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眼睛,带点朦胧,带点超然,几分智慧,几分莫测。个头不高,可是看人常常略带俯视。
他说话声音很轻,你只能把两只耳朵变成两个地面卫星接收站,才能收到那轻轻的好像从很远的外星传来的信息。只有最自信的人才这样超然物外地说话。好像那只是他的自言自语,并不在乎你听见不听见,或者压根儿就是随你爱听不听。
不过,他讲话的每一个小段,往往像美国作家欧.亨利短篇小说的结尾——一个出人意外的幽默。只有当你呼应了这份幽默的刹那,他的眼神里会激扬起一阵笑意。好像一间清冷的屋子突然闪亮起温暖的灯光,奏响起欢快的音乐。他可能会侧过身去又偏过头来看着你笑,让人更感觉着这笑的韵味。
然后,灯光熄灭音乐骤止,又开始了淡淡的轻轻的谈话。
一般初次相见时的笑,是礼仪的笑,应酬的笑,客套的笑。往往只是一种Show,作秀。神林先生的心最是自由。他不想应酬什么人,不想应酬这个世界。他只是真心地去对待,而且为你着想。
我明明知道他是日本人,可我一见之下总感觉着法国式的幽默和美国式的自由。后来还发觉他有点德国——爱吃肉,爱爬山。
他笑的时候,两道浓浓的长眉向两侧弯下,不仅服睛含着,连眉毛也笑得弯下腰来。他的脸实在很西化——大眼睛在脸部所占的面积和高鼻子离“地面”的距离。尤其有特点的,是嘴。不拘一格地微微上挑着,好像总在向什么挑战。
我第一次见他,就禁不住说:“你和我见过的日本人都不一样,我总想起西方人。”
其实,他是一个抽象了的生命体。他的思想里流动着的。是俄罗斯的艺术、西欧的艺术、美国的艺术和中国日本、东方西方的文化艺术的调和酒。这种酒发酵后升发出来的思想,常常是空灵的,跳跃的,美丽丰富的。他刚刚在讲一个思想,一下又跳跃到另一十话题。面且把主语什么的能省略的都省略了。你弄不懂他这一句话是第一人称还是第三人称。是他自己的话,还是他在讲人家的话。你恍恍惚惚地似懂非懂地跟着他的没规则的语言快跑,脚不着地地快跑。又好像掉进一篇魔幻现实主义的文字,或者掉进一幅抽象画里。
他也知道部下常常不明白他的话,也不想着意叫人明白。如同一幅抽象画,能懂多少算多少,由你自由想像,或者不懂装懂。
我问他是这样吧?他笑:听不懂正好,可以好好想想,一下听懂了也没劲了。
当然,他说,有时互相都感到疲劳。
我想,他自己怕也不一定很清楚他的目的。总有人间他为什么这样无偿地帮助北京的超市业?他顶多说一句:说了你们也不懂。
后来我明白,他是希望大家都幸福,希望大家用自己的双手创造幸福。
他叫人感觉像一座重重叠叠的庭院,又像一座不见边际的森林,让人在里边走着走着就迷了路。他的姓和属于他自己的那片世界很相像——神林。
旁人或许不大能想像,这样一位拥有一千数百家超市、商店的日本卡斯美株式会社社长,做事情常常不太预先设定明确的目的。他请我访日就一无目的。他的部下传来的日程表上,精确地写着去五个城市游览的时间、地点、下榻的饭店、用餐的饭店等。我想本来我也没有什么目的,就按日程表一十个城市走吧。但是,或许正是因为我和神林先生都不喜欢预先设定,都更喜欢兴之所至,到了筑波,见到神林,我说那几个城市都不去了。
我想看看神林章夫先生的故事怎样写在筑波这方土地上的。
他是不易被读懂的。人们介绍他,往往讲他本来是大学教授,经济系系主任,后来成为卡斯美的社长。而他说:“如果把我至今为止的人生反过来倒行的话,那将是理想人生。”
他的“倒行逆施”的逆反思维和创新意识,我是一下就感觉到的。他讲前不久去俄罗斯看绘画艺术,娓娓道来。我感到,那不是去一次俄罗斯就能获得的领悟。我好像看到他从一片探探的小白桦林里走出来,走了很多很多年了。我说,你怎么这么熟悉俄罗斯艺术?
他说,他上大学时参加过共产党的学生运动。
当然,神林先生抽象到一定时候,总要回到现实里。这是一种把握生活的感觉和把握生活的能力。
有人说神林先生的命好。我问他相信算命吗?他说:“上帝知道的事,我不需要知道。上帝不知道的事,我倒想知道。”
我想,上帝大概不懂中文。而神林先生就会一句中文:为人民服务。
筑波情结
Nineteen和Lion King——十九楼和狮子王
有人向我介绍筑波这个城市的建筑有一个总体的调感,所以最高才十九层,Nineteen,一位小姐说。她这个词念断了,成了“nine”和“teen”,而且音在后边,就听成了“lion king”。什么?最高层是狮子王。
把十九念成狮子王,我就想起1984年我访日时,也觉得日本很有些英语讲得不太好,但又觉得日本人都会点英语,尤其能快速即食地用英语。筑波1985年办国际科技博览会,有一条路就命名为“沙也士”,只是英语science(科学)的照单全收的音译。日本人吸收外来文化的劲头,好像棒小伙子吃饭,嚼几下就囫囵吞下去了。
这次我在卡斯美超市看到很多写着M/X的彩纸,那一定是Merry Christmas(圣诞快乐)的不成规矩的日式的缩写了。
我问筑波人:这样缩写行吗?对方笑:我们认为这就是圣诞节,这就行了。当然,如果英语考试就不能这样了。
他们吸收汉字,也有他们自己的消化方式。“厅”字他们觉得太简化,写成“序”,说这样更像厅。“单”字他们写成“单”,说三个点才是单数。从筑波去成田机场的一个路口右拐处,一块方牌注明地名:“我孙子”。怎么地名叫“我孙子”?日本朋友也答不上。他们这种为我所用多了,怎么顺手怎么用。
又一次去一家日本料理吃饭,最后一道甜食叫“善哉善哉”。其实就是甜豆沙,可能这道点心是和尚们常吃的?
见怪不怪,善哉善哉。
一直觉得,日本二战后的经济发展,和他们的不偏食有关。中国有句老话,叫做:“不干不净吃了没病。”日本人也是什么都“吃”。我在筑波路过一家不大的饭店。门外大牌上写着:“和食、寿司、洋食、中华、嗅茶”。这么一个店铺,都能吃到中餐、西餐、日本饭?我想未必都做得地道,也毋需都地道。
重要的是很好的吸收的欲求和很好的消化的胃口。
不同的民族文化,用不着照搬,也不可能照搬。好比我们从小学中文,学四声,总是从“妈——麻——马——骂”开始。如果照搬成英文,那就是morther——linen——Horse——shorjto。这叫什么?
筑波,种稻当草坪,种树当围墙
11月11日到了筑波,就有一种感觉:别的地方哪儿也不去了。因为,另外几个城市我以前都去过。不不,不是这个因为,不是因为这个。事实上没有什么因为,讲不出什么因为,也毋需因为。我只想留在筑波就是了。
就是觉得这里很适合我。虽然我对这里近乎一无所知。
好像那种没头没脑的情人,一见钟情就爱上了,连对方什么模样也没看清楚更不了解对方,只是先爱上了。
然后再看看对方原来是什么样的。这里最好看的:是树。红的叶,黄的叶,绿的叶,红黄的,黄绿的,红绿的,交叉着种。好像日本的花道。筑波更有树道,把树艺术地插来。
筑波作城市规划时,就是考虑到了树的颜色的错落和整座城市的色彩的基调——淡雅、素朴。这座新建的科技城,浑朴中很现代,和谐中很个性。城市里保留了大片的稻田。这里二十五年前还是农村。建城前当地居民要求保留这大片的农地,城市规划里就定下这一带不许开发。筑波,种稻当草坪,种树作围墙。
筑波大学的树墙尤其漂亮。树前停车场上,停落了学生自己的车。有树有车有道,有品味有速度有情调。不过,学生开车初生牛犊不怕虎,去年有三四名大学生在车祸中离开了美丽的筑波。
任何进步都是有代价的。
筑波的大学和研究机构,与筑波同步建设同步发展。有官办研究所五十座,民间研究所一百座,大学四所,中学十七所,小学四十八所。
我走进日本通产省所属的物质工学工业技术研究所。三百二十名研究人员进行材料生物和新能源的最前沿的研究。尤其是把企业发现的很有市场的商品信息,反馈给科技人员开发;又把科技人员的研究成果商品化。
这么说是很理想,但做起来很难。一项尖端科技的研究,投入很大,需要的人才很多。这个研究所用日本科技公司的STA基金专门吸收国际上有博士学位的科技人员。我看到几位同胞-来自科技大学的,来自北京大学的。在这里,STA基金免费提供房租家具,每月提供每人三十二万日元生活费,而且不用交税。有前途的博士生,为什么要拒绝这尖端的课题、先进的设备和丰厚的收入?科学研究没有国界。
我这么对自己说。然而心里还是想,什么时候,我们也能引进筑波的博士生?
筑波市的历史,不过二十多年。比起历史悠久的城市,真是“我孙子”了。不过孙子比爷爷,自然一身轻松起点高。竹园西小学的世界地图上,写着:
好一朵茉莉花啊
校长室外竖着一面大穿衣镜。镜子上贴着“笑颜”两个宇,提醒老师学生走过镜子里,看看自己是不是带着笑颜去面对新的一天。
走进筑波的竹园西小学,就看见墙上有一棵用工艺贴成的平面树。象征树叶的每一个方块里,铸上一十毕业生的手印,手印上刻着这个学生的名字。这几十个方块里的几十个手印,是一个毕业班留给学校的纪念,叫做“梦之树”。又一间教室,把一根柱子包成了树杆,柱子上方用绿色的网做成树叶,上边挂着彩色的学生自己做的手工艺品。
只有天天带着笑颜,带着开朗的心态的小学生,才有这样的美丽的,美好的构想。
校舍里的人多了,校舍就人化了,师生的性格就是校舍的性格。竹园西小的校舍,开朗、宽容、热爱人类。教室与教室间,没有门,只有矮墙的局部的间隔。到处都叫人感觉通透和交融。每几个教室间,更有一处大屋。太阳从顶棚奔泻而下。宽敞如室内篮球场的大屋里,只一架钢琴,其余的空间由着学生们你追我奔,你袭击我突围或者发动世界大战。教室外的一大片园子里,有世界各地带来的树种、花种,这所相当国际化的小学,连园子里也是移民天地。
学生,不少是各国孩子。筑波的小学里,不少孩子是从异国追随父母来筑波的,而父母是来筑波追随自己的人生目标的。竹园西小的四百来名学生,每年又有一百人进进出出。日本其他城市的小学生,容易排斥新生。这里的小学,不能想像如果少了那四分之一的新面孔会是什么样?
学校大厅一侧挂着两个大字:“亲善”。大厅显目处,挂着一墙学生的书法:“尊重个性”“尊重个性”“尊重个性”。
从竹园西小,我看到的是筑波的亲善、开放、包容性和国际性。
厅里还有一幅很大的世界地图。主要国家的版图旁都有一篇文字的介绍。中国的版图旁贴着一方纸,介绍中国是世界人口第一,面积第三,亚洲最大,有五十多个民族。还附上一首(荣莉花)的歌词:好一朵茉莉花啊,好一朵茉莉花。
走进一间化学教室。我问一个中国男孩从哪儿来的?他笑着仰起头说:“青海的西宁大学”。又像他乡遇故知那样一见如故地问我:“阿姨在筑波的哪里就职?”我说不,我只是来访问的。男孩和我聊上了:“阿姨会电脑吗?这星期天爸爸给我买了电脑。妈妈让我别忘了学中文,怕我忘了中文。”我说你现在上几年级呢?男孩说:“我去年来的。因为不会口语,先上三年级,今年跳到五年级。我已经十岁了。”
孩子的眼睛就再没离开过我。我也有点离不开我的筑波外甥(我是他阿姨么)。但我不能一直待在竹园西小的化学教室里,人家都在上课呢。
我说,我们要再见了。
孩子说:“阿姨再见。”
我说:再见,再见了。
孩子用整个身体在说:阿姨再见!
我走到教室门口,我知道孩子的眼睛一直在跟着我走。我回过身子对他挥手,轻声道再见。孩子大声喊:“阿——姨——再——见!”他把声音穿过整个教室送到我这儿。
我走到教室大玻璃墙外,孩子还在躲过老师的视线,向我不停地挥手。
下次,我再来筑波的话,或许会在一棵梦之树上,看到他的名字?
电灯发明家爱迪生和电话发明家贝尔的后人
“你最不爱去的地方是哪里?”
“医院。”我像回答抢答题那么快。
当然,有人说还有更可怕的地方,譬如火葬场。但那地方到了该去的时候,爱去不爱去也得去。
而医院,我是不去的。做到了有病也不去。没工夫去就不愿去死活也不去。我怕听护士那种好像传犯人似的喊号,怕医生那种好像口里含只橄榄似的问什么都懒得对你答上一句,怕医务人员像煎烙饼似的把你来回翻转着照X光,怕在交方、计价、收费、取药这一个个窗口前来回排队,让生命在毫无价值的等待中流失。
看一次病受到的不尊重看到的冷面孔听到的吆喝声看到的病人们的愁苦,这一切对我的伤害对我心境的破坏,比疾病本身更叫我难以承受。
不看病。
但是现在,我走进了筑波医疗中心。我的日本朋友给我买了医疗保险,“押送”我去检查一下双腿。我的腿病久矣,只是赴日时拖一下行李箱,腿又受了点挫。
走进医院大厅,好像走进一个鸟语花香的林子。护士们轻灵地、前倾地快行,好像张开了翅膀的安琪儿。她们拖长了甜美的声音叫着某——生,某某——生。不分男女,一律叫“生”。好像鸟鸣晨林,给人带来阵阵欢欣。
候诊大厅的老人多,七十五岁以上的人更多。在日本,七十五岁以上的人看病全部免费。老人们常常有病没病地都到候诊室聚会,连看病带聊天。就有人在问:某某生今天怎么没来?另一人回答:他感冒了。
哦,不病的时候才来看病?
看病前病人自己先量血压。把手臂伸进自动血压计,一会儿就有一张纸条蹦出来,上面打着血压、心跳。真好玩。我再量一次,再再量一次,量血压玩。
好玩的事还有。医生、护士的白大褂口袋里,怎么都插着米老鼠圆珠笔?我见米老鼠就高兴,没想到走进这家医院倒像走进了迪斯尼乐园,满眼皆是Mickey。
大厅一面墙上有一组电话机,打本市的,IC卡的,自动换钱的。站在这所医院里可以和世界上任何一端的人接上话。我到一地,最关心两件事:电灯和电话。倒好像我是电灯发明家爱迪生和电话发明家贝尔的后人。因为电灯事关灯下写作,电话事关我和这个世界的联系。一个普通医院的候诊大厅倒比我们不少机场的候机室打电话要方便得多。电话机多多,永远令我觉得线路通畅心情舒畅。
终于走向诊室。门口挂一牌:“担当医小野幸雄。”小野医生年龄不小,一脸阳光。他那笑容就叫人觉得阳光灿烂。他用日语问了我很多后,突然对我用中文讲,他叫小野幸雄,给我一个意外的惊喜。我眨巴着眼睛问:小野先生会中文?他说不,他用中文只会讲自己的名字。不管他的中文积累是不是只有这几个字,总之就觉得更不生疏,就觉得这里是一个很好的生态环境。
拍了X光,订做了护膝。我想把片子带回北京。医生说可以为我Copy一份。而且告诉我,他写好了一封信,是给北京医生的,里边写着筑波医院的诊断结果。
真是有担当!
走到医院门口,有人上前问:要不要医院用车送?我的日本朋友说不用,谢谢。我们有车。我回首看,一辆医院的“无料送迎车”停在一旁,随时接选病人用的。
无料,就是免费。我在筑波医院享受到的岂止是无料送迎?对对,在这里看病,就是一种享受。享受小鸟的啼鸣,享受阳光的灿烂,享受米老鼠的幽默,享受便捷带来的愉悦和担当带来的感动。
人生,原来还有上医院这一种享受。
保镖把我从商场里抢救出来
17日晚饭后,我走出下榻的筑波第一饭店,匆匆走向附近的西武商店。西武是日本名店,东西昂贵。一个普通的木制托盘也要近五千日元。商店快要下班,我挑了几个布贴的日本娃娃,带玻璃镜框的,装在一个个纸盒里。售货员小姐笑得就像日本娃娃:要包装吗?我想也好,只是有点不好意思,才三百五十日元(约相当于二十多元人民币),还让人家包装。小姐先打开纸盒,取出镜框。这是为什么?商店快关门了,还不快点?小姐说,每一件都得检查玻璃有没有损坏。
比消费者自己还经心。
然后她才用包装纸包起每一个小纸盒,又再粘上一个十缎带蝴蝶结。三百五十日元的物件,如今看上去得有五百三十元的身份了。
小姐从柜台后走出来示意她带我走。这又是为什么?哦,说是电梯快停了,她路熟,好带我快走。我道过谢,等电梯。可是电梯已经没了。一位西武先生就把我带往工作人员乘坐的电梯。电梯门打开了,宽大的可以装货的电梯里,站满了下班的女员工。西武先生对小姐们说:请客人进电梯!小姐们全都往后缩去,一下让出半部电梯。好像那种立体贺卡,拉出来是立体的,压回去是平面的。
我真不好意思,为了我这个客人的充分立体,小姐们全成了平面体。
西武先生进我到一楼,又送到工作人员进出的后门口,这才对我深深地鞠躬道别。
在西武一路快走,我好像在演一部惊险电影,好像被一个保镖从商场里抢救出来。到了街上,这才定下种来,才体味着在诺大的西武只买了三百五十日元的小物件一路有专人护送又一人乘坐半部电梯的贵宾感。
过几天又匆匆去一家大商店,看上一台灯。灯罩上和灯座上,各有一个甜美纯净的安琪儿。这样一盏灯摆在我的写字桌上,会给我带来源源的快乐和灵感。我的肩上会长出翅膀,我会从窗口飞出去,跟着我的思想,去我想的任何地方。
我说我太喜欢这盏灯了,我要买了带回北京去,售货员小姐懂我的自制英语。但我很快就不懂她的英语了,你说的什么?我怎么也不懂,什么?对不起,我还是一点不懂。
我买灯就是了,她还要和我说什么?
可是她今天好像是非要我听懂了不行。好像我可以听不懂,但她不可以叫我不懂。她可以扔下她的工作,但我她就是不可以不让我弄懂。当然,我是她的顾客,我就是她的工作。
终于她想到递我一张纸看,哦,外国人可以免消费税。
我哪里会想到外国人可以免消费税?
我又哪里会想到她是非要我省钱不可。
她问我带了护照吗?我说带了,她就带了我这个带了中国护照的人下楼,带我办了个凭外国护照免税的手续,然后再带我上楼取灯。
那灯竟已变得很重——她们为我包裹了又包裹,好让我提上飞机平安到达北京。当然,还包裹着那份非要我免去消费税的用心。
22日我在东京高砂站等电梯。我看密密的车站牌,江户川,八幡,大久保,八千代台,大和田,伍仓,第三十三站到成田空港,那么,第三十四站就该是北京了。如果这电车一直通到北京多好。坐上电车,这种车门关上的声音。真像是有人深深地叹一口气。或者是在代我深深地叹一口气?什么时候,北京才能有这样的服务?
服务也是一种生活态度,一种生活形态的选择。一个并不起眼的词——日子,便可以滋润而有光泽。好比一个平常女人,因为等待他人而焕发而温柔美丽。
又一回我冲向卡斯美超市里的文具柜台,急着想买两支笔杆上有米老鼠的圆珠笔。我立刻要赶到别处去,可是笔呢?我急急地冲售货员说:“Mickey Mouse!”“Mickey Mouse!”倒好像他的名字叫米老鼠。他飞快地带我到一个货架前,又像卡片里的米老鼠那样,动作飞快地带我到收银台交了款。我情急中,兴奋中,一时弄不清他是Mickey还是我手中的笔是Mickey了。
23日,在成田到北京的飞机上,看到太阳被云压扁了。红红的太阳的红红的阳光,压缩地、密集她向两边成直线地射出去。好像在上方的浅蓝和下边的乌蓝间,划出一道浓浓的红线。又好像是一只晶亮的眼睛,把天幕揭开一道缝,看看我是不是快回到北京了。机上广播说,从成田到北京,空中距离二千四百八十公里,预计飞行时间三个小时。我明明知道需要三个小时,但我的视象里,已经看到我家的那幢楼,只是那里新开了一家Hot Spat——卡斯美的服务到家的便利店。当然,这是我用想像把卡斯美的服务剪接到我家门口了。
超市与城市
从成田到筑波的路上,车流如注,但不知为什么不塞车。我享受著一路顺风,竟然就没有发觉这条路其实只有两个车道。倒是日本朋友说:这是我们的国道。一个车道二点五米,两个车道五米。
他坦然地笑起来。我想,越是有自信的人,越是不在乎“揭短”。更何况这短里或许正突现着长——一个岛国,就这么一点土地,就能长成一个经济巨人,这不是越见其长?
但11月下旬我在筑波时,日本正涌动着对世界经济的负面冲击波。我23日离日前,知道山一证券就要“废业”(破产)。而早在赴日前,9月18日,八佰伴日本公司破产。这是战后日本流通业中规模最大的一次破产。
日本<;经济界>;杂志评说,破产因素很多。其中一条是:没有明确地把什么货卖给什么人的定位。
这些年,媒界常常在说,消费者是上帝,消费者最合理。如今,与其说是八佰伴日本公司宣告破产,不如说是消费者宣告八佰伴日本公司的破产。流通业如果不懂得消费者,消费者就会取消流通业的资格审查。
还有不少超市,要进去先得存包。买完东西还得去取包。每有人要我存包,我就拜拜了您。我知道超市的失窃。但是,如同不能因为有意外事故就取消某些旅游热线,不能因为坠机就取消某种型号的飞机。人在超市,要的是便利随意。在一个庞大的、琳琅的世界里,自由、自助、自尊、自得(其乐),Freedom,Self-ser-vice,Respect-oneself,Cotentment。FSRC,那是人之成为人的进步。
当消费者进入FSRC的自由境界的时候,在快乐惬意的心态中,那一辆辆小推车里会乘兴包容下更多的琳琳琅琅。
超市是通人性的。超市和人,如同人和人之间一样,也是有感应的。你对他真心,他对你知情,当超市真心真情地对待顾客的时候,顾客就满心欢喜地抱起一样样商品——也许是因为需要,也许是因为高兴。
卡斯美超市面对主妇,便利店面对单身汉,Cocois面对家庭,当卡斯美设身处地站在顾客的位置为你着想的时候,顾客对卡斯美给予了相应的回报。日本商业讲“竞和”——又竞争又共存。在流通业的竞和中,卡斯美,用日本话讲,“急成长”了。卡斯美朝礼上的魔术调度。
在筑波看电视,不懂日语,新闻电影的什么也看不懂。惟一能看懂的是足球。足球本身就是世界语。11月12日晚的新闻里,看到日本足球队在去成田的飞机上,空姐端来的每一盘饭上都有一个纸牌,上边写着“Roacl to France”,进军法兰西。哦,是亚洲十强赛,日本对伊朗。日本挑战世界杯决赛圈四十年,第一次获得参赛资格。
第二天早上,我去卡斯美一家超市看他们每天开业前的朝礼。店长去公司开会了,这天是次长主持朝礼。他讲昨晚日本赢伊朗,因为主教练冈田武司展现了魔术高度。冈田先生把球迷们很迷的名将三浦知良和中山雅河换下去了。球迷意见很大。冈田先生并不因为名将过去很得人心就还让他们上,他大胆地启用了城彰二和冈野雅行。观众开始喝倒彩。但冈田教练的换人,在这次足球赛的成败中起了关键的作用。所以,过去好的不等于今天还好。世界上的事情,都是在不断变化的。我们卖场也要不断附合顾客的需求,敢于不断舍弃不合时宣的。另外,明天盘点,今天和后天之间就空了一天。今天尽量不要剩下生鲜食品,最后削价也要尽量卖出去。
这世界的变化真快。23日我在成田到北京的飞机上,看到报载冈田武司希望能带队拼杀法兰西,但日本足协有可能聘请巴西教练,所以足协虽然给岗田先生重奖五十四万日元:却不一定把主教练的位置继续给他:
在这样一个时不时有“魔术调度”的时代,卡斯美的朝礼,也带有绿茵场上的拼杀气息。
我从007的惊险片里走出来
脚一踏进洗手间,灯自动亮了。是的是的,这里的一切都不需要甩手去接触。自动洗手后,再移到另一个笼头下,酒精就细雾般喷洒下来消毒我的手。只是在酒精喷洒的同时,洗手间的门自动打开了。我才能出得门去。就是说,如果光洗手不消毒,那门是不会打开的,我就甭想出得去了。
我带着消毒后的双手,很自信地走向卡斯美的生鲜加工中心。经过第一个门道,又有和风从天花板吹拂下来,把我全身消毒了十五秒。
进一道金属门,又进一道金属门。有入拉一下屋顶上一根绳索,又一扇大门哗啦啦移开了。我在反复被消毒和来回进入一道道金属门之后,觉得我自己是如何也出不去了。我好像没头没脑地闯进了一部007的惊险电影里。
而且,每进—个屋子,就骤然换一个温度。这间可能如冰箱的保鲜室,下一间就是常温,再下间就是冷冻。卡斯美制作的食品、调料,很多是高温包装,急逮冷冻,躲过细菌最容易繁殖的温度。我觉得自己也好像是卡斯美生鲜加工中心的肉类,一会儿被放进常温,一会儿就进冷冻室。
我终于从007的惊险片里走出来,脱下这里的高腰胶靴,换上自己的皮鞋。脱下的胶靴得放在一个托盘上,再把一个托盘放进一个木格里。倒好像那托盘上是只火鸡,放进烤箱烤似的。
我问为什么胶靴都要放在食品托盘上,而不是直接放进木格里?说是托盘容易洗净。
我想像中,自己站在一只食品托盘上,好像站在滑板上滑进了卡斯美生鲜加工中心。这样或许很卫生。
还有各种可爱的纸口罩、纸帽,一次性的。我问口罩怎么这么多花样?说是老有人来他们这里推鞘新产品的口罩,知道他们有“洁癖”。不过即使这样,还是免不了曾经有人掉下一根头发在食品里。这样的投诉,如何道歉也过不了关。所以录取新员工时,恨不得应聘者都是光头才好。
我实在看不过来,这里每天在生产多少意大利面条的调料、肉饼的浇汁、玉米羹、多种汤料、沙拉等等。我只记住沙拉每天生产四五万盘、每盒小到五十克,大到两公斤。米饭更是一天二十四小时在做,每三吨米做六吨多的饭,然后加工成寿司、饭团、猪排饭。还有加工鱼,加工肉,今天的牛肉饼是六吨。当天加工当天邀到各超市、便利店。总之,筑波的不少主妇已经不用案板,不少年轻夫妇不再做饭,很多女性,重新上班后,丈夫孩子吃饭根本不成问题。
无论是加工中心,是后方,是仓库,随处都能见到神林先生买了送来的抽象画或现代派摄影。这些画,这些摄影,是神林先生眼里的世界?抑或就是神林先生的眼睛,带点艨胧,带点超然,几多智慧,几多莫测。叫人觉得,人永远可以把环境营造得更好,永远可以把事情做得更美好。
加工中心的员工休息室,宽敞得像室内广场。一圈矮矮的、宽宽的榻榻米沙发,叫人真想躺下来“耍赖”。光脚踩在这里的地毯上,好——舒服,脚感真——好。神林先生觉得员工一天站着干活很辛苦,所以铺上这种地毯让人光脚(穿袜)走,让脚放松。我在地毯上走过来,走过去,觉得这地毯,真善解人意,恨不得脚趾头都能张开了,恨不得脚交得竟宽的,好多多地接触这很惬意,很快感的地毯。
生活质量的提高,永远是社会整体的——包括消费者,包括员工。
做总统,还是做面包
人在世上,常常是并不自由的。挨饿的人没有自由,有好饭吃的人也未见得有自由。我在卡斯美入口处右手的面包店里,看着每一种面包都很想吃,偏偏一会儿朋友们要请我吃日本料理。我真想说,咱别正儿八经吃晚饭了,咱就在这儿买面包吃。你们大省钱,我也大快活。
但是,初次相见,人家那儿礼仪地把我当回事儿,我能说:我真想在这里买几个面包大啃?
记得我在上海大学毕业后到北京工作,每年回上海老家后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跟着妈妈到淮海路的面包房去看面包——那时我从来不说买面包,只说看面包,好像面包不是食品,而是面包明星。我实在觉得那些面包一个个都很好看。总要先看上一遍,再言买。现在回想起来,那时的面包其实也单调,每年回上海都是那几种。无非在一个单调的年代就不显单调。
如今北京的面包房不少了,可是多家面包房的面包大体那么可数的几种。我这个面包爱好者再不会说看面包,只说买面包了——面包者,干粮而已。
不不,一种青春激情又在激荡。我在卡斯美超市又开始一盘一盘地看面包,追星族似的觉得它们都那么光彩照人。我数了数面包明星,一共六十二十品种。这家小小面包房,有三百个品种的面包,每天出二十来种,变换花样。
走进面包房后边的制作间。大烤箱是定时的。今晚把揉好的面团放进去,开好定时器,明天店铺开张早,面包自己就烤好了。
我想,过几天我一定要吃一次卡斯美超市的面包。
过几天,我还在筑波。再过几天,我也在筑波。然而我怎么也没想到,再没机会来看看面包明星。人生很多事物,擦身而过了,就再也见不着了。成为又一次的人生难再。
很多的时候,人的愿望其实很小,但是很美好。
写到这里自己好笑,觉得卡斯美的面包怎么就引出哲学的思考?
卡斯美的超市,一律把面包房设在进门右手处。面包明星们举起喷香的、甜美的面孔迎接客人。谁能拒绝美好?
进门正中处,总是水果柜台。水果季节感强,新鲜诱人,色泽艳丽,像女性多彩的、季节性很强的时装。写到这,我突然想起昨天(12月9日)在电视里看到记者访问黑人名模喜欢什么样的时装。名模说:Female,Sex,Fresh(女性的,性感的,新鲜的)。水果除了不Sex,它们确实拥有女性时装的鲜艳美丽。
而超市本是女人的世界。卡斯美超市明洁通透,货架身材适中,货物整齐划一,好像一行行着装笔挺的男士,等侯女士的光临。日本女性娇小玲珑,如果照搬美国那种货物压至天花板的超市,那真有点店大欺客的压迫感。安人驾车技术相对差些,卡斯美超市的停车场,叫主妇们容易开车进来,又出门就能拐弯。
消费者的发言权越大,社会越进步,社会越进步,消费者的发言权越大。
消费者,往往希望在最短的时间里完成购物行为,而且希望把食品买回家后可以尽快地上桌。所以超市里卖馄饨皮的柜台。同时放着包装好的肉馅。卖牛排的货架,同时放着九克一小包的牛油,相当于喝咖啡的方糖那么一点。卖火锅调料的柜台,还有相关的火锅,吃火锅可能需要的各种勺、砸火锅调料的芝麻用的捣器。
卖蔬菜的柜台上方,挂着很多纸幅,上边写着大大的字:“自然派野菜”。各类菜旁竖着一块块小木牌,上边写着菜农的名和址:“千叶县山本”“神奈川角田”“千叶县松本”“神奈川加藤”。一家超市,带动了多少加藤们、山本们对社会的承担!
就觉得,超市在引导潮流,创造潮流。
我问:自然派野菜是不是价格要贵一些?回答说别处可能贵百分之二十,这里不提价。因为卡斯美是大批量地向好几十个农业团体订货的。有合同,农民就没有风险,我们因为进的量大也不会提高成本。
我想,很多事情其实都是可以做到的。所以没有做,与其说是想不到做不如说是不想做。因为想做的话,往往就想出办法。人的一生,可能少做了多少事情啊。
这里的蔬菜,有半只萝卜的包装,有半棵洋白菜或四分之一棵大白菜的包装。吃多少买多少。越是进步越是节俭,越是落后,越是浪费。在这里购物,不用担心污染,不用担心变质,不用担心吃不掉,不用检查生产日期,不用劳神费力觉得当个消费者好累。消费者轻松活泼自由自在,~如自然派野菜。
在一个非常物质的世界里,人们又多么希望从物质中超脱出来。
卡斯美还有一种更高档的超市,服务对象是有收入但是没有时间的顾客。挨着右边面包房的,是长长的、长长的、长长的熟食柜台。我看一排排炸虾、寿司、鱼片、猪排等等等等,想起百老汇舞台上成排成排艳丽灿烂的群舞演员,天,叫人不知道看哪儿才好!拿几盒回家,就是一顿美丽的晚餐。哦不,出店时可以在门口左边的鲜花卖场挑一束花,回家连情调都有了。收银台那边,卡斯美有规定,只要有两个人排队,就再开一个收银台。
地板锃亮,觉得用脚稍微一转就要跳起华尔滋。灯光温暖,觉得这里好像是顾客们的温室,在这里可以得到一切需要的养分。在这里,岂止有一个好印象,有一份好心情,而且有一种被人服务的快感,有一种从家务中解放出来的得救感,有一种从此可以把握时间的惊喜,有一种可以更有力量地去面对未来的自给。
我想,做一切事情,不管是做总统还是做面包还是做超市,做好做不好,从某种意义上讲,就看有没有一份别人想不到我就要想到,别人做不到我就要做到的执着。
我们为什么不能再认真一点再好一点?
外星人研究20世纪末地球人的人类博物馆
我看到一部流动的家庭百科全书。
这是卡斯美的又一种超市——家居中心。就是说,在家过日子可能用得上的东西,这里全有。顾客在货架间走动,好像在这部家庭百科全书的字里行间流动。如果想买钉子,这里货架上密密层层的钉子,叫我觉得生活是这样丰富——连钉子都超乎想像地有数不过来的品种。如果想买一点点绳子,这里一米长一根的迷你包装,好像一个个项琏袋似的精巧。如果想买一间小屋,你要木头的,还是玻璃的,如果自己想做木工活,那么这里是天堂——数不过来的木板术条乃至积木大小的木块,喷着木香叫我不知道是欣喜还是苦恼。我喜欢木头,我怎么能买几块回北京呢?虽然仅仅是为了把玩。
望着这些板子、钉子、绳子、房子,我想,这世界既无穷无尽又简单到其实只需要两个词:聪明和务实。
这一个家居中心,估计占地面积近十二万平方米。每一个购物区都叫我觉得无穷无尽好像想像力有多丰富就有多丰富,又觉得实实在在好像一个个最朴实勤俭的主妇。卖院子的大门和围墙那儿,欧式的、日式的,相关的各种灯柱和低低的草地木栏。那木栅栏朴拙亘古,像一排弯弯的琴键,发出悠远的乐声,乐声牵出几名穿花格裙的苏格兰人……
我赶紧告别苏格兰人,回到这个园艺区。花盆、肥料、树苗、鲜花、盆景、推车、工具、电机……好像园艺的数据库,查什么有什么。
又觉得,这里是一个现代人类博物馆。为外星人或未来世界的人研究20世纪末地球人提供综合生活信息。
我看到过卡斯美的一本大开本的《鲜鱼手册》。两三厘米厚。光是鲜鱼的品目细分,就有二十四种。消毒法有日光、低温、蒸气、臭氧气、化学式、物理式,销售预测有天气、星期、竞和店的情报、全国性活动、地区性活动等。当然还有关于食物中毒的感染型、毒素型、腐烂型、潜伏期等,关于活体、假死状态、组织分裂,关于磨刀的刀身、刀根、刀光、外刃和内刃等等。当一名卡斯美鱼场员工,需要多少化学、物理、医学、数学、英语、气象、社会学的知识。
我想甩相机照下几页《鲜鱼手册》。一页页都精细得令我感动——任何科学的务实的劳动,都令人感动。可是,好像哪一页都想照,我怎么照得过来?我紧张起来。我匆匆照这二页,赶紧照下一页。我想起惊险电影里在保密室偷拍资料的女侦探。楼里,警卫正在向保密室走来,穿着大皮鞋,揣着大枪。女侦探明知情势危急,也舍不得不照相。因为那《鲜鱼手册》叫人爱不释手。
后来知道,这部《鲜鱼手册》译成中文,培训中国超市员工之后,又要译成韩语。
Coca’s的老太太们发出都市进程的信息
好像,这是一个没有人会多看一眼的镜头:一圈老太太,围着一张圆桌,喝咖啡。人们总喜欢看佳丽,看美女,老太太是不大会有回头率的。不过,如果可以把一位老太太比喻成一部历史书的话,那么一位佳丽也许是一部肥皂剧。读历史书的人很少,看肥皂剧的人很多。但是历史书可能内蕴丰富意义深远。
前两天,12月8日,我在电视里看“Miss worll 1997”。我就喜欢看世界小姐选美,不大耐得下心读历史书。每一位小姐先自我介绍代表哪个国家,今年多大。今年十九岁,今年十八岁。多么,多么多么美丽的年龄。报一声年龄都增加一份美丽。我国有句话叫七老八十。人老了,好像一切都黯淡了,七十八十反正都一回事都一样了——老了。而十八,哦,好像所有的Fashion,所有的时尚都属于十八岁。八十岁的,对不起,八十岁了就凑合着穿凑合着在家待着吧。
然而,我就看见十来位七老八十的日本老太太,在卡斯美的连锁店Coco’s里围桌品咖啡。Coca’s是家庭式餐饮店。神林先生开始想办这种家庭式餐饮店,很多人反对,担心经济效益的回收。一般一个人在这里的一餐饭是一千来日元,而Coeo’s的临时工一小时的工资就有八百日元。而且咖啡是Free的,随便喝。在别处,喝一杯咖啡,一般要三四百日元。全家在Coco’s就餐,省了家务活,吃了可口的饭,还吃了这里的情调这里的服务。
那一圈老太太,看得出都是寻常百姓家的主妇。这些辛勤了一辈子的日本老太太,回家可能还要给子女们准备晚饭。中午了,小辈全出去上班、上学了。老太太们就到Coco’s来聚会,各人付各人的账。喝喝咖啡,讲讲这八十年来的生活。可以一直喝到三点多才回家,然后开始慢慢地准备晚饭。
老太太们品尝了咖啡,也品尝了生活,她们消费观念的改变和生活品质的改变,发出了日本都市进程的信息。
我想到一个课题:超市的品质和城市的品质。
卡斯美的电脑专门店里,电脑是自选的,学电脑也是自选的——有三间专门用来培训的教室。电脑销售的难度是世界性的——三十月就更新一次。顾客买电脑又不能像买面包,天天出炉天天吃。店里就有了卖二手货的区域,卖多种部件自己组装的区域,当然更有花五百日元就可以自己上网操作的服务。
头脑能想到的,电脑店里都有了。我不知道在“C-you”(你的电脑)店里感动我的是电脑还是人脑。电脑三十月更新一次,人脑可能分分钟都有新的想法。“C-you”的店长穿着红色制服,一边说话一边用他那双短短的手臂比划着,划出一个个圆。他又划了个重重的圆,好像划了个重重的加强号,他说:“提前一步!”他的脸泛着红光,好像被太阳光照耀着。他就像一轮朝气勃勃的小太阳。
或许,人生的诀窍就在于“提前一步。”Coco’s提前一步做起家庭餐饮,“C-you”提前一步在电脑店堂里设三种级别的培训班。听说,附近别的电脑店也想开辟这样的教室了。
神林先生更是提前又超前。他说商店如果一直是老面孔,顾客都不爱去。要在顾客还没有看腻商店的模样的时候,就装修。卡斯美的商店平均四点七岁就装修一次。这种装修,其实是重建,是把所有的墙壁和天花板全部推倒,只剩几根柱子,一切重来。
当然不少人反对这么花钱。神林先生说:一个老面孔的店,是对客人不负责。员工工作起来也会觉得没劲。
神林先生,总是为你着想。
有一天我看到路边一处全是脚手架。哦,是卡斯美又在建一个新店。但朋友告诉我,那不是新店,那是神林先生的装修。
这叫装修?我看不到一点原来那个店铺的痕迹,只有脚手架的林立。
原先那个店,就这么扔了?
神林先生接替他兄长出任卡斯美社长的时候,觉得他要做的,不过是把过去当垃圾一样扔掉。在神林先生看来,日本正因为战败,失去了所有的作为生产手段的工厂和设备,结果在新技术的采用上,这种失去反倒成了一个非常重要的出发点。而我此刻看见的,是一家卡斯美超市,把它所有的墙壁的屋顶,把它的过去当垃圾一样扔了。
昨天对于今天,就是过去。
我看到一颗不受束缚的心灵。一个不断更新的生命。
城市孕育超市,超市也推动城市。生活中有太多需要不断完善,可以不断完善的空间。从超市的品质可以看到城市的品质。
如果说,一个人就是一个历史。那么,一个超市就是一座城市。
北京人不用办护照,一步跨进日本筑波
我在筑波发了气功,终于把一家卡斯美的便利店Hot Spar发到北京我家门口。第二天神林先生一觉醒来,一看怎么少了一家Hot Spar?
事情是这样发生的。
生活里常常有一些说起来很小但叫人很苦恼的事。譬如,刚刚在家里坐下来要写东西,渐入佳境。这时来一电话,说某某人明天一早要来取另一篇稿。那稿可能才两三页纸。可是复印店离家半站路。问题不在于走半站路。问题在于这半站路的出现就阻断了我的思路。当然我可以写上两小时再去复印,但那时店已关门。
再譬如与丈夫各忙各的,到了吃饭的时刻,两人相对长叹:要是有一碗即食饭吃就好了。我总可以用饼干度日。但丈夫终究是大丈夫,岂能老跟着我吃零食?
我想,我本来可以多写不少文章——如果生活中少一些麻烦多一些便利的话。
11月18日走进一家Hot Spar。这种开在各居民区的便利店,有近九百家。进门先见两个复印机和一台传真机。一天二十四小时可以复印。世上还有这样的好事?那传真机,可以代居民接传真。便利店主要面向单身汉,所以很多拿来就可以吃或是放进微波炉一热就可以吃的食品。我和丈夫的饮食,倒像两个单身汉住在一个房子里,肚子饿了互相发问:我们吃什么?我相信不少双职工家庭,都愿意花钱买便利。日本不少老人也懒得给自己一人做饭,上便利店便利便利了。
我见一个学生匆匆拉门进来,更匆匆地拉开冰柜的门,取出牛奶,桔汁、矿泉,又匆匆拿起两盒快食饭,交钱走人。这儿除了生活应急用的东西,还有生活多方面的服务:有人突然死去要送钱用的纸包、托运东酉、代交小电费、洗照片,还有洗手池、洗手间、供你加熟食物的微波炉,供单身汉阅读的杂志。又可进食又可方便,多方便的便利店。
当然,凌晨以后极少顾客。那段时间,营业额不如电灯费了,自然不是为了盈利,只是为你着想。
于是我就幻想,如果我有气功,我就在筑波发一功,把卡斯美的一家便利店一下落到我家门口。
我常常想,什么时候,国与国之间不要护照不要签证,随便出入就好了。当然,欧共体已经把我这个“提案”落实了。如果spar落到北京,至少,北京人不用办护照,跨进店堂的刹那,就是一步跨进了筑波。
岗田铃子和卓别林
身旁坐了位小个子日本老太太,老太太慈眉善目笑笑的,叫我觉得,这么可爱的人儿她有不笑的时候吗?笑老太和我说上话了。我说我是北京来的。老太从衣襟上摘下一个精美的沙皮狗胸针,送给我,说是她刚买的,新的。我从不戴饰物,觉得那些金属的、金银的物件,徒然给自身增加多少负累和羁绊和困扰。但是我要让笑老太笑得更开心,我接过别针就往胸前戴。“看,我戴上了。”这么说着,胸针就掉下来了。我捡起来再戴,又掉了。再再戴,还是掉。我觉得自己很像电影里叫人哭笑不得的卓别林。
老太太站起来一下给我别上胸针。
我说你利落。她说她今年七十三岁。一年四季都没断了游泳。五年前滑雪摔伤了,出院后还滑。“你一个人滑雪?”“一个人。”她打开包想掏名片给我,先掏出一只大哥大,说这是儿子给她的,让她有事就给他挂电话。她叫岗田铃子。
我们要分手了,她说我斜挎的书包带压着胸针了,又把胸针摘下重新给我戴好。我想如果今后我常和她在一起,她会义不容辞地天天帮我整理胸针。但是我们鞠躬道别了,再鞠躬,再道别。我知道我们不大可能再见了,可爱的岗田铃子,祝您好运!
岗田铃子挎着双背书包,笔挺着身子快步走去了。看她的背影,一顶小帽,一件适合旅行的短外套,玲珑的身材,轻快的脚步,如果不是刚才认识了,我会想,这女生芳龄几多?
七十三岁的人,应该经历过不少苦难。然而她还留得这样健康的身体和尤其健康的精神。
我想,这世界上,谁会小视这样的日本女性?当然,除非是日本男人,尽管男人未必比女人强。
神林先生讲及,作为消费者的妇女进入流通业,既是推动妇女就业,又为消费者权益的确立作出贡献。他说日本经济发展的第一时期,是以农村出来的男性劳动力为主力军。日本经济发展的第二时期,是以城市的女性劳动力为主力军。卡斯美超市里,百分之七十是女职工。神林先生单为女职工建女更衣室,请女职工包括临时工去看电影<;超市里的女人>;,不过每人都得交一篇感想。公司把女人写女人的文字,汇编成一本书,书名还是叫《超市里的女人》。
超市大体是女人的世界,是岗田铃子们的世界。体恤女人,就体恤了超市;体恤超市,就体恤了女人。
一生活两次
他的中山装他的自行车都非常中国的——只要他别开口露出日语
80年代初,在北京的香山、八大处、卢沟桥,都有一个着中山装的,蹬着自行车就来了。他拎着长长弯弯的、像两个问号那样的眉毛,瞪着圆圆大大的像好奇的学生那样的眼睛,什么都想弄个究竟。北京的路,都是正北正南,或是正东正西,只能走直角。他就想,要是走斜角呢?非走斜角呢?大家怎么走他也怎么走,那还有什么意思?香山和八大处的一些地方,外国人不得入内。他就是要去看看。他的中山装,他的自行车,都是非常中国的——只要他别开口露出日语。他连监狱在哪都知道,连中南海都进去过,当然,是跟在人家后边。
十来年后,电影《末代皇帝》上演。他看电影的时候,那些外景他一看就明白:这是在长春的哪儿拍的,这是在天津的哪儿拍的。他抿着嘴微笑,会心地、善意地、亲切地、调皮地、得意地、跃动地。
神林先生的笑,常常给我一种跃动感,虽然他一般身子不大动,一般不笑出声来。但他那种笑,是有生命力的、跃动的、有冲击力的。好像那种冲击钻,一下冲进、击进、钻进你心里去,震得你透心透肺地也笑起来。
如果明明只能走直角,他偏偏走斜线也走到了;如果明明进不去的地方他进去了;如果别人想像力够不到的地方他想到了;如果非常规的事他常规地做到了,他就会发出这种跃动的又不失淡淡的笑。
他中学毕业前,不知道该考文科还是理科。考上理科后,又想读文科。在东京大学教育部毕业后,又想读经济,在经济学部毕业,然后再在东大经济学部读研究生。如此一直读了九年,读到硕士单业。也许,他对看清楚了的事物就不再有兴趣,他只对着不清楚的事物才有兴趣。
他大学一年级后,参加一个叫Settle ment的救济英国贫民窟的活动,从此参加了学生运动,读过马克思的《资本论》。
他当时怎么也不会想到,后来他自己成了很有资本的卡斯美株式会社社长。而且正因为做好了卡斯美,他才觉得没什么意思。如果困难重重,倒是能激发起他的勃勃的创造力。
我对他说,其实可以在日本再开很多的超市连锁店。他说,开到哪里开多少店,也还是一个超市,没什么意思。
我说,那么如果现在让你选择职业,如果一切从头开始,你会怎么做?
他说。他女儿提过同样的问题。女儿又自己给自已一个回答:父亲做的一切都是父亲要做的。
现在,他说,他正想做点什么事,或许会有什么灵感出来?社长办公室的高背扶手椅上,大模大样地坐着一只玩具熊。
日本国立信州大学经济系,聘请演艺圈的陈美龄和诗人堤清二当讲师。
日本国立信州大学经济系,改革招考制,录取平均分未必合格但有一技之长的考生。
经济系主任神林章夫,看上去有些腼腆,更从不张扬,但是他的举措常常叫人瞳目。
后来他在卡斯美当社长。社长会客室的一角,还竖着信州大学经济系的招生广告牌“对每一位不同的人用相同的尺子来衡量,我认为是可笑的。别了,平均分!”神林兜生的痛苦,常常是因为觉得从高校到企业,都太封闭了。
其实我觉得日本是可以没头没脑不管不顾地全盘吞进西方和东方文化的。满街的招牌广告,好像三分之一是汉字,三分之一是片甲名,三分之一是英语,尤其给人开放感。但独独遇到了这位神林先生,为日本的不开放感到苦恼。
或许,对于已经做到的,不管他个人的或是日本社会的,他都不再会满意。
他的社长办公室里,在他办公桌的一侧,突出地摆着一张高背扶手椅。上面大模大样地坐着一只玩具熊。那是他女儿早早地送他的圣诞礼物。
这把交椅,是他的前任,他的兄长的。我又感觉神林先生对已经得到的、已经做到的事,就再无兴趣。
“我不坐这把椅子”。他随便一指这把交椅,笑。我不太能破译他这个笑。只觉得他那个逆向思维的脑袋,虽然感情上热爱他的兄长,但经营上是自行其是的。
他说过去认为经营过程是Plan do see(计划,实施,反省)。而他认为,更需要行动,是在行动中,让大家理解创业者。
神林先生这样突出的个性,自然并不喜欢为人师表当教师的。他当学生时,常常做同一个梦——梦中修改老师出的题。他后来答应兄长到卡斯美,终究潜意识里不喜欢去规范别人。
不过他当过教授就体恤他们的并不富裕。筑波最高层的饭店Nineteen,是五年前卡斯美开的。神林先生在开幕式上致词:我做教授的时候,没有钱到这么高级的饭店吃饭。我教的学生在一家法国料理的饭店当小时工,我也一年只去一次。教授们的外表看来不错,但收入不高。如果来几个东京同事,尤其是国外学者,教授们还是想到高级的饭店来待客的。所以,我们在经营上,价格不要太高。希望更多的教授能吃得起。饭店关系到我们的教授们的面子。
种林先生不喜欢在大学当教授,然而大学又是这样牵动他的心绪。他内心的失望感,常常是因为感觉大学不行,而又明白对日本未来的憧憬,只能建立在振兴教育上。
我在筑波期间,11月17日那天,曾经获得诺贝尔奖的筑波大学校长找神林先生,商谈一起办一所私立大学。筑波市属于茨城县。他们一起找了茨城县,但是县里说不大可能拨出这笔款项。
和神林先生谈话,他更多的是讲筑波,而不是卡斯美。我问他,他说卡斯美存在于筑波的国际化都市的进程中。他想建成的筑波,是有着卡斯美的筑波。
他说如果筑波不行,那整个日本就不行了。他1991年从东京请来一些人作筑波的文化和地域的研究。不找筑波的人而从东京请人,是为了听真话,讲真话。筑波的居民当然会讲出筑波建设中的不足。神林先生忿忿地说:“当年作城市设计的人,现在都上了年纪。他们设计的时候,就没有想到过,没有设身处地为人家着想——如果这么居住,生活有什么不便?”
我还没有见过一位企业家,对他所在的城市有这样大的感情投入和这样休戚与共的关怀。
这些年有一个很时髦的、其实很多人也说不清的词,叫做:企业文化。我想,休戚与共地关怀企业所在的这个城市,继而波及这个国家,这是企业的大文化背景。卡斯美集团公司的一千几百家商店,是筑波这个有机生命体的非常灵动的一部分。筑波有卡斯美,是筑波的幸运;卡斯美有筑波,是卡斯美的根基。
卡斯美和筑波,有一种相投相谐相协的缘份。
而日本,实际上的热潮,总在经济上,包括泡沫经济。
神林先生有一种深深的不安:究竟,就做一个经营者,还是去做他想做的事?
常常有人介绍他,说他怎么从学者变为企业家,有钱。当此之时,他感到特别的失落。
青春是浪漫的、不被束缚的心灵和执着、不依不挠的前进。
神林先生说,他到卡斯美当社长,好像跳伞跳进了敌人阵营里。
卡斯美是神林先生的哥哥神林照雄创办起来的。神林照雄先生认为凡在这个地球上共同生活的人,都由一种深深的缘份连结在一起。卡斯美人已有的富裕,就不仅仅是自己享用,而是希望全人类都幸福。希望通过提供物质和技术的帮助,让发展中国家的人,通过自己的双手富裕起来。譬如他设立神林留学生奖金会,专门为东南亚来日本的留学生提供资金。神林照雄先生建了菩提禅在日本看中国。
靠,尽量抽时间去打坐。然后觉得朦胧的心豁然开朗,怀着晴空万里一样的心情,充满了感激面对这个世界。
他自我感觉自己不老。但又十分理智地明白,所以有这样的感觉,“只是技巧过人”。而且,觉得有经验的人,往往把自己的经验视为独一无二,视为绝对。越是成功的人,越可能绝对。一旦到生命进入停滞状态后再意识到这一点,那就太晚了。“你已经不年轻了。”六十五岁的神林照雄先生,常常告诫自己。
他选择了比他小十八岁的小弟弟神林章夫。
弟弟学习一直好,但当学生时一直叫家里人提心吊胆。学生考虑问题零七八碎,当然,应该允许年轻人这样。弟弟能够把参加学生运动的零七八碎的学生统率起来,是有领导才能的。弟弟对大学招生制度作出很叛逆的改革,这种变革的、灵动的思维,正是天天要适应顾客的变化的流通业所需的。
然而弟弟说:“让生活在学问世界里的人去做超市,这实在是很可怜的。”说:“干么要去做生意去赚钱呢?”
大多用了一年时间动员小弟。终于,小弟说:“既然大哥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人一生能活两次也许不是坏事。以前我生活在做学问的世界里,那么第二次人生我要试着在实业界活下去。”
信州大学经济系主任神林章夫,1989年接替哥哥出任卡斯美株式会社社长。
如果说,神林教授走进卡斯美的时候,有一种是不是走错门、是不是跳伞跳进敌人阵营的感觉,那么,同时他更明白——他所以来卡斯美,是来变革的。
第一步,决定把在土浦市的公司总部,搬到紧挨着的筑波。他请来被称为“后摩登旗手”的美国著名设计师设计总部大楼。如果我不是知道这是卡斯美公司,我一定会以为这是个艺术馆,后摩登的艺术馆,这幢房子的全身的细胞都在散发出艺术的气息。这种浓郁的艺术氛围,会叫人想不到其他;譬如:花了多少钱?
自然花了不少钱。而且那时卡斯美还远远没有现在的影响现在的财力。当时正是日本泡沫经济的年代,一般赚了钱就去做房地产做股票。创业者惜财、敛财为正宗。但是神林先生还没创业上来就盖了一幢“艺术馆”,这种做派本身就有点后摩登。
哥哥神林照雄也想不到弟弟会这么干,哥哥不知如何是好。
而弟弟想:不能因为公司没多少钱,就不能把事情做得更好。如果不会做这样的大楼,公司就没有将来。如果不知道怎样利用这个建筑物,那才是不会经营。
当然,很难有人理解神林先生的思维方式、超常气派和真正用意。他常常感到自己好像站在一个杳无人烟的荒岛上。
我觉得,任何精彩的、先行一步的人,常有孤独感。然而正是他们,才拥有最久长的青春期。青春是什么?是不断向已有的价值观念挑战、不断更新人生的创新精神,是浪漫的、不被束缚的心灵和执著的、不依不挠的前进。
一朵樱花走了进来
走进了一朵樱花。
一朵樱花走了进来。
她人也粉白,衣也粉白,一条粉色的纱巾,更像一片云雾似地环绕着她。她的名宇叫井口百合香。
我想,她到哪里,哪里就有百合香,哪里就有樱花放。当这朵盛开的樱花落坐在我跟前的时候,我着实想了想:现在是春天4月樱花盛开的季节!不不,现在是11月中旬了。
井口百合香,非常地女人。和她在一起,我就觉得自己是不是有点像野小子?
谁有幸是她的丈夫呢?她说丈夫在筑波大学。当然,应该是筑波大学的。筑波这座科技城盛产的就是教授和研究人员。我们正坐在卡斯美公司总部。这地方在1985年,也是筑波国际博览会的会址。怪不得,卡斯美有科学文化的根基。
好像,当神林先生把公司总部建在筑波的时候,就有一种和筑波的共存感。公司大楼一建好,他就对井口百合香说:我们这幢建筑物,不是卡斯美的,是周围居民的。希望周围居民充分利用这里的设施。如果你们有更好的主意,我们总部让出来都行。
井口女士是筑波将来恳谈会的成员。从此周末的卡斯美公司的总部,经常有社区的活动。不收场地费,要求来的团体太多。就成立了一个三人审查委员会。一位建筑师,一位记者,一位叫佐贺先生的医生兼作家。
卡斯美的大大小小十几间洽谈室,还有教室、展厅、会议室、餐厅、食堂、过道、场地,周末就是大众活动的美好的空间。办画展、骑马比赛、体验步行、体验障害者(日本语,即有残疾的人)的艰辛、请障害者参加体育活动等等。
一个恢复青春的讲座,就连续了几个月。从化妆品到发式到服装。讲座结束时,听讲的学员自己组织一场时装表演。卡斯美的超市无偿借给她们皮包等配件。一位中国妇女嫁给一位日本人后并不幸福,她想只有自己更美好更自信才能使世界向自己走来。她在T型台上向大家走来,着一款旗袍,光彩照人。
周末音乐会或音乐讲座时,公司大会议室的地方也坐满了,或者就站着听。站累了随时可以去食堂买吃的。来助兴卖自制小吃的也有几百人。当场做当场卖。卡斯美的员工帮着做一切杂活。有一个游戏,打中一个桶,那桶水就泼下来。总得正好泼到一个人身上才有趣,才有喜剧效果。而这个人,“正好”总是卡斯美的员工——这一天,这位员工的工作就是让人一次一次地泼自己一身水。
在筑波的各国人很多,商务活动,研究学者。internet上一通知这儿周末有活动,老外们来这里过节开party举行演出。从美国请西雅图剧团来演出,卡斯美承担的费用也不多。因为大家的事大家想办法,譬如免费住到各研究机构的宿舍,譬如夫人们在卡斯美食堂为大家做饭。
我看到公司一楼的巨大的洽谈室里,进门左侧的大桌子上,用纸片铺陈了卡斯美超市的平面图。纸片之间和纸片周围,全是告示贴,那上边写着顾客对这儿那儿的建议。这又是井口百合香们的一项活动——把居民的呼声传递给企业。
我想到神林先生说过的:他希望的卡斯美,是根基在筑波的卡斯美;他希望的筑波,是有着卡斯美的筑波。
一个人,能够这样爱一方热土,那么他的心,就如热土那么温热阔大。
而神林先生说:这房子以后怎么充分利用,我还在想。
他这么说的时候,我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一排问号:这个想法行不行?那个主意怎么样?他一定有了几个想法了,虽然也许还是抽象的。
三个白雪公主一下变成三个狼外婆
“月光”这个词,如果用英语念moon light,好像尤其地有一种朦胧感和悠远感。当我走到二楼平台上,看到月光在太平洋上铺出一条银白的路,一直伸展到我这所木屋前,好像知道我这个时候要走出来,来为我铺设下来的。哦,moon light,袭来了,我要踏上这条银白光亮的路了。
造化给予我们这样的美丽,给予我们这样的感动,我泪水朦陇。
这幢面对太平洋的孤零零的木屋,今晚突然有了人声——我和两位女伴,一位是日本人,一位父亲是中国人母亲是日本人她就是半日半中人。木屋好像是用锯下的树木搭起来似的,叫我一看过原木的世界,就感觉走进了一幢森林木屋。就觉得这里应该蹦出七个矮人来迎接我们三个白雪公主。或者这里应该有一个熊妈妈带着几只小熊,用粗大的木勺木碗吃汤。壁炉里红红的火焰,又叫我想起卖火柴的小女孩。她划一根火柴,在火柴的光焰中看到了很多温暖甜美的故事。我面对炉火,就想编织起一个个美丽的童话。
两位男陪我们楼上楼下参观。走到楼下最边上一间的门口,门后传来大海的哗哗声。这里推门就是太平洋?我推开门,哦,是温泉室。温泉哗哗地涌动着。
谁住在这所木屋里,太平洋是他(她)的,温泉是他(她)的,森林是他(她)的——这么多的原木堆砌的屋,总叫我想起森林。我快乐得在林子里奔跑起来。然而,我一下又害怕起来——男士说他们要走了,住附近的饭店,说神林先生说这样让我们自由些。那么说,就我们三十白雪公主留在大海边林子里?在这样的夜里?
神林先生的秘书内田先生,早就为我们叫好了日式晚餐。冰箱里做好了果汁,冰茶,还有水果、零食,而且一再关照:你们一定不要洗碗。但是,我说:夜里会不会有大灰狼来呢?
另一位男士笑:那你就等着被吃掉吧。
后来,大约两小时后,突然有敲门声。哪会有人在深夜跑到太平洋边上来找我们?真是大灰狼来了?我对日本女士和日中女士说:不要开门!然而门玻璃上映出了内田先生的脸。天,内田先生怎么来了?他说,他们来看看我们这儿可好?可有什么事?
内田先生真是太棒了!我直道谢。女伴说不用谢了,这样吧,回筑波见到神林先生时,你别忘了说一句:内田先生真是太棒了!
我说我一定记住。从现在——11月15日深夜开始,我每十分钟说一遍,一直说到18日见神林先生。
日本女俘和日中女伴又一次关好大门。我最学不会的就是锁门。只要屋子里还有一个人,从来自己不关门。真是胆小而心粗,属于最不能成大事的。
当这间海边木屋或叫森林木屋真正只属于我们三人的时候,我突然明白这屋子里没有男士是多么的自由自在。我把两条腿倒挂在沙发背上,头从沙发座垫下倒垂下来。哦,在这样的木屋里怎么快活也不过分。
我们三人无缘无故地大笑着。人生匆匆,忙忙碌碌。突然仙人用手一指,地上出现这么一幢木屋,叫我们好生快活一番。我笑得从沙发上跌到地板上。
然后就都想起了神林先生——他哥哥笃信佛教,一生勤俭,前年盖得木屋,只来过一次,就故去了。神林先生自己也没有工夫来。再说他一人来又有什么意思?他夫人故去了。日本女士说,他这样辛劳,应该有女士相伴照料才好,但谁知道他会喜欢什么样的人呢?
我们三人编织起童话了。我们想像神林先生终于有了一位女伴,相伴来这里。他们到之前,我们三人也像内田先生一样,为他们把菜叫好了,然后关照那女伴一定不要洗碗。女伴说:你们真是太棒了!真是太谢谢了!我们说不用谢,只要你在神林先生面前说一句:她们三人真是太棒了!说罢我们撤走。过两小时我们去按门铃,说你们还好吗?神林先生正在壁炉前和那位女伴聊天,一下被我们打断了,我们来得真不是时候,我们笨笨地觉得从三个白雪公主一下变成了三个狼外婆。
我们实在是太希望神林先生也能偶尔来享受这所木屋。
凌晨两点疯完了,我跑进温泉就不想出来了。那位日中女士喊我该睡觉了。我在温泉的哗哗声中喊:我可以就睡在池子里吗?
我们住进这屋的一周前,神林先生介绍他的一位朋友,印度秦戈尔大学的教授来这里住。而我只是读过泰戈尔的人,被泰戈尔的书教授过的人。凡是住这儿来的,神林先生都只是为了安排第二天去附近的美术馆看画。恐怕很少有非画家像神林先生这样喜爱看画的。不过这世上有一幅最美的画,神林先生还顾不上好好品味——生活本身。
拥有这所木屋的人,就没有时间来享受。越是创造新生活的人,越是很少能偷闲品尝生活。譬如,看月光在海面铺下一条银白的路。譬如,在壁炉的火光前编织童话。这世上,只有精彩人生,难有圆满人生。
不是前一种痛苦,就是后一种痛苦——如果想做一点事的话
第二天,11月16日早晨,听到木屋的厅里,男声女声都在道早安。我匆匆走过去,只见他们在互相鞠躬,一串串说着“奥哈伊尔古礼伊马斯”(日语;早安)我对大家一边鞠躬一边道“Morning!”我会说日式的早安。但我不愿Copy别人的言行,不愿类同。记得有一回,一位文坛前辈就要八十华诞,席间大家一个个举杯预祝他。他对我非常好,我对他很敬重。但是,我实在不愿成为第X个敬酒者。待一桌人都向他敬了酒了,只剩我只等我了,出现了一个难耐的停格。我这样的人本不会给酒宴带来什么色彩,只是也不该给别人带来不安。尤其深深地觉得真对不起那位前辈。不过,我承受的苦恼呢?我并不是想标新直异,我仅仅只是不想重复。
我想,喜欢创新的人,常有自找的苦痛。一旦觉得不在创新,潜意识里就开始苦恼。卡斯美的商店在日本关东地区好像撒开了一张大网,神林先生在筑波更是大家视他为成功者。但是他的内心,不会常常是欢快的——除非他正在创新的过程中。
这天上午我们去茨城五浦美术馆,看五浦画家的作品。画家菱田春草的大画《落叶》,叫我就此走不动。红黄蓝绿的一地落叶,叫我想起婚礼上洒向新郎新娘的彩纸:又好像大自然给世界撒上喜兴的彩纸,如同节日的来临,又像新生活的开始。落叶也灿烂,秋色也喜人。就连落叶上的一个个洞也多姿多彩陆离斑斓。
秋色原来也只这样地叫人向上,叫人奋发。春夏秋冬,是这样灿烂的轮回。生活的美丽和快乐是这样的丰厚,思索的空间和想像的空间是这样的阔大。艺术无止境,创造无止境。神林先生把公司像艺术那样运作,就命定了要承担艺术家的苦痛——不断地经受创新的阵痛。
后来,23日,我在成田回北京的飞机上,要了张《读卖新闻》。头版头条新闻:山一废业。那么,山一证券真的倒闭了?这是二战以后日本最大的公司破产。这之前,12日,北海道最大的银行,拓值银行倒闭。这之后,德阳银行又破产。当然,占地面积很小的日本,还是世界第二经济大国。但是公司废业,价格崩坏(日语,即价格下滑),我惊讶地发现大商场里不少东西比北京便宜。
11月23日,是日本的“勤劳感谢之日”。日本人在这一天吃好的,慰劳自己和亲友一年的辛劳。但是这一天的媒体,给勤劳的日本人民的“酬答”,只是一个证实——山一是破产了。
有人说,日本第四大证券公司山一的破产,其中一个原因是:经营方式陈旧。当然,这只是金融、证券业的连锁倒闭的大背景下的一个原因。
不是创新,就是陈旧;不是前一种痛苦,就是后一种痛苦,如果想在这个世界上做一点事情的话。
出世与人世一个很大的问题——赚了钱怎么用
1978年,神林先生四十岁那年,作为访问学者应邀到中国人民大学讲学。那时,不管去哪里访问,下了飞机第一句话讲什么,都有人给他规定好。如果参加会议,翻译又按自己的意愿讲,把自己的话安在神林先生身上,成了翻译想讲什么就算神林先生“想”讲什么。
神林先生这样特立独行的人,就再无兴趣学中文了。
就学会一句“为人民服务”。
或许这句话本是对他的心事的一种回音?
虽然不喜欢学中文,但是又非常喜欢来中国。他的部下笑着说,有时候神林社长差不多谁不告诉就飞了,等他回到筑波,大家才知道他又“偷偷”去了趟北京。
我想,神林先生这个北京情结,或许正是从1978年开始结下的?他和北京商委签了五年的合同——从1994年起,每年免费为北京培训超市员工。迄今已有三百多人从北京到筑波的卡斯美培训中心。
老是有人问神林先生:想不想在北京办超市。神林先生很明白地不想。他仅仅只是想为北京培训员工。这样,就一直一直有北京的、日本的人问他:你为北京这样花钱是为什么?
神林先生常常笑而不答。
或者说:在这么做的过程中你一点一点明白。
或者说:只要对北京确实有意义就行了。
或者说:跟你们讲也不懂。
有人说,北京是中央政府所在地,中国政府不懂市场经济。神林先生说:中国政府懂市场经济。有时候行动上没按市场经济去做,也只是装不懂。中国很希望与国际接轨。我们希望的,是让大家都幸福,希望大家用自己的手创造自己的幸福。卡斯美超市的宗旨是对方的幸福。
我明白:卡斯美社长的宗旨是对方——一切有缘认识的人——幸福。
培训人,如果完全没想到回收,也不是。“如果能回收,我想也不是在我活着的时候。”神林先生说。
我又追问:是不是想把北京超市的水平跟世界水平拉齐了,再竞争?也就是说,等北京超市有了竞争资格了,再在同一起跑线上公平地、看得见地竞争?
神林先生为北京超市培训员工,本是义务劳动,是超级义工。而且我觉得,他自己也未见得明确想过这是为什么。当他有时反问人家你问这个干什么的时候,很可能他也不是一句话能说清楚的。
卡斯美已为韩国二十几年无料(免费)培训超市员工。只在去年开始,才象征性地收一点料——也是希望对方付料后更珍惜这个学习机会。
在卡斯美培训中心,神林先生在对来自台湾的学生们说:“台湾的学生来日本,应该站在日本看台湾;回台湾后,应该想日本。”
那么神林先生自己,一定是经常站在美国看日本,或是站在日本看中国。卡斯美生意越做越旺,神林先生面对的新问题也越来越多。其中一个很大的问题:赚了钱怎么用?
神林先生说:如果赚了钱怎么用都不知道,那就不去赚钱了。
从投入金钱和时间上来说,现在他顾不上的,或许恰恰是他的个人爱好——围棋。
对不起,青首大根先生
羽生先生银灰的眼镜框和银灰的头发,有一种浑然的亲和。他双手朝里撑着讲台,低下高高的个子向听者鞠躬,有一种真心诚意的谦和。他交叉起双臂,好像在胸前打一大结,把心扎个结结实实,结出一颗实实在在的心。他讲课时身体里好像装了个弹簧,不时上下弹跳着,弹出他演讲的生动。
羽生先生那对良善带笑的眼睛,把一份热诚传递给卡斯美公司会议室里的听众——中国国内贸易部组织的优秀店长一行。
课——叫我想起卡斯美超市里的青菜萝卜,青青白白,质朴明白。莱旁竖着菜农的名址“神奈川加藤”。而吉泽清先生站在那里,身体几乎不动,就像一块标牌:“卡斯美吉泽清”。是的,你会觉得,吉泽清就是一种责任,就是一种担当。
他在讲——
连锁店是为一般大众做的事业,也就是中国人说的为人民服务。北京有些店叫连锁,但是不是分店经营,每个店铺都有一套自己的班子。这就是没有实质连锁。我们八十九个超市的总务、后勤,由总部的六个人去做,加上财务、会计、管理,不足十人。而且有些是临时工、钟点工。把工作简单化,减少支出,才能把商品价格降低了提供给老百姓。这是为老百姓作贡献。
再好的模式也要经常变化——可能早上起来刚刚拍板,到了中午就不实用了。因为顾客的价值观念一直在变,如果店家不能适应,就必然被顾客抛弃、淘汰。
培养顾客对店铺的信赖感,这是店铺最大的无形资产,企业真正的实力所在。譬如清洁卫生、品质新鲜、足称,往往这中间就差那么一小点。做好这一小点,是要下大力气的。现在顾客不仅买商品,而且买满意。
根据周边居民的情况,经常对商品做微调。筑波学园区,单身的步,三四日一家的多。那么鲜菜如果按五人吃的包装,顾客就不吃了。
超市的加工熟食,既要让很晚才来的顾客买得上,又不能剩下——剩下的先削价后扔掉,不能做到第二天再卖。超市就是要让老百姓过上充满浪漫色彩的又有人生目标的生活。
当然,浪漫而有人生目标的后边,是非常具体琐细的工作。国内的优秀店长们正在向吉泽清先生提问——北京有几千卡斯美的学生,我们团员中也有几位卡斯美的学生,像张店长,李店长。我们很想知道,你们的店长多少时间开一次会?你们总公司和分店怎么分成?工资占总费用的比例?总费用占销售额多少?总部的费用怎么分摊到分店?青果组和面包组的成本核算能不能放在一起?租金占总费多少?
听课后,我国优秀店长一行又到一家卡斯美超市,向店长问这问那。他们正站在仓库里,四周堆满高高的纸箱,上边写着“青首大根”(整只的大白萝卜)。谁也顾不上坐下或找一个舒适一些的地方,只挺着身子挺着脖子挺着耳朵站在纸箱堆里听日方店长的介绍。又好像,那一屋子青首大根感动得直发热——这么间仓库挤进十多位热腾腾的中国优秀店长,这温度可升高了。时间长了,会不会影响萝卜的生存环境?对不起,青首大根先生!
不是滑铁卢桥
我翻阅一叠二十份研修报告书。
——日本用了三十年,希望我们中国用十年能做成。
——连锁经营是流通业的一场革命。
——我们信息网络的落后,制约了连锁业的发展。
——连锁业里配送系统的高科技含量很高,需要有系统地培养人才的计划。
——从超市选址、商圈调查、资金预算、商品陈列都很有启发。
——明白了什么是标准化,规范化。
——明白了“清洁”在零售业的重要位置。
——做一个合格的店长不容易。
——经营管理者要有超前意识,以适应日新月异的挑战。
——要通过“利民、便民、为民”,最终达到实现利润。
——认识到这里对人生,对自身价值的追求,才能自觉把能力发挥出来。
这是北京市商业委员会第十七次赴卡斯美研修视察团团员的一些心得。11月17日我去卡斯美研修中心,正好看到桌上这些研修报告,然后就赶去教室。这一堂课快讲完了,卡斯美教师正在问北京研修生们,为什么商品要纵式陈列,要求每人做一份陈列面管理表。最后说:如果大家做好了,下次我去北京,一定帮大家做,我就更会觉得我们做的事很有意义。如果大家没按我要求的去做,那么我们今天的事有没有意义我就不知道了。
老师能够这样直言,实在是因为卡斯美本是无偿帮助,不求回报,心也透底,话也透底。前面讲过,卡斯美的八十七家超市的总务、后勤由总部的六个人去做。而卡斯美做海外培训工作的,倒有八十人。
这所研修中心,原来是为培训日本学生盖的,都是榻榻米房。和北京商委签了免费接收培训北京研修生的协议后,把榻榻米房全改成了中国式的屋子。每间屋有一张床和一张大大的长沙发,还有五斗柜、大衣柜、两张书桌,一人住还要两张书桌,还要长沙发?旁人解释,中国学生,都是一人一闻。如果有日本学生,则都是两人一间,其中一人睡长沙发。
明天,这八个人中有的又要去成田机场接一批韩国研修生。还有的要带这二十名中国研修生去参观东京。这“还有的”里边,有一人明天太太可能要生产。“那你还去东京?”我问。
说着我看到研修中心一面墙上的一幅画,是Monet画于1903年的滑铁卢桥,Mrlwaukee艺术馆保存的。当然这是复制品,我在卡斯美各处看到的,绝大多数是抽象画。但这一幅是现实主义的,实实在在的一座桥。为中国免费培训研修生,这事儿可一点不抽象,也不是滑铁卢桥,叫人联想起拿破仑的战败或者令人断肠的电影《魂断蓝桥》。这是结结实实的连结中国日本的一度桥,叫卡斯美桥。
以出世之精神做人世之事情
他两手插在裤兜里,抽象地走着——如果走路也可以用抽象来形容的话。他一句不提他的公司他的店铺,更不像一些大老板惯常用数据说话。他淡泊、潇洒、不经意,像云,又像一位超然物外的艺术家。
神林先生带我看公司门厅里,孤零而突出地接着的两把连体椅子,西班牙著名艺术家的作品。然后他带我在公司楼上楼下一间间屋子看,看每一间屋里陈列的画或雕塑。每一件都是他从英国、美国、法国、希腊、印度、瑞士、黎巴嫩、玻利维亚、墨西哥、土耳其、澳大利亚、伊朗、比利时、意大利、智利、韩国、中国等国家购来的。
办公室,乃至十三间大大小小的洽淡室,没有不挂着画的。又大都是抽象画,让人自由想像,一间间屋子就变得无限大了。
他觉得印象派的画,带点强制的感觉,而他最不能接受强制。他当年参加学生运动的时候,又被人说他无政府主义。
同是抽象画,他也怕雷同。所以不在一处多买,要在世界各国买来。门厅一侧,有一大幅中国书法,是佛教的心经,行书漂亮如美术,流动如音乐。世上的事物,本无需一成不变,不粘滞,常流动,多创造,便好。
二楼有一间圆型大厅,只在中间背靠背地陈列四把从欧洲买来的椅子,当然,又是艺术品。四个椅背组成大厅的一个轴,又使大厅成为一件叫人遐想的艺术品。市民要在这里办展览,这就是展厅。不办展览的时候,这个大厅本身就是一件大艺术品,供人参观。
有人看卡斯美公司总部像一个艺术馆,说神林社长这是要干什么?
而神林先生想,这么好的房子能不能让尽可能多的市民享用?
而我在公司上下看抽象画,总在画里看到神林先生。看到他抽象画似的经营方式,看到他无拘无柬的想像,和有板有眼的关怀。
他读过一本书,叫《儿童共和国》,写一位西班牙神父培育各国孤儿的真实故事。他读后联想到美国电影《少年之街》和前苏联马卡连柯的书《教育诗》。他向员工们推荐《儿童共和国》。三十多名员工去了西班牙实地考察。
后来,神林先生终于和这位西班牙神父会面了。
我说:你和这位神父,一定有很多的相通。
神林先生笑:有一点不同——神父光花钱,我还得赚钱。
读了《儿童共和国》的神林先生,就一直想为筑波的孩子们做事。明治时期日本到美国的第一艘船修复后,要从筑波开往长崎。神林先生两次把筑波所在的茨城县的孩子们,送上船。
比超市更大的,是超越。
“希望大家都幸福。”他说。
前年神户大地震。他派卡斯美的六个人带了款项住到那里,帮助日本最大的“生活协同组合”救济灾民。“光同情不行,要伸出手来。”他说。同时也要员工看看,人们是怎样从地震中站立起来的。
好像抽象画一样的神林先生,以出世之精神做人世之事情。
怪不得神林先生学会的一句中文是:为人民服务。他很认真地说:创业不讲利润是不被欣赏的。可是,我们又讲奉献,又要讲利润,这样是不是有点滑头?
我又想起我在一家日本料理吃的一道甜豆沙,叫做:善哉善哉。
一百多座宝岛的声音
我们在榻榻米屋里互相鞠着躬,说一句话又互相鞠躬。好像我夜里赶到筑波旁土浦佐贺医生的家里,是专门来鞠躬的。
我总觉得,日本还有一些很可以向世界好好介绍的事。譬如榻榻米,譬如鞠躬。在榻榻米为上睡觉,软硬适度,对人体最佳。经常在榻榻米上坐下站起,又是全身活动。我小时在上海,就想像最好不要那些占地方的床,都睡地上。当时并不知道榻榻米一说。这次来筑波,去看了榻榻米的制作,觉得如果世界上很多人懂得了榻榻米,那么席梦思怕只好屈居第二人。
人们相见问候,西方人拥抱接吻,中国人紧紧握手,日本人互相鞠躬。接吻和握手,难免不传递病菌。而且,接吻应该距嘴唇几点几厘米或是距眉毛几点几厘米,或是握手应该几点几秒钟刚刚好,都得劳神费心。握手时间长了像傻胄,时间短了又太傲。只有鞠躬,整个上半身弯将下来,诚心诚意又保持距离,活动腰背又非常礼仪。
18日夜里,我在榻榻米屋里和佐贺医生来回鞠躬。
然后在榻榻米上坐下,喝浮萍——我是说,喝日本茶。1984年在日本喝这茶,觉得好像喝浮萍。现在闻着一碗茶末的青青草味,觉得也好喝了。
佐贺医生家,实在是非常日本。不过他开口就对我说这里从开发就受中国文化影响,尤其受中国传来的佛教的影响。他身上,有一种根深蒂固地向一切人学习的意识。他说你这么大名气的人能到我家来,真是很荣幸。他是字字真诚,而我是阵阵羞愧。我想说,我其实名气不大,还想说其实是我见到你很荣幸,还想说名气与人的实际不一定是一回事,你这样默默耕耘的人才应该让很多的人知道,还想说名气不名气,其实做自己的事就是了。
有时候真觉得,所有的话全是废话。人和人之间,相通不相通首先不是语言,是心灵。
佐贺医生是卡斯美社区活动三人审查委员会中的一员。他本是医生,天天在他的诊所听病人的倾诉。他用质朴良善的心去呼应最普通的市民。一些当过艺伎、乞丐的穷人,老了,病了,偏能有乐观的心境——我们没有什么社会地位,但是我们并不给人带来麻烦。他们不憎恨他们的命运,而是以自己能从苦难中活过来觉得自信。他们爽直敢说,语言生动:佐贺医生说,往往越是优越的有社会地位的人,越是不讲真话。好比一些大公司的退休职员,反而没精打采的更不会有精彩的语言。
那些来他诊所看病的老人,一个人就是一部土浦史。有一位老太太,背驼得快成九十度,生病期间很痛苦,一直得到佐贺医生的关照。她小时候,父母因为养不起她,把她装进麻袋想捂死扔掉。但她没死。这事,是她长大后母亲自己告诉她的,她说她不恨母亲,她最爱母亲。那一次,母亲想扔她也是没办法。母亲一直爱她,她出嫁后母亲还送鸡蛋和米给她。直到临死前,她一讲起母亲就要流泪。
佐贺医生说,这位老太太,用她善良的眼睛看到了别人看不到的世界。“她是一座宝岛”。
又有一男子,坐过四次牢。佐贺医生天天去他家为他治病,那男子很想对一个人讲讲自己这一生,可是一直没有一个能激发他讲话欲望的人,直至佐贺医生的出现。
对佐贺医生倾诉的老人有一百多位。佐贺决定写一部书:《故乡土浦》。要不要关掉诊所专门写作?不,正是因为有了这个诊所,他才号到了土浦的脉博。
佐贺医生的父亲也是医生。他知道了儿子的决心,就作了个决定:学画。就从现在六十岁开始,好为儿子的书作插图。父亲学了三年画,儿子写了十年书。一部因为有了这样生动生活的插图,叫人不能不看文字;因为有了这样详实亲切的文字叫人更得细细品味插图的大书,问世了。
佐贺医生采访过一百多位老人,都不在世了——只在他的书里。他们就永远地活下来了。佐贺医生只要一打开书,就能听到这些老大爷老大娘的声音,这一百多座宝岛的声音。
和佐贺医生谈话,越谈越觉得自己在变小,对方越长越高大。为一本书,一个城市,用十年的心血!佐贺医生做的书,就是我们叫做报告文学的。什么叫报告文学?那是心血,那是生命,那是不屈不挠,那是一往无前!
佐贺医生又写了多部书,翻译成各国文字。而他的职业是:医生。还有,卡斯美社团活动审查委员会委员。当然,这第二职业完全是义务劳动,卡斯美选择佐贺医生和佐贺医生选择卡斯美,都是顺理成章。从佐贺医生,我更读懂了神林先生。
我听到这儿那儿的声音:神林社长老是为人着想做什么?我看到神林先生笑而不答。他的眼睛,带点朦胧,带点超然,几多智慧,几多莫测。那意思好像是:说出来你们也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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