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里一个丫头无端受到责备,心中不服,嘟嘟囔囔地说:“我又怎么啦?我又没烧煳了洗脸水!”“我又没烧煳了洗脸水”,此语甚俊。
职业习惯
瓦岗寨英雄尤俊达,是扛大斧给人劈柴出身。每临阵,见来将必先问:“顺丝儿还是横丝儿的?”答云:“顺丝儿的。”就很高兴;若说是“横丝儿的!”就搓着斧柄,连声叫苦:“横丝儿的!哎呀,横丝儿的!”劈大块柴,顺丝的一斧就能劈通;横丝的,劈起来费劲。
济公的幽默
县官王老爷派两个轿夫抬着一顶小轿,接济公来给王老爷的娘子看病。济公不肯坐轿,说:“我自己走。我从来不坐轿子,从来不让别人抬着我。”轿夫说:“您不坐轿子,我们对老爷不好交代呀!”
济公想了想,说:“这样吧,你们把轿底打掉了。你们在外面抬,我在里面走。”济公这个主意实在很幽默。两个轿夫,一前一后,抬着一乘空轿子,轿子下面,一双光脚,趿着破鞋,忽忽闪闪,整齐合拍,光景奇绝!
世界通用汉语
我们到内蒙古搜集材料,要写一个剧本。党委书记带队。我们开了吉普车到一个“浩特”去接一个曾在王府当过奴隶的牧民到东胜去座谈。这位牧民已经等在路边。车一停,上来了。我们的书记,非常热情,迎了上去,握住牧民的手,说:“你好!你的,会讲汉语?”
我们这位书记以为这种带日本味儿的汉语是所有的外国人和所有的少数民族都懂的。这位牧民也很对得起我们的书记,很客气答道:“小小的!”这位牧民肯定我们的书记平常就是讲这样的话的。
以为这样的话是全世界的人都懂的,大有人在。名丑张××,到瑞士,刚进旅馆,想大便,找不到厕所,拉住服务员,比画了半天,服务员不懂,他就大声叫道:“我的,要大大的!”服务员眼睛瞪得大大的,还是不懂。
一九九二年二月二十四日
果蔬秋浓
中国人吃东西讲究色香味。关于色味,我已经写过一些话,今只说香。
水果店
江阴有几家水果店,最大的是正街正对寿山公园的一家,水果多,个大,饱满,新鲜。一进门,扑鼻而来的是浓浓的水果香。最突出的是香蕉的甜香。这香味不是时有时无,时浓时淡,一阵一阵的,而是从早到晚都是这么香,一种长在的、永恒的香。香透肺腑,令人欲醉。
我后来到过很多地方,走进过很多水果店,都没有这家水果店的浓厚的果香。这家水果店的香味使我常常想起,永远不忘。
那年我正在恋爱,初恋。
萝卜
今天的活是收萝卜。收萝卜是可以随便吃的——有些果品不能随便吃,顶多尝两个,如二十世纪明月(梨)、柔丁香(葡萄),因为产量太少了,很金贵。萝卜起出来,堆成小山似的。农业工人很有经验,一眼就看出来,这是一般的,过了磅卖出去;这几个好,留下来自己吃。不用刀,用棒子打它一家伙,“棒打萝卜”嘛。喀嚓一声,萝卜就裂开了。萝卜香气四溢,吃起来甜、酥、脆。我们种的是心里美。张家口这地方的水土好像特别宜于萝卜之类作物生长,苤蓝有篮球大,疙瘩白(圆白菜)像一个小铜盆。萝卜多汁,不艮,不辣。
红皮小水萝卜,生吃也很好(有萝卜我不吃水果),我的家乡叫作“杨花萝卜”,因为杨树开花时卖。过了那几天就老了。小红萝卜气味清香。
江青一辈子只说过一句正确的话:“小萝卜去皮,真是煞风景!”我们有时陪她看电影,开座谈会,听她东一句西一句地漫谈。
开会都是半夜(她白天睡觉,夜里办公),会后有一点夜宵。有时有凉拌小萝卜。人民大会堂的厨师做小萝卜都是削皮的。萝卜去皮,吃起来不香。
南方的黄瓜不如北方的黄瓜,水叽叽的,吃起来没有黄瓜香。
都爱吃夏初出的顶花带刺的嫩黄瓜,那是很好吃,一咬满口香,嫩黄瓜最好攥在手里整咬,不必拍,更不宜切成细丝。但也有人爱吃二茬黄瓜——秋黄瓜。
呼和浩特有一位老八路,官称“老李森”。此人保留了很多农民的习惯,说起话来满嘴粗话。我们请他到宾馆里来介绍情况,他脱下一只袜子来,一边摇着这只袜子,一边谈,嘴里隔三句就要加一个“我操!”他到一个老朋友曹文玉家来看我们。曹家院里有几架自种的黄瓜,他进门就摘了两条嚼起来。曹文玉说:“你洗一洗!”——“洗它做啥!”
我老是想起这两句话:“宁吃一斗葱,莫逢屈突通。”这两句话大概出自杨升庵的《古谣谚》。屈突通不知是什么人,印象中好像是北朝的一个很凶恶的武人。读书不随手做点笔记,到要用时就想不起来了。我为什么老是要想起这两句话呢?因为我每天都要吃葱,爱吃葱。
“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每年小葱下来时我都要吃几次小葱拌豆腐,盐,香油,少量味精。
羊角葱蘸酱卷煎饼。
再过几天,新葱——新鲜的大葱就下来了。
我在一九五八年定为“右派”,尚未下放,曾在西山八大处干了一阵活,为大葱装箱。是山东大葱,出口的,可能是出口到东南亚的。这样好的大葱我真没有见过,葱白够一尺长,粗如擀面杖。我们的任务是把大葱在大箱里码整齐,钉上木板。闻得出来,这大葱味甜不辣,很香。
新山药(土豆,马铃薯)快下来了,新山药入大笼蒸熟,一揭屉盖,喷香!山药说不上有什么味道,可是就是有那么一种新山药气。
羊肉卤蘸莜面卷,新山药,塞外美食。
苤蓝、茄子,口外都可以生吃。
逐臭
“臭豆腐、酱豆腐,王致和的臭豆腐!”过去卖臭豆腐、酱豆腐是由小贩担子沿街串巷吆喝着卖的。王致和据说是有这么个人的。
皖南屯溪人,到北京来赶考,不中,穷困落魄,流落在北京,百无聊赖,想起家乡的臭豆腐,遂依法炮制,沿街叫卖,生意很好,干脆放弃功名,以此为生。这个传说恐怕不可靠,一个皖南人跑到北京来赶考,考的是什么功名?无此道理。王致和臭豆腐家喻户晓,世代相传,现在成了什么“集团”,厂房很大,但是商标仍是“王致和”。
王致和臭豆腐过去卖得很便宜,是北京最便宜的一种贫民食品,都是用筷子夹了卖,现在改用方瓶码装,卖得很贵,成了奢侈品。有一个侨居美国的老人,晚年不断地想北京的臭豆腐,再来一碗热汤面,此生足矣。这个愿望本不难达到,但是臭豆腐很臭,上飞机前检查,绝对通不过,老华人恐怕将带着他的怀乡病,抱恨以终。
我们在长沙,想尝尝毛泽东在火宫殿吃过的臭豆腐,循味跟踪,臭味渐浓,“快了,快到了,闻到臭味了嘛!”到了眼前,是一个公共厕所!
其实油炸臭豆腐干不只长沙有。我在武汉、上海、南京,都吃过。昆明的是烤臭豆腐,把臭油豆干放在下置炭火的铁篦子上烤。南京夫子庙卖油炸臭豆腐干用竹签子穿起来,十个一串,像北京的冰糖葫芦似的,穿了薄纱的旗袍或连衣裙的女郎,描眉画眼,一人手里拿了两三串臭豆腐,边走边吃,也是一种景观,他处所无。
吃臭,不只中国有,外国也有,我曾在美国吃过北欧的臭启司。
招待我们的诗人保罗·安格尔,以为我吃不来这种东西。我连王致和臭豆腐都能整块整块地吃,还在乎什么臭启司!待老夫吃一个样儿叫你们见识见识!
一九九六年三月二十七日
张郎且莫笑郭郎
我从小就爱看漫画。家里订了老《申报》,《申报》有杂文版,杂文版每天有一幅漫画,漫画的作者是杨清磬和丁悚。丁悚即丁聪的父亲,人称“老丁”。丁聪所以被称为“小丁”,大概和他的令尊称为“老丁”有关。杨清磬和丁悚好像是包了这块地盘,“轮流值班”,一天不落。他们作画都很勤,而画风互异,一望而知。杨清磬用笔柔细飘逸,而丁悚则比较奔放老辣,于人事有较深的感慨。我曾经见过一张老丁的画,画面简练:一个人在扬袖而舞;另一人据案饮酒,神情似在对舞者的嘲笑。画之右侧题诗一首:
张郎当筵笑郭郎,
笑他舞袖太郎当。
若教张郎当筵舞,
恐更郎当舞袖长。
不知道是谁的诗,是老丁自己的大作还是借用别人的?诗是通俗好懂的,但是很有意思,读起来也很好听,因此我看过就记住了,差不多过了七十年了,还记得。人的记忆也很怪。不过主要还是因为诗和画都好。
现在能画这样的画——笔意在国画和漫画之间,能题这样也深也浅,富于阅历的诗的画家似乎没有了。这样的画家要具备两个条件:
一是得是画家,二是得是诗人。
我曾把老丁题画诗抄给小丁,他说他一点印象也没有,岂有此理!
小丁说他对老大人的画,一张也没有保留下来。我建议丁聪在其“家长”协助下,把丁悚的作品搜集搜集,出一本《丁悚画集》。这对丁悚是个纪念,同时也可供医学界研究小丁身上的遗传基因是怎样来的。
一九九七年一月十日
无意义诗
我的儿子,他现在已经三十多岁,当了父亲了,小时候曾住过新华社的“少年之家”。有一次“少年之家”开晚会,他们,一群男孩子,上台去唱歌。他们神色很庄重。指挥一声令下:“预备——齐!”他们大声唱了:
排着队,
唱着歌,
拉起大粪车!
花园里,
花儿多,
马蜂蜇了我!
老师傻了眼了:这是什么歌?
这是这帮男孩子自己创作的歌。他们都会唱,而且在“表演”时感情充沛。我觉得歌很美,而且很使我感动。
若干年后,我仔细想想,这是孩子们对于强加于他们的过于正经的歌曲的反抗,对于廉价的抒情的嘲讽。这些孩子是伟大的喜剧诗人,他们已经学会用滑稽来撕破虚伪的严肃。
我的女儿曾到黑龙江参加军垦(她现在也已经当了母亲了)。她们那里忽然流行了一首歌。据说这首歌是从北京传过去的。后来不只是黑龙江,许多地区的“军垦战士”都唱起来了:
有一个小和尚,
泪汪汪,
整天想他娘。
想起了他的娘,
真不该,
叫他当和尚!
他们唱这首歌唱得很激动,他们用歌声来宣泄他们的复杂的、难于言传的强烈的感情。这种感情难道我们不能体会么?上述两首歌可以说是无意义的,但是,也是有意义的。
英国曾有几个诗人专写“无意义诗”,朱自清先生曾作专文介绍。
许多无意义诗都是有意义的。我们不应当于诗的表面意义上寻求其意义,而应该结合时代背景、于无意义中感受其意义。在一个不自由的时代,更当如此;在一个开始有了自由的时代,我们可以比较真切地捉摸出其中的意义了。
才子赵树理
赵树理是个高个子。长脸。眉眼也细长。看人看事,常常微笑。
他是个农村才子。有时赶集,他一个人能唱一台戏。口念锣鼓,拉过门,走身段,夹白带做还误不了唱。他是长治人,唱的当然是上党梆子。他在单位晚会上曾表演过。下班后他常一个人坐在传达室里,用两个指头当鼓箭,敲打锣鼓,如醉如痴,非常“投入”。严文井说赵树理五音不全。其实赵树理的音准是好的,恐怕倒是严文井有点五音不全,听不准。不过他的高亢的上党腔实在有点吃他不消!他爱“起霸”,也是揸手舞脚,看过北京的武生起霸,再看赵树理的,觉得有点像螳螂。
他能弹三弦,不常弹。他会刻图章,我没有见过。他的字写得很好,是我见过的作家字里最好的,他的散文《写金字》写的大概是他自己的真事。字是欧字底子,结体稍长,字如其人。他的稿子非常干净,极少涂改。他写稿大概不起草。我曾见过他的底稿,只是一些人物名姓,东一个西一个,姓名之间牵出一些细线,这便是原稿了,考虑成熟,一口呵成。赵树理衣着不讲究,但对写稿有洁癖。他痛恨人把他文章中的“你”字改成“你”字(有一个时期有些人爱写“你”
字,这是一种时髦),说:“当面说话,第二人称,为什么要分性别?——你也不读你!”他在一篇稿子的页边批了一行字:排版校对同志请注意,文内所有你字,一律不准改为“你”,否则要负法律责任。这篇稿了是经我手发的,故记得很清楚。
赵树理是《说说唱唱》副主编,实际上是执行主编。他是负责发稿的。有时没有好稿,稿发不出,他就从编辑部抱了一堆稿子回屋里去看,不好,就丢在一边,弄得一地都是废稿。有时忽然发现一篇好稿,就欣喜若狂。他说这种编辑方法是“绝处逢生”。陈登科的《活人塘》就是这样发现的。这篇作品能够发表也真有些偶然,因为稿子有许多空缺的字和陈登科自造的字,有一个字,大家都猜不出,后来是康濯猜出来了,是“趴”,马(马的繁体字)没有四条腿,可不是趴下了?写信去问陈登平,果然!
有时实在没有好稿,康濯就说:“老赵,你自己来一篇吧!”赵树理关上门,写出了一篇名着《登记》。
赵树理吃食很随便,随例看到路边的一个小饭摊,坐下来就吃。
后来是胡乔木同志跟他说:“你这么乱吃,不安全,也不卫生。”他才有点选择。他爱喝酒。每天晚上要到霞公府间壁一条胡同的馄饨摊上,来二三两酒,一碟猪头肉,吃两个芝麻烧饼,喝一碗馄饨。他和老舍感情很好。每年老舍要在家里请市文联的干部两次客,一次是菊花开的时候,赏菊;一次是腊月二十三,老舍的生日。赵树理必到,喝酒,划拳。老赵划拳与众不同,两只手出拳,左右开弓,一会用左手,一会儿用右手。老舍摸不清老赵的拳路,常常败北。
赵树理很有幽默感。赵树理的幽默和老舍的幽默不同。老舍的幽默是市民式的幽默,赵树理的幽默是农民式的幽默。他常常想到一点什么事,独自咕咕地笑起来,谁也不知道他笑的什么。他爱给他的小说里的人起外号:翻得高、糊涂涂。他写的散文中有个国民党小军官爱训话,训话中爱用“所以”,而把“所以”联读成为“水”,于是农民听起来很奇怪:他干嘛老说“水”呀?他写的《催租史》是为了“显派”,戴了一副红玻璃的眼镜,眼镜度数不对,他就这样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农村的土路上走。
他抨击时事,也往往以幽默的语言出之。有一个时期,很多作品对农村情况多粉饰夸张,他回乡住了一阵,回来作报告,说农村情况不像许多作品那样好,农民还很苦,城乡差别还很大,说,我这块表,在农村可以买五头毛驴,这是块“五驴表!”他因此受到批评。
赵树理的小说有其独特的抒情诗意。他善于写农村的爱情,农村的女性。她们都很美,小飞蛾(《登记》)是这样,小芹(《小二黑结婚》)也是这样,甚至三仙姑(《小二黑结婚》)也是这样。这些,当然有赵树理自己的感情生活的忆念,是赵树理的初恋感情的折射。但是赵树理对爱情的态度是纯真的,圣洁的。
某市文联有一个干部是一个一贯专搞男女关系的淫棍。他的乱搞简直到了不可想象的地步。他很注意保养,每天喝一大碗牛奶。看传达室的老田在他的背后说:“你还喝牛奶,你每天吃一条牛也不顶!”此人和一个女的胡搞,用赵树理的大衣垫在下面,把赵树理的一件貂皮领子礼服呢面的狐皮大衣弄脏了。赵树理气极了,拿了这件大衣去找文联副主席,说:“这是怎么回事!”事隔多日,老赵调回山西,大家送他出门,老赵和大家一一握手。此人也来了,老赵趴在地下给他磕了一个头,说:“我可不跟你在一起了!”
林斤澜!哈哈哈哈……
林斤澜这个名字很怪。他原名庆澜,意思是庆祝河水安澜,大概生他那年他们家乡曾遭过一次水灾,后来水退了。不知从哪年,他自己改名“斤澜”。我跟他说过,“斤澜”没讲,他也说:没讲!他们家的人名字都有点怪。夫人叫“古叶”,女儿叫“布谷”。大概都是他给起的。斤澜好怪,好与众不同。他的《矮凳桥风情》里有三个女孩子,三姐妹叫笑翼、笑耳、笑杉。小城镇哪里会有这样的名字呢?
我捉摸了很久,才恍然大悟:原来只是小一、小二、小三。笑翼的妈妈给儿女起名字时不会起这样的怪名字的,这都是林斤澜搞的鬼。夏尚质,周尚文,林尚怪。林斤澜被称为“怪味胡豆”,罪有应得。
斤澜曾患心脏病,三十岁就得过一次心肌梗死。后来又得过一次,但都活下来了。六十岁时他就说过他活得已经够了本,再活就是白饶。斤澜的身体不算好,但他不在乎。我这些年出外旅游,总是“逢高不上,遇山而止”,斤澜则是有山就爬。他慢条斯理的,一步一步地走,还误不了看山看水,结果总是他头一个到山顶。一览众山小,笑看众头低。他应该节制饮食,但是他不,每有小聚,他都是谈笑风生,饮啖自若。不论是黄酒、白酒、葡萄酒、啤酒,全都招呼。
最近有一次,他同时喝了三种酒。人常说酒喝杂了不好,斤澜说:
“没事!”斤澜爱吃肉。“三天不吃肉就觉得难受。”他吃肉不讲究部位,冰糖肘子、腌笃鲜、蒜泥白肉,都行。他爱吃猪头肉,尤其爱吃“拱嘴”——猪鼻子,以为乃人间之“大美”。他是温州人,说起生吃海鲜,眉飞色舞。吃海鲜,喝黄酒,嘿!不过温州的“老酒汗”
(黄酒再蒸一次)我实在喝不出好来。温州人还有一种喝法,在黄酒里加鸡蛋,煮热,这算什么酒!斤澜的吃喝是很平民化的。我和他曾在屯溪街头一小吃店的檐下,就一盘煮螺蛳,一人喝了两瓶加饭酒。
他爱吃豆腐,老豆腐、嫩豆腐、毛豆腐、臭豆腐,都好。煎炒煮炸,都好。我陪他在乐山小饭馆吃了乡坝头上的菜豆花,好!
斤澜的生活是很平民化的。他不爱洗什么桑拿浴,愿意在澡堂的大池子里(水很烫)泡一泡,泡得大汗淋漓,浑身作嫩红色。他大概是有几身西服的,但我从未见过他穿了整齐的套服,打了领带。他爱穿夹克,里面是条纹格子衬衫。衬衫就是街上买的,棉料的多,颜色倒是不怕花哨。
斤澜的平民化生活习惯来自于他对生活的平民意识。这种平民意识当然会渗入他的作品。
斤澜的哈哈笑是很有名的。这是他的保护色。斤澜每遇有人提到某人、某事,不想表态,就把提问者的原话重复一次,然后就殿以哈哈的笑声。“×××,哈哈哈哈……”“这件事,哈哈哈哈……”把想要从口中掏出他的真实看法的新闻记者之类的人弄得莫名其妙,斤澜这种使人摸不着头脑抓不住尾巴的笑声,使他摆脱了尴尬,而且得到一层安全的甲壳。在反“右派”运动中,他就是这样应付过来的。
林斤澜不被打成“右派”,是无天理,因此我说他是“漏网右派”,他也欣然接受。
斤澜极少臧否人物,但是是非清楚,爱憎分明。他一直在北京市文联工作,对市文联的领导,一般干部的遗闻佚事了如指掌。比如老舍挨斗,是他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揭发批判老舍的人是赖也赖不掉的。他觉得萧军有骨头有侠气,真是一条汉子。红卫兵想要萧军低头认罪,萧军就是不低头,两腿直立,如同生了根。萧军没有动手,他说:“我要是一动手,七八个小青年就得趴下。”红卫兵斗骆宾基,萧军说:“你们谁敢动骆宾基一根毫毛!”京剧演员荀慧生病重,是萧军背着他上车的。“文革”后,文联作协批斗浩然,斤澜听着,忽然大叫:“浩然是好人哪!”当场昏厥。斤澜平时似很温和,总是含笑看世界,但他的感情是非常强烈的。
斤澜对青年作家(现在都已是中年了)是很关心的。对他们的作品几乎一篇不落地都看了,包括一些评论家的不断花样翻新,用一种不中不西稀里古怪的语言所写的论文。他看得很仔细,能用这种古怪语言和他们对话。这一点,他比我强得多。
林斤澜!哈哈哈哈……
一九九七年
炸弹和冰糖莲子
我和郑智绵曾同住一个宿舍。我们的宿舍非常简陋,草顶、土堑墙;墙上开出一个一个方洞,安几根带皮的直立的木棍,便是窗户。
睡的是双层木床,靠墙两边各放十张,一间宿舍可住四十人。我和郑智绵是邻居。我住三号床的下铺,他住五号床的上铺。他是广东人,他说的话我“识听呣识讲”,我们很少交谈。他的脾气有些怪:一是痛恨京剧,二是不跑警报。
我那时爱唱京剧,而且唱的是青衣(我年轻时嗓子很好)。有爱唱京剧的同学带了胡琴到我的宿舍来,定了弦,拉了过门,我一张嘴,他就骂人:
“丢那妈!猫叫!”
那二年日本飞机三天两头来轰炸,郑智绵绝对不跑警报。他干什么呢?他留下来煮冰糖莲子。
广东人爱吃甜食,郑智绵是其尤甚者。金碧路有一家广东人开的甜食店,卖绿豆沙、芝麻糊、番薯糖水……番薯糖水有什么吃头?然而郑智绵说“好嘢!”不过他最爱吃的是冰糖莲子。
西南联大新校舍大图书馆西边有一座烧开水的炉子。一有警报,没有人来打开水,炉子的火口就闲了下来,郑智绵就用一个很大的白搪瓷漱口缸来煮莲子。莲子不易烂,不过到解除警报响了,他的莲子也就煨得差不多了。
一天,日本飞机在新校舍扔了一枚炸弹,离开水炉不远,就在郑智绵身边。炸弹不大,不过炸弹带了尖锐哨音往下落,在土地上炸了一个坑,还是挺吓人的。然而郑智绵照样用汤匙搅他的冰糖莲子,神色不动。到他吃完了莲子,洗了漱口缸,才到弹坑旁边看了看,捡起一个弹片(弹片还烫手),骂了一声:
“丢那妈!”
一九九七年三月十八日
金岳霖先生
西南联大有许多很有趣的教授,金岳霖先生是其中的一位。金先生是我的老师沈从文先生的好朋友。沈先生当面和背后都称他为“老金”。大概时常来往的熟朋友都这样称呼他。关于金先生的事,有一些是沈先生告诉我的。我在《沈从文先生在西南联大》一文中提到过金先生。有些事情在那篇文章里没有写进,觉得还应该写一写。
金先生的样子有点怪。他常年戴着一顶呢帽,进教室也不脱下。
每一学年开始,给新的一班学生上课,他的第一句话总是:“我的眼睛有毛病,不能摘帽子,并不是对你们不尊重,请原谅。”他的眼睛有什么病,我不知道,只知道怕阳光。因此他的呢帽的前檐压得比较低,脑袋总是微微地仰着。他后来配了一副眼镜,这副眼镜一只的镜片是白的,一只是黑的。这就更怪了。后来在美国讲学期间把眼睛治好了,——好一些,眼镜也换了,但那微微仰着脑袋的姿态一直还没有改变。他身材相当高大,经常穿一件烟草黄色的麂皮夹克,天冷了就在里面围一条很长的驼色的羊绒围巾。联大的教授穿衣服是各色各样的。闻一多先生有一阵穿一件式样过时的灰色旧夹袍,是一个亲戚送给他的,领子很高,袖口极窄。联大有一次在龙云的长子,蒋介石的干儿子龙绳武家里开校友会,——龙云的长媳是清华校友,闻先生在会上大骂“蒋介石,王八蛋!混蛋!”那天穿的就是这件高领窄袖的旧夹袍。朱自清先生有一阵披着一件云南赶马人穿的蓝色毡子。除了体育教员,教授里穿夹克的,好像只有金先生一个人。他的眼神即使是到美国治了后也还是不大好,走起路来有点深一脚浅一脚。他就这样穿着黄夹克,微仰着脑袋,深一脚浅一脚地在联大新校舍的一条土路上走着。
金先生教逻辑。逻辑是西南联大规定文学院一年级学生的必修课,班上学生很多,上课在大教室,坐得满满的。在中学里没有听说有逻辑这门学问,大一的学生对这课很有兴趣。金先生上课有时要提问,那么多的学生,他不能都叫得上名字来,——联大是没有点名册的,他有时一上课就宣布:“今天,穿红毛衣的女同学回答问题。”
于是所有穿红毛衣的女同学就都有点紧张,又有点兴奋。那时联大女生在蓝阴丹士林旗袍外面套一件红毛衣成了一种风气。——穿蓝毛衣、黄毛衣的极少。问题回答得流利清楚,也是件出风头的事。金先生很注意地听着,完了,说:“Yes!请坐!”
学生也可以提出问题,请金先生解答。学生提的问题深浅不一,金先生有问必答,很耐心。有一个华侨同学叫林国达,操广东普通话,最爱提问题,问题大都奇奇怪怪。他大概觉得逻辑这门学问是挺“玄”的,应该提点怪问题。有一次他又站起来提了一个怪问题,金先生想了一想,说:“林国达同学,我问你一个问题:Mr.林国达isperpenticulartotheblackboard(林国达君垂直于黑板),这什么意思?”
林国达傻了。林国达当然无法垂直于黑板,但这句话在逻辑上没有错误。
林国达游泳淹死了。金先生上课,说:“林国达死了,很不幸。”这一堂课,金先生一直没有笑容。
有一个同学,大概是陈蕴珍,即萧珊,曾问过金先生:“您为什么要搞逻辑?”逻辑课的前一半讲三段论,大前提、小前提、结论、周延、不周延、归纳、演绎……还比较有意思。后半部全是符号,简直像高等数学。她的意思是:这种学问多么枯燥!金先生的回答是:
“我觉得它很好玩。”
除了文学院大一学生必修逻辑,金先生还开了一门“符号逻辑”,是选修课。这门学问对我来说简直是天书。选这门课的人很少,教室里只有几个人。学生里最突出的是王浩。金先生讲着讲着,有时会停下来,问:“王浩,你以为如何?”这堂课就成了他们师生二人的对话。王浩现在在美国。前些年写了一篇关于金先生的较长的文章,大概是论金先生之学的,我没有见到。
王浩和我是相当熟的。他有个要好的朋友王景鹤,和我同在昆明黄土坡一个中学教书,王浩常来玩。来了,常打篮球。大都是吃了午饭就打。王浩管吃了饭就打球叫“练盲肠”。王浩的相貌颇“土”,脑袋很大,剪了一个光头,——联大同学剪光头的很少,说话带山东口音。他现在成了洋人——美籍华人,国际知名的学者,我实在想象不出他现在是什么样子。前年他回国讲学,托一个同学要我给他画一张画。我给他画了几个青头菌、牛肝菌、一根大葱,两头蒜,还有一块很大的宣威火腿。——火腿是很少入画的。我在画上题了几句话,有一句是“以慰王浩异国乡情。”王浩的学问,原来是师承金先生的。一个人一生哪怕只教出一个好学生,也值得了。当然,金先生的好学生不止一个人。
金先生是研究哲学的,但是他看了很多小说。从普鲁斯特到福尔摩斯,都看。听说他很爱看平江不肖生的《江湖奇侠传》。有几个联大同学住在金鸡巷,陈蕴珍、王树藏、刘北汜、施载宣(箫荻)。楼上有一间小客厅。沈先生有时拉一个熟人去给少数爱好文学、写写东西的同学讲一点什么。金先生有一次也被拉了去。他讲的题目是《小说和哲学》。题目是沈先生给他出的。大家以为金先生一定会讲出一番道理。
不料金先生讲了半天,结论却是:小说和哲学没有关系。有人问:那么《红楼梦》呢?金先生说:“红楼梦里的哲学不是哲学。”他讲着讲着,忽然停下来:“对不起,我这里有个小动物。”他把右手伸进后脖颈,捉出了一个跳蚤,捏在手指里看看,甚为得意。
金先生是个单身汉(联大教授里不少光棍,杨振声先生曾写过一篇游戏文章《释鳏》,在教授间传阅),无儿无女,但是过得自得其乐。他养了一只很大的斗鸡(云南出斗鸡)。这只斗鸡能把脖子伸上来,和金先生一个桌子吃饭。他到处搜罗大梨、大石榴,拿去和别的教授的孩子比赛。比输了,就把梨或石榴送给他的小朋友,他再去买。
金先生朋友很多,除了哲学家的教授外,时常来往的,据我所知,有梁思成、林徽因夫妇,沈从文,张奚若……君子之交淡如水,坐定之后,清茶一杯,闲话片刻而已。金先生对林徽因的谈吐才华,十分欣赏。现在的年轻人多不知道林徽因。她是学建筑的,但是对文学的趣味极高,精于鉴赏,所写的诗和小说如《窗子以外》《九十九度中》风格清新,一时无二。林徽因死后,有一年,金先生在北京饭店请了一次客,老朋友收到通知,都纳闷:老金为什么请客?到了之后,金先生才宣布:“今天是徽因的生日。”
金先生晚年深居简出。毛主席曾经对他说:“你要接触接触社会。”金先生已经八十岁了,怎么接触社会呢?他就和一个蹬平板三轮车的约好,每天载着他到王府井一带转一大圈。我想象金先生坐在平板三轮上东张西望,那情景一定非常有趣。王府井人挤人,熙熙攘攘,谁也不会知道这位东张西望的老人是一位一肚子学问,为人天真、热爱生活的大哲学家。
金先生治学精深,而着作不多。除了一本大学丛书里的《逻辑》,我所知道的,还有一本《论道》。其余还有什么,我不清楚,须问王浩。
我对金先生所知甚少。希望熟知金先生的人把金先生好好写一写。
联大的许多教授都应该有人好好地写一写。
一九八七年二月二十三日
猴王的罗曼史
游索溪峪,陪同我的老万说,有一处山坳里养着一群猴子,看猴子的人会唱猴歌,通猴语,他问我有没有兴趣去看看,我说:有!
看猴的五十多岁了,独臂,他说他家五代都在山里捉猴子。他说猴有猴群,“人”数不等,二三十只到近百只的都有,猴群有王。王是打出来的。每年都要打一次。哪一只公猴子把其他的公猴都打败了(母猴不参加),它就是猴王。猴王一到,所有的猴子都站在两边。
除了大王,还有二王、三王。
这里的这群猴原来是山里的野猴,有一年下大雪,山里没吃的,猴群跑到这里来,他撒一点苞谷喂喂它们,这群猴就在这里定居了。
猴群里所有的母猴名义上都是猴王的姬妾,但是猴王有一个固定的大老婆,即猴后。别的母猴和其他公猴“做爱”,猴王也是睁一眼闭一眼,但是正室大夫人绝对不许乱搞。这群猴的猴后和别的公猴乱搞,被原先的猴王发现,它就把猴后痛打一顿,逐到山里去了。这猴后到山里跟另一猴群的二王结了婚,还生了个猴太子。后来这群猴的猴王死了,猴后回来看了看,就把它的第二个丈夫迎了来,招婿上门,当了这群猴的猴王。
谁是猴王?一看就看得出来。它比别的猴子要魁伟得多,毛色金黄发亮。脸型也有点特别,下腭不尖而方。双目炯炯,样子很威严,的确有点帝王气象。跟它贴身坐着的,想必即是猴后,也很像一位命妇。
猴王是有权的。两只猴子吵起来,甚至扭打起来,它会出面仲裁,大声呵斥,或予痛责。除此之外,也没有什么尊贵。小猴子手里的食物它照样抢过来吃。
我们问这位独臂老汉:“你是通猴语么?”他说猴子有语言,有五十几个“字”,即能发出五十几种声音,每一种声音表示一定的意思。
有几个外地来的青年工人和猴子玩了半天,喂猴吃东西,还和猴子一起照了很多相。他们站起身来要走了,猴王猴后并肩坐在铁笼里吭吭地叫了几声,神情似颇庄重。我问看猴人:“它们说什么?”他说:“你们走了,再见!”这几个青年走上山坡,将要拐弯,猴王猴后又吭吭了几声。我问看猴老汉:“这是什么意思?”他说:“它们说:慢走。”
我不大相信。可是等我和老万向看猴老汉告辞的时候,猴王猴后又复并肩而坐,吭吭几声;等我们走上山坡,它们又是同样地吭吭叫了几声。我不得不相信这位朴朴实实的独臂看猴老汉所说的一切。
我向老汉建议:应当把猴语的五十几个单音字录下来,由他加以解释,留一份资料。他说管理处的小张已经录了。
老万告诉我:这老汉会唱猴歌。他一唱猴歌,山里的猴子就会奔来。我问他:“你会唱猴歌吗?”他说:“猴歌啊?……”笑而不答,不置可否。
多此一举
信封上印画
我每次到文具店,问:“有没有纯白的信封?”售货员摇摇头。
“为什么要在信封上印画?”售货员白了我一眼,她大概觉得这个人莫名其妙。
中国的信封有三大缺点。一是纸质太坏,不结实。二是尺寸太小,只有一张明信片那样大,多写了几张纸,折起来,塞进去,一不小心,就会胀破。三是左下角都印了画:任率英的仕女,曹克英的猫,徐悲鸿的马……信封是装信的,有地方写下收信人和寄信人的姓名、地址、邮政编码,清清楚楚,就很好,为什么要印画呢?也许有些小姑娘喜欢,她们买信封时还会挑来挑去,挑几个最好看的。但是多数寄信的人在封信前后不会从容欣赏这些画。收信人接到信也都刺啦一声把信封扯破,不会对信封上的画爱惜珍藏。为了照顾小姑娘们的审美趣味,在少量信封上印一点画也可以,但是所有信封一概印画,实是一种浪费。而且说实在的,印画的信封,小气得很。
上海最近出了一种白信封,纸质比较坚实,大小也合适:8寸×3寸。国际通用的信封,大都是这样的规格。我希望北京的印封厂也能出这样的信封。信封的封口处最好能刷一层胶,沾水即可粘住。
附带说一句,邮票背面也应该刷胶。现在是邮局大都设一张人造石面的桌,置胶水一器,由寄信人用小刷自己去涂,这张桌面于是淋漓尽致,一塌糊涂。
工艺菜
很多人反对工艺菜,有人写了文章。但是你反对你的,特级厨师照样做,酒席上照样上,杂志里照样登上彩色照片,电视上还详详细细介绍工艺菜的全部制作过程,似乎这是中国值得骄傲的文化。
菜是吃的,不是看的。菜重色、香、味,当然也要适当地考虑形。苏州的红方,要把五花硬肋切成正方形。镇江的肴蹄要切成同样大小的厚片。广州的白斩鸡要把鸡脯鸡腿鸡翅在盘里安排妥帖。南方的拌荠菜上桌时堆成塔形。菜不能没个形,这样做,是为了引起人的食欲,见到这样的形,立刻就想到熟悉的、预期的滋味。
把煮得七八成熟的瘦猪肉片、鸡片、鸡蛋皮、胡萝卜、紫菜头、樱桃、黄瓜皮,在大白磁盘里拼出一条龙、一只凤,有什么意思?既不好看,也不好吃,只能叫人倒胃口。
工艺菜不是烹调艺术的正路,而是邪门歪道。
一九八八年七月十日
苏三、宋士杰和穆桂英
洪洞县的出名,是因为有了京剧《玉堂春》。“苏三离了洪洞县”,凡有井水处都有人会唱,至少听过。我到山西,曾特为到洪洞县去弯了一趟,去看苏三遗迹。
一位本地研究苏三传说的专家陪着我们参观。进了县政府的大堂,这位专家告诉我们:苏三就是在这里受审的。他还指了一块方砖,说:她就跪在这块砖上回话的。他说苏三的案卷原来还保存在县里,后来叫一个国民党军官拿走了。
我们参观了苏三监狱。这是一座很小的监狱。监门只有普通人家的独扇门那样大。门头上画着一个老虎脑袋,这就是所谓“狴犴”
了。进门,外边是男监。往里走,过一个窄胡同,是女监。女监是一个小院子,除了开门的一边,三间都有监号。专家指指靠北朝南的一个号子,说苏三就是关在这里的。院子当中有一口井,不大,青石井栏。据说苏三就是从这口井里汲水洗头洗脸洗衣裳的。井栏的内圈已经叫井绳磨出一道一道很深的沟槽。没有几百年的工夫,是磨不出这样的沟的。这座监狱据说明朝就有,这是全国保存下来少数明代监狱里的一个,这是有记载可查的。如果有一个苏三,苏三曾蹲过洪洞县的监狱,那么便只能是在这里。苏三从这口井里汲水,这想象很美,同时不能不引起人的同情。
我们还去参观赵监生买砒霜的药铺。当年盛砒霜的药罐还在,白地青花,陈放在柜台的一头,下面垫了一块红布,——那当然是为了引人注目。这家药铺是明代就有的。砒霜是剧毒,盛砒霜的罐子是不能随便倒换的。如果有一个赵监生,他来买过砒霜,那么便只有取之于这个药罐。据我的一点关于瓷器的知识,这倒真是明青花。
据说洪洞县过去是禁演《玉堂春》的,因为戏里有一句“洪洞县内无好人”。洪洞县的人真可爱,何必那样认真呢?有人曾着文考证,力辟苏三监狱之无稽,苏三根本不是历史人物,《玉堂春落难逢夫》纯属小说家言,关于苏三的遗迹都是附会。这些有考据癖的先生也很可爱,何必那样认真呢?洪洞县的人愿意那样相信,你就让他相信去得了嘛!
河南信阳州宋士杰开的店原来还在,店门的门槛是铁的。铁门槛,这很有意思!这当然也是附会。
如果都认真考据,那就没完了。山海关外有多少穆桂英的点将台?几乎凡有一块比较平整的大石头,都是穆桂英的点将台!
老百姓相信许多虚构的戏曲人物是真有的,他们附会出许多戏曲人物的古迹,并且相信。这反映了市民和农民的爱憎。这是民族心理结构的一个层次,我们应该重视、研究。不只是“姑妄听之”而已。
这一点,倒是可以认一点真。
一九八七年三月九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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