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当代文学经典必读·1997年短篇小说卷-若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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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小斌

    若木是四十年代毕业的大学生。四十年代意味着一群穷学生对着炉塘吃贷金饭。困顿的贵州变成豌豆苗的象征,学生们的主菜永远是豌豆苗。但是回忆可以把一切添上色彩。学生在炉边吟诵的打油诗在几十年之后也变得十分浪漫:站在炉边吃草,命苦何必唠叨……主食永远是粥。那样的粥在进入五十年代之后再没有见过。那上面浮着厚厚的一层米油。也许因为没有菜,那一种米香一直渗入若木的脏器,那是一种浓稠的米香。米香浸泡着若木的脏器几乎使她贵族的芳香消失殆尽。但是若木的生命力是强大的。若木就在这米香中浸泡着,从来没有忘记自己上大学的初衷——找个合适的大学生丈夫。若木当时已经29岁,是班里年龄最大的学生。29岁尚待字闺中在当时几乎令人难以置信。就连最贫穷最丑陋甚或是残疾的姑娘也难得如此。——恰恰相反,若木出身豪门容貌端严秀丽皮肤白如凝脂头脑和身体都十分健全。若木之所以29岁尚未婚配仅仅由于母亲的极权。洞察一切的玄溟严禁儿女与异性朋友交往。

    在若木19岁那一年,隔壁搬来了一家新邻居,姓钱。各种家具和金银细软塞满了四个车皮箱。钱家无女,只有两位公子钱丰和钱润。若木记得在那个早晨,玄溟颠着一双小脚,脸上露出少有的兴奋,玄溟说钱家那两个男孩简直像从画上走下来的。这句话像烙铁一样烫进了若木的心里。玄溟的独生女儿若木从来就没有年轻过没有思春期就连身体发育也一点不明显。若木身体的线条平缓而修长几乎没有什么凸凹。引人注目的是若木雪白的皮肤,如果她全裸着靠在刚刚粉过的墙上,那么唯一可见的将是她的头发和眼睛,假如不抹唇膏,连嘴唇也看不大出来。很少有人有着这样的皮肤。那是一种整体不变的白颜色,像染过了似的,毫无瑕疵,但却并不鲜亮并不透明。如果揭下来挂在阳光下,一定会像做水磨年糕的糯米粉那样呈现出一派虚弱的阴白。玄溟从不知女儿在想些什么,玄溟也没有时间去想这些。玄溟总是把自己的生活节奏安排得十分紧凑,吃过晚饭之后还要有一场牌局,这场牌局照例要安排在午夜。玄溟从一开始就习惯于女儿的沉默。玄溟认为女儿天性沉默矜持是天生的小姐派头,玄溟对此十分满意。

    有一个夜晚,是仲夏之夜。空气中飘浮着金银花的香气。若木像往常一样站在门前的葡萄架下徘徊。每逢这时她的脑子里就浮现出童年时母亲教她背诵的那些宋词:“……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这一天的月色很好,满架的葡萄叶被照得通明透亮。若木雪白的皮肤在葡萄架的阴影里幽灵一般穿行。这时她突然感到有一道陌生的目光穿透那些阴影如剑一样使那些优美的葡萄叶纷纷坠落。她矜持地转身,然后定格。——一个漂亮的男孩正站在身后。她什么也没问就知道那孩子是谁了。他是钱润,一定是的。她想。

    那男孩确是钱家二公子钱润。漂亮的男孩子小时候都有几分女孩气。也许按照女孩装饰起来会很像一个美丽的女孩子。钱润的做派也是女孩子型的:平时不爱讲话,讲起话来结结巴巴,羞羞答答,语无伦次,词不达意。由于母亲的严厉,若木在人前行事常常不知所措与钱润有同样的毛病。而在人后却大大不同,若木冷漠、刁蛮、心硬如铁。因为钱润的软弱,若木觉得自己立即变得强大起来。若木喜欢高高在上控制他人而不被人拒绝。钱润恰恰是这样一个对象。因此若木和钱润几乎是一见钟情地好了起来。

    玄溟因为与丈夫的龃龉越来越多地出去打牌。若木只要走到储藏室,轻轻地叩上三下,钱润就会一阵风似的席卷而来。可有一天,就在这时,门口挂着的风铃突然响了,钱润全身的血一下子涌上苍白的脸,就像被当场抓住的贼似的方寸大乱。本来玄溟是因为输光了回来取钱的,只要两个年轻人沉着一些,完全可以不惊动一门心思都在牌局上的她。可是,惊慌之中弄出的声响立即打断了玄溟的思维。她循声而去,像一股风一般推门而入,惨白的女儿依在雪洞似的墙上,女儿的脚边有一堆宝蓝色的衣服在战栗不止。

    那华贵的宝蓝色直接刺入玄溟的眼睛。玄溟飞起一脚踢开衣服,精美绝伦的脚尖如同锥子一般洞穿压在衣服下的那个人。那个少年在被她拎起来的时候活像一只已经被开膛破肚但尚会甩尾巴的鱼。

    玄溟的吼声响彻了三进院子。丫头、老妈子、厨子和所有的佣人都齐刷刷地在院子里跪下了,黑压压跪了一地。少年钱润穿上裤子仓皇逃出的时候已经接近虚脱。跪在外面的佣人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玄溟出来的时候把内院的门反锁起来。佣人们看见小姐的闺房全部拉上了深色的帐幔,什么也看不见。

    若木雪洞似的闺房变成了黑洞。若木被勒令罚跪,跪的期限却没有被规定。于是若木一动不动地跪在那黑洞里。不吃,不喝,也不说话。没有声音。只有在漆黑的深夜,她能隐隐听见母亲的鼾声和远处纺织娘的鸣叫。

    秦府最老的佣人彭妈在一个黄昏小心翼翼地问玄溟:“太太,怎么小姐这几日不见了?”

    玄溟一边剔着牙缝里的鱼刺一边悠悠地说:“不该你问的你别问。”彭妈壮着胆子说了一句:“小姐就是有了错,到底年轻,还是太太的亲生骨肉……”玄溟这才抬起眼皮:“我要活活跪死这个贱人,谁求情我就打死谁。”

    彭妈大惊失色地找了小姐的贴身丫头梅花。老爷已经是半个月没有着家了。据说是在城外买了房,包了两个戏子。可偌大一个城市上哪里去找?就是去老爷在任的陇海铁路局吧,又怕挨老爷的骂,可这等人命关天的事若不通知老爷,到时也是个死。可怜夹在老爷太太当中,好难做人。

    但梅花自有梅花的办法。梅花是秦府第一个漂亮的丫头,做事麻利,嘴又乖巧,秦府上上下下都喜欢,只除了若木一人。梅花是秦府家生的丫头,自小被玄溟差来服侍若木,虽比若木小几岁,却懂规矩、识大体、美行止、善解人意。若与若木比肩而行,竟分辨不出哪是丫头哪是小姐。若木几次想撵她走,竟找不出一点碴儿来,便索性让她在下房待着做些针线,平时也不用她,只抓机会对母亲说过:“妈,梅花也大了,该嫁人了,我看弟弟房里的梳儿憨憨的,倒实在些,弟弟现在外面读书,也用不着她的,不如赏了给我吧。”玄溟听了并不答话。

    小姐对梅花的态度,梅花自然是明白的。但梅花清清亮亮的心里早就有了人。这个人,就是秦府的独生子、若木的弟弟天成。天成如今在外面念书,按照老爷的意思,天成将来是要念铁道管理的,子承父志天经地义。天成从外表到内心都不像秦家的人,却的的确确是秦鹤寿和玄溟嫡亲的骨血。天成的外貌按照线装书里的描述真是仪表堂堂美如冠玉。但天成的眉宇间总是锁着一片忧郁,即或开颜一笑,也赶不走那片愁云。若木和天成都是自小在父母的争吵声中长大的,反应和影响却不甚相同。若木早已对那种争吵熟视无睹,即使是父亲当着她的面对母亲抡板凳,也休想让她皱一下眉头。天成却是真真切切地难过。天成四岁的时候就知道膝行着抱住父亲的腿,求父亲不要打母亲。小小的天成其实并不知道父亲是只纸老虎,真正厉害的是母亲。天成的母亲玄溟今天看来真是妇女解放的先锋。玄溟的生命力和战斗力都是无与伦比的。她可以拍着梨花木的桌子骂上整整一天。她的话字字珠玑句句千金掷地有声每一句都是颠扑不破的真理。在这样的话语笼罩下鹤寿忍无可忍,但鹤寿的语言能力有限,又占不着理,于是只好抄板凳抡烟枪雷声大雨点小地发发威风,以求在儿女和佣人们面前保住自己的面子。

    但这一切深深伤害了天成细腻温厚的心。他亲眼看见母亲不在家的时候父亲穿着西装打着领结,面对着两个女人坐在沙发上,心满意足地为她们的清唱打着拍子。小小的天成并不知道那其中的一个女人便是四大名旦之一程砚秋的师妹。两个女人都并不好看,起码是远远不如玄溟。可她们的低眉巧笑暗送秋波对男人来讲比真正的美丽更重要。玄溟一辈子都不明白这点,所以她一辈子都在争吵中度过。

    玄溟也有偶尔收敛的时候:天成一向学习很好,国学功底尤佳,小学三年级时的一篇作文便被学校列为范文。但是当玄溟喜滋滋地颠着小脚走进校长办公室的时候,她被校长、教导主任和教师忧郁的眼神震慑住了。那作文的题目对于她不啻是一声霹雳——那题目叫作《破碎的家庭》。

    在座的所有学校要人们在一致肯定天成的超越品格和过人天赋之后,突然沉默了。良久,校长犹犹豫豫地试探着说:“秦太太,恕我冒昧,公子小小年纪,怎么会写这样的文章?当然,他的确写得很好,可是……”

    当天晚上玄溟落了泪。玄溟好像忽然想起除了秦鹤寿与女戏子的各种风流韵事之外,这世界上还有其他的事在不断地发生。她的一对儿女已经长大了。他们的眼睛已经学会看世界,他们的耳朵已经懂得大人的争吵。这是一件多么危险、可怕又可悲的事啊!

    在夜间的黑暗里,这么多年玄溟第一次清理自己的思想。玄溟突然发觉自己关心的事情已经十分遥远。

    玄溟的父母生了兄弟姊妹十七人。她是最小的,老十七。十七姑娘自小通算学、精家政,是理财的一把好手。祖父原是两湖有名的商界巨贾,到了父亲这一代正是家道中兴之时。父亲在十七个儿女中单单选中了老幺。幺姑娘十五岁便接过了那只家传的铁算盘。在姐妹们都在房间里飞针走线的时候,幺姑娘把她的铁算盘拨得滴溜溜响。

    玄溟自小谁也不曾怕过,可是自从那一夜之后,她突然怕她的儿子了。

    梅花要找的救星是天成。

    梅花托给老爷当差的老张去学校找天成。梅花说出了大事了,老张你一定要把天成少爷找回来,不然小姐就没命了。

    天成是在一个黄昏叩响院门的。大门的铜环发出金属受潮的音响,一声一声沉潜而执着,所有的佣人们都听出那是少爷的声音。十九岁的天成已经长成修长俊秀的少年,清癯的脸上不乏刚毅,有一种凛然之气使他和这个家庭的其他成员格格不入。在那个黄昏,天成带着从另一个小城带来的榕树气息和老张一起打开了那把锁。也许是黄昏光线的缘故,天成分明看到一个完全透明的少女跪在那里,白纸剪成的一样。那是一束柔弱的光,好像碰一碰,那人形就会忽然消散。

    天成觉得自己的泪马上就要落下来。他弯下身子去搀扶姐姐,但是遇到了意想不到的抵抗。这个白纸剪成的少女纹丝不动。天成说姐姐是妈让我来的,她老人家说让我扶你去见她。老张在一旁接着说小姐你快起来吧,太太让厨子单给你做了枸杞炖鸡,要给你补身子,只要你向她认个错……但是白纸剪成的若木依然缄默。若木的眼睑一直垂着,因此天成和老张都看不到她的表情。恐惧一秒钟一秒钟地侵入了他的骨髓,在实在忍受不了的刹那他大吼起来:“妈!妈你快来看看姐姐呀!你看她是怎么了?!”

    一直在门口窃听着的玄溟颠着小脚飞似的冲进了屋里。

    玄溟在那个晚上做了使自己悔恨终生的事情。她给自己的女儿跪下了。她先是暴跳如雷而后和风细雨最后彻底缴械了。她跪下的一刹那白纸剪成的少女才蓦然倒下。在一片慌乱中谁也没有注意到少女嘴角上还挂着一丝微笑,那笑容在阴白的脸上十分阴险可怖。

    美丽的女人几乎都是薄命的,我们这个故事也未能免俗。梅花并没有因为救过小姐的命而变得幸运,相反,一切似乎因为那件事而变得更糟。这是梅花的智力层面所绝对料想不到的。

    那个白纸剪成的少女从那个夜晚开始常常在黑暗中狞笑。若木像过去一样寡言,依然那样拿捏着小姐派头,脸上的线条依然那样精致,看不出任何毁伤的痕迹,只是枯坐的时间更长了。饭量简直少得可怜。若木枯坐的时候就直直地望着窗外的葡萄架,然后便慢慢地挖耳屎。那只纯金的挖耳勺就是玄溟在这时候送给若木的。那是玄溟的心爱之物。玄溟以为女儿会欣喜若狂,可是若木只是毫无表情地接过来,便开始挖耳屎了。一下,又一下,若木的镇定和目中无人使玄溟害怕,玄溟颠着小脚倒退着走了,撞响了挂在门廊上的风铃。风铃声是突然爆发的。平时清脆的声音好像发了霉。当时正是梅雨季节,一切都在发霉,包括那个白纸剪成的少女的初恋。

    能够接近若木的只有梅花。每天晚上,若木在就寝前都要先看一会儿书。略通文墨的梅花完全不明白那上面蝌蚪文似的字码,却被里面的插图弄得心惊肉跳。有一幅插图画着一个女人,穿一件袒胸露背的连衣裙,一双眼睛又大又哀怨,睫毛长得吓人,一个男人搂她在怀里,她凸起的乳房紧挤在男人的胸前。梅花当然不知道小姐看的是法国名著、原版的《曼侬·兰斯科》。梅花只是觉得心跳耳热,身上有什么地方在传递着一种陌生的、从来没有过的讯息。梅花一扭脸就回到了自己的小屋。这间简陋的小屋挂满了梅花自己绣制的各种各色的荷包。梅花把自己血红的脸藏进琳琅满目的荷包里,一股燥热迫使她解开自己的葱绿洒花大襟褂子,胸前仿佛一夜之间结成的两枚果子,饱满、美丽而芬芳。她轻轻地碰了碰它们,立即觉得全身一阵酥软,连周围的荷包也轻轻颤动起来。荷包颤出一股香气,栀子花与薰衣草的香气,令人痴迷。

    梅花走进天成房间的时候正是一种痴迷的表情。那是翌日下午,少爷午睡醒来的时候,若木让梅花到弟弟的房间去拿拂尘——若木总觉得房间里有灰尘需要不断地打扫。梅花一走进天成的房间眼睛就变得很亮,亮得就像是噙满了泪水。那种痴迷大大地吓了天成一跳。天成觉得自己的心被一把锤子重重地砸了一下,顿时一阵钝痛。紧接着,那痛似乎漫延开来,像长了触角一般流遍全身。少年男子的一股血气冲顶上来,天成的脸红了,连眼眶也红了起来。天成眼眶红起来的时候显得纯洁而自尊。那是一种少年男子独有的表情。许多年后梅花仍然记得,当时有一股突如其来的风霍地吹开窗子,有大团白花花的柳絮飘了进来。有一朵恰恰落在天成的肩上。梅花本能地走近两步拂去那朵柳絮,她看见少爷一向英俊但略显刻板的脸忽然变得生动。少爷没有让她的手立即离去,而是放在手里轻轻握了一会儿,好像有一种亮晶晶的液体顺着她的手臂流传到她的身体里,但那只是一瞬间,少爷的手很快松开了,她看到他额角上微微跳动的青色的脉管,看到他的眼光犹疑着滑向她却又不自觉地收拢。那种眼光恰到好处地构成了一种叫作羞涩的表情,于是她的心燃烧了,她心里的燃烧立即由里向外发展,她知道自己的脸一定很红,但她根本无法控制那种燃烧。她觉得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变得极度敏感,她很怕少爷的手再碰到她,她想如果那样的话她会控制不住地叫起来的。但是另一种欲望也同样强烈地攫住她:她渴望少爷的手,她渴望这双手会抚爱她,就像窗外四月的风一样撩拨她。她静静地抬起头,一双眼睛出奇地明亮,就像是落进了一颗星。少爷天成显然是被这明亮的目光震慑住了,天成觉得自己失了音,什么也说不出来。

    若木唤梅花的声音就是这时传来的。

    梅花照例在子夜时分给若木送上一杯香茗。她分明看到若木藏在葡萄架下的黑暗中向自己狞笑。那笑容镶嵌在若木惨白的脸上,让梅花看了胆战心惊。

    若木慢慢地品了一口茶走回自己的房间。若木示意梅花关上房门。梅花关上房门之后若木就坐在了正中的椅子上。若木拿起纯金的挖耳勺,一下一下地掏着耳屎。梅花听见静极了的房间里响起“当——当——当”的声音,她闹不清那是钟摆还是自己的心跳。不知过了多久,尊贵的若木小姐忽然向她莞尔一笑:“梅花,跪下,我要审你呢。”

    本已是心惊胆战的梅花软绵绵地扑咚跪在地上。梅花太年轻了,年轻到把自己内心的情欲冲动当作罪恶的地步。梅花满面通红仿佛自己真的做了什么亏心事。若木又是微微一笑,若木的笑容停留在梅花起伏不已的胸部。若木说梅花你真是越来越漂亮了,你好像该出嫁了。

    这话如晴天霹雳一般使血肉丰腴的梅花一下子僵成了一个木桩。梅花因血液不再回流而变得四肢冰冷。梅花毫不犹豫地不断把自己美丽的前额磕向坚硬的洋灰地,梅花说小姐我死也不嫁人我要伺候小姐一辈子!

    若木拿起那根纯金的挖耳勺慢慢地掏着耳屎。法文原版的《曼侬·兰斯科》就那么翻卷着放在一边。若木绝对是真正的大家闺秀贵族小姐没有任何不良嗜好,打麻将抽鸦片都与她无缘,钱家二少爷的事也早已烟消云散。现在若木小姐静如止水每天的生活不过是一日三餐、看书、品茗与坐禅。若木的名声如同那根纯金挖耳勺一般掷地有声。面对这样一位仪态万方知书识礼的大小姐梅花只有高山仰止的份。但这时若木轻启朱唇只说了两个字:假话。这两个字像两颗子弹把美丽多情的侍女梅花击毙了。

    若木边掏耳屎边悠悠地说:“你放心,我会成全你的。我看,你跟当差的老张挺合适……”

    梅花觉得自己的身子一片片地碎了,剧痛使她泪如雨下。前额已经磕破了,鲜血把刘海粘成一绺绺的,她大睁双眼,满脸是泪和汗构成的液体:“小姐,看在我那次救您一命的分上!……”

    梅花永远不知道,正是这句话断送了自己最后的希望。梅花少女的生命便是在那一刻结束的。她看到小姐微微皱了一下眉头,然后拉了一下铃。两分钟之后,46岁的给老爷当差的老张便出现在小姐的闺房里。

    梅花如同疯了似的大哭大闹。梅花在最后的挣扎中嘶喊着少爷天成的名字。梅花的努力只换来了若木加倍的厌恶。若木一生中没有真正爱过任何人,当然也并不十分爱弟弟,但她懂得阶级的差异和维护家族的荣誉。她毫不怀疑弟弟应当娶一位国色天香的千金小姐,而绝不是眼前这个下贱的丫头梅花。梅花与弟弟天成的眉来眼去使若木丧失了最后一点慈悲心。自从与钱家二少爷分手之后,若木更加心如铁石。若木对此感到骄傲。

    梅花是被两名身强力壮的男仆拖到老张的小屋里的。因为奋力挣扎,她上身的衣裳被撕得粉碎,有一只乳房从贴身的红兜肚里钻了出来,那鲜嫩饱满的少女乳房被男人粗黑的大手紧紧握住了。梅花觉得自己的挣扎完全变成了徒劳。像一只被切开的水果一般,她无法抑制汁液的涌流。青春的液体一次次地奔涌出来,让46岁的老光棍欣喜若狂。

    梅花在一夜之间便流尽了自己全部的汁液,然后迅速萎谢了。

    天成回来再没有见到梅花。天成忧郁的眼神更加忧郁了。梳儿看见天成打开窗子,让大团大团的柳絮飞进来,就去把窗子关上,天成就叹道:“蠢材!蠢材!”梳儿知道少爷是从不骂人的,少爷若是发脾气,那一定是心里难过得要命。少爷本来是回来度春假的,但不知为什么待了几天就走了,这一走,就没再回来。

    天成死在日本投降的那一年。那一年,天成所在的大学向南搬迁,就在搬迁的路上,天成得了恶性伤寒,玄溟和若木得到消息赶往医院的时候,天成已在弥留状态。若木惊奇地看到弟弟白皙的脸变成了煤炭样的黑色,她在恍惚间觉得那不是弟弟而是另一个人,那是她第一次强烈地感觉到死亡对于人的状貌的改变。天成最后的要求是想吃一个橘子,尽管喉咙里塞满的痰使他的发音完全走了形,但若木还是从他的口形辨出了橘子二字。于是若木飞跑到街上去买橘子。若木在内心焦急的时候依然没有忘记讨价还价。

    回到病房时若木听到玄溟伤痛欲绝的哭声。天成已经断气了,但眼睛还睁着,玄溟几次试着合他的眼睛都合不上。若木把一颗金黄明亮的小金橘放进天成张开的嘴里,天成的眼皮一下子合拢了。玄溟又痛哭起来:“可怜的孩子,谁知他受了多少罪啊!就想吃口橘子,以后妈妈每年给你买!……可怜哟,造孽哟!……”若木也在默默流泪,但是若木觉得自己的眼泪是流给别人看的,就连母亲的泪也带有一半以上的表演性质。若木觉得母亲更多的是在发泄自己的愤懑。当时距陇海铁路疏散家属已经有4年了。鹤寿和玄溟借助于国难结束了婚姻,虽然并没办什么手续,但实际上已经天各一方了——若木带着一对儿女南下,鹤寿顺水推舟地把妻子儿女推走了,他获得了自由,他可以自由自在地把戏子们领回自己的家,在温柔富贵乡里细细品味红巾翠袖们的美丽多情。只是他忘了这温柔富贵乡的虚妄——在日本人的炮弹面前,随时可以化作尘土。

    天成被安葬在学校附近的一座小山上。头天晚上,玄溟反复绣一双金橘图案的鞋垫,玄溟说是一定要让天成带走的,可不知为什么,针总是刺在手上。若木一觉醒来,看见母亲坐在灯下,高举一双血迹斑斑的手,一头黑发在一夜之间全部变得灰白,灰白的长发没有挽成髻,而是披散着,从窗外吹来的夜风把头发高高刮起,玄溟的一双眼睛直直地瞪着睡眼惺忪的若木,十分狰狞。

    若木惊叫了一声就把自己藏在了被子里。

    玄溟疯了。

    若木是在26岁那年上大学的。对于若木的上学一直众说纷纭。有人传说是若木的父亲花了一笔钱。而在几十年之后若木坚持说确实是她考进去的。若木后来的贴身丫头梳儿也斩钉截铁地证明了这一点。“说老太爷花钱的那些人是嫉妒,小姐一直遭人嫉妒,因为她太了不起了!”梳儿姓田,终身未婚。30岁之后被称作田姐,40岁之后被称作田姨。几十年之后,田姨在给若木的3个女儿讲述往事的时候,永远坚定不移地站在“小姐”一边。

    若木也许真是自己考上的。在1941年整整一个夏天,也就是梅花被迫嫁给当差的老张之后,若木把自己关在雪洞似的房里,连葡萄架也不再去。能走进若木房间的只有母亲和梳儿。梳儿每天打扫完房间都不忘点上一支龙涎香。她觉得小姐的房间里弥漫着一种特殊的怪味儿。梳儿并不知道那就是狐臭的味道。若木在那一年腋下忽然长了个疙瘩,若木把它抓破了,后来腋下便渗出那种味道。若木每天都用很多杜米牌香粉,那种牌子是父亲的比利时朋友送的。

    开学那天,玄溟陪着若木走进教室,安排若木在前排就座,然后自己在最后一排坐下来。玄溟边听课边拿出绣花绷子悠闲地绣花。玄溟的举动惹得同学们不断地回过头来,学生们是听说过关于天成的故事的,他们惊异地看着玄溟,心里暗暗猜测着她是不是又犯了病。后来交通大学咄咄逼人的教授马敬对局长太太的行为终于忍无可忍:“老太太,请你回去吧!”马教授强忍怒火向玄溟鞠了一躬。“怎么,我在这里碍你的事?”玄溟连眼皮也没抬,一双白嫩的手在飞针走线。“不敢,老太太。可教室不是人人都进得的!”马敬说完这话就后悔了,他知道局长太太暴烈的脾气。这一句话也许会把他送入地狱。

    但是玄溟并没有像平时那样暴跳如雷。玄溟的脸上竟露出一种孩子气的笑容,天真之中还带点调皮。玄溟说马先生我小时候只念过私塾还是头一回进学堂,我看学堂蛮有意思呀。你就开恩让我在这里多坐坐,顶多我再给你多交一份学费嘛!

    马敬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从此交通大学管(2)班的教室里便多了一位陪读的太太。玄溟总是把自己收拾得纤尘不染,就连犯病的那些时候也是如此。在玄溟生病期间不知是谁把她的病情写信告诉了鹤寿,鹤寿既没有来探望也没有来信,只是汇来了一笔钱,这笔钱不但治好了玄溟的病,还把她和女儿从豌豆苗的灾难中解救出来,玄溟好像头一回感觉到老头子的重要性。但是玄溟仍然没有就此屈服。玄溟把剩下来的那些白花花的银洋攒起来,自己开了一爿杂货店,卖油盐酱醋,卖绣花枕套,卖自己和女儿穿剩的旧旗袍,生意很好。玄溟从年轻时便偏好素色,虽然干净却从不奢华,若在夏天,不过是一袭黑色香云纱旗袍,或者一套雪白的竹布裤褂。女儿身上她倒是很精心的:梨黄色羽纱旗袍,上面铁画银钩似的绣上碧青银白的两色孔雀尾;或者茜红色软缎毛阁旗袍,领口别一枚水晶心形领针;或者米色凸绣万字纹丝绸裤褂,配一条黑色丝质镂花披巾……若木的装束永远与众不同。全班30人只有4个女同学。有三个都已有了男朋友。无论若木如何有钱如何与众不同,她还是被剩下了。

    另外三个女同学是管湘怡、孟静和邵芬妮。管湘怡年龄大些,是订了婚才来上学的,未婚夫就是交大的王教授。很有钱,功课中等,湘怡虽略胖却胖得美,面部线条又柔和又干净,不管穿什么都显得富贵。湘怡脾气好,天大的事到她那儿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这一点,玄溟很欣赏。湘怡最会讲话,只要功课不多,就被玄溟请到家里聊天,什么解不开的事只须湘怡一句话就都解了。湘怡见世面又广,单拣那新鲜有趣的事讲给玄溟母女听,若木倒还罢了,玄溟尤其爱听,为了留住湘怡,玄溟常烧了好菜好饭,吃了上顿又要留下顿,倒把湘怡养得越发胖了。管(2)班的都说,秦老太太爱听湘怡的话,湘怡爱吃秦老太太的饭。用话来换饭,在那个豌豆苗成灾的季节,的确是一件让人赏心悦目的事。

    孟静是班里最漂亮的。父亲是个钟表匠,早年丧妻,只她一个独女,父亲对她宠爱有加,因她自小聪明,父亲不想耽误她,下决心供她上大学。孟静到底是小家碧玉,有些小性儿,一些小事儿上爱拔尖儿,别人一般的倒不计较,只是若木,常于无声处,给她几句不酸不凉的话。若木讲这些话的时候总是分外和颜悦色,让孟静又气恼又发作不得,何况,孟静一直深爱若木的弟弟天成,所以凡与若木沾边的事,都礼让三分。尽管如此,孟静的那点小心眼,还是清清爽爽的让人看得出来,不像若木,犹如一个偶中套偶的大玩偶,每一层都涂了特别的保护色。

    若木觉得最难把握、心里也最怕的是邵芬妮。邵芬妮属于那种聪明绝顶的女子,好像若木什么心思都收在她眼里。功课好,又弹得一手好钢琴。邵芬妮有一种不可侵犯的贵族气,邵芬妮的容貌不能用“漂亮”这种词来形容,她总是显得病恹恹的,面色黄黄的,但皮肤的质地很细腻,一双眼睛别有一种妩媚。鼻梁的线条十分精致,嘴巴尤其美。上课时总是掏出手帕轻咳几声,若木觉得自己想象中的林黛玉也不过如此了。果然,男同学的目光多半集中在芬妮身上。湘怡因为已经订了婚,又是王教授的未婚妻,能说会道会办事,受人尊敬;孟静年龄最轻又最漂亮,大家自然也就让她三分。亏就亏在若木,好像哪头也不占。这种自我感觉使若木产生了极大的失落感,若木有时也想行动,但还没开始就觉得自己注定要输,这大约正是那次发霉的“初恋”给她带来的心理副产品。

    但是玄溟不认输。不认输是玄溟永恒的个性。玄溟在4年中始终窝着那双精美绝伦的小脚坐在她自己的固定位置上。她似乎在专注于绣花或听课的那双眼睛,其实是深海中埋藏的一只潜望镜。哪个人也休想从这潜望镜中漏掉。她的一尘不染的客厅成为管(2)无可争议的沙龙。每逢节假日玄溟便会以慈母身份邀请学校的各色人等赴家宴。玄溟做得一手好菜,是正宗的湘菜。玄溟做菜从不费力,只须梳儿在一旁打打下手。所以若木活到近30岁连面条也不会下。那时交大已迁到乔家坳。玄溟家不过使一只蜂窝煤炉子做饭。就是这只炉子在4年之内立下了丰功伟绩。管(2)全班30个人都为局长太太搬过蜂窝煤打过煤饼。就在那些豌豆苗成灾的岁月里,这只蜂窝煤炉依然为学生烧过鲜美的腊肉黄豆。

    有一天这只炉子炖了整整一只鸭子。鸭汤里飘着红的枸杞、绿的芫荽、黑的香菇、黄的当归。汤很清,只有清灵的一层油花。鸭肉很烂,筷子轻轻一戳就能插进去。应邀作客的湘怡和未婚夫、湖南同乡会的会长王教授同时接过两大碗鸭肉连汤的时候,立刻感到了其中的分量。

    “伯母托问的事我问过了。”湘怡吃一大口鸭肉,又抿一口汤。

    “怎么样?”玄溟急急地问,一边把热水袋放进湘怡的怀里。

    “陆尘已经有女朋友了。你猜是谁?就是邵芬妮!”

    “邵芬妮?痨病鬼嘛!”玄溟不屑地撇一下嘴,心里却暗暗叫苦。邵芬妮是班里成绩最好的女同学,人又美,又聪明,哪方面若木都比不得。唯独身体不好,哪节课上要是听不见她咳嗽,连玄溟也要放了绣花绷子看一看的。班长陆尘选了芬妮做朋友玄溟一点也不惊奇。但是这些青年男女的所谓“爱情”从来没放在玄溟眼里。玄溟觉得那都是些小伢子过家家之类的把戏,就像家里的那些坛坛罐罐一样,一碰,就会粉粉碎的。

    “那您的意思……”王教授打着饱嗝,依然不甘心地把鸭肉往嘴里塞。

    “星期天不是湖南同乡会活动,把陆尘和我家姑娘叫到一起嘛!”

    玄溟的口气十分决断。

    陆尘是交通大学公认的最出色的学生。玄溟在“陪读”一个星期之后就发现了他。然后就很快弄清了他的出身与履历,接着,观察了他整整3年。

    让玄溟满意实在不是件容易的事。

    天气转凉。像是晓得玄溟的安排似的,芬妮的病竟加重了。芬妮背着陆尘悄悄去看病,遇到了管湘怡。湘怡怜爱地看着她:“越发像个病西施了。陆尘怎么没陪你来?”

    芬妮用帕子捂上嘴轻咳两下:“还要叫他?躲他还来不及呢!这病不是一天两天的了,他哪拖得起?何况,他最近正忙着排戏……”

    湘怡笑笑:“这正是你懂事的地方。要是那种轻薄的女孩子,可就害了他了!”

    芬妮听了这话心里一震,脸上强笑着:“湘怡姐,咱们姐妹好了一场,你跟我说句心里话,换了你,会怎么做呢?”

    湘怡脸上的线条越发柔和了:“我想的没你那么多,再复杂的事到我这里也简单了。我要是你,就休一年学,回香港把病彻底治好了再回来。你们两个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还在乎这一年半载?要是他陆尘连这点考验都经不起,也就没多大意思了,你说呢?”

    芬妮含泪强笑了一下,点了点头:“我也是这样想。”

    湘怡把芬妮的手拉过来,心里暗暗惊讶着芬妮的手竟这样光滑、冰凉而坚硬,有着一种金属般的质感。相比之下,湘怡觉得自己的手简直像雪白柔软温暖的大面团。湘怡知道自己既然考上了交大就要吃铁路这碗饭,这是铁饭碗。而若木的父亲秦鹤寿已经在铁路系统里几十年了,秦鹤寿的网络如全国的铁道线一般纷繁复杂,湘怡知道管(2)的任何一个同学也难逃这张网。

    湘怡说:“这就对了。我早就觉得你是个大气的人,作不惯那些小儿女态的。走吧,我们去秦伯母家坐坐,让她老人家给你烧只好菜吃吃。”

    芬妮抬起头,泪水在睫毛上颤动。芬妮从来不是个软弱的人,但是疾病使任何人都变得软弱:“不了,湘怡姐,我这个病,到谁家也讨人嫌,又何必去麻烦秦伯母?”

    但是芬妮没有拗过湘怡。芬妮一走进若木家的门就闻到一股扑面而来的甜香。玄溟正在家里炒月饼馅子。马上就是中秋了,玄溟做了12种月饼。桂花、白糖、桂圆、豆沙、莲蓉、火腿、腊肉、香芋、枣泥、五仁、椰蓉、咸蛋。月饼外形做成十二生肖的样子,编一个铁丝烘炉,就那么在蜂窝煤炉子上一个一个地烤出来,自然那味道比买来的又两样。玄溟炒月饼馅子成了交大的一道景观,那种香味一直传到杂货铺里,几天都散不掉,来买东西的也就格外多,都使劲吸两下鼻子,说:“秦太太又在炒月饼馅子了,中秋要到了嘛。”

    芬妮却只感到了伤秋。她很怕节气,尤其怕立秋之后的节气。立秋之后她一直低烧不退,最近更是咳出了血丝。她跟谁也没说,父母是要她回去过中秋的,她一直犹豫着,可是今天,一切似乎都已经很明确了。

    湘怡拣了一只咸蛋馅的咬了一口,连说好吃。玄溟忙把刚烤好的一样挑两只放在大盘子里,推到她们面前,再三地让,芬妮也只拣了一只桂花的,一咬,满嘴都是桂花糖香,只掰了一小半就不吃了,玄溟纳闷:“可是不好吃?”芬妮恹恹地一笑:“好吃是顶好吃的,就是我身子不好,怕禁不得。”玄溟说:“知道姑娘身子弱,我用的都是素油,若木一顿也能吃两块呢,她那个身体怕比你强不了哪去,今天姑娘说什么也要把这块吃下去。”芬妮这才和着水把月饼吃了,玄溟沏了茶端上来,笑:“姑娘真真是锦心绣口。”

    湘怡这才问:“若木呢?”玄溟朝房间里努了努嘴。两人一起走进去,都忍不住扑哧一笑:若木正半倚半躺在床上翻那本卷了皮儿的《曼侬·兰斯科》,看得一脸呆气,这时夕阳正从窗帘里软软地射进来,若木那蜡像式的呆白的脸好像平添了几分血色。湘怡笑着用手把那本书捂上:“呆子,看谁来了?”若木这才痴痴地抬起眼,如梦初醒似的:“是芬妮来了?快请坐。”

    其实,若木堪称一个天才的演员。从芬妮和湘怡走进家门,她就一直在谛听着,连一个细节也不曾漏掉。直到她们进房间门之前,若木才把那本委屈透了的《曼侬·兰斯科》作为道具,挡住了脸。但若木精彩的表演轻易地把两个女伴哄过去了。在若木若有所思魂不守舍的表情中,其实正藏着一股锋芒扫向完全没有设防的芬妮。

    那天若木母女的表演到比利时大夫的出场达到高潮。

    好像无意似的,若木向母亲建议:“妈,不是前次给你看病的那个比利时大夫还在此地吗?为什么不让芬妮试试呢?”

    比利时大夫霍夫曼精通精神科、神经内科、胸外科甚至妇产科……好像除泌尿科和儿科之外,霍夫曼都堪称一个行家里手。若木的建议立即得到了湘怡的呼应。玄溟立即颠着那双精美绝伦的小脚走向那台老式电话机。玄溟拨号的时候芬妮有点紧张。芬妮当时穿着一件粉红色的旧呢外套,一向黄黄的脸被粉红色衬得有些血色,环抱在一头大波浪的黑发中,让人觉得有一种陈旧的美,就像那种静静开放又静静闭合的花朵,并不在盛开,又不是开败了,就是在暗暗的光线下,看不出颜色来。

    其实只要芬妮稍加注意就能感觉到,那位比利时大夫来得太快了一些。仿佛是事前排练好的戏剧——一切显得过于完美,过于无可挑剔了。但是当时芬妮完全沉醉在对友情的感激涕零之中。比利时大夫用恰到好处的绅士态度对待芬妮,使芬妮完全没有什么不舒服不自然的感觉。比利时大夫带着出诊时所能带的全套医疗器械,用了三个小时细细地为芬妮做了检查。当玄溟把炖得喷香的芋头汤端上来的时候,比利时大夫很郑重地宣布,芬妮得的是浸润性肺结核外加慢性支气管哮喘,需要立即休学治疗,否则后果会很严重。

    芬妮黄黄的脸变得惨白,她接过玄溟递过来的芋头汤,用调羹慢慢搅着,她的目光和思维完全集中在那把调羹上,渐渐的,那调羹变成了双影,又分离成4个、8个……调羹破碎了,成了残片。

    玄溟和湘怡都闷头喝着汤。她们有些怕那张惨白的脸。只有若木,情不自禁地往那张脸上瞧,然后用那本《曼侬·兰斯科》遮住嘴巴,因为她突然想笑,简直抑制不住地想笑。谢天谢地当时芬妮完全呆住了根本没注意周围的一切。

    那一天客人们走了之后若木躲进自己房间里笑了起来。29年来第一次开怀大笑。若木的笑声狞利而尖锐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听起来十分瘆人。玄溟颠着小脚使劲地拍门,一下一下地,打擂台似的,与若木瘆人的笑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乔家坳一个少有的恐怖之夜。

    芬妮是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离开大陆的。那个晚上,全校师生员工和家属都去礼堂看戏,是全套的京剧《失空斩》,全部由交大学生客串。陆尘演诸葛亮,自然是第一主角。陆尘身穿八卦服摇着羽毛扇唱着“我正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的同时,他的目光一直游离着在台下寻找着什么。几天前,芬妮的父母从香港来了,芬妮父母的到来一开始给了陆尘一种错觉,以至他一直在等待着什么。但是他终于发现,好像是他在自作多情。芬妮好像有什么事情在瞒着他。他隐隐地有些着急,但是排戏很紧张使他来不及多想,他只是想待演出结束后一定要与芬妮好好谈一谈。他已经用他不多的奖学金给二老买了礼物,是他跑了上百里路到贵阳最好的点心店买的盒装点心,上面印了“贵宾阁”三个烫金字。他想,虽然比不上香港的东西,也算是自己尽一份心了。

    交通大学的礼堂据说是一位名家设计的,很大的穹顶,上面有一颗红星,红星里面嵌着铁路的标志。全部的大理石。水晶玻璃吊灯。四周是深灰色天鹅绒帷幕。在战时的后方,3000人聚在一起看戏,当算是相当奢侈的了。陆尘扮相很好,羽扇纶巾,八卦袍服,都是铁画金钩般的有分量。陆尘并没有学过戏,只是高级票友水平,且是祖传的。父亲便是铁杆谭鑫培迷。陆尘的戏路自然是“谭派”,虽说不能与梨园正宗相比,在一座大学里客串演出也是游刃有余的了。何况他人缘极好,每唱一句都有叫好的,连平时那些威风八面的大教授、斯斯文文的女学生,此时也都半合了掌半眯了眼,边打拍子边喊一声好,那好字出来得也有水平,仿佛是鼻腔共鸣似的,总带有嗡嗡的声音,人一多了,声音撞在大理石上,真好像是陆尘唱腔的回声,余音绕梁,三日未绝。

    “旌旗招展空幡映,却原来是司马发来的兵……一来是马谡无谋少才能,二来是将帅不和失守街亭……”

    陆尘抖了抖精神,心里却是越发绝望了。那本该出现的粉红色始终没有出现。那件粉红色的旧呢外套在陆尘眼里就是永远的花朵,那是一种令人心碎的颜色,因为美丽到了危险的程度,所以令人心碎。

    那个夜晚对于陆尘来说终生难忘。那座圣殿似的礼堂耸立在泛着夜草清香的乔家坳,似乎是一种不吉之兆。乔家坳的人从来没见过有这样巨大的建筑,他们赶集回来议论纷纷,那一团明亮的灯光使他们觉得似乎要发生什么事情。那是久久不见的明亮,让习惯生活在黑暗里的人害怕的明亮。在那个夜晚,他们看见一个穿着粉红色旧呢外套的少女,同样颜色大檐帽的帽饰遮挡不住她忧郁的表情,那样一个忧郁的少女登上了一架马车,马车上坐着一对衣冠楚楚的老年夫妇,老年夫妇爱怜地把她拥在中间,一望而知她是他们的爱女。那个穿粉红色外套的忧郁少女那样静静地离开炫目的灯光远去,静极了,就像被夜气静静托起似的,那一架马车在远离灯光的时候有一种飘浮起来的感觉。

    陆尘病了很久。后来他一见诸葛亮铁画金钩的八卦袍就要作呕。他挚爱的人没有给他留下片言只字,只有湘怡转给他一个淡淡的口信:回香港了,不一定再回来,要安心养病,以后不必联络了。

    陆尘在大病初愈,想吃东西的时候,湘怡给他送来一碗鸭汤。陆尘顿有一种五脏六腑都被洗净的感觉,陆尘说:“太好了,再来一碗。”湘怡微微一笑:“好么?好就到秦伯母家吃去,看你瘦的,倒是要养一养呢。”陆尘到底是凡夫俗子,无法羽化登仙的。几天之后的湖南同乡会上,他被王介文教授拉着去请秦若木跳舞,舞是没有跳成,但感觉总算找到了。陆尘是个死心眼,爱芬妮的时候,旁的女人一眼都不看的,这时同学四年,才算把若木看清楚了:白而不润,单薄而柔韧,像秋风里一根银白的芦苇,自有许多味道。那一双眼睛,永远是呆滞的,看不出表情,眼白却呈现出一种艳蓝,那种蓝代表着她的调子,那种冷冷的蓝是她的色彩,在粉红的暖色消逝之后,蓝的冷色成为陆尘眼中的主调,他犹豫了一下便接受了这种调子,这调子虽然激发不出他的激情,却是新鲜的、干净的,可以承受的。

    接下来的事十分顺理成章:到秦家喝仰慕已久的鸭汤,管湘怡做媒,王教授主婚,秦太太玄溟出钱去打订婚戒指,然后去照相馆照婚纱照。酒席办了八桌,虽然与玄溟的初衷不符,在那个战乱的年代,也算是相当说得过去了。只是在新婚之夜陆尘才得知:新娘比他,整整大上五岁。

    第二年,也就是1947年,他们生了一个女儿,以后每隔三年生一个女儿,生了三个。最小的女儿是1953年出生的。到了70年代末,最小的女儿也嫁人了。而到了90年代,陆家的女儿又像多米诺骨牌似的挨个离婚,无论女儿结婚还是离婚,若木一概不管。陆尘早已辞世,外孙女倒是一大堆,但一律激不起若木的任何热情,若木甚至连她们的名字也叫不全。如今已80岁高龄,依然活着,每到黄昏,就掏出那根纯金的挖耳勺,对着窗外慢慢地挖耳屎,感觉着一种永远看不见的东西,就在身边静静地流逝。

    原载《人民文学》1997年第3期

    点评

    小说《若木》整体地呈现出女主人公若木破碎而扭曲的人格形象,她性格的冷漠与扭曲与其说是破碎的家庭给予她的,毋宁说是母亲玄溟承传给她的。作家徐小斌一层一层拨开了这对母女精神创伤的血肉肌理:精明强干的玄溟遭遇了失败的婚姻,转而将自己的创伤转化为了对一双儿女——特别是对女儿若木的极权,这种极权使得她残忍粗暴地击碎了若木的初恋,并以一种毫无人性的方式惩罚着自己不守规矩的女儿。在破碎的家庭和母亲的变态统治下,若木变得愈加冷漠而阴沉,她那颗渴望自由、渴望掌控他人的心,被扭曲得近乎阴鸷:她恶毒地处置了自己不喜欢的贴身丫头梅花;用虚伪的眼泪面对弟弟天成的死;开怀大笑地面对落入自己圈套的同学芬妮;毫无热情地对待自己子孙后代的命运起伏……她将自己承受的痛苦和创伤毫无保留地发泄给了他人和这个世界——无论亲情、友情、爱情,无一幸免。

    小说塑造了若木、玄溟精神创伤的承传性:当若木在弟弟天成死时也同样发现了母亲眼泪的表演成分时,当若木同样冷漠地对待自己的女儿们时,我们惊奇地发现了母女俩性格中的某种一致。我们不难想象,若木的女儿们身上也必然有其扭曲性格的烙印。在此,徐小斌消解了母性的纯粹,转而呈现出母性的具体性和复杂性。因而,在女性作为人的具体性上,在创伤性格形成的具体性上,在创伤性格对后代的辐射性上,徐小斌出色地完成了她对若木扭曲人格的塑造。

    (陈 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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