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境界叫苏东坡3-垂老投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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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跋山涉水,万险千难,苏轼一行满面黧黑憔悴,终于来到大庾岭。“贬官怕过大庾岭”,行至此处,没有不潸然涕下的。到了岭南,生死未卜,多半有去无回。在贬官眼里,大庾岭就是生死之界,甚至就是鬼门关。当年韩愈被贬潮州,侄孙韩湘赶来为他送行。他凄然写到:“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此时,苏轼的心情可想而知。

    朝云和苏过搀着苏轼,武氏兄弟拖拉着牛车,走走停停,来到山顶。苏轼接过藤杖,立在山顶的巨石前,望着“大庾岭”三个遒劲的大字,又来了兴致,细细欣赏起来,赞许地点点头。又向南望去,只见一片郁郁葱葱,已是一片春色。苏轼不由得心胸大开,忙高兴地唤道:“快来看,好景致!”众人顺着苏轼指的方向望去,都兴奋不已。

    苏轼叹道:“下了山,再走不远,就到惠州了。山北已近冬天,没想到山南却一片春色。这山南是热海气候,大庾岭把北边的冷风挡住了,而热海之风也被挡在南部,于是形成了这冬春分明的两种景致。乍来此处,真如梦游一般。”

    苏过发现隘壁上刻着许多题诗,忙叫苏轼、朝云来看。兔死狐悲,物伤其类。苏轼心知是历代贬官所题,叹道:“自汉唐以来,多少贬官,从这里一去无回。”见一首写道“贬来南国三千里,但过梅岭为鬼雄”,苏轼点了点头,颇为赞许“鬼雄”二字。

    另一首写道,“岭上判阴阳,慰魂无米浆。回头故国远,唯有泪千行”。朝云读罢,已是泪流满面,道:“这个人一定回不来了。”苏轼走过来,也喟然而叹:“像这样的诗,没有同样经历的人,是很难体会其中滋味的。”

    苏过问道:“‘慰魂无米浆’是何意思?”苏轼解释道:“按俗话说,人死了过奈何桥时,必被灌一碗迷魂汤,投胎时就不记前生的事了。题诗之人把大庾岭比作分割阴阳的奈何桥,深恐死在岭南,做了孤魂野鬼,仍不能忘记生前的苦难。”

    朝云生怕苏轼伤怀不已,忙递过笔,强笑道:“先生何不也题一首?”苏轼略一沉吟,在石壁上笔走龙蛇,一挥而就:“一念失垢污,身心洞清净。浩然天地间,唯我独也正。今日岭上行,身世永相忘。仙人拊我顶,结发授长生。”

    朝云笑赞道:“先生的诗,既有仙风道骨,更有浩然正气,还有灵珠在握的自信,大有得道超生之慨!”苏轼大笑道:“哎呀,什么得道超生,我就是要压压朝中小人的邪气!”众人大笑起来,愁闷一扫而空。

    几日来,苏轼领头一路说笑,不知不觉到了惠州城外。几位官员站在那里,见他们到来,领头的那位快步迎上来问道:“来的可是苏公?鄙人惠州太守詹范,特来迎接!”

    一介罪官受到如此礼遇,苏轼心中自是感激,但生怕章惇等人知晓此事,反倒带累詹太守,忙上前施礼道:“苏某现在是戴罪之人,怎敢劳诸位迎接。朝廷要是知道了,恐有不利。苏某不敢受迎,诸位请便!”说罢,示意苏过等人快走。

    詹范在身后喊道:“苏公,苏公……”见苏轼等人头也不回地快步走进城去,叹息道:“苏公是一片好意,我看就不要难为苏公了。”回去命众衙役把合江楼收拾出来,好让苏轼住进去安顿下来。

    次日,詹范亲自来请苏轼入住驿馆合江楼,还带了几个衙役来帮他收拾。苏轼谢了又谢,又怕给他招来麻烦,忙请他回去。詹范却道:“此乃岭南万里之地,天高皇帝远,不用顾忌。苏公名满天下,詹某敬重已久,岂能不尽接待之谊?”苏轼见他如此恳切、坚持,只得领了他的好意。

    武氏兄弟又住了几日,直到帮着苏轼一切收拾停当,才放心地告辞离去。苏轼千恩万谢,想送些钱物略表谢意,二人却道:“这就是瞧不起我兄弟二人了。能伺候大人,大人没把我们当下人看,是我们前世修来的福分。”苏轼只得作罢,命苏过送他们离去。

    合江楼是一座二层小楼,院子一角立着一株梅花树,另一边篱笆围着一大片竹子,又有榕树、枇杷、荔枝等掩映其间。一眼望去,苍翠欲滴,半个大院都被绿荫遮住了。

    苏轼站在门前,只觉吸进去的气都是绿的,神清气爽,好不惬意。一时来了兴致,便让朝云唱他那首《蝶恋花》。朝云一边弹琴,一边婉转唱道:“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棉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苏轼站在窗前静静地听着,凝望窗外的大江,回想起数十年宦海浮沉,心中感慨万端。朝云见他有些心不在焉,放下琴,走到他身边,陪着他一起凝眸远眺。苏轼转过头来,见吹进来的江风撩起她的鬓发,爱怜地替她抿好,道:“明日陪我去野外散散心吧!”

    次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苏轼和朝云来到城外,但见芳草如茵,遍野青葱。苏轼道:“没想到,惠州的风景不错,各种果实也应有尽有。单说这荔枝,唐玄宗为博贵妃一笑,累死了多少骏马。而今我们在此举手可得,岂有不乐之理?真是每贬一处,别有洞天,真该感谢皇帝陛下和章子厚他们。”说罢,摇头晃脑地吟起诗来:“罗浮山下四时春,卢橘杨梅次第新。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

    朝云笑道:“好诗。要是传到章惇、蔡京的耳朵里,说不定又要贬你了。”

    苏轼曾感叹“人生识字忧患始,姓名粗记可以休”,但就是改不了作诗的“毛病”,当年出了御史台监狱就“试拈诗笔已如神”,何况此时已视被贬如家常便饭,不怕多吃一顿。他倔强而洒脱地笑道:“贬吧贬吧,我生来就是被贬的,越贬文章越好,越贬道行越深。”

    朝云看看苏轼,佯嗔道:“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苏轼扬眉道:“那是自然。一座山可以把它挖掉,只要有愚公之志即可,至少挖一锹少一锹,而本性却是越挖越多,越挖越牢。”

    朝云接口道:“其实山也是挖不掉的,只是挪了地方换了个形状而已。”苏轼连连点头:“对,对!凡物都有其性,不可强改,强改必伤天性,伤天性者亦必自伤。就说程颐那套所谓的理学,说得冠冕堂皇,实是杀伐本性,伤损天理。”朝云若有所思地说:“飞禽走兽,本来相安无事,自由自在生活于自然之中,非要弄个笼子把它们关起来不可,最终结果可想而知了。”苏轼颔首叹气。

    朝云问道:“那为什么要这样呢?为什么又有许多人相信呢?”苏轼不无沉痛地说:“因为皇帝、朝廷需要这样一个笼子,需要把天下人都关进这样一个笼子里。若是海阔鱼跃,天高鸟飞,皇帝、朝廷还吃什么呢?”

    朝云听了这话,大有拨云见日之感,又问道:“程颐之学,先生固不赞同,但先生之学,程颐亦常攻讦。世上万物纷繁,以先生看来,世上何物为本?”苏轼不假思索地说:“水!”

    朝云一脸惊异:“水?为什么?”苏轼道:“水无常形,随物赋形;水无常法,以万物之法为法;水无常理,以万物之理为理;水无常性,以万物之性为性。水者,自然之本也,万物之本也。”

    朝云心中当下了然,又问道:“先生为文,并无定法,是否也自然如水?”苏轼激动起来,瞪大眼看着朝云,高兴地拍手道:“太对了!吾文如万斛泉源,不择地而出,在平地滔滔汩汩,虽一日千里无难。及其与山石曲折,随物赋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如是而已矣。其他虽吾亦不能知也。”

    朝云笑道:“这就是先生的为文之道了!”一语未了,一脚踩在什么东西上,不由“哎哟”一声,低头一看,见所踩的竟是人头骨,再看四周到处是累累白骨,吓得一头扑入苏轼怀中。

    此处便是投放外乡人尸体之地。惠州是瘴雾之地,贬官至此,一来水土不服,二来心绪欠佳,两者交攻,焉有不客死异乡之理。苏轼叹道:“我刚才说了,‘行于所当行,止于不可不止’,不要再往前走了。”朝云不忍这些人暴尸野外,道:“改日我们把他们安葬了。”

    苏轼与朝云回到合江楼,正要进门,却见詹范从门内往外走。原来,詹范来探望他,坐等多时,正欲离去。苏轼笑着赔罪,又将他往屋里请。詹范面有难色,支支吾吾地说:“苏公,不必了。其实……本官来此原是为了……”

    苏轼见他斟词酌句,欲言又止,一副难以启齿的样子,忙问他有什么事。詹范憋了半天,十分为难地说:“本官来此,确实有事,但此事又实难开口……我也是没有办法……”

    苏轼苦笑道:“莫不是老夫又被贬官了?只是再贬就要将老夫贬到海里去了。詹太守只管说来,以老夫如今的心境,早已无事不可消受了。”詹范摆手道:“不是,贬官倒不至于。”顿了一顿,只得以实相告:“广州有一位高官来惠州巡察,一定要入住合江楼。”

    苏轼一愣,勉强笑道:“这有何难?苏某一生都在搬家,再搬一次也不嫌多。不必为难,苏某即刻搬家就是。”詹范十分过意不去,一脸愧疚,连连道歉,又道:“只须入住几日而已。几日后,苏公一家再搬回来就是。”说罢,起身告辞,回去唤几个衙役来帮苏轼搬家。

    如今苏轼等人已是无家可归,只好搬到嘉祐寺去住。苏过叹了口气,自我解嘲地说:“才住几日,又要搬家。搬到嘉祐寺去住也好,我等可以安心修行了。”苏轼拍了他一下,笑道:“你最好别成和尚,为父还要多抱几个孙子。”朝云听了,咯咯直笑。苏过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着挠挠头。

    苏过苦笑道:“在寺院读经书是很方便,只是吃不到肉了。”朝云道:“你要馋了,可以到街上的小酒家吃上几顿。”苏过摆手道:“使不得,那很贵。今日已非肉食者了。”苏轼听了这话,大笑起来。原来,苏过此语一是说吃不起肉,二是用了“肉食者鄙”的典故,暗藏机锋,故而苏轼大悦。

    嘉祐寺就在合江楼的对岸,依山而立。山上万松苍翠,各处都有橘树林、香蕉园,又有荔枝树、槟榔树穿插散落,置身其间,一片阴凉。到了嘉祐寺,安顿停当,苏过去读经书,朝云跪在佛前念经拜佛,苏轼一人往山顶松风阁走去。

    松风阁地势极高,山径陡峭,年轻人上去尚感吃力,何况苏轼花甲之人。一时足力疲乏,就坐在路边休息片刻。抬头遥望山顶,只觉路途高远,不知何时才能走到。

    苏轼望着山顶,一动不动,许久,心中顿悟:此间有甚么歇不得处?与山顶不都一样?苏轼悟得此理,心如挂钩之鱼,忽得解脱。人若悟此,当什么时、什么地,都不妨歇脚。

    回到嘉祐寺,苏轼与法空方丈闲谈,把所悟之理说与他听。法空合十道:“善哉!佛经有云,‘千年暗室,一灯能破’。”苏轼笑道:“所以,住合江楼是住,住嘉祐寺是住,住旷野是住,住海上仍是住,原本没有分别。若为搬家之劳所累,岂不是庸人自扰?”这时,寺里的钟声响起,在山中久久回荡。

    过了几日,巡察的官员走了,詹范兴冲冲地跑到寺中来,带着一伙衙役帮苏轼一家搬回了合江楼。

    这天,苏轼倚着荔枝树看书,朝云在晾衣服,苏过提着一挂羊骨头从外边回来。惠州卖肉的少,一天只杀一只羊,肉都被达官贵人买走了。苏轼放下书,笑道:“骨头就骨头,老夫乃是老骨头,吃骨头补骨头,油水都在骨头里。来,我教你如何烤羊脊。”

    朝云咯咯直笑。苏轼猛一起身,却觉得不对劲,心知是痔疮犯了,自嘲道:“前些日子我对法空大师说‘一定,一定’,其实当时心里也没有真想再去嘉祐寺。看来我不能说假话,一说假话,就招来了痔疮。”

    原来,从嘉祐寺临走,苏轼向法空道了叨扰。法空合十道:“翰林大人乃当今名士,入住本寺,是本寺的光荣。能借机与苏内翰谈佛论法,贫僧实在求之不得。何谈叨扰,还望他日多来做客。”苏轼随口应道:“一定,一定。”

    苏过不以为然地说:“按父亲这么说,朝中那些说假话的人岂不是早就舌头烂光了!”父子俩大笑。朝云心疼不已,嗔道:“还说,还笑。快,我帮你洗澡去。”苏过忙去烧热水。

    哪知烧水时发现没柴了,手头又很不宽裕,只得急忙忙往不远处的白鹤峰去砍。正砍了两小捆,听见有人问道:“贵公子何方人士?”苏过一抬头,见问话人五十多岁,手中握着一卷书。苏过直起身,施礼道:“这位先生,晚生姓苏,来到惠州已有半年多了。请问先生贵姓?”

    此人姓翟,是个秀才,问得是苏轼之子,高兴地说:“那你就放心地打柴吧!”苏过便知这山林是有主人的,一问才知山主就是翟秀才,忙向他赔罪。翟秀才摆手道:“没什么,没什么。率士之滨,莫非王土。公子乃苏内翰之子,能亲自打柴,就已经使翟某大为感动了。”

    苏过苦笑道:“生计所迫,实属无奈。”翟秀才大吃一惊:“苏大人为官多年,且是朝中大臣,连买柴火的钱也没有?”苏过一边捆着柴,一边摇头道:“家父纵有一点俸禄,也都撒在路上了。再说,他接济朋友和老百姓多,也就所剩无几。这次被贬,还是靠叔父送的钱。”

    翟秀才听了大为感动,左手拿书轻击着右手掌,一边踱步一边点头:“这就对了。他是个廉官,君子富于道而贫于生!”忙放下书,夺过苏过手中的砍刀,卖力地帮他砍起来。

    好不容易砍了柴回来烧了热水,苏轼这才洗上热水澡。他躺在大澡盆中,举着医书,口中嘀咕:“十人九痔,这算不得什么。可这最简单的病如何没有良药妙方呢?”在一旁洗衣的朝云接口笑道:“尽信书,不如无书。若有良方,天下得痔疮的人还会那么多吗?”

    苏轼若有所悟地说:“毒虫在身,必有所得。主人枯槁,客自弃去。我有一妙法,即日起暂不食盐,只吃麦饼和玉蜀黍饼,痔疮许能治好。”朝云心疼地看着他:“千万别亏了身子。明日我想到尼姑庵一趟,为你求佛。”

    次日,苏轼与朝云来到无相庵,走进佛堂,见供着一尊栩栩如生的千手观音。二人在观音像前双手合十,默默祈祷片刻。

    苏轼问尼姑静慧:“何以给观音塑千手?”

    静慧答道:“大千世界,须应付事太多。”

    “恒河之沙可谓众矣,千手如何应付?”

    “捻一粒即可。”

    “一粒之中,法眼何在?”

    “问自己。”

    静慧反问道:“内翰信佛吗?”

    苏轼答道:“信大千世界。”

    “佛在何处?”

    “南无。”

    静慧会心一笑,颔首不语。

    见朝云笑着念了一声“阿弥陀佛”,苏轼问她:“你说,为何塑千手?”

    朝云答道:“塑者本意,是要告诫人们观音法力无边。朝云看来,却是两个字——无奈。”

    苏轼与静慧都笑了起来。

    静慧问道:“怎见得?”

    朝云答道:“俗事无限,法力有限,安得不用千手!”

    静慧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女施主有大慈悲!”

    这天清晨,苏轼被从隔江嘉祐寺传来的晨钟声唤醒,忽然生了诗意,半躺在藤床上吟道:“白头萧散满霜风,小阁藤床寄病容。报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轻打五更钟。”

    朝云已起来了,正在看佛经,听了这话,生怕传到章惇的耳朵里,提醒道:“小心,以后不要再作这样的诗了。”苏轼点了点头,暗笑自己好了伤疤忘了疼,穿衣起床,下床走了几步,发现痔疮似乎好了,来回大步走动,惊喜地告诉朝云:“我的痔疮竟然好了,不疼了,似乎病灶也没了。”

    朝云放下经书,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终于治好了。我还正为你祈祷呢。”苏轼感动地笑道:“客自弃去,主已无忧。经不一定管用,管用的是你那片心。”

    这段日子,苏轼光吃麦饼,也不吃盐,朝云担心他身体吃不消,就去让苏过买些羊排骨回来。过了一会儿,朝云进房来,跟苏轼说,想做无相庵的义冲大师的俗家弟子。

    苏轼纳罕地问道:“怎么想起这事来了?”朝云道:“一来朝云喜欢佛典,二来入了佛门,心里也会更安静些。”苏轼笑道:“只要你喜欢,就是真的出家,我也高兴。”朝云看了他一眼,佯嗔道:“看你!”

    吃了早饭,朝云便去无相庵找义冲大师,恳切地说:“大师,我为佛门俗家弟子,带发修行,您能收我为徒吗?”义冲正襟危坐,道:“学士内眷,天下闻名。”朝云道:“色空空色,名又如何?”

    义冲大师赞许地点了点头,问道:“为何要入我佛门?”朝云道:“朝云虽无慧根,尚有灵性。一求佛法,二求先生平安。”

    “求先生平安”才是她最大的动因,跟苏轼说“心里也会更安静些”,是不想让他心里负疚而已。

    义冲双手合十道:“善哉善哉。老尼知你慧根不浅,愿收你为徒。既为佛门弟子,须有法号,就叫善慧吧。”朝云忙跪下来,向师傅虔诚地磕了三个头。

    苏轼向来是个闲不住的,也不喜欢关在家里,痔疮一好,就要四处走动走动。想起苏过说的那位翟秀才,就打听了他的住处,登门道谢。二人一见如故,谈得十分投机。苏轼酒量不大,却喜欢喝酒,就问他近处可有谁会酿酒。翟秀才告诉他当地有位被戏称为“酒神”的林行婆,苏轼大喜,忙请他带路去登门拜师。

    二人边走边大谈饮酒之乐,来到林行婆家。偌大的一座院落,大门朝东,西面是柴房,北屋五间,南屋是作坊。林行婆五十开外,正在院中封大缸。翟秀才喊了一声:“林行婆!”就领着苏轼破门而入。

    苏轼这样一位大人物来到这等僻远之地,早已成了当地的大名人。林行婆抬头望去,一眼便认出他,见翟秀才把大贵人苏内翰请来,如天上掉下活龙一般,乐不可支,连夸“秀才,你可真行”,说着就要向苏轼下跪。苏轼急忙伸手拦着不许跪,连声喊道:“使不得,使不得!”

    林行婆道:“苏大人,如何使不得!”苏轼摆手笑道:“现在不是大人,是罪人。再说了,你是酒神,我是酒鬼,我应该向你施礼。”说得林行婆和翟秀才开怀大笑。林行婆从来没见过这么平易近人的大官,叹道:“没想到这么大人物,这么爱说笑。”

    翟秀才说明来意,林行婆“嗨”了一声,爽快地说:“要喝酒尽管来取,找那麻烦做什么?”苏轼道:“不瞒你说,我没那么多钱买酒。”林行婆忙摆手道:“不要钱,不要钱!”

    苏轼道:“这个人情我可欠不起,你做酒也不容易。三百六十行,行行各有难。”翟秀才凑趣道:“林行婆,你是不是怕秘方传出去?这你放心,苏大人你该相信。”林行婆白了他一眼:“看你说的,我是那种人吗?别人我不教,苏内翰要跟我学造酒,那是我的福分。”

    苏轼一听有戏,赶忙深施一礼:“学生这厢有礼了。”林行婆登时六神无主,不知如何应对,只得忙不迭地说:“哎哟,折煞我也!”见她这副手足无措的样子,苏轼和翟秀才都大笑起来。

    林行婆可谓把造酒之法倾囊相授,还给了苏轼好多酒曲等物,执意不收钱,让苏轼十分过意不去。回到家中,苏轼便照着学到的办法酿了一坛子,天天琢磨酒是不是好了。

    等了好几天,终于到了林行婆说的开坛子的日子。苏轼起了个大早,打开坛子舀了一勺,尝了一口,又连喝几大口,啧啧称赞:“好酒!”说罢,美滋滋地盖上坛子,一步三回头地来至院中读书,又让苏过去请詹太守来尝好酒。

    不多时,詹太守约了许参军和朱通判来了。他们知道苏轼手头紧,还带着厨子和肉食。苏轼最喜欢热闹,满面春风地迎出来,高兴地说:“我得良方,酿了几坛真酒,正好大家一同品尝。”许参军眼睛瞪得溜圆:“酒是大人酿的?大人会酿酒?”朱通判翘起大拇指:“大学问家造酒,必定出手不凡。”詹范拈须笑道:“喝了这酒,定有诗兴。”

    苏轼把三人请进屋,笑道:“诸位前来,交杯论盏,幸甚,幸甚!不过,你们与罪人饮酒,岂不气煞宰相?虽说宰相肚里能撑船,若知我等在此开怀畅饮,也会腹中起浪。”詹范摆手豪爽地说:“莫说有浪,这里起台风都不怕。”苏轼连呼“痛快”,众人都大笑起来。

    一时酒菜摆上桌,众人大快朵颐。詹太守等人都夸这酒酿得好,可把苏轼得意坏了。许参军突然感到腹内不适,急忙告罪离座,众人也不以为意。

    詹范一直为上次苏轼搬到嘉祐寺住的事耿耿于怀,席间又诚恳地道歉。苏轼坦然笑道:“看你,何必如此客气?你我朋友一场,岂能不解区区小事?照大宋律法,被贬之人,不是自己盖房,就得住僧舍面佛反省。若不是你法外施恩,网开一面,我这脱钩之鱼能住到如此好地方吗?”说得詹范和吴通判哈哈大笑。

    苏轼道:“说起房子,我就想起了黄州的雪堂,不知怎么样了。时下张耒已被贬为黄州通判,他定会常到雪堂坐一坐。”詹范正要答言,却捂着肚子,说了声“对不起,腹内偶有不适,需要方便一下”,慌忙离座而去。

    谁知苏轼也忽感腹内不适,一看朱通判也难受得捂起了肚子,二人面面相觑,心中纳罕是否酒菜有问题。正巧翟秀才急急忙忙地跑进来,气喘吁吁地说:“苏内翰,林行婆让我来说,这酒封好之后,早一个时辰也不能喝!”苏轼和朱通判不约而同地“啊”了一声,捂着肚子,急忙向外边跑去。

    次日,苏过再去请酒,三人不得空,却说:“请转告苏公,就说我等腹疾未愈,卧病在床,去不得,也不敢去了。”苏过回来把话一学,苏轼和朝云都大笑。从此,这事便成了苏轼的一个“污点”,常被詹范等人拿来取笑,说的都是朱通判那句话——“大学问家造酒,必定出手不凡。”

    这回请酒,因都坏了肚子,剩了半桌子菜没动,苏轼一家倒美美地吃了几天。等好菜吃完,苏过烧羊骨的手艺也学成了。

    这日,苏轼和朝云在荔枝树下摆好桌凳、碗筷,准备开饭。苏过腰系围裙,将烧羊骨端了上来,喊道:“来了——小的不才,请尝尝味道如何?”苏轼夹起一小块尝了尝,笑着赞道:“不错,吾儿堪为一流厨子。”朝云也尝了一块,点头赞道:“真不错。论做饭,有乃父之风。”

    苏过听朝云这么夸他,有些自嘲地说:“只可惜,读书没能继承下来。”朝云笑道:“你若是读书再像父亲,那文运还能跑到他人之家?你的画倒学得蛮像。”苏轼呵呵一笑,道:“过儿继承了为父两样东西,烧饭和孝顺。”朝云笑着对苏过说:“这比什么都好。这是第一次听到你父亲夸你。”苏过笑道:“听到父亲夸奖,今晚我肯定睡不好觉。”

    苏轼将那块啃过的骨头扔到地上,冷不丁地见一条花狗从身后窜出来叼走,倒被它吓了一跳。苏轼又拿起一块大点的骨头啃了起来,只见另一条黑狗正蹲坐在不远处,左瞧右看,舌头还不时地伸出来舔嘴。

    苏过喝了一声,将黑狗撵走。不等他坐下,黑狗又凑了过来,后头还跟来好几条狗,都围拢过来。苏过又去撵,苏轼摆手制止:“挥之不去,还要再来。骨头是狗的天食,这镇上并无多少羊骨,被我们买来,岂不是从狗嘴里夺食?它不咬我等就算很大的面子了。”朝云和苏过都笑了起来。

    苏轼童心未泯,调皮地蹲到地上,对着那几条狗啃骨头,还对它们喊话:“伙计,内翰也是人,也喜欢荤。没办法,狗嘴里夺食,得罪了。”说完,将骨头扔给狗群。狗群立刻争抢起来。苏轼感慨道:“为一块无肉之骨尚且如此争抢,朝中之人,为了大富大贵,焉能不争?”

    苏轼所言不差,此时朝中无一日太平,一干人明争暗斗,钩心斗角,尔虞我诈,无所不用其极,拼得你死我活。

    这日,哲宗在福英殿召见曾布,问他对当下朝政的看法。曾布道:“元祐进言者,以熙宁、元丰之政为非而当时为是;今日进言者,以元祐之政为非而熙宁、元丰为是;皆偏论也。愿陛下公正而听、公正而观,无问新旧,唯归于当。凡当者皆取,凡不当者皆去。”哲宗颔首大悦。

    曾布这话大有玄机,“无问新旧,唯归于当”,虚晃一枪,看似持论公正,无所阿附;要害却在“凡当者皆取,凡不当者皆去”,意思是新党中也有不该起用的,所指实是熙丰党人的元老吕惠卿。近日,吕惠卿外任期满,有人提议让他回京任职。曾布料到哲宗会问及此事,便先埋下了一个伏笔。章惇等人私下早就计议已定:吕惠卿最善结党,用心狠毒,断不可让此人入朝。

    果然,哲宗问道:“近日,朕听从辅臣之议,把江宁太守吕惠卿改知大名府。惠卿乃先帝重用之人。路过京师,必乞求见朕,朕当以何对呢?”曾布道:“吕惠卿赋性深险,王安石援引为执政,吕惠卿得志,遂攻击安石,其凉薄可知。吕惠卿若见陛下,必言先帝而泣以感动陛下,希望得留朝廷。陛下可只听其言观其行,不开金口,吕惠卿便无计可施。”

    哲宗也是少年心性,听了这话不由得乐了,一心要看看吕惠卿是否真会“言先帝而泣”,笑道:“有意思。”

    曾布果然神机妙算。次日吕惠卿在福宁殿觐见,跪在地上,泪人一般,泣不成声:“臣处江湖之远,每每想起先帝的厚恩,总是食不甘味,夜不能眠。自知陛下亲政以来,臣无时不在翘首以盼。闻陛下恢复熙丰之政,欢欣鼓舞,额首称赞,此乃我大宋之福也。臣虽无能,但尚知尽忠尽义,若能伴君进策,当万死不辞。”然而,戏做得过头,竟将眼泪溅到龙袍上,惹得哲宗大为不悦。

    吕惠卿哭了半日功夫,觉得戏做得够足了。他见哲宗未出一言,心中纳罕,只得拭泪问道:“臣就要知守大名府了,不知有何圣谕?”哪知哲宗就按曾布所教,不冷不热地说了一句“去吧”,便不再发话。吕惠卿只好知趣地告退。

    等吕惠卿退去,哲宗唤内侍来更衣,一脸厌恶地问内侍:“你说,这女人哭起来好看,男人哭起来怎么越看越别扭,是何道理?”内侍笑道:“男儿有泪不轻弹。”哲宗点了点头。

    章惇等人得知此事,分外得意,又好气又好笑,都大笑不止。从此,吕惠卿被哲宗列入了黑名单,东山再起无望,白演了一场“泪溅龙袍”的苦情戏,却不知是曾布轻而易举地断了他的锦绣前程。

    岂止是吕惠卿,元祐党的刘挚也大不知趣。他早已被贬黄州,却称病在家,不去赴任,指望哲宗回心转意。这日下朝后,章惇昂首阔步而行,众臣见了他纷纷让路施礼。章惇脚也不停,头也不转,只点头示意,可谓旁若无人。蔡卞赶上来说了刘挚之事,章惇当即拉下脸来:“竟有此事?这老杂毛敢抗旨不遵!”蔡卞耳语道:“其中自有蹊跷。下官听说,近来刘挚多处联络,觊觎达致圣听,有所图谋……”章惇大怒:“呸!妄图在本相眼皮底下浑水摸鱼,休想!”

    次日,章惇便到福宁殿向哲宗进了一言:“刘挚元祐期间附会司马光,毁讪先帝,同恶相济,贬谪黄州,实乃罪大罚轻。他却不思悔改,以称病为由,违抗圣命,图谋再举,实乃奸邪行径。”哲宗皱眉道:“传朕的旨意,将他贬出京城,他就是病死也不要死在京城!”

    哲宗又问吕惠卿是否还在京城。章惇不屑地说:“他也在等候陛下垂恩留朝呢,又一个赖着不走的。”哲宗想吕惠卿与刘挚倒有分别,就问章惇是何主意。章惇决然地说:“上无留意,自当远退,岂有赖着不走之理。”哲宗点头道:“就依卿意,让他快走!”

    吕惠卿和刘挚都是做戏的好手,接到“即日出京”的圣谕,其光景可谓穷形尽相,叫闻者齿冷。刘挚装出一脸病容,颤颤巍巍,几乎要咳出五脏来。吕惠卿则是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圣上,圣上,臣舍不得圣上,离不开圣上。臣不如去死啊!”然而,就算真病得上气不接下气,哭出一缸的眼泪来,也只得灰溜溜地接旨谢恩,还没少挨宣旨官的白眼。

    刘挚这回是真病了,无精打采地骑着马行走在汴京城外,垂头丧气,一步一回头,大有肝肠寸断之态,身后跟着一辆牛篷车。来到长亭中,爬下马来,望着漫天飘飞的柳絮,叹了口气,坐下来闭目养神。

    哪知冤家路窄,却听见一句:“这不是刘大人吗?在朝中广结党羽,怎么也落得和老夫一样!”刘挚睁眼一看,原来是吕惠卿,忙反唇相讥:“原来是吕大人。彼此彼此,吕大人是始作俑者,我只是效法而已。”

    这时,一个老人蹒跚着走上亭子,把一张条幅贴在柱子上。吕惠卿纳罕地问道:“老人家,你这是?”老人指指自己的耳朵,示意自己是个聋子,指着远处向这里张望的一群人,道:“几个举子给了我一些钱,让我把这个贴在这里。”刘挚还在那里自作多情地说:“莫不是举子们在挽留我们?”吕惠卿此时倒清醒了,一脸鄙夷地说:“做梦吧!”

    二人一看,贴的是一副对联。上联是“惠卿哭殿未得圣意”,下联是“刘挚出京大快人心”,横批是“苍天有眼”。刘挚脑袋里“嗡”了一声,好像挨了一榔头,险些晕倒。吕惠卿略一错愕,转而凄然笑道:“‘笑骂由人笑骂,做官我自做官’,邓绾说得好!”

    话说刘挚走三步退两步,来到黄州。苏轼当年九死一生,被贬为黄州团练副使,可谓一撸到底,到了这里,却能苦中作乐,甚至可以说过得颇为惬意顺心,但世间豁达如苏轼能有几人?刘挚这一路走来,已是满头白发,老态龙钟,露出下世的光景。

    苏轼走后,陈慥、潘丙、善济等人细心看护他留下的一草一木,保存得完好无损。那块东坡也替他种着,前些年的收成都给了救儿会。那帮孩子都已长大,被其家人领走,溺死女婴的恶俗也从此根除。这几年打下的粮食拿去卖了钱,积攒起来为苏轼留着。听说他被贬到岭南,陈慥等三人在雪堂哭了三天三夜,黄州的百姓也哀叹涕下。张耒这次贬到黄州任通判,得知这些,感慨万端,激动不已。

    这日刘挚拄着拐杖来到雪堂。苏轼所种的那几棵小柳树已长到碗口粗细,浓浓的绿荫遮映在堂前。刘挚长叹一声,问道:“有人吗?”正巧,张耒与陈慥、潘丙、善济在堂内饮茶。陈慥走出来,不无讥讽地说:“啊,是新任太守大人。这里可不是你来的地方。”潘丙也过来打趣:“宰相大人,来此不知有何感受?”

    刘挚大为不悦,问道:“汝等是何人?”潘丙“嘿”了一声,道:“我们是这里的主人!”刘挚恍然,问道:“苏轼把这地方卖给汝等了?”潘丙冷冷地说:“这不关你的事。”刘挚有些恼火地说:“怎么不关老夫的事?我可是这里的太守!”陈慥一句话将他顶得死死的:“你管黄州衙门去吧。”

    刘挚自觉没趣,长叹一声道:“我还以为这里荒芜不堪了。”善济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只有荒了的人心,哪有荒了的土地!”潘丙更是嗤之以鼻,冷眼道:“放心吧,只要黄州子孙不死,这东坡上永远是绿的。”刘挚自讨没趣,步履蹒跚地离去,只见东坡地上桑树成林,金黄的麦子在风中摇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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