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浑身上下无名牌,除了口袋里有时有一盒名牌烟。叫我谈名牌,实在是赶鸭子上架。我只能说一点极其一般的老生常谈。
“牌子”是外来语,中国原先没有这个东西。“牌子”是商标,更精确一点是“注册商标”。原文是Trademark。最初引进的可能是广东人。广东四五十年前出了一种花露水,瓶子上贴了印了两个广东妞的图画,有字:“双妹唛”——后来为了通行全国,改成了“双妹老牌花露水”。但是“唛”这个字并未消失。有一种长方形扁铁桶装的花生油,还叫作“骆驼唛”。我的女儿管这种油叫作“骆驼妈”。
中国没有牌子,但有字号。有的字号标明××为记,这“为记”
实近似商标。如北京后门桥一家卖酱菜的在门口挂一个大葫芦,这本是一个幌子,但成了这一家的字号,有一个时期与六必居、天源鼎足而立,后来不知道为什么歇业了。有的药品以创制的人为记。昆明云南白药的方单印着曲焕章的照片,北京长春堂的避瘟散的外包装上印着发明这种药的老道的像。曲焕章、老道的玉照,实起了牌子的作用。老字号、名牌,有时是分不清的。王麻子、张小泉,是字号,也是商标。
牌子的兴起,最初大概是香烟。人买烟,都得认准了是什么牌子的。一时从南到北到处充斥各种中外名牌烟:555、三炮台、绞盘牌、老刀牌、红锡包;骆驼牌、Luckystrike、吉士斐儿、万宝路……中国烟则有大前门、美丽牌。其后才出现另种名牌商品。最初是“天虚我生新发明”的无敌牌牙粉、三友实业社的三角牌床单、天厨味精、奇异牌电灯泡……这些名牌,有的退步了,有些消失了。考察一下名牌的兴衰史,可以作为今天创保名牌的借鉴。
名的基础是实。“名者实之宾”,“实至名归”,这是常识,也是真理。要出名,先得东西地道。北京人的俗话说:“人叫人千声不语,货叫人点手就来”,说得很形象。
创名牌不易,保名牌尤难。关键是质量。
以烟卷为例。“红塔山”现在已经是无可争议的国产烟的头块牌了。原来可不是这样。在云南名烟中,“红塔山”只是位居第三。为什么能够力挫群雄,扶摇直上呢?因为玉溪卷烟厂非常重视质量,厂领导认为质量是企业的生命。他们严格把好两道质量关。一是保证烟叶的质量。他们说玉烟的第一车间不在厂里,而在田间。厂方对烟农在农药、化肥等方面给予很大的帮助,但有一个条件:你得给我一级烟叶。第二是烟叶在制造前一定要储存二年至二年半,这样才能把烟叶中的杂味挥发掉。中药铺的制药作坊挂着一副对子:“修合虽无人见,存心自有天知。”制烟也是这样。烟叶的质量、储存时间,是没有人看见的。但是烟也有“天”,这个“天”就是烟民的感觉。
名牌是要靠宣传的,就是做广告。“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是过于古典的说法。“酒好不怕巷子深”未必然。小酒铺贴对联:“隔壁三家醉,开坛十里香”,是宣传,是广告,而且很夸张。广告,总要夸张,但是夸张得有谱。有的广告实在太离谱。上海过去有一个叫黄楚九的人,此人全靠广告起家。他发明了一种药叫“百龄机”,大做广告。他出过一本画册,宣传百龄机“有意想不到之功效”,请上海的名画家作画,图文并茂,每一页宣传意想不到的功效中的一项。
有一页画的是一个人在小便,文曰:“小便远射有力。”因为这种功效真是“意想不到”,给我留下的印象很深。但是我不会去买百龄机的,因为小便是否远射有力,关系不大。现在有许多高级补药,我看到广告言过其实,总不免想到百龄机,想到小便远射有力。
广告是一门艺术。广告语言要有点文学性。广告语言中最好的,我以为是丰田汽车广告牌上的“车到山前必有路,有路便有丰田车”,头一句运用中国谚语很巧妙,下接“有路便有丰田车”,读起来非常顺口。美丽牌香烟在《申报》《新闻报》做全幅广告,只是两句话——“有美皆备,无丽不臻”,虽然两句的意思是一样的,在诗律中是“合掌”,但是简单明了。而且大家看得多了,便记得住。其次是图像。万宝路在各画报杂志上登的广告,都是同一个牛仔。这个牛仔的形象、气质和万宝路的烟味有相通处,是一幅成功的广告,听说这个牛仔前两年死了,那万宝路以后靠谁来做广告呢?广告上出现的人物形象得讨人喜欢。七喜电视广告上的那个女孩就很可爱。康莱蛋卷广告上那个男孩,“康莱,把营养和美味,卷起来!”看了那个孩子,叫人很想买一盒康莱蛋卷嚼嚼。有的广告是失败的,如一个风雨衣厂的广告,看了叫人莫名其妙。
随着商品经济的发展,名牌的破土解箨,应该培养人们的名牌意识,有些观念需要改变。比如“价廉物美”,在高消费的时期,就不适用,应该代之是“价高物美”。现在“价廉物美”的陈旧观念,还在束缚着一些企业的手脚。名牌意识的普及,有几个方面,一是企业家,一是消费者,一是工商业的领导。名牌需要保护,需要特殊照顾。最重要的是保障原料的供应。举一个例,怎么能做得出不减当年的汽锅鸡和过桥米线呢?要恢复当年的汽锅鸡、过桥米线,首先应恢复武定壮鸡的生产。
一九九三年八月
熬鹰·逮獾子
北京人骂晚上老耗着不睡的人:“你熬鹰哪!”北京过去有养鹰的。养鹰为了抓兔子。养鹰,先得去掉它的野性。其法是:让鹰饿几天,不喂它食;然后用带筋的牛肉在油里炸了,外用细麻线缚紧;鹰饿极了,见到牛肉,一口就吞了;油炸过的牛肉哪能消化呀,外面还有一截细麻线哪;把麻线一扽,牛肉又扽出来了,还扽出了鹰肚里的黄油;这样吞几次,扽几次,把鹰肚里的黄油都拉干净了,鹰的野性就去了。鹰得熬。熬,就是不让它睡觉。把鹰架在胳臂上,鹰刚一迷糊,一闭眼,就把胳臂猛然一抬,鹰又醒了。熬鹰得两三个人轮流熬,一个人顶不住。干吗要熬?鹰想睡,不让睡,它就变得非常烦躁,这样它才肯逮兔子。吃得饱饱的,睡得好好的,浑身舒舒服服地,它懒得动弹。架鹰出猎,还得给鹰套上一顶小帽子,把眼遮住。
到了郊外,一摘鹰帽,鹰眼前忽然一亮,全身怒气不打一处来,一翅腾空,看见兔子的影儿,眼疾爪利,一爪子就把兔子叼住了。
北京过去还有逮獾子的。逮獾子用狗。一般的狗不行,得找大饭庄养的肥狗。有一种人,专门偷大饭庄的狗,卖给逮獾子的主。狗,先得治治它,把它的尾巴给擀了。把狗捆在一条长板凳上,用擀面杖把尾巴使劲一擀,只听见咯巴咯巴咯巴……狗尾巴的骨节都折了。瞧这狗,屎、尿都下来了。疼啊!干吗要把尾巴擀了?狗尾巴老摇,到了草窝里,尾巴一摇,树枝草叶窸窸地响,獾子就跑了。尾巴擀了,就只能耷拉着了,不摇了。
你说人有多坏,怎么就想出了这些个整治动物的法子!
逮住獾子了,就到处去喝茶。有几个起哄架秧子,傍吃傍喝的帮闲食客“傍”着,提搂着獾子,往茶桌上一放。旁人一瞧:“喝,逮住獾子啦!”露脸!多会等九城的茶馆都坐遍了,脸露足了,獾子也臭了,才再想什么新鲜的玩法。
熬鹰、逮獾子,这都是八旗子弟、阔公子哥儿的“乐儿”。穷人家谁玩得起这个!不过这也是一种文化。
獾油治烧伤有奇效。现在不好淘换了。
鸟
早晨九点钟,在跑马地一带闲走。香港人起得晚,商店要到十一点才开门,这时街上人少,车也少,比较清静。看见一个人,大概五十来岁,手里托着一只鸟笼。这只鸟笼的底盘只有一本大32开的书那样大,两层,做得很精致。这种双层的鸟笼,我还是头一次见到。
楼上楼下,各有一只绣眼。香港的绣眼似乎比内地的也更为小巧。他走得比较慢,近乎是在散步。——香港人走路都很快,总是匆匆忙忙,好像都在赶着去办一件什么事。在香港,看见这样一个遛鸟的闲人,我觉得很新鲜。至少他这会儿还是清闲的,——也许过一个小时他就要忙碌起来了。他这也算是遛鸟了,虽然在林立的高楼之间,在狭窄的人行道上遛鸟,不免有点滑稽。而且这时候遛鸟,也太晚了一点。——北京的遛鸟的这时候早遛完了,回家了。莫非香港的鸟也醒得晚?
在香港的街上遛鸟,大概只能用这样精致的双层小鸟笼。
像徐州人那样可不行。——我忽然想起徐州人遛鸟。徐州人养百灵,笼极高大,高三四尺(笼里的“台”也比北京的高得多),无法手提,只能用一根打磨得极光滑的枣木秆子做扁担,把鸟笼担着。
或两笼,或三笼、四笼。这样的遛鸟,只能在旧黄河岸,慢慢地走。
如果在香港,担着这样高大的鸟笼,用这样的慢步遛鸟,是绝对不行的。
我告诉张辛欣,我看见一个香港遛鸟的人,她说:“你就注意这样的事情!”我也不禁自笑。
在隔海的大屿山,晨起,听见斑鸠叫。艾芜同志正在散步,驻足而听,说:“斑鸠。”意态悠远,似乎有所感触,又似乎没有。
宿大屿山,夜间听见蟋蟀叫。
临离香港,被一个记者拉住,问我对香港的观感,匆促之间,不暇细谈,我只说:“眼花缭乱,应接不暇。”并说我在香港听到了斑鸠和蟋蟀,觉得很亲切。她问我斑鸠是什么,我只好模仿斑鸠的叫声,她连连点头。也许她听不懂我的普通话,也许她真的对斑鸠不大熟悉。
香港鸟很少,天空几乎见不到一只飞着的鸟,鸦鸣鹊噪都听不见,但是酒席上几乎都有焗禾花雀和焗乳鸽。香港有那么多餐馆,每天要消耗多少禾花雀和乳鸽呀!这些禾花雀和乳鸽是哪里来的呢?对于某些香港人来说,鸟是可吃的,不是看的、听的。
城市发达了,鸟就会减少。北京太庙的灰鹤和宣武门城楼的雨燕现在都没有了。但是我希望有关领导在从事城市建设时,能注意多留住一些鸟。
北京人的遛鸟
遛鸟的人是北京人里头起得最早的一拨。每天一清早,当公共汽车和电车首班车出动时,北京的许多园林以及郊外的一些地方空旷、林木繁茂的去处,就已经有很多人在遛鸟了。他们手里提着鸟笼,笼外罩着布罩,慢慢地散步,随时轻轻地把鸟笼前后摇晃着,这就是“遛鸟”。他们有的是步行来的,更多的是骑自行车来的。他们带来的鸟有的是两笼——多的可至八笼。如果带七八笼,就非骑车来不可了。车把上、后座、前后左右都是鸟笼,都安排得十分妥当。看到它们平稳地驶过通向密林的小路,是很有趣的,——骑在车上的主人自然是十分潇洒自得,神清气朗。
养鸟本是清朝八旗子弟和太监们的爱好,“提笼架鸟”在过去是对游手好闲、不事生产的人的一种贬词。后来,这种爱好才传到一些辛苦忙碌的人中间,使他们能得到一些休息和安慰。我们常常可以在一个修鞋的、卖老豆腐的、钉马掌的摊前的小树上看到一笼鸟。这是他的伙伴。不过养鸟的还是以上岁数的较多,大都是从五十岁到八十岁的人,大部分是退休的职工,在职的稍少。近年在青年工人中也渐有养鸟的了。
北京人养的鸟的种类很多。大别起来,可以分为大鸟和小鸟两类。大鸟主要是画眉和百灵,小鸟主要是红子、黄鸟。
鸟为什么要“遛”?不遛不叫。鸟必须习惯于笼养,习惯于喧闹扰攘的环境。等到它习惯于与人相处时,它就会尽情鸣叫。这样的一段驯化,术语叫作“压”。一只生鸟,至少得“压”一年。
让鸟学叫,最直接的办法是听别的鸟叫,因此养鸟的人经常聚会在一起,把他们的鸟揭开罩,挂在相距不远的树上,此起彼歇地赛着叫,这叫作“会鸟儿”。养鸟人不但彼此很熟悉,而且对他们朋友的鸟的叫声也很熟悉。鸟应该向哪只鸟学叫,这得由鸟主人来决定。
一只画眉或百灵,能叫出几种“玩意”,除了自己的叫声,能学山喜鹊、大喜鹊、伏天、苇乍子、麻雀打架、公鸡打架、猫叫、狗叫。
曾见一个养画眉的用一台录音机追逐一只布谷鸟,企图把它的叫声录下,好让他的画眉学。他追逐了五个早晨(北京布谷鸟是很少的),到底成功了。
鸟叫的音色是各色各样的。有的洪亮,有的窄高,有的鸟聪明,一学就会;有的笨,一辈子只能老实巴交地叫那么几声。有的鸟害羞,不肯轻易叫;有的鸟好胜,能不歇气地叫一个多小时!
鸟主要是听叫,但也重相貌。大鸟主要要大,但也要大得匀称。
画眉讲究“眉子”(眼外的白圈)清楚。百灵要大头,短嘴。养鸟人对于鸟自有一套非常精细的美学标准,而这种标准是他们共同承认的。
因此,鸟的身份悬殊极大。一只生鸟(画眉或百灵)值二三十元人民币,甚至还要少,而一只长相俊秀能唱十几种“曲调”的值一百五十元,相当一个熟练工人一个月的工资。
养鸟是很辛苦的。除了遛,预备鸟食也很费事。鸟一般要吃拌了鸡蛋黄的棒子面或小米面,牛肉——把牛肉焙干,碾成细末。经常还要吃“活食”——蚱蜢、蟋蟀、玉米虫。
养鸟人所重视的,除了鸟本身,便是鸟笼。鸟笼分圆笼、方笼两种。一般的鸟笼值一二十元,有的雕镂精细,近于“鬼工”,贵得令人咋舌。——有人不养鸟,专以搜集名贵鸟笼为乐。鸟笼里大有高低贵贱之分的是鸟食罐。一副雍正青花的鸟食罐,已成稀世的珍宝。
除了笼养听叫的鸟,北京人还有一种养在“架”上的鸟。所谓架,是一截树杈。养这类鸟的乐趣是训练它“打弹”,养鸟人把一个弹丸扔在空中,鸟会飞上去接住。有的一次飞起能接连接住两个。架养的鸟一般体大嘴硬,例如锡嘴和交嘴鹊。所以,北京过去有“提笼架鸟”之说。
大等喊
云南省作协的同志安排我在一个傣族寨子里住一晚上。地名大等喊。
车从瑞丽出发,经过一个中缅边界的寨子,云井寨。一条宽路从缅甸通向中国,可以直来直往。除了有一个水泥界桩外,无任何标志。对面有一家卖饵丝的铺子。有人买了一碗饵丝。一个缅甸女孩把饵丝递过来,这边把钱递过去。他们的手已经都伸过国界了。只要脚不跨过界桩,不算越境。
中缅边界真是和平边界。两国之间,不但毫无壁垒,连一道铁丝网都没有,简直不像两国的分界。我们到畹町的界桥看过。桥头有一个检查站,旗杆上飘着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国旗。一个缅甸小女孩提了饭盒走过界桥。她妈在畹町街上摆摊子做生意,她来给妈送饭来了。
她每天过来,检查站的都认得她。她大摇大摆地走过来。脸上带着一点笑。意思是:我又来了,你们好!站在国境线上,我才真正体会到中缅人民真是胞波。陈毅同志诗:“共饮一江水。”是纪实,不是诗人的想象。
车经喊撒。喊撒有一个比较大的奘房,要去看看。
进寨子,有一家正在办丧事,陪同的同志说:“可以到他家坐坐。”傣族人对生死看得比较超脱,人过五十五死去,亲友不哭。这也许和信小乘佛教有关。这家的老人是六十岁死的,算是“喜丧”
了。进寨,寨里的人似都没有哀戚的神色,只是显得很沉静。有几个中年人在糊扎引魂的幡幢——傣族人死后,要给他制一个缅塔尖顶似的纸幡幢,用竹竿高高地竖起来,这样他的灵魂才能上天。几个年轻人不紧不慢地敲铓锣、象脚鼓,另外一些人好像在忙着做饭。傣族的风俗,人死了,亲友要到这家来坐五天。这位老人已死三日,已经安葬,亲友们还要坐两天。我们脱鞋,登木梯,上了竹楼。竹楼很宽敞,一侧堆了很多叠得整整齐齐的被子,有二十来个岁数较大的男男女女在楼板上坐着,抽烟、喝茶。他们也极少说话,静静的。
奘房是赕佛的地方。赕是傣语,本意是以物献佛,但不如说听经拜佛更确切些。傣族的赕佛,大体上是有一个男人跪在佛的前面诵念经文,很多信佛的跪在他身后听着。诵经人穿着如常人,也并无钟鼓法器,只是他一个人念,声音平直。偶尔拖长,大概是到了一个段落。傣族的跪,实系中国古代人的坐。古人席地而坐。膝着地,臀部落于脚跟,谓之坐。——如果直身,即为“长跪”。傣族赕佛时的姿势正是这样。
喊撒奘房的出名,除了比较大,还因为有一位佛爷。这位佛爷多年在缅甸,前三年才被请了回来。他并不领头赕佛,却坐在偏殿上。
佛爷名叫伍并亚温撒,是全国佛教协会的理事,岁数不很大。他着了一身杏黄色的僧衣。这种僧衣不知叫什么,不是褊衫,也不是袈裟,上身好像只是一块布,缠裹着,袒其右臂。他身前坐了一些善男。有人来了,向他合十为礼,他也点头笑答。有些信徒抽用一种树叶卷成的像雪茄似的烟。佛爷很随和。他和信徒们随意交谈。谈的似乎不是佛理,只是很家常的话,因为他不时发出很有人情味的笑声。
近午,至大等喊。等喊,傣语是堆金子的地方。因为有两个寨子都叫等喊,汉族人就在前面多加了一个字,一个叫大等喊,一个叫小等喊。傣语往往用很少的音节表很多的意思,如畹町,意思是太阳当顶的地方。因为电影《葫芦信》《孔雀公主》都在大等喊拍过外景,所以旅游的人都想来看看。
住的旅馆名“醉仙楼”,这是个汉族名字,老板在招牌下面于是又加了两个字:傣家。老板是汉人,夫人是傣族。两层的木结构建筑,作曲尺形。房间不多,作家访问团二十余人,就基本上住满了。
房间里有床,并不是叫我们睡在地板上。房屋样式稍稍有点像竹楼。
老板又花了钱把拍《葫芦信》和《孔雀公主》的布景上的装饰零件和木雕的佛龛之类买了下来,配置在廊厦角落,于是就很有点傣味了。
一住下来,泡一杯茶,往藤椅一坐,觉得非常舒服。连日坐汽车,参加活动,大家都累了,需要休息。
醉仙楼在寨口。一条平路,通到寨子里。寨里有几条岔路,也极平整。寨里极安静。到处都是干干净净的。空气好极了。到处是树。
一丛一丛的凤尾竹,很多柚子树。大等喊的柚子是很有名的。现在不是柚子成熟的时候,只看见密密的深绿的树叶。空气里有一种淡淡的清苦的味道,就是柚树叶片散发出来的。这里那里安置了一座一座竹楼,错落有致。傣家的竹楼不是紧挨着的,各家之间都有一段距离。
除了当路的正门,竹楼的三面都是树。有一座奘房,大门锁着。我们到寨里一家首富的竹楼上做了一会客,女主人汉话说得很好,善于应酬。楼上真是纤尘不染。
醉仙楼的傣族特点不在住房,而在饭食。我们在这里吃了四顿地道的傣族饭。芭蕉叶蒸豆腐。拿上来的是一个绿色的芭蕉叶的包袱,解开来,里面是豆腐,还加了点碎肉、香料,鲜嫩无比。竹筒烤牛肉。一截二尺许长的青竹,把拌了佐料的牛肉塞在里面,筒口用树叶封住,放在柴火里烤熟,切片装盘。牛肉外面焦脆,闻起来香,吃起来有嚼头。牛肉丸子。傣族人很会做牛肉。丸子小小的,我们吃了都以为是鱼丸子,因为极其细嫩。问了问,才知道是牛肉的。做这种丸子不用刀剁,而是用两根铁棒敲,要敲两个小时。苦肠丸子,苦肠是牛肠里没有完全消化的青草。傣族人生吃,做调料,蘸肉,是难得的美味。听说要请我们吃苦肠,我很高兴。只是老板怕我们吃不来,是和在肉丸子里蒸了的。有一点苦味,大概是因为碎草里有牛的胆汁。
其实我倒很想尝尝生苦肠的味道。弄熟了,意思就不大了。当然,还少不了傣家的看家菜:酸笋煮鸡。不过这道菜我们在畹町、芒市都已经吃过了。小菜是酸腌菜、鱼眼睛菜——一种树的嫩头,有小骨朵如鱼眼,酸渍。傣族人喜食酸。
醉仙楼的老板不俗。他供应我们这几顿傣家饭是没有多少赚头的。他要请我们写几个字,特地大老远地跑到县城,和一位画家匀来了几张宣纸。醉仙楼每个房间里都放着一个缅甸细陶水壶,通身乌黑,造型很美。好几个作家想托他买。因为这两天没有缅甸人过来赶集,老板就按原价卖给了他们。这些作家于是一个个攥了一把陶壶,上路了。
大等喊小住两天,印象极好。
这里的乌鸦比北方的小,鸟身细长,鸣声比较尖细,不像北方乌鸦哇哇地哑叫。
一九八七年五月八日
泼水节印象
作家访问团四月六日离京赴云南,是为了能赶上泼水节。
十一日到芒市。这是泼水节的前一天。这天干部带领群众上山采花。采的花名锥栗花,是一串一串繁密而细碎的白色的小花,略带点浅浅的豆绿。我们到时,全市已经用锥栗花装饰起来了。
泼水节由来的传说是大家都知道的:有一魔王,具无上魔力,猛恶残暴,祸祟人民。他有七个妻子。一日,魔王酒醉,告诉最年轻的妻子:“我虽有无上魔力,亦有弱点。如拔下我的一根头发,在我颈上一勒,我头即断。”其妻乃乘魔王酣睡,拔取其头发一根,将魔王头颈勒断。不料魔王头落在哪里,哪里即起大火。魔王之妻只好将头抱着,七个妻子轮流抱持。她们身上沾染血污,气味腥臭。诸邻居人,乃各以香水,泼向她们,为除不洁,世代相沿,遂成节日。
这大概只是口头传说,并无文字记载。泼水节仪式中看不出和这个传说直接有关的痕迹。傣族人所以重视这个节,是因为这是傣历的新年。作为节日的象征的,是龙。节日广场的中心有一条木雕彩画的巨龙。傣族的龙和汉族的不大一样。汉族的龙大体像蛇,蜿蜒盘曲;傣族的龙有点像鸟,头尾高昂,如欲轻举。这是东南亚的龙,不是北方的龙。龙治水,这是南方人北方人都相信的。泼水节供养木龙,顺理成章。泼水节是水的节。
节日还没有正式开始,一早起来,远近已经是一片铓锣象脚鼓的声音。铓锣厚重,声音发闷而能传远,象脚鼓声也很低沉,节拍也似很单调,只是一股劲地咚咚咚咚……蓬蓬蓬蓬……,不像北方锣鼓打出许多花点。不强烈,不高昂激越,而极温柔。
仪式很简单。先由地方负责同志讲话,然后由一个中年的女歌手祝福,女歌手神情端肃,曼声吟诵,时间不短,可惜听不懂祝福的词句,同时,有人分发泼水粑粑和金米饭。泼水粑粑乃以糯米粉和红糖,包在芭蕉叶中蒸熟;金米饭是用一种山花把糯米染黄蒸熟了的。
泼水开始。每人手里都提了一只小水桶,塑料的或白铁的,内装多半桶清水,水里还要滴几点香水,桶内插了花枝。泼水,并不是整桶的往你身上泼,只是用花枝蘸水,在你肩膀上掸两下,一面用傣语说:“好吃好在。”我们是汉人,给我们泼水的大都用汉语说:“祝你健康。”“祝你健康”太一般了,不如“好吃好在”有意思。接受别人泼水后,可以也用花枝蘸水在对方肩头掸掸,或在肩上轻轻拍三下。“好吃好在”——“祝你健康”。但是少男少女互泼,常常就不那么文雅了。越是漂亮的,挨泼的越多。主席台上有一个身材修长,穿了一身绿纱的姑娘,不大一会已经被泼得浑身上下都湿透了。
主席台上的桌椅都挪开了,为什么?有人告诉我:要在这里跳舞,跳“嘎漾”。台上跳,台下也跳。不知多少副铓锣象脚鼓都敲响了,蓬蓬咚咚,混成一片,分不清是哪一面锣哪一腔鼓敲出来的声音。
“嘎漾”的舞步比较简单。脚下一步一顿,手臂自然摆动,至胸前一转手腕。“嘎漾”是鹭鸶舞的意思。舞姿确是有点像鹭鸶。傣族人很喜欢鹭鸶。在碧绿的田野里时常可以看到成群的白鹭。“嘎漾”
有十五六种姿势,主要的变化在腕臂。虽然简单,却很优美。傣族少女,着了筒裙,小腰秀颈,姗姗细步,跳起“嘎漾”,极有韵致。在台上跳“嘎漾”的,就是方才招呼我们吃泼水粑粑,用花枝为我们泼水的服务员,全都打扮得花枝招展,一个赛似一个。我问陪同人:
“她们是不是演员?”——“不是,有的是机关干部,有的是商店营业员。”
跳“嘎漾”的大部分是水傣,也有几个旱傣,她们也是服务人员。旱傣少女的打扮别是一样:头上盘了极粗的发辫,插了一头各种颜色的绢花。白纱上衣,窄袖,胸前别满了黄灿灿的镀金饰物。一边龙一边凤,还有一些金花、金蝶、金葫芦。下面是黑色的喇叭裤,系黑短围裙,垂下两根黑地彩绣的长飘带。水傣少女长裙曳地,仪态大方;旱傣少女则显得玲珑而带点稚气。
泼水节是少女的节,是她们炫耀青春、比赛娇美的节日。正是由于这些着意打扮,到处活跃的少女,才把节日衬托得如此华丽缤纷,充满活力。
晚上有宴会,到各桌轮流敬酒的,还是她们。一个一个重新梳洗,换了别样的衣裙,容光焕发,精力旺盛。她们的敬酒,有点霸道。杯到人到,非喝不可。好在砂仁酒度数不高而气味芳香,多喝两杯也无妨。我问一个岁数稍大的姑娘:“你们今天是不是把全市的美人都动员来了?”她笑着说:“哪里哟!比我们好看的有的是!”
第二天,我们到法帕区又参加了一次泼水节。规模不能与芒市比,但在杂乱中显出粗豪,另是一种情趣。
归时已是黄昏。德宏州时差比北京晚一小时,过七点了,天还不暗。但是泼水高潮已过。泼水少女,已经兴尽,三三两两,阑珊归去,只余少数顽童,还用整桶泥水,泼向行人车辆。
有一个少女在河边洗净筒裙,晾在树上。同行的一位青年小说家,有诗人气质,说他看了两天泼水节,没有觉得怎么样,看了这个少女晾筒裙,忽然非常感动。
泼水归来日未曛,
散抛锥栗入深林。
铓锣象鼓声犹在,
缅桂梢头晾筒裙。
泼水,泼人、被泼,都是未婚少女的事。一出嫁,即不再参与。
已婚妇女的装束也都改变了,不再着鲜艳的筒裙,只穿白色衣裤,头上系一个衬有硬胎的高高的黑绸圆筒。背上大都用兜布背了一个孩子。她们也过泼水节,但只是来看看热闹。她们的精神也变了,冷静、淡漠,也许还有点惆怅、凄凉,不再像少女那样笑声朗朗,神采飞扬,眼睛发光。
一九八七年五月四日
字的灾难
北京人遭到一场字的灾难。
从前在北京上街,遇不到这样多的字。看到一些字,是很愉快的。到琉璃厂一带看看“青藜阁”之类的旧书店、各家南纸店的招牌,是一种享受。这些匾大小合适,制作讲究而朴素,字体清雅无火气。经过卖藤萝饼的“正明斋”,卖帽子的“同陞和”,招牌上骨力强劲而并不霸悍的大字会使人放慢脚步多看两眼。许多不大的铺子门前,还能看到“有匾皆书垿”的王垿的稍带行书笔意的欧体字,虽多,但不俗。东单牌楼香烛店的“细心坚烛、诚意高香”,西单牌楼桂香村的“味珍鸡跖、香渍豚蹄”,那字也看得过去。就是煤铺门外粉壁上的“乌金墨玉、石火光恒”,写的也并非“酱肘子字”,北京牌匾的字多可看,让人觉得北京真是“文化城”,有文化。
现在可不然了。满街都是字。许多店铺把所卖的货物用红漆写在门前的白墙上,更多的是用塑料刻的字反贴在橱窗的大玻璃上。一个五金交电公司,可以把阀门、导管、扁线、圆线、开关、变压器……
一塌刮子都标明在橱窗上,写得满满的。这是干什么?如果是中药店呢?是不是要把人参、鹿茸、甘草、黄芪、防风、连翘、肉桂、厚朴、槟榔、通草、福橘络、菟丝子……都写在橱窗上?再加上到处的菜摊都用竖立的黑板,白粉大书:“艽”;所有的小饭馆都在门外矗着一个红漆的牌子,用黄色的广告色写道:“涮羊肉”,于是北京到处是字,喧嚣哄闹,一塌糊涂。
“文化大革命”以后,逐渐恢复了请人写招牌的风气,这本是好事。我很欣赏天桥实惠餐馆的一块很小的匾,黑地绿字,写的是繁体字,笔画如兰叶,稍带隶书笔意,却不作蚕头燕尾,字体微长,横平竖直,很雅致。大字里最好的我以为是“懋隆”,只有两个字。这两个字笔画都多,本不好摆,但是位置摆得恰好,很稳,而且笔到墨到,流畅饱满。我最初怀疑这是集的郑孝胥的字,后来看落款,是赵朴初写的(落款有损“画面”的完整,没有原来的好看了)。赵朴老的匾还有一块写得很好的是“功德林”(这是一个素菜馆)。启功写的匾,我以为最好看的是“洞庭春酒家”,不大,黑地金字,放在一个垂花门里,真是美极了。启功老的字书生气重,放得太大,易显得单薄,这样大小正合适。陈叔老(亮)的字功力深厚。虽枯实腴,但笔稍瘦,又喜作行草,于牌匾不甚相宜。如为“鸿霞”写的一块,字很好,但那“霞”字写得很草,恐怕很多人不认得。近二三年,写的字在商店、公司、餐厅间最时行的,似是刘炳森和李铎。他们是中年书法家。刘炳森的字我在京西宾馆看过两个条幅,隶书,规规矩矩,笔也提得起,是汉隶,很不错。但是他写的招牌笔却是扁的,完全如包世臣所说:“毫铺纸上”,不知是写时即是这样,还是做招牌做成了这样?他的字常被用氧化铝这类的金属贴面,表面平滑,锃光瓦亮,越发显得笔很扁。隶书是不宜用这样的“工艺”处理的。李铎的字我在卧龙冈武侯祠看到过一副对联,字很潇洒,用笔犹有晋人意(不知我有没有记错)。但他近年的字变了,用笔捩转,结体险怪,字有怒气。这种字写八尺甚至丈二匹的大横幅,很有气势,但做商店的招牌不甚相宜。抬头看见几个愤愤不平的大字,也许会使顾客望而却步。刘炳森和李铎的字在商业界似乎已经产生一种迷信,似乎有了这样的字的招牌,这个买卖才算个像样的买卖,犹如过去上海的银楼、绸缎庄都得请武进唐驼写一块匾,天津则粮食店、南货店都得请华世奎写一样。刘炳森和李铎应该意识到自己的社会责任,除了照顾老板、经理的商业心理(他们的字写成某种样子可能受了买主的怂恿),也照顾一下市民的审美心理。你们有没有意识到,你们的字对北京的市容是有影响的?
北京街上字多,而且越来越大,五颜六色,金光闪闪,这反映了北京人的一种浮躁的文化心理。希望北京的字少一点,小一点,写得好一点,使人有安定感,从容感。这问题的重要性不亚于加强绿化。
一九八八年六月
我看废名
冯思纯同志编出了他的父亲废名的小说选集,让我写一篇序,我同意了。我觉得这是义不容辞的事,因为我曾经很喜欢废名的小说,并且受过他的影响。但是我把废名的小说反复看了几遍,就觉得力不从心,无从下笔,我对废名的小说并没有真的看懂。
我说过一些有关废名的话。
废名这个名字现在几乎没有人知道了。国内出版的中国现代文学史没有一本提到他。这实在是一个真正很有特点的作家。他在当时的读者就不是很多,但是他的作品曾经对三十年代、四十年代的青年作家,至少是北京的青年作家,产生过颇深的影响。这种影响现在看不到了,但是它并未消失。它像一股泉水,在地下流动着。也许有一天,会汩汩地流到地面上来的。他的作品不多,一共大概写了六本小说,都很薄。他后来受了佛教思想的影响,作品中有见道之言,很不好懂。《莫须有先生传》就有点令人莫名其妙,到了《莫须先生坐飞机以后》就不知所云了。但是他早期的小说,《桥》《枣》《桃园》和《竹林的故事》写得真是很美。他把晚唐诗的超越理性,直写感觉的象征手法移到小说里来了。他用写诗的办法写小说,他的小说实际上是诗。他的小说不注重写人物,也几乎没有故事。《竹林的故事》算是长篇,叫作“故事”。实无故事,只是几个孩子每天生活的记录。
他不写故事,写意境。但是他的小说是感人的,使人得到一种不同寻常的感动。因为他对于小儿女是那样富于同情心。他用儿童一样明亮而敏感的眼睛观察周围世界,用儿童一样简单而准确的笔墨来记录,他的小说是天真的,具有天真的美。因为他善于捕捉儿童的思想和情绪,他运用了意识流,他的意识流是从生活里发现的,不是从外国的理论或作品里搬来的。……因为他追随流动的意识,因此他的行文也和别人不一样。周作人曾说废名是一个讲究文章之美的小说家。又说他的行文好比一溪流水,遇到一片草叶都要去抚摸一下,然后又汪汪地向前流去。这说得实在非常好。
我的一些说法其实都是从周作人那里来的,谈废名的文章谈得最好的是周作人。周作人对废名的文章喻之为水,喻之为风。他在《莫须有先生传》的序文中说:
这好像是一道流水,大约总是向东去朝宗了海,他流过的地方,凡有什么汊港弯曲,总得灌注潆洄一番,有什么岩石水草,总要披拂抚弄一下子,再往前走去,再往前去,这都不是他的行程的主脑,但除去了这些,也就别无行程了。
周作人的序言有几句写得比较吃力,不像他的别的文章随便自然。“灌注潆洄”、“披拂抚弄”,都有点着力太过。有意求好,反不能好,虽在周作人亦不能免。不过他对意识流的描绘却是准确贴切且生动的。他的说法具有独创性,在他以前还没有人这样讲过。那时似还没有“意识流”这个说法,周作人、废名都不曾使用过这个词。
这个词是从外国移译进来的。但是没有这个名词不等于没有这个东西。中国自有中国的意识流,不同于普鲁斯特,也不同于弗吉尼亚·吴尔芙,但不能否认那是意识流,晚唐的温(飞卿)李(商隐)便是。比较起来,李商隐更加天马行空,无迹可求。温则不免伤于轻艳。废名受李的影响更大一些。有人说废名不是意识流,不是意识流又是什么?废名和《尤利西斯》的距离诚然较大,和吴尔芙则较为接近。废名的作品有一种女性美,少女的美。他很喜欢“摘花赌身轻”,这是一句“女郎诗”!
冯健男同志(废名的侄儿)在《我的叔父废名》一书中引用我的一段话,说我说废名的小说“具有天真的美”以为“这是说得新鲜的,道别人之所未道”。其实这不是“道别人之所未道”。废名喜欢儿童(少年),也非常善于写儿童,这个问题周作人就不止一次地说过。我第一次读废名的作品大概是《桃园》。读到王老大和他的害病女儿阿毛说:“阿毛,不说话,一睡就睡着了。”忽然非常感动。这一句话充满一个父亲对一个女儿的感情。“这个地方太空旷吗?不,阿毛睁大的眼睛叫月亮装满了。”这种写法真是特别。真是美。读《万寿宫》,至程林写在墙上的字:“万寿宫丁丁响”,我也异常的感动,本来丁丁响的是四个屋角挂的铜铃,但是孩子们觉得是万寿宫在丁丁响。这是孩子的直觉。孩子是不大理智的,他们总是直觉地感受这个世界,去“认同”世界。这些孩子是那样纯净,与世界无欲求,无竞争,他们对世界是那样充满欢喜,他们最充分地体会到人的善良,人的高贵,他们最能把握周围环境的颜色、形体、光和影、声音和寂静,最能完美地捕捉住诗。这大概就是周作人所说的“仙境”。
另一位真正读懂废名,对废名的作品有深刻独到的见解的美学家,我以为是朱光潜。朱先生的论文说:“废名先生不能成为一个循规蹈矩的小说家,因为他在心境原型上是一个极端的内倾者。小说家须得把眼睛朝外看,而废名的眼睛却老是朝里看;小说家须把自我沉没到人物性格里面去,让作者过人物的生活,而废名的人物却都沉没在作者的自我里面,处处都是过作者的生活。”朱先生的话真是打中了废名的“要害”。
前几年中国的文艺界(主要是评论家)闹了一阵“向内转、向外转”之争。“向内转、向外转”与“向内看、向外看”含义不尽相同,但有相通处。一部分具有权威性的理论家坚决反对向内,坚持向外,以为文学必须如此,这才叫文学,才叫现实主义;而认为向内是离经叛道,甚至是反革命。我们不反对向外的文学,并且认为这曾经是文学的主要潮流,但是为什么对向内的文学就不允许其存在,非得一棍子打死不可呢?
废名作品的不被接受,不受重视,原因之一,是废名的某些作品确实不好懂。朱光潜先生就写过:“废名的诗不容易懂,但是懂得之后,你也许要惊叹它真好。”这是对一般人而言,对平心静气,不缺乏良知的读者,对具有对文学的敏感的人而言的。对于另一种人则是另一回事。他们感觉到废名的文学对他们是一种潜在的威胁,会危及他们的左派正宗,一统天下。他们的武器是沉默,用不理代替批判,他们可以视若无睹,不赞一词,仿佛废名根本不存在。他们用沉默来掩饰对废名,对一切高雅文学的刻骨的仇恨。他们是一些粗俗的人,一群能写恶札的文艺官。但是他们能够窃踞要津,左右文运。废名的价值被认识,他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地位真正地被肯定,恐怕还得再过二十年。
一九九六年三月六日
美国短简
美国旗
美国人很爱插国旗。爱荷华市不少人家门外的草地上立着一根不高的旗杆,上面是一面星条旗。人家关着门,星条旗安安静静的,轻轻地飘动着。应该说这也表现了一点爱国情绪,但更多的似是当作装饰。国旗每天都可以挂,不像中国要到“五一”“十一”才挂,显得过于隆重,大抵中国人对于国旗有一种崇拜心理,美国人则更多的是亲切。美国可以把星条图案印在体操女运动员的紧身露腿的运动衣上,这在中国大概不行,一定会有人认为这是对于国旗的亵渎。
美国各州都有州旗,州旗大都是白底子,上面画(印)了花里胡哨的图案,照中国人看,简直是儿童趣味。国旗、州旗升在州政府的金色圆顶的旗杆上,国旗在上,州旗在下——美国州政府的建筑大都是一个金色的圆顶,上面矗立着旗杆。艾奥瓦州治已经移到邻近一个市,但爱荷华市还保留着老州政府,每天也都升旗。爱荷华市有一个人死了,那天就要下半旗,不论死的是什么人,一视同仁。这一点看出美国和中国的价值观念很不一样。别的州、市有没有这样的风俗,就不知道了。
夜光马杆
美国也有马杆。我在爱荷华街头看到一个盲人。是个年轻人,穿得很干净,白运动衫裤,白运动鞋。步履轻松,走得和平常人一样的快。他手执一根马杆探路。这根马杆是铝制的,很轻便,样子也很好看,马杆着地的一端有一个小轮子。马杆左右移动,轮子灵活地转动着。马杆不离地面,不像中国盲人的竹马杆,得不停地戳戳戳点在地上。因此,这个青年给人的印象是很健康,不像中国盲人总让人觉得有些悲惨。后来我又看到一个岁数大的盲人,用的也是一种马杆。据台湾诗人蒋勋告诉我,这种马杆是夜光的,——夜晚发光。这样在黑地里走,别人会给盲人让路。这种马杆,中国似可引进,造价我想不会很贵。
美国对残疾人是很尊重的。到处是画了白色简笔轮椅图案的蓝色的长方形的牌子。有这种蓝牌子的门,是专供残疾人进出的;有这种蓝牌子的停车场,非残疾人停车,要罚款。很多有台阶的商店,都在台阶边另铺设了一道斜坡,供残疾人的轮椅上下,爱荷华大学有专供残疾人连同轮椅上楼下楼的铁笼子。街上常见到残疾人,他们的神态都很开朗,毫不压抑。博物馆里总有一些残疾人坐着轮椅,悠然地观赏伦布朗的画、亨利·摩尔的雕塑。
中国近年也颇重视对残疾人的工作。但我觉得中国人对残疾人的态度总带有怜悯色彩,“恻隐之心”。这跟儒家思想有些关系。美国人对残疾人则是尊重。这是不同的态度。怜悯在某种意义上是侮辱。
花草树
美国真花像假花,假花像真花,看见一丛花,常常要用手摸摸叶子,才能断定是真花,是假花。旅美多年的美籍华人也是这样,摸摸,凭手感,说是“真的!真的!”美国人家大都种花。美国的私人住宅是没有围墙的,一家一家也不挨着,彼此有一段距离,门外有空地,空地多栽花。常见的是黄色的延寿菊。美国的延寿菊和中国的没有两样。还有一种通红的,不知是什么花。我在诗人桑德堡故居外小花圃中发现两棵凤仙花,觉得很亲切,问一位美国女士:“这是什么花?”她不知道。美国人家种花大都是随便撒一点花籽,不甚设计。
有一种设计则不敢领教:在草地上划出一个正圆的圆圈,沿着圆圈等距离地栽了一撮一撮鲜艳的花。这种布置实在是滑稽。美国人家室内大都有绿色植物。如中国的天门冬、吊兰之类,栽在一个锃亮的黄铜的半球里,挂着。这种趣味我也不敢领教。美国人家多插花,常见的是菊花,短瓣,紫红的、白的。我在美国没有见过管瓣、卷瓣、长瓣的菊花。即便有,也不会有“麒麟角”“狮子头”“懒梳妆”之类的名目。美国人插花只是取其多,有颜色,一大把,插在一个玻璃瓶子里。美国人不懂中国插花讲究姿态,要高低映照,欹侧横斜,瓶和花要相称。美国静物画里的花也是这样,乱哄哄的一瓶。美国人不会理解中国画的折枝花卉。美国画里没有墨竹,没有兰草。中国各项艺术都与书法相通。要一个美国人学会欣赏王献之的“鸭头丸帖”,是永远办不到的。美国也有荷花,但未见入画,美国人不会用宣纸、毛笔、水墨。即画,却绝不可能有石涛、八大那样的效果。有荷花,当然有莲蓬。美国人大概不会吃冰糖莲子。他们让莲蓬结老了,晒得干干的,插瓶,这倒也别致,大概他们认为这种东西形状很怪。有的人家插的莲蓬是染得通红的。这简直是恶作剧,不敢领教!美国人用芦花插瓶,这颇可取。在德国移民村阿玛纳看见一个铺子里有芦花卖,五十美分一把。
美国年轻,树也年轻。自爱荷华至斯泼凌菲尔德高速公路两旁的树看起来像灌木。阿玛纳有一棵橡树,大概是当初移民来的德国人种的,有上百年的历史,用木栅围着,是罕见的老树了。像北京中山公园、天坛那样的五百年以上的柏树,是找不出来的。美国多阔叶树,少针叶树。最常见的是橡树。松树也有,少。林肯墓前、马克·吐温家乡有几棵松树。美国松树也像美国人一样,非常健康,很高,很直,很绿。美国没有苏州“清、奇、古、怪”那样的松树,没有黄山松,没有泰山的五大夫松,中国松树多姿态,这种姿态往往是灾难造成的,风、雪、雷、火。松之奇者,大都伤痕累累。中国松是中国的历史、中国的文化和中国人的性格所形成的。中国松是按照中国画的样子长起来的。
美国草和中国草差不多。狗尾巴草的穗子比中国的小,颜色发红。“五月花”公寓对面有一片很大的草地。蒲公英吐絮时,如一片银色的薄雾。羊胡子草之间长了很多草苜蓿。这种草的嫩头是可以炒了吃的,上海人叫作“草头”或“金花菜”,多放油,武火急炒,少滴一点高粱酒,很好吃。美国人不知道这能吃。知道了,也没用,美国人不会炒菜。
Graffiti
这是一个意大利字,意思是在墙上乱画。台湾翻成“涂鸦”,我看不如干脆翻成“鬼画符”。纽约、芝加哥,很多城市地铁的墙上,比较破旧的建筑物的墙上,桥洞里,画得一塌糊涂。这是青少年干的。他们不是用笔画,而是用喷枪滋,——一会儿就喷一大片。照美国的法律,这不犯法,无法禁止。有一些,有一点意思。我在爱荷华大学附近的桥下,看到:“中央情报局=谋杀”,这可以说是一条政治标语。有的是一些字母,不知是什么意思。还有些则是莫名其妙的圆圈、曲线、弧线。为什么美国的青少年要干这种事呢?——据说他们还有一个松散的组织,类似协会什么的。听说美国有心理学家专门研究这问题,大体认为这是青少年对现状不满的表现。这样到处乱画,我觉得总不大好,希望中国不发生这种事。
怀旧
正因为美国历史短,美国人特别爱怀旧。
爱荷华市的河边有一家饭馆,菜很好,星期天的自助餐尤其好,有多种沙拉、水果,各种味道调料。这原是一个老机器厂,停业了,饭馆老板买了下来,不加改造,房顶、墙壁上保留了漆成暗红色的拐来拐去的粗大的铁管道,很粗的铁链。顾客就在这样的环境里,临窗而坐,喝加了苏打的金酒,吃烤牛肉,炸土豆条,觉得别有情调。
阿玛纳原来是一个德国移民村。据说这个村原来是保留老的生活习惯的:不用汽车,用马车。现在不得不改变了,村里办了很大的制冷机厂和微波炉厂。不过因为曾是古村,每逢假日,还是有不少人来参观。“古”在哪里呢?不大看得出来。我们在一个饭店吃饭,饭店门外悬着一副牛轭,作为标志,唔,这有点古。饭店的墙上挂着一排长长短短的老式的木匠工具,也许这原是一个木匠作坊。这也古。
点的灯是有玻璃罩子的煤油灯。我问接待我们的小姐:“这是煤油灯?”她笑了:“假的。”是做成煤油灯状的电灯。这位小姐不是德国血统,祖上是英国人,一听她的姓就不禁叫人肃然起敬:莎士比亚。她承认是莎士比亚的后代。她和我聊了几句,不知道为什么说起她不打算结婚,认为女人结婚不好。这是不是也是古风?阿玛纳有一个博物馆,陈列着当年的摇床、木椅。有一个“文物店”。卖的东西的“年份”都是百年以内的,但标价颇昂,一个祖母用过的极其一般的铜碟子,五十美金。这样的村子在中国到处都可以找得出来,这样的“文物”嘛,中国的废品收购站里多的是。阿玛纳卖“农民”自酿的葡萄酒,有好几家。买酒之前每种可以尝一小杯。我尝了两三杯,没有买,因为我对葡萄酒实在是外行,喝不出所以然。
全美保险公司是一个很大的企业。我们参观了爱荷华州的分公司。大办公室上百张桌子,每个桌上一架电脑。这家公司收藏了很多现代艺术作品,接待室里,走廊上,到处都是。每个单人办公的小办公室里也有好几件抽象派的绘画和雕塑。我很奇怪:这家公司的经理这样喜欢现代艺术?后来知道,原来美国政府有规定,企业凡购买当代艺术作品的,所付的钱可于应付税款中扣除,免缴一部分税。那么,这些艺术品等于是白得的。用企业养艺术,这政策不错!
上午参观了一个现代化的大公司,看了数不清的现代派的艺术作品,下午参观了一个截然不同的地方:“活历史农庄”。这里保持着一百年前的样子。我们坐了用老式拖拉机拉着的有几排座位的大车逛了一圈,看了原来印第安人住的小窝棚,在橡树林里的坷坎起伏的小路上钻了半天。有一家打铁的作坊,一位铁匠在打铁。他这打铁完全是表演,烧烟煤碎块,拉着皮老虎似的老式风箱。有一家杂货店,卖的都是旧货。一个店主用老式的办法介绍一些货品的特点,口若悬河。他介绍的货品中竟有一件是中国的笙。他介绍得很准确:“这是一件中国的乐器,叫作‘笙’。”这家杂货店卖一百年前美国人戴的黑色的粗呢帽(是新制的),卖本地传统制法的果子露饮料。
我们各处转了一圈,回来看看那位铁匠,他已经用熟铁打出了一件艺术品,一条可以插蜡烛的小蛇,头在下,尾在上,蛇身盘扭。
参观了林肯年轻时居住过的镇。这个镇尽量保持当年模样。土路,木屋。林肯旧居犹在,他曾经在那里工作过的邮局也在。有一个老妈妈在光线很不充足的木屋里用不同颜色的碎布拼缀一条百衲被。
一个师傅在露地里用棉线心蘸蜡烛,一排一排晾在木架上(这种蜡烛北京现在还有,叫作“洋蜡”)。林肯故居檐下有一位很肥白壮硕的少妇在编篮子。她穿着林肯时代的白色衣裙,赤着林肯时代的大白脚,一边编篮子,一边与过路人应答。老妈妈、蜡烛师傅、赤着白脚的壮硕妇人,当然都是演员。他们是领工资的。白天在这里表演,下班驾车回家吃饭,喝可口可乐,看电视。
公园
美国的公园和中国的公园完全不同,这是两个概念。美国公园只是一大片草地,很多树,不像北京的北海公园、中山公园、颐和园,也不像苏州园林。没有亭台楼阁,回廊幽径,曲沼流泉,兰畦药圃。中国的造园讲究隔断、曲折、借景,在不大的天地中布置成各种情趣的小环境,美国公园没有这一套,一览无余。我在美国没有见过假山,没有扬州平山堂那样人造峭壁似的假山,也没有苏州狮子林那样人造峰峦似的假山。美国人不懂欣赏石头。对美国人讲石头要瘦、皱、透,他一定莫名其妙。颐和园一进门的两块高大而玲珑的太湖石,花很多银子从米万钟的勺园移来的一块横卧的大石头,以及开封相国寺传为艮岳遗石的石头,美国人都绝不会对之下拜。美国有风景画,但没有中国的“山水画”。公园,在中国是供人休息、漫步、啜茗、闲谈、沉思、觅句的地方。美国人在公园里扔橄榄球,掷飞碟,男人脱了上衣、女人穿了比基尼晒太阳。美国公园大都有一些铁架子,是供野餐的人烤肉用的。
酒瓶诗画
阿城送我一瓶湘西凤凰的酒,说:“主要是送你这只酒瓶。酒瓶是黄永玉做的。”是用红泥做的,形制拙朴,不上釉。瓶腹印了一小方大红的蜡笺,印了两个永玉手写的漆黑的字;扎口是一小块红布。
全国如果举行酒瓶评比,这个瓶子可得第一。
茅台酒瓶本不好看,直筒筒的,但是它已创出了牌子。许多杂牌酒也仿造这样的瓶子,就毫无意义,谁也不会看到这样的酒瓶就当作茅台酒买下来。
不少酒厂都出了瓷瓶的高级酒。双沟酒厂的仿龙泉釉刻花的酒瓶,颜色形状都不错,喝完了酒,可以当花瓶,插两朵月季。杏花村汾酒厂的“高白汾酒”瓶做成一个胖鼓鼓的小坛子,釉色如稠酱油,印两道银色碎花,瓶盖是一个覆扣的酒杯,也挺好玩。“瓷瓶汾酒”
颈细而下丰,白瓷地,不难看,只可惜印的图案稍琐碎。酒厂在酒瓶包装上做文章,原是应该的。
一般的瓷瓶酒的瓶都是观音瓶,即观音菩萨用来洒净水的那样的瓶。如果是素瓷,还可以,喝完酒,摆在桌上也不难看。只是多要印上字画:一面是嫦娥奔月或麻姑献寿或天女散花,另一面是唐诗一首。不知道为什么,写字的人多爱写《枫桥夜泊》,这于酒实在毫不相干。这样一来,就糟了,因为“雅得多么俗”。没有人愿意保存,卖给收酒瓶的,也不要。
我的“解放”
我的“解放”很富于戏剧性,是江青下的命令。江青知道我,是因为《芦荡火种》。这出戏彩排的时候,她问陪她看戏的导演(也是剧团团长)肖甲:“词写得不错,谁写的?”她看戏,导演都得陪着,好随时记住她的“指示”。其时大概是一九六四年夏天。
《芦荡火种》几经改写,定名为《沙家浜》,重排后在北京演了几场。
我又被指定参加《红岩》的改编。一九六四年冬,某日,党委书记薛恩厚带我和阎肃到中南海去参加关于《红岩》改编的座谈会。地点在颐年堂。这是我第一次见江青。在座的有《红岩》小说作者罗广斌和杨益言,有林默涵,好像还有袁水拍。他们对《红岩》改编方案已经研究过,我是半路插进来的,对他们的谈话摸不着头脑,一句也插不上嘴,只是坐在沙发里听着,心里有些惶恐。江青说了些什么,我也全无印象,只因为觉得奇怪才记住她最后跟罗广斌说的那句话:
“将来剧本写成了,小说也可以按照戏来改。”
自一九六四年冬至一九六五年春我们就被集中起来改《红岩》剧本。先是在六国饭店,后来改到颐和园的藻鉴堂。到藻鉴堂时昆明湖结着冰,到离开时已解冻了。
其后,我们随剧团大队,浩浩荡荡,到四川“体验生活”。在渣滓洞坐了牢(当然是假的),大雨之夜上华蓥山演习了“扯红”(暴动)。这种“体验生活”实在如同儿戏,只有在江青直接控制下的剧团才干得出来。“体验”结束,剧团排戏(排《沙家浜》),我们几个编剧住在北温泉的“数帆楼”改《红岩》剧本。
一九六五年四月中旬剧团由重庆至上海,排了一些时候戏,江青到剧场审查通过,定为“样板”,决定“五一”公演。“样板戏”
的名称自此时始。剧团那时还不叫“样板团”,叫“试验田”,全称是“江青同志的试验田”。江青对于样板戏确实是“抓”了的,而且抓得很具体,从剧本、导演、唱腔、布景、服装,包括《红灯记》铁梅的衣服上的补丁,《沙家浜》沙奶奶家门前的柳树,事无巨细,一抓到底,限期完成,不许搪塞。有人说“样板戏”都是别人搞的,江青没有做什么,江青只是“剽窃”,这种说法是不科学的。对于“样板戏”可以有不同看法,但是企图在“样板戏”和江青之间“划清界限”,以此作为:“样板戏”可以“重出”的理由,我以为是不能成立的。这一点,我同意王元化同志的看法。作为“样板戏”的过来人,我是了解情况的。
从上海回来后,继续修改《红岩》。“样板戏”的创作,就是没完没了地折腾。一直折腾到年底,似乎这回可以了。我们想把戏写完了好过年。春节前两天,江青从上海打来电话,给市委宣传部长李琪,叫我们到上海去。我对阎肃说:“戏只差一场,写完了再去行不行?”李琪回了电话,复电说:“不要写了,马上来!”李琪于是带着薛恩厚、阎肃、我,乘飞机到上海。住东湖饭店。
李琪是不把江青放在眼里的。到了之后,他给江青写了一个便条:“我们已到上海,何时接见,请示。”下面的礼节性的词句却颇奇怪,不是通常用的“此致敬礼”,而是“此问近祺”。我和阎肃不禁相互看了一眼。稍为知道一点中国的文牍习惯的,都知道这至少不够尊敬。
江青在锦江饭店接见了我们。江青对李琪说:“对于他们的戏,我希望你了解情况,但是不要过问。”(这是什么话呢?我们剧团是市委领导的剧团,市委宣传部长却对我们的戏不能过问!)她对我们说:“上次你们到四川去,我本来也想去。因为飞机经过一个山,我不能适应。有一次飞过的时候,几乎出了问题,幸亏总理叫来了氧气,我才缓过来。你们去,有许多情况,他们不会告诉你们。我万万没有想到:那个时候,四川党还有王明路线!”
我们当时听了虽然感到有点诧异,但是没有感到这句话的严重性,以为她掌握了什么内部材料。“文化大革命”以后,回想起来,才觉出这是一句了不得的话,她要整垮四川党的决心,早就有了。
她决定,《红岩》不搞了,另外搞一个戏:由军队党派一个干部(女的),不通过地方党,找到一个社会关系,打进兵工厂,发动工人护厂,迎接解放。
(哪有这样的事呢?一个地下工作者,不通过党的组织,去开展工作,这根本不符合党的工作原则;一个人,单枪匹马,通过社会关系,发动群众,这可能么?)
我和阎肃,按照她的意思,两天两夜,赶编了一个提纲。新中国成立前夕阎肃在重庆,有一点生活,但是也绝没有她说的那样的生活,——那样的生活根本没有。我是一点生活也没有,但是我们居然编出一个提纲来了!“样板戏”的编剧都有这个本事:能够按照江青的意图,无中生有地编出一个戏来。不这样,又有什么办法呢?提纲出来了,定了剧名:《山城旭日》。
我们在“编”提纲时,李琪同志很“清闲”,他买了一包上海老城隍庙的奶油五香豆,一边“荡马路”,一边嘬咂倒嚼。
江青虽然不让李琪过问我们的戏,我们还有点“组织性”,我们把提纲向李琪汇报了。李琪听了,说了一句不凉不酸的话:“看来,没有生活也是可以搞创作的哦?”
我们向江青汇报了提纲,她挺满意!说:“回去写吧!”
回到北京,着手“编”剧。
三月中,她又从上海打电话来:“叫他们来一下,关于戏,还有一些问题。”
这次到上海,气氛已经很紧张了。批《海瑞罢官》已经达到高潮。李琪带了一篇他写的批判文章(作为北京市委宣传部长,他不得不写一篇文章)。他把文章交给江青看看。第二天,江青还给了他,只说了一句:“太长了吧。”江青这时正在炮制军队文艺座谈会纪要。我和薛恩厚对这个座谈会一无所知。阎肃是知道这个会的,李琪当然也会知道。李琪的神色不像上一次到上海时显得那么自在了。据薛恩厚说(他们的房间相对着,当中隔一个小客厅),他半夜大叫(想是做了噩梦)。
一天,江青叫秘书打电话来,叫我们到“康办”(张春桥在康平路的办公室)去见她。李琪说:“我不去了,——她找你们谈剧本。”我说:“不去不好吧,还是去一下。”李琪在屋里来来回回地走。汽车已经开出来在门口等着了,他还是来回走。最后,才下了决心:“好!去!”
关于剧本,其实没有谈多少意见,她这次实际上是和李琪、薛恩厚谈“试验田”的事。他们谈了些什么,我和阎肃都没有注意。大概是她提了一些要求,李琪没有爽快地同意,只见她站了起来,一边来回踱步,一边说:“叫老子在这里试验,老子就在这里试验!不叫老子在这里试验,老子到别处去试验!”声音不很大,但是语气分量很重。回到东湖饭店,李琪在客厅里坐着,沉着脸,半天没有说话。薛恩厚坐在一边,汗流不止。我和阎肃看着他们。我们知道她这是向北京市摊牌。我和阎肃回到房间,阎肃说:“一个女同志,‘老子’、‘老子’的!唉!”我则觉得江青说话时的神情,完全是一副“白相人面孔”。
《山城旭日》写出来了,排练了,彩排了几场,“文化大革命”
起来了,戏就搁下了。江青忙着“闹革命”,也顾不上再过问这个戏。
剧团的领导都被揪了出来,他们是“走资派”。我也被揪了出来,因为是“老右派”,而且我和薛恩厚曾合作写过一个剧本《小翠》,被认为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大毒草。剧中有一个傻公子,救了一只狐狸,他说是猫,别人告诉他这不是猫,你看,这是个大尾巴,傻公子愣说“大尾巴猫”!这就不得了了,这影射什么!“文化大革命”中许多“革命群众”的想象力真是特别丰富,他们能从一句话里挖出你想象不到的意思。
批斗、罚跪、在头发当中推一剪子开出一条马路,在院内游街,挨几下打,这些都是题中应有之义,全国皆然,不必细说。
后来把我们都关到一间小楼上,这时两派斗了起来,“革命群众”对我们也就比较放松,不大管了。
小楼上关的,有被江青在“一一·二八”大会上点名的剧团领导,几个有历史问题的“反革命”,还有得罪了江青的赵燕侠。虽然只十来个人,但小楼很小,大家围着一张长桌坐着,凳子挨着凳子,也够挤的。坐在里边的人要下楼解手,外边的人就得站起来让他过去。我有一次下楼,要从赵燕侠身前过,她没有站起来,却刷地一下把左脚高举过了头顶。赵老板有《大英杰烈》的底子,腿功真不错!
我们按时上下班,比起“革命群众”打派仗,热火朝天,卜昼卜夜,似乎还更清静一些。每天的日程是学毛选,交代问题,劳动。“问题”只是那些,交代起来没个完,于是大家都学会了车轱辘话来回转,这次是“一、二、三、四、五”,下次是“五、四、三、二、一”。劳动主要是两项。一是劈劈柴。剧团隔一个胡同有一个小院子,里面有许多破桌子烂椅子,我们就把这些桌椅破碎供生炉子取暖用。这活劳动量不大,关起院门,与世隔绝,可以自由休息,随便说话。另外一项是抬煤。两个人抬一筐,不算太沉。吃饭自己带。有人竟然带了干烧黄鱼中段、煨牛肉、三鲜馅的饺子来,可以彼此交换品尝。应该说,我们的小楼一统的日子,没有受太大的罪。但是一天一天这么下去,到哪儿算一站呢?
一天,薛恩厚正在抬煤,李英儒(当时是中央文革小组的联络员,隔十天半月到剧团来看看)对他说:“老薛,像咱们这么大的年纪,这样重的活就别干了。”我一听,奇怪,为何态度亲切乃尔?过了几天,我在抬煤,李英儒看见,问我:“汪曾祺,你最近在干什么哪?”我说:“检查、交代。”他说:“检查什么!看看《毛选》
吧。”我心里明白,我们的问题大概快要解决了。
四月二十七日上午,革委会的一位委员上小楼叫我,说:“李英儒同志找你。”我到了办公室,李英儒说:“准备解放你,你准备一下,向群众做一次检查。”我回到小楼,正考虑怎样检查,李英儒又派人来叫我,说:“不用检查了,你表一个态。——不要长,五分钟就行了。”我刚出办公室,走了几步,又把我叫回去,说:“不用五分钟,三分钟就行了!”
过不一会,群众已经集合起来。三分钟,说什么?除了承认错误,我说:“江青同志如果还允许我在‘样板戏’上尽一点力,我愿意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这几句话在“四人帮”垮台后,我不知道检查了多少次。但是我当时说的是真心话,而且是非常激动的。
表了态,我就“回到革命队伍当中”了,先在“干部组”待着。
和八九个月以前朝夕相处的老同志坐在一起,恍同隔世。
刚刚坐定,一位革委会委员拿了一张戏票交给我:“江青同志今天来看《山城旭日》,你晚上看戏。”
过了一会,委员又把戏票要走。
过了一会,给我送来一张请帖。
过了一会,又把请帖要走。
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李英儒派人来叫我到办公室,告诉我:
“江青同志今天来看戏,你和阎肃坐在她旁边。”
我当时囚首垢面,一身都是煤末子,衣服也破烂不堪。回家换衣服,来不及了,只好临时买了一套。
开戏前,李英儒早早在贵宾休息室坐着。我记得闻捷和李丽芳来,李英儒和他们谈了几句(这是我唯一一次见到闻捷)。快开演前,李英儒嘱咐我:“不该说的话不要说。”我不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我没有什么话要跟江青说,也不知道有什么话不该说。恍恍惚惚,如在梦里。
快开戏了,江青来,坐下后只问我一个她所喜欢的青年演员在运动中表现怎么样,我不了解情况,只好说:“挺好的。”
看戏过程中,她说了些什么,我全不记得了,只记得她说:“你们用毛主席诗词做每场的标题,倒省事啊!不要用!”
散了戏,座谈。参加的人,限制得很严格。除了剧作者,只有杨成武、谢富治、陈亚丁。她坐下后,第一句话是:“你们开幕的天幕上写的是‘向大西南进军’(这个戏开幕后是大红的天幕,上写六个白色大字:‘向大西南进军’),我们这两天正在研究向大西南进军。”
当时我们就理解,她所谓“向大西南进军”,就是搞垮大西南的党政领导,把“革命”的烈火在大西南烧得更猛。后来西南几省,尤其是四川,果然乱得一塌糊涂。
除了陈亚丁长篇大论地谈了一些对戏的意见外,他们所谈的都是关于“文化大革命”的事。我和阎肃只好装着没听见。
忽然江青发现一个穿军装的年轻女同志在一边不停地记,她脸色一变,问:“你是哪来的?”
“我是军报的。”
“谁让你进来的?”
“……”
“我们在这里漫谈,你来干什么?出去!”
这位女记者满面通红,站起来往外走。
“把你的笔记本留下,你这样做,我很不放心!”
江青有个脾气,她讲话,不许记录。何况今天的讲话,非同小可,这位女同志冒冒失失闯了进来,可谓“不知天高地厚”。
杨成武说了几句,门外喊“报告!”,杨成武听出是秘书的声音。“进来!”秘书在杨成武耳边说了几句话,杨成武起立,说:
“打下了一架无人驾驶飞机,我去处理一下。”江青轻轻一扬手:
“去吧!”
江青这种说话语气,我们见过不止一次。她对任何干部,都是“见官大一级”,用“一朝国母”的语气说话。
谢富治发言,略谓“打开了重庆,我是头一个到渣滓洞去看了的。根据我对地形的观察,根本不可能跑出一个人来!”
我当时就想:坏了!按照他的逻辑,渣滓洞的幸存者,全是叛徒。我马上想到罗广斌。罗广斌后来不明不白地死掉了,我一直想,这和谢富治这句斩钉截铁地断言是有(尽管不是直接的)关系的。
座谈结束,已经是深夜两点多钟。公共汽车、电车早已停驶。剧团不会给我留车。我也绝没想到让剧团给我派一辆车。我只好由虎坊桥步行回甘家口,走到家,天都快亮了。
我在“文化大革命”中的遭遇,我的“解放”,尘芥浮沤而已。
公共汽车
去年,在公共汽车上,我的孩子问我:“小驴子有舅舅吗?”他在路上看到一只小驴子;他自己的舅舅前两天刚从桂林来,开了几天会,又走了。
今年,在公共汽车上,我的孩子告诉我:“这是洒水车,这是载重汽车,这是老吊车……我会画大卡车。我们托儿所有个小朋友,他画得棒极了,他什么都会画,他……”
我的孩子跟我说了不止一次了:“我长大了开公共汽车!”我想了一想,我没有意见。不过,这一来,每次上公共汽车,我就只好更得顺着他了。从前,一上公共汽车,我总是向后面看看,要是有座位,能坐一会也好嘛。他可不,一上来就往前面钻。钻到前面干什么呢?站在那里看司机叔叔开汽车。起先他问我为什么前面那个表旁边有两个扣子大的小灯,一个红的,一个黄的?为什么亮了——又慢慢地灭了?我以为他发生兴趣的也就是这两个小灯;后来,我发现并不是的,他对那两个小灯已经颇为冷淡了,但还是一样一上车就急忙往前面钻,站在那里看。我知道吸引住他的早就已经不是小红灯小黄灯,是人开汽车。我们曾经因为意见不同而发生过不愉快。有一两次因为我不很了解,没有尊重他的愿望,一上车就抱着他到后面去坐下了,及至发觉,则已经来不及了,前面已经堵得严严的,怎么也挤不过去了。于是他跟我吵了一路。“我说上前面,你定要到后面来!”——“你没有说呀!”——“我说了!我说了!”——他是没有说,不过他在心里是说了。“现在去也不行啦,这么多人!”——“刚才没有人!刚才没有人!”这以后,我就尊重他了,甭想再坐了。但是我“从思想里明确起来”,则还在他宣布了他的志愿以后。
从此,一上车,我就立刻往右拐,几乎已经成了本能,简直比他还积极。有时前面人多,我也带着他往前挤:“劳驾,劳驾,我们这孩子,唉!要看开汽车,咳……”
开公共汽车。这实在也不坏。
开公共汽车,这是一桩复杂的,艰巨的工作。开公共汽车,这不是开普通的汽车。你知道,北京的公共汽车有多挤。在公共汽车上工作,这是对付人的工作,不是对付机器。
在北京的公共汽车上工作的,开车的,售票的,绝大部分是一些有本事的,精干的人。我看过很多司机,很多售票员。有一些,确乎是不好的。我看过一个面色苍白的、萎弱的售票员,他几乎一早上出车时就打不起精神来。他含含糊糊地,口齿不清地报着站名,吃力地点着钱,划着票;眼睛看也不看,带着淡淡的怨气呻吟着:“不下车的往后面走走,下面等车的人很多……”也有的司机,在车子到站,上客下客的时候就休息起来,或者看他手上的表,驾驶台后面的事他满不关心。但是我看过很多精力旺盛的,机敏灵活的,不疲倦的售票员。我看到过一个长着浅浅的络腮胡子和一对乌黑的大眼睛的角色,他在最挤的一趟车快要到达终点站的时候还是声若洪钟。一副配在最大的演出会上报幕的真正漂亮的嗓子。大声地说了那么多话而能一点不声嘶力竭,气急败坏,这不只是个嗓子的问题。我看到过一个家伙,他每次都能在一定的地方,用一定的速度报告下车之后到什么地方该换乘什么车,他的声音是比较固定的,但是保持着自然的语调高低,咬字准确清楚,没有像有些售票员一样把许多字音吃了,并且因为把两个字音搭起来变成一种特殊的声调,没有变成一种过分职业化的有点油气的说白,没有把这个工作变成一种仅具形式的玩弄——而且,每一次他都是恰好把最后一句话说完,车也就到了站,他就在最后一个字的尾音里拉开了车门,顺势弹跳下车。我看见过一个总是高高兴兴而又精细认真的小伙子。那是夏天,他穿一件背心,已经完全汗湿了而且弄得颇有点污脏了,但是他还是笑嘻嘻的。我看见他很亲切地请一位乘客起来,让一位怀孕的女同志坐,而那位女同志不坐,说她再有两站就下车了,“坐两站也好嘛!”她竟然坚持不坐,于是他只好无可奈何地笑一笑;车上的人也都很同情他的笑,包括那位刚刚站起来的乘客,这个座位终于只是空着,尽管车上并不是不挤。车上的人这时想到的不是自己要不要坐下,而是想的另外一类的事情。
有那样的售票员,在看见有孕妇、老人、孩子上车的时候也说一声:
“劳驾来,给孕妇、抱小孩的让个座吧!”说完了他就不管了。甚至有的说过了还急忙离孕妇老人远一点,躲开抱着孩子的母亲向他看着的眼睛,他怕真给找起座位来麻烦,怕遇到蛮横的乘客惹起争吵,他没有诚心,在困难面前退却了。他不。对于他所提出的给孕妇、老人、孩子让座的请求是不会有人拒绝,不会不乐意的,因为他确是在关心着老人、孕妇和孩子,不只是履行职务,他是要想尽办法使他们安全,使他们比较舒适的,不只是说两句话。他找起座位来总是比较顺利,用不了多少时候,所以耽误不了别的事。这不是很奇怪吗?是的,了解一个人的品德并不很难,只要看看他的眼睛。我看见,在车里人比较少一点的时候,在他把票都卖完了的时候,他和一个学生模样的女孩子在闲谈,好像谈她的姨妈怎么怎么的,看起来,这女孩是他一个邻居。而当车快到站的时候,他立刻很自然地结束了谈话,扬声报告所到的站名和转乘车辆的路线,打开车门,稳健而灵活地跳下去。我看见,他的背心上印着字:一九五五年北京市公共汽车公司模范售票员;底下还有一个号码,很抱歉,我把它忘了。当时我是记住的,我以为我不会忘,可是我把它忘了。我对记数目字太没有本领了——是225?是不是?现在是六点一刻,他就要交班了。他到了家,洗一个澡,一定会换一身干干净净的、雪白的衬衫,还会去看一场电影。会的,他很愉快,他不感到十分疲倦。是和谁呢?是刚才车上那个女孩子么?这小伙子有一副招人喜欢的体态:文雅。多么漂亮,多有出息的小伙子!祝你幸福……
我看到过一个司机。就是跟那个苍白的、疲乏的售票员在一辆车上的司机。这是一个沉默寡言的,冷静的人,有四十多岁,一张瘦瘦的黑黑的脸,脸上没有什么表情。这个人,车是开得好的;在路上遇到什么人乱跑或者前面的自行车把不住方向,情况颇为紧急时,从不大惊小怪,不使得一车的人都急忙伸出头来往外看,也不大声呵斥骑车行路的人。这个人,一到站,就站起来,转身向后,偶尔也伸出手来指点一下:“那位穿蓝制服的,你要到西单才下车,请你往后走走。拿皮包的那位同志,请你偏过身子来,让这位老太太下车,车下有一个孕妇,坐专座的同志,请你站起来。往后走,往后走,后面还有地方,还可以再往后走。”很奇怪,车上的人就在他这样简单的、平淡的话的指挥之下,变得服服帖帖,很有秩序。他从来不呼吁,不请求,不道“劳驾”,不说“上下班的时候,人多,大家挤挤!”“大礼拜六的,谁不想早点回家呀,挤挤,挤挤,多上一个好一个!”“外边下着雨,互相多照顾照顾吧,都上来了最好!”“上不来了!后边车就来啦!我不愿意多上几个呀!我愿意都上来才好哩,也得挤得下呀!”他不说这些!这个人身上有一种奇特的东西,那就是:坚定、自信。我看了看车上钉着的“公共汽车司机售票员守则”,有一条,是“负责疏导乘客”,“疏导”,这两个字是谁想出来的?这实在很好,这用在他身上是再恰当也没有了。于此可见,语言,是得要从生活里来的。我再看看“公约”,“公约”的第一条是:“热爱乘客。”我想了想,像他这样,是“热爱”么?我想,是的,是热爱,这样的冷静,坚定,也是热爱,正如同那225号的小伙子的开朗的笑容是热爱一样……
人,是有各色各样的人的。
……我的孩子长大了要开公共汽车,我没有意见。
一九五七年
生机
芋头
一九四六年夏天,我离开昆明去上海,途经香港。因为等船期,滞留了几天,住在一家华侨公寓的楼上。这是一家下等公寓,已经很敝旧了,墙壁多半没有粉刷过。住客是开机帆船的水手,跑澳门做鱿鱼、蚝油生意的小商人,准备到南洋开饭馆的厨师,还有一些说不清是什么身份的角色。这里吃住都是很便宜的。住,很简单,有一条席子,随便哪里都能躺一夜。每天两顿饭,米很白。菜是一碟炒通菜、一碟在开水里焯过的墨斗鱼脚,顿顿如此。墨斗鱼脚,我倒爱吃,因为这是海味。——我在昆明七年,很少吃到海味。只是心情很不好。
我到上海,想去谋一个职业,一点着落也没有,真是前途渺茫。带来的钱,买了船票,已经所剩无几。在这里又是举目无亲,连一个可以说说话的人都没有。我整天无所事事,除了到皇后道、德辅道去瞎逛,就是踅到走廊上去看水手、小商人、厨师打麻将。真是无聊呀。
我忽然发现了一个奇迹,一棵芋头!楼上的一侧,一个很大的阳台,阳台上堆着一堆煤块,煤块里竟然长出一棵芋头!大概不知是谁把一个不中吃的芋头随手扔在煤堆里,它竟然活了。没有土壤,更没有肥料,仅仅靠了一点雨水,它,长出了几片碧绿肥厚的大叶子,在微风里高高兴兴地摇曳着。在寂寞的羁旅之中看到这几片绿叶,我心里真是说不出的喜欢。
这几片绿叶使我欣慰,并且,并不夸张地说,使我获得一点生活的勇气。
豆芽
秦老九去点豆子。所有的田埂都点到了。——豆子一般都点在田埂的两侧,叫作“豆埂”,很少占用好地的。豆子不需要精心管理,任其自由生长。谚云:“懒媳妇种豆。”还剩下一把。秦老九懒得把这豆子带回去。就掀开路旁一块石头,把豆子撒到石头下面,说了一声:“去你妈的,”又把石头放下了。
过了一阵,过了谷雨,立夏了,秦老九到田头去干活,路过这块石头,他的眼睛瞪得像铃铛,石头升高了!他趴下来看看!豆子发了芽,一群豆芽把石头顶起来了。
“咦!”
刹那之间,秦老九成了一个哲学家。
长进树皮里的铁蒺藜
玉渊潭当中有一条南北的长堤,把玉渊潭隔成了东湖和西湖。
堤中间有一水闸,东西两湖之水可通。东湖挨近钓鱼台。“四人帮”
横行时期,沿东湖岸边拦了铁丝网。附近的老居民把铁丝网叫作铁蒺藜。铁丝网就缠在湖边的柳树干上,绕一个圈,用钉子钉死。东湖被圈禁起来了。湖里长满了水草,有成群的野鸭凫游,没有人。湖中的堤上还可以通过,也可以散散步,但是最好不要停留太久,更不能拍照。我的孩子有一次带了一个照相机,举起来对着钓鱼台方向比了比,马上走过来一个解放军,很严肃地说:“不许拍照!”行人从堤上过,总不禁要向钓鱼台看两眼,心里想:那里头现在在干什么呢?
“四人帮”粉碎后,铁丝网拆掉了。东湖解放了。岸上有人散步,遛鸟,湖里有了游船,还有人划着轮胎内带扎成的筏子撒网捕鱼,有人弹吉他、吹口琴、唱歌。住在附近的老人每天在固定的地方聚会闲谈。他们谈柴米油盐、男婚女嫁、玉渊潭的变迁……但是铁蒺藜并没有拆净。有一棵柳树上还留着一圈。铁蒺藜勒得紧,柳树长大了,把铁蒺藜长进树皮里去了。兜着铁蒺藜的树皮愈合了。鼓出了一圈,外面还露着一截铁的毛刺。
有人问:“这棵树怎么啦?”
一个老人说:“铁蒺藜勒的!”
这棵柳树将带着一圈长进树皮里的铁蒺藜继续往上长,长得很大,很高。
玉渊潭的传说
玉渊潭公园范围很大。东接钓鱼台,西到三环路,北靠白堆子、马神庙,南通军事博物馆。这个公园的好处是自然,到现在为止,还不大像个公园,——将来可不敢说了。没有亭台楼阁、假山花圃。就是那么一片水,好些树。绕湖边长堤,转一圈得一个多小时。堤上有人遛鸟。有两三处是鸟友们“会鸟”的地方。画眉、百灵,叫成一片。有人打拳、做鹤翔桩、跑步。更多的人是遛弯儿的。遛弯有几条路线,所见所闻不同。常遛的人都深有体会。有一位每天来遛的常客,以为从某处经某处,然后出玉渊潭,最有意思。他说:“这个弯儿不错。”
每天遛弯儿,总可遇见几位老人。常见,面熟了,见到总要点点头:“遛遛?”——“吃啦?”——“今儿天不错,——没风!”
……
几位老人都已经八十上下了。他们是玉渊潭的老住户,有的已经住了几辈子。他们原来都是种地的,退休了。身子骨都挺硬朗。早晨,他们都绕长堤遛弯儿。白天,放放奶羊、莳弄莳弄巴掌大的一块菜地、摘一点喂鸡的猪儿草。晚饭后大都聚在湖北岸水闸旁边聊天。
尤其是夏天,常常聊到很晚。这地方凉快。
我听他们聊,不免问问玉渊潭过去的事。
他们说玉渊潭原本是一片荒地,没有什么人来。只有每年秋天,热闹几天。城里很多人到玉渊潭来吃烤肉,——北京人不是讲究“贴秋膘”吗?各处架起烤肉炙子,烧着柴火,烤肉的香味顺风飘得老远……
秋高气爽,到野地里吃烤肉,瞧瞧湖水,闻着野花野草的清香,确实是一件乐事。我倒愿意这种风气能够恢复。不过,很难了!
老人们说:这玉渊潭原本是私人的产业,是张××的(他们把这个姓张的名字叫得很真凿,我曾经记住,后来忘了)。那会儿玉渊潭就是当中有一条陆地,种稻子。土肥水好,每年收成不错,玉渊潭一带的人,种的都是张家的地。
他们说:不但玉渊潭,由打阜成门,一直到现在的三环路,都是张××的,他一个人的。
(这可能么?)
这张××是怎么发的家呢?他是做“供”的。早年间北京人订供,不是一次给钱,而是分期给、按时给,从正月给到腊月,年底下就能捧回去一盘供。这张××收了很多家的钱,全花了。到了年根,要面没面,要油没油,拿什么给人家呀!他着急呀,睡不着觉。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做了一个梦。梦里听见有人跟他说:张××,哪儿哪儿有你的油,你的面,你去拉吧!他醒来,到了那儿,有一所房,里面有油,有面。他就赶着车往外拉。怎么拉也拉不完。怎么拉,也拉不完。起那儿,他就发了大财了!
这个传说当然不可信,情节也比较一般化。不过也还有点意思。
从这个传说让我了解了几件事。
第一,北京人家过年,家家都要有一盘供。南方人也许不知道什么是“供”。供,就是面擀成指头粗的条,在油里炸透,蘸了蜂蜜,堆成宝塔形,供在神案上的一种甜食。这大概本来是佛教敬奉释迦牟尼的东西,而且本来可能是庙里制作的。《红楼梦》第一回写葫芦庙中炸供,和尚不小心,油锅火逸,造成火灾,可为旁证。不过《红楼梦》写炸供是在三月十五,而北京人家摆供则在大年初一,季节不同。到后来,就不只是敬给释迦牟尼了,天上地下,各教神仙都有份。似乎一切神佛都爱吃甜东西。其实爱吃这种甜食的是孩子。北京的孩子大概都曾乘大人看不见的时候,偷偷地掰过供尖吃。到了撤供的时候,一盘供就会矮了一截。现在过年的时候,没有人家摆供了,不过点心铺里还有“蜜供”卖,只是不复堆成宝塔形,而是一疙瘩一块的。很甜,有一点蜜香。
第二,我这才知道,北京人家订供,用的是这种“分期付款”
的办法。分期付款,我原以为是外国传来的,殊不知中国,北京,古已有之。所不同的,现在的分期付款是先取了东西,再陆续付钱,订供则是先钱后货。小户人家,到年底一次拿出一笔钱来办供,有些费劲,这样零揪着按月交钱,就轻松多了;做供的呢,也可以攒了本钱,从容备料。买主卖主,两得其便。这办法不错!
第三,这几位老人对这传说毫不怀疑。他们是当真事儿说的。
他们说张××实有其人,他们说他就住在三环路的南边。他们说北京人有一句话:
“你有钱!——你有钱能比得了张××吗?”这几位老人都相信:人要发财,这是天意,这是命。因此,他们都顺天而知命,与世无争,不做非分之想。他们勤劳了一辈子,恬淡寡欲,心平气和。因此,他们都长寿。
一九八六年一月十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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