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路花雨:徐志摩品诗-谈诗论文书信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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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下为徐志摩部分论及诗文的书信选。标题为编者所加。

    致胡适

    一九二三年九月初

    我也有一首诗,你试体验内涵的情味:——

    冢中的岁月

    白杨树上一阵鸦啼,

    白杨树上叶落纷披,

    白杨树下有荒土一堆;

    也无有青草,也无有墓碑。

    也无有蛱蝶双飞,

    也无有过客依违,

    有时点缀荒野的暮霭,

    土堆邻近有青磷闪闪。

    埋葬了也不得安逸,

    枯髅在坟底叹息;

    死休了也不得静谧,

    枯髅在坟底饮泣。

    破碎的愿望梗塞我的呼吸,

    伤禽似的震悸他的羽翼;

    白骨只是赤色的火焰,——

    烧不烬生前的恋与怨。

    白杨在西风里无语:

    可怜这孤魂,无欢无侣!

    从不享祭扫的温慰,

    有谁存念他生平的梗概?

    我在家里,真闷得慌。我的母亲,承你屡次问起,早已痊愈,我祖母的葬事也已完毕。这两星期内我那一天都可以离家,但也不知怎的,像是鸽子的翎毛让人剪了,再也飞腾不起来。我在这里只是昏昏的过时间!我分明是有病;但有谁能医呢?

    奥氏回信已去甚好。我盼望你早些整理寄去出版。

    我的儿子,也想跟我到西山来,和祖望哥哥骑驴作伴,但他太野了,我实在管他不了。

    文伯常来山上吗?

    志摩问安

    载北京《晨报副刊》1924年10月15日

    致胡适

    一九二四年二月初

    适之:

    许久不通信了,你好。前天在上海碰见经农,知道你不惯西山孤独的过活,又回北京了。我不怪你,在城里也不碍,就怕你没有决心休养——在山里做工也是休养,在城里出门就是累赘。我也做了山中人了!我们这里东山脚下新起一个三不朽祠,供历代乡贤的,我现在住著。此地还算清静,我也许在此过年了。我的一个堂弟伴我住著,蒋复璁也许搬来。我狠想读一点书,做一点文字,我听说工作是烦闷的对症药,我所以特地选定了这“鬼窠庐”来试试。前天又被君劢召到上海去了一次。《理想》是决计办了,虽则结果也许是理想的反面,前天开会时(君劢召集的),人才济济的什么都有,恐怕不但唯心或是唯物,就是彼此可以共同的兴趣都狠难得。大元帅的旗,同孙文的一样,不见得柱得起来。

    Author Waley有信来提起你,谢谢你的书,他盼望读你的《白话文学史》。他问元朝人的短篇小说有没有集子,他要温庭筠的“侧辞、艳曲”,你知道市上有得卖否,如有我想买一部送他。

    Giles也有信来,狠可笑,他把你的《尝试集》当是我的,他翻了那首《中秋》我抄给你:

    The lesser stars have hid their light,

    the greater, fewer seem;

    And yet thought shines before us many a brilliant ray.

    When late the moon comes out and crosses light above the stream,

    And turns the river water to another milky way.

    我在北京的旧友都像埋在地下了!

    见文伯代我问候。

    我谢谢你的太太,为我在西山布置,可惜我没福!

    志摩问安

    载黄山书社《胡适遗稿及秘藏书信》第32册(1994年12月)

    致凌 叔华

    一九二四年×月×日

    准有好几天不和你神谈了,我那拉拉扯扯半疯半梦半夜里袅笔头的话,清醒时自己想起来都有点害臊,我真怕厌烦了你,同时又私冀你不至十分的厌烦,×,告诉我,究竟厌烦了没有?平常人听了疯话是要“半掩耳朵半关门”的,但我相信到是疯话里有“性情之真”日常的话都是穿上袍褂戴上大帽的话,以为是否?但碰巧世上最不能容许的是真——真话是命定淹死在喉管里的,真情是命定闷死在骨髓里的——所以“率真”变成了最不合时宜的一样东西。谁都不愿不入时,谁都不愿意留着小辫子让人笑话,结果真与疯变成了异名同义的字!谁要有胆不怕人骂疯才能掏出他的真来,谁要能听着疯话不变色不翻脸才有大量来容受真。得,您这段罗哆〈嗦〉已经够疯。不错,所以顺着前提下来,这罗哆〈嗦〉里便有真,有多少咬不准就是!

    ……不瞒你说,近来我的感情脆弱的不成话:如其秋风秋色引起我的悲伤,秋雨简直逼我哭。我真怕。昨夜你们走后,我拉了巽甫老老到我家来,谈了一回,老老倦得老眼都睁不开,不久他们也走了,那时雨已是很大。……好了,朋友全走了,就剩了我,一间屋子,无数的书。我坐了下来,心象是一块磨光的砖头,没有一点花纹,重滋滋的,我的一双手也不知怎的抱住了头,手指禽着发,伏在桌上发呆,好一阵子,又坐直了,没精打采的,翻开手边一册书来不用心的看,含糊的念,足足念一点多钟。还是乏味,随手写了一封信给朋友,灰色得厉害,还是一块磨光的砖头,可没有睡意,又发了一阵呆,手又抱着了头,……呒!烟士披里纯来了,不多,一点儿,扣一根烟再说。眼望着螺旋形往上袅的烟,……什么,一个旷野,黑夜……一个坟,——接着来了香满园的白汤鲫鱼……呒。那可不对劲……鱼,是的,捞鱼的网……流水……时光……捞不着就该……有了,有了,下笔写吧——

    问谁?阿,这光阴的嘲弄

    问谁去声诉,

    在这冻沈沈的星夜,凄风

    吹着她的新墓?

    “看守,你须耐心的看守

    这活泼的流溪,

    莫错过,在这清波里优游,

    青脐与红鳍!”

    这无声的私语在我的耳边

    似曾幽幽的吹嘘——

    象秋雾里的远山,半化烟

    在晓风里卷舒。

    因此我紧揽着我灵魂的绳网,

    象一个守夜的渔翁,

    竞竞的,注视着那无尽流的时光,

    私冀有彩鳞掀涌。

    如今只余这破烂的渔网——

    嘲讽我的希冀,

    我喘息的怅望着不返的时光;

    泪依依的憔悴!

    又何况在这黑夜里徊徘:

    黑夜似的痛楚:

    一个星芒下的黑影凄迷——

    留连着一个新墓。

    问谁?……我不敢抢呼,怕惊扰

    这墓底的清淳;

    我俯身,我伸手向着它搂抱——

    呵,这半潮湿的新墓!

    这惨人的旷野无有边沿,

    远处有村火星星,

    丛林里有鸱鸮在悍辩——

    坟边有伤心只影。

    这黑夜,深沈的环包着大地,

    笼罩着你与我——

    你,静凄凄的安眠在墓底;

    我,在迷醉里摩挲!

    正愿天光更不从东方

    按时的泛滥,

    让我永久依偎着这墓旁——

    在沈寂里消幻!

    但青曦已在那天边吐露,

    苏醒的林鸟

    已在远近间相应的喧呼——

    又是一度清晓。

    不久,这严冬过去,东风

    又来催促青条;

    便妆缀这冷落的墓墟丛,

    亦不无花草飘飖。

    但我爱,如今你永远封禁

    在这无情的墓下,

    我更不盼天光,更无有春信——

    我的是无边的黑夜!

    完了,昨夜三时后才睡,你说这疯劲够不够?这诗我初做成时,似乎很得意,但现在抄誊一过,换了几处字句,又不满意了。你以为怎样,只当他一首诗看,不要认他有什么Personal的背景,本来就不定有。真怪,我的想象总脱不了两样货色,一是梦,一是坟墓,似乎不大健康,更不是吉利,我这常在黑地里构造意境,其实是太晦色了,×你有的是阳光似的笑容与思想,你来救度救度满脸涂着黑炭的顽皮××吧!

    载《武汉日报·现代文艺》第26期(1935年8月9日)

    致凌 叔华

    一九二四年十一月二十三日

    今天又是奇闷;听了刘宝全以后,与蒋××回家来谈天,随口瞎谈,轻易又耗完半天的日影,王××也来了,念了几篇诗,一同到春华楼吃饭,又到正昌去想吃冰淇淋,没了!只得啜一杯咖啡解嘲,斜躺在舒服的沙发上,一双半多少不免厌世观的朋友又接着谈,咖啡里的点缀是鲜牛酪,谈天里的点缀是长吁与短叹,回头铺子要上门了,把我们撵了出来,冷清清的街道,冷冰冰的星光,我们是茫茫无所之,还是看朋友去。朋友又不在家,在他空屋子里歇了一会儿,把他桌上的水果香烟吃一个精光,再出来到王××寓处,呆呆的坐了一阵子,心里的闷一秒一秒的增加了——不成,还是回老家做诗或是写信或是“打坐”吧。惭愧。居然涂成了十六行的怪调,给你笑一笑或是绉一绉眉罢。

    为要寻一颗明星

    我骑着一匹拐腿的瞎马,

    向着黑夜里加鞭;——

    向着黑夜里加鞭,

    我骑着一匹拐腿的瞎马!

    我冲入这黑绵绵的荒野,

    为要寻一颗明星;——

    为要寻一颗明星,

    我冲入这黑连连的荒野。

    累坏了,累坏了我跨下的牲口,

    那明星还不出现;——

    那明星还不出现,

    累坏了,累坏了马鞍上的身手。

    这回天上透出了,水晶似的光明,

    黑夜里倒着一只牲口,

    荒野里躺着一具尸首,——

    这回天上透出了水晶似的光明!

    十一月二十三日夜十时

    载《武汉日报·现代文艺》第34期(1935年10月4日)

    致欧阳兰

    一九二四年十一月十五日(片断)

    现在所谓新文学是一个混沌的现象,因为没有标准,所以无从评论起,少数的尝试者只是在黑暗中摸索,有的想移植欧西文学的准绳,有的只凭着不完全不纯粹的意境做他们下笔的向导,到现在为止,我们应得承认失败,几乎完全的。但就这失败的尝试中我们已发见了不少新的可能,为最初提倡新体文学的所未能见到的,我个人就深信不久我们就可以案定一种新的Rhythm,不是词化更不是诗化的Rhythm,而是文字完全受解放(从类似的单音文字到分明的复音文字)以后纯粹的字的音乐(Word Music)。现在的作品,不论诗与散文,还差的远,不是犯含糊病就是犯夹杂病。文字必先纯粹,方能有文体的纯粹。三殿顶上的黄瓦是一个模子做成的;我们的新语言也得有那纯粹性。瓦块不匀整时,便盖不成成品的屋顶,文字不纯粹时,便做不成像样的文章。

    这单是讲方式与原料。思想与结构与意匠,那又是一件事。我们得同时做两种工夫:一面造匀整的瓦料,一面打算将来建筑的图样。我们看问题要看澈底,走半路折回头的办法不是男子的气概。你不见现在新体文不曾站得住,许多所谓新文人与新诗人又在那里演什么曲调与词调了吗?

    载北京《晨报·文学旬刊》1924年11月15日

    致周作人

    一九二五年十二月二十日

    启明兄:

    我真该长长的答你一个信,一来致谢你这细心的读者替我们校阅的厚意,二来在我们接到你的来件是一种异样的欣慰。因为本刊的读者们都应该觉出时候已经很久的了。自从作人先生因为主政《语丝》不再为本刊撰文,我接手编辑以来也快三个月了,但这还是第一次作人先生给我们机会接近他温驯的文体,这虽只是简短的校阅,我们也可以看出作人为学的勤慎与不苟,我前天偶然翻看上年的副刊,那时的篇幅不仅比现在的着实有分两,有“淘成”,并且有生动的光彩。那光彩便是作人先生的幽默与“爱伦内”——正像是镂空西瓜里点上了蜡烛发出来的光彩,亮晶晶,绿滟滟的讨人欢喜。啊!但是《晨报副刊》的漂亮的日子是过去的了,怕是永远过去的了?现在的本刊是另外一回事了:原轻灵的变了笨重,原来快爽的变了迂滞,原来甜的变了——我说不出是什么味儿的了。也许一半是时代的关系:正如十九世纪因为自我意识与阶级意识发动以来,十八世纪清平的听得见笑响的日子便不可多得。我们言论界自从人妖们当道叫孤桐先生的“大道”翻跟斗以来也就不得不带上丑怪的面具,帮着这丑怪的时期,唱完这一出丑怪的大戏。原来清白的本相正不知到几时才能复辟哩!不好,我竟写出感慨一类的废话来了。这是最冒犯幽默的,我得向作人先生道歉才是。话说回来,我们恳切盼望的是作人先生以及原先常在副刊露面的作者们不要完全忘了交情,不要因为暂时的不长进就永远弃绝了它,它还得仰仗你们的爱护,培植,滋润,好叫它将来的光彩(如其有那一天)是你们的欢喜,正如现时的憔悴应分是你们的忧愁。

    志摩附复

    载商务印书馆香港分馆《徐志摩全集》第5册(1983年10月)

    致周作人

    一九二六年一月二十六日

    启明我兄:

    绑了你的文章,读了你的信,又得了你的书,过好几天不曾回你,有罪有罪。你小伤风想早好了,借因在家中躲躲,也是好的。我想回南,偏逢道路难,这里俱乐部的重担就比是一件湿衣穿上身再也脱不下来,同时人家在旁边笑话,苦恼得很。你要我报答,给《语丝》一点东西,我还不敢随口答应,一来这副刊真不了每期得逼,这几时又特别来得笨,什么思想都凑和不上来,就想西湖看梅花去;二来我不敢自信,我如其投稿不致再遭《语丝》同人的嫌(上回的耳朵!);三来似乎曾听说《语丝》有它一致的文体,像我这样烂拖拖的怕也镶不上。再说吧,也许有兴致给你们一碟杂碎,只是我得预先求你们诸大法家的宽容:

    我妄想解释做和事老,谁想两头都碰钉子,还是你一边的软些,你只说无懈可解;那一边可是大不高兴,唬得我再也不敢往下问,改天许还看得见闲话,等着看罢。同时我却还有一句老实话,启明兄以为是否!谑固然不碍,但不当近虐;就近有许多东西玩笑开得似乎太凶了。说来我还是不明白我们这几个少数人何以一定有吵架的必要。我呢,也许是这无怀氏之民的脾胃,老是想把事情的分别看小看没了的。就说西滢吧,我是完全信得过他的,就差笔头太尖酸些不肯让人,启明兄你如其信得过我,按我说,也就不该对西滢怀疑,说来还不是彼此都是朋友?也许真是我笨,你们争执的份量我始终不曾看清楚。等吧,下文还有哪,我想。

    见到凤举盼代问《国民日报》的副刊可否送我看看?

    志摩敬候

    一九二六年一月二十六日

    方才看了半农的俏皮,别的我不管,有一条甚使我不安:就是凌女士那张图案,我不早就在“京副”上声明那完全是我疏忽之处,与她毫不相干,事实如此,人家又是神经不比蠢男子冥顽,屡次来向我问罪,这真叫我狼狈万分。启明兄,你有法子替我解围否?如有,万分的感谢。

    摩

    载天津人民出版社《鲁迅研究资料》第4辑(1983年1月)

    致林徽音

    一九三一年七月七日

    徽音:

    我愁望着云泞的天和泥泞的地,直担心你们上山一路平安。到山上大家都安好否?我在记念。

    我回家累得直挺在床上,像死人——也不知哪来的累。适之在午饭时说笑话,我照例照规矩把笑放上嘴边,但那笑仿佛离嘴有半尺来远,脸上的皮肉像是经过风腊,再不能活动!

    下午忽然诗兴发作,不断的抽着烟,茶倒空了两壶,在两小时内,居然诌得了一首。哲学家上来看见,端详了十多分钟,然后正色的说“It is one of you very best.”但哲学家关于美术作品只往往挑错的东西来夸,因而,我还不敢自信,现在抄了去请教女诗人,敬求指正!

    雨下得凶,电话电灯会断。我讨得半根蜡,匐伏在桌上胡乱写。上次扭筋的脚有些生痛。一躺平眼睛发跳,全身的脉搏似乎分明的觉得。再有两天如此,一定病倒——但希望天可以放晴。

    思成恐怕也有些着凉,我保荐喝一大碗姜糖汤,妙药也!宝宝老太都还高兴否?我还牵记你家矮墙上的艳阳。此去归来时难说完,敬祝山中人“神仙生活”,快乐康强!

    脚疼人洋郎牵(洋)牛渡(洋)河夜

    你去

    你去,我也走,我们在此分手;

    你上那一条大路,你放心走,

    你看那街灯一直亮到天边,

    你只消跟从这光明的直线!

    你先走,我站在此地望着你:

    放轻些脚步,别教灰土扬起,

    我要认清你远去的身影,

    直到距离使我认你不分明。

    再不然,我就叫响你的名字,

    不断的提醒你,有我在这里,

    为消解荒街与深晚的荒凉,

    目送你归去……

    不,我自有主张,

    你不必为我忧虑;你走大路,

    我进这条小巷。你看那株树,

    高抵着天,我走到那边转弯,

    再过去是一片荒野的凌乱;

    有深潭,有浅洼,半亮着止水,

    在夜芒中像是纷披的眼泪;

    有乱石,有钩刺胫踝的蔓草,

    在守候过路人疏神时绊倒,

    但你不必焦心,我有的是胆,

    凶险的途程不能使我心寒。

    等你走远,我就大步的向前,

    这荒野有的是夜露的清鲜;

    也不愁愁云深裹,但求风动,

    云海里便波涌星斗的流汞;

    更何况永远照彻我的心底,

    有那颗不夜的明珠,我爱——你!

    七月七日

    选自《林徽音文集·文学卷》,(台湾)天下文化出版社2000年版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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