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当代文学经典必读·1997年短篇小说卷-雪灾之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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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邱华栋

    大雪一进九月份就开始下了。那一年的雪下得十分蹊跷,一开始就是大块子的雪疙瘩从阴郁的天空中往下砸,不像过去下雪,先是雪然后是小块的冰雹,然后漫天才飘起鹅毛大雪。记得那一年十岁的我站在一棵长相粗野的老榆树下抬头看天。空中积满了暗灰色的云团,那些灰色云团像面团一样彼此拥挤着,涌动着,十岁的我脸冻得就跟烂茄子一样,脸上的冻疮在冷风的撞击下像鲜艳的大丽花一样灿烂夺目。我口中不停地念叨着什么,浑身因寒冷而哆嗦不已。我感到我皮肤上的鸡皮疙瘩像城郊头屯河边上的大片乱坟一样倏然而起。坚硬的棉衣棉裤摩擦着这些数不清的鸡皮疙瘩,一阵阵战栗从脚底注入我的胸腔。我的黑色条绒棉衣上“弹洞”累累,冷风自由地像蛇一样在其上出入,我就像电影上出生入死的共产党八路军一样在大雪之中屹立,仰头看天。天空中灰黑的云彩面目狰狞,彼此激烈地推搡、倾轧着,整个天空中往下大块大块地倾泻着雪疙瘩,砸得我的额头一阵阵疼痛。一九七七年冬天我就站在那棵粗鲁的老榆树下,敬仰地看着天空进行着掩埋人间的葬仪,十岁的我那时候心中充满了冰碴和冰块,稍一走动那些冰块就“喀唧”一阵碎裂,我的全身掠过一阵电击般的痛楚。雪块很快就淹没了我的脚踝,还在向我的膝盖处漫溢。我呆痴痴地看天,天空中雪块凌乱地飞舞着,令我头晕目眩,我的目光死死地盯住一个灰黑的小点,盯着它向下降落,盯着它的影子在我的瞳孔里突然变大,然后“扑哧”一下砸碎在我脸上,我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粉身碎骨的透明的快乐。我终于咧开大嘴呵呵笑了,银亮的鼻涕哗地从鼻子里滑出,我抬起两只早已被鼻涕抹得变得乌黑、僵硬的袖口,呼啦啦地擦着鼻涕。这个时候我听到一声喊:“狗子,回家来!”

    我茫然回过头来,见我衰老的娘佝偻着身子从我家院里出来,母亲的头发凌乱,她目光忧郁,脸上的皱纹之中堆满了生活的艰辛。娘背着一个巨大的筛子,肩上斜挎着一只人造革保温包,我知道娘要去头屯河筛沙子,那个保温包里装的是够她一天吃的硬面馒头和一茶缸子炒土豆,或是炒白菜。娘每天一大早起床,给全家做饭,然后就背着这些家当和其他许多婆娘一起去离我们家四里处的头屯河筛沙子。我愣了一下,快步地向娘走去。娘的脸色铁青,她烦躁地说:“回去,狗子,好好在家念书。过两天放寒假跟我一块去头屯河筛沙子。去,回去!”我像一条懂事的狗一样缩了缩脖子,头上实实在在地接受了娘严厉的一拍。我回头看去,娘已经蹒跚着向公路一边等候已久的、与我娘同样打扮的、许多穿黑衣服的婆娘们走去。婆娘们在大雪纷飞之中搓手的搓手,跺脚的跺脚。几乎无一例外地穿着笨重的黑衣棉裤,背着巨大的、由铁丝编成的有许多规则的网眼筛子,她们的头巾把脑袋包裹得严严实实,像一只只年迈的企鹅在风雪中飘摇,在队伍拉齐后就都摇晃着向大风雪深处走去……我转身推开院门,走进了家里。

    家中炉火十分旺盛,温暖异常。我七岁的妹妹正埋头于一只被刀刻得面目全非的木桌上做她一年级的习题。我突然地感到头晕,朝地下用力地吐了一口唾沫,用手撑住墙。躺在床上得伤寒的父亲呼吸声十分急促,就跟快死了一样。我毫无缘由,怒气冲冲地背起我那只油黑发亮的书包,拿起两个焦黄的锅贴,就冲进了风雪之中,向学校方向走去。

    这一天夜里雪突然停了,黑夜像墨汁一样浸透天空的时候娘还没有回来,晚饭是我和妹妹烧的,面疙瘩菜汤。我呼噜呼噜大口吞咽,直噎得我响屁连天。我妹妹吃完了去喂我爸爸饭,我打开门走到了院子当中。天空中弥漫着一种奇怪的蓝绿之色,把深到膝盖的雪映照得十分恐怖。我突然感到害怕,但我的脚却不能移一步。风骤然大了,像是有一千种怪兽在咆哮,有一股小旋风蓦地旋入我家院子,卷起来一道雪浪,雪浪像一个巨人的手臂,猛地打在了一九七七年冬天的十岁的我身上,我一下子跌倒了,我说:“娘……”我恐惧极了,急急忙忙逃回屋里。

    这一夜风声异常巨大,一夜都没有停,到处都响着凄厉的猫叫,猫叫声悠长、悲惨,仿佛拖着血红的内脏在冰地上爬行时发出的。我睁着两只亮而大的眼睛,捂紧耳朵,拒绝听猫们的惨叫,心中像马蜂炸了窝一样乱哄哄的。半夜,随着猫叫,门突然被撞开了。我尖叫一声拉亮电灯,见是娘冲了进来。娘脸上肌肉的颜色异常鲜艳,手脚似乎变硬了一般。她说:“狗子,快,拿雪给我搓搓身子。”我知道娘冻坏了,就跑到屋外,用脸盆盛了雪回来为娘搓身。屋外猫叫声不绝,很多猫都在凄厉地叫着,到处都响着猫叫。风声丝毫没有减弱,我仔细地给娘搓身子,搓她布满皱纹的脸,搓她瘪而塌的乳房,搓她柴火杆一样的大腿,搓她鸡爪一样的脚。猫叫声凄厉而又悠长,我的心一揪一揪的。

    第二天我去上学,雪和风都停了,天空中密密麻麻地涌动着阳光,天冷得我撒尿时尿立刻在半空中冻成了弧形冰。我猛然看见大路两边的光秃秃的树干上,几乎每一棵树上都挂着冻僵死了的猫,猫的种类体格花色不一,在阳光反射下放出奇丽的光芒。我好奇地数着这些树上像果实一样的死猫,却怎么也数不清。几乎全城的路边树上都挂着死猫。我记忆中整整一个冬天树上的死猫都没有掉下来。一直到第二年四月,冰雪融化之日全城树上的冰冻死猫才扑扑嗒嗒掉下来,连着三个星期全城都被淹没在一片死猫臭气之中。

    我大步向学校走去,到了操场上,听见上课铃打响了。这时我看见比我高一年级的筑路队长的儿子牛福顺,外号“癞瓜”,他正在把雪往一个女孩脖子里灌。

    我说:“癞瓜,你在干啥?别欺负人。”我冲到近前才看清那个女孩是我们同学,外号叫“瘦肉”的,她特瘦,对谁都不理,所以别人老欺负她。

    牛福顺说:“狗子,我日你妈,你管那么多事干吗?我想捉弄谁就捉弄谁,你管得了?我爸可是专管你爸的,日你妈,走开!”

    我恨恨地走到他跟前,一头把他砸倒在地。“瘦肉”拿起她的书包跑了,牛福顺爬起来,扑了上来。

    那一架我的两只眼睛全被打青了,牙也掉了两颗。这一架给我永恒不灭的印象是我想起了课本里地主的儿子欺负穷人的故事。三天之后,也就是那一年我们放寒假的第一天,天空中再次降下了雪疙瘩,这场大雪下了两天,大街上有膝盖深。爸还躺在床上,他浑身就跟触电一样哆嗦着,他的双眼放出一股红光,十分吓人。妈去河坝筛沙子,晚上才能回来。我和妹妹焦急地围在爸爸病床前,干着急没办法。父亲咬着牙说:“我……要吃橘子……橘子……”我想,这大冬天到哪儿去买橘子?一九七七年冬天贫困的中国没有多少人能够吃上橘子。我十分痛苦地看着父亲因病痛的折腾而扭曲了的脸。突然,我灵机一动,说:“妹妹,走,咱们到商店买橘子罐头!”我哆索着从母亲枕套内掏出一元钱,拉着妹妹急忙向外走去。

    强烈的冬日阳光辐射下的雪地白中泛蓝,刺得我的眼睛哗哗地流泪,我恨恨地吐了一口唾沫,倾听着脚下发出“吱吱”的好听的令人感到浑身酥痒的响声。出门不到二十米,我忽然感觉有一种异样的声音在我身后奇怪地响着,我惊惶地回过头来,我看见的一切使我的嘴巴张得老大老大:我们那间木屋像是被炮弹击中一样轰地倒塌了,在倒塌的过程中房屋顶上的冰块飞溅着,像激越的浪花一样四溅而起惊心动魄。那些木板、檩子、土块腾空而起,眼看着整个屋子像慢镜头一样变成了一个坟丘,一股雪气猛地荡了过来,我剧烈地摇晃了一下,妹妹尖叫一声:“爸——!”我醒过神来,忙冲了过去,疯狂地扒着砖块、木头、雪疙瘩。我的眼睛里闪动的是一片凌乱的雪光……

    在父亲单位许多人的帮助下,我父亲的尸体在废墟中挖出来了,他早已经僵硬了。他睁开的眼睛上蒙着一层血红的雪,堵住了他渴望目睹世界的最后窗口。一九七七年冬天,我父亲就这样死了。我娘在天擦黑时才回来,这时候牛福顺他——我们单位的队长牛先树已经把我和妹妹安排进一间搭起的帐篷里了,因为哪里都没有空房可住。帐篷是破帆布做的,到处都是洞穴,风的手臂在这些洞口自由出入。娘听说我爹死了,一声不吭自己流了一会儿泪。我知道他们一九五八年就从湖南乡下私奔到新疆,一九六八年他们生下了我。我知道我父母像敏捷的羚羊一样依次穿越了五八年、六六年、七四年的时间的隧道,躲过了无数次政治风暴和天灾人祸,最后在一九七七年的冬天被死亡的嘴唇亲吻了。是的,我只知道这些,我不悲痛,我一滴泪也不能流。

    牛队长长着一条马脸,脸上布满了精密的雀斑,他一脸凶狠和奸诈。他走到我娘跟前,盯了盯我娘的肩:“大妹子,这下你可解放啦。”他那有些不怀好意的目光搜寻着我娘的眼睛,我捏了捏拳头,我心里说:“日你妈,牛队长,你若欺负我妈我就杀了你!”十岁的我在一九七七年冬天就这样起了杀机,目送着牛队长宽阔的身影在雪地中缓缓消失,心中充满了对冬天和对权贵们的仇恨。

    那天半夜,娘把我拍醒了,娘严肃地看着我,我感到娘的目光中饱含着期待和坚毅。娘说:“狗子,过几天跟我一起去河坝筛沙子,你爸死了,今后咱们得自己养活自己了。”我望着娘的饱经沧桑的脸,突然像是懂了事儿似的,我用力点了点头,下巴碰得胸膛“克啷”一响。一种苦难的东西在我十岁的喉咙里涌动着,我的眼睛突然变得模糊了,我用手用力擦去溢出来的灼热的泪水。

    父亲给葬在了头屯河边的乱坟岗上,单位派了十几个人给我爸送葬。风掀起精细的雪粒打进我的脖子,我浑身黏湿湿的,我站在稀稀拉拉的送葬队伍后面向四下望去,周围大地白茫茫一片真干净,只有一条黑色的带子般的公路穿行在一片白色空茫之中,公路上蠕动着的汽车像蜗牛。头屯河从遥远的博格达雪峰上延伸下来,像一条耷拉出来的巨人的舌头。头屯河是环绕我们这座城市的唯一的一条季节河,河流中的水每年夏秋之交达到高涨期,红色泥浆激流澎湃,从遥远的像是一个阴险的谜一样冷漠的天山深处涌流出来,一直向东,一直延伸到准噶尔大沙漠,消失在一片沙海之中。这条季节河冬春季节都是枯水季节,我和伙伴们常常到这条河上捉泥鳅,捉“狗棒鱼”和小鲫鱼。这条河是繁殖我童年梦幻的温床。现在,我的眼睛被覆盖在大地上的白雪刺得流泪,我在那条一里宽的河床上看到了许多筛沙人蠕动的影子,像蚂蚁一样在辛劳着。十岁的我骤然间感到凄凉,我体味到了人生的一点咸涩。火红的棺材放入墓穴,泥土和雪块堆起来一座坟的时候,人们开始纷纷散去,咒骂这个狗日的冬天,一边向单位派的大卡车逃去。我仇恨这群假惺惺的混蛋,在掩埋父亲的全过程中,我没流一滴泪。所有的人都认为我必须流泪,因而都奇怪地盯着我看。娘说:“走,狗子,咱回家。”我痴呆呆地望着那条塞满了白雪的季节河,脑中一片空茫。

    几天后,我穿着厚厚的棉衣裤,背着一只小一号的筛子,娘拉扯着我,与那群企鹅般的婆娘一起,在风雪中向季节河进发。在一大群黑衣婆娘之中我像一只忧伤的小牛犊,引人注目。每天早晨,我都和母亲一起步行去河坝筛沙子。河坝里的沙土冻得梆硬,一镐头下去直往上冒火星。我的脸在冷风的撞击下很快褪了一层皮。宽阔的季节河道之中只有风和雪在奔走和哀嚎,我用力地笨拙地把铁锨扬起来,一小铲雪粒和泥沙“唰唰”地从筛子上滚落下来,在筛子底下就落下来了一层均匀的细沙,那值钱的沙子。

    那是在一九七七年冬天。我父亲所在单位筑路队所有的女人都在筛沙,因为仅仅靠她们丈夫养家是不够的,每家都有一大群孩子。一九七七年冬天十岁的我也加入了那个企鹅般蠕动的行列,在冷风中穿行,在雪地上蹒跚,幼小的我心中充满了冰碴和冷风。

    那年冬天给我的记忆是多么深刻和冰冷呵。十岁我开始品尝生活的艰辛,开始叫自己的力气通过巨大的铁锨结出果实。妹妹瘦小的木讷的头颅在我干活的时候总是映现在我脑海之中,我瘦小的胳臂使劲地把雪和沙子扬向筛子,扬向一九七七年阴郁的天空。我们起早贪黑,家中只留下六岁的妹妹做饭,直到一个月以后,也就是这一年的正月十四,妹妹不慎在做饭时被燃烧着的破败的帐篷烧死了,我黄瘦干巴忧郁的妹妹就这样连同滚滚而起的浓烟上升,上升,升到了阴郁而幸福的天国……我奋力地挥动着铁锨,远处,天山山脉铁黑的躯体在大雪之中无声地向远方延展,我抬起头,看见公路边上两队企鹅般的婆娘们拉开了阵势。娘说:“狗子,去,看看是咋回事儿。”我把身体缩进衣服,像一只丧气的狗一样冲向那堵人墙,我在黑色的婆娘们之间的缝隙里挤着,我在婆娘们温暖的胯下穿梭,我知道了又一场械斗行将发生。筑路队把单位上职工的家属分成两帮,每帮一百多人,一帮是包括牛队长老婆在内的筑路队所有大小头目的婆娘,一队像我家这样的不健全家庭或是一般工人的婆娘。那些筑路队的权贵们的老婆因而可以利用丈夫的职权,把许多车皮截住拉她们筛的沙,而我妈妈那一帮人只好望车兴叹。婆娘们一个个怒眼圆睁,争吵的唾沫和雪花一起飘到我的脸上和脖子里,我浑身上下又湿又痒。打!打打!婆娘们突然间动手了,牛队长的老婆,那个老是露一嘴狰狞的黄牙的大屁股女人抢先用铁锨开战了,婆娘们立刻混战在了一起。慌忙之中我向外逃去,我的头上重重地挨了一铁锨,一个凶狠的声音骂我:“死老杨的小崽子,哪里跑!”我眼前一黑,我像狗去吃屎一样啃了一嘴的雪。我捂住脑袋,感到一股热流像蚯蚓一样流向了我的后背。我发疯地跑啊,跑啊,我终于跑到了我娘的身边,我终于冲进了我娘的怀里。我哭了,我说:娘,她们打我,她们打我……娘像一尊雕像一样站在风雪之中,半白的头发在空中飘扬。娘的目光冷峻而又愤怒,娘没有说一句话,我感到冷风使我头上的血口子凝住了,我转过脸来,看着那些婆娘们进行壮观的大战:铁锨飞舞,女人们互相撕扯着,殴斗着。而且,越来越多的黑衣婆娘正在从每一个墓穴般的沙坑中跳出,参入到大混战之中,我抬起头望着娘布满岁月印痕的脸说:娘,我们走吧,娘……第二天,牛队长下令所有的婆娘们停止筛沙,参加为期一个月的整顿和思想政治学习。这一场大混战使单位上的权贵们与平民们更加对立了。

    十岁的我应该是一个淘气的孩子,爱玩的孩子,我记得那是在单位上婆娘们停止筛沙后的接连几天里,也就是我妹妹被火烧死前二十几天开始,我们所有的孩子们都去头屯河滑冰了。我们也自然分为两派,一派是以牛队长的儿子“癞瓜”为首的权贵子弟们,一派是以我为首的穷工人家的孩子们。整个季节河的河床都被冻住了,有一块巨大的冰面。我们带着自制爬犁和滑雪板,在这大块冰面上疯狂地玩耍着,时不时地分成两派,用雪块进行战斗。“癞瓜”那张长了一脸小雀斑的脸在冷风的吹打下像一面旗帜,我奋力地掷过去一个雪球,正好砸在他的额头上,雪沫子溅了开来,弄了他一头一脸。我的伙伴们都欢呼起来,“癞瓜”抹掉脸上的雪,看清了我的所在,冲了过来,我忙逃了开去,“癞瓜”没有追着我,抓住了小豆子——我的好伙伴,把小豆子一把推倒,抓过小豆子的木滑犁,用他那穿着大头鞋的脚“咔咔嚓嚓”就把木滑犁给跺碎了。所有的声音都静了下来,双方各一百多孩子都停下了咒骂用雪块还击。我冲了过去,与“癞瓜”扭打在一起。

    这一架打得十分漫长,从早晨一直打到中午,所有的伙伴们都站着没走,一声不吭地看着我们俩在雪地之上殴斗。最后,我终于被“癞瓜”给按在地下了。我的眼睛肿得老高,我什么都看不见。“癞瓜”狠狠地扇我的耳光,用大头鞋死命往我肚子上踹,我一声不吭,心中的冰碴一片破碎。“癫瓜”最后用脚踩住我的肚子,把裤子解开,冲我的脸上“哗哗”地撒了泡热气腾腾的尿,一边撒一边说:“我日你妈!狗子,你妈都让我爸操过了,你还硬个屁!”我一点儿力气也没有,听任一股臊气伴着温热的尿水在我脸上、眼窝、脖子里游动,我屈辱极了,直到我听见了他说的这句话。我突然感到来了股力量,我用力一翻,抱住“癞瓜”的腿,把他扛翻在地。与此同时,小豆子也冲了过来。两帮人马开始混战了。

    我心中的冰块彻底地碎完了,十岁的我在一九七七年大年前的一天一声不吭地离开河道,向家中走去。十岁的我盯着眼前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心中响着的只有一个声音:杀了牛队长!杀掉他!杀他!杀死他!我一声不吭地抖了抖头上的尿珠子,闷头向家里方向走去,冷风砍斫着我,我的脸被冻僵了,我一声不吭地往前走,我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回去杀人。在我身后,那二百多个孩子兀自在雪地上混战一团……走上公路,我抬头望去,苦难的公路向一派空茫延伸而去,我猛然看见有一队企鹅般的人向这边蠕动,呵,又是那些婆娘们,那些永远不怕风雪不畏劳苦在人生最底层掘进的婆娘们,像受难者的队伍一样缓缓向我移了过来。我的泪水夺眶而出。

    正在这时,天空中响起了一阵巨大的呼啸,呼啸声尖利,恐怖,把世间所有的声音都给盖住了,我浑身战栗着抬起了头,仰望天空。

    只见有一个巨大的燃烧着的火球破空而来,旋转着,呼啸着,在空中美丽而又迅疾地向河床移动,它吐出的火焰五彩缤纷,红、黄、白、蓝四种火苗像花边一样在它的边缘伸吐,背衬着一面狰狞、灰暗而又疯狂的天空。这个巨大的燃烧的火球慢慢向我们移来,所有的人都仰天看着它,火球缓缓地破空移来,在空中发出毕剥声响。我为这一幕惊呆了。我什么也想不起来了,我只是无比震惊地看着火球飞越我的头顶,落向四百米外的河床中央,我的目光也随着它下落,这时候,我又惊恐地张大了嘴巴:那火球正在向呆立在河床中央的我们单位的二百多孩子冲去!飞碟!我的脑海中突然出现了这个词眼。外星人,飞碟!我恐怖地想燃烧的飞碟!我想着,我开始疯狂地向伙伴们跑去,这时候,那个巨大的火球已经落在了孩子们中间,一阵“哧哧”的热气升腾而起,三秒钟之后,火球爆炸了,顷刻之间,所有的孩子都化作雾气升入了天空,一排巨大的气浪打了过来,我重重地摔倒了。

    一九七七年冬天,这个灾变之年我目睹了这么多惨剧,那群婆娘们哭着喊着自己的儿子,疯子一样冲了过来,她们扔掉手中的铁锨、镐头、筛子,像风一样卷了过来。火球爆炸之后射出来一股灼热的火焰,谁也无法靠近。所有的人盯着那滚滚的浓烟放声大哭,我娘搂着幸存的我,在一九七七年冬天一脸沧桑和空茫地盯着那团火焰和浓烟。一句话也不说,她头上积着厚厚的一层白雪,脸上挂着晶亮的冰碴,那枚白亮的太阳在云层之中放射着阴暗的光芒。

    原载《珠海》1997年第3期

    点评

    读罢这篇小说,迎面而来的是一种透人肺腑的悲凉感,悲凉得让人近乎绝望和窒息,进而,在那惨淡的悲凉感中,我们似又感受到了一股被扭曲了的坚硬和倔强——它透过文本隐隐给予了我们希望。

    悲凉感来源于恶的展示。

    首先是生存环境之恶。文如其名,小说为我们细致描述了1977年那个罕见的雪灾之年,以及那一年发生在狗子和家人身边的人和事。雪灾在此隐喻了生存环境的恶劣所带来的种种困苦和艰难:家境的贫寒,父亲和妹妹的意外身亡,母亲为了生计而遭受的屈辱,伙伴们被火球吞噬……小说竭尽所能地展示了围绕在狗子身旁的非人的生存环境,这种类似绝境的生存境地愈加凸显了人类的渺小和无力。

    进而是人性之恶的展示。人类对有限生存资源的残酷竞争催生了人性之恶。我们看到,幼小的狗子除了要面对恶劣的生存环境的挑战,还要面对人性之恶的摧残和折磨。人类的等级高下使得狗子一家被高一级的权贵牛队长肆意践踏:狗子母亲被牛队长玷污,牛队长的老婆利用丈夫职权抢夺资源,狗子被牛队长的儿子“癞瓜”恶意地侮辱殴打……在人性恶的展示中,即使是牛队长儿子“癞瓜”的头脑中也充斥着权力者的优越和傲慢,而毫无孩子天性的纯善。

    生存和人性之恶,过早地催熟和扭曲了狗子那本应稚嫩的心灵,他的心变得坚硬得近乎麻木。权贵牛队长的欺压让狗子幼小的心灵中充斥着杀机和仇恨;生存艰辛的过早品尝让狗子来不及悲痛,即使是面对父亲和妹妹的死……小说中反复出现“心中的冰碴”这一意象,正是隐喻了残酷现实对一个孩子的伤害和锤炼。试想,整个人类的存在不也时时面对着小说所呈现的这些残酷吗?冰冷的坚硬,即使略带麻木和沧桑,也可以抵挡那生存和人性之残酷,这也是小说结尾给予读者的那一缕“阴暗的光芒”。

    (陈 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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