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酌-醺·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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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京的秋花

    桂花

    桂花以多为胜。《红楼梦》薛蟠的老婆夏金桂家“单有几十顷地种桂花”,人称“桂花夏家”。“几十顷地种桂花”,真是一个大观!四川新都桂花甚多。杨升庵祠在桂湖,环湖植桂花,自山坡至水湄,层层叠叠,都是桂花。我到新都谒升庵祠,曾作诗:

    桂湖老桂发新枝,湖上升庵旧有祠。

    一种风流谁得似,状元词曲罪臣诗。

    杨升庵是才子,以一甲一名中进士,著作有七十种。他因“议大礼”获罪,充军云南,七十余岁,客死于永昌。陈老莲曾画过他的像,“醉则簪花满头”,面色酡红,是喝醉了的样子。从陈老莲的画像看,升庵是个高个儿的胖子。但陈老莲恐怕是凭想象画的,未必即像升庵。新都人为他在桂湖建祠,升庵死若有知,亦当欣慰。

    北京桂花不多,且无大树。颐和园有几棵,没有什么人注意。我曾在藻鉴堂小住,楼道里有两棵桂花,是种在盆里的,不到一人高!

    我建议北京多种一点桂花。桂花美阴,叶坚厚,入冬不凋。开花极香浓,干制可以做元宵馅、年糕。既有观赏价值,也有经济价值,何乐而不为呢?

    菊花

    秋季广交会上摆了很多盆菊花。广交会结束了,菊花还没有完全开残。有一个日本商人问管理人员:“这些花你们打算怎么处理?”

    答云:“扔了!”——“别扔,我买。”他给了一点钱,把开得还正盛的菊花全部包了,订了一架飞机,把菊花从广州空运到日本,张贴了很大的海报:“中国菊展。”卖门票,参观的人很多。他捞了一大笔钱。这件事叫我有两点感想:一是日本商人真有商业头脑,任何赚钱的机会都不放过,我们的管理人员是老爷,到手的钱也抓不住。二是中国的菊花好,能得到日本人的赞赏。

    中国人长于艺菊,不知始于何年,全国有几个城市的菊花都负盛名,如扬州、镇江、合肥,黄河以北,当以北京为最。

    菊花品种甚多,在众多的花卉中也许是最多的。

    首先,有各种颜色。最初的菊大概只有黄色的。“鞠有黄华”、“零落黄花满地金”,“黄华”和菊花是同义词。后来就发展到什么颜色都有了。黄色的、白色的、紫的、红的、粉的,都有。挪威的散文家别伦·别尔生说各种花里只有菊花有绿色的,也不尽然,牡丹、芍药、月季都有绿的,但像绿菊那样绿得像初新的嫩蚕豆那样,确乎是没有。我几年前回乡,在公园里看到一盆绿菊,花大盈尺。

    其次,花瓣形状多样,有平瓣的、卷瓣的、管状瓣的。在镇江焦山见过一盆“十丈珠帘”,细长的管瓣下垂到地,说“十丈”当然不会,但三四尺是有的。

    北京菊花和南方的差不多,狮子头、蟹爪、小鹅、金背大红……南北皆相似,有的连名字也相同。如一种浅红的瓣,极细而卷曲如一头乱发的,上海人叫它“懒梳妆”,北京人也叫它“懒梳妆”,因为得其神韵。

    有些南方菊种北京少见。扬州人重“晓色”,谓其色如初日晓云,北京似没有。“十丈珠帘”,我在北京没见过。“枫叶芦花”,紫平瓣,有白色斑点,也没有见过。

    我在北京见过的最好的菊花是在老舍先生家里。老舍先生每年要请北京市文联、文化局的干部到他家聚聚,一次是腊月,老舍先生的生日(我记得是腊月二十三);一次是重阳节左右,赏菊。老舍先生的哥哥很会莳弄菊花。花很鲜艳;菜有北京特点(如芝麻酱炖黄花鱼、“盒子菜”);酒“敞开供应”,既醉既饱,至今不忘。

    我不赞成搞菊山菊海,让菊花都按部就班,排排坐,或挤成一堆,闹闹嚷嚷。菊花还是得一棵一棵地看,一朵一朵地看。更不赞成把菊花缚扎成龙、成狮子,这简直是糟蹋了菊花。

    秋葵、鸡冠、凤仙、秋海棠

    秋葵我在北京没有见过,想来是有的。秋葵是很好种的,在篱落、石缝间随便丢几个种子,即可开花。或不烦人种,也能自己开落。花瓣大、花浅黄,淡得近乎没有颜色,瓣有细脉,瓣内侧近花心处有紫色斑。秋葵风致楚楚,自甘寂寞。不知道为什么,秋葵让我想起女道士。秋葵亦名鸡脚葵,以其叶似鸡爪。

    我在家乡县委招待所见一大丛鸡冠花,高过人头,花大如扫地笤帚,颜色深得吓人一跳。北京鸡冠花未见有如此之粗野者。

    凤仙花可染指甲,故又名指甲花。凤仙花捣烂,少入矾,敷于指尖,即以凤仙叶裹之,隔一夜,指甲即红。凤仙花茎可长得很粗,湖南人或以入臭坛腌渍,以佐粥,味似臭苋菜秆。

    秋海棠北京甚多,齐白石喜画之。齐白石所画,花梗颇长,这在我家那里叫作“灵芝海棠”。诸花多为五瓣,惟秋海棠为四瓣。北京有银星海棠,大叶甚坚厚,上洒银星,杆亦高壮,简直近似木本。我对这种孙二娘似的海棠不大感兴趣。我所不忘的秋海棠总是伶仃瘦弱的。我的生母得了肺病,怕“过人”——传染别人,独自卧病,在一座偏房里,我们都叫那间小屋为“小房”。她不让人去看她,我的保姆要抱我去让她看看,她也不同意。因此我对我的母亲毫无印象。她死后,这间“小房”成了堆放她的嫁妆的储藏室,成年锁着。我的继母偶尔打开,取一两件东西,我也跟了进去。“小房”外面有一个小天井,靠墙有一个秋叶形的小花坛,不知道是谁种了两三棵秋海棠,也没有人管它,它在秋天竟也开花。花色苍白,样子很可怜。不论在哪里,我每看到秋海棠,总要想起我的母亲。

    一九九六年中秋

    紫薇

    唐朝人也不是都能认得紫薇花的。《韵语阳秋》卷第十六:“白乐天诗多说别花,如《紫薇花诗》云‘除却微之见应爱,世间少有别花人’……今好事之家,有奇花多矣,所谓别花人,未之见也。鲍溶作《仙檀花诗》寄袁德师侍御,有‘欲求御史更分别’之句,岂谓是邪?”这里所说的“别”是分辨的意思。白居易是能“别”紫薇花的,他写过至少三首关于紫薇的诗。

    《韵语阳秋》云:

    “白乐天作中书舍人,入直西省,对紫薇花而有咏曰:‘绘编阁下文章静,钟鼓楼中刻漏长。独坐黄昏谁是伴,紫薇花对紫薇郎。’

    后又云:‘紫薇花对紫薇翁,名目虽同貌不同,则此花之珍艳可知矣。’爪其本则枝叶俱动,俗谓之‘不耐痒花’。自五月至九月尚烂漫,俗又谓之‘百日红’。唐人赋咏,未有及此二事者。本朝梅圣俞时注意此花。一诗赠韩子华,则曰:‘薄肤痒不胜轻爪,嫩干生宜近禁庐’;一诗赠王景彝,则曰:‘薄薄嫩肤搔鸟爪,离离碎叶剪城霞’,然皆着不耐痒事,而未有及百日红者。胡文恭在西掖前亦有三诗,其一云:‘雅当翻药地,繁极曝衣天’,注云:‘花至七夕犹繁’,似有百日红之意,可见当时此花之盛。省吏相传,咸平中,李昌武自别墅移植于此。晏元献尝作赋题于省中,所谓‘得自羊墅,来从召园,有昔日之绎老,无当时之仲文’是也。”

    对于年轻的读者,需要做一点解释,“紫薇花对紫薇郎”是什么意思。紫薇郎亦作紫微郎,唐代官名,即中书侍郎。《新唐书·百官志二》注:“开元元年,改中书省曰紫薇省,中书令曰紫薇令。”白居易曾为中书侍郎,故自称紫薇郎。中书侍郎是要到宫里值班的,独自坐在办公室里,不免有些寂寞,但是这也不是一般人所能谋得到的差事,诗里又透出几分得意。“紫薇花对紫薇郎”,使人觉得有点罗曼蒂克,其实没有。不过你要是有一点罗曼蒂克的联想,也可以。石涛和尚画过一幅紫薇花,题的就是白居易的这首诗。紫薇颜色很娇,画面很美,更易使人产生这是一首情诗的错觉。

    从《韵语阳秋》的记载,我们可以知道两件事。一是“爪其本则枝叶俱动”。紫薇树干的外皮易脱落,露出里面的“嫩肤”,嫩肤上留下外皮脱落后留下的一片一片的青色和白色的云斑。用指甲搔搔树干的嫩肤,确实是会枝叶俱动的。宋朝人叫它“不耐痒花”,现在很多地方叫它“怕痒痒树”或“痒痒树”。这到底是什么道理,好像没有人解释过。二是花期甚长。这是夏天的花。胡文恭说它“繁极曝衣天”,白居易说它“独占芳菲当夏景,不将颜色托春风”。但是它“花至七夕犹繁”。我甚至在飘着小雪的天气,还看见一棵紫薇依然开着仅有的一穗红花!

    我家的后园有一棵紫薇。这棵紫薇有年头了,主干有茶杯口粗,高过屋檐。一到放暑假,它开起花来,真是“繁”得不得了。紫薇花是六瓣的,但是花瓣皱缩,瓣边还有很多不规则的缺刻,所以根本分不清它是几瓣,只是碎碎叨叨的一球,当中还射出许多花须、花蕊。

    一个枝子上有很多朵花。一棵树上有数不清的枝子。真是乱。乱红成阵。乱成一团。简直像一群幼儿园的孩子放开了又高又脆的小嗓子一起乱嚷嚷。在乱哄哄的繁花之间还有很多赶来凑热闹的黑蜂。这种蜂不是普通的蜜蜂,个儿很大,有指头顶那样大,黑的,就是齐白石爱画的那种。我到现在还叫不出这是什么蜂。这种大黑蜂分量很重。它一落在一朵花上,抱住了花须,这一穗花就叫它压得沉了下来。它起翅飞去,花穗才挣回原处,还得哆嗦两下。

    大黑蜂不像马蜂那样会做窠。它们也不像马蜂一样地群居,是单个生活的。在人家房檐的椽子下面钻一个圆洞,这就是它的家。我常常看见一个大黑蜂飞回来了,一收翅膀,钻进圆洞,就赶紧用一根细细的帐竿竹子捅进圆洞,来回地拧,它就在洞里嗯嗯地叫。我把竹竿一拔,啪的一声,它就掉到了地上。我赶紧把它捉起来,放进一个玻璃瓶里,盖上盖——瓶盖上用洋钉凿了几个窟窿。瓶子里塞了好些紫薇花。大黑蜂没有受伤,它只是摔晕过去了。过了一会,它缓醒过来了,就在花瓣之间乱爬。大黑蜂生命力很强,能活几天。我老幻想它能在瓶里待熟了,放它出去,它再飞回来。可是不知什么时候,它仰面朝天,死了。

    紫薇原产于中国中部和南部。白居易诗云:“浔阳官舍双高树,兴善僧庭一大丛,何似苏州安置处,花堂栏下月明中。”这些都是偏南的地方。但是北方很早就有了,如长安。北京过去也有,但很少(北京人多不识紫薇)。近年北京大量种植,到处都是。街心花园几乎都有。选择这种花木来美化城市环境是很有道理的,因为它花繁盛,颜色多(多为胭脂红,也有紫色和白色的),花期长。但是似乎生长得很慢。密云水库大坝下的通道两侧,隔不远就有一棵紫薇。我每年夏天要到密云开一次会,年年到坝下散步,都看到这些紫薇。看了四年,它们好像还是那样大。

    比起北京雨后春笋一样耸立起来的高楼,北京的花木的生长就显得更慢。因此,对花木要倍加爱惜。

    一九八七年二月二十一日

    泰山片石

    我从泰山归,

    携归一片云,

    开匣忽相视,

    化作雨霖霖。

    泰山很大

    泰即太,太的本字是大,段玉裁以为太是后起的俗字,太字下面的一点是后人加上去的。金文、甲骨文的大字下面如果加上一点,也不成个样子,很容易让人误解,以为是表示人体上的某个器官。

    因此描写泰山是很困难的。它太大了,写起来没有抓挠。三千年来,写泰山的诗里最好的,我以为是诗经的《鲁颂》:“泰山岩岩,鲁邦所詹。”“岩岩”究竟是一种什么感觉,很难捉摸,但是登上泰山,似乎可以体会到泰山是有那么一股劲儿。詹即瞻。说是在鲁国,不论在哪里,抬起头来就能看到泰山。这是写实,然而写出了一个大境界。汉武帝登泰山封禅,对泰山简直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只好发出一连串的感叹:“高矣!极矣!大矣!特矣!壮矣!赫矣!感矣!”完全没说出个所以然。这倒也是一种办法,人到了超经验的景色之前,往往找不到合适的语言,就只好狗一样地乱叫。杜甫诗《望岳》,自是绝唱,“岱宗夫何如?齐鲁青未了。”一句话就把泰山概括了。杜甫真是一个深受儒家思想影响的伟大的现实主义者,这一句诗表现了他对祖国山河无比的忠悃。相比之下,李白的“天门一长啸,万里清风来”,就有点洒狗血,李白写了很多好诗,很有气势,但有时底气不足,便只好洒狗血,装疯。他写泰山的几首诗都让人有底气不足之感。杜甫的诗当然受了《鲁颂》的影响,“齐鲁青未了”,当自“鲁邦所詹”出。张岱说:“泰山元气浑厚,绝不以玲珑小巧示人。”这话是说得对的。大概写泰山。只能从宏观处着笔。郦道元写三峡可以取法,柳宗元的《永州八记》刻琢精深,以其法写泰山即不大适用。

    写风景,是和个人气质有关的。徐志摩写泰山日出,用了那么多华丽鲜明的颜色,真是“浓得化不开”。但我有点怀疑,这是写泰山日出,还是写徐志摩自己?我想周作人就不会这样写。周作人大概根本不会去写日出。

    我是写不了泰山的,因为泰山太大。我对泰山不能认同。我对一切伟大的东西总有点格格不入。我十年间两登泰山,可谓了不相干。泰山既不能进入我的内部,我也不能外化为泰山。山自山,我自我,不能达到物我同一,山即是我,我即是山。泰山是强者之山,我自以为这个提法很合适,我不是强者,不论是登山还是处世。我是生长在水边的人,一个平常的、平和的人。我已经过了七十岁,对于高山,只好仰止。我是个安于竹篱茅舍、小桥流水的人。以惯写小桥流水之笔而写高大雄奇之山,殆矣。人贵有自知之明,不要“小鸡吃绿豆——强努。”

    同样,我对一切伟大的人物也只能以常人视之。泰山的出名,一半由于封禅。封禅史上最突出的两个人物是秦皇、汉武。唐玄宗作《纪泰山铭》,文词华缛而空洞无物。宋真宗更是个沐猴而冠的小丑。对于秦始皇,我对他统一中国的丰功,不大感兴趣。他是不是“千古一帝”,与我无关。我只从人的角度来看他,对他的“蜂目豺声”印象很深。我认为汉武帝是个极不正常的人,是个妄想型精神病患者,一个变态心理的难得的标本。这两位大人物的封禅,可以说是他们的人格的夸大。看起来这两位伟大人物的封禅的实际效果都不怎么样,秦始皇上山,上了一半,遇到暴风雨,吓得退下来了。按照秦始皇的性格,暴风雨算什么呢?他横下心来,是可以不顾一切地上到山顶的。然而他害怕了,退下来了。于此可以看出,伟大人物也有虚弱的一面。汉武帝要封禅,召集群臣讨论封禅的制度。因无旧典可循,大家七嘴八舌瞎说一气。汉武帝恼了,自己规定了照祭东皇太乙的仪式,上山了。却谁也不让同去,只带了霍去病的儿子一个人。霍去病的儿子不久即得暴病而死。他的死因很可疑,于是汉武帝究竟在山顶上鼓捣了什么名堂,谁也不知道。封禅是大典,为什么要这样保密?看来汉武帝心里也有鬼,很怕他的那一套名堂不灵验,为人所讥。

    但是,又一次登了泰山,看了秦刻石和无字碑(无字碑是一个了不起的杰作),在乱云密雾中坐下来,冷静地想想,我的心态比较透亮了。我承认泰山很雄伟,尽管我和它不能水乳交融,打成一片;承认伟大的人物确实是伟大的,尽管他们所做的许多事不近人情。他们是人里头的强者,这是毫无办法的事。在山上呆了七天,我对名山大川,伟大人物的偏激情绪有所平息。

    同时我也更清楚地认识到我的微小,我的平常,更进一步安于微小,安于平常。

    这是我在泰山受到的一次教育。

    从某个意义上说,泰山是一面镜子,照出每个人的价值。

    泰山石刻

    第一次看见经石峪字,是在昆明一个旧家,一副四言的集字对联,厚纸浓墨,是较早的拓本。百年老屋,光线晦暗,而字字神气俱足,不能忘。

    经石峪在泰山中路的岔道上。这地方的地形很奇怪,在崇山峻岭之中,怎么会出现一片一亩大的基本平整的石坪呢?泰山石为花岗岩,多为青色,而这片石坪的颜色是姜黄的。四周都没有这样的石头,很奇怪。是一个什么人发现了这片石坪,并且想起在石坪上刻下一部《金刚经》呢?经字大径一尺半。摩崖大字,一般都是刻在直立的石崖上,这是刻在平铺的石坪上的,很少见。这样的字体,他处也极少见。

    经石峪的时代,众说纷纭。说这是从隶书过渡到楷书之间的字体,则多数人都无异议。

    有人以为经石峪与瘗鹤铭的时代差不多,是有见地的。经石峪保存较多隶书笔意,但无蚕头雁尾,笔圆而体稍扁,可以上接石门铭,但不似石门铭的放肆。有人说经石峪和瘗鹤铭都是王羲之写的,似无据,王羲之书多以偏侧取势。经石峪不也。瘗鹤铭结体稍长,用笔瘦劲,秀气扑人,说这近似二王书,还有几分道理(我以为应早于王羲之)。书法自晋唐以后,都贵瘦硬。杜甫诗“书贵瘦硬方通神”,是一时风气。经石峪字颇肥重,但是骨在肉中,肥而不痴,笔笔送到,而不板滞。假如用一个字评经石峪字,曰:稳。这是一个心平而志坚的学佛的人所写的字。这不是废话么,《金刚经》还能是不学佛的人写的?不,经字有佛性。

    这样的字和泰山才相称。刻在他处,无此效果。十年前,我在经石峪呆了好大一会,觉得两天的疲劳,看了经石峪,也就值了。“经石峪”是“泰山”不可分离的一部分。泰山即使没有别的东西,没有碧霞元君祠,没有南天门,只有一个经石峪,也还是值得来看看的。

    我很希望有人能拓印一份经石峪字的全文(得用好多张纸拼起来),在北京陈列起来,即便专为它盖一个大房子,也不为过。

    名山之中,石刻最多也最好的,似为泰山。大观峰真是大观,那么多块摩崖大字,大都写得很好,这好像是摩崖大字大赛,哪一块都不寒碜,这块地场(这是山东话)也选得好。石岩壁立,上无遮盖,而石壁前有一片空地,看字的人可以在一个距离之外看,收其全貌,不必像壁虎似的趴在石壁上。其他各处的摩崖石碑的字也都写得不错。摩崖字多是真书,体兼颜柳,是得这样,才压得住(蔡襄平日写行草,鼓山的大字题名却是真书。董其昌字甚飘逸,但写大字则用颜体)。看大字碑刻题名,很多都是山东巡抚。大概到山东来当巡抚,先得练好大字。

    有些摩崖石刻,是当代人手笔。较之前人,不逮也。有的字甚至明显地看得出是用铅笔或圆珠笔写在纸上放大的。是乌可哉。

    很奇怪,泰山上竟没有一块韩复榘写的碑。这位老兄在山东待了那么久,为什么不想到泰山来留下一点字迹?看来他有点自知之明。

    韩复榘在他的任内曾大修过泰山一次,竣工后,电令泰山各处:

    “嗣后除奉令准刊外,无论何人不准题字、题诗。”我准备投他一票。随便刻字,实在是糟蹋了泰山。

    担山人

    我在泰山遇了一点险,在由天街到神憩宾馆的石级上,叫一个担山人的扁担的铁尖在右眼角划了一下,当时出了血。这位担山人从我的后边走上来,在我身边换肩。担山人说:“你注意一点。”话倒是挺和气,不过有点岂有此理,他在我后面,倒是我不注意!我看他担着重担,没有说什么(我能说什么呢?揪住他不放?这种事我还做不出来)。这个担山人年纪比较轻,担山、做人,都还少点经验。他担了四块正方形的水泥砖,一头两块(为什么不把原材料运到山上,在山上做砖,要这样一趟一趟担?)我看了别的担山人,担什么的都有。有担啤酒的,不用筐箱,啤酒瓶直立着,缚紧了,两层。一担也就是担个五六十瓶吧。我们在山上喝啤酒,有时开了一瓶,没喝完,就扔下了,往后可不能这样,这瓶酒来之不易。

    泰山担山人有个特别处,担物不用绳系,直接结缚在扁担两头。

    这样重心就很高,有什么好处?大概因为用绳系,爬山级时易于碰腿。听泰山管理处的路宗元同志说,担山人一般能担一百四五十斤,多的能担一百八。他们走得不快,一步一步,脚脚落在实处,很稳,呼吸调得很匀,不出粗气。冯玉祥诗《上山的挑夫》说担山人“腿酸气喘,汗如雨滴”,要是这样,那算什么担山的呢?

    泰山担山人的扁担较他处为长,当中宽厚,两头稍翘,一头有铁尖(这种带有铁尖的扁担湖南也有,谓之钎担)。扁担作紫黑色,不知是什么木料,看起来很结实,又有绵性,既能承重,也不压肩。

    我的那点轻伤不算什么。到了宾馆,血就止了。大夫用酒精擦了擦,晚上来看看,说:“没有感染。”(我还真有点怕万一感染了破伤风什么的)又说:“你扎的那个地方可不好!如果再往下一点,扎得深一点……”“那就麻烦了!”

    扇子崖下

    泰山散文笔会的作家去登扇子崖。我和斤澜没有上去。叶梦为了陪我们,上了一截又下来了。路宗元同志叫我们在下面随便走走,等登山的人下来。

    这也是一个景区,竹林寺风景管理区,但竹林寺只存其名,寺已不存在。这里属泰山西路,不是登山的正路,游人很少。除了特意来登扇子崖的,几乎没有人来。这不大像风景区,倒像山里的一个村子。稍远处有农家。地里种着地瓜(即白薯)。一个树林里有近百只羊。

    一色是黑山羊。泰山的山羊和别处不大一样,毛色浓黑,眼圈和嘴头是棕黄色的——别处的黑山羊眼、嘴都是浅灰色。这些羊分散在石块上,或立或卧,都一动不动,只有嘴不停地磨动,在倒嚼。这些羊的样子很“古”。有一个小庙。叫无极庙。庙外有老妇人卖汽水。无极庙极小。正殿上塑着无极娘娘,两旁配殿一边塑送生娘娘,一边塑眼光娘娘,比碧霞元君祠简陋。中国人不知道为什么对眼光娘娘那样重视,很多庙里都有,是中国害眼的特多?无极庙小,没人来,亦无主持僧道,庭中有树两株,石凳一,很安静。在石凳上坐坐,舒服得很。出门时问卖汽水的老妇人:“有人买汽水么?”答曰:“有!”

    出无极庙,沿山路徐行。路也有点起伏,石级崎岖处得由叶梦扶我一把,但基本上是平缓的。半山有石亭,在亭外坐下,眺望近处的长寿桥,远处的黑龙潭,如王旭《西溪》诗所说“一川烟景合,三面画屏开”,很美。许安仁《游泰山竹林》诗云:“客来总说游山好,不道山僧却厌山”,在游山诗中别开生面。我在泰山,虽不到“厌山”的程度,但连日上上下下,不免疲乏,能于雄、伟、奇、险之外得一幽境偷闲半日,也是很好的休息。

    薄暮,登山诸公下来,全都累得够呛,我与斤澜皆深以不登扇子崖为得计。

    临走时,卖汽水的老妇人已经走了,无极庙的门开着。

    回来翻翻资料,无极庙的来历原来是这样:一九二五年张宗昌督鲁时,兖州镇守使张培荣封其夫人为“无极真人”,并在竹林寺旧址建无极庙,不禁失笑。一个镇守使竟然“封”自己的老婆为“真人”,亦是怪事。这种事大概只有张宗昌的部下才干得出来。

    中溪宾馆

    中溪宾馆在中天门,一径通幽,两层楼客房,安安静静。楼外有个长长的庭院,种着小灌木,豆板黄杨、小叶冬青、日本枫。庭院两端有一石造方亭,突出于山岩之外,下临虚谷,不安四壁,亭中有桌凳。坐在亭子里,觉山色皆来相就,用四川话说,真是“安逸”。

    伙食很好,餐餐有野菜吃。十年前我到泰山,就吃过野菜,但不如这次多。泰山可吃的野菜有一百多种,主要的有三十一种。野菜不外是两种吃法,一是开水焯后凉拌,一是裹了蛋清面糊油炸。我们这次吃过的野菜有这些:

    灰菜(亦名雪里青,略焯,凉拌。亦可炒食,或裹面蒸食)野苋菜(凉拌或炒)

    马齿苋(凉拌或炒)

    蕨菜(即藜,焯后凉拌)

    黄花菜(泰山顶上的黄花菜淡黄色,与他处金黄者不同,瓣亦较厚而嫩,甚香。凉拌或炒,亦可做汤)

    藿香(即做藿香正气丸的藿香。山东人读“藿”音如“河”,初不知“河香”为何物,上桌后方知是一味中药。藿香叶裹面油炸)

    薄荷(野生者。油炸,入口不凉,细嚼后有薄荷香味)

    紫苏(本地叫苏叶)

    椿叶(香椿已经无嫩芽,但其叶仍可炸食)

    木槿花(整朵油炸,炸出后花形不变,一朵一朵开在瓷盘里。吃起来只是酥脆,亦无特殊味道,好玩而已)

    宾馆经理朱正伦把野菜移栽在食堂外面的空地上,要吃,由炊事员现采,故皆极新鲜。朱经理说港台客人对中溪宾馆的野菜宴非常感兴趣。那是,香港咋能吃到野菜呢!

    宾馆的服务员都是小姑娘。对人很亲切,没有星级宾馆的服务员那样过多的职业性的礼貌。她们对“散文笔会”的十八位作家的底细大体都摸清了。一个叫米峰的姑娘戴一副眼镜,我戏称她为学者型的服务员。她拿了一本《蒲桥集》来让我签名,说是今年一月在泰安买的,说她最喜欢《昆明的雨》那几篇,说没想到我会来,看到了我,真高兴。我在扉页上签了名,并写了几句话。

    山中七日,除了在山顶的神憩宾馆住过一晚上外,六天都住在中溪宾馆。早晨出发,薄暮归来。人真是怪,宾馆,宾馆耳,但踏进大门,即觉得是回家了。

    我问朱正伦同志,这地方为什么叫中溪,他指指对面的山头,说山上有一条溪水,是泰山的主溪,因为在泰山之中,故名中溪。听人说,泰山山有多高,水有多高,信然。

    写了两个晚上的字。为中溪宾馆写了一幅四尺横幅:溪流崇岭上,人在乱云中。

    临走,宾馆人员全体出动,一直把我们送下山坡上汽车。桑下三宿,未免有情。再来泰山,我还住中溪。

    泰山云雾

    宿中溪宾馆第二天,我起得很早,推开客房楼门,到院里一看,大雾。雾在峰谷间缓缓移动,忽浓忽淡。远近诸山皆作浅黛。忽隐忽现。早饭后,雾渐散,群山皆如新沐。

    登玉皇顶,下来,到探海石旁,不由常路,转到后山。后山小路狭窄,未经斫治,有些地方仅能容足,颇险。我四月间在云南曾崴过一次脚,因有旧伤,所以格外小心。但是后山很值得一看。山皆壁立,直上直下,岩块皆数丈,笔致粗豪,如大斧劈。忽然起了大雾,回头看玉皇顶,完全没有了,只闻鸟啼。从鸟声中知道所从来的山岭松林的方位,知道就在不远处。然而极目所见,但浓雾而已。

    宿神憩宾馆,晚上,和张抗抗出宾馆大门看看,只见白茫茫一片,不辨为云为雾。想到天街走走,服务员劝我们不要去,危险,只好伏在石栏上看看。云雾那样浓,似乎扔一个鸡蛋下去也不会沉底。

    老是白茫茫一片,看到什么时候?回去吧。抗抗说她小时候看见云流进屋里,觉得非常神奇。不想我们回去,拉开了玻璃大门,云雾抢在我们前面先进来了,一点不客气,好像谁请了它似的。

    离泰山的那天夜晚,雾特大,开了车灯,能见度只有二尺。司机在泰山开了十年车,是老泰山了。他说外地司机,这天气不敢开车。

    我们就这样云里雾里,糊里糊涂地离开泰山了。

    在车里,我想:泰山那么多的云雾,为什么不种茶?史载:中国的饮茶,始于泰山的灵岩寺,那么,泰山原来是有茶树的。泰山的水那样好(本地人云:泰山有三美,白菜、豆腐、水),以泰山水泡泰山茶,一定很棒。我想向泰山管委会作个建议:试种茶树。也许管委会早已想到了,下次再来泰山,希望能喝到泰山岩茶,或“碧霞新绿”。

    一九九一年七月末,北京

    淡淡秋光

    秋海棠

    我们那里的秋海棠只有一种,矮矮的草本,开浅红色四瓣的花,中辍黄色的花蕊如小绒球。像北京的银星海棠那样硬秆、大叶、繁花的品种是没有的。

    我家小屋外面有一小天井,靠墙有一个秋叶形的小花坛。花坛里开着一丛秋海棠。也没有人管它,它自开自落。我母亲没有给我留下什么记忆。我记得的只有两件事。一件是我父亲陪母亲乘船到淮安去就医,把我带在身边。船篷里挂了好些船家自腌的大头菜(盐腌的,白色,有点像南浔大头菜,不像云南的“黑芥”),我一直记着这大头菜的气味。另一件便是这丛秋海棠。我记住这丛秋海棠的时候,我母亲去世已经有两三年了。我并没有感伤情绪,不过看见这丛秋海棠,总会想到母亲去世前是住在这里的。

    香橼·木瓜·佛手

    我家的“花园”里实在没有多少花。花园里有一座“土山”。这“土山”不知是怎么形成的,是一座长长的隆起的土丘。“山”上只有一棵龙爪槐,旁枝横出,可以倚卧。我常常带了一块带筋的酱牛肉或一块榨菜,半躺在横枝上看小说,读唐诗。“山”的东麓有两棵碧桃,一红一白,春末开花极繁盛。“山”的正面却种了四棵香橼。我不知道我的祖父在开园堆山时为什么要栽了这样几棵树。这玩意就是“橘逾淮南则为枳”的枳(其实这是不对的,橘与枳自是两种)。这是很结实的树。木质坚硬,树皮紧细光滑。叶片经冬不凋,深绿色。

    树枝有硬刺。春天开白色的花。花后结圆球形的果,秋后成熟。香橼不能吃,瓤极酸涩,很香,不过香得不好闻。凡花果之属有香气者,总要带点甜味才好,香橼的香气里却带有苦味。香橼很肯结,树上累累的都是深绿色的果子。香橼算是我家的“特产”,可以摘了送人。

    但似乎不受欢迎。没有什么用处,只好让它自己碧绿地垂在枝头。到了冬天,皮色变黄了,放在盘子里,摆在水仙花旁边,也还有点意思,其时已近春节了。总之,香橼不是什么佳果。

    香橼皮晒干,切片,就是中药里的枳壳。

    花园里有一棵木瓜,不过不大结。我们所玩的木瓜都是从水果摊上买来的。所谓“玩”,就是放在衣口袋里,不时取出来,凑在鼻子跟前闻闻。——那得是较小的,没有人在口袋里揣一个茶叶罐大小的木瓜的。木瓜香味很好闻。屋子里放几个木瓜,一屋子随时都是香的,使人心情恬静。

    我们那里木瓜是不吃的。这东西那么硬,怎么吃呢?华南切为小薄片,制为蜜饯。——厦门人是什么都可以做蜜饯的,加了很多味道奇怪的药料。昆明水果店将木瓜切为大片,泡在大玻璃缸里。有人要买,随时用筷子夹出两片。很嫩,很脆,很香。泡木瓜的水里不知加了什么,否则这木头一样的瓜怎么会变得如此脆嫩呢?中国人从前是吃木瓜的。《东京梦华录》载“木瓜水”,这大概是一种饮料。

    佛手的香味也很好。不过我真不知道一个水果为什么要长得这么奇形怪状!佛手颜色嫩黄可爱。《红楼梦》贾母提到一个蜜蜡佛手,蜜蜡雕为佛手,颜色、质感都近似,设计这件摆设的工匠是个聪明人。蜜蜡不是很珍贵的玉料,但是能够雕成一个佛手那样大的蜜蜡却少见,贾府真是富贵人家。

    佛手、木瓜皆可泡酒。佛手酒微有黄色,木瓜酒却是红色的。

    橡栗

    橡栗即“狙公赋茅”的茅,不知道为什么我们小时候却叫它“茅栗子”。这是“形近而讹”么?不过我小时候根本不认得这个“茅”字。橡即栎。我们也不认得“栎”字,只是叫它“茅栗子树”。我们那里茅栗子树极少,只有西门外小校场的西边有一棵,很大。到了秋天,茅栗子熟了,落在地下,我们就去捡茅栗子玩。茅栗有什么好玩的?形状挺有趣,有一点像一个小坛子,不过底是尖的。皮色浅黄,很光滑。如此而已。我们有时在它的像个小盖子似的蒂部扎一个小窟窿,插进半截火柴棍,成了一个“捻捻转”。用手一捻,它就在桌面上旋转,像一个小陀螺。如此而已。

    小校场是很偏僻的地方,附近没有什么人家。有一回,我和几个女同学去捡茅栗子,天黑下来了,我们忽然有些害怕,就赶紧往城里走。路过一家孤零零的人家门外,门前站着一个岁数不大的人,说:

    “你们要茅栗子么?我家里有!”我们立刻感到:这是个坏人。我们没有搭理他,只是加快了脚步,拼命地走。我是同学里的唯一的男子汉,便像一个勇士似的走在最后。到了城门口,发现这个坏人没有跟上来,才松了一口气。当时的紧张心情,我过了很多年还记得。

    梧桐

    一叶落而知天下秋,梧桐是秋的信使。梧桐叶大,易受风。叶柄甚长,叶柄与树枝连接不很结实,好像是粘上去的。风一吹,树叶极易脱落。立秋那天,梧桐树本来好好的,碧绿碧绿,忽然一阵小风,欻的一声,飘下一片叶子,无事的诗人吃了一惊:啊!秋天了!其实只是桐叶易落,并不是对于时序有特别敏感的“物性”。梧桐落叶早,但不是很快就落尽。《唐明皇秋夜梧桐雨》证明秋后梧桐还是有叶子的,否则雨落在光秃秃的枝干上,不会发出使多情的皇帝伤感的声音。据我的印象,梧桐大批地落叶,已是深秋,树叶已干,梧桐籽已熟。往往是一夜大风,第二天起来一看,满地桐叶,树上一片也不剩了。

    梧桐籽炒食极香,极酥脆,只是太小了。

    我的小学校园中有几棵大梧桐,大风之后,我们就争着捡梧桐叶。我们要的不是叶片,而是叶柄。梧桐叶柄末端稍稍鼓起,如一小马蹄。这个小马蹄纤维很粗,可以磨墨。所谓“磨墨”,其实是在砚台上注了水,用粗纤维的叶柄来回磨蹭,把砚台上干硬的宿墨磨化了,可以写字了而已。不过我们都很喜欢用梧桐叶柄来磨墨,好像这样磨出的墨写出字来特别的好。一到梧桐落叶那几天,我们的书包里都有许多梧桐叶柄,好像这是什么宝贝。对于这样毫不值钱的东西的珍视,是可以不当一回事的么?不啊!这里凝聚着我们对于时序的感情。这是“俺们的秋天”。

    一九八八年十一月九日

    冬天

    天冷了,堂屋里上了槅子。槅子,是春暖时卸下来的,一直在厢屋里放着。现在,搬出来,刷洗干净了,换了新的粉连纸,雪白的纸。上了槅子,显得严紧,安适,好像生活中多了一层保护。家人闲坐,灯火可亲。

    床上拆了帐子,铺了稻草。洗帐子要捡一个晴朗的好天,当天就晒干。夏布的帐子,晾在院子里,夏天离得远了。稻草装在一个布套里,粗布的,和床一般大。铺了稻草,暄腾腾的,暖和,而且有稻草的香味,使人有幸福感。

    不过也还是冷的。南方的冬天比北方难受,屋里不升火。晚上脱了棉衣,钻进冰凉的被窝里,早起,穿上冰凉的棉袄棉裤,真冷。

    放了寒假,就可以睡懒觉。棉衣在铜炉子上烘过了,起来就不是很困难了。尤其是,棉鞋烘得热热的,穿进去真是舒服。

    我们那里生烧煤的铁火炉的人家很少。一般取暖,只是铜炉子,脚炉和手炉。脚炉是黄铜的,有多眼的盖。里面烧的是粗糠。粗糠装满,铲上几铲没有烧透的芦柴火(我们那里烧芦苇,叫作“芦柴”)的红灰盖在上面。粗糠引着了,冒一阵烟,不一会,烟尽了,就可以盖上炉盖。粗糠慢慢延烧,可以经很久。老太太们离不开它。闲来无事,抹抹纸牌,每个老太太脚下都有一个脚炉。脚炉里粗糠太实了,空气不够,火力渐微,就要用“拨火板”沿炉边挖两下,把粗糠拨松,火就旺了。脚炉暖人。脚不冷则周身不冷。焦糠的气味也很好闻。仿日本俳句,可以作一首诗:“冬天,脚炉焦糠的香。”手炉较脚炉小,大都是白铜的,讲究的是银制的。炉盖不是一个一个圆窟窿,大都是镂空的松竹梅花图案。手炉有极小的,中置炭墼(煤炭研为细末,略加蜜,筑成饼状),以纸媒头引着。一个炭墼能经一天。

    冬天吃的菜,有乌青菜、冻豆腐、咸菜汤。乌青菜塌棵,平贴地面,江南谓之“塌苦菜”,此菜味微苦。我的祖母在后园辟小片地,种乌青菜,经霜,菜叶边缘作紫红色,味道苦中泛甜。乌青菜与“蟹油”同煮,滋味难比。“蟹油”是以大螃蟹煮熟剔肉,加猪油“炼”

    成的,放在大海碗里,凝成蟹冻,久贮不坏,可吃一冬。豆腐冻后,不知道为什么是蜂窝状。化开,切小块,与鲜肉、牛肉、海米或咸菜同煮,无不佳。冻豆腐宜放辣椒、青蒜。我们那里过去没有北方的大白菜,只有“青菜”。大白菜是从山东运来的,美其名曰“黄芽菜”,很贵。“青菜”似油菜而大,高二尺,是一年四季都有的,家家都吃的菜。咸菜即是用青菜腌的。阴天下雪,喝咸菜汤。

    冬天的游戏:踢毽子,抓子儿,下“逍遥”。“逍遥”是在一张正方的白纸上,木版印出螺旋的双道,两道之间印出八仙、马、兔子、鲤鱼、虾……每样都是两个,错落排列,不依次序。玩的时候各执铜钱或象棋子为子儿,掷骰子,如果骰子是五点,自“起马”处数起,向前走五步,是兔子,则可向内圈寻找另一个兔子,以子儿押在上面。下一轮开始,自里圈兔子处数起,如是六点,进六步,也许是铁拐李,就寻另一个铁拐李,把子儿押在那个铁拐李上。如果数至里圈的什么图上,则到外圈去找,退回来。点数够了,子儿能进终点(终点是一座宫殿式的房子,不知是月宫还是龙门),就算赢了。次后进入的为“二家”、“三家”。“逍遥”两个人玩也可以,三个四个人玩也可以。不知道为什么叫作“逍遥”。

    早起一睁眼,窗户纸上亮晃晃的,下雪了!雪天,到后园去折腊梅花、天竺果。明黄色的腊梅、鲜红的天竺果,白雪,生意盎然。腊梅开得很长,天竺果尤为耐久,插在胆瓶里,可经半个月。

    舂粉子。有一家邻居,有一架碓。这架碓平常不大有人用,只在冬天由附近的一二十家轮流借用。碓屋很小,除了一架碓,只有一些筛子、箩。踩碓很好玩,用脚一踏,吱扭一声,碓嘴扬了起来,嘭的一声,落在碓窝里。粉子舂好了,可以蒸糕,做“年烧饼”(糯米粉为蒂,包豆沙白糖,作为饼,在锅里烙熟),搓圆子(即汤团)。舂粉子,就快过年了。

    一九八八年十二月二十二日

    礼拜天的早晨

    洗澡实在是很舒服的事。是最舒服的事。有什么享受比它更完满,更丰盛,更精致的?——没有。酒、水果、运动、谈话、打猎,——打猎不知道怎么样,我没有打过猎……没有。没有比“浴”

    更美的字了,多好啊,这么懒洋洋地躺着,把身体交给了水,又厚又温柔,一朵星云浮在火气里。——我什么时候来的?我已经躺了多少时候?——今天是礼拜天!我们整天匆匆忙忙的干什么呢?有什么了不得的事情非做不可呢?——记住送衣服去洗!再不洗不行了,这是最后一件衬衫。今天邮局关得早,我得去寄信。现在——表在口袋里,一定还不到八点罢。邮局四点才关。可是时间不知道怎么就过去了。“吃饭的时候”……“洗脸的时候”……从哪里过去了?——不,今天是礼拜天,杨柳、鸽子、教堂的钟声,教堂的钟声一点也不感动我,我很麻木,没有办法!——今天早晨我看见一棵凤仙花。我还是什么时候看见凤仙花的?凤仙花感动我。早安,凤仙花!澡盆里抽烟总不大方便。烟顶容易沾水,碰一碰就潮了。最严重的失望!把一个人的烟卷浇上水是最残忍的事。很好,我的烟都很好,齐臻臻地排在盒子里,挺直,饱满,有样子。劄,劄,劄,抽出来一支,——舒服!……水是可怕的,不可抵抗,妖法,我沉下去,散开来,融化了。啊——现在只有我的头还没有湿透,里头有许多空隙,可是与我的身体不相属,有点畸零,于是很重。我的身体呢?我的身体已经离得我很遥远了,渺茫了,一个渺茫的记忆,害过脑膜炎抽空了脊髓的痴人的,又固执又空洞。一个空壳子,枯索而生硬,没有汁水,只是一个概念了。我睡了,睡着了,垂着头,来不及说一句话。

    我的耳朵底子有点痒,啊呀痒,痒得我不由自主地一摇头。水摇在我的身体里顶秘奥的地方。是水,是——一只知了叫起来,在那棵大树上(槐树,太阳映得叶子一半透明了),在凤仙花上,在我的耳朵里叫起来。无限的一分钟过去了。今天是礼拜天。可怜虫亦可以休矣,都秋天了。邮局四点关门。我好像很高兴,很有精神,很新鲜。

    是的,虽然我似乎还不大真实。可是我得从水里走出来了。我走出来,走出来了。我的音乐呢?我的音乐还没有凝结。我不等了。

    可是我站在我睡着的身上拧毛巾的时候我完全在另一个世界里了。我不知道今天怎么带上两条毛巾,我把两条毛巾裹在一起拧,毛巾很大。

    你有过?……一定有过!我们都是那么大起来的,都曾经拧不动毛巾过。那该是几岁上?你的母亲呢?你母亲留给你一些什么记忆?

    祝福你有好母亲。我没有,我很小就没有母亲。可是我觉得别人给我们洗脸举动都很粗暴。也许母亲不同,母亲的温柔不尽且无边。除了为了虚荣心,很少小孩子不怕洗脸的。不是怕洗脸,怕唤起遗忘的惨切经验,推翻了推翻过的对于人生的最初的认识。无法推翻的呀,多么可悲的认识。每一个小孩子都是真正的厌世家。只有接受不断的现实之后他们才活得下来。我们打一开头就没有被当作一回事,于是我们只有坚强,而我们知道我们的武器是沉默。一边我们本着我们的人生观,我们恨着,一边尽让粗蠢的、野蛮的、没有教养的手在我们脸上蹂躏,把我们的鼻子搓来搓去,挖我们的鼻孔,掏我们的耳朵,在我们的皮肤上发泄他们一生的积怨,我们的颌骨在瓷盆边上不停地敲击,我们的脖子拼命伸出去,伸得酸得像一把咸菜,可是我们不说话。喔,祝福你们有好母亲,我没有,我给从来不给我洗脸的人一毫感激。我高兴我没有装假。是的,我是属于那种又柔弱又倔强的性情的。在胰子水辣着我的眼睛,剧烈的摩擦之后,皮肤紧张而兴奋的时候我有一种英雄式的复仇意识,准备什么都咽在肚里,于是,末了,总有一天,手巾往脸盆里一掼:“你自己洗!”

    我看到那个老式的硬木洗脸桌子。形制安排得不大调和。经过这么些时候的折冲,究竟错误在哪一方面已经看不出来了,只是看上去未免僵窘。后面伸起来一个屏架,似乎本是配更大一号的桌子的。几根小圆柱子支住繁重的雕饰。松鼠葡萄。我永远忘不了松鼠的太尖的嘴,身上粗略的几笔象征的毛,一个厚重的尾巴。右边的一只,一个代表。每天早晨我都看它一次。葡萄总是十粒一串,排列是四,三,二,一。每粒一样大。我清清楚楚记得那张桌子的木质,那些纹理,只要远远地让我看到不拘哪里一角我就知道。有时太阳从镂空的地方透过来,斜落在地板上,被来往的人体截断,在那个白地印蓝花的窗帘拉起来的时候。我记得那个厚磁的肥皂缸,不上釉的牙口摩擦的声音;那些小抽屉上的铜叶瓣,时常“的的的”自己敲出声音,地板有点松了;那个嵌在屏架上头的椭圆形大镜子,除了一块走了水银的灰红色云瘢之外什么都看不见。太高了,只照见天花板。——有时爬在凳子上,我们从里头看见这间屋子的某部分的一个特写。我仿佛又在那个坚实、平板,充满了不必要的家具的大房间里了。我在里头住了好些年,一直到我搬到学校的宿舍里去寄宿。……有一张老式的“玻璃灯”挂在天花板上。周围垂下一圈坠子,非常之高贵的颜色。琥珀色的、玫瑰红的、天蓝的、透明的。——透明也是一种颜色。蓝色很深,总是最先看到。所以我有时说及那张灯只说“垂着蓝色的玻璃坠子,”而我不觉得少说了什么。明澈,——虽然落上不少灰尘了,含蓄,不动。是的,从来没有一个时候现出一点不同的样子。有一天会被移走么?——喔,完全不可想象的事。就是这么永远的寂然的结挂在那个老地方,深藏,固定,在我童年生活过来的朦胧的房屋之中。——从来没有点过。

    我想到那些木格窗子了,想到窗子外的青灰墙,墙上的漏痕,青苔气味,那些未经一点剧烈的伤残,完全天然的销蚀的青灰,露着非常的古厚和不可挽救的衰索之气。我想起下雨之前。想起游丝无力的飘转。想起……可是我一定得穿衣服了。我有点腻。——我喜欢我的这件衬衫。太阳照在我的手上,好干净。今天似乎一切都会不错的样子。礼拜天?我从心里欢呼出来。我不是很快乐么?是的,在我拧手巾的时候我就知道我很快乐。我想到邮局门前的又安静又热闹的空气,非常舒服的空气,生活——而抽一根烟的欲望立刻湮没了我,像潮水湮没了沙滩。我笑了。

    一九四八年九月

    初识楠溪江

    楠溪江在浙江温州永嘉县。永嘉的出名是因为谢灵运。谢灵运曾为永嘉太守,于永嘉山水,游历殆遍。谢灵运是中国山水诗的鼻祖,那么永嘉可以说是山水诗的摇篮,永嘉山水之美可以想见。永嘉山水之美在楠溪江。然而世人知永嘉,知楠溪江者甚少。楠溪江一九八八年经国务院批准为国家级风景名胜区。全国列入国家级风景区者共四十二处,楠溪江是其中之一。然而楠溪江之名犹不彰,养在深闺人未识。

    我们应温州市、永嘉县之邀,到永嘉去了一趟。游楠溪江,实只三天。匆匆半面,很难得其仿佛。但是我可以负责地向全世界宣告:

    楠溪江是很美的。

    九级瀑

    九级瀑在大若岩景区。大若岩旧写作大箬岩,“箬”不知道什么时候省写成“若”,我觉得还是恢复原字为好,何必省去不多的笔画呢。箬是矮棵的竹子,叶片甚大,可以包粽子,衬斗笠。我在井冈山看到过这种箬竹,很好看的。即名为大箬岩,可以有意识地多种一点这种竹子。

    九级瀑不像黄果树和镜泊湖瀑布,以其雄壮宏伟摄人心魄;不像大龙湫一样因为飞流直下三千尺而使人目眩。九级瀑之奇在瀑有九级。我在云南腾冲看过“三跌水”,瀑水三叠,已经叹为观止。像这样九级瀑布,实为平生所未见。九级瀑不是一瀑九级,是九条瀑布。

    九瀑源流,当是一脉,但是一瀑一形,一瀑一景,段落分明,自成首尾。在二三公里、一二小时的游程中,能连续看到九瀑,全世界大概再也找不出来。

    九级瀑景点还没有定名。导游的同志希望作家起个名字,永嘉籍作家陈惠方征求我的意见,我想了想,说:“就叫‘九叠飞漈’吧。”本地人把瀑布叫做“漈”字,一般字典上没有,但是朱自清先生的《白水漈》一文中已经用过这个字。用“漈”,有点地方特点。

    温州籍作家林斤澜稍一沉吟,说:“挺好。”有人提出为每个漈取个名字,我和斤澜商量了一下,觉得以漈形取名,把游客的想象框死了,不如就照本地习惯,叫做“一漈”、“二漈”、“三漈”……斤澜深以为然。下山吃饭的时候,旁边的桌上已经摆好了宣纸笔墨,叫把这四个字写下来。横竖各写了一条。

    作九漈歌:

    漈水来天上,

    依山为九叠。

    源流一脉通,

    风景各异域。

    或如匹练垂,

    万古流日夕。

    或分如燕尾,

    左右各一撇。

    或轻如雾毂,

    随风自摇曳。

    或泻入深潭,

    潭水湛然碧。

    或落石坝上,

    渹然喷玉屑。

    或藏岩隙中,

    窗如云中月。

    信哉永嘉美,

    九漈皆奇绝。

    出九级瀑,右折,为陶公洞,传是陶弘景隐居着书处。

    陶弘景是中国道教史上的一个重要人物。他的思想很复杂,其源出于老庄,又受葛洪的神仙道教影响。他本是读书人,是儒家,做过官,仕齐拜左卫殿中将军,入梁,隐居不仕。他又吸取了佛教的某些观点。从他身上可以看出儒、释、道思想的互相渗透。他是药物学家,所着《本草经集注》收药物七百三十种。他是书法家,擅长草隶行书。他还是个诗人。他的《诏问山中何所有》是中国诗歌史上杰出的名篇:

    山中何所有?

    岭上多白云。

    只可自怡悦,

    不堪持赠君。

    这四句诗毫无齐梁诗的绮靡习气,实开初唐五言绝句的先河,一个人一生留下这样四句诗,也就可以不朽了。

    陶公洞是个可以引人低徊向往的地方。陶弘景是值得纪念的人物,陶公洞内部应该收拾得更像样一些。现在洞里的情形实在不大好,有点乌烟瘴气。

    永恒的船桅

    石桅岩在鹤盛乡下岙村北。

    下汽车,沿卵石路往下,上船。水不深,很平静,很清,而颜色绿如碧玉。夹岸皆削壁,回环曲折。群峰倒影映入水中,毫发不爽。船行影上,倒影稍稍晃动。船过后,即又平静无痕。是为“小三峡”。有人以为“小三峡”这个名字不好,叫做“小三峡”的地方太多了,而且也不像三峡。提出改一个名字。中国的“小三峡”确实不少,都不怎么像。“小三峡”嘛,哪能跟三峡一样呢,有那么一点三峡的意思就行了。一定要改一个名字,可以叫做“三峡小样”。但我看可以不必费那个事。“小三峡”,挺好,大家已经叫惯了。

    小三峡两边山上树木葱茏,无隙处。偶见红树,鲜红鲜红,不是枫树,也不是乌桕,问问本地人,说这是野漆树。

    我们坐的船,轻轻巧巧,一头尖翘。问林斤澜:“这也是舴艋舟么?”斤澜说:“也算。”幼年读李清照词:“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以为“舴艋”只是个比喻。斤澜小说中也提到舴艋舟,我以为是承袭了李清照的词句。没想到这是个实体,永嘉把这种船就叫做舴艋舟。一般的舴艋舟比我们所坐的要小得多,只能容三四人(我们的船能坐二十人),样子很像蚱蜢。永嘉人所说的蚱蜢是尖头,绿色鞘翅,鞘翅下有桃红色膜翅的那一种,北京人把这种蚱蜢叫做“挂大扁儿”。我以为可以选一处舴艋舟较多的水边立一块不很大的石碑,把李清照的这首《武陵春》刻在上面(李清照曾流寓温州,可能到过永嘉)。字最好请一个女书法家来写,能填词的更好。

    出小三峡,走一段卵石纵横的路(实是在卵石滩上踏出一条似有若无的路),又遇一片水,渡水至岸,有钢梯,蹑梯而上,至水仙洞。稍憩,出洞沿石级至峰顶。峰顶有野树一株,向内欹偃,极似盆景。树干不粗,而甚遒劲,树根深深扎进岩石中,真可谓“咬定青山”。迈过这棵大盆景,抚树一望,对面诸峰,争先恐后,奔奔沓沓,皆来相就。

    首当其冲的山峰,状如巨兽,曰“麒麟送子”。或以为“麒麟送子”名不雅驯,拟改之为“驼峰”,以其形状更像一头奔跑而来的骆驼,我觉得也不必,天下山峰似骆驼而名为驼峰者多矣。山名与其求其形似,不如求其神似。“麒麟送子”好处在一“送”字。

    沿石级而下,复至水仙洞略坐,洞不很大,可容二三十人。洞之末端渐狭小,有一个歪歪斜斜的铁烛架,算是敬奉水仙之处了。

    据传,水仙是一少女,生前为人施药治病,后仙去,乡人为纪念她,名此洞曰水仙洞。水仙洞不在水边,却在山顶。既在山顶,仍叫水仙。这是很有意思的。

    我建议把水仙洞稍稍整治一下,在洞之末端凿出一个拱顶的小龛,内供水仙像。水仙像可向福建德化订制,白瓷,如“滴水观音”

    瓷像那样,形貌亦可略似观音,亦可持瓶滴水,但宜风鬟雾鬓,萧萧飒飒,不似观音那样庄肃。像不必大,二三尺即可。

    作《水仙洞歌》:

    往寻水仙洞。

    却在山之巅。

    想是仙人慕虚静,

    幽居不欲近人寰。

    朝出白云漫浩浩,

    暮归星月已皎然。

    不识仙人真面目,

    只闻轻唱秋水篇。

    在水仙洞口待渡(船工回家吃饭去了),至对岸,稍左,即石桅岩。“石”与“桅”本不相干,但据说多年来就是这样叫的,是老百姓起的名字,起名字的百姓,有点禅机。听说从某一角度看,是像船桅的,但从我们立足处,看不出,只觉得一尊巨岩,拔地而起。岩是火成花岗岩,岩面浅红色,正似中国山水画里的“浅绛”。岩净高306米,巍然独立。四面诸峰不敢与之比高(诸峰皆只200米左右),只能退避,但于远处遥望,尽其仰慕惶恐之忱。石桅岩通体皆石,岩顶石隙,亦生草木,远视之,但如毛发痦痣而已。曾经有小伙子攀到山顶,伐倒几棵大树,没法运下岩,就心生一计,把树解为几段,用力推下,下岩一看,都已摔成碎片。

    石桅岩之南,有一片很大的草坪,地极平,草很干净。在高岩乱石之间有这么一片天然草坪,也很奇怪。我们几个上了岁数的,在草坪上野餐了一次(年轻人都爬过后山到农民家去吃饭去了)。煮芋头、炖番薯、炒米粉,红烧山鸡(山里养的鸡),饮农家自制的老酒,陶然醉饱。

    作《石桅铭》:

    石桅停泊,

    历千万载。

    阅几沧桑,

    青颜不改。

    传家耕读古村庄

    参观苍坡村。楠溪多古村,苍坡是其一。这是一个“宋村”。原名苍墩,绍熙间为避光宗赵惇之讳而改。现在的木结构的寨门建于建炎二年,有志可查。国师李时日题寨门的对联“四壁青山藏虎豹,双池碧水贮蛟龙”至今犹在。苍坡建村,是有一个总体设计的,其构思是:文房四宝。村中有长方形的水池,是砚,池边有长石条,是墨(石条想是为了便于村民憩喝),石条外有一条横贯全村的笔直的砖街,是笔,——一个村里有这样一条笔直笔直的街,我还从未见过。可以说,这是我所见过的最直的街。整个村子是方的,是为纸。这样的设计,关涉到“风水”,无非是希望村里多出达官文人。红卫兵小将如果知道,一定会大骂一声:“封建!”但是整个村却因此而变得整齐爽朗,使人眼目明快。这个村没有遭到红卫兵的破坏,也许就因为风水好。

    我见过一些古村民居,比如皖南的黟县。这里的民居设计和黟县大不相同。黟县古民居多是连院、高墙、小天井、小房间、小窗。窗槅雕刻精细,涂朱漆,勾金边,但采光很不好,卧房里黑洞洞的。所有建筑显得很拘谨,很局促。苍坡村的民居多木石结构,木构暴露,多为本色,薄墙充填,屋顶出檐大,显得很自由,很开阔,很豁达。

    这反映出两种不同的文化心理。黟县民居反映了商业社会文化。黟县民居格局,正与此种守成思想一致。苍坡民居则表现出一种耕读社会的文化。楠溪江畔一些村落宗谱族规都有类似词句:“读可荣身,耕可致富。勿游手好闲,自弃取辱。少壮荡废,老悔莫及”。永嘉文风极盛,志称“王右军导以文教,谢康乐继之,乃知向方”。因为长时期的熏陶,永嘉人的文化素质是比较高的。“人生其地者皆慧中而秀外,温文而尔雅”。这种秀外慧中、温文尔雅的风度,到今天,我们还能在楠溪江人身上感受得到。想要了解中国耕读社会文化形态,楠溪江古村,是仍然具有生命力的标本。

    楠溪江村外多有路亭。路亭是村民歇脚、纳凉、闲谈、听剧曲道情的地方,形制各异,而皆幽雅舒畅。路亭是楠溪江沿岸风光的很有特点的点缀。

    楠溪江村头常有一两棵木芙蓉,永嘉土壤气候于木芙蓉也许特别适宜。我在上塘街边看到一棵芙蓉,主干有大碗口粗,有二屋楼高,满树繁花,浅白殷红,衬着巴掌大的绿叶,十分热闹。芙蓉是灌木,永嘉的芙蓉却长成了大树,真是岂有此理!听永嘉人说,永嘉过去种芙蓉,是为了取其树皮打草鞋,现在穿草鞋的少了,芙蓉也种得少了。应该多种。我向永嘉县领导建议,可考虑以芙蓉为永嘉县花。听说温州已定芙蓉为市花,不禁怃然。后到温州,闻温州市花是茶花,不是芙蓉,那么芙蓉定为永嘉县花还是有希望的。但愿我的希望能成为现实。

    赞苍坡村:

    村古民朴,

    天然不俗,

    秀外慧中,

    渔樵耕读。

    清清楠溪水

    嘉陵江被污染了,漓江被污染了,即武夷山九曲溪也不能幸免,全国唯一的一条真正没有被污染的江,只有楠溪江了。永嘉人呀,你们千万要把楠溪保护好,为了全国人民的眼睛,拜托了!

    楠溪江水质纯净,经化验,符合国家一级标准,无论在哪里,舀起一杯楠溪水,你可以放心地喝下去,绝不会闹肚子。水是透明的。

    水中含沙量很少,即使是下了暴雨,江水微浑,过两三天,又复透明如初。透明到一眼可以看到江底。江底卵石,历历可数,江宽而浅。

    浅处只有一米。偶有深潭,也只有几米。江水平静,流速不大,但很活泼,不呆板。江水下滩,也有浪花,但不汹涌。过滩时竹筏工并不警告乘客“小心”。偶有大块卵石阻碍航路,筏工卷裤过膝,跳进水中,搬开石头,水即畅流,他即一步上筏,继续撑篙,若无其事。他很泰然,你也不必紧张,尽管踏踏实实地在竹椅上坐着。

    乘坐竹筏,在楠溪江上漂上个把小时,真是绝妙的享受。我在武夷山九曲溪坐过竹筏,一来,九曲溪和武夷山互为宾主,人在竹筏上,注意力常在岸上的景点,仙人晒布、石虾蟆……左顾右盼,应接不暇,不能全心感受九曲溪。二来,九曲溪航程太短,有点像南宋瓦子里的“唱赚”,正堪美听,已到煞尾,不过瘾。楠溪江两岸都是滩林。滩林很美,但很谦虚,但将一片绿,迎送往来人,甘心作为楠溪江的陪衬,绝不突出自己。似乎总在对人说:“别看我,看江!”楠溪水程很长,有一百多公里。我们在江上漂了三个小时,如果不是因天黑了,还能再漂一个多小时,真是尽兴。在楠溪竹筏上漂着,你会觉得非常轻松,无忧无虑,一切烦恼委屈油盐柴米,全都抛得远远的,你会不大感觉到自己的体重。大胖子也会感到自己不胖。来吧,到楠溪江上来漂一漂,把你的全身、全心都交给这条温柔美丽的江。

    来吧,来解脱一次,溶化一次,当一回神仙。来吧!来!

    作《楠溪之水清》:

    楠溪之水清,

    欲濯我无缨。

    虽则我无缨,

    亦不负尔情。

    手持碧玉杓,

    分江入夜瓶。

    三年开瓶看,

    化作青水晶。

    一九九一年十一月二十日

    沽源

    沙岭子农业科学研究所派我到沽源的马铃薯研究站去画马铃薯图谱。我从张家口一清早坐上长途汽车,近晌午时到沽源县城。

    沽源原是一个军台。军台是清代在新疆和蒙古西北两路专为传递军报和文书而设置的邮驿。官员犯了罪,就会被皇上命令“发往军台效力”。我对清代官制不熟悉,不知道什么品级的官员,犯了什么样的罪名,就会受到这种处分,但总是很严厉的处分,和一般的贬谪不同。然而据龚定庵说,发往军台效力的官员并不到任,只是住在张家口,花钱雇人去代为效力。我这回来,是来画画的,不是来看驿站送情报的,但也可以说是“效力”来了,我后来在带来的一本《梦溪笔谈》的扉页上画了一方图章:“效力军台”,这只是跟自己开开玩笑而已,并无很深的感触。我戴了“右派”分子的帽子,只身到塞外——这地方在外长城北侧,可真正是“塞外”了——来画山药(这一带人都把马铃薯叫作“山药”),想想也怪有意思。

    沽源在清代一度曾叫“独石口厅”。龚定庵说他“北行不过独石口”,在他看来,这是很北的地方了。这地方冬天很冷。经常到口外揽工的人说:“冷不过独石口。”据说去年下了一场大雪,西门外的积雪和城墙一般高。我看了看城墙,这城墙也实在太矮了点,像我这样的个子,一伸手就能摸到城墙顶了。不过话说回来,一人多高的雪,真够大的。

    这城真够小的。城里只有一条大街。从南门慢慢地溜达着,不到十分钟就出北门了。北门外一边是一片草地,有人在套马;一边是一个水塘,有一群野鸭子自自在在地浮游。城门口游着野鸭子,城中安静可知。城里大街两侧隔不远种一棵树——杨树,都用土墼围了高高的一圈,为的是怕牛羊啃吃,也为了遮风,但都极瘦弱,不一定能活。在一处墙角竟发现了几丛波斯菊,这使我大为惊异了。波斯菊昆明是很常见的。每到夏秋之际,总是开出很多浅紫色的花。波斯菊花瓣单薄,叶细碎如小茴香,茎细长,微风吹拂,姗姗可爱。我原以为这种花只宜在土肥雨足的昆明生长,没想到它在这少雨多风的绝塞孤城也活下来了。当然,花小了,更单薄了,叶子稀疏了,它,伶仃萧瑟了。虽则是伶仃萧瑟,它还是竭力地放出浅紫浅紫的花来,为这座绝塞孤城增加了一分颜色,一点生气。谢谢你,波斯菊!

    我坐了牛车到研究站去。人说世间“三大慢”:等人、钓鱼、坐牛车。这种车实在太原始了,车轱辘是两个木头饼子,本地人就叫它“二饼子车”。真叫一个慢。好在我没有什么急事,就躺着看看蓝天;看看平如案板一样的大地——这真是“大地”,大得无边无沿。

    我在这里的日子真是逍遥自在之极。既不开会,也不学习,也没人领导我。就我自己,我大概吃过几十种不同样的马铃薯。据我的品评,以“男爵”为最大,大的一个可达两斤;以“紫土豆”味道最佳,皮色深紫,薯肉黄如蒸栗,味道也似蒸栗;有一种马铃薯可当水果生吃,很甜,只是太小,比一个鸡蛋大不了多少。

    沽源盛产莜麦。那一年在这里开全国性的马铃薯学术讨论会,与会专家提出吃一次莜面。

    研究站从一个叫“四家子”的地方买来坝上最好的莜面,比白面还细,还白;请来几位出名的做莜面的媳妇来做。做出了十几种花样,除了“搓窝窝”“搓鱼鱼”“猫耳朵”,还有最常见的“压饸饹”,其余的我都叫不出名堂。蘸莜面的汤汁也极精彩,羊肉口蘑潲(这个字我始终不知道怎么写)子。这一顿莜面吃得我终生难忘。

    夜雨初晴,草原发亮,空气闷闷的,这是出蘑菇的时候。我们去采蘑菇。一两个小时,可以采一网兜。回来,用线穿好,晾在房檐下。蘑菇采得,马上就得晾,否则极易生蛆。口蘑干了才有香味,鲜口蘑并不好吃,不知是什么道理。我曾经采到一个白蘑。一般蘑菇都是“黑片蘑”,菌盖是白的,菌摺是紫黑色的。白蘑则菌盖菌摺都是雪白的,是很珍贵的,不易遇到。年底探亲,我把这只亲手采的白蘑带到北京,一个白蘑做了一碗汤,孩子们喝了,都说比鸡汤还鲜。

    有一次,我一个人走出去,走得很远,忽然变天了,天一下子黑了下来,云头在天上翻滚,堆着,挤着,绞着,拧着。闪电熠熠,不时把云层照透。雷声轰隆,接连不断,声音不大,不是霹雷,但是浑厚沉雄,威力无边。我仰天看看凶恶奇怪的云头,觉得这真是天神发怒了。我感觉到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恐惧。我一个人站在广漠无垠的大草原上,觉得自己非常的小,小得只有一点。

    我快步往回走。刚到研究站,大雨下来了,还夹有雹子。雨住了,却又是一个很蓝很蓝的天,阳光灿烂。草原的天气,真是变化莫测。

    天凉了,我没有带换季的衣裳,就离开了沽源。剩下一些没有来得及画的薯块,是带回沙岭子完成的。

    我这辈子大概不会再有机会到沽源去了。

    一九九○年

    沙岭子

    我曾在沙岭子农业科学研究所下放劳动过四个年头——一九五八年至一九六一年。

    沙岭子是京包线宣化至张家口之间的一个小站。从北京乘夜车,到沙岭子,天刚刚亮。从车上下来十多个旅客,四散走开了。空气是青色的。下车看看,有点凄凉。我以后请假回北京,再返沙岭子,每次都是乘的这趟车,每次下车,都有凄凉之感。

    这是一个极其普通的小车站。四年中,我看到它无数次了,它总是那样。四年不见一点变化。照例是涂成浅黄色的墙壁,灰色板瓦盖顶,冷清清的。

    靠站的客车一天只有几趟。过境的货车比较多。往南去的常见的是大兴安岭下来的红松。其次是牲口,马、牛,大概来自坝上或内蒙古草原。这些牛马站在敞顶的车厢里,样子很温顺。往北去的常有现代化的机器,装在高大的木箱里,矗立着。有时有汽车,都是崭新的。小汽车的车头爬在前面小车的后座上,一辆搭着一辆,像一串甲虫。

    运往沙岭子到站的货物不多。有时甩下一节车皮,装的是铁矿砂。附近有一个铁厂。铁矿砂堆在月台上。矿砂运走了,月台被染成了紫红色;有时卸一车石灰,月台就被染得雪白的。紫颜色、白颜色,被人们的鞋底带走了,过不几天,月台又恢复了原先的浅灰的水泥颜色。

    从沙岭子起运的,只有石头。东边有一个采石场——当地叫作“片石山”,每天十一点半钟放炮崩山。山已经被削去一半了。

    农科所原来的房子很好,疏疏朗朗,布置井然。迎面是一排青砖的办公室,整整齐齐。办公室后是一个空场。对面是种子仓库,房梁上挂了很多整株的作物良种。更后是食堂,再后是猪舍。东面是职工宿舍,有两间大的是单身合同工住的,每间可容三十人。我就在东边一间的一张木床上睡了将近三年,直到摘了“右派”帽子,结束劳动后,才搬到干部宿舍里,和一个姓陈的青年技术员合住一间。种子仓库西边有一条土路,略高出于地面。路之西,有一排矮矮的圆锥形的谷仓,状如蘑菇,工人们就叫它为“蘑菇仓库”,是装牲口饲料玉米豆的。蘑菇仓库以西,是马号。更西,是菜园、温室。农科所的概貌尽于此。此外,所里还有一片稻田,在沙岭子堡(镇)以南;有一片果园,在车站南。

    头两年参加劳动,扎扎实实地劳动。大部分农活我差不多都干过。除了一些全所工人一齐出动的集中的突击性的活,如插秧、锄地、割稻子之外,我相对固定在果园干活。

    我就这样在沙岭子度过了四个年头。

    一九八三年,我应张家口市文联之邀,去给当地青年作家讲过一次课。市文联的两个同志是曾和我同时下放沙岭子农科所劳动过的,他们为我安排的活动,自然会有一项:到沙岭子看看。吉普车开到农科所门前,下车看看,可以说是面目全非。盖了一座办公楼,是灰绿色的。我没有进去,但是觉得在里面办公是不舒服的,不如原先的平房宽敞豁亮。楼上下来一个人,是老王,我们过去天天见。老王见我们很亲热。他模样未变,但是苍老了。他说起这些年的人事变化,谁得了癌症;谁受了刺激,变得糊涂了;谁病死了;谁在西边一棵树上了吊死了。说不清是什么原因。他说起所里“文化大革命”的一些情况,说起我画的那套马铃薯图谱在“文化大革命”中毁了,很可惜。

    我在的时候,他是大学刚刚毕业,现在大概是室主任了。那时他还没有结婚,现在女儿已经上大学了。真是“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他原来是个很精神的小伙子,现在说话却颇有不胜沧桑之感。

    老王领我们到后面去看看。原来的格局已经看不出多少痕迹。

    种子仓库没有了,蘑菇仓库没有了。新建了一些红砖的房屋,横七竖八。我们走到最后一排,是木匠房。一个木匠在干活,是小王!我住在工人集体宿舍的时候,小王的床挨着我的床。我在的时候,所里刚调他去学木匠,现在他已经是四级工,带两个徒弟了。小王已经有两个孩子。他说起他结婚的时候,碗筷还是我给他买的,锁门的锁也是我给他买的,这把锁他现在还在用着。这些,我可一点不记得了。

    我们到果园看了看。果园可是大变样了。原来是很漂亮的,葱葱茏茏,蓬蓬勃勃。那么多的梨树。那么多的苹果。尤其是葡萄,一行一行,一架一架,整整齐齐,真是蔚为大观。葡萄有很多别处少见的名贵品种:白香蕉、柔丁香、秋紫、金铃、大粒白、白拿破仑、黑罕、巴勒斯坦……现在,全都不见了。果园给我的感觉,是荒凉。我知道果树老了,需要更新,但何至于砍伐成这样呢?有一些新种的葡萄,才一人高,挂了不多的果。

    遇到一个熟人,在给葡萄浇水。我想不起他的名字了。

    他原来是猪倌,后来专管“下夜”,即夜间在所内各处巡看。

    这是个窝窝囊囊的人,好像总没有睡醒,说话含糊不清,而且他不爱洗脸。他的老婆跟他可大不一样,身材颀长挺拔,而且出奇的结实,我们背后叫她阿克西尼亚。老婆对他“死不待见”。有一天,我跟他一同下夜,他走到自己家门口,跟我说:“老汪,你看着点,去闹渠一棰。”他是柴沟堡人。那里人说话很奇怪,保留了一些古音。

    即我(像客家话),“渠”即她(像广东话)。他进了屋,老婆先是不答应,直骂娘。后来没有声音了。待了一会儿,他出来了,继续下夜。我见了他,不禁想起那回事,问老王:“他老婆还是不待见他吗?”老王说:“他们已经有了两个孩子了。”我很想见见阿克西尼亚,不知她现在是什么样子。

    去看看稻田。

    稻田挨着洋河。洋河相当宽,但是常常没有水,露出河底的大块卵石。水大的时候可以齐腰。不能行船,也无需架桥。两岸来往,都是徒涉。河南人过来,到河边,就脱了裤子,顶在头上,一步一步蹚着水。因此当地人揶揄道:“河南汉,咯吱咯吱两颗蛋。”

    河南地薄而多山。天晴时,在稻田场上可以看到河南的大山,山是干山,无草木,山势险峻,皱皱褶褶,当地人说:“像羊肚子似的。”形容得很贴切。

    稻田倒还是那样。地块、田埂、水渠、渠上的小石桥、地边的柳树、柳树下一间土屋,土屋里有供烧开水用的锅灶,全都没有变。

    二十多年了,好像昨天我们还在这里插过秧,割过稻子。

    稻田离所里比较远。到稻田干活,一般中午就不回所里吃饭了,由食堂送来。都是蒸莜面饸饹,疙瘩白熬山药,或是一人一块咸菜。

    我们就攥着饸饹狼吞虎咽起来。稻田里有很多青蛙。有一个同我们一起下放的同志,是浙江人。他捉了好些青蛙,撕了皮,烧一堆稻草火,烤田鸡吃。这地方的人是不吃田鸡的,有几个孩子问:“这东西好吃?”他们尝了一个:“好吃好吃!”于是七手八脚提了好多,大家都来烤田鸡,不知是谁,从土屋里翻出一碗盐,烤田鸡蘸盐水,就莜面,真是美味。吃完了,各在柳荫下找个地方躺下,不大一会,都睡着了。

    在水渠上看见渠对面走来两个女的,是张素花和刘美兰。我过去在果园经常跟她们一起干活。我大声叫她们的名字。刘美兰手搭凉棚望了一眼,问:“是不是老汪?”

    “就是!”

    “你咋会来了?”

    “来看看。”

    “一下来家吃饭。”

    “不了,我要回张家口,下午有个会。”

    “没事儿来!”

    “来!——你和你丈夫还打架吗?”

    刘美兰和丈夫感情不好,丈夫常打她,有一次把她的小手指都打弯了。

    “都当了奶奶了!”

    刘美兰和张素花不知道说了什么,两个人嘻嘻笑着,走远了。

    重回沙岭子,我似乎有些感触,又似乎没有。这不是我所记忆、我所怀念的沙岭子,也不是我所希望的沙岭子。然而我所希望的沙岭子又应是什么样子的呢?我也说不出。我只是觉得这一代的人都糊里糊涂地老了。是可悲也。

    一九九○年

    四川杂忆

    四川是个好地方。

    四川的气候好,多雾,雾养百谷;土好,不需要怎么施肥。在一块岩石上甩几坨泥巴,硬是能长出一片胡豆。这不是夸张想象,是亲眼目睹。我们剧团的一个演员在汽车里看到这奇特情景,招呼大家:

    “快来看!石头上长蚕豆!”

    成都

    在我到过的城市里,成都是最安静,最干净的。在宽平的街上走走,使人觉得很轻松,很自由。成都人的举止言谈都透着悠闲。这种悠闲似乎脱离了时代。以致何其芳在抗日战争时期觉得这和抗战很不协调,写了一首长诗:《成都,让我来把你摇醒》。

    成都并不总是似睡不醒的。“文化大革命”中也很折腾了一气。

    我六十年代初、七十年代、八十年代,都到过成都。最后一次到成都,成都似乎变化不大,但也留下一些“文化大革命”的痕迹。最明显的原来市中心的皇城叫刘结挺、张西挺炸掉了。当时写了一首诗:

    柳眠花重雨丝丝,

    劫后成都似旧时。

    独有皇城今不见,

    刘张霸业使人思。

    武侯祠大概不是杜甫曾到过的武侯祠了,似乎也不见霜皮溜雨、黛色参天的古柏树,但我还是很喜欢现在的武侯祠。武侯祠气象森然,很能表现武侯的气度。这是我所到过的祠堂中最好的。这是一个祠,不是庙,也不是观,没有和尚气、道士气。武侯塑像端肃,面带深思。两廊配享的蜀之文武大臣,武将并不剑拔弩张,故作威猛,文臣也不那么飘逸有神仙气,只是一些公忠谨慎的国之干城,一些平常的“人”。武侯祠的楹联多为治蜀的封疆大员所撰写,不是吟风弄月的名士所写,这增加了祠的典重。毛主席十分欣赏的那副长联:“能攻心则反侧自消,自古知兵非好战;不审势即宽严皆误,后来治蜀要深思。”确实写得很得体,既表现了武侯的思想,也说出撰联大臣的见识。在祠堂对联中,可算得是写得最好的。

    我不喜欢杜甫草堂,杜甫的遗迹一点也没有,为秋风所破的茅屋在哪里?老妻画纸、稚子敲针在什么地方?杜甫在何处看见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都无从想象。没有桤木,也没有大邑青瓷。

    眉山

    三苏祠即旧宅为祠。东坡文云:“家有五亩之园”,今略广,占地约八亩。房屋疏朗,三径空阔,树木秀润,因为是以宅为祠,使人有更多的向往。廊子上有一口井,云是苏氏旧物,现在还能打得上水来。井以红砂石为栏,尚完好。大概苏家也不常用这个井,否则,红砂石石质疏松,是会叫井绳磨出道道的。园之右侧有花坛,种荔枝一棵。据说东坡离家时,乡人栽了一棵荔枝,要等他回来吃。苏东坡流谪在外,终于没有吃到家乡的荔枝。东坡酷嗜荔枝,日啖三百颗,但那是广东荔枝。从海南望四川,连“青山一发”也看不见。“不辞长作岭南人”,其言其实是酸苦的。当年乡人所种的荔枝,早已枯死,后来补种了几次,现存的一棵据说是明代补种的,也已经半枯了,正在设法抢救。祠中有个陈列室,搜集了苏东坡集的历代版本,平放在玻璃橱里。这一设计很能表现四川人的文化素养。

    离眉山,往乐山,车中得诗:

    当日家园有五亩,

    至今文字重三苏。

    红栏旧井犹堪汲,

    丹荔重栽第几株?

    乐山

    大佛的一只手断掉了,后来补了一只。补得不好,手太长,比例不对。又耷拉着,似乎没有筋骨。一时设计不到,造成永久的遗憾。

    现在没有办法了,又不能给他做一次断手再植的手术,只好就这样吧。

    走尽石级,将登山路,迎面有摩崖一方,是司马光的字。司马光的字我见过他写给修《资治通鉴》的局中同人的信,字方方的,笔画颇细瘦。他的大字我还没有见过,字大约七寸,健劲近似颜体。文曰:

    登山亦有道徐行则不踬司马光我每逢登山,总要想起司马光的摩崖大字。这是见道之言,所说的当然不只是登山。

    洪椿坪

    峨眉山风景最好的地方我以为是由清音阁到洪椿坪的一段山路。

    一边是山,竹树层叠,蒙蒙茸茸。一边是农田。下面是一条溪,溪水从大大小小黑的、白的、灰色的石块间夺路而下,有时潴为浅潭,有时只是弯弯曲曲的涓涓细流,听不到声音。时时飞来一只鸟,在石块上落定,不停地撅起尾巴。撅起,垂下,又撅起……它为什么要这样?鸟黑身白颊,黑得像墨,不叫。我觉得这就是鲁迅小说里写的张飞鸟。

    洪椿坪的寺名我已经忘记了。

    入寺后,各处看看。两个五台山来的和尚在后殿拜佛。

    这两个和尚我们在清音阁已经认识,交谈过。一个较高,清瘦清瘦的。他是保定人,原来是做生意的,娶过妻,夫妻感情很好。妻子病故,他万念俱灰,四处漫游,到了五台山,就出了家。另一个黑胖结实,完全像一个农民,他原来大概也就是五台山下的农民。他们发愿朝四大名山。已经朝过普陀,朝过峨眉之后,还要去朝九华山。五台山是本山,早晚可以拜佛,不需跋山涉水。他们的食宿旅费是自筹的。和尚每月有一点生活费,积攒了几年,才能完成夙愿。

    进庙先拜佛,得拜一百八十拜。那样五体投地地拜一百八十拜,要叫我拜,非拜晕了不可。正在拜着,黑胖和尚忽然站起来飞跑出殿。原来他一时内急,憋不住了,要去如厕。排便之后,整顿衣裤,又接着拜。

    晚饭后,在走廊上和一个本庙的和尚闲聊。我问他和尚进庙是不是都要拜一百八十拜。他说都要拜的。“我们到人家庙里,还不是一样要拜!”同时聊天的有几个小青年。一个小青年问:“你吃不吃肉?”他说:“肉还是要吃的。”“喝不喝酒?”“酒还是要喝的。”我没想到他如此坦率,他说,“文化大革命”把他们赶下山去,结了婚,生了孩子,什么规矩也没有了。不过庙里的小和尚是不许的。这个和尚四十多岁。天热,他褪下一只僧鞋,把不着鞋的脚在膝上架成二郎腿。他穿的是黄色僧鞋,袜子却是葡萄灰的尼龙丝袜。

    两个五台山的和尚天不亮去朝金顶,等我们吃罢早餐,他们已经下来了。保定和尚说他们看到普贤的法相了,在金顶山路转弯处,普贤骑在白象上,前面有两行天女。起先只他一个人看见,他(那个黑胖和尚)看不见,他心里很着急。后来他也看见了。他告诉我们他们在普陀也看到了观音的法相,前面一队白孔雀。保定和尚说:“你们是唯物主义者,我们是唯心主义者,我们的话你们不会相信。不过我们干嘛要骗你们?”

    下清音阁,我们要去宾馆,两位和尚要去九华山,遂分手。

    北温泉

    为了改《红岩》剧本,我们在北温泉住了十来天。住数帆楼。数帆楼是一个小宾馆,只两层,房间不多,全楼住客就是我们几个人。

    数帆楼廊子上一坐,真是安逸。楼外是竹丛,如张岱所说的:“人面一绿”。竹外即嘉陵江。那时嘉陵江还没有被污染,水是碧绿的。昔人诗云:“嘉陵江水女儿肤,比似春莼碧不殊”,写出了江水的感觉。听罗广斌说,艾芜同志在廊上坐下,说:“我就是这里了!”不知怎么这句话传成了是我说的,“文化大革命”中我曾因为这句话而挨过斗。我没有分辩,因为这也是我的感受。

    北温泉游人极少,花木欣荣,凫鸟自乐。温泉浴池门开着,随时可以洗。

    引温泉水为渠,渠中养非洲鲫鱼。这是个好主意。非洲鲫鱼肉细嫩,唯恨刺多。每顿饭几乎都有非洲鲫鱼,于是我们每顿饭都带酒去。

    住数帆楼,洗温泉浴,饮泸州大曲或五粮液,吃非洲鲫鱼,“文化大革命”不斗这样的人,斗谁?

    新都

    新都有桂湖,湖不大,环湖皆植桂,开花时想必香得不得了。

    桂湖上有杨升庵祠。祠不大,砖墙瓦顶,无藻饰,很朴素。祠内有当地文物数件。壁上嵌黑石,刻黄氏夫人“雁飞曾不到衡阳”诗,不知是不是手迹。

    祠中正准备为杨升庵立像,管理处的负责同志让我们看了不少塑像小样,征求我们的意见。我没有说什么。我是不大赞成给古代的文人造像的。都差不多。屈原、李白、杜甫,都是一个样。在三苏祠后面看了苏东坡倚坐饮酒的石像,我实在不能断定这是苏东坡还是李白。杨升庵是什么长相?曾见陈老莲绘升庵醉后图,插花满头,是个相当魁伟的胖子。陈老莲的画未见得有什么根据。即使有一点根据,在桂湖之侧树一胖人的像,也不大好看。

    我倒觉得升庵祠可以像三苏祠一样辟一间陈列室,搜集升庵着作的各种版本放在里面。

    杨升庵着作甚多,有七十几种。有人以为升庵考证粗疏,有些地方是臆断。我觉得这毕竟是个很有才华,很有学问的人,而且遭遇很不幸,值得纪念。

    大足

    云冈石刻古朴浑厚,龙门石刻精神饱满。云冈、龙门的颜色是灰黑色,石质比较粗疏,易风化。云冈风化得很厉害,龙门石佛的衣纹也不那么清晰了。云冈是北魏的,龙门是唐代的。大足石刻年代较晚,主要是宋刻。石质洁白坚致,极少磨损,刻工风格也与云冈、龙门迥异,其特点是清秀潇洒,很美,一种人间的美,人的美。

    有人说佛像都是没有性别的,是中性的,分不出是男是女。也许是这样吧。更恰切地说,佛有点女性美。大足普贤像被称为“东方的维纳斯”,其实是不准确的。维纳斯就是西方的,她的美是西方的美。普贤是东方的,他的美是东方的美。普贤是男性(不像观音似的曾化为女身),咋会是维纳斯呢?不过普贤确实有点女性,眉目恬静,如好女子。他戴着花冠,尤易让人误会。

    “媚态观音”像一个腰肢婀娜的舞女。不过“媚态”二字不大好,说得太露了。

    “十二圆觉”衣带静垂,但让人觉得圆觉之间,有清风流动。这组群像的构思有点特别,强调同,而不强调异。十二尊像的相貌、衣着、坐态几乎是一样的。他们都在沉思,但仔细看看,觉得他们各有会心,神情微异。唯此小异,乃成大同,形成一个整体。十二圆觉门的上面凿出横方窗洞,以受日光,故室内并不昏暗。流泉一道,涓涓下注,流出室外,使空气长新。当初设计,极具匠心。

    我见过很多千手观音,都不觉得怎么美。一个人肩背上长出许多胳臂和手,总是不自然。我见过最大的也是最好的千手观音,是承德外八庙的有三层楼高的那一尊。这尊很高的千手观音的好处是胳臂安得比较自然。大足的千手观音我们以为是个奇迹。那么多只手(共一千零七只),可是非常自然。这些手是怎样从观音身上长出来的,完全没有交待,只见观音身后有很多手。因为没法交待,所以干脆不交待,这办法太聪明了!但是,你又觉得这确实都是观音的手、菩萨的手。

    这些手各具表情,有的似在召唤,有的似在指点,有的似在给人安慰……这是富于人性的手。这具千手观音的美学特点是把规整性和随意性结合了起来。石刻,当然是要经过周密的设计的,但是错落参差,不作呆板的对称。手共一千零七只,是个单数,即此可见其随意性。

    释迦牟尼涅盘像(俗谓卧佛),佛的面部极为平静,目微睁(常见卧佛合目如甜睡),无爱无欲,无死无生,已寂灭一切烦恼,圆满一切功德,至最高境界。佛像很大,长三十余米,但只刻了佛的头部和胸部,肩和手无交待,下肢伸入岩石,不知所终。佛前刻了佛弟子约十人,不是站成一排,而是有前有后,有的向左,有的向右,有一个鬈发的,似西方人。弟子面微悲戚,但不像有些通俗佛经上所说的号啕擗踊。弟子也只露出半身,腹部以下,在石头里,也不知所终。于有限的空间造无限的境界,大足的佛涅盘像是一个杰作!

    川菜

    昆明护国路和文明新街有几家四川人开的小饭馆,卖“豆花素饭”和毛肚火锅。卖毛肚的饭馆早起开门后即在门口竖出一块牌子,上写“毛肚开堂”,或简单地写两个字:“开堂”。晚上封了火,又竖出一块牌子,只写一个字:“毕”,简练之至!这大概是从四川带过来的规矩。后来我几次到四川,都不见饭馆门口这样的牌子,此风想已消失。也许乡坝头还能看到。

    上海有一家相当大的饭馆,叫做“绿杨邨”,以“川菜扬点”为号召。四川菜、扬州包点,确有特色。不过“绿杨邨”的川味已经淡化了。那样强烈的“正宗川味”上海人是吃不消的。

    一九四八年我在北京沙滩北京大学宿舍里寄住了半年,常去吃一家四川小馆子,就是李一氓同志在《川菜在北京的发展》一文中提到的蒲伯英回川以后留下的他家里的厨师所开的,许倩云和陈书舫都去吃过的那一家。这家馆子实在很小,只有三四张小方桌,但是菜味很纯正。李一氓同志以为有的菜比成都的还要做得好。我其时还没有去过成都,无从比较。我们去时点的菜只是回锅肉、鱼香肉丝之类的大路菜。这家的泡菜很好吃。

    川菜尚辣。我六十年代住在成都一家招待所里,巷口有一个饭摊。一大桶热腾腾的白米饭,长案上有七八样用海椒拌得通红的辣咸菜。一个进城卖柴的汉子坐下来,要了两碟咸菜,几筷子就扒进了三碗“帽儿头”。我们剧团到重庆体验生活,天天吃辣,辣得大家骇怕了,川味辣,且麻。重庆卖面的小馆子的白粉墙上大都用黑漆写三个大字:“麻、辣、烫”。川花椒,即名为“大红袍”者确实很香,非山西、河北花椒所可及。吴祖光曾请黄永玉夫妇吃毛肚火锅。永玉的夫人张梅溪吃了一筷,问:“这个东西吃下去会不会死的哟?”川菜麻辣之最者大概要数水煮牛肉。川剧名丑李文杰曾请我们在政协所办的餐厅吃饭,水煮牛肉上来,我吃了一大口,把我噎得透不过气来。

    四川人很会做牛肉。赵循伯曾对我说:“有一盘干煸牛肉丝,我能吃三碗饭!”灯影牛肉是一绝。为什么叫“灯影牛肉”?有人说是肉片薄而透明,隔着牛肉薄片,可以照见灯影。我觉得“灯影”即皮影戏的人形,言其轻薄如皮影人也。《东京梦华录》有“影戏名”就是这样的东西。宋人所说的“利”,都是干的或半干的肉的薄片。此说如可成立,则灯影牛肉已经有好几百年的历史了。

    成都小吃谁都知道,不说了。“小吃”者不能当饭,如四川人所说,是“吃着玩的。”有几个北方籍的剧人去吃红油水饺,每人要了十碗,幺师父听了,鼓起眼睛。

    川剧

    有一位影剧才人说过一句话:“你要知道一个人的欣赏水平高低,只要问他喜欢川剧还是喜欢越剧。”有一次我在青年艺术剧院看川剧,台上正在演《做文章》,池座的薄暗光线中悄悄进来两个人,一看,是陈老总和贺老总。那是夏天,老哥儿俩都穿了纺绸衬衫,一人手里一把芭蕉扇。坐定之后,陈老总一看邻座是范瑞娟,就大声说:“范瑞娟,你看我们的川剧怎么样啊?”范瑞娟小声说:

    “好!”这二位老帅看来是以家乡戏自豪的——虽然贺老总不是四川人。

    川剧文学性高,像“月明如水浸楼台”这样的唱词在别的剧种里是找不出来的。

    川剧有些戏很美,比如《秋江》《踏伞》。

    有些戏悲剧性强,感情强烈。如《放裴》《刁窗》《打神告庙》。《马踏箭射》写女人的嫉妒令人震颤。我看过阳友鹤和曾荣华的《铁笼山》,戏剧冲突如此强烈,我当时觉得这是莎士比亚!

    川剧喜剧多,而且品味极高,是真正的喜剧。像《评雪辨踪》

    这样带抒情性的喜剧,我在别的剧种里还没有见过。别的剧种移植这出戏就失去了原来的诗意。同样,改编的《秋江》也只保存了身段动作,诗意少了。川剧喜剧的诗意跟语言密不可分。四川话是中国最生动的方言之一。比如《秋江》的对话:

    陈姑:嗳!

    艄翁:那么高了,还矮呀!

    陈姑:咹!

    艄翁:飞远了,按不到了!

    不懂四川话就体会不到妙处。

    川丑都有书卷气。李文杰告诉我,进科班学丑,先得学三年小生。这是非常有道理的。川丑不像京剧小丑那样粗俗,如北京人所说:“胳肢人”或上海人所说的“硬滑稽”,往往是闲中作色,轻轻一笔,使人越想越觉得好笑。比如《拉郎配》的太监对地方官宣读圣旨之后,说:“你们各自回衙理事”,他以为这是在他的府第里,完全忘了这是人家的衙门。老公的颟顸糊涂真令人忍俊不禁。川剧许多丑戏并不热闹,倒是“冷淡清灵”的。像《做文章》这样的戏,京剧的丑是没法演的。《文武打》,京剧丑角会以为这不叫个戏。

    川剧有些手法非常奇特,非常新鲜。《梵王宫》耶律含嫣和花云一见钟情,久久注视,目不稍瞬,耶律含嫣的妹妹(?)把他们两人的视线拉在一起,拴了个扣儿,还用手指在这根“线”上嘣嘣嘣弹三下。

    这位小妹捏着这根“线”向前推一推,耶律含嫣和花云的身子就随着向前倾,把“线”向后扽一扽,两人就朝后仰。这根“线”如此结实,实是奇绝!耶律含嫣坐车,她觉得推车的是花云,回头一看,不是!是个老头子,上唇有一撮黑胡子。等她扭过头,是花云!车夫是演花云的同一演员扮的。这撮小胡子可以一会出现,一会消失(胡子消失是演员含进嘴里了)。用这样的方法表现耶律含嫣爱花云爱得精神恍惚,瞧谁都像花云。耶律含嫣的心理状态不通过旦角的唱念来表现,却通过车夫的小胡子变化来表现。化抽象为具象,这种手法,除了川剧,我还没有见过,而且绝对想不出来。想出这种手法的,能不说他是个天才么?

    有人说中国戏曲比较接近布莱希特体系,主要指中国戏曲的“间离效果”。我觉得真正有意识地运用“间离效果”的是川剧。川剧不要求观众完全“入戏”,保持清醒,和剧情保持距离。川剧的帮腔在制造“间离效果”上起了很大作用。帮腔者常常是置身局外的旁观者。我曾在重庆看过一出戏(剧名已忘),两个奸臣在台上对骂,一个说:“你混蛋!”另一个说:“你混蛋!”帮腔的高声唱道:“你两个都混蛋喏……”他把观众对俩人的评论唱出来了!

    一九九二年四月六日

    旅途杂记

    半坡人的骨针

    我这是第二次参观半坡,不像二十年前第一次参观时那样激动了。但我还是相当细致地看了一遍。房屋的遗址、防御野兽的深沟、烧制陶器的残窑、埋葬儿童的瓷棺……我在心里重复了二十年前的感慨——平平常常的、陈旧的感慨:我们的祖先就是这样生活下来的,他们生活得很艰难——也许他们也有快乐。人就是这样生活过来的。

    生活是悲壮的。

    在文物陈列室里我看到石砵。我们的祖先就是用这种完全没有锋刃,几乎是浑圆的石砵劈开了大树。

    我看到两根骨针。长短如现在常用的牙签,微扁,而极光滑。这两根针大概用过不少次,缝制过不少件衣裳——那种仅能蔽体的、粗劣的短褐。磨制这种骨针一定是很不容易的。针都有鼻,一根的针鼻是圆的;一根的略长,和现在用的针很相似。大概略长的针鼻更好使些。

    针是怎样发明的呢?谁想出在针上刻出个针鼻来的呢?这个人真是一个大发明家,一个了不起的聪明人。

    在招待所听几个青年谈论生活有没有意义,我想,半坡人是不会谈论这种问题的。

    生活的意义在哪里?就在于磨制一根骨针,想出在骨针上刻个针鼻。

    兵马俑的个性

    头一个搞兵马俑的并不是秦始皇。在他以前,就有别的王者,制造过铜的或是瓦的一群武士,用来保卫自己的陵墓。不过规模都没有这样大。搞了整整一师人,都与真人等大,密匝匝地排成四个方阵,这样的事,只有完成了“六王毕,四海一”的大业的始皇帝才干得出来。兵马俑确实很壮观。

    面对着这样一个瓦俑的大军,我简直不知道对秦始皇应该抱什么感情。是惊叹于他的气魄之大?还是对他的愚蠢的壮举加以嘲笑?

    俑之上,原来据说是有建筑的,被项羽的兵烧掉了。很自然的,人们会慨叹:“楚人一炬,可怜焦土。”

    有人说始皇陵兵马俑是世界第八奇迹。

    单个地看,兵马俑的艺术价值并不是很高。它的历史价值、文物价值,要比艺术价值高得多。当初造俑的人,原来就没有把它当作艺术作品,目的不在使人感动。造出后,就埋起来了,当时看到这些俑的人也不会多。最初的印象,这些俑,大都只有共性,即只是一个兵,没有很鲜明的个性。其实就是对于活着的士卒,从秦始皇到下面的百夫长,也不要求他们有什么个性,有他们的个人的思想、情绪。

    不但不要求,甚至是不允许的。他们只是兵,或者可供驱使来厮杀,或者被“坑”掉。另外,造一个师的俑,要来逐一地刻画其性格,使之互相区别,也很难。即或是把米开朗琪罗请来,恐怕也难于措手。

    我很怀疑这些俑的身体是用若干套模子扣出来的。他们几乎都是一般高矮。穿的服装虽有区别(大概是标明等级的),但多大同小异。大部分是短褐,披甲,着裤,下面是一色的方履。除了屈一膝跪着的射手外,全都直立着,两脚微微分开,和后来的“立正”不同。

    大概那时还没有发明立正。如果这些俑都是绷直地维持立正的姿势,他们会累得多。但是他们的头部好像不是用模子扣出来的。这些脑袋是“活”的,是烧出来后安上去的。当初发掘时,很多俑已经身首异处;现在仍然可以很方便地从颈腔里取下头来。乍一看,这些脑袋都大体相似,脸以长圆形的居多,都梳着偏髻,年龄约为二十多岁,两眼平视,并不木然,但也完全说不上是英武,大都是平静的,甚至是平淡的,看不出有什么痛苦或哀愁——自然也说不上高兴。总而言之,除了服装,这些人的脸上寻不出兵的特征,像一些普通老百姓,“黔首”,农民。

    但是细看一下,就可以发现他们并不完全一样。

    有一个长了络腮胡子的,方方的下颌,阔阔的嘴微闭着,双目沉静而仁慈,看来是个老于行伍的下级军官。他大概很会带兵,而且善于驭下,宽严得中。

    有一个胖子,他的脑袋和身体都是圆滚滚的(他的身体也许是特制的,不是用模子扣出来的),脸上浮着憨厚而有点狡猾的微笑。他的胃口和脾气一定都很好,而且随时会说出一些稍带粗野的笑话。

    有一个的双颊很瘦削,是一个尖脸,有一撮山羊胡子。据说这样的脸型在现在关中一带的农民中还很容易发现。他也微微笑着,但从眼神里看,他在沉思着一件什么事情。

    有人说,兵马俑的形象就是造俑者的形象,他们或是把自己,或是把同伴的模样塑成俑了。这当然是推测,但这种推测很合理。

    听说太原晋祠宋塑宫女的形象即晋祠附近少女的形象,现在晋祠附近还能看到和宋塑形态仿佛的女孩子。

    我于是生出两种感想。

    塑像总是要有个性的。即便是塑造兵马俑,不需要、不要求有个性,但是造俑者还是自觉、不自觉地,多多少少地赋予了他们一些个性。因为他塑造的是人,人总有个性。

    塑像总是有模特儿的。他塑造的只能是他见过的人,或是熟人,或是他自己。凭空设想,是不可能的。

    任何艺术,想要完全摆脱现实主义,是几乎不可能的事。

    一九八二年七月

    皖南一到

    草木

    合肥菊花很好,花大,棵矮,叶肥厚而颜色深。招待所廊前所放的菊花都可称为名种。金寨路边有卖菊花的摊子,狮子头、绿菊、金背大红,每盆均索价三元。这样的价钱在北京是买不到的(我想还可以还价)。大概合肥的土质、气候对菊花很相宜。

    合肥多冬青树,甚高大,紫灰色的小果子累累结满一树。出合肥,公路两侧多植冬青。以冬青为公路的林荫树,我在别的省还没有见过。自屯溪至黟县,路边尽植乌桕,通红的叶子。沿路有茶山、竹山。屯溪附近小山上有油茶,正纷纷地开着白花。问之本地人,云是近年所推广。有几个县大面积种植了油菜。大概安徽人是吃菜籽油的,能吃得惯茶油么?

    屯溪

    到屯溪,住华山宾馆的三江楼。三江者:自镇海桥以西为横江;桥东为与横江成直角,南北向者率河。率河,直河也。又东,则为新安江。走到阳台上,三江在望。接待站的同志嘱为宾馆写字,即为书“三江一望”隶书大横幅。三江水皆清浅,两岸早晚都有妇女捶衣,棰声清越。

    到屯溪,主要目的是看看一条老街。据说这本是一条明代的街,因遭匪掠,街尽毁于火,现在的老街是清代重建的,但规模还是老样子。街不宽,有一段两边店铺的风火墙尖几欲相接,但因禁车辆通行,故很安静。店铺中有放迪斯科音乐的,音量不大,不吵人。小小一条街有几家卖文房四宝、古玩瓷器的,使这条街有颇浓的文化气息。杂货店中卖桂圆、荔枝,黄山小胡桃尤其多。有一家酱园,酱油、醋都放在敞盖的缸里。有一家相当大的药店,放药的抽屉的位置很高,看样子是一家老药店了,药香直飘到街上。这虽是重建的街,但黑瓦白墙,犹存旧制,漫步街头,可以感受到一些历史气氛,比花了重赀新造的什么“宋街”之类的假古董要有意思。

    歙县

    歙县谯楼的门洞是方的,两边各竖十二根巨大的木柱,柱皆向外倾侧,涂红漆,上建楼,甚宽广。这样的建筑别处未见过——一般的钟楼鼓楼都是发券的拱形门洞。本地即称这座建筑为“二十四根柱子”。

    “许国石坊”在正街中心,本地人叫做“八角牌坊”。牌基为长方形,实为两座同样的牌坊而左右连接,形制很特别,据说这样的石坊中国只有两座,为全国重点文物。石坊有横额两道。上面一道大书“大学士”,下面一道写的是“少保兼礼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许国”,皆阴刻涂黑漆。字极端正,或云为董其昌书。许国事迹待考。

    石坊柱子是方形的,四面都刻了狮子,颇生动,两侧的狮子是倒立的。倒立的石狮我还是头一回见到。石坊为“黟县青”所斫治。黟县青石多大材,硬度宜于雕凿,而又坚致不易风化,是造牌坊的好材料。皖南多石牌坊,牌坊大都是“黟县青”。

    歙县是我的老家所在。在合肥,我曾戏称我是“寻根”来了。

    小时候听祖父说:我们本是徽州人,从他起往上数,第七代才迁居至高邮。祖父为修家谱,曾到过歙县。这家谱我曾见过,一开头是汪华的像。汪华大概是割据一方的豪侠,后来降了唐,受李渊封为越国公。“越国公”在隋唐之际是很高的爵位,隋炀帝时的司空杨素就被封为越国公。他在当地被称为“汪王”,甚至称之为“汪王大帝”。

    据说汪家的老祠堂很大,叫做“汪王庙”。一说汪华降的是南唐,非李唐。我问徽州人,汪家老祠堂还在么?答云:早没有了,早年还能拾到一些残砖断瓦。汪家是歙县第一大姓,我在徽州碰到好几位姓汪的。我站在歙县的大街上,想:这是我的老家,竟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情。慎终追远,是中国人抹不掉的一种心态。而且,也似无可厚非。

    黟县

    到黟县,为看古民居。

    先到西递。西递之名甚怪。据说镇中流水萦绕,先向东流,又折而向西,水可一直流到每一家的堂前、灶前;又说这原是通往西路的驿站,故名。似乎这都有点想当然尔。

    传说西递始建于南宋。徽州商业是南宋以临安为行在所之后发达起来的。徽商在外面发了财,回乡盖房,聚居成镇,有这种可能。现在看起来,里巷曲折四通,一律铺了黟县青石;人家住宅分布得很有秩序,不是杂乱无章,随便乱盖,是一个古镇的样子,也可以说有一点南宋遗规,但房屋都是后来翻盖过的了。在两家看到他们家祖先的“影”,男的都是补服顶戴,顶子是水晶的,官不大,大概是捐的官(女的则是凤冠霞帔,据一个讲解员说,洪承畴的母亲死后,顺治帝特许以明代服饰成殓,成沿成风,人家祖先影像都是男的穿清代服装,女的穿明代服装,说或有据,我回忆我家从前的影像,都是如此)。

    看看人家挂的字画,题款年代多为咸、同之际。有一个绅董议事的厅堂,廊下挂了一副木制的对联:“之九万里而南;以八千岁为春”,字是郑板桥写的。那么这所厅堂的建筑年代最早也不会超过乾隆。

    因为是商人的家(有一家的朱红对联上写道:“做官好营商好效好便好;创业难守成难知难不难”,很朴实地说出了商人哲学),没有深宅大院。门小,进门是一个天井,天井石条上照例有几盆花。上水石积苔甚厚。有一家有一丛天竺,结实才如胡椒大,而颜色鲜红发亮,与别处常见的如梧桐子大者不同,或别是一种。正面为前堂、后堂,是待客起坐处,两侧是卧室。房屋不高大,谨谨慎慎,人口不多,住起来大概相当舒服。门窗雕镂得很精致,或有涂金漆者。我没有看到流水直到堂前灶前,倒看到一家“四水归堂”。堂中方砖下是空的,落雨,水由天井流至堂下。有一块石牌可以揭起,取水甚便。

    有一家在两巷相交处有一转角楼,楼在围墙内,依势而起,逶逶迤迤,不方不正。屯溪人说这是小姐抛彩球的绣楼。这当然是无稽之谈。抛球择婿是戏文里的事,于史无征,而且即在戏里,也只有王宝钏抛过彩球,余无闻焉(据说广西壮族有抛彩球风俗,不知如何会传到山西梆子里——“彩楼配”最初大概是山西梆子)。明清以后,黟县何能有此风俗?抛球的彩楼是临时搭起的,怎么会有一个永久性的建筑?这家有多少小姐?每个小姐都用抛球的办法择婿么?再说这座楼下是两条相交的巷子,并非通衢广场,也容不下许多王孙公子挨挨挤挤地抢彩球。这座楼上有一白底黑字的横匾,文曰:“桃花源里人家”,证明这是主人静处闲眺的地方,与小姐无涉。楼下围墙开一小门,黑色的大理石横额上刻了一行小篆,涂金,笔划细秀:“作退一步想”,是这家的后门,而已。因为这座楼形制特别,小巧玲珑,望之有趣,因此生出小姐抛彩球的附会,也无足怪。

    下午到宏村,参观一家旧宅。

    我们是从后门进去的。房子是一个盐商盖的。盐商大概很发了点财,房子很考究。主房两进。两进之间是一个大天井,四面“跑马楼”。楼上无隔断,不能住人,想是庋藏财物的。楼下北面为大厅。

    木料都很粗大,涂生桐油。这宅子引起美术界的注意,是因为有极精细的木雕。徽州木雕是在素面的木枋上开出长方的一块,内刻人物故事。天井南面的木枋上刻的是“百子闹元宵”,整整一百个孩子,敲锣打鼓,狮子龙灯,高跷旱船,很热闹,只是构图稍平。北面木枋上刻的是“唐肃宗宴客图”。两边的人物都微微向内倾侧,形成以肃宗为中心的画面,设计很聪明。据讲解同志说,这幅木雕共七层,层次分明,最后的人物的靴鞋都交代得很清楚(“百子闹元宵”只三层)。木雕右侧是一个侍仆在扇风炉烧茶水。左侧有一个大臣坐着,歪着头,眯着眼,由一个待诏为之挑耳。宴会上掏耳朵,这风俗很奇怪。也许是明清之际或唐肃宗时有此习俗,否则雕刻的细木匠不会无缘无故地刻出来。

    前进是住人的。正中为堂屋,两侧是卧房,分别住着房主人的大小老婆。两边的槅扇都雕镂贴金,刻的是八仙,无特别处。我们还参观了房主人抽大烟的房子、打牌的房子。这家房主人有一个贴身丫头,前几年死了,八十几岁,她曾在这里住过,对于这座房的建造始末,各处作何用途,可以历述。这位贴身丫头死时八十多岁,那么这所房屋也就是八九十年,故能完好如新。房主只能算是个中等盐商,他的生活也止于娶小、抽大烟、打牌,房子也只能是这样。不像扬州大盐商可以盖得起大花园,养一些名士,附庸风雅。从这所房子看无一处匾额对联,可见此公无甚文化。但是他的房子里的木雕,特别是“唐肃宗宴客图”,实在是海内精品。在文化史上,可为此俗人记一小功。

    木雕在“文化大革命”中由当地政府议决,用泥糊了,上写“毛主席万岁”,乃得幸存。

    正屋右侧,有一块三角形的余地,即于其上建一间不规整的三角形的房屋,两边靠墙,一面敞开,形制很特别,亭子不像亭子,大概可称之为“移”。中国建筑学家引美国同行参观,即以这间屋子作为中国建筑善于因地制宜、利用空间的实例。屋前阶下有石砌的养鱼池,也是三角形的,现在还有四五条鲤鱼在池底游着。这间房子是干什么用的呢?在这里下围棋倒是个好地方。但房主人大概不会下棋,只会坐在阶前,看池中鱼,命令厨子今天选哪一条宰了吃。

    引导我们参观的讲解员捧了参观题名册,请写几个字。写什么呢?这家房主人姓汪,讲解员也姓汪,我也姓汪,于是写了四个大字:“宗传越国”。

    讲解员说:“你们等一等,我给你们看一个宝。”他拿来一个布包,打开来,是一只干制的野人的脚!看起来,这像是人脚,从骨骼看,这“人”是可以直立的,不像是野兽的掌。脚趾甚尖利,脚面密被寸长的棕黑色的粗毛。这到底是一个什么东西?据讲解员说,他母亲交给他时,说到她这儿,这只脚已经传了九十二代。奇怪!

    讲解员一直把我们送出村口。这村子倒是家家墙外有石砌水沟,流水清澈,有人在沟边洗菜。讲解员说村中皆汪姓。村南有一圆门,外姓人只能住在圆门外。村外有南湖,湖上有南湖书院,旧制,凡汪姓子弟可免费在书院中读书六年。看来当初建村(或镇)是经过整体规划的,这些活水流通的水沟是盖房之前就设计好了的。宏村,和西递,都是研究中国村镇史的极好材料。

    徽菜

    徽菜专指徽州菜,不是泛指安徽菜。徽菜有特点,味重油多,臭鳜鱼是突出的代表作。据说过去贵池人以鱼篓挑鳜鱼至徽州卖,路上得走几天,至徽州,鱼已发臭,徽州人烹食之,味极美,遂为名菜。

    我们在合肥的徽菜馆中吃的,鳜鱼是新鲜的,但煎熟后浇以臭卤,味道也非常好,不失为使人难忘的异味。炸斑鸠,极香,骨尽酥,佐以连骨嚼咽。毛豆腐是徽州人嗜吃的家常菜。菜馆和饭店做的毛豆腐都是用油炸出虎皮,浇以碎肉汁,加工过于精细,反不如我在屯溪老街一豆腐坊中所吃的,在平锅上煎熟,佐以葱花辣椒糊,更有风味。屯溪烧饼以霉干菜肉末为馅,烤出脆皮,为他处所无,徽州人很爱吃,但亦不能仿制,不知有何诀窍。

    一九八九年十一月十九日

    初访福建

    漳州

    漳州多三角梅。我们所住的漳州宾馆内到处都是。栽在路边大石盆里,种在花圃里。三角梅别处也有。云南谓之叶子花,因为花与叶形状无殊,只是颜色不同。昆明全种之墙头。楚雄叶子花有一层楼那样高,鲜丽夺目,但只有紫色的一种。漳州三角梅则有很多种颜色,除了紫的,有大红的、桃红的、浅红的,还有紫铜色的。紫铜色的花我还没有见过。有白色的,微带浅绿。三角梅花形不大好看,但是蓬勃旺盛,热热闹闹。这种花好像是不凋谢的。我没有看到枝头有枯败的花,地下也没有落瓣。

    到处都是卖水仙花的。店铺中装在纸箱里成箱出售,标明二十粒、三十粒,谓一箱装二十头、三十头也。二十粒者是上品。胜利路、延安北路人行道上摆了一溜水仙花头,装在花篮状的竹篓里。卖水仙的多是小姑娘。天很晚了,她们提着空篓,有的篓里还有几个没有卖掉的花头,结伴归去。她们一天能卖多少钱?

    一个修钟表的小店当门的桌边放了两小盆水仙。修表的是一个年轻人。两盆水仙开得很好,已经冒出好几个花骨朵。修表的桌边放两盆水仙,很合适。

    参观漳州八宝印泥厂。印泥是朱砂和蓖麻油调制的(加了少量金箔、朱粉、冰片),而其底料则为艾绒。漳州出艾绒。浙江、上海等地的印泥厂每年都要到漳州采买艾绒。漳州出印泥,跟出艾绒有关。印泥厂备好纸墨,请写字留念。纸很好,六尺夹宣。写了几句顺口溜:

    “天外霞,石榴花,古艳流千载,清芬入万家。”漳州八宝印泥颜色很正,很像石榴花。

    凡到漳州者总要去看看百花村,因为很近便。百花村所培植的主要是榕树盆景。榕树是不材之材,不能做梁柱、打家具,烧火也不燃,却是制作盆景的极好材料。榕树盆景较大,不能置之客厅书室,但是公园、宾馆、大会堂、大餐厅,则只有这样大的盆景才相称,因此行销各地,“创汇”颇多。榕树盆景并不是栽到盆子里就算完事,须经相材、取势、锯截、修整,方能欹侧横斜,偃仰矫矢,这也是一门学问。百花村有一个兰圃,种剑兰甚多,可惜我们去时管理员不在,门锁着,未能参观。

    木棉庵在漳州市外。这个地方的出名,是因为贾似道是在这里被杀的。贾似道是历史上少见的专权误国、荒唐透顶的奸相。元军沿江南下,他被迫出兵,在鲁港大败,不久被革职放逐,至漳州木棉庵为押送人郑虎臣所杀。今木棉庵外土坡上立有石碑两通,大字深刻“郑虎臣诛贾似道于此”,两碑文字一样。贾似道被放逐,是从什么地方起解的呢?为什么走了这条路线?原本是要把他押到什么地方去的呢?郑虎臣为什么选了这么个地方诛了贾似道?郑虎臣的下落如何?

    他事后向上边复命了没有?按说一个押送人是没有权力把一个犯罪的大臣私自杀了的,尽管郑虎臣说他是“为天下诛贾似道”。想来南宋末年乱得一塌糊涂,没有人追究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了。贾似道下场如此,在“太师”级的大员里是少见的。土坡后有一小庵,当是后建的,但还叫做木棉庵。庵中香火冷落,壁上有当代人题歪诗一首。

    云霄

    云霄是果乡。到下畈山上看了看,遍山是果树:芦柑、荔枝、枇杷。枇杷树很大,树冠开张如伞盖,着花极繁。我没有见过枇杷树开这样多的花。明年结果,会是怎样一个奇观?一个承包山头的果农新摘了一篮芦柑,看见县委书记,交谈了几句,把一篮芦柑全倒在我们的汽车里了。在车上剥开新摘芦柑,吃了一路。芦柑瓣大,味甜,无渣。

    云霄出蜜柚,因为产量少,不外销,外地人知道的不多。蜜柚甜而多汁,如其名。

    在云霄吃海鲜,难忘。除了闽南到处都有的“蚝煎”——海蛎子裹鸡蛋油煎之外,有西施舌、泥蚶。西施舌细嫩无比。我吃海鲜,总觉得味道过于浓重,西施舌则味极鲜而汤极清,极爽口。泥蚶亦名血蚶,肉玉红色,极嫩。张岱谓不施油盐而五味俱足者唯蟹与蚶,他所吃的不知是不是泥蚶。我吃泥蚶,正是不加任何作料,剥开壳就进嘴的。我吃菜不多,每样只是夹几块尝尝味道,吃泥蚶则胃口大开,一大盘泥蚶叫我一个人吃了一小半,面前蚶壳堆成一座小丘,意犹未尽。吃泥蚶,饮热黄酒,人生难得。举杯敬谢主人,曰:“这才叫海味!”

    云霄出矿泉水。矿泉水,深井水耳。有一位南京大学的水文专家,看了看将军山的地形,说:“这样的地形,下面肯定有矿泉水。

    凿井深至一千四百米,水出。”

    东山

    听说东山的海滩是全国最大的海滩。果然很大。砂是硅砂,晶莹洁白。冬天,海滩上没有人。接待游客的旅馆、卖旅游纪念品的铺子、冷饮小店、更衣的棚屋,都锁着门。冬天的海滩显得很荒凉。

    问我有什么印象,只能说:我到过全国最大的海滩了。我对海没有记忆。因此也不易有感情。

    东山城上有风动石。一块很大的浑圆的石头,上负一块很大的石头蛋。有大风,上面的石头能动。有个小伙子奔上去,仰卧,双脚蹬石头蛋,果然能动。这两块石头摞在一起,不知有多少年了。这是大自然的游戏。

    厦门

    庙总要有些古。南普陀几乎是一座全新的庙。到处都是金碧辉煌。屋檐石柱、彩画油漆、香炉烛台、幡幢供果,都像是新的。佛像大概是新装了金,锃亮锃亮。

    大雄宝殿里,百余僧众在做功课。他们的黄色袈裟也都很新,折线分明。一个年轻的和尚敲木鱼以齐节奏。木鱼槌颇大。他敲得很有技巧,利用木鱼槌反弹的力量连续地敲着。这样连续地敲很久,腕臂得有点功夫。节奏是快板——有板无眼:卜、卜、卜、卜……这个年轻和尚相貌清秀,样子极聪明。我觉得他会升成和尚里的“干部”

    的。

    到后山逛了一圈,回到大殿外面,诵佛的节奏变成了原板——一板一眼:卜——卜——卜……

    往鼓浪屿访舒婷。舒婷家在一山坡上,是一座石筑的楼房。看起来很舒服,但并不宽敞。她上有公婆,下有幼子,她需要料理家务,有客人来,还要下厨做饭。她住的地方,鼓浪屿,名声在外,一定时常有些省内外作家,不速而来,像我们几个,来吃她一顿菜包春卷。

    她的书房不大,满壁图书,她和爱人写字的桌子却只是两张并排放着的小三屉桌,于是经常发生彼此的稿纸越界的纠纷。我看这两张小三屉桌,不禁想起弗金尼·沃尔芙的《一间自己的屋子》。舒婷在这样的条件下还能写得出朦胧诗么?听说她的诗要变,会变成什么样子?

    有人为铁凝、王安忆失去早期作品的优美而惋惜。无可奈何花落去,谁也没有办法。

    福州

    鼓山顶有大石如鼓,故名。或云有大风雨则发出鼓声,恐是附会。山在福州市东,汽车可以一直开到涌泉寺山门,往返甚便,故游人多。福州附近山都不大,鼓山算是大山了。山不雄而甚秀,树虽古而仍荣,滋滋润润,郁郁葱葱。福州之山,与他处不同。

    涌泉寺始建于唐代,是座古刹了,但现在殿宇精整,想是经过几次重建了。涌泉寺不像南普陀那样华丽,但是规模很大,有气派。大殿很高,只供三世佛。十八罗汉则分坐在殿外两边的廊子上,一边九位。这种布局我在别处庙里还没有见过。

    寺里和尚很多,大都很年轻,十八九岁。这里的和尚穿了一种特别的僧鞋,黑灯芯绒鞋面,有鼻,厚胶皮底,看来很结实,也很舒服。一个小和尚发现我在看他的鞋,说:“这种鞋很贵,比社会上的鞋要贵得多。”他用的这个词很有意思:“社会上的”。这大概是寺庙中特有的用词。这个小和尚会说普通话。

    涌泉寺有几口大锅,据说能供一千人吃饭,凡到寺的香客游人都要去看一看。锅大而深,为铜铁合铸,表面漆黑光滑,如涂了油。这样大的锅如何能把饭煮熟?

    寺东山上多摩崖石刻。有蔡襄大字题名两处。一处题蔡襄;一处与苏才翁辈同来,则书“蔡君谟”。题名称字,或是一时风气。蔡襄登鼓山,大概有两次,一次与苏才翁等同来,一次是自来。蔡襄至和三年以枢密直学士知福州,登鼓山或当在此时。然襄是仙游人,到福州甚近便,是否至和间登鼓山,也不能肯定。我很喜欢蔡襄的字。有人以为“宋四字”(苏黄米蔡),实应以蔡为首。这两处题名,字大如斗,端重沉着,与三希堂所刻诸帖的行书不相似。盖摩崖题名别是一体。

    西禅寺是新盖的,还没有最后完工,正在进行扫尾工程,石匠在敲錾石板石柱,但已经提前使用,和尚开始工作了。一家在追荐亡灵。八个和尚敲着木鱼铙钹,念着经,走着,走得很快。到一个偏殿里,分两边站下,继续敲打唱念,节奏仍然很快,好像要草草了事的样子。两个妇女在殿外,从一个相框里取出一张八寸放大照片,照片上是个中年男人,放进铁炉的火里焚化了。这两个妇女当然是死者的亲属,但看不出是什么关系。她们既没有跪拜,也没有悲泣,脸上是严肃的,但也有些平淡。焚化照片,祈求亡灵升天,此风为别处所未见,大概是华侨兴出来的。但兴起得不会太早,总在有了照相术以后。

    后殿有一家在还愿。当初许的愿我也没听说过:三天三夜香烛不断。一个大红的绸制横标上缀着这样的金字。也没有人念经,只是香烟袅绕,烛光烨烨。

    寺北正在建造一座宝塔,十三层,快要完工了,已经在封顶。这是座钢筋水泥结构的塔。看看这座用现代材料建成的灰白色的塔(塔尚未装饰,装饰后会是彩色的),不知人间何世。

    寺、塔,都是华侨捐资所建。

    福建人食不厌精,福州尤甚。鱼丸、肉丸、牛肉丸皆如小桂圆大,不是用刀斩剁,而是用棒捶之如泥制成的。入口不觉有纤维,极细,而有弹性。鱼饺的皮是用鱼肉捶成的。用纯精瘦肉加茹粉以木槌捶至如纸薄,以包馄饨(福州叫做“扁肉”),谓之燕皮。街巷的小铺小摊卖各种小吃。我们去一家吃了一“套”风味小吃,十道,每道一小碗带汤的,一小碟各样蒸的炸的点心,计二十样矣。吃了一个荸荠大的小包子,我忽然想起东北人。应该请东北人吃一顿这样的小吃。东北人太应该了解一下这种难以想象的饮食文化了。当然,我也建议福州人去吃吃李连贵大饼。

    武夷山

    武夷山的好处是景点集中。范围不算大,处处有景,在任何地方,从任何角度,都有可看的,不似有些风景区,走半天,才有一处可看,其余各处皆平平。山水对人都很亲切,很和善,迎面走来,似欲与人相就,欲把臂,欲款语,不高傲,不冷漠,不严峻。武夷属低山,游程“有惊无险”。自山麓至天游峰皆石级,走起来不累。我已经近七十,上天游峰不感到心脏有负担。

    玉女峰亭亭而立,大王峰虎虎而蹲。晒布岩直挂而下,石色微红,寸草不生,壮观而耐看。天游是绝顶,一览众山,使人有出尘之想。

    武夷的好处是有山有水。九曲溪是天造奇境。溪随山宛曲,水极清,溪底皆黑色大卵石。现在是枯水期,水浅,竹筏与卵石相摩,格格有声。坐在筏上,左顾右盼,应接不暇。

    船棺不知是何代物。那时候的人是用什么办法把棺材弄到这样无路可通的悬崖绝壁的山洞里的?为什么要把死人葬在这样高的地方?

    这是无法解释的谜。

    水帘洞不是像《西游记》所写的那样洞口有瀑布悬挂如帘,而是从峭壁上挂下一条很长的草绳,山上水沿草绳流注,被风吹散,如烟如雾,飘飘忽忽,如一片透明的薄帘。水帘洞下有田地人家,种植炊煮,皆赖山水。泉下有茶馆,有人在饮茶。

    天车是一列巨大的木制绞车,因为嵌置在峭壁极高处的山缝间,如在天上,当地人谓之“天车”。据传,太平天国时有财主数姓,避乱入岩洞中,设此天车,把财物和食物绞上去,在洞中藏匿甚久,太平天国军仰攻之,竟不得上。峭壁有碑记其事。这块碑的措词很尴尬,当然要说太平天国是革命的,地主是反动的,但是游人仰看天车,则只有为天车感到惊奇,碑文想发一点感慨,可不知说什么好。

    武夷山是道教山,入山处原有武夷宫,已毁,现在正在重建,结构存其旧制,而规模较小。看了檐口的大斗拱,知道这是宋式建筑。

    宫前有两棵桂花树,云是当年所植,数百年物也。宫外有荣观,亦宋式。

    我们所住的银河饭店门前是崇安溪;屋后亦有小溪,溪水小有落差,入夜水声淙淙不绝。现在是旅游淡季,整个旅馆只住了我们五个人。经理为我们的饭菜颇费张罗,有炒新鲜冬笋,有武夷山的山珍石鳞,即石鸡,山间所产的大蛙也,有狗肉,有蛇汤。

    临行,经理嘱写字留念,写了一副对联:

    “四周山色临窗秀,一夜溪声入梦清。”

    一九九〇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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