未补。哀家决议,刘挚为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龙图阁侍制;知开封府王岩叟签书枢密院事,苏辙为尚书右丞,赵君锡接替苏辙为御史中丞。苏轼改翰林学士承旨。哀家欲令苏轼重回京师,众卿家对此可有异议?”
众臣齐道:“太皇太后英明!”刘挚、王岩叟正欲进言阻挠,见太皇太后决心已定,都不敢再说话。待十几个大臣退去,王岩叟留下来叩谢,奏道:“太皇太后听政以来,纳谏从善,凡所更改,务合人心,所以朝廷清明,天下安静。唯愿于用人之际,更加审察。”
太皇太后问道:“怎么,这次用人,哀家有误吗?”王岩叟道:“是关于苏轼、苏辙昆仲,苏辙任尚书右丞,未免有擢升太快之嫌……”太皇太后皱起眉头,不悦地说:“你们都吃肉,也得让别人喝汤吧?退下吧。”说罢,闭上眼不再言语。
王岩叟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往哲宗书房去了。见哲宗正在读书,悄悄地走了进去。此时哲宗已是十六岁的少年,登基以来,恨大臣们眼中只有太皇太后,见王岩叟来觐见,不由喜出望外,忙问他有何事。
王岩叟恭敬施礼,问道:“陛下在读何书?”哲宗晃了晃手中的《论语》,说:“圣书。”王岩叟哈腰谄笑道:“陛下执政之日已为期不远,今日学习圣书,当辨邪正,分清君子与小人。”
哲宗听出他话里有话,似有所指,乜了他一眼:“那你是君子呢,还是小人呢?”王岩叟一惊,没料到哲宗会有如此一问,只得苦笑道:“臣只知忠君爱民,至于是君子还是小人则凭人议论了。只要上不愧天、下不愧地、中不愧人即可。”
哲宗追问道:“你还是没讲清何为君子、何为小人。”王岩叟别有用心地说:“陛下只须记住圣人这一句话就行——‘君子内,小人外,则泰;君子外,小人内,则否。’”
哲宗装出恍然大悟的样子:“哦……朕明白了。既然是小人外,那最近进朝的只有朕的老师苏轼。王大人的意思莫不是说教朕的苏师傅是个小人了?”王岩叟忙道:“臣不敢妄加评论大臣,但市井俚语却都在盛传苏轼乃五鬼之一。”
谁知哲宗打了一个哈欠,懒懒地说:“这事朕也做不了主,你去跟太皇太后说吧。”王岩叟碰了个软钉子,只得施礼告退。待王岩叟退下,哲宗把书往案上一摔,冷笑道:“什么东西!司马光的门下走狗!”说完顿感失言,忙捂住嘴,幸好无人侍立在侧,轻轻吁了口气。
苏轼接到还朝任职的诏书,长叹了一声,吩咐家人收拾东西准备起程。临走之前,苏轼带着朝云,驾着一叶小舟,好好地游赏了一遍焕然一新的西湖。杭州人远远望见,一位白发苍然的老者,一位衣着朴素的妇人,就这样相扶着,任小舟漂到渺渺烟波的深处,恍然疑似神仙,要漂离人间似的。但新月初上之时,小舟又停泊靠岸,两人踏着花影,慢慢地走回家去。
元祐六年(公元1091年)三月初九,苏轼带着朝云、苏迨、苏过、巢谷、秦观,自西郊下塘乘船,依依不舍地离开了杭州。杭州百姓纷纷到运河两岸送行,苏轼怅然远望,心情久久不能平静。要知道,这样的宦途离别,苏轼已经历了许多次。每次转官,不论是外放还是还朝,他的心中总泛起驱赶不尽的哀愁,到底人生的漂泊,何时才是尽头呢?
此时正是桃花开到最盛的时节,苏轼独立船头,却觉得扑面的春风有些寒意。此次回朝,不知又会有什么风浪呢?滔滔江水却默默无语,伴随他一路前行。对此苍茫,苏轼回想起往事千端,但觉“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而已。
回到朝中,苏轼又与众官旧友相见。一切还是如往常那样,心境却似乎老了许多。最可喜的是,又可以跟弟弟重聚了。
王岩叟与刘挚见苏轼再次回朝,又处心积虑地密谋排挤他。此时洛党已烟消云散,要数“蜀党”最人多势众。王岩叟道:“刘公,在下担心苏轼要与你争锋。我想以报灾不实,对颜益兄弟用刑过重为名弹劾苏轼。唯有如此,方可使苏轼自乞外放。”刘挚问道:“几成胜算?”王岩叟做出个“七”的手势。
刘挚低头想了片刻,摇头道:“苏轼所报,本来是事实,对颜氏兄弟量刑亦无过差。况且苏轼辩才了得,稍有不慎,就会引火烧身。不过现在你我遥相呼应,谅他苏轼一时也难以纠缠清楚。苏轼这人我了解,自命清高,一旦被参,常常乞求出京,以退为进。”王岩叟谄笑道:“相公之言,可谓拨云见日,下官明白了。”
果然,第二天王岩叟便奏本弹劾苏轼。苏轼此时刚在百家巷安顿好,不想又遭到王岩叟弹劾,气得连夜写奏章再请外放以避滋扰。他虽知此举正中刘挚等人的下怀,却实在不愿也不屑与这种小人相争。
烛影轻摇,朝云剪了烛花,在一旁默默为他打扇。苏轼回头爱怜地看着她,劝道:“歇息去吧!这就写完了。”朝云叹道:“天热蚊子多,你如何安心写奏章呢?这些人太可恶了,刚进京城,还未喘口气,弹劾便来了。”
苏轼止笔一笑:“古人有言,‘聚蚊成雷,积羽沉舟’。王岩叟等人为颜氏兄弟翻案,意在倾我。唐僧肉,能长寿,故取经路上惹来众多妖怪,必欲食之。”朝云侧头笑问:“那……东坡肉呢?”苏轼笑道:“东坡肉,使人秀,君子闻着香,小人嫉如仇!”朝云莞尔一笑,说:“好不害羞,很香吗?”
王岩叟和苏轼的奏章都连夜呈到太皇太后那里。太皇太后费力地远举着奏劄,却仍有些看不清,只得放下劄子,擦了擦眼,对站在身边的侍女道:“老了,眼花了。青儿,还是你给哀家读这劄子罢。”
青儿忙应了一声,接过来读道:“臣多难早衰,无心进取,岂复有意记忆小怨?而朝中诸人衔之,必欲寻机报臣。其后召为台官,又论臣不合刺配杭州凶人颜彰等。以此见臣实难安于朝。伏乞检会前奏,速除一郡,此疏即乞留中,庶以保全臣子,取进止。”读罢,双手托着放在案上,笑着赞道:“苏大人真不愧是文坛的领袖,写得这么好!”
太皇太后凄然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苏氏兄弟,在朝中向来孤单。唉……”半晌,她疲倦地吩咐青儿:“别忘了提醒哀家,明日召给事中范祖禹觐见。退下吧!”青儿答道:“是。这儿还有弹劾苏大人上奏两浙灾情不实的奏章……”太皇太后不由一声叹息:“哀家不看了。退下吧。”
次日,王岩叟见弹劾苏轼不成,气急败坏,忙跑到刘挚那里,不等坐下就告诉了他。刘挚“哼”了一声,道:“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又拿起正在翻阅的苏轼诗集,指给王岩叟看:“这是苏轼新编订的诗集。元丰八年五月一日,苏轼回宜兴途中,在扬州寺壁上题诗说:‘此生已觉都无事,今岁仍逢大有年。山寺归来闻好语,野花啼鸟亦欣然。’当时先帝驾崩不出两月,举国上下皆在悲痛之中,此时怎会闻好语呢?分明是在庆幸先帝驾崩,真是毫无人臣之礼!”
王岩叟如获至宝,转怒为喜道:“言之有理!苏轼恶毒之心暴露无遗!这次请赵君锡和贾易二位大人联名上奏,看他还有何话可说!”刘挚大悦,阴险地笑道:“这诗可是铁证如山,我看他如何狡辩!”
苏辙在尚书省得知王岩叟、贾易等人又以诗句弹劾苏轼,非常吃惊,唯恐“乌台诗案”重演,急忙跑到翰林学士院。苏轼正在拟写乞求外放的奏劄,苏辙心急火燎地说明王岩叟一干人弹劾苏轼之事。
苏轼不以为然,嗤笑一声:“怎么,他要拾李定等人的牙慧,再造一个‘乌台诗案’吗?这首诗能让他抓住什么把柄?农夫才不管什么国丧不国丧,只要丰收他就高兴,遇上灾害他就愁眉不展。”苏辙着急地说:“可是,这种话出自臣子之口就会授人以柄。”
苏轼愤然道:“哼,尤其是出自我口,他们定然会深文周纳,我来回敬他。王岩叟竖子,我原以为他与王安礼是朋友,故对其恶意诽谤屡屡谦让,未料他堕落到如此地步!阴主定是刘挚。若是在朝堂之上,我能有和刘挚、王岩叟辩论于二圣面前的机会,就好了。”说到这里,他忽然灵机一动:“有了,刘挚与王巩不是亲戚吗?”苏辙当下会意,点了点头。
苏轼到王巩府上,叙过寒温,便告诉他乞求外放之事。王巩不解地问道:“才回京城,为何又要乞求外郡任职呢?”苏轼愁容满面,叹了一声:“不这样做又有什么办法?一进京城,王岩叟、贾易之流弹劾我报灾不实,还要为一对凶人翻案。时下他们又要制造第二个‘乌台诗案’。你想,所谓诗无达诂,自可见仁见智,我浑身都是嘴也说不清。他若是把我叫到二圣面前当面对质,我能说什么?老百姓就是那么说的,总不能瞎编乱造。我认输算了!”
王巩义愤填膺,拍案而起:“我去找刘挚,他太不像话了!”苏轼佯劝道:“你去也白搭,他们注定要把我置于死地。再说了,这毕竟不是刘挚指使王岩叟他们这么干的。”
王巩胸有成竹地说:“刘挚是小弟祖父的门人,又是小弟的亲家,他会给我这个面子的。”苏轼又叹了口气,道:“此一时彼一时,刘挚已成右相,不比从前了。”王巩气鼓鼓地说:“哼,我才不管他左相右相,这就去找他!”
王巩撇下苏轼,匆匆赶到刘挚府上,也不等用茶,就说了此事。刘挚假意道:“定国,放心。不给谁面子,我也必须给贤弟面子。我出面去说。”王巩信以为真,抱拳道谢,告别而去。
望着王巩渐行渐远的背影,刘挚脸上露出一丝奸笑。王岩叟先时正与刘挚商谈,见王巩来,便躲到门洞里。此时,他从门洞内跑出来,拍手笑道:“相公,王巩给苏轼说情来了?”刘挚颇为纳罕:“苏轼怎么会轻易求我呢?”王岩叟摇身笑道:“而且犹抱琵琶半遮面,智激王巩前来说情。”
刘挚疑团顿生:“你说苏轼在玩什么把戏?”王岩叟奸笑道:“不想把事情闹大。‘乌台诗案’可是使他心有余悸!我们偏要穷追猛打,最好与苏轼在太皇太后面前当面对质,使他当场出丑!”刘挚握拳道:“好!”当下二人计议已定。
太皇太后接到王岩叟弹劾苏轼的奏劄,不由心中动气,只得命他往延和殿诏对,问道:“苏轼的这首诗哀家看了,可这与先帝驾崩有何关联?”王岩叟对曰:“先帝于元丰八年三月戊戌驾崩,苏轼于五月一日题写此诗,时不出二月,国人恸哭于天地,悲情难诉,独苏轼欣喜若狂,是何居心?”刘挚在一旁点头附和。
太皇太后却只淡淡地说:“这些你在劄子中已经说明,但苏轼指的是农夫为庆丰收而喜。”王岩叟见太皇太后并不在意,忙道:“农夫为丰收而喜自可原谅,但身为臣子,苏轼曾在朝中任过要职,他在此时喜形于色,就大不相同了。”
刘挚也忙帮腔:“当时,苏轼仍在缧绁之中,怨恨先帝之心,天下有目共睹。况且,苏轼信口雌黄由来已久,朝中大臣无人不知。借诗发怨,是其习惯,明眼之人,一看便知。”王岩叟更是穷追不舍:“微臣伏望陛下诏对苏轼,臣愿当面与他对质。”太皇太后无奈,只得命梁惟简宣苏轼进殿对质。
梁惟简心中暗恨这些人无事生非,低头走出殿外,到翰林院请苏轼进殿与王岩叟对质。苏轼施了一礼,佯装不解地问道:“对质?对何质?”梁惟简咳了一声,附耳低声告诉他原委。苏轼施礼道:“多谢公公提醒。”
苏轼来到延和殿,太皇太后命他将诗意当庭解说。苏轼从容对曰:“‘此生已觉都无事’,是说当时先帝已下旨,准许臣在宜兴安居种地,臣故有从事农桑、闲居乡野之感。当时,扬州的确丰收,也是先帝倡导水利,恩泽天下之结果,故有‘今岁仍逢大有年’一句。待臣归来时,忽遇一群农夫,他们说起了新帝继位,太皇太后听政之事……”
太皇太后一惊,问道:“百姓有何言语?”苏轼对曰:“其中一老农拍着额头赞道:‘好一个少主,有仁德的国母听政,咱老百姓的日子就更好过了。’所以,微臣就有了这第三句诗:‘山寺归来闻好语。’听到这些话,臣的悲痛之心才稍稍有安。这才写了第四句:‘野花啼鸟亦欣然。’太皇太后,不知召臣问起此诗,有何深意?”
太皇太后放下心来,点了点头,转过脸去问王岩叟:“你还有何话可说?”王岩叟、刘挚见太皇太后面有愠色,不由得脸都有些黄了。王岩叟强咽下一口唾沫,仍要强词夺理:“苏轼,你不要狡辩了。你庆幸先帝驾崩之毒心,昭然若揭!”
苏轼转过身来,笑问道:“你当时在场吗?何以就硬给苏某安一个罪名呢?是何居心?如此望文生义,弹劾大臣,恐怕天下人只好当哑巴了。你以前也被贬过,曾写诗道:‘刚直不和明主意,天怜幽草寄冤身。’此诗何意?分明是对外贬心存忌恨,言圣上主政不明、不容刚直之臣。你刚直在何处?苏某若稍有不善之意,岂敢书于壁上以示人?当时先帝上仙已及两月,绝非山寺归来始闻之语。事理明白,无人不知,而你竟敢公然挟私诬罔!”
太皇太后怒声问王岩叟:“你还有何话可说?”王岩叟额上冷汗津津,慌忙施礼道:“臣忠君直言,并无邪念。”太皇太后大怒:“够了!刘挚,王岩叟,一个是右相,一个是知枢密院事,这官当得可真不错!竟然不分是非曲直,诬陷诋毁大臣。若不是看在过去的份儿上,岂有不贬你二人之理?你们以此为鉴,好自为之!”二人吓得跪倒在地。
二人满以为会扳倒苏轼,没想到着了他的道儿,反倒险些被他反打在地,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刘挚憋了一肚子火,回到府中,恶狠狠地将桌上的《苏轼诗集》撕了个粉碎。王岩叟忍气劝道:“好在没被贬官,好在他自请外放的奏劄太皇太后就要批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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