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范特地带了一小坛岭南桂酒,来到合江楼与苏轼对饮。詹范主动给苏轼斟上一杯,请他品尝。苏轼饮了一口,觉得美味异常,又饮了一大口,笑着对詹范赞道:“老夫自来惠州,最爱这桂酒,此酒微甜而不上头,益气补神,飘飘欲仙,实在是人间仙露。”詹范给他满上,笑道:“苏公喜欢就好,喜欢就好。”
苏轼又饮了一口,细细回味半晌,放下酒杯,一脸微笑地点点头,忽然对詹范说:“詹太守,说吧。”詹范一愣,心知没逃过苏轼的法眼,十分过意不去地“咳”了几声,忐忑不安地将来意说了,又连连打恭赔罪。
苏轼摆手坦然笑道:“你我已是朋友,不说这话。无所谓,再搬一次就是。”詹范这才放下心来:“我怕苏公心有不快,如此我就安心了。等他们一走,苏公再搬回来。”苏轼举起杯,慨然道:“不说这个了。来,饮酒。”
詹范走后,苏轼把朝云、苏过叫来,再次搬到嘉祐寺去住,路上与他们商议盖房子的事。苏轼觉得此生北徙无望,只怕要在惠州终老,须作长期打算;寄居在合江楼终非长久之计,搬来搬去麻烦不说,还让詹范为难;不如像在黄州时那样,自己盖房子,住得心里踏实,也好安心撰著诗文。朝云、苏过自无异议。
在嘉祐寺中安顿好,苏轼便去找翟秀才,问他哪里有能盖房的地可买。翟秀才建议他把房子盖在白鹤峰上。山下有片绝地,主人一家已死绝了,官府把地收了回去,但价钱再低也没人敢买。苏轼向来不信邪,便想买过来种成橘子园。
苏轼又去找詹范。詹范陪安抚使一行在合江楼饮酒,席间听说他们明日就离开惠州,嘴上假意挽留,心里十分高兴。宴罢,正要跑到寺中告诉苏轼,见苏轼过来说盖房子的事,长叹一声,心想这样也好,就说以极低的价钱卖给他,问他敢不敢要那块绝地。苏轼岂有不敢要的,二人当即说妥。
苏轼回来一说,朝云怕那块绝地对家里有妨碍,又说地里有太岁。苏轼不以为然地摆手道:“我历来不怕什么鬼邪。有,他们也得让路。小小太岁,何足挂齿。照迷信说法,他才九品官,奈何不得我。”苏过、朝云都笑了起来。
一家人筹划已定,苏过就去雇人在白鹤峰上挖地基。翟秀才来帮忙,苏轼与他一起一边和泥巴,一边说笑。翟秀才揩揩汗,笑道:“苏大人,房子一盖好,我们就成了邻居。子曰:‘德不孤,必有邻。’大人在此,不会孤独。”
苏轼颔首道:“俗话说得好,‘远亲不如近邻’。定居有好邻,持家有贤内,出外有好友,此乃人生之幸也。”翟秀才感慨地说:“这都是缘。人这一生,该办什么事,该走多少路,该识哪些人,似乎差一点都不行。大人到此,我这穷酸秀才一生无憾矣。”
苏轼笑道:“我也无憾。老兄弟,以后须改口了,不要再大人大人的,那样太见外,叫老兄即可。”翟秀才到底不敢和他称兄道弟,想了想说:“你是咱大宋的文坛宗主,永远是我们读书人的先生,就叫先生,如何?”苏轼笑了笑,摆了摆手。
这时,朝云来送饭,对苏轼耳语几句。原来,自从那日在东南郊外见了被贬之人的遗骨,朝云心中不忍,一直记挂着让他们入土为安。苏轼听了连连点头,便把此事跟翟秀才说了,道:“我还有点钱,你能否替我雇几个人,挖一个坟,把这累累白骨合葬了。尸骨不全,也只好如此了。”翟秀才一口应下:“先生仁及亡魂,实属积阴德之举。学生乃当地之人,更是责无旁贷。放心,三日内即可办好。”
果然,两日后墓已修好。苏轼刚搬回合江楼,就和翟秀才去祭拜。苏轼亲自上好水果供品,点了三炷香,执香三拜,将香插在坟土上。望着袅袅升起的轻烟,苏轼从袖中取出祭文,缓缓念道:“有宋绍圣二年,官葬曝骨于是。是岂无主,仁人君子,斯其主矣。东坡居士铭其藏曰:人耶天耶,随念而徂,有未能然,宅此枯颅。后有君子,无废此心。陵谷变坏,复棺衾之。”念完,深鞠一躬。
翟秀才燃起冥币,叹道:“原来这地方,每到夜晚,磷火不断,没人敢来。时下好了,这些孤魂野鬼可以安息了。先生做了一件积阴德的大好事。”苏轼心想自己就算终老此地,还有苏过为他殡葬,而这些人落得个曝尸野外,实在可怜,故而满怀同情地长叹道:“谁无父母,谁无妻儿老小!但愿这里不再有曝尸枯骨。”
这日,苏轼在白鹤峰上,朝云过来说詹太守有事找他。苏轼便猜只怕又是搬家的事,也不以为意。赶到家中,见詹范一脸难色地坐在那里,心知猜得八九不离十。苏轼爽快地请他有事直说,詹范只得说:“新任广东路提点刑狱要来惠州巡视,又要住合江楼。”苏轼不以为意地笑笑:“不就是再搬次家吗,你别为难。”
詹范一脸苦笑地说:“这搬来搬去,都三次了。也奇了怪了,自从苏公来后,这一贯养尊处优的各路要员们接二连三地来此。这次来的提刑我也没见过,听说姓程,叫程之才。”
苏轼听了大吃一惊:“是谁?”詹范见苏轼脸色不对,忙道:“是程之才。你们认识?”苏轼长叹一声,将四十年前的旧怨告诉了詹范。詹范“啊”了一声,惊得有些结巴起来:“那章惇把程大人派来可就……可就大有文章了。”
苏轼心知,这是章惇等人的借刀杀人之计。树欲静而风不止,苏轼一心想终老此地,求个安宁,但章惇深知这位老朋友的影响深入人心、牢不可动,因此一直念念不忘。章惇此时位居宰相,一年前却是待罪的贬官,深知朝中人事瞬息即变,生怕苏轼哪天死灰复燃,于是想出这一妙计,用这致命一击使他一蹶不振,彻底打消重返朝廷的念头。
听了苏轼这番分析,詹范急得站起来踱来踱去,连连拍着额头:“这如何是好呢?”想了半天,试探着问道:“大人是否……”苏轼知道他的意思,摆手道:“若在当势之时,先去登门和好,未尝不可。如今失意之人,焉能行此苟且之事。况且,当年错不在苏家。我若苟合,先父焉能安息九泉?”詹范默然无语,忧心忡忡。苏轼反劝道:“听天由命。俗话说得好,死猪不怕开水烫。”
第二天,程之才住到合江楼,他早听说苏轼住在这里,便问詹范为何不见人。詹范惊慌地说:“大人,苏子瞻已经搬走,您就不要……不要为难……”程之才痛苦地闭上眼,叹了口气:“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是请他搬回来住。”詹范吃惊地望着他,只得说:“我这就去告诉苏大人。”
苏轼听说此事,虽不知吉凶,却十分坦然,于是当下主动去合江楼见程之才。程之才的确并无恶意,而是真心悔过。他沉痛地说:“过去,愚兄年轻气傲,不懂道理,以致酿成惨祸,至今追悔莫及。几次想主动找到你和子由,求得你二人原谅。若能尽释前嫌,两家幸莫大焉。”苏轼喟然而叹:“尘封往事,还提它干什么!不管谁对谁错,都过去这么多年了。有结必有解,再计较这些还有什么意义?难得兄台有长者胸怀,我与子由还能说什么呢!”
程之才很是高兴:“子瞻有如此胸怀,我就放心了。”他早知章惇推荐他来此提点刑狱,是想利用苏、程两家不和来迫害苏轼。但“姑表亲,姑表亲,打断骨头连着筋”,他与苏轼本是同根生,怎能做此亲痛仇快之事。本想拒绝来广东任职,但又一想,他来还能给苏轼遮风挡雨,不然章惇还会派别人来加害,这才走马上任。
苏轼深谢他的一番好意。程之才摇头叹道:“千万不要这样说,愚兄是在补过。在这里需要些什么,尽管说。愚兄只想求你一件事。”苏轼忙道:“兄台下令即是,何来‘求’字一说?”程之才颔首道:“能否给你的外曾祖写篇碑文呢?”苏轼道:“谨遵兄命,分内之事。”
二人缓缓走在江边,一路说说笑笑。江畔青草依依,蓝天绿树倒映在悠悠碧水之中,一群白鹭飞过。
过了几日,詹范陪着程之才、苏轼游览白水山。白水山上长满了形态各异的巨大榕树和许多热带树种,整座山都是苍翠欲滴。知名的不知名的、看得见的看不见的、远处的近处的山鸟,争着鸣唱,宛若天籁。
望着那飞流直下的瀑布,苏轼欣喜不已,便问程之才对此有何感想。程之才道:“心胸荡然。不知贤弟有何高见?”苏轼凝望着瀑布,缓缓地说:“水落故能跌荡,人挫愈能奋强。水静则如处子,荡则如狂夫,入湖则为荡子,入江则为壮士。而瀑布者,乃天下唯一剪不断之布,亦是大寂寞之人的万丈白发。”程之才笑赞道:“寻常之景,入贤弟之耳目则为大道,出贤弟之口则为妙诗奇文。与弟相处,得道不远。”
苏轼俯瞰合江,见江上没有桥,心想百姓来往甚是不便,便问詹范为何无桥。詹范道:“苏公有所不知,建桥需很多钱,而州府税钱皆缴上衙。上不拨款,则桥自难建成。”苏轼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次日,苏轼便和詹范商议募钱修桥之事,并执意带头把原本就所剩不多的家底捐了出来,詹范只得收下。程之才听说了此事,回广州任所前捐了一千缗。但修桥要很多钱,这些还远远不够,苏轼整天为此犯愁。
因盖新房花费甚巨,修桥又几乎把家底掏空,这天剩下的一点钱用完,又没米了,晚饭只好糊弄过去,一家子饿着肚子。苏轼自我解嘲地说:“人说一觉解千愁,依我看,一觉也可忘百饿。这没有东西吃,睡觉是最好的办法。”
朝云服侍他睡下,端灯走向桌边,拿起佛经轻声诵读起来。苏轼知她以此法忘饥,忍不住坐起来,满怀歉疚地说:“自从你来我家,就没过一天好日子。黄州的苦日子过完了,这惠州的苦,又不知何时是个尽头。让我说什么好!”朝云过来扶住苏轼,看着他静静地笑道:“先生,夫妻一体,何来此语?”
苏轼轻轻握住她的手,动情地看着她,忽而抖擞起精神:“好!起来写我的《易传》,陪着你。”说罢,起身走到桌前,摊开纸,奋笔疾书起来。写了一会儿,抬起头来揉揉眼,自言自语道:“《论语传》已完成,著写《易传》用时最多,如今六十四卦也已过半,就差《书传》了。”
朝云看着他笑笑不语,坐到对面读经。苏轼边写边问朝云:“天女维摩,自入佛门,有何感受?”朝云道:“只要心中存佛,入不入佛门,都是一样。哎,方才先生叫我什么?”苏轼眯着眼,剔掉笔尖的脱毛,笑道:“天女维摩。你就是我苏家的天女维摩。”朝云忙问是何意思。苏轼解释道:“维摩又称维摩诘,是佛之化身。唐代译成无垢,即一尘不染之意。唐代诗佛王维字摩诘,即从维摩诘而来。”
朝云放下佛经,凝视着苏轼:“得先生这般爱称,朝云纵是死也知足了。”苏轼听了不由得一惊,心知不祥,忙正色道:“不许胡说。”随即笑道:“苏东坡被贬南荒,上天却赐了一个天女朝云。天不灭我,奈何奈何?人们动辄哭天,不无道理!”朝云佯嗔道:“看你!”
让他们高兴的是,没过多久,新居终于落成。新居屹立在白鹤峰上,十多间新房错落有致,竹牖青青,槿篱疏疏,柴门北向,与合江楼相映成趣。新栽的柑橘林和山上原有的荔枝树郁郁葱葱,掩映得新居幽雅超然。苏轼带着朝云、苏过兴致勃勃地来到新居,把房前屋后、屋里室外都细细看了一遍,满意地说:“咱们又有自己的家了。此家筑成,我们就算是惠州人了。”
书斋里竹书架、床柜等都安排停当,苏轼给书斋起名为“思无邪斋”,取“《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之意。正堂起名为“德有邻堂”,取“德不孤,必有邻”之意。苏过笑道:“他人起堂名皆是三字,唯独父亲要取四个字的。”苏轼道:“名投志趣,不在乎字多字少。北归无日,为父权当自己是一个屡举不第的惠州秀才,又有何不可?随遇而安,则为大安。”
苏轼又命朝云把他那些字画收拾一下,明日要到街上去卖。他在黄州时即使家无隔宿之米,也坚守不为衣食卖字画的信条,但这回合江桥因为没有钱一直未曾动工,也只得破此例。
次日,听说苏轼要到府衙前的大街上卖画,早有人等在那里。人们纷纷议论:“苏大人的字大宋第一,我父亲盼了许久,无论如何也要得到一幅。”“苏大人的画也独具风格。”“苏大人从不为衣食卖字画,这可都是为了修桥。”“真是个大好官,偏被贬到这地方来。”
詹范和几位官员陪着苏轼走过来。苏轼摆出字画,片刻之间就被抢着买完。苏轼将交子和铜钱交给詹范,詹范数了数,共三千缗。苏轼沉思片刻,道:“还有欠缺,再想办法。”
苏辙夫妇也听说了苏轼捐钱修桥的事。苏辙已被再贬为少府监分南京,在雷州居住。雷州离惠州不远,苏辙着实希望与哥哥离得更近些,以实现当年“同归林下,风雨对床”之愿。此时,苏辙一家正在往新租的家中搬运东西。史云提议,把皇宫赐给她的首饰、金币都捐到惠州,帮苏轼建桥。
苏辙赞道:“夫人有此义举,善莫大焉。子曰,‘道不远人。唯天下至诚,当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史云笑道:“我可没想那么多道理。我只是想,宝器不宜多,应该像哥哥那样多为百姓做善事,以求苍天保佑夫君,保佑兄长和孩子们。”苏辙笑道:“我与哥哥都贬到这南部海州来,离观音菩萨越来越近,但愿我等化个菩萨身。”
钱终于凑够,苏轼心中的一块石头总算落地。晚上,苏轼凭窗远眺,只见滔滔江水泛着月光,听着流水之声,一时陷入沉思。朝云进门问道:“先生在想什么?是为建桥一事担忧吗?”
苏轼叹息道:“晚年得一朝云,足矣。建桥一事,钱款筹措完成,已不用过忧。我被贬南荒,连累四学士流落天涯,已经许久没有他们的音讯,时时辗转思念。”朝云心中也充满忧愁,劝道:“先生不必自疚,即使不为先生所累,当世的贤人学士又有谁不在四海飘零?”
苏轼摇摇头,叹了口气,道;“朝云,再为我唱一曲《蝶恋花.花褪残红》吧。”朝云站起身来,清了清嗓子,却一个字也唱不出来。转而低头哭泣,泪如雨下。苏轼忙问怎么了。朝云泣道:“我一想到‘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这两句,心中感念,就不能自已。”
苏轼强笑道:“你啊,刚夸你两句,却忽然感伤起来,这可不是平日的你。”朝云拭泪笑道:“先生可以悲秋,我就不能伤春吗?”苏轼柔声道:“‘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都是我的错,当日涂抹这首婉词,如今惹得朝云落泪,此词该废。”
朝云忙道:“不可,先生诸词之中,我最爱这一首。”苏轼凝视着朝云,眼中含泪:“原来的你生性开朗,万事无忧,如今却多愁善感起来。除了他们四个,你也是为我所累!”朝云伸手替他拭去泪水,望着远方:“此时不知四学士怎样了,也在想着先生吧。”
四学士的性情,苏轼最为了解。黄庭坚老成,晁补之心宽,张耒能耐寂寞,身处逆境,都能自遣;唯独秦观最是性情中人,苏轼最担心的就是他,生怕他经不起如此打击。
黄庭坚被贬在西南的戒州,住在一处破棚子里。这天夜里,电闪雷鸣,暴雨如注,棚子内四处漏水,躲也无处躲。他索性坐在竹椅上,望着忽明忽暗的夜雨夜空,闭目诵读当年写给苏轼的一首诗:“青松出涧壑,十里闻风声。上有百尺盖,下有千岁苓。自性得久要,为人制颓龄。小草有远志,相依在平生。医和不并世,深根且固蒂。人言可医国,何用太早计。大小材则殊,气味固相似。”
晁补之和张耒被贬去监盐酒税,晁补之在处州,张耒在筠州。当地乡亲们知道他们是苏内翰的学生、无辜被贬的好官,都对他们格外尊敬,很为他们不平,主动来帮他们的忙,让他们倍感温暖。一有空,他们或是教当地的孩子们识字读书,或是学苏轼想尽办法做好事,以回报这些淳朴的老百姓。如此,日子倒也过得去,只是心中着实记挂远在岭南的苏轼,担心这位六十一岁的老人受不了那里的苦。
此时秦观被贬往郴州,他最是多愁易感之人,一腔愁闷无以排遣,只得日日在酒楼买醉。不多时日,已是面容憔悴。这天夜里,又来酒楼喝酒,一直喝到酒客散尽。他摇摇晃晃地端起酒杯,来到窗前,只见郴江泛着粼粼月光,显得那样冷清,想起远隔千里的家人、恩师与诸友,不由得潸然涕下。他望着江月,自言自语:“先生啊先生,你时下还好吗?”
店家过来劝道:“秦学士,您喝多了,要保重贵体。自您贬到这郴州来,几乎日日大醉,这样下去,如何得了?”秦观苦笑道:“店家,多谢关照。你去忙吧。但求常醉,不省人间事。”店家无奈地下楼,口中嘟哝着:“多好的一个人儿,怎的被贬到这鬼地方?人人都道当官好,不如林中一小鸟……”
此时江雾已起,直向酒楼扑来,秦观恍然一惊,愁绪使他诗兴大发。他悠悠念道:“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念罢,凄然一笑,醉倒在窗边。
然而,他们不知道的是,苏轼正遭遇到晚年最大的打击。这天,苏轼又去建桥的工地,和翟秀才检查石料。翟秀才赞苏轼一心为民,德化一方。苏轼淡淡地说:“这算不得什么。民乐吾乐,民忧吾忧。民便吾便,民累吾累。一人生命苟活于世者,小生命也;一人生命与天下百姓生命融为一体,才是大……”一语未了,一个小和尚飞跑过来,惊慌地说:“苏大人,不好啦!你家夫人中了瘴气,昏死在路边,现正在嘉祐寺中救治。你快去吧!”苏轼登时慌了神,手中的石料也忘了丢下,不顾一切地拔脚就往嘉祐寺跑。
苏轼踉跄着冲进禅房,扑过去抱着朝云。朝云已是奄奄一息,见他进来,无力地一笑,喊了声“先生”含泪道,“朝云无福再陪你了,来世我还伺候你。”又看着苏过:“你多保重,不要喝这里的生水。先生的书稿在箱子里,保管好。”
说完这句,朝云已是气若游丝。苏轼早已如心被剜去一般,哭得气噎肠断。朝云艰难地抬起手,想替他拭去眼泪。苏轼紧紧抓住她的手,贴在自己脸上,生怕手一松开她就会飞走。
苏轼痛哭道:“云儿,你有什么话就说吧,我一定办到!”朝云忽然红光满面:“先生,你叫我什么?再叫一遍!”苏轼附耳连声轻唤:“云儿,云儿……”泪水一滴滴落在朝云脸上,朝云笑着断断续续地说:“我死后,埋在丰湖边的小丘上。”苏轼痛苦地闭上眼,点头说不出话来。
朝云微笑着轻轻念道:“色即是空。非色灭空,色性自空。是身为空,离我之所……”念罢,微笑渐凝,阖眼而逝。苏轼抱着朝云,悲痛欲绝,恸倒在地:“云儿……云儿……你明知我已无所依伴,何以忍心离我而去?你一生辛勤,随我颠沛流离,无福安享,都是我害了你……”
苏过也是痛哭流涕,法空大师等人在一旁合十叹息,赶过来的翟秀才等人也伤心不已。法空劝道:“苏内翰,朝云夫人已皈依我佛,躬修法会,该以佛家葬礼厚葬,接引亡魂,早升西方净土。”苏轼痛哭着点头。
法空念道:“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做如是观……”众僧齐诵此偈。苏轼仿佛看见天空中佛光普照,片片莲花飘落,朝云在佛光中渐行渐远,终于消失在遥远的西天……
苏轼照朝云的遗嘱,把她葬到城西丰湖边的小丘上,那里离佛塔和寺庵不远,也是朝云生前常和苏轼去放生的地方。山上一片松林古木,旁边有瀑布倾泻而下。下葬那天,詹范、翟秀才等官员百姓都来参加葬礼。法空带着和尚,义冲带着尼姑,一起念经超度亡灵。
苏轼望着棺椁被缓缓下到墓穴,泪眼模糊,看到朝云的身影在人群中时隐时现。下葬完毕,苏轼亲手焚化自己写的挽联:“不合时宜,唯有朝云能识我;独弹古调,每逢暮雨便思卿。”片片纸灰漫天飞舞,如墨色的蝴蝶一般。
苏轼失神地回到白鹤居中,朝云的笑声还在耳旁,她的温情还在心中,一草一木都有她的影子。苏轼焚香净手,绘制了朝云的画像,悬挂在中庭。连日来,他都茶饭不思。苏过心知劝也没用,只得静静地在一旁陪父亲坐着。
这天,天阴晴不定,不多时下起了雨。苏轼默默地注视着朝云的画像,捻笔在像下题了一首《西江月》:“玉骨那愁瘴雾,冰姿自有仙风。海仙时遣探芳丛,倒挂绿毛幺凤。素面翻嫌粉涴,洗妆不褪唇红。高情已逐晓云空,不与梨花同梦。”
从此,苏轼的饮食起居都只由苏过一人照料。苏轼每日把自己沉浸在著书与修桥中,用忙碌来让自己忘却悲伤。这日,苏轼又跑到工地,一个童子跑来喊道:“苏先生,你的一家人都来啦!”苏轼忙问道:“在哪里呢?”童子一指:“已到你的白鹤居。”这是几个月来唯一能让老人心里高兴的事。苏轼仰天而笑,孩子般地载歌载奔而去。民工们停下手中的活计,望着他的背影,笑着叹息不已。
苏轼一路小跑着回到白鹤居。苏迈、苏过正带着一大家子向屋内搬东西。苏迈的夫人范氏笑着拭泪,对苏过说:“三弟你辛苦了。三妹不知为你和公公流了多少泪。这下好了,一家子团圆了。”苏过笑道:“都团圆了,不知父亲该有多高兴。”说着,忙里偷闲,从妻子陈氏手里抱过四岁的儿子亲了一口:“儿子是块宝,为父舍不了。记得前年夏天分手时,吾儿尚在怀中。”
苏轼满头大汗,还没进门就喊道:“我的好孙孙们在哪儿呢?”苏迈等人都抢上来,喊道:“父亲!”“公公!”“爷爷!”苏轼答应不暇,乐得合不拢嘴。苏迈等人跪在地上见礼,苏轼乐不可支地伸手扶起:“都起来,都起来!”
苏迈的长子苏坚已二十岁,次子苏符十八岁,三子苏然十五岁。苏轼拍拍苏坚、苏符的肩膀,摸摸苏然的脑袋,又抱起顶小的孙子大亲了一口,眼中闪着泪光:“爷爷做梦都想着你们!”
苏轼转过去对两位儿媳妇笑着说:“孩子们,我谢谢你们,颠沛流离,无怨无悔,继承了苏家门风,还给我生养了这么多好孙子。”范氏、陈氏笑笑,陈氏从苏轼手中抱过儿子:“来,让爷爷歇会儿。”
苏坚拉过妻子王碧来向爷爷行礼。王碧就是苏辙之婿王适之女,王适已不幸早逝,临终还教导女儿恪守孝道。苏轼见了她,不由得悲喜交集:“你父亲走得太早了。孩子,不要难过,有爷爷在,你受不了委屈。”
苏轼见苏迈等人的表情有些异常,忙问道:“今天乃大喜之日,如何哭丧着脸呢?”苏迈含泪道:“未料想朝云姨娘已不在人世。”众人低头黯然不语。苏轼神色也黯淡下来,摆手道:“先不说了。过两天,你们再到坟上祭奠。”
苏轼好不容易一大家子团聚,正享受天伦之乐,稍从失去朝云的伤痛中摆脱出来,然而,章惇等人又将魔爪伸向这位老人,可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说起来,又是以诗论罪,用的还是当年李定等人的伎俩。只不过现在章惇大权在握,审都不用审就“结案”了。
这日,蔡京把抄录来的苏轼在惠州写的几首诗交给章惇,并告诉他苏轼还盖了房子。章惇接过来,见有“报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轻打五更钟”和“日啖荔枝三百颗,不妨长作岭南人”等句,阴着脸冷笑道:“苏轼过得蛮舒服的嘛。”
蔡京谄笑道:“倒是越贬越舒服。看来,他是越往南方越快乐,索性就遂了他的心愿,再让他往南一些。他的字叫子瞻,就贬他到海南岛儋州好了。”这回章惇倒有些犹“海南是域外蛮荒未化之地,还未听说有谁被贬到那里。”
蔡京一脸奸猾地说:“宰相不是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生恐他留有退路吗?这茫茫大海,正好无路可走,无论如何都不能生还中土。去那蛮荒海岛,与死又有何异?听说他还能求雨,最好在海上就被龙王这位老朋友请去。”章惇意味深长地冷笑道:“也罢,也罢。海岛宁静,就让他好好颐养天年吧!”
蔡京最是个以害人为乐的,见此还不称心,道:“惠州太守詹范经常为苏轼提拱酒食,对他倍加照顾,二人引为同道。广州太守王古与苏轼写诗酬答,苏轼还鼓励他建立什么治病的安济坊。程之才不但没有挟制苏轼,二人反而和好了,还替他办了不少事。”章惇怒道:“大胆,无视朝廷,全都罢官!”
蔡京脑子最灵活,眼珠子一转就有了主意:“对,一个都不赦。可给王古定个妄赈饥民的罪过。”章惇点头道:“你可授意御史黄庆基弹劾他们,而后我再奏明圣上。顺便将‘苏门四学士’,还有其他元祐党人,一并再贬!”
不多时日,宣旨官由詹范陪同着来到白鹤居,宣道:“责授苏轼为琼州别驾,昌化军安置,即日起程。”苏轼平静地接旨。他的儿媳等人忍不住低声哭泣,苏迈愤怒地说:“什么……这……那可是有来无回之地!”苏轼忙喝住他。
宣旨官走后,苏过恨恨地说:“章惇他们实在是欺人太甚!这新屋刚刚建好,花了我们多少心血,还没住几日,却又要将我们赶走!那海南地属海外,罪再大也没被贬到那里去的,他们这是成心置我们于死地!我还年轻,不碍事,父亲已这么大年纪了,可怎么办……”说到这里,难过得流下泪来。
苏轼淡淡地说:“这本是意料中事。”转头对詹范说,“詹太守,只怕于你也有不利!”詹范黯然地说:“我已不是这里的太守了……”苏轼十分歉疚。詹范叹息道:“无辜被遣,我心坦然。能结识苏公,不枉此生了。”
晚上,苏轼一家子忙着打点行装,苏过与苏迈兄弟俩争着要陪父亲去海南。苏过道:“大哥,你不能去。你是县丞,这一大家人吃饭还靠你!”苏迈道:“有兄长在此,怎能叫你去投荒海南?”苏过道:“小弟习惯了,做饭、服侍父亲,都得心应手。你还是安心留在这里,一家子都拜托你了。”
苏轼走过来说:“不要争了。迈儿留下,这里的一切就交给你了,过儿陪我到海南。”苏迈哭着跪到父亲面前,一家子跟着哭跪在地。苏轼平心静气地笑道:“孩子们,都起来。把眼泪留着,等我死了再哭也不迟。记住,我苏家在此,要做惠州良民。”
绍圣四年(公元1097年),苏轼被贬海南儋州。苏轼打算从雷州码头出海,正好去看苏辙一家。苏迈等人一直送到雷州。苏辙告诉他们:吕大防责授舒州团练副使,循州安置,死于途中;刘挚责授鼎州团练副使,循州安置;梁焘责授雷州别驾,化州安置;范纯仁责授武安军节度副使,永州安置;贺州安置范祖禹,移送宾州;英州安置刘安世,移送高州。秦观由郴州编管移送横州,晃补之由处州酒税移为信州酒税。朝廷设立了诉理局,专行迫害之事。
苏轼兄弟二人相见,有说不完的话,不知不觉,走到码头。落日熔金,水天茫茫。波浪滚滚,涛声震耳,几只白鸟戛然飞过。苏辙看着哥哥被海风吹乱的霜鬓,哀叹道:“全国坐党籍者达八百三十人,数哥哥被贬得最远。”苏轼望着夕阳,心平气和地说:“此乃愚兄的荣耀。他们有必要把我这个秤砣看得这么重吗?贬吧,能怎样?世有万劫不复之物,即有万劫不灭之人。”
次日,苏轼起程。苏轼与苏过伫立在岸边,不远处两个艄公正在装船。苏轼凝望着汹涌的海面,喃喃自语:“公莫渡河,公莫渡河。公若渡河,堕河而死,当奈公何?”
苏过一惊:“父亲何以竟出此语?”苏轼微笑道:“为父垂老投荒,无复生还之望。今到海南,死即葬于海外,生不契棺,死不扶柩。记住,这是我东坡的家风。”苏过含泪应下。
苏轼与苏过乘船扬帆而去。苏辙、苏迈等人久久地摇手挥泪相送。渐渐地,苏轼的船已成了沧海中的一个黑点。波涛翻滚的海面,一如苏辙此时的心情。他对着那个黑点大喊:“哥哥!”苏轼立在船头,似乎听见了,激动地挥挥手。史云泣道:“哥哥此去,不知何时能再回来?”苏辙已是老泪纵横:“恐怕已不能回来了。哥哥,这就是你我的诀别吗?”众人潸然泪下。
茫茫大海,翻滚着怒涛,一叶孤舟飘摇其上。苏轼、苏过站在船头,凝视着前方,默默无言。苏轼向来能做到范文正公所说的“不以物喜,不以己悲”,饶是如此,以六十二岁的高龄被贬谪到海南蛮荒之地,心中也不免凄然。环望大海,只见海天无垠,人是何等微不足道,不过太仓一粟。既如此,人世的悲欢便如庄子所说的蜗角触蛮,又有什么值得放在心上的。想到这儿里,苏轼心中豁然开朗,只觉此身化入天风海浪之中,“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辨,以游无穷”。
一阵大浪打来,浪花打上了船头的书箱,父子俩赶紧用雨布把书箱遮好。苏过劝父亲到舱中去,苏轼点点头。苏轼回到舱中,拿出纸笔来撰写《易传》,对苏过说:“过儿,时不我待!但愿天假以年,能让我得毕此书!”船体忽然一阵剧烈摇动,苏轼勉强撑住不倒。
苏过含泪问道:“父亲,船摇得厉害,能坐得住吗?”苏轼静静地说:“不是水动,不是船动,乃是心动。心若不动,万物皆静。你尚年轻,心性好动,到船头上看看大海吧!”苏过道:“我们一生都在这海岛上了,还愁看不到大海吗?”苏轼淡淡一笑,赞许地点点头,继续著书。
苏过走出船舱,只见浊浪滔天。一个大浪打来,水漫到船上,几乎将船掀翻。两个艄公手忙脚乱,惊叫起来。苏过踉踉跄跄地跑进船舱,惊慌地说:“父亲,起浪了,起浪了!”苏轼平静地说:“我岂不知!”
苏过道:“公若渡河,堕河而死!我们已身在险境!”苏轼稳坐如磐:“过儿,遇事,要从最坏处想;遇坏事,却要从最好处想。这《易传》未成,《书传》尚未开工,为父岂会堕海而死!哈哈,放心吧。坐下。”
苏过“啊”了一声。苏轼平静却不容置疑地说:“坐下。”苏过只得勉强坐下。苏轼道:“慌也是这样,不慌也是这样。与其慌,不如不慌。”苏过擦擦头上的汗水,结结巴巴地说:“父亲果然能做……做到‘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
苏轼一边随船俯仰,一边念,一边写:“言为心声,有言必发;言出必践,践之必诚。此为君子。”写罢,将字递给苏过:“送给你了。”苏过见字迹不乱,叹道:“父亲真乃神人也。”苏轼笑道:“什么神人,这点小风小浪算什么,宦海沉浮,才是真正的惊涛骇浪!”
苏过忽然觉得浪小了,高兴地说:“父亲,浪小了,浪小了。”苏轼道:“是吗?不觉得!”苏过奇怪地问道:“怎么不觉得?”苏轼意味深长地说:“不觉其大,故不觉其小。”苏过脸一红:“是,谨记父亲教诲。”苏过走出船舱,苏轼看着他的背影笑了笑。
苏过走上船头,见两个艄公满头大汗。艄公问道:“公子,大人怎么样?”苏过道:“正在写字。”两艄公不约而同地叫出了声,向船舱探头一看,见苏轼果然正在写字,十分惊异,赞道:“我们见惯了这海上的风浪,尚且惊恐不已,苏大人真乃仙人!这海峡历来浪大,不知打翻了多少船只。这次不死,实在是托苏大人的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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