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路花雨:徐志摩品诗-《志摩的诗》附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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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容先生来信说他不认识我,他“认识的只是志摩的诗”;他为志摩的诗出了好久没人理会所以自己写了这篇小评。没人理会?不,周先生错了;有人理会的。我就见过好几处的批评:有人仿佛怪嫌我线装绢包角的印法;有人仿佛把资本家与志摩的诗联在一起,怎么说法我记不清了;有人仿佛说我油腔滑调;还有人仿佛说我不该把老爷太太的称呼放进诗里去。不,我们的评坛一点也不寂寞,周先生错怪了。方才我收到周先生的评文,我就想退回去,因为我粗粗看了一遍觉着说我诗要得的地方多,这就大大的不妥当。一来我是不惯受宠的,二来在自己编辑的篇幅上登载称赞自己作品的来稿,似乎有些不怎么合式。但我结果还是把它发了出去付印,也许这是我的软弱,我也不来替自己粉饰。谁不爱夸奖,谁不要鼓励?但我,做诗的我,只觉着通体全是病,精神离着健全,即使有那一天,还差得远着;我所以狠愿意吃药,我决不怕苦,只要我信得过给我药吃的人的确有医治我病的诚意。周先生给我吃了糖,甜的,怕不是医病的材料。我这第一本当然是一碗杂碎,黄瓜与西瓜拌在一起,羊肉与牛肉烧成一堆,想着都有些寒伧。至少这集子里该删的诗还不少;周先生念不下去的那首《康桥》简直不是东西,当然应该劈去,就是周先生喜欢的几首留别日本的沙扬娜拉,我以为也是极要不得的,这样格式许有办法,但那十八首里却没有一两首站得住的。不,我还得好好请教医生去。

    附:周容《志摩的诗》

    志摩的诗,一共五十五首;从它的装钉和印刷的美丽上看来,觉得是新诗界的一件可喜的事。然而中国的人们,太会静默了,志摩的诗,出来了这么许多时日,还不见有些回响,大概是中国人都太匆忙了吧。

    我读志摩的诗,使我感觉得欣悦,也使我感觉得苦闷;自然,多面体的人生,是无奇不有的,我在这五十五首诗中,领略到人生的复杂的味儿了。

    我虽然不是一个乐天主义者,可是一想到悲哀,总有些软弱。为着大家的片刻的欢娱,且先把志摩的喜剧,作这篇小评的第一幕。

    人生的欢欣,是不可多得的;犹其一个诗人的心情中流露出来的欢欣:活现着一颗洁白的美丽的童心,我最爱——乡村里的音籁:

    小舟在垂柳荫间缓泛——

    一阵阵初秋的凉风,

    吹生了水面的漪绒,

    吹来两岸乡村里的音籁。

    我独自凭着船窗闲憩,

    静看着一河的波幻,

    静听着远近的音籁——

    又一度与童年的情景默契!

    这是清脆的稚儿的呼唤,

    田场上工作纷纭,

    竹篱边犬吠鸡鸣;

    但这无端的悲感与凄惋!

    白云在蓝天里飞行:

    我欲把恼人的年岁,

    我欲把恼人的情爱,

    托付与无涯的空灵——消泯。

    回复我纯朴的,美丽的童心:

    像山谷里的冷泉一勺,

    像晓风里的白头乳鹊,

    像池畔的草花,自然的鲜明。

    在这首诗里,我沉醉着童心的美丽,像浸润在清晨的新鲜空气中一般,这自然是不可多得的景象。

    可是童心的美丽,是不容易长存的;“梦里的颜色,不能永葆鲜妍。”我们再听他对于童心丧失的叹息罢:

    不再是我的乖乖(三)

    今天!咳,为什么要有今天?

    不比从前,没了我的疯癫,

    再没有小孩时的新鲜,

    这回再不来这大海的边沿!

    头顶不见天光的方便,

    海上只暗沉沉的一片,

    暗潮侵蚀了砂字的痕迹,

    却不冲淡我悲惨的颜色——

    我喊一声海,海!

    你从此不再是我的乖乖!

    这集子里有不少的抒情诗,都是新诗界水平线以上的作品。落叶小唱这一首,犹其是表现得蕴藉温柔,一幅秋凉与离合的景状,无端的吹动了人生如梦的怅惘。

    一阵声响转上了阶沿

    (我正挨近着梦乡边);

    这回准是她的脚步了,我想——

    在这深夜!

    一声剥啄在我的窗上

    (我正在靠紧着睡乡旁);

    这准是她来闹着玩——你看!

    我偏不张皇!

    一个声息贴近我的床

    我说(一半是睡梦,一半是迷惘)——

    “你总不能明白我,你又何苦

    多叫我伤心!”

    一声喟息落在我的枕边

    (我已在梦乡里留恋);

    “我负了你”你说——你的热泪

    烫着我的脸!

    这音响恼着我的梦魂

    (落叶在庭前舞,一阵——又一阵);

    梦完了,阿,回后清醒;恼人的——

    却只是秋声!

    志摩的诗长处,是在那丰富的想像,温柔的情绪,再运用着清丽的词句,在新诗坛也创造出几种奇格;这几种奇格,是几首大胆写下的散文诗——婴儿,毒药,和常州天宁寺闻礼忏声等,都算是新诗坛的异帜。

    沙扬娜拉十八首,都是成熟的作品,我们只看最后一首,已经领略这种小诗表现的力量的可爱了。

    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

    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道一声珍重,道一声珍重,

    那一声珍重里有蜜甜的忧愁——

    沙扬娜拉!

    然而志摩的诗,也有些令人读了会感觉得疲倦的;大概是太不爱剪裁的原故,似乎成了凑杂的风味。因此,康桥再会罢,是一首令我读不完的作品了。

    志摩的诗,还有一种咀咒与恐怖的作品——毒药,白旗,婴儿;还有受了自然主义和平民文学的影响所产生的写实纪事诗——太平景象,一小幅的穷乐图……这些作品,刺激性实在锐利,几乎使我再没有读第二次的勇气。但是,我认识得这些都是现代的病的社会里应当产生的作品。至于不朽的价值问题,是我猜想不着的了。

    十四,十,八日

    载北京《晨报副刊》1925年10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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