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拖完地板,挺累,也挺快活。每天早晨起来之后,她都想找点活干,但儿子和媳妇都拦着不让。“妈,你歇着吧。”“妈,该享清福了。”她只好闲一会,看着儿子和媳妇忙来忙去。她心里清楚,年轻人贪睡,他们只能混着吃上一口,就得上班。他们什么也来不及收拾,她想干活,不愁。
儿子和媳妇相跟着走了,她便开始收拾屋子。她拖完地板,挺累,也挺快活,连歇也不想歇一歇。她走到屋外,两只鸡叫起来,鸡的腿用布带系着,两只眼睛血红血红地看着她,喉咙里很不满意地咯咯着。“记性!”她骂自己一句,折回到屋里抓出一把米,小心地撒在碟子里。两只鸡欢呼了几声,跌跌撞撞地叼起来。她津津有味地看了一会,有点可怜它们了。吃得越饱,胖得越快,也就离杀头越近。她弯下腰去,想拿起碟子。手刚刚伸向碟子,一只鸡“咯”地吼了一声,一嘴叼在她手上。她叹了一口气,只好听凭它们更加勤奋地吃。
她的心情有点不好。坐在门口愣了好一会。她突然笑了一下。人老了,反倒变得怪模怪样的。年轻的时候,能吃到一只鸡,高兴死呢!哪还会为鸡的死活伤心?大概人一老,都这副样子。因为自己离死越来越近,也就可怜所有要死的东西。她这么想着,又坐了一阵,心里一惊,天不早了,儿子和媳妇快要下班了,她扶着门站起来,缓缓地走进儿子和媳妇的屋子。她要在他们下班之前把屋子收拾得利利索索。其实,小屋子没有什么可收拾的,她抻抻很平的床单,拍拍很平的被子。环视一下,发现桌子上放着儿媳妇的梳妆品。不那么顺眼,有点乱。她一样一样地归拢到一块,刷子、木梳、镜子、发卡、发网、口红、胭脂,一样一样,小心地拣。她挺羡慕媳妇,这才是女人。女人生来是给人看的,给年轻的男人看的,要是没有这些东西帮衬,没人愿意看的。自己年轻的时候,长得蛮俊的,可一年到头,澡都少得洗,夏天一搓,跟男人一样,手指上会有黑黑的小泥球。看看媳妇,肉皮白嫩嫩,跟水葱白似的。打你身边一过,香喷喷。怪不得儿子整天围着转,苍蝇似的。没出息的小子。她心里笑着,把桌上的东西往梳妆匣里放,拉开紫檀木匣门,她的眼睛大睁了一下,她看见里边躺着一只戒指。她的心跳起来,这是媳妇从娘家带来的嫁妆。媳妇曾经给她看过,但她只看见绿莹莹一闪,媳妇便把手缩回去,她也不好意思再看。媳妇告诉她,是钻石的,值几千块,她有些惶然,她知道戒指挺值钱,但绝没有想到值这么多钱,更没有想到媳妇家这么有钱,居然把几千块钱的东西戴在指头上。她总担心有人会眼红,会图财害命,她觉得这东西早晚要惹出点事来。但这些念头只能在心里转,却从来没有跟儿子、媳妇讲过。她怕他们会嘲笑她。
她拿起戒指,像捧着一只刚出壳的小鸡雏,戒指上镶的那块宝石是浅绿色的,好像是透明的。用手一摸,凉丝丝、温嘟嘟,像一颗葡萄,恨不得想咬一口。她有点怀疑,就这么个东西,值几千块?钱也太不是钱了。几千块钱,能买多少东西,做多少事啊!年轻人真是太不晓事了,几千块钱的东西戴在指头上,顶吃顶喝?又能好看到哪里去?她决心要把这些讲给孩子们听。戒指倒不必卖,嫁妆嘛,要一代一代传下去呢!可日子却不能这么过。她小心地把戒指放回去,要关上匣子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又拿起来。她想试着戴一戴。食指,套不进;中指,套不进;小指能够。但她不敢用力戴,她怕会撑坏了戒指,媳妇的小手像面筋,自己的手指又粗又硬,像鸡爪子一样。她摇摇头,把戒指冲着窗子照,窗子弯弯曲曲地透过宝石射进眼睛。窗台上的花啊草的,也弯弯曲曲透过来。她想起小时候用玻璃瓶底照东西时,也差不多是这样。她有点不好意思。一条腿进了棺材的人,还跟个孩子似的。现世报!她想放回去,但又最后照一次,她吃了一惊,她看见儿媳妇正从宝石里弯弯曲曲走过来。她慌忙挪开手,她听到了开门的声音。她的心跳起来,脸很热,她猜媳妇一定看见她的举动了。丢人呢!在儿媳妇面前丢丑了!她慌忙把戒指放回去。匣门还没有关严,媳妇已经进来了。她竟不知说什么好,怔了一下才说:“下班了?”
媳妇看了她一眼,又看了一眼半开着的梳妆匣,说:“妈,你没歇着?”
“没,啊,歇着呢,歇着呢。”
媳妇又看了她一眼,又看了一眼没有关严的梳妆匣。她的脸热热的,好像做了丑事,搭讪着出去了。
她觉得难受,不该像孩子似的好奇,拿着戒指又戴又照,让媳妇看轻了自己。老不争气,落个话柄在晚辈手里。媳妇一准会跟儿子讲,一准又笑又比画,儿子也一准会一边笑一边说:“人老了都这样,要不怎么叫老小孩儿呢?”她越发坐立不安,盼儿子不回来。但儿子回来了,直接进了自己的屋子。她听见关门的声音,她有点心虚地踮出门,想听听儿媳妇是不是在讲她,又停住了。这更丢人。她还是听见媳妇跟儿子嘁嘁嚓嚓了一会。儿子不高不低地说:“别他妈胡说!怎么会呢?”媳妇“哼”了一声。她心里一紧,媳妇果然编派了自己一通。儿子还是好儿子,虽然不那么愤愤不平,但终归还是说了一句“别胡说!”媳妇又哼什么呢?她的心不那么受用了。
她退回来,躺在床上,虽然很累,却十分精神紧张。耳朵老是听着外边的动静。
“妈,吃饭了。”媳妇叫。
“你们吃吧,我不饿。”她怕看见媳妇的眼睛。媳妇一定会笑眯眯地看她。往日,她喜欢,今天,她害怕,生气那对眼睛。
媳妇进屋来,扳她的肩:“妈,吃一点吧。东东买了粽子回来。”
她一下子想起来,明天是端午节了,是老伴的忌日。老伴最喜欢吃粽子,每年端午节都要吃得打嗝。今天,只能她替他吃了。她突然馋粽子吃,馋得挺凶。她看看媳妇,媳妇的神色一如往常,顺顺溜溜孝眉孝眼。她有点责备自己多心,错怪了媳妇。其实,就是真的讲白自己一顿,又怕什么呢?换了自己的闺女,不光要讲,怕还要当面刮自己的脸呢。多心了,为啥总把媳妇当成外姓人,隔着心呢?
粽子吃得挺可口,有点撑得慌。她想走动走动,又无处可去,只能在屋里院里来回遛遛,她把两条绑鸡脚的布带捏在手里,给鸡放风。两只肥胖的公鸡挺神气,像个大干部似的迈着方步,来来回回地巡视小院子,不时看看天空,骄傲地咯咯几声。走了一会,腻了,便挺不耐烦地噗了一泡屎尿,主动往拴带子的柱子那里挣。她拴好鸡,坐在门口想心事。她觉得这儿的一切都不是她的。她原来不想搬到儿子这来住。老两口清清静静,平平稳稳过得挺自在的。人有旦夕祸福,老伴年初突然谢了世,一点兆头也没有,说死就死了。她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就让儿子和媳妇接到这来了。却也觉得心安理得,养儿防老,天经地义。但不怎么想,总好像在媳妇跟前有点拿不起长辈的架子,为什么这样,她自己也说不出来。媳妇倒是蛮孝顺,不挑鼻子不挑眼,笑眉笑眼,只不过——又想起上午的事,真的有点不长脸,失身份,幸亏媳妇没说什么,要真是当面问你几句,脸往哪里搁哟。她低了一回头,站起来回了屋子。瞥了一眼媳妇关着的房门,心里凛了一下。她突然记起晚上有电视,日本的《血疑》。看不懂,却迷住了。里边的人都挺好,有情有义。就是有点乱套,干吗非得兄弟妹子乱搞对象,弄得人心里疙疙瘩瘩的,真想掉眼泪。她想着,盼着晚上看《血疑》。
又淌了不少眼泪,眼瞅着幸子姑娘快死了,谁也没法子。她看媳妇,哭得嗯嗯的,儿子没哭,眼睛也红红的,她一边回自己的屋子,一边想:这一哭,大伙一准把照戒指的事忘了。明天说话,做事,又能心平气和了。
她睡得挺甜。天快亮的时候,好像做了一个没头没脑的梦:媳妇的戒指被人偷了,大家都又哭又找,不知怎的,戒指原来戴在自己的手上,心一慌,醒了,看看,十根硬指头空空的。笑了,想戴还戴不进去呢。她睡不着,就躺着,等儿子和媳妇上班后,再活动活动筋骨,不迟。
她听着一对年轻人说说笑笑地走了。起来,先收拾自己住的屋子,又收拾厨房,然后再去打扫儿子媳妇的小屋子。她推门,没有开。又推,仍然没有开。她嘟哝:“这两个孩子,我干这点活就能累死?把门还锁上了。”她透过门窗往里看看,乱七八糟一片,不像样子。但她又使不上劲,失望得很。闲得难受,便去给鸡放风,鸡却不喜欢,趴在墙根不动。只是睁开眼睛恶狠狠地瞪瞪她。
中午,媳妇回来了。她问:“桂芳,怎么锁门?”
媳妇说:“瞧我,给忘了。”急忙忙开门。
她跟在媳妇身后进去,收拾桌上乱扔的东西。
“妈,我自己收拾吧。”
“自己收拾,自己收拾。我还能累死么?”
她一边数落,一边手不停闲。
媳妇从她手里夺过抹布:“妈,你快歇着去吧!”
她还想坚持,但发现媳妇的脸绷得像一面小鼓,低着眼皮,东一下西一下地在桌上乱抹,她张张嘴,没有说话,稍稍愣了一小会,退出屋子。
儿子也回来了,叫她吃饭,她说:“我早起吃得晚,还饱着呢。”再叫一次,也没有去。
晚上,东东喊她看电视,她去了,看得挺开心,屏幕上的阿Q逗得人总想笑。儿媳妇笑得不断朝儿子怀里倒。一直到阿Q被砍头,三个人两个笑。儿子没笑,脸色挺难看。
她起得更晚,收拾完自己的屋子,又收拾厨房。走到年轻人的门前,犹豫了一会,才去推门,没有开。又推,还是没有开。她的手缩回来,呆呆地站了一会,晃晃悠悠地回到自己屋里,倒在床上,十分疲劳的样子,眼睛一直闭着。
门响了,她一下就听出,是儿子东东的脚步声。儿子比媳妇先下班的日子并不多的。她没有起身,没有招呼儿子,依旧躺着。
她听见儿子推门,没有开。儿子没有声音地站了一会。她挺紧张地躺着,预感到像是要发生什么事情。
“哐!哐!”儿子在踹门。她急忙往起爬,喊:“东东!干什么呢?”
儿子没有回答,更用力踹门,好像连屋子都要倒了。
她趿拉着鞋跑出来,拉住儿子:“你这是干什么呢?”
儿子看了妈妈一眼,躲开脸,低着头不说话。
她打了儿子一下:“浑小子,妈忘了,一带门,就锁上了。你这是跟我生气呢?”
东东叫一声:“妈……”又转身去踹门。
她急得摇晃起来,东东连忙扶住,叫:“妈,你怎么了?”
她喘了几口气,叨叨着:“怎么了,怎么了?叫你给气的!”
东东说:“妈……”狠狠地用拳头砸了一下门板。哐的一声。
“妈求你了,求你了……”她的眼泪快流下来了。她听见媳妇哼着歌子走进院子。儿子的眼睛瞪起来,她急坏了,扬手打了儿子一个耳光。东东的嗓子咯地响了一声,把身子朝墙。
桂芳进了屋,看见了东东和婆婆,脸红了一下,说:“瞧我,真该死,又……”忙忙地开门。
婆婆笑着说:“你们啊,丢三落四的,什么时候能像个大人哟。”
说完,回自己的屋子里去了。
原载《天津文学》1997年第2期
点评
这是一篇描写人的心理和思绪变化的小说,它讲述了一个婆婆在家中无人时玩弄儿媳妇的戒指,不想却撞见了下班回家的儿媳妇,从而引发了婆婆的种种猜测、忧虑和担心。小说将婆婆这种种心理变化真实细腻地描摹出来,呈现了一个婆婆在处理家庭关系、婆媳关系时的种种复杂、微妙而又真实的心态。
小说在有限的情节和篇幅中充满了丰富的心理刻画,而这些心理的生发源于以下两个方面。首先,婆婆的忧虑来源于她对自己长者尊严的维护。由于不知道儿媳妇是否看见了自己的行为,又害怕儿媳妇会因此而笑话自己,看轻了自己,所以婆婆一直惶惶不安。这种心态根源于她身为长者的自尊。其次,婆婆与儿媳妇之间的距离与隔膜,使得婆婆无法与其沟通此事,只能心生疑忌和猜测。小说详述了婆婆因此而产生的精神紧张,一会儿愤怒于儿媳妇可能在儿子面前编派了自己,一会儿又怨自己多心,错怪了儿媳妇……这一起一伏的猜忌心态正由于两者之间天然的隔膜所致。故而,在这两种心态的作用下,儿媳妇的任何情绪变化和言行举止,都会牵扯到婆婆那颗惴惴不安的心,这成为引发婆婆一系列心理活动的风向标。
作者洪峰正是明晰了事情的症结所在,才将婆婆的心理把握得如此恰到好处。心理流动过程可以反映人物的性格特征和人性的丰富性、真实性,从这个意义上说,小说《戒指》做到了对人的心理流动的真实呈现。
(陈 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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