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进士》原来是一出很芜杂的群戏,现在也还保留着一些芜杂的痕迹,比如杨素贞手上戴的那只紫金镯,与主线已经没有多大关系了。它之能够流传到今天,成为一出无可比拟的独特的京剧,是因为剧中塑造了一个独特的典型,宋士杰。
宋士杰是一个讼师。现在大概很多人不知道讼师是干什么的了。
过去,是每一个县城里都有的,他们的职业是包打官司,即包揽诉讼。凡有衙门处即有讼师。只要你给他钱,他可以把你的官司包下来,把你的对手搞得倾家荡产,一败涂地。在生活里,他们也是很刁钻促狭的。讼师住的地方,做小买卖的都不愿停留,邻居家的孩子都不敢和他们家的孩子打架。然而《四进士》却写了一个好讼师,这就很特别。
宋士杰的好处在于,一是办事傲上。这在封建社会里是一种难得的品德。二是好管闲事。
要写他的爱管闲事,却从他怕管闲事写起。
宋士杰的出场是很平淡的,几记小锣,他就走出来了。四句诗罢,自报家门:
“老汉宋士杰。在前任道台衙门,当过一名刑房书吏。只因我办事傲上,才将我的刑房革退。在西门以外,开了一所小小店房,不过是避嫌而已……”
避嫌,避什么嫌呢?避官场之嫌。开店是一种姿态,表示引退闲居,从此不再往衙门里插手,免招是非物议。他虽然也不甘寂寞,偶尔给吃衙门饭的人一点指点,杯酒之间,三言两语。平常则是韬晦深藏,很少活动的了。以致顾读一听说宋士杰这名字,吃惊道:“宋士杰!这老儿还未曾死么?”
他卷进一场复杂的纠纷,完全是无心的,偶然的。他要去吃酒,看见刘二混等一伙光棍追赶杨素贞,他的老毛病犯了:
“啊!这信阳州一班无徒光棍,追赶一个女子;若是追在无人之处,那女子定要吃他们的亏。我不免赶上前去,打他一个抱不平!”
(“无徒”即无赖,元曲中屡见。白朴《梧桐雨》、关汉卿《望江亭》中都有。没想到这个古语在京剧里还活着。有的整理过的剧本写成“无头”,就没有讲了。)
但是转念一想:
“咳!只因为多管人家的闲事,才将我的刑房革退,我又管的什么闲事啊。不管也罢,街市上走走。”
他和万氏打跑了刘二混,事情本来就完了。不想万氏把杨素贞领到家里——店里来了。他和杨素贞的攀谈,问人家姓什么,哪里的人,到信阳州来做什么……都是一些见面后应有的闲话。听到杨素贞是越衙告状来了,他顺口说了一句:“哎呀,越衙告状,这个冤枉一定是大了。”也只是平常的感慨(《四进士》能用口语的念白写出人物的神情,非常难得。这出戏的语言是很值得研究的)。他想看看人家的状子,只是一种职业性的兴趣。他指出什么是“由头”,点出哪里是“赖词”,称赞“状子写得好”,“作状子的这位老先生有八台之位”,“笔力上带着”,但是“好是好,废物了!”(多好的语言!若是写成“好倒是好啊,可惜么,是一个废物了!”便索然无味。可惜我们今天的许多剧本用的正是后一种语言)——“道台大人前呼后拥,女流之辈,挨挤不上,也是枉然。”“交还与她”,他不管了!
杨素贞叫了宋士杰一声干父,宋士杰答应到道台衙门去递状。
到道台衙门递一张状,这在宋士杰,真是小事一桩。本来可以不误堂点,顺顺当当把状子递上。不想遇着丁旦,拉去酒楼,出了个岔子,逼得他不得不击动堂鼓,面见顾读。犹如一溪春水,撞到一块石头,激动了浪花。宋士杰湿了鞋子,掉进了漩涡,越陷越深,不能自拔。他从一个旁观者变成了当事人,从一个局外人变成了矛盾的一个主要方面。他的性格也就在愈趋复杂的斗争中,更加清楚、更加深刻的展示出来。作者没有一开头就写他路见不平,义形于色,揎拳攘袖,拔刀向前。那样就不是宋士杰,而是拼命三郎石秀了。
宋士杰是一个讼师。他的主要行动是打官司(河南梆子这出戏就叫《宋士杰打官司》)。他的主要的戏是一公堂、二公堂、盗书、三公堂。三公堂是毛朋的戏,宋士杰无大作为。盗书主要看表演,没有多少语言。真正表现宋士杰的讼师本色的,是一公堂、二公堂。一公堂、二公堂的对立面是顾读。全剧的精彩处也在于宋士杰斗顾读。
一公堂斗争的焦点是宋士杰是不是包揽词讼。过去,讼师是一种不合法的职业。“包揽词讼”本身就是罪名。所有的讼师在插手一桩官司之前,都首先要把这项罪名搞清。否则未曾回话,官司就输了。
宋士杰知道,上堂之后,顾读必然首先要挑这个眼。顾读一声“传宋士杰!”丁旦下堂:“宋家伯伯,大人传你。”宋士杰“吓”了一声,丁旦又说:“大人传你。”宋士杰好像没有听明白:“哦,大人传我?”丁旦又重复一次:“传你!小心去见。”宋士杰好像才醒悟过来:“呵呵,传我?”这么一句话有什么听不明白的呢?他怎么这样心不在焉,反应迟钝呢?不是迟钝,他是在想主意。他脱下鸭尾巾,露出雪白的发纂(刹那之间,宋士杰变得很美),报门:“报!
宋士杰告进。”不卑不亢,似卑实亢。这时他已经成竹在胸,所以能如此从容。剧作者的笔墨精细处真不可及!
果然,顾读劈头就问:
“你为何包揽词讼?”
“怎见得小人包揽词讼?”
“杨素贞越衙告状,住在你的家中,分明是你挑唆而来,岂不是包揽词讼?”
顾读问得在理。
“小人有下情回禀。”
“讲!”
宋士杰的辩词实在出人意料:
“吓。小人宋士杰,在前任道台衙门当过一名刑房书吏。只因我办事傲上,才将我的刑房革掉。在西门以外开了一所小小店房,不过是避嫌而已。曾记得那年,法往河南上蔡县办差,住在杨素贞的家中;杨素贞那时间才这长这大,拜在我的名下,收为义女。数载以来,书不来,信不往。杨素贞她父已死。她长大成人,许配姚廷椿为妻。她的亲夫被人害死,来到信阳州越衙告状。常言道是亲者不能不顾,不是亲者不能相顾。她是我的干女儿,我是她的干父。干女儿不住在干父家中,难道说,叫她住在庵堂——寺院?”
这真是老虎闻鼻烟!一件没影子的事,他却说得有鼻子有眼,活灵活现,点水不漏,无懈可击!这段辩词,层次清楚,语调铿锵,真是掷地作金石声!“这长这大”,真亏他想得出来。——我们现在要是写,像“这长这大”这样活生生的语言,是无论如何写不出来的。
什么叫讼师?这就叫讼师:数白道黑,将无作有。
二公堂是宋士杰替杨素贞喊冤。顾读受贿之后,对杨素贞拶指逼供,上刑收监。宋士杰在堂口高喊:“冤枉!”
“宋士杰,你为何堂堂喊冤?”
“大人办事不公!”
“本道哪些儿不公?”
“原告收监,被告讨保,哪些儿公道?”
“杨素贞告的是谎状。”
“怎见得是谎状?”
“他私通奸夫,谋害亲夫,岂不是谎状?”
“奸夫是谁?”
“杨春。”
“哪里人氏?”
“南京水西门。”
“杨素贞?”
“河南上蔡县。”
“千里路程,怎样通奸?”
“呃,——他是先奸后娶!”
“既然如此,她不去逃命,到你这里送死来了!”
这个地方宋士杰是有理的。他得理不让人,步步进逼,语快如刀,不容喘息,一鞭一条痕,一掴一掌血,一直到把对方打翻在地,再也起不来,真是老辣之至。
除了写他是个会打官司的讼师,一个尖刻厉害的刀笔,剧本还从多方面刻画他的世事洞明,人情练达。
宋士杰误过午堂,状子不曾递上,心里很懊恼,回家的路上,一个人自言自语地叨叨:“咳!酒楼之上,多吃了一杯,升过堂了,状子没有递上,只好回去。吃酒的误事!回得家去,干女儿迎上前来,言道:‘干父回来了?’我言道:‘我回来了。’干女儿必定问道:
‘状子可曾递上?’我言道:‘遇见一个朋友,在酒楼之上,多吃了一杯,升过堂了,没有递上。’她必然言道:‘干父啊,我不是你的亲生女儿,若是你的亲生女儿,酒也不吃,状子也递上了。’这两句言语,总是有的……这两句言语,总是……”
到了家,杨素贞果然对万氏说:
“嗳,我不是他的亲生女儿……”
宋士杰用极低的声音说:
“来了!”
杨素贞接着说:
“若是你的亲生女儿,酒也不吃了,状子也递上了!”
宋士杰:
“我早晓得有这两句话……”
真是如见其肺肝然。
他听说按院大人下马,写了一张上告的状子,途遇杨春,认为干亲,合计告状。听说鸣锣开道,差杨春前去打听,他突然想起:
“哎呀!按院大人有告示在外,有人拦轿喊冤,四十大板。我实实挨不起了。我看杨春这个娃娃,倒也精壮得很,我把这四十板子,照顾了这个娃娃吧!”
杨春递状回来,他不好问人家递上了没有,他叫人家“走过去”,“走回来”。
“啊,这娃娃怎么还不回来?待我迎上前去。”
“义父!”
“娃娃,你回来了?”
“我回来了。”
“状子可曾递上?”
“递上了。”
“哦,递上了!——递上了?”
“递上了。”
“递上了?”
“递上了啊!”
“走过去!”
“哦,走过去。”
“走回来。”
“好,走回来。”
“唉,娃娃,你没有递上。”
“怎见得没有递上?”
“哈哈!娃娃,我实对你讲了吧,按院大人有告示在外,有人拦轿喊冤,打四十大板。你两腿好好的,状子没有递上吧!”有一个孩子读《四进士》剧本,读到这里,说:“这个宋士杰真坏!”
宋士杰是真坏。可是他真好。他是个很坏的好人。这就是宋士杰,是一个有血有肉的活人,不一般化,不是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
《四进士》一个很大的特点,是运用大量的细节来刻画人物。作者简直是信手拈来,涉笔成趣,笔笔都为人物增添一分光彩。这在戏曲里,至少在京剧里是极为少见的。
为什么作者能够这样随心所欲地写出这样多的细节来呢?原因只有一个:对这个人物太熟了。
张天翼同志在谈儿童文学的一篇讲话中,提出从人物出发。他说:有了人物,没有情节可以有情节,没有细节可以有细节。这是老作家的三折肱之言,是度世的金针。
在去年的全国剧目工作会议上,有一个省的代表介绍经验,说他们省领导创作的同志,在讨论提纲或初稿时,首先问剧作者:你是不是觉得你所写的人物,已经好像站在你的面前了?否则,你不要写!
这真是一条十分有益的经验。抓创作,其实只要抓住一条,就够了,抓人物。其余的,都是次要的。我们的许多领导创作的同志,瞎抓一气,就是不懂得抓人物。那种:主题有积极意义,已经有了一定基础,希望继续加工,不要放下……之类的废话,是杀死创作的官僚主义的软刀子。我们已经有了多少在娘胎里闷死的剧本,有了多少毫不精彩,劳民伤财的,叫人连意见都没法提的寡淡的演出,其弊只在一点:没有人物。
马·张·赵
马(连良)、谭(富英)、张(君秋)、裘(盛戎)、赵(燕侠),是北京京剧团的“五大头牌”。我从一九六一年底参加北京京剧团工作,和他们有一些接触,但都没有很深的交往。我对京剧始终是个“外行”(京剧界把不是唱戏的都叫作“外行”)。看过他们一些戏,但是看看而已,没有做过任何研究。现在所写的,只能是一些片片段段的印象。有些是我所目击的,有些则得之于别人的闲谈,未经核实,未必可靠。好在这不入档案,姑妄言之耳。
描述一个演员的表演是几乎不可能的事。马连良是个雅俗共赏的表演艺术家,很多人都爱看马连良的戏。但是马连良好在哪里,谁也说不清楚。一般都说马连良“潇洒”。马连良曾想写一篇文章:《谈潇洒》,不知写成了没有。我觉得这篇文章是很难写的。“潇洒”是什么?很难捉摸。《辞海》“潇洒”条,注云:“洒脱,不拘束”,庶几近之。马连良的“潇洒”,和他在台上极端的松弛是有关系的。
马连良天赋条件很好:面形端正,眉目清朗,——眼睛不大,而善于表情,身材好,——高矮胖瘦合适,体格匀称。他的一双脚,照京剧演员的说法,“长得很顺溜”。京剧演员很注意脚。过去唱老生大都包脚,为的是穿上靴子好看。一双脚腨里咕叽,浑身都不会有精神。
他腰腿幼功很好,年轻时唱过《连环套》,唱过《广泰庄》这类的武戏。脚底下干净,清楚。一出台,就给观众一个清爽漂亮的印象,照戏班里的说法:“有人缘儿。”
马连良在做角色准备时是很认真的。一招一式,反复捉摸。他的夫人常说他:“又附了体。”他曾排过一出小型现代戏《年年有余》
(与张君秋合演),剧中的老汉是抽旱烟的。他弄了一根旱烟袋,整天在家里摆弄,“找感觉”。到了排练场,把在家里捉摸好的身段步位走出来就是,导演不去再提意见,也提不出意见,因为他的设计都挑不出毛病。所以导演排他的戏很省劲。到了演出时,他更是一点负担都没有。《秦香莲》里秦香莲唱了一大段“琵琶词”,他扮的王延龄坐在上面听,没有什么“事”,本来是很难受的,然而马连良不“空”得慌,他一会捋捋髯口(马连良捋髯口很好看,捋“白满”时用食指和中指轻夹住一绺,缓缓捋到底),一会用眼瞟瞟陈世美,似乎他随时都在戏里,其实他在轻轻给张君秋拍着板!他还有个“毛病”,爱在台上跟同台演员小声地聊天。有一次和李多奎聊起来:
“二哥,今儿中午吃了什么?包饺子?什么馅儿的?”害得李多奎到该张嘴时忘了词。马连良演戏,可以说是既在戏里,又在戏外。
既在戏里,又在戏外,这是中国戏曲,尤其是京剧表演的一个特点。京剧演员随时要意识到自己的唱念做打,手眼身法步,没法长时间地“进入角色”。《空城计》表现诸葛亮履险退敌,但是只有在司马懿退兵之后,诸葛亮下了城楼,抹了一把汗,说道:“好险呐!”
观众才回想起诸葛亮刚才表面上很镇定,但是内心很紧张,如果要演员一直“进入角色”,又表演出镇定,又表演出紧张,那“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的“慢板”和“我正在城楼观山景”的“二六”怎么唱?
有人说中国戏曲注重形式美。有人说只注重形式美,意思是不重视内容。有人说某些演员的表演是“形式主义”,这就不大好听了。马连良就曾被某些戏曲评论家说成是“形式主义”。“形式美”
也罢,“形式主义”也罢,然而马连良自是马连良,观众爱看,爱其“潇洒”。
马连良不是不演人物。他很注意人物的性格基调。我曾听他说过:“先得弄准了他的‘人性’:是绵软随和,还是干梗倔强。”
马连良很注意表演的预示,在用一种手段(唱、念、做)想对观众传达一个重点内容时,先得使观众有预感,有准备,照他的说法是:“先打闪,后打雷。”
马连良的台步很讲究,几乎一个人物一个步法。我看过他的《一捧雪》,“搜杯”一场,莫成三次企图藏杯外逃,都为严府家丁校尉所阻,没有一句词,只是三次上场、退下,三次都是“水底鱼”,三个“水底鱼”能走下三个满堂好。不但干净利索,自然应节(不为锣鼓点捆住),而且一次比一次遑急,脚底下表现出不同情绪。王延龄和老薛保走的都是“老步”,但是王延龄位高望重,生活优裕,老而不衰;老薛保则是穷忙一生,双腿僵硬了。马连良演《三娘教子》,双膝微弯,横跨着走。这样弯腿弯了一整出戏,是要功夫的!
马连良很知道扬长避短。他年轻时调门很高,能唱《龙虎斗》这样的乙字调唢呐二黄,中年后调门降了下来。他高音不好,多在中音区使腔。《赵氏孤儿》鞭打公孙杵臼一场,他不能像余叔岩一样“白虎大堂奉了命”,“白虎”直拔而上,就垫了一个字:“在白虎”,也能“讨俏”。
对编剧艺术,他主张不要多唱。他的一些戏,唱都不多。《甘露寺》只一段“劝千岁”,《群英会》主要只是“借风”一段二黄。
《审头刺汤》除了两句散板,只有向戚继光唱的一段四平调;《胭脂宝褶》只有一段流水。在讨论新编剧本时他总是说:“这里不用唱,有几句白就行了。”他说:“不该唱而唱,比该唱而不唱,还要叫人难受。”我以为这是至理名言。现在新编的京剧大都唱得太多,而且每唱必长,作者笔下痛快,演员实在吃不消。
马连良在出台以前从来不在后台“吊”一段,他要喊两嗓子。他喊嗓子不像别人都是“啊——咿”,而是:“走唻!”我头一次听到直纳闷:走?走到哪儿去?
马连良知道观众来看戏,不只看他一个人,他要求全团演员都要讲究。他不惜高价,聘请最好的配角。对演员服装要求做到“三白”——白护领、白水袖、白靴底,连龙套都如此(在“私营班社”
时,马剧团都发理发费,所有演员上场前必须理发)。他自己的服装都是按身材量制的,面料、绣活都得经他审定,有些盔头是他看了古画,自己捉摸出来的,如《赵氏孤儿》程婴的镂金的透空的员外巾。
他很会配颜色。有一回赵燕侠要做服装,特地拉了他去选料子。现在有些剧装厂专给演员定制马派服装。马派服装的确比官中行头穿上要好看得多。
张君秋得天独厚,他的这条嗓子,一时无两:甜,圆,宽,润。
他的发声极其科学,主要靠腹呼吸,所谓“丹田之气”。他不使劲地摩擦声带,因此声带不易磨损,耐久,“顶活”,长唱不哑。中国音乐学院有一位教师曾经专门研究张君秋的发声方法。——这恐怕是很难的,因为发声是身体全方位的运动。他的气很足。我曾在广和剧场后台就近看他吊嗓子,他唱的时候,颈部两边的肌肉都震得颤动,可见其共鸣量有多大。这样的发声真如浓茶酽酒,味道醇厚。一般旦角发声多薄,近听很亮,但是不能“打远”,“灌不满堂”。有别的旦角和他同台,一张嘴,就比下去了。
君秋在武汉收徒时曾说:“唱我这派,得能吃。”这不是开玩笑的话。君秋食量甚佳,胃口极好。唱戏的都是“饱吹饿唱”,君秋是吃饱了唱。演《玉堂春》,已经化好了妆,还来四十个饺子。前面崇公道高叫一声:“苏三走动啊!”他一抹嘴:“苦哇!”就上去了,“忽听得唤苏三……”在武汉,住璇宫饭店,每天晚上鳜鱼汆汤,二斤来重一条,一个人吃得干干净净。他和程砚秋一样,都爱吃炖肘子。
(唱旦角的比君秋还能吃的,大概只有一个程砚秋。他在上海,到南市的老上海饭馆吃饭,“青鱼托肺”——青鱼的内脏,这道菜非常油腻,他一次要两只。在老正兴吃大闸蟹,八只!搞声乐的要能吃,这大概有点道理。)
君秋没有坐过科,是小时在家里请老师学的戏,从小就有一条好嗓子,搭班就红(他是马连良发现的),因此不大注意“身上”。他对学生说,“你学我,学我的唱,别学我的‘老斗身子’”。他也不大注意表演。但也不尽然。他的台步不考究,简直无所谓台步,在台上走而已,“大步量”。但是着旗装,穿花盆底,那几步走,真是雍容华贵,仪态万方。我还没有见过一个旦角穿花盆底有他走得那样好看的。我曾仔细看过他的《玉堂春》,发现他还是很会“做戏”的。
慢板、二六、流水,每一句的表情都非常细腻,眼神、手势,很有分寸,很美,又很含蓄(一般旦角演玉堂春都嫌轻浮,有的简直把一个沦落风尘但不失天真的少女演成一个荡妇)。跪禀既久,站起来,腿脚麻木了,微蹲着,轻揉两膝,实在是楚楚动人。花盆的脚步,是经过苦练练出来的;《玉堂春》我想一定经过名师指点,一点一点“抠”出来的。功夫不负苦心人。君秋是有表演才能的,只是没有发挥出来。
君秋最初宗梅,又受过程砚秋亲传(程很喜欢他,曾主动给他说过戏,好像是《六月雪》,确否,待查)。后来形成了张派。张派是从梅派发展出来的,这大家都知道。张派腔里有程的东西,也许不大为人注意。
君秋的嗓子有一个很大的特点,非常富于弹性,高低收放,运用自如,特别善于运用“擞”。《秦香莲》的二六,低起,到“我叫一声杀了人的天”拔到旦角能唱的最高音,那样高,还能用“擞”,宛转回环,美听之至。他又极会换气,常在“眼”上偷换,不露痕迹,因此张派腔听起来缠绵不断,不见棱角。中国画讲究“真气内行”,君秋得之。
赵燕侠的发声部位靠前,有点近于评剧的发声。她的嗓音的特点是:清,干净、明亮,脆生。这样的嗓子可以久唱不败。她演的全本《玉堂春》《白蛇传》都是一人顶到底。唱多少句都不在乎。田汉同志为她的《白蛇传·合钵》一场加写了一大段和孩子哭别的唱词,李慕良设计的汉调二黄,她从从容容就唱完了。《沙家浜》“人一走,茶就凉”的拖腔,十四板,毫不吃力。
赵燕侠的吐字是一绝。她唱戏,可以不打字幕,每个字都很清楚,观众听得明明白白。她的观众多,和这点很有关系。田汉同志曾说:赵燕侠字是字,腔是腔,先把字报出来,再使腔,这有一定道理。都说京剧是“按字行腔”,实际情况并非如此。一句大腔,只有头几个音和字的调值是相合或接近的,后面的就不再有什么关系。如果后面的腔还是字音的延长,就会不成腔调。先报字,后行腔,自易清楚。当然“报”字还是唱出来的,不是念出来的。完全念出来的也有。我听谭富英说过,孙菊仙唱《奇冤报》“务农为本颇有家财”,“务农为本”就完全是用北京话念出来的。这毕竟很少。赵燕侠是先把字唱正了,再运腔,不使腔把字盖了。京剧的吐字还有件很麻烦的事,就是同时存在两个音系:湖广音和北京音。两个音系随时打架。
除了言菊朋纯用湖广音,其余演员都是湖广音、北京音并用。余叔岩钻研了一辈子京剧音韵,他的字音其实是乱的。马连良说他的字音是“怎么好听怎么来”,我看只能如此。赵燕侠的字音基本上是北京音,所以易为观众接受(也有一些字是湖广音,如《白蛇传》的那段汉调。这段唱腔的设计者李慕良是湖南人,难免把他的乡音带进唱腔)。赵燕侠年轻时爱听曲艺,她大概从曲艺里吸收了不少东西,咬字是其一。——北方的曲艺咬字是最清楚的。赵燕侠的吐字清楚,是大家都知道的,但是其中奥秘,还有待研究。
赵燕侠的戏是她父亲“打”出来的,功底很扎实,腿功尤其好。
《大英杰烈》扳起朝天蹬,三起三落。“文化大革命”期间,我和她关在一个牛棚内。我们的“棚”在一座小楼上,只能放下一张长桌,几把凳子,我们只能紧挨着围桌而坐。坐在里面的人要出去,外面的就得站起让路。我坐在赵燕侠里面,要出去,说了声“劳驾”,请她让一让,这位赵老板没有站起来,腾地一下把一条腿抬过了头顶:
“请!”前几年我遇到她,谈起这回事,问她:“您现在还能把腿抬得那样高么?”她笑笑说:“不行了!”我想再练练功,她许还行。
赵燕侠快六十了,还能唱,嗓子还那么好。
一九九○年一月九日
听遛鸟人谈戏
近来我每天早晨绕着玉渊潭遛一圈。遛完了,常找一个地方坐下听人聊天。这可以增长知识,了解生活。还有些人不聊天。钓鱼的、练气功的,都不说话。游泳的闹闹嚷嚷,听不见他们嚷什么。读外语的学生,读日语的、英语的、俄语的,都不说话,专心致志把莎士比亚和屠格涅夫印进他们的大脑皮层里去。
比较爱聊天的是那些遛鸟的。他们聊的多是关于鸟的事,但常常联系到戏。遛鸟与听戏,性质上本相接近。他们之中不少是既爱养鸟,也爱听戏,或曾经也爱听戏的。遛鸟的起得早,遛鸟的地方常常也是演员喊嗓子的地方,故他们往往有当演员的朋友,知道不少梨园掌故。有的自己就能唱两口。有一个遛鸟的,大家都叫他“老包”,他其实不姓包,因为他把鸟笼一挂,自己就唱开了:“包龙图打坐在开封府……”就这一句。唱完了,自己听着不好,摇摇头,接茬再唱:“包龙图打坐……”
因为常听他们聊,我多少知道一点关于鸟的常识。知道画眉的眉子齐不齐,身材胖瘦,头大头小,是不是“原毛”,有“口”没有,能叫什么玩意儿:伏天、喜鹊——大喜鹊、山喜鹊、苇咋子、猫、家雀打架、鸡下蛋……知道画眉的行市,哪只鸟值多少“张”。——“张”,是一张拾圆的钞票。他们的行话不说几十块钱,而说多少张。有一个七十八岁的老头,原先本是勤行,他的一只画眉,人称鸟王。有人问他出不出手,要多少钱,他说:“二百。”遛鸟的都说:
“值!”
我有些奇怪了,忍不住问:
“一只鸟值多少钱,是不是公认的?你们都瞧得出来?”
几个人同时叫起来:“那是!老头的值二百,那只生鸟值七块。
梅兰芳唱戏卖两块四,戏校的学生现在卖三毛。老包,倒找我两块钱!那能错了?”
“全北京一共有多少画眉?能统计出来么?”
“横是不少!”
“‘文化大革命’那阵没有了吧?”
“那会儿谁还养鸟哇!不过,这玩意禁不了。就跟那京剧里的老戏似的,‘四人帮’压着不让唱,压得住吗?一开了禁,你瞧,呼啦,呼啦——全出来了。不管是谁,禁不了老戏,也就禁不了养鸟。
我把话说在这儿:多会有画眉,多会他就得唱老戏!报上说京剧有什么危机,瞎掰的事!”
这位对画眉和京剧的前途都非常乐观。
一个六十多岁的退休银行职员说:“养画眉的历史大概和京剧的历史差不多长,有四大徽班那会就有画眉。”
他这个考证可不大对。画眉的历史可要比京剧长得多,宋徽宗就画过画眉。
“养鸟有什么好处呢?”我问。
“嗐遛人!”七十八岁的老厨师说:“没有个鸟,有时早上一醒,觉得还困,就懒得起了;有个鸟,多困也得起!”
“这是个乐儿!”一个还不到五十岁的扁平脸、双眼皮很深、络腮胡子的工人——他穿着厂里的工作服,说。
“是个乐儿!钓鱼的、游泳的,都是个乐儿!”说话的是退休银行职员。
“一个画眉,不就是叫么?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差别?”
一个戴白边眼镜的穿着没有领子的酱色衬衫的中等老头儿,他老给他的四只画眉洗澡:把鸟笼放在浅水里让画眉抖擞毛羽,说:
“叫跟叫不一样!跟唱戏一样,有的嗓子宽,有的窄,有的有膛音,有的干冲!不但要声音,还得要‘样’,得有‘做派’,有神气。您瞧我这只画眉,叫得多好!像谁?”像谁?“像马连良!”像马连良?!我细瞧一下,还真有点像!它周身干净利索,挺拔精神,叫的时候略偏一点身子,还微微摇动脑袋。
“潇洒!”
我只得承认:潇洒!
不过我立刻不免替京剧演员感到一点悲哀,原来在这些人的心目中,对一个演员的品鉴,就跟对一只画眉一样。
“一只画眉,能叫多少年?”
勤行老师傅说:“十来年没问题!”
老包说:“也就是七八年。就跟唱京剧一样,李万春现在也只能看一招一式,高盛麟也不似当年了。”
他说起有一年听《四郎探母》,甭说四郎、公主,佘太君是李多奎,那嗓子,冲!他慨叹说:
“那样的好角儿,现在没有了!现在的京剧没有人看,——看的人少,那是啊,没有那么多好角儿了嘛!你再有杨小楼,再有梅兰芳,再有金少山,试试!照样满!两块四?四块八也有人看!——我就看!卖了画眉也看!”
他说出了京剧不景气的原因:老成凋谢,后继无人。这与一部分戏曲理论家的意见不谋而合。
戴白边眼镜的中等老头儿不以为然:“不行!王师傅的鸟值二百(哦,原来老人姓王),可是你叫个外行来听听:听不出好来!就是梅兰芳、杨小楼再活回来,你叫那边那几个念洋话的学生来听听,他也听不出好来。不懂!现而今这年轻人不懂的事太多。他们不懂京剧,那戏园子的座儿就能好了哇?”
好几个人附和:“那是!那是!”
他们以为京剧的危机是不懂京剧的学生造成的。如果现在的学生都像老舍所写的赵子曰,或者都像老包,像这些懂京剧的遛鸟的人,京剧就得救了。这跟一些戏剧理论家的意见也很相似。
然而京剧的老观众,比如这些遛鸟的人,都已经老了,他们大部分已经退休。他们跟我闲聊中最常问的一句话是:“退了没有?”那么,京剧的新观众在哪里呢?
哦,在那里:就是那些念屠格涅夫、念莎士比亚的学生。
也没准儿将来改造京剧的也是他们。
谁知道呢!
一九八二年
美学感情的需要
按说我写作的时间不是很短了,今年我六十二岁,开始写作才二十岁。我的写作断断续续,大学时写了点东西,新中国成立前几年写了一些小说,出过一本集子。新中国成立后做编辑工作,没写什么。“反右”前写了点散文,一九六二、一九六三年写了点小说,又搁下十几年。一九七九年至一九八一年写了二十来篇短篇小说,大部分反映的是解放以前的生活,是我十六七岁以前在生活中捕捉的印象。我十六岁离开老家,十九岁在昆明西南联大上大学。我为什么要写反映我十六岁前的生活的小说呢?我想,第一个原因,就是现在的气候很好。三中全会以后,思想解放深入人心,文艺呈现了蓬勃旺盛的景象,形势很好。形势好的标志,是创作题材和表现方法多样化,思想艺术都比较新鲜。一些青年同志在思想和艺术上追求探索的精神使我很感动,在这样的气候感召下,在一些同志的鼓励和督促下,我又开始写作。一个人的创作不能不受社会条件的影响和制约,不可能是孤立的现象。这是一。第二个原因,是我的世界观比较成熟了。一个人到了我这样的年龄,一般说世界观已经成熟了。我年轻时写的那些作品,思想是迷惘的。在西南联大时,我接受了各式各样的思想影响,读的书很乱,读了不少西方现代派作品。我在大学一二年级写的那些东西,很不好懂,它们都没有保留下来。比如那时我写的一首诗中有这样一句:“所有的东边都是西边的东边。”这是什么东西呢?
我和许多青年人一样,搞创作,是从写诗起步的。一开始总喜欢追求新奇的、抽象的、晦涩的意境,有点“朦胧”。我们的同学中有人称我为“写那种别人不懂,他自己也不懂的诗的人”。大学二年级以后,受了西班牙作家阿左林的影响,写了一些很轻淡的小品文。有一个时期很喜爱A·纪德的作品,成天挟着一本纪德的书坐茶馆。那时萨特的书已经介绍进来了,我也读了一两本关于存在主义的书。虽然似懂不懂,但是思想上是受了影响的。离开学校后,不得不正视现实,对现实进行一些自己的思考。但是因为没有正确的思想做指导,我的世界观是混乱的。新中国成立前一二年,我的作品是寂寞和苦闷的产物,对生活的态度是:无可奈何。作品中流露出揶揄,嘲讽,甚至玩世不恭。新中国成立后三十多年来,接受了党的教育,接受了马列主义思想,新中国成立前思想中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基本没有了。新中国成立后我的生活道路也给了我很深的教育,不平坦的生活道路对我个人来说也不是没有好处的。经过长久的学习和磨炼,我的人生观比较稳定,比较清楚了,因此对过去的生活看得比较真切了。
人到晚年,往往喜欢回忆童年和青年时期的生活。但是,你用什么观点去观察和表现它呢?用比较明净的世界观,才能看出过去生活中的美和诗意。一个人的世界观不能永远混乱下去,短期可以,长期是不行的。听说萨特的存在主义在我们青年中相当有影响,当然可能跟我们年轻时所受的影响有所不同,有些地方使我感到陌生,有些地方似曾相识。我感到还是马克思主义好些,因为它能解决我们生活中所碰到的问题。
我写《受戒》的冲动是很偶然的,有天早晨,我忽然想起这篇作品中所表现的那段生活。这段生活当然不是我的生活。不少同志问我,你是不是当过和尚?我没有当过和尚。不过我曾在和尚庙里住过半年多。作品中那几个和尚的生活不是我造出来的。作品中姓赵的那一家,在实际生活中确实有那么一家。这家人给我的印象很深。当时我的年龄正是作品中小和尚的那个年龄。我感到作品中小英子那个农村女孩子情绪的发育是正常的、健康的,感情没有被扭曲。这种生活,这种生活样式,在当时是美好的,因此我想把它写出来。想起来了,我就写了。写之前,我跟个别同志谈过,他们感到很奇怪:你为什么要写这个作品?写它有什么意义?再说到哪里去发表呢?我说,我要写,写了自己玩;我要把它写得很健康,很美,很有诗意。这就叫美学感情的需要吧。创作应该有这种感情需要。
我写《大淖记事》也是这样的。大淖这个地方离那时我的家不远,我几乎天天去玩。我写的那些挑夫,不住在大淖,住在另一个地方,叫越塘。那些挑夫不是穿长衫念子曰的人,他们的是非标准、伦理道德观念跟我周围的人不一样,他们是更高尚的人,虽然他们比较粗野。越塘边住着一个姓戴的轿夫,得了象腿病(血丝虫病)。一个抬轿的得了这种病,就完了。他的老婆本是个头发蓬乱的普通女人,从来没有出头露面。丈夫得了这种病,她毅然出来当了“挑夫”,把头发梳得光光的,人变得很干净利落,也漂亮了。我觉得她很高贵。
《大淖记事》最后巧云的形象,是从这个轿夫的老婆身上汲取的。小时候我听到过一个小锡匠的恋爱史。这个小锡匠曾被人打死过去,用尿碱救活了,这些都是真的。锡匠们挑着担子去游行,这也是我亲眼见到的。写了《受戒》以后,我忽然想起这件事,并且非要把它表现出来不可,一定要把这样一些具有特殊风貌的劳动者写出来,把他们的情绪、情操、生活态度写出来,写得更美、更富于诗意。没有地方发表,写出来自己玩,这就是美学感情的需要。接着就发生了第二个问题,这样的东西有什么作用?周总理在广州会议上说过,文学有四个功能:教育作用,认识作用,美感作用,娱乐作用。有人说,你的这些作品写得很美,美感作用是有的;认识作用也有,可以了解当时劳动人民的道德情操;娱乐作用也是有的,有点幽默感,用北京话说很“逗”,看完了,使人会心一笑;教育作用谈不上。对这种说法,我一半同意,一半不同意。说我的这些东西一点教育作用没有,我不大服气。完全没有教育作用只有美感作用的作品是很少的,除非是纯粹的唯美主义的作品。写作品应该想到对读者起什么样的心理上的作用。我要运用普通朴实的语言把生活写得很美,很健康,富于诗意,这同时也就是我要想达到的效果。虽然我的作品所反映的生活跟现实没有直接关系,跟“四化”没有直接关系。我想把生活中真实的东西、美好的东西、人的美、人的诗意告诉人们,使人们的心灵得到滋润,增强对生活的信心、信念。我的世界观的变化,其中也包含这个因素:欢乐。我觉得我作品的情绪是向上的、欢乐的,不是低沉的,跟新中国成立前的作品不一样。生活是美好的,有前途的,生活应该是快乐的,这就是我所要达到的效果。
我写旧社会少男少女健康、优美的爱情生活,这也是有感而发的。有什么感呢?我感到现在有些青年在爱情婚姻上有物质化、庸俗化的倾向,有的青年什么都要,就是不要纯洁的爱情。我并不是很有意识地要针对时弊写作品来发聋振聩,但确是有感而发的。以前,我写作品从不考虑社会效果,发表作品寄托个人小小的哀乐,得到二三师友的欣赏,也就满足了,这几年我感到效果问题是个很严肃的问题。原来以为我的作品的读者面很窄,现在听说并不完全这样,有些年轻人,包括一些青年工人和农村干部也在看我的作品,这对我是很新奇的事,我感到很惶恐。我的作品到底给了别人一点什么呢?对人家的心灵起什么作用呢?一个作品发表后,不是起积极作用,就是消极作用,不是提高人的精神境界,就是使人迷惘,颓丧,总会有这样那样的作用。我感到写作不是闹着玩的事,就像列宁所指出的那样,作者就是这样写,读者就是那样读,用四川的话说,没有这么“撇脱”。我的作品反映的是新中国成立前的生活,对当前的现实有多大的影响,很难说,但我有个朴素的古典的中国式的想法,就是作品要有益于世道人心。过去有人说,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得失首先是社会的得失。作者写作时对自己的作品的效果不可能估计得十分准确,但你总应有个良好的写作愿望。有些作者不愿谈社会效果,我是要考虑这个问题的。一个作品写出来放着,是个人的事情;发表了,就是社会现象。作者要有“良心”,要对读者负责。当然也有这样的可能,作者对自己作品的思想内涵考虑得多了,会带来概念化、思想大于形象的问题。但我认为,只要你忠于自己的美感需要,不去图解当前的某种口号,不是无动于衷,这个问题是可以避免的。
一九八三年
我和《晚饭花集》
集名《晚饭花集》,是因为集中有一组以《晚饭花》为题目的小说。不是因为我对这一组小说特别喜欢,而是觉得其他各篇的题目用作集名都不太合适。我对自己写出的作品都还喜欢,无偏爱。读过我的作品的熟人,有人说他喜欢哪一两篇,不喜欢哪一两篇;另一个人的意见也许正好相反。他们问我自己的看法,我常常是笑而不答。
我对晚饭花这种花并不怎么欣赏。我没有从它身上发现过“香远益清”、“出淤泥而不染”之类的品德,也绝对到不了“不可一日无此君”的地步。这是一种很低贱的花,比牵牛花、凤仙花以及北京人叫作“死不了”的草花还要低贱。凤仙花、“死不了”,间或还有卖的。谁见过花市上卖过晚饭花?这种花公园里不种,画家不画,诗人不题咏。它的缺点一是无姿态,二是叶子太多,铺铺拉拉,重重叠叠,乱乱哄哄地一大堆,颜色又是浓绿的。就算是需要进行光合作用,取得养分,也用不着生出这样多的叶子呀,这真是一种毫无节制的浪费!三是花形还好玩,但也不算美,一个长柄的小喇叭。颜色以深胭脂红的为多,也有白和黄的。这种花很易串种。黄花、白花的瓣上往往有不规则的红色细条纹。花多,而细碎。这种花用“村”、“俗”来形容,都不为过。最恰当的还是北京人爱用一个字:
“怯”。北京人称晚饭花为野茉莉,实在是抬举它了。它跟茉莉可以说毫不相干。也一定不会是属于同一科,枝、叶、花形都不相似。把它和茉莉拉扯在一起,可能是因为它有一点淡淡的清香,——然而也不像茉莉的气味。只有一个“野”字它倒是当之无愧的。它是几乎不用种的。随便丢几粒种子到土里,它就会赫然地长出了一大丛。结了籽,落进土中,第二年就会长了更大的几丛,只要有一点空地,全给你占得满满的,一点也不客气。它不怕旱,不怕涝,不用浇水,不用施肥,不得病,也没见它生过虫。这算是什么花呢?然而不是花又是什么呢?你总不能说它是庄稼,是蔬菜,是药材。虽然吴其浚说它的种子的黑皮里有一囊白粉,可食;叶可为蔬,如马兰头;俚医用其根治吐血,但我没有见到有人吃过,服用过。那就还算它是一种花吧。
我的小说和晚饭花无相似处,但其无足珍贵则同。
我对于晚饭花还有一点好感,是和我的童年的记忆有关系的。
我家的荒废的后园的一个旧花台上长着一丛晚饭花。晚饭以后,我常常到废园里捉蜻蜓,一捉能捉几十只。选两只放在帐子里让它吃蚊子(我没见过蜻蜓吃蚊子,但我相信它是吃的),其余的装在一个大鸟笼里,第二天一早又把它们全放了。我在别的花木枝头捉,也在晚饭花上捉。因此我的眼睛里每天都有晚饭花。看到晚饭花,我就觉得一天的酷暑过去了,凉意暗暗地从草丛里生了出来,身上的痱子也不痒了,很舒服;有时也会想到又过了一天,小小年纪,也感到一点惆怅,很淡很淡的惆怅。而且觉得有点寂寞,白菊花茶一样的寂寞。
我的儿子曾问过我:“《晚饭花》里的李小龙是你自己吧?”我说:“是的。”我就像李小龙一样,喜欢随处流连,东张西望。我所写的人物都像王玉英一样,是我每天要看的一幅画。这些画幅吸引着我,使我对生活产生兴趣,使我的心柔软而充实。而当我所倾心的画中人遭到命运的不公平的簸弄时,我也像李小龙那样觉得很气愤。便是现在,我也还常常为一些与我无关的事而发出带孩子气的气愤。
我写短小说,一是中国本有用极简的笔墨摹写人事的传统,《世说新语》是突出的代表。其后不绝如缕。我爱读宋人的笔记甚于唐人传奇。《梦溪笔谈》《容斋随笔》记人事部分我都很喜欢。归有光的《寒花葬志》、龚定庵的《记王隐君》,我觉得都可当小说看。
这和作者的气质有关。倪云林一辈子只能画平远小景,他不能像范宽一样气势雄豪,也不能像王蒙一样烟云满纸。我也爱看金碧山水和工笔重彩人物,但我画不来。我的调色碟里没有颜色,只是墨,从渴墨焦墨到浅得像清水一样的淡墨。有一次以矮纸尺幅画初春野树,觉得需要一点绿,我就挤了一点菠菜汁在上面。我的小说也像我的画一样,逸笔草草,不求形似。又我的小说往往是应刊物的急索,短稿较易承命。书被催成墨未浓,殊难计其工拙。
在文风上,我是更有意识地写得平淡的。但我不能一味地平淡。
一味平淡,就会流于枯瘦。枯瘦是衰老的迹象。我还不太服老。我愿意把平淡和奇崛结合起来。我的语言一般是流畅自然的,但时时会跳出一两个奇句、古句、拗句,甚至有点像是外国作家写出来的带洋味儿的句子。老夫聊发少年狂,诸君其能许我乎?另一点,我是更有意识地吸收民族传统的,在叙述方法上有时简直有点像旧小说,但是有时忽然来一点现代派的手法,意象、比喻,都是从外国移来的。这一点和前一点其实是一回事。奇,往往就有点洋。但是,我追求的是和谐。我希望融奇崛于平淡,纳外来于传统,能把它们揉在一起。奇和洋为了“醒脾”,但不能瞧着扎眼,“硌生”。
我已经六十三岁,不免有“晚了”之感,但思想好像还灵活,希望能抓紧时间,再写出一点。曾为友人画冬日菊花,题诗一首:
新沏清茶饭后烟,
自搔短发负晴暄。
枝头残菊开还好,
留得秋光过小年。
一九八三年九月一日
谈风格
一个人的风格是和他的气质有关的。布封说过:“风格即人。”
中国也有“文如其人”的说法。人和人是不一样的。取舍不同,静躁异趣。杜甫不能为李白的飘逸,李白也不能为杜甫的沉郁。苏东坡的词宜关西大汉执铁棹板唱“大江东去”,柳耆卿的词宜十三四女郎持红牙板唱“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中国的词可分为豪放与婉约两派。其他文体大体也可以这样划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因为什么,豪放派占了上风。茅盾同志曾经很感慨地说:“现在很少人写婉约的文章了。”“十年浩劫”,没有人提起风格这个词。我在“样板团”工作过。江青规定:“要写‘大江东去’,不要‘小桥流水’!”我是个只会写“小桥流水”的人,也只好跟着唱了十年空空洞洞的豪言壮语。三中全会以后,我才又重新开始发表小说,我觉得我可以按照我自己的样子写小说了。三中全会以后,文艺形势空前大好的标志之一,是出现了很多不同风格的作品。这一点是“十七年”所不能比拟的。那时作品的风格比较单一。茅盾同志发出感慨,正是在这样的时候。一个人要使自己的作品有风格,要能认识自己、发现自己,并且,应该不客气地说,欣赏自己。“我与我周旋久,宁做我。”一个人很少愿意自己是另外一个人的。一个人不能说自己写得最好,老子天下第一。但是就这个题材,这样的写法,以我为最好,只有我能这样的写。我和我比,我第一!一个随人俯仰、毫无个性的人是不能成为一个作家的。
其次,要形成个人的风格,读和自己气质相近的书。也就是说,读自己喜欢的书,对自己口味的书。我不太主张一个作家有系统地读书。作家应该博学,一般的名着都应该看看。但是作家不是评论家,更不是文学史家。我们不能按照中外文学史循序渐进,一本一本地读那么多书,更不能按照文学史的定论客观地决定自己的爱恶。我主张抓到什么就读什么,读得下去就一连气读一阵,读不下去就抛在一边。屈原的代表作是《离骚》。我直到现在还是比较喜欢《九歌》。
李、杜是大家,他们的诗我也读了一些,但是在大学的时候,我有一阵偏爱王维,后来又读了一阵温飞卿、李商隐。诗何必盛唐。我觉得龚自珍的态度很好:“我论文章恕中晚,略发感慨是名家。”有一个人说得更为坦率:“一种风情吾最爱,六朝人物晚唐诗。”有何不可。一个人的兴趣有时会随年龄、境遇发生变化。我在大学时很看不起元人小令,认为浅薄无聊。后来因为工作关系,读了一些,才发现其中的淋漓沉痛处。巴尔扎克很伟大,可是我就是不能用社会学的观点读他的《人间喜剧》。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我是到近四十岁时,因为成了“右派”,才在劳动改造的过程中硬着头皮读完了的。孙犁同志说他喜欢屠格涅夫的长篇,不喜欢他的短篇;我则正好相反。我认为都可以。作家读书,允许有偏爱。作家所偏爱的作品往往会影响他的气质,成为他的个性的一部分。契诃夫说过:告诉我你读的是什么书,我就可知道你是一个怎样的人。作家读书,实际上是读另外一个自己所写的作品。法朗士在《生活文学》第一卷的序言里说过:“为了真诚坦白,批评家应该说:‘先生们,关于莎士比亚,关于拉辛,我所讲的就是我自己。’”作家更是这样。一个作家在谈论别的作家时,谈的常常是他自己。“六经注我”,中国的古人早就说过。
一个作家读很多书,但是真正影响到他的风格的,往往只有不多的作家,不多的作品。有人问我受哪些作家影响比较深,我想了想:
古人里是归有光,中国现代作家是鲁迅、沈从文、废名,外国作家是契诃夫和阿左林。
我曾经在一次讲话中说到归有光善于以清淡的文笔写平常的人事。这个意思其实古人早就说过。黄梨洲《文案》卷三《张节母叶孺人墓志铭》云:
“予读震川文之为女妇者,一往情深,每以一二细事见之,使人欲涕。盖古今来事无巨细,唯此可歌可泣之精神,长留天壤。”
姚鼐《与陈硕士》尺牍云:
“归震川能于不要紧之题,说不要紧之语,却自风韵疏淡,此乃是于太史公深有会处,此境又非石士所易到耳。”
王锡爵《归公墓志铭》说归文“无意于感人,而欢愉惨恻之思,溢于言表”。连被归有光诋为“庸妄巨子”的王世贞在晚年也说他“不事雕饰而自有风味”(《归太仆赞序》)。这些话都说得非常中肯。归有光的名文有《先妣事略》《项脊轩志》《寒花葬志》等篇。我受到影响的也只是这几篇。归有光在思想上是正统派,我对他的那些谈学论道的大文实在不感兴趣。我曾想:一个思想迂腐的正统派,怎么能写出那样富于人情味的优美的抒情散文呢?这问题我一直还没有想明白。归有光自称他的文章出于欧阳修。读《泷冈阡表》,可以知道《先妣事略》这样的文章的渊源。但是归有光比欧阳修写得更平易,更自然。他真是做到“无意为文”,写得像谈家常话似的。他的结构“随事曲折”,若无结构。他的语言更接近口语,叙述语言与人物语言衔接处若无痕迹。他的《项脊轩志》的结尾:
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平淡中包含几许惨恻,悠然不尽,是中国古文里的一个有名的结尾。使我更为惊奇的是前面的:
“吾妻归宁,述诸小妹语曰:‘闻姊家有阁子,且何谓阁子也?’”话没有说完,就写到这里。想来归有光的夫人还要向小妹解释何谓阁子的,然而,不写了。写出了,有何意味?写了半句,而闺阁姊妹之间闲话神情遂如画出。这种照生活那样去写生活,是很值得我们今天写小说时参考的。我觉得归有光是和现代创作方法最能相通,最有现代味儿的一位中国古代作家。我认为他的观察生活和表现生活的方法很有点像契诃夫。我曾说归有光是中国的契诃夫,并非怪论。
中国现代作家的作品我读得比较熟的是鲁迅。我在下放劳动期间曾发愿将鲁迅的小说和散文像金圣叹批《水浒》那样,逐句逐段地加以批注。搞了两篇,因故未竟其事。中国五十年代以前的短篇小说作家不受鲁迅的影响的,几乎没有。近年来研究鲁迅的谈鲁迅的思想的较多,谈艺术技巧的少。现在有些年轻人已经读不懂鲁迅的书,不知鲁迅的作品好在哪里了。看来宣传艺术家鲁迅,还是我们的责任。这一课必须补上。
我是沈从文先生的学生。
契诃夫开创了短篇小说的新纪元。他在世界范围内使“小说观”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从重情节、编故事发展为写生活,按照生活的样子写生活。从戏剧化的结构发展为散文化的结构。于是才有了真正的短篇小说,现代的短篇小说。托尔斯泰最初很看不惯契诃夫的小说。
他说契诃夫是一个很怪的作家,他好像把文字随便地丢来丢去,就成了一篇小说了。托尔斯泰的话说得非常好。随便地把文字丢来丢去,这正是现代小说的特点。
“阿左林是古怪的”(这是他自己的一篇小品的题目)。他是一个沉思的、回忆的、静观的作家。他特别擅长描写安静,描写在安静的回忆中的人物心理的潜微的变化。他的小说的戏剧性是觉察不出来的戏剧性。他的“意识流”是明澈的,覆盖着清凉的阴影,不是芜杂的、纷乱的。热情的恬淡,入世的隐逸。阿左林笔下的西班牙是一个古旧的西班牙,真正的西班牙。
以上,我老实交代了我曾经接受过的影响,未必准确。至于这些影响怎样形成了我的风格(假如说我有自己的风格),那是说不清楚的。人是复杂的,不能用化学的定性分析方法分析清楚。但是研究一个作家的风格,研究一下他所曾接受的影响是有好处的。如果你想学习一个作家的风格,最好不要直接学习他本人,还是学习他所师承的前辈。你要认老师,还得先见见太老师。一祖三宗,渊源有自。这样才不至流于照猫画虎,邯郸学步。
一个作家形成自己的风格大体要经过三个阶段:一、模仿;二、摆脱;三、自成一家。初学写作者,几乎无一例外,要经过模仿的阶段。我年轻时写作学沈先生,连他的文白杂糅的语言也学。我的《汪曾祺短篇小说选》第一篇《复仇》,就有模仿西方现代派的方法的痕迹。后来岁数大了一点,到了“而立之年”了吧,我就竭力想摆脱我所受的各种影响,尽量使自己的作品不同于别人。郭小川同志在“文化大革命”后期有一次碰到我,说:“你说过的一句话,我到现在还记得。”我问他是什么话,他说:“你说过:凡是别人那样写过的,我就决不再那样写!”我想,是说过。那还是很早以前的事了。我现在不说这个话了。我现在岁数大了,已经无意于使自己的作品像谁,也无意使自己的作品不像谁了。别人是怎样写的,我已经模糊了,我只知道自己这样的写法,只会这样写了。我觉得怎样写合适,就怎样写。我现在看作品,已经很少从形成自己的风格这样的角度去看了。
对于曾经影响过我的作家的作品,近几年我也很少再看。然而:
菌子已经没有了,但是菌子的气味留在空气里。
影响,是仍然存在的。一个人也不能老是一个风格,只有一种风格。风格,往往是因为所写的题材不同而有差异的。或庄、或谐;或比较抒情,或尖刻冷峻。但是又看得出还是一个人的手笔。一方面,文备众体;另一方面又自成一家。
一九八四年二月二十一日
水母
在中国的北方,有一股好水的地方,往往会有一座水母宫,里面供着水母娘娘。这大概是因为北方干旱,人们对水有一种特殊的感情。为了表达这种感情,于是建了宫,并且创造出一个女性的水之神。水神之为女性,似乎是很自然的事,因为水是温柔的。虽然河伯也是水神,他是男的,但他惯会兴风作浪,时常跟人们捣乱,不是好神,可以另当别论。我在南方就很少看到过水母宫。南方多的是龙王庙。因为南方是水乡,不缺水,倒是常常要大水为灾,故多建龙王庙,让龙王来把水“治”住。
水母娘娘是一个很有特点的女神。
中国的女神的形象大都是一些贵妇人。神是人按照自己的样子创造出来的。女神该是什么样子呢?想象不出。于是从富贵人家的宅眷中取样,这原本也是很自然的事。这些女神大都是宫样盛装,衣裙华丽,体态丰盈,皮肤细嫩。若是少女或少妇,则往往在端丽之中稍带一点妖冶。《封神榜》里的女娲圣像,“容貌端丽,瑞彩翩翩,国色天资,宛然如生:真是蕊宫仙子临凡,月殿嫦娥下世”,竟至使“纣王一见,神魂飘荡,陡起淫心”,可见是并不冷若冰霜。圣像如此,也就不能单怪纣王。作者在描绘时笔下就流露出几分遐想,用语不免轻薄,很不得体的。《水浒传》里的九天玄女也差不多:“头绾九龙飞凤髻,身穿金缕绛绡衣。蓝田玉带曳长裾,白玉圭璋擎彩袖。脸如莲萼,天然眉目映云鬓;唇似樱桃,自在规模端雪体。犹如王母宴蟠桃,却似嫦娥居月殿。”虽然作者在最后找补了两句:“正大仙容描不就,威严形象画难成”,也还是挽回不了妖艳的印象。——这二位长得都像嫦娥,真是不谋而合!倾慕中包藏着亵渎,这是中国的平民对于女神也即是对于大家宅眷的微妙的心理。有人见麻姑爪长,想到如果让她来搔搔背一定很舒服。这种非分的异想,是不难理解的。至于中年以上的女神,就不会引起膜拜者的隐隐约约的性冲动了。她们大都长得很富态,一脸的福相,低垂着眼皮,眼观鼻、鼻观心,毫无表情地端端正正地坐着,手里捧着“圭”,圭下有一块蓝色的绸帕垫着,绸帕耷拉下来,我想是不让人看见她的胖手。这已经完全是一位命妇甚至是皇娘了。太原晋祠正殿所供的那位晋之开国的国母,就是这样。泰山的碧霞元君,朝山进香的没有知识的乡下女人称之为“泰山老奶奶”,这称呼实在是非常之准确,因为她的模样就像一个呼奴使婢的很阔的老奶奶,只不过不知为什么成了神罢了。——总而言之,这些女神的“成分”都是很高的。“文化大革命”中,有一位农民出身当了造反派的头头的干部,带头打碎了很多神像,其中包括一些女神的像。他的理由非常简单明了:“她们都是地主婆!”不能说他毫无道理。
水母娘娘异于这些女神。
水母宫一般都很小,比一般的土地祠略大一些。“宫”门也矮,身材高大一些的,要低了头才能进去。里面塑着水母娘娘的金身,大概只有二尺来高。这位娘娘的装束,完全是一个农村小媳妇:大襟的布袄,长裤,布鞋。她的神座不是什么“八宝九龙床”,却是一口水缸,上面扣着一个锅盖,她就盘了腿用北方妇女坐炕的姿势坐在锅盖上。她是半侧着身子坐的,不像一般的神坐北朝南面对“观众”。她高高地举起手臂,在梳头。这“造型”是很美的。这就是在华北农村到处可以看见的一个俊俊俏俏的小媳妇,完全不是什么“神”!
她为什么会成了神?华北很多村里都流传着这样的故事:
有一家,有一个小媳妇。这地方没水,没有河,也没有井。她每天要到很远的地方去担水。一天,来了一个骑马的过路人,进门要一点水喝。小媳妇给他舀了一瓢。过路人一口气就喝掉了。他还想喝,小媳妇就由他自己用瓢舀。不想这过路人咕咚咕咚把半缸水全喝了!
小媳妇想:这人大概是太渴了。她今天没水做饭了,这咋办?心里着急,脸上可没露出来。过路人喝够了水,道了谢。他倒还挺通情理,说:“你今天没水做饭了吧?”“嗯哪!”——“你婆婆知道了,不骂你吗?”——“再说吧!”过路人说:“你这人——心好!这么着吧:我送给你一根马鞭子,你把鞭子插在水缸里。要水了,就把鞭往上提提,缸里就有水了。要多少,提多高。要记住,不能把马鞭子提出缸口!记住,记住,千万记住!”说完了话,这人就不见了。这是个神仙!从此往后,小媳妇就不用走老远的路去担水了。要用水,把马鞭子提一提,就有了。这可真是“美扎”啦!
一天,小媳妇往娘家去了。她婆婆做饭,要用水。她也照着样儿把马鞭子往上提。不想提过了劲。把个马鞭子一下提出缸口了。这可了不得了,水缸里的水哗哗地往外涌,发大水了。不大会儿工夫,村子淹了!
小媳妇在娘家,早上起来,正梳着头,刚把头发打开,还没有挽上纂儿,听到有人报信,说她婆家村淹了,小媳妇一听:坏了!准是婆婆把马鞭子拔出缸外了!她赶忙往回奔。到家了,急中生计,抓起锅盖往缸口上一扣,自己腾地一下坐到锅盖上。嘿!水不涌了!
后来,人们就尊奉她为水母娘娘,照着她当时的样子,塑了金身:盘腿坐在扣在水缸上的锅盖上,水退了,她接着梳头。她高高举起手臂,是在绾纂儿哪!
这个小媳妇是值得被尊奉为神的。听到婆家发了大水,急忙就往回奔,何其勇也。抓起锅盖扣在缸口,自己腾地坐了上去,何其智也。水退之后,继续梳头绾纂儿,又何其从容不迫也。
水母的塑像,据我见到过的,有两种。一种是凤冠霞帔作命妇装束的,俨然是一位“娘娘”;一种是这种小媳妇模样的。我喜欢后一种。
这是农民自己的神,农民按照自己的模样塑造的神。这是农民心目中的女神:一个能干善良且俊俏的小媳妇。农民对这样的水母不缺乏崇敬,但是并不畏惧。农民对她可以平视,甚至可以谈谈家常。这是他们想出来的,他们要的神,——人。不是别人强加给他们头上的一种压力。
有一点是我不明白的。这小媳妇的功德应该是制服了一场洪水,但是她的“宫”却往往在一股好水的源头,似乎她是这股水的赐予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这个故事很美,但是这个很美的故事和她被尊奉为“水母”又有什么必然的关系呢?但是农民似乎不对这些问题深究。他们觉得故事就是这样的故事,她就是水母娘娘,无须讨论。看来我只好一直糊涂下去了。
中国的百姓——主要是农民,对若干神圣都有和统治者不尽相同的看法,并且往往编出一些对诸神不大恭敬的故事,这是很有意思的事。比如灶王爷,汉朝不知道为什么把“祀灶”搞得那样乌烟瘴气,汉武帝相信方士的鬼话,相信“祀灶可以致物”(致什么“物”呢?),而且“黄金可成,不死之药可至”。这纯粹是胡说八道。后来不知道怎么一来,灶王爷又和人的生死搭上了关系,成了“东厨司命定福灶君”。但是民间的说法殊不同。在北方的农民的传说里,灶王爷是有名有姓的,他姓张,名叫张三(你听听这名字!),而且这人是没出息的,他因为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什么事,我忘了)钻进灶火里,弄得一身一脸乌漆墨黑,这才成了灶王。可惜我记性不好,对这位张三灶王爷的全部事迹已经模糊了。异日有暇,当来研究研究张三兄。
或曰:研究这种题目有什么意义,这和四个现代化有何关系?有的!我们要了解我们这个民族。
一九八四年六月二十三日
与戏曲结缘
有一位老朋友,三十多年不见,知道我在京剧院工作,很诧异,说:“你本来是写小说的,而且是有点‘洋’的,怎么会写起京剧来呢?”我来不及和他详细解释,只是说:“这并不矛盾。”
我们家乡是个小县城,没有什么娱乐。除了过节,到亲戚家参加婚丧庆吊,便是看戏。小时候,只要听见哪里锣鼓响,总要钻进去看一会儿。
我看过戏的地方很多,给我留下较深的印象的,是两处。
一处是螺蛳坝。坝下有一片空场子。刨出一些深坑,植上粗大的杉篙,铺了木板,上面盖一个席顶,这便是戏台。坝前有几家人家,织芦席的,开茶炉的……门外都有相当宽绰的瓦棚。这些瓦棚里的地面用木板垫高了,摆上长凳,这便是“座”。——不就座的就都站在空地上仰着头看。有一年请来一个比较整齐的戏班子。戏台上点了好几盏雪亮的汽灯,灯光下只见那些簇新的行头,五颜六色,金光闪闪,煞是好看。除了《赵颜借寿》《八百八年》等开锣吉祥戏,正戏都唱了些什么,我已经模糊了。印象较真切的,是一出《小放牛》,一出《白水滩》。我喜欢《小放牛》的村姑的一身装束,唱词我也大部分能听懂。像“我用手一指,东指西指,南指北指,杨柳树上挂着一个大招牌……”“杨柳树上挂着一个大招牌”,到现在我还认为写得很美。这是一幅画,提供了一个春风淡荡的恬静的意境。我常想,我自己的唱词要是能写得像这样,我就满足了。《白水滩》这出戏,我觉得别具一种诗意,有一种凄凉的美。十一郎的扮相很美。我写的《大淖记事》里的十一子,和十一郎是有着某种潜在的联系的。可以说,如果我小时候没有看过《白水滩》,就写不出后来的十一子。这个戏班里唱青面虎的花脸很能摔。他能接连摔好多个“踝子”。每摔一个,台下叫好。他就跳起来摘一个“红封”揣进怀里。——台上横拉了一根铁丝,铁丝上挂了好些包着红纸的“封子”,内装铜钱或银角子。凡演员得一个“好”,就可以跳起来摘一封。另外还有一出,是《九更天》。演《九更天》那天,开戏前即将钉板竖在台口,还要由一个演员把一只活鸡拽钉在板上,以示铁钉的锋利。那是很恐怖的。但我对这出戏兴趣不大,一个老头儿,光着上身,抱了一只钉板在台上滚来滚去,实在说不上美感。但是台下可“炸了窝”了!
另一处是泰山庙。泰山庙供着东岳大帝。这东岳大帝不是别人,是《封神榜》里的黄霓。东岳大帝坐北朝南,大殿前有一片很大的砖坪,迎面是一个戏台。戏台很高,台下可以走人。每逢东岳大帝的生日,——我记不清是几月了,泰山庙都要唱戏。约的班子大都是里下河的草台班子,没有名角,行头也很旧。旦角的水袖上常染着洋红水的点子——这是演《杀子报》时的“彩”溅上去的。这些戏班,没有什么准纲准词,常常由演员在台上随意瞎扯。许多戏里都无缘无故出来一个老头,一个老太太,念几句数板,而且总是那几句:
人老了,人老了,
人老先从哪块老?
人老先从头上老:
白头发多,黑头发少。
人老了,人老了,
人老先从哪块老?
人老先从牙齿老:
吃不动的多,吃得动的少。
他们的京白、韵白都带有很重的里下河口音。而且很多戏里都要跑鸡毛报:两个差人,背了公文卷宗,在台上没完没了地乱跑一气。
里下河的草台班子受徽戏影响很大,他们常唱《扫松下书》。这是一出冷戏,一到张广才出来,台下观众就都到一边喝豆腐脑去了。他们又受了海派戏的影响,什么戏都可以来一段“五音联弹”——“催战马,来到沙场,尊声壮士把名扬……”他们每一“期”都要唱几场《杀子报》。唱《杀子报》的那天,看戏是要加钱的,因为戏里的闻(文?)太师要勾金脸。有人是专为看那张金脸才去的。演闻太师的花脸很高大,嗓音也响。他姓颜,观众就叫他颜大花脸。我有一天看见他在后台栏杆后面,勾着脸——那天他勾的是包公,向台下水锅的方向,大声喊叫:“××!打洗脸水!”从他的洪亮的嗓音里,我感觉到草台班子演员的辛酸和满腹不平之气。我一生也忘记不了。
我的大伯父有一架保存得很好的留声机,——我们那里叫作“洋戏”,还有一柜子同样保存得很好的唱片。他有时要拿出来听听,——大都是阴天下雨的时候。我一听见留声机响了,就悄悄地走进他的屋里,聚精会神地坐着听。他的唱片里最使我感动的是程砚秋的《金锁记》和杨小楼的《林冲夜奔》。几声小镲,“啊哈!数尽更筹,听残银漏……”杨小楼的高亢脆亮的嗓子,使我感到一种异样的悲凉。
我父亲是个多才多艺的人,他会画画,会刻图章,还会弄乐器。
他年轻时曾花了一笔钱到苏州买了好些乐器,除了笙箫管笛、琵琶月琴,连唢呐海笛都有,还有一把拉梆子戏的胡琴。他后来别的乐器都不大玩了,只是拉胡琴。他拉胡琴是“留学生”——跟着留声机唱片拉。他拉,我就跟着学唱。我学会了《坐宫》《起解·玉堂春》《汾河湾》《霸王别姬》……我是唱青衣的,年轻时嗓子很好。
大学二年级以后,我的兴趣转向唱昆曲。在陶重华等先生的倡导下,云南大学成立了一个曲社,参加的都是云大和联大中文系的同学。我们于是“拍”开了曲子。教唱的主要是陶先生,吹笛的是云大历史系的张中和先生。从《琵琶记·南浦》《拜月记·走雨》开蒙,陆续学会了《游园·惊梦》《拾画·叫画》《哭像》《闻铃》《扫花》《三醉》
《思凡》《折柳·阳关》《瑶台》《花报》……大都是生旦戏。偶尔也学两出老生花脸戏,如《弹词》《山门》《夜奔》……在曲社的基础上,还时常举行“同期”。参加“同期”的除同学外,还有校内校外的老师、前辈。常与“同期”的,有陶光(重华)。他是唱“冠生”的,《哭像》《闻铃》均极佳,《三醉》曾受红豆馆主亲传,唱来尤其慷慨淋漓;植物分类学专家吴征镒,他唱老生,实大声洪,能把《弹词》的“九转”一气唱到底,还爱唱《疯僧扫秦》;张中和和他的夫人孙凤竹常唱《折柳·阳关》,极其细腻;生物系的教授崔芝兰,她似乎每次都唱《西楼记》;哲学系教授沈有鼎,常唱《拾画》,咬字讲究,有些过分;数学系教授许宝,我的《刺虎》就是他亲授的;我们的系主任罗莘田先生有时也来唱两段;此外,还有当时任航空公司经理的查阜西先生,他兴趣不在唱,而在研究乐律,常带了他自制的十二平均律的钢管笛子来为人伴奏;还有一位世事洞明、人情练达、童心犹在、风趣非常的老人许茹香,每“期”必到。许家是昆曲世家,他能戏极多,而且“能打各省乡谈”,苏州话、扬州话、绍兴话都说得很好。他唱的都是别人不唱的戏,如《花判》《下山》。他甚至能唱《绣襦记》的《教歌》。还有一位衣履整洁的先生,我忘记他的姓名了。他爱唱《山门》。他是个聋子,唱起来随时跑调,但是张中和先生的笛子居然能随着他一起“跑”!
参加了曲社,我除学了几出昆曲,还酷爱上吹笛,——我原来就会吹一点,我常在月白风清之夜,坐在联大“昆中北院”的一棵大槐树暴出地面的老树根上,独自吹笛,直至半夜。同学里有人说:“这家伙是个疯子!”
抗战胜利后,联大分校北迁,大家各奔前程,曲社“同期”也就风流云散了。
一九四九年以后,我就很少唱戏,也很少吹笛子了。
一九八五年五月二十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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