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列佛游记-慧马国游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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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待在家里跟妻子、儿女一起度过了大约4个月的快活日子(如果那时我懂得怎样才算是好日子就好了),然后,我又离开了大了肚子的、可怜的妻子,接受了一个待遇优厚的职务,在载重350吨的商船“冒险号”上担任船长。因为我精通航海术,而对在海上做外科医生这件事感到厌倦(当然有时我也可以搞搞医生的业务),我就聘请了一位名叫罗伯特·漂尔弗依的干练的青年医生到船上担任外科医生。1710年8月2日,我们由普茨茅斯扬帆起航,14日在邓奈瑞夫岛遇见了布利斯脱的普可克船长,他正要到坎伯茨湾去采伐苏木。16日,一场大风暴把我们跟他吹散了——我这次归来后才听说他的船沉没了,除了一位船舱招待员脱险以外,其他人无一幸免。他为人老成,是一名优秀的海员,不过有点固执己见,因此和许多别的水手一样毁了自己。如果当时他听我的话,也许这时候他也跟我一样平平安安地和家人在一起过日子呢。

    船上有几个水手因患热带狂热病死去,所以我不得不在巴巴多斯岛和背风群岛招募新水手,雇用我的商人曾经指示我在这些地方停留,但是过了不久我就懊悔起来,因为我发现这些新水手大部分都当过海盗。船上一共有50名水手,而我奉了东家的命令,要和南洋一带的印度人做生意,并尽量想办法发现新地区。我招募来的那些流氓勾引坏了我的部下,他们图谋不轨,企图夺下这艘商船,并把我囚禁起来。有一天早上,他们开始行动,一直冲进了船舱,把我手脚绑了起来。他们威吓说,要是动一动,就把我丢到海里。我对他们说,我是他们的俘虏,情愿归顺。他们要我发誓表示屈服后,接着就松了绑,只用一根链子把我的一条腿拴在床跟前。舱门口站了一个哨兵,枪弹上膛,他已经得到命令,如果我想逃跑,就可以开枪把我打死。他们给我送饮食,船上的一切都听他们指挥。他们计划去做海盗,抢劫西班牙人,不过一时还做不成,他们还要招募一些部下。他们决定先抛售船上的货物,再到马达加斯加岛去招募水手。原来,我被囚禁以后,他们中间死了几个人。他们航行了许多个星期,跟印度人做了些生意。我一直被他们囚禁在舱里,一步也不能动,所以我不知道他们走的是哪一条航线。

    1711年5月9日,一个叫詹姆斯·威尔茨的人来到我的舱里,声称奉了船长的命令要押我上岸。我哀求了半天,但是毫无效果。他也不肯说新船长是谁。他们逼着我走上一艘长舢板,让我穿上最好的衣服,那身衣服差不多还是新的,又让我带上一包衬衣杂物,但是除了腰刀以外却不准带任何武器。他们还讲点礼貌,并没有搜我的衣袋,因此我把所有的钱和几件日用品也带在身上了。他们划了一里格光景,就把我放在一片近海浅滩上。我要求他们告诉我这是哪一个国家。他们却一齐发誓,说他们也跟我一样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他们只说这是船长(他们这样称呼他)的决定,出清货物以后,在发现陆地的第一个地方,就要把我撵下船去。他们立刻要开船回去,还劝我快点走开,不然潮水就要涌上来把我淹没。他们就这样和我告别了。

    处于这孤寂凄凉的情况下,我只好向前走去,不久也就脚踏实地了。我在一个沙土堆上坐下来休息,考虑以后怎么办。这时我精神振作了一些,就进入了这个国家,决定向我首先遇到的野人投降,用手镯、玻璃指环和其他玩意儿向他们赎买我的性命。在这样的航程中,水手总带着一些这一类的东西,因此我身边也带着几件。这里的土地上长着一长排、一长排的树木,把地分成一块块的,树也不是人工种植的,而是天然生长的。这里野草遍地,只有几块燕麦田。我非常小心地走着,惟恐受到袭击,生怕身后或两边突然射来飞箭把我射死。我走上一条常常有人走的道路,看见上面有许多人的脚印,也有牛蹄子印,但是最多的还是马蹄子印。最后我看见一块田里有几只动物,还有一两只同类的动物坐在树上。它们的样子很奇怪,很丑陋,使我感到吃惊,因此我就在一丛灌木后面卧下来看个仔细。有几只动物走上前来,靠近我卧倒的地方,我趁这个机会看清楚了它们的形状。它们头上、胸前都长着一层厚厚的毛,有的地方毛是弯的,有的地方毛是直的。它们像山羊一样长着胡子,背上、腿前面、脚面上都长着很长的一道毛,但是身体的其他部分却没有,这样我就看到它们的皮肤是浅褐色的。它们没有尾巴,除了肛门附近有一些毛以外,臀部也没有长毛。我想,这大概是大自然因为它们要坐在地上,才在那儿让它们长一些毛来保护肛门。它们时常坐着,也时常躺下,有时也用后腿站立。它们爬到高耸的树上去,像松鼠一样敏捷,因为它们前后脚都有尖利如钩的长爪。它们时常蹦蹦跳跳,蹿前蹿后十分活跃。母的没有公的那样高大,头上的毛直而且长,但是脸上却没有毛;除了肛门和阴户以外,别的地方只有一层茸毛,乳房吊在两条前腿中间,走路时有时几乎碰到地面。公兽和母兽的毛发都有几种颜色,有棕有黄,有红有黑。总而言之,我在历次旅行中从来还没见过这样难看的动物,也从来没有一种动物使我感到这样讨厌。我觉得已经看够了,心里充满了轻蔑和厌恶,就站起身来,顺着原来的道路走去,希望找到一个印第安人的小屋。我走了没有多远,迎面又有这样一只动物拦住了我的去路,并且冲着我走上前来。那个丑陋的妖怪发现了我,并做出各种鬼脸,瞪大眼睛盯住我,好像盯住一件它从来没见过的东西一样。它走得更靠近了一点,就举起了前爪。我真不知道它做这种动作是由于好奇还是要害我。不管怎样,我还是拔出了腰刀,用刀背狠狠地打了它一下,我不敢用刀锋砍它,因为要是当地居民知道我杀死或者砍伤了他们的家畜,他们是会恨我的。这畜生挨了这一下子,向后退了一步,大吼起来,于是40多头怪兽同时从邻近的田地里赶了过来,把我团团围住,一面叫一面做出种种嘴脸。我跑到一棵树木下面,把脊梁靠在树上,舞动腰刀使它们不敢近前。有几个该死的畜生,竟从树后面抓住树枝,跳上了树,对准我的头顶拉屎。我紧紧地贴住树干才躲了过去,但是差点儿被落在周围的粪便的臭气熏死。

    正在这危急关头,我却发现它们突然飞快地跑开了。于是我也赶快离开了那棵树,继续向前赶路,心里暗自奇怪是什么东西把它们吓成这个样子。我向左一看,只见一匹马在田里慢慢地走着。

    原来那些虐待我的动物早就看见它了,因此它们才逃走的。那匹马走到我跟前,吃了一惊,但马上就镇定下来,一直端详着我的脸,显得惊疑万状。它看看我的手,又看看我的脚,围着我走了几圈。我正要上前赶路,它马上拦住了我,样子十分和蔼,丝毫也没有要加害于我的意思。我们站在那儿面面相觑了半天,后来我斗胆向前,摆出一位骑师驯服野马常用的姿势,嘴里吹着口哨,伸手过去要抚摸它的脖子。但是这动物似乎瞧不起我,不肯接受这种礼节。它晃晃脑袋,皱皱眉头,轻轻抬起了右前蹄,拨开了我的手。它接着长嘶了三四声,每次音调都不相同,我不由觉得它是在自言自语,不过它说的是自己的话罢了。

    我正跟它这样相持不下时,又有一匹马走了过来。它很有礼貌地走到第一匹马跟前,互相轻轻地碰了一下右前蹄,相对嘶叫了几声,声音各不相同,简直像是在说话。它们走开了几步,好像要商量一下,它们并排走着,踱来踱去,就像在考虑一件大事,但是又时常回过头来瞧瞧我,好像在监视我,惟恐我逃走似的。看到这两个畜生的态度和举动,我十分惊奇,心里想,如果这个国家居民的智慧和马儿成正比例,那么他们一定是地球上最聪明的人。这种念头使我十分欣慰,我决定继续向前走,也许可以找到房屋和村庄,或者遇到个把居民,这两匹马愿意谈就让它们谈下去吧。第一匹马是一匹灰色斑马,看见我要逃,就紧跟在我身后长嘶起来。它的声音那样富于表情,我觉得自己好像听懂了它的意思。我转过身来走到它的跟前,看它还有什么吩咐。我尽量装出并不害怕的样子,实际上我已经有些纳闷,真不知道这一次究竟会有什么样的下场。读者们自然明白,我是不大喜欢当时的处境的。

    那两匹马走到我跟前,非常认真地端详我的脸和手。灰色马还用右前蹄把我的礼帽摸了一遍,弄得它不成样子,我只好把帽子脱下来整理了一下,又把帽子戴了上去。它和伙伴(一匹栗色马)看到我这样做都十分惊讶。栗色马摸了摸我的上衣襟,才发现那是穿在我身上的,它俩露出了更加惊奇的神色。它抚摸我的右手,似乎很羡慕我的手又白又嫩,它把我的手紧紧地夹在蹄子和蹄骸中间,我却忍不住叫了起来。这样一来,它们俩就尽量温存地把我抚慰了一番。它们对我的鞋、袜感到十分困惑,不停地去摸它们,并且相对嘶叫了一阵,做出种种姿势,就像一个哲学家在思考如何解决一个新的难题时的表情一样。

    总之,这种动物的举动很有条理,很有理性,观察敏锐而且判断准确。因此,我最后断定它们一定是两个魔法家,用一种法术把自己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它们在路上遇到了一个生人,就这样来寻开心。它们看到一个人,无论服装、外形、面貌和住在这个遥远的国家的人完全不同,当然会感到惊奇。我想来想去觉得有理,就大胆地对它们说了下面的一段话:先生们,如果你们是魔法家——我肯定你们是的,你们一定懂各国语言,因此我冒昧地告诉你们两位,我是一个可怜的、不幸的英国人,不幸漂流到你们的海岸上。我请求你们中间哪一位允许我骑在背上,就像骑一匹真马一样,把我驮到一户人家或者一座村庄,那我就可以得救了。为了报答你们的恩惠,我愿意把这把刀子和这只手镯送给你们作为礼物(说话时我从衣袋里把刀和手镯拿了出来)。我说话时,这两只动物一声不响地站在那儿,好像在注意地听。我说完了这些话时,它们又对嘶了半天,好像在一本正经地谈着,我很清楚地观察到,它们的语言很能表达情感,那些词儿不用费很大的劲儿就可以用字母写出,那比拼写中国话还容易得多。

    我时时可以分辨出“野猢”这个词儿,它们各自都把这个词儿反复说了几遍。虽然我猜不透这是什么意思,但是当这两匹马在忙着谈话的时候,我嘴里就学着说起这个词儿来。它们一停止谈话,我就高声地叫了一声“野猢”,同时尽量模仿着马嘶的声音。它们听了显然都很惊讶,灰色马又把这个词儿重复了两遍,似乎有意识地教导我怎样正确地发音,我尽量跟着它念这个词儿,觉得每一次都有了显着的进步,虽然还谈不上说得十分好。接着栗色马又教我念第二个词儿,那可比第一个难念得多了。按照英语的拼写法,这个词儿可以拼作Houyhnhnm(慧马)。这个词儿,我念得不如前一个那样成功,但是试了两三次以后,也有了进步。它们看到我有这样的才能都十分惊讶。

    两位朋友又讲了半天(当时我猜想它们的谈话还是跟我有关的)就分手了,又行了互相碰碰蹄子的礼节,灰色马做出姿势要我走在它的前面,我想在没有找到一位更好的向导以前还是跟它走为好。我一放慢脚步,它就会喊出“混、混”的声音。我领会了它的意思,于是尽量设法让它知道,我很疲倦,已经走不动了。这样它就站一会儿让我休息一下。

    我们走了3英里左右,便来到一座长方形的房子面前,这是一座用树木作柱、用枝条编成篱笆作墙的建筑物。房顶很低,是用稻草盖的。这时我开始觉得有点放心了,便拿出旅行家们通常带在身边作礼物的小玩意,准备送给屋主人,希望他接受了礼物后会温和地接待我。

    那匹灰马首先向我示意要我走进屋里去。这是一座很大的房子,地上铺着平滑的黏土,墙的一边有一座与木墙一般长的饲料架和马槽。屋里有3匹小马和2匹母马,它们并不是在吃草料,而是屈着后腿坐在地上,这个场面使我觉得很奇怪。更令我奇怪的是,我看到其余的几匹马正忙着做家务,看来这些马儿并不是普通的牲畜。那匹灰马紧随我的身后走了进来,它用一种权威的姿态向它们嘶叫了几声,其他的马也嘶鸣着做了回答。

    这座大屋子除这个房间外,还有3个同样的房间与开头的那间连成一排。你可以穿过3道互相正对着的门通过这3个房间,就像穿过一条大街一样。我和灰马走过第二个房间进入第三个房间时,我看到一匹非常漂亮的母马,它和一匹小公马和一匹小母马在一起,屈着后腿坐在草垫上。那块草垫虽说不上编得很好看,但却很整洁干净。

    那匹母马看到我们走了进来,便很快从它的坐垫上站起,走近我的身旁。它仔细地观察了我的手和脸后,便用轻蔑的眼光瞧了我一眼,然后转向公马。我听到它们交谈时常常出现“野猢”这个词。显然,灰马是房子的主人,那3匹马正是它的妻子和孩子们。

    那匹带路的灰马向我点点头,就像刚才在路上那样,不断发出“混,混”这个词。我了解它的意思是要我跟着它走。它领我走出这座房子,来到隔着一段距离的另一座建筑物的院子里。在这里,我看到3只我初登岸时见到的那种讨厌的动物,它们正在吃树根和一些兽肉。那3只动物的脖子上都套着坚韧的柳条,被牢牢地缚在一根木梁上。

    灰马命令它的仆人——一匹栗色小马解下套在较大的那匹怪兽脖子上的柳条,把它带到院子中央与我站在一起,主仆两个便不断地将我们的外貌加以比较,几次重复着“野猢”这个词儿。我惊异地发现这种令人讨厌的动物居然长着一副酷似人类的外貌:脸扁平宽阔、塌鼻子、厚嘴唇、阔嘴巴。这副尊容可说是所有的野蛮民族的共同特征,“野猢”的前脚,除指甲的长度不同之外,与我的双手几乎没什么差别。它的手掌粗厚呈棕色,背上长着毛。我心里很清楚,它们的后脚与我的双脚也是一样的,只因我脚上穿着鞋袜而已。至于它们身体的其他部分,除了我已描述的毛发和颜色不同之外,与我们人类也是相同的。

    使灰马和栗色小马感到最困惑的,似乎是它们发现我身体的其余部分与“野猢”差别很大,这主要是因为我身上穿着衣服,而它们根本没有衣服的概念。栗色小马用它的足趾夹了一股树根递给我,我伸手接过,嗅了嗅,又很有礼貌地还给了它。它又从“野猢”的窝里拿来一块驴肉给我。我很厌恶地别过头去。它把驴肉丢给那只“野猢”,“野猢”便贪婪地把它吞吃了。接着,栗色小马又拿给我一把干草和一把燕麦,可是我摇摇头,表示这两种东西也不是我的食物。事实明摆着,要是我遇不到一些我自己的同类的话,我是非饿死不可的。灰马似乎觉察到了这一点,便把那匹“野猢”打发回它的窝里去。接着,灰马把前蹄放到嘴边,又做了别的一些动作,问我要吃什么东西。可是我无法做出一个使它能理解的动作回答。就在我们这样互相打着哑谜的时候,一头母牛从我们旁边走过。于是我指着母牛,表示我想上前挤它的奶汁来喝。这一招果然起了作用,因为它领着我回到那座房子,命令一匹担当仆人的母马打开一个库房。只见房里摆着许多装满牛奶的陶罐和木罐,它们都排列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那匹母马给我倒了一大碗牛奶,我很开心地喝了起来,立时觉得神清气爽。

    大约是中午时分,我看到一辆由4只“野猢”拉着的像雪橇一样的车子向这座房子驶来。车子上坐着一匹老马,似乎是匹很有地位的马。它是应邀前来与我的灰马主人一起共进午餐的。它们在那间摆设得最好的房间里进餐,第二道主菜便是牛奶煮燕麦,那匹老马喝热的燕麦牛奶,其余的马则喝凉的燕麦牛奶。它们的食槽就摆在房间中央,围成一个圆圈,分成几个空格,马儿们就坐在稻草堆上。食槽中间有一只大草料架,架子上有许多尖角对着每格食槽,使每匹马可从各自的尖角吃到各自的草料,喝各人份额内的燕麦牛奶粥。大家都显得彬彬有礼,秩序井然。灰公马命我站在它的旁边,它和朋友热烈地议论着我。那匹老马时不时地注视着我,一再重复“野猢”这个词。

    我的手上戴着手套,那匹作为东道主的灰马看了,似乎觉得很困惑,想弄清我在自己的“前脚”上到底玩了些什么花样。它用前蹄在我的手上触了三四次,好像想弄清其中的秘密,让我的双手恢复原貌似的。我遵命照办,把手套脱下来塞进衣袋里,而这个动作却引起了更多的议论。我看到,宴席上的马儿对我的举动很感兴趣,显然我的举动产生了良好的效果。我受命念出我学会的几个单词,它们则一边进食,一边由主人灰马教我念“燕麦”、“牛奶”、“火”、“水”和其他一些事物的名称。因为我年轻时就是一个学习各种语言的能手,所以我跟着它学习发音并不难。

    宴会结束后,东道主灰马把我带到一旁,边说边比划着要我了解,我没吃一点东西使它很担心。它们称燕麦为“囫囵”,这个词我练习了两三遍。我虽然一开始便拒绝吃燕麦,然而事后一想,我可以用燕麦来制作面包。有了面包和牛奶,就可以维持我的生命,也可逃出这个由马统治的国家。灰马立刻命令一匹当仆人的白母马,用木盘盛给我许多燕麦。我把燕麦拿到火炉边尽量烤热。然后用手搓擦脱去麦壳,再把麦壳去掉,把麦粒倒在地上。我便蹲在两块石头上将麦粒碾碎。拌上水,后将麦粉弄成糨糊状做成一只大饼,再拿到火炉上烘烤。最后,趁热就着牛奶吃起来。虽然燕麦饼在欧洲的许多地方是一种很普通的食品,但我做的这块燕麦饼初次吃起来却毫无味道。但是,慢慢地也嚼出点滋味来了。

    天黑了,灰马主人下令为我安排一个过夜的地方。它距主人的屋子只有6码远,跟住着“野猢”的畜棚隔开。我在地上铺了些稻草,和衣而卧,居然鼾声如雷地熟睡起来。

    我想学习慧马的语言。对此,我的主人灰马和它的孩子们,还有它家里的仆人都乐意教我。我指着每件东西要求它们说它的名字,暗地里又把这个名字记到我的旅行笔记里,并常常请求这个马家庭的成员反复说出这些名字,纠正我不准确的发音。在学习语言这件事上,这个马家庭的下等仆人——那匹栗色小马时时准备帮助我。

    我的主人灰马的好奇心很强,脾性也很急躁,所以它花了许多空闲的时间教我学习它们的语言。后来它告诉我,它当时就认定我是一只“野猢”,可是我的教养、礼貌和爱清洁的习惯,却使它感到惊奇,因为这些集中在一起的特点是那些被称为“野猢”的野兽所没有的。最使它感到困惑的是我身上穿的衣服,有时它会这样想,那些衣服是不是我身体的组成部分?因为我总是等到它们全家睡着时才会脱衣服睡觉,清晨它们还未醒来时我又把衣服穿上。我的主人想让我亲口告诉它有关我的故事。为了加强记忆,我便将所学到的慧马的语言都用英文字母记录并翻译出来。经过一段时间后,我又试着在主人在场时也做这种语言记录。但我却要花费许多口舌向它解释我在做什么,因为慧马国的居民没有丝毫关于书籍和文学的概念。

    大约过了10个星期,我就能听懂灰马提出的大部分问题了。3个月后,我已经能用它们的语言给它做出相当正确的回答了。灰马最大的好奇心是想知道我是从它们慧马国的哪个地方来的?又是如何学会做一只有理性的动物的?我回答说,我是从海外一个遥远的地方来的。和我一起还有许多跟我同类的人,我们乘坐一只用木头做成的中空的大容器在海上航行,我的同伴们强迫我在海滨登陆,丢下我自己一人听天由命。它回答说,我一定弄错了,因为在它们的语言中没有用以表达谎言或虚伪这类意思的词儿。它认为,在大海的另一边不可能有另一个国家,而世上也不可能有这样一种动物,它们能乘坐一只木头容器在海上漂浮到它们想要到的地方去。

    我对灰马主人说,我的语言表达能力很差,不过我将尽快地加以改进,但愿不久之后,我就能告诉它许多有趣的事。它也很高兴地指示它的伴侣母马和它的子女以及它家中的仆人们,利用一切机会教我学习语言,而它每天也要花两三个钟头亲自教我学习说话。它的隔壁住着几匹有身份的公马和母马,它们听说有只“野猢”能讲慧马国的语言,从其言行举止中似乎还可见某种理智的光芒,便常常到我们家里来做客。这几个高贵的邻居喜欢跟我讲话,它们向我提出许多问题,而我能回答的都给以回答。从这些交往中我的说话能力大大提高。因此我来到该国5个月后,就能听懂全部的马语,也能很流利地表达自己的意思了。

    有一天早晨,我的灰马主人派它的贴身仆人——那匹栗色小马来请我。当它来到我床边时,我尚酣睡未醒。我的衣服掉在身边的地上,胸上只盖着一件衬衫。我被它的吵闹声惊醒,注意到它有点语无伦次地传达着主人的命令。它回到灰马主人那里,大惊失色地将它见到的令它大惑不解的情景告诉了主人。我立刻意识到出了差错,因为当我穿好衣服前去陪伴灰马主人阁下时,它便问我,它的仆人向它报告的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我睡觉时的样子与我平时出现的样子不同?

    为了尽可能将我自己与那些可诅咒的“野猢”区别开来,我一直隐藏着我穿衣服的秘密,现在我发现这个秘密已保不住了。另外,考虑到我的衣服和鞋子很快就会穿烂因为它们已经磨损得很厉害了,所以我必须从“野猢”和其他动物的毛皮上想办法补充,这样我全部的秘密都将暴露无遗。于是,我对灰马主人说,在我出生的国度里,那些跟我同类的人总是用某些动物的毛皮进行艺术加工后穿在身上,以抵御恶劣的天气乍冷乍暖的变化。要是它发下命令,我将立刻让它深信无疑。它说我的建议很有趣,只要我高兴就尽管去办。于是我先解开大衣的纽扣脱下大衣,然后脱下背心、鞋子、袜子和骑马裤,我把衬衫退到腰部把它当做腰带扎在腰上。

    我的主人灰马怀着极大的好奇心和赞赏之情观看了我这场脱衣表演,它用蹄趾把我全部的衣服一件一件地都捡了起来,仔细地检查一遍;接着它轻轻拍拍我的身子,又前前后后、忽左忽右地看了我几次。然后下结论说,我是一只“野猢”无疑。但是,从我的柔软、白净、光滑的皮肤,从我身上有几个地方长有毛发,从我的前后脚上没有爪子,走路时又完全依赖后脚这些特征来看,我与“野猢”又是有区别的。它不想再看下去,便叫我重新穿上衣服离开,因为我已冻得瑟瑟发抖了。

    我向主人灰马表示,对于它把我当做丑恶的野兽“野猢”这一点使我感到很不愉快。因为我对“野猢”是非常讨厌、轻蔑的。我求它不要对我使用“野猢”这个词,并吩咐它的家人以及前来看我的朋友们也不要用这个词称呼我。我同时还要求它保守我穿衣服的秘密,因为除它本人之外,可能还没有别人晓得我身上穿着一层虚假的衣服,由于栗色小马已经看到我没穿衣服的样子,所以我恳求主人阁下命令它也要保守这个秘密,因为我的这套衣服目前还得继续穿下去。

    对我的这个请求,我的主人灰马很仁慈地表示同意,于是这个秘密便一直保持到我的衣服开始破烂,不得不让几位发明家为我设计新装为止。同时,灰马希望我发扬勤勉好学的精神,继续学习它们的语言,因为它对我的说话能力和理智,比对我的身体是否有什么衣服遮蔽一事更觉惊奇。

    每天,当我在灰马身旁的时候,它除教我学习语言之外,总会向我提几个与我有关的问题,对此我则尽可能给它满意的回答。从我的回答中,它对我已有了一些了解,虽然并不是很全面的了解。

    灰马问我在我们那里是否有慧马存在,它们从事什么职业?我对它说:“我们也有许多慧马。夏天,它们在野地里吃青草;冬天,则待在家里吃干草和燕麦。”我的灰马主人说:“我明白了,不管“野猢”自认为具有多少理性,慧马还是你们的主人。”

    我说,你们这里称为慧马的统治者,在我们那里叫做“马”——它是我们人类拥有的一种最慷慨、最美丽的动物,它们有过人的力量和敏捷。当它们为某些有地位的人所占有时,便被用来从事旅行、赛跑或拉车等劳作;它们受到仁慈细心的照顾,只有在病倒或得了蹄炎时才被主人卖掉,改做各种苦役直到老死。我们的马死后,马皮被剥下来,按质论价卖掉,留下尸体任由狗和猛禽吞噬。至于普通的马却没有这么好的命运,它们属于农民、车夫或别的人家所有,它们从事艰苦的劳役,吃的食物也很差。我又尽我所能描述我们骑马的方式,描述马鞍、马笼头、踢马刺和马鞭这些马具,以及车轮的形状和作用。我还说,我们把一种叫做铁的坚硬的材料做成的铁板钉在马掌上,以保护马蹄踏在石子路上时不易损伤,因为我们常常骑着它们在石子路上旅行。

    我的主人灰马听后非常愤慨,它奇怪我们怎么胆敢冒险坐在慧马的背上?它认为,就是它家体质最弱的仆人,也能把最高大的“野猢”摔下地来,它会躺在地上滚过去把那只野兽压死。我回答说,我们的马从三四岁起便接受训练,按我们的要求学习完成各种不同的任务。如果其中有哪匹难以驾驭,我们便把它打发去拉车。年轻的小马如果太调皮,便要遭受严厉的鞭打,受到应得的惩罚。不过请主人阁下注意,我们的马与贵国的“野猢”相比,聪明不到哪里去。

    为了让我的灰马主人正确理解我说的话,我挖空心思用许多委婉的语句进行阐释。因为慧马的语言词汇并不丰富,这是由于他们的要求和感情比我们人类更少的缘故。它认为我们对待慧马太野蛮了。它想知道,那些与我生活在一起的人类,是否长得跟我或那些“野猢”很相像。我向它解释说,我与同龄人的体形大小是一样的,只是年轻人和女人要比我更温驯柔顺,而女性的皮肤一般是白如凝脂的。它说,我的确与其他的“野猢”有区别,身子干净得多,也不像它们长得那么难看。不过它认为,我与“野猢”相比,又有不及之处:我的指甲不论生在前脚还是后脚都是没有用处的,等等。不过,它说它决定不再讨论这件事,因为它更想知道的是我的冒险故事,了解我出生的国家以及我到此地之前所发生的和我所经历的事件。

    我说,我的父母住在一个叫英格兰的海岛,这个海岛距离慧马国很远,即使它最有力气的仆人也要走一个太阳年才能到达。我接受教育成为一个外科医生,专门医治在意外事故或暴力事件中身体受到伤害的人。我的祖国由一位被称为女王的女人统治着。我离开英国到海外寻求财富,以便回国后能养活自己和家人。在我最近的一次航海中,我是船长,手下有50个“野猢”。

    他们中有许多人在海上死掉了,我不得不从几个国家挑选另一些“野猢”来补充他们的空缺。我们的船两次碰到沉没的危险:第一次是遇到大风暴,第二次是撞到礁石。说到这里,我的灰马主人插嘴问道,在我承受了那些损失和危险之后,我如何能说服不同国家的陌生人跟随我去冒险。我说,这些人都是些亡命之徒,他们之所以被迫远走他方有的是因为贫穷,有的是因为犯罪。他们没有一个敢返回自己的祖国,因为他们害怕被绞死或在监狱里被饿死,所以他们都需要在另一个地方找个活命之地。

    在谈话中间,我的主人灰马有几次兴奋地插嘴提问,我则用许多比喻向它说明各种罪行的本质,我们的船员中多数就是因为犯了这些罪行被迫逃离他们的祖国的。经过这样一番解释之后,它就像一个看到前所未见,听到闻所未闻的事物的人那样,既吃惊又愤慨地瞪起了眼睛。凡谈及权力、政府、战争、法律、惩罚以及其他上千种该国语言所不能表达的术语,我的灰马主人几乎都无法理解。它希望我将我们称为欧洲的那个世界,特别是我自己的祖国的情况向它做些具体的说明。

    我尽我所能将欧洲的全部情况摆在它的面前。我谈到欧洲的贸易和制造业、艺术和科学的情况,我向它叙述了奥伦治亲王领导的革命。在这位亲王的领导下,英国与法国进行了长期的战争,亲王的继承人,也就是现在在位的女王又如何继续他的征战业绩,在这场战争中,约有100万“野猢”被杀死,100多座城市被毁,300多艘船只被焚烧或沉没。

    灰马问我,通常是因为什么缘故或动机引起一个国家与另一个国家的战争的?我回答说,战争有时是由各国君王的野心造成的,因为他们总觉得自己统治的领土或人民不够多;有时是各国大臣的腐败引起的,他们为了平息或转移人民大众对他们邪恶统治的不满,便怂恿自己的主人卷入战争。还有因各种观点不同引起的战争,也丧失了千百万人民的生命。例如,圣餐中的肉就是面包还是面包即肉的争论,主的血是葡萄酒变成还是某种果酱变成的争论,吹口哨是美德还是罪过的争论,如此等等。

    我告诉灰马,有时候两个君王之间的争吵,是为了确定他们之中哪个该霸占另一位君王的领土,事实上这两位君王对这部分领土都没有任何占有的权利。有时候一位君王跟另一位君王争吵,只是因为害怕其他的君王会跟他争吵。有时候,战争的发生是因为敌人太强大,有时候则是因为敌人太软弱。有时候我们的邻居要占有我们的东西,或者我们想夺取我们缺乏的东西,于是我们便打起仗来。直到他们抢走了我们的东西或我们抢走了他们的东西方才休战。当一个国家的人民因饥荒而瘦弱不堪、因鼠疫而大量死亡、因内部的派别纷争而混乱不堪的时候,便是对这个国家发动侵略战争的最合适的理由。当我们最亲密的盟友的某座城池的位置对我们有利,或者夺取它的一部分领土会使我们的领土变得更完整时,那么参加反对这位亲密的盟友的战争也就是合适的了。由血统或婚姻结成的联盟,是各国君王之间经常引起战争的原因——越是血缘亲近的王族,越有可能引起争吵。贫穷的国家饱受饥寒之苦,富有的国家则骄横而目空一切——骄横与饥饿两者是互不相容的,由于这些原因,当兵便成了一切职业中最光荣的职业。因为一个当兵的“野猢”,他受雇佣当兵后会尽其所能冷酷地残杀他的许多同类,虽然这些被杀的人与他无冤无仇。

    我告诉灰马,在欧洲也有一类贫穷的君主,他们自己无力发动战争,便把自己的军队租给那些富国。每人每天收取很多租金,他们将得到的这笔租金留下3/4自用,因而出租军队的收入成了他们生活的主要来源。在德国和欧洲北部就有这样的郡国。

    我的主人灰马说:“我从你说的关于战争的话题中,的确发现了你们的所谓理性的最佳效果。不过,使人高兴的是,它的无耻更大于它的危险性,因而这种可耻的本性使他们干不出更多的坏事来。”

    它又说:“由于你们的嘴巴就生在那张平扁的脸上,使你们无法随心所欲地互相咬啮,除非对方同意让你咬上一口。又由于你们前后脚上的爪子太短、太柔弱,我们的一只“野猢”便可战胜你们十几个人类。所以在对战争中被杀死的人数重做计算之后,我只能认为你说的是乌有之事。”

    我忍不住对灰马表现的无知摇头微笑。我作为一个了解战争艺术的专家,又给它描绘了加农炮、重炮、毛瑟枪、卡宾枪、手枪、子弹、炸药、短剑、刺刀、战役、围攻、撤退、进攻、地道战、地雷战、炮战、海战等战争武器和作战手段;描述搭载上千人的战舰沉没海底,双方伤亡过万的战争场景;描述垂死的呻吟声,骨肉横飞、硝烟弥漫、人声鼎沸、遍地狼藉、战马踏着死尸奔跑的战争场面;描述逃亡、追击、胜利的意义;描述尸横遍野,野狗、恶狼、乌鸦争食尸体的情景;描述抢劫、奸淫、焚烧、破坏的惨相。我还进一步描绘我的同胞作战的英勇。我向它证实,我亲眼看到他们在一场围攻战中歼灭了100名敌人,亲眼看到被炸成碎片的尸体血肉横飞从天而降的情景,真是令旁观者大饱眼福。

    正当我还想继续叙述更多的细节之际,我的主人灰马命令我住口。它说,每个了解“野猢”本性的人都会相信,这种卑鄙的野兽有能力干出我说的这些行为,要是他们的力量和刁诈也跟他们恶毒的品性一样的话。不过,我的谈话增加了它对所有“野猢”类动物的憎恶之情。它认为,如果让它的耳朵毫无节制地倾听这些可恶的言语,它以后就可能丧失对事物的辨别能力而好恶不分。

    灰马又说,它从我多次的谈话中,对战争这个话题已经听得够多了。不过到现在它还有一点不明白,我们的一些船员之所以离开他们的祖国是被法律驱迫,为什么本意是保护人们的财产的法律会逼得人家破人亡呢?因此,它希望进一步了解我所说的法律的意义,执行法律的是什么人?既然我们自称为理性的动物,那么,天性和理性就足以引导我们,告诉我们什么事是不该做的,什么事是该做的。

    我对灰马说,在我们中间有一些人,他们从青年时代起就学会利用语言文字的增减达到某种目的的艺术。他们能把白的说成黑的,把黑的说成白的,这全靠他们得到的报酬多寡而定。比如说,如果我的邻居存心想霸占我的母牛,他便会雇请一位律师来证明他应该从我手里得到我的母牛,而我则需要另一位律师来保护我的权利。总之,任何人都不能为自己说话,因为这是违反法律规则的。在这个案件中,作为母牛合法主人的我却面对两大不利的情况:首先,我的律师几乎从婴儿时代开始就是专门为谎言辩护的,要他做一位公正的辩护人时他完全是个外行,我要他做这种不近人情的辩护,他心里总是反感的;第二个不利因素是,我的律师必须十分小心谨慎地行事,否则他将受到法官的申诉、同行的厌弃,因为他这样做就会减少打官司的买卖。因此,我只有两种方法保护我的母牛。第一种方法,是用双倍的酬金买通对手的律师,这样他就会背叛他的雇主,暗示他站在正义的一方;第二种方法,是让我的律师尽其所能把我的申诉弄成毫无道理,答应将我的母牛让给我的对手。这种做法,如果手法高明的话,必然会得到法官的开恩照顾。

    说到这里,我的主人灰马说,像这样具有特殊的心智被称为律师的动物,不能让他们向别人传授智慧和知识,实在是很遗憾的。对这个问题,我是这样回答灰马主人的:在我们人类中间,这些被称为律师的人,除了他们自己本行的知识之外,实际是最愚蠢无知的人。在一般的谈吐中,他们出口厚颜无耻,被认为是知识和学问的敌人。对每个问题,他们同样会颠倒人类公认的理性,就跟他们在打官司时混淆是非黑白一样。

    我的主人灰马还是不理解,这些律师到底出于什么动机要这么热衷于自寻烦恼?他们组织起一个不义的联盟,目的只是为了伤害自己的同类?我说他们这样做是受雇于人的缘故,对这一点,它也无法理解,我只好向它说明金钱的作用,告诉它金钱是用什么做成的,以及各种金币的价值。我对它说,当一个“野猢”拥有大量的金钱的时候,就可用金钱购买他想要的东西,我们的“野猢”认为自己永远攒不到足够的金钱以供消费或积蓄,因为他们发觉自己的天性不是挥金如土,就是贪得无厌。享受着穷人的劳动成果的富人的人数,只有穷人人数的1‰。我们大部分人被迫过着悲惨的生活,每天辛劳只得到少量的酬劳,却要供养少数人过着富裕的日子。为了说明这个问题,我举了许多实例反复说明,可是灰马依然弄不明白。它总这样认为:所有的动物都有权分享大自然提供的产品,特别是那些统治其他野兽的动物就更不在话下了。

    我对灰马说,我们从国外进口酒类,并不是因为缺乏食用水或其他饮料,而是因为酒是一种能令我们心情愉快、飘然欲仙的液体,酒能转移我们心头的忧愁,产生狂妄的幻想,增加希望,驱除恐惧,让理智暂时置于脑后,让四肢丧失活动能力,最后令我们昏昏睡去。不过也得承认,我们在醉醒之后总感到恶心作呕,无精打采。酒这种饮料使我们百病缠身,生活不安,衰弱短命。

    此前我曾对我的灰马主人谈起政府的一般性质,特别是我们英国完美的宪法。这次我又偶然提到首相这个名称,它便要我向它说明这个名称指的是什么样的“野猢”。

    我对灰马说,首相这个人物,是一个完全脱离悲喜爱憎、怜悯和愤怒的角色。这个人除了对财富、权力和头衔有强烈的欲望之外,可以说是个毫无感情的动物。他用花言巧语表达各种感情,只有他心里的想法除外。他从不说实话,他在背后说某某是个混账,实际上却是对此人的最大褒扬;而当他开始对他人赞不绝口的时候,却是那个人完蛋的日子。最坏的情况是他向你许愿,并指天发誓强调他的许诺的时候,碰到这种情况,聪明人就会知难而退,打消一切希望。

    我对灰马说,一个人想爬上首相的高位可有3种方法:第一种,知道如何小心谨慎地利用自己的女儿或姐妹;第二种,背叛或暗害他的前任首相;第三种,在公众集会的场合,慷慨激昂地反对宫廷的腐败。不过,聪明的君主更喜欢选择用第三种方法向上爬的人当首相,因为这种狂热之徒总是证明,他们这种人最会逢迎拍马、屈从主子的意志和感情。这种大臣一旦得到他谋求的首相的高位,便会用行贿的方法笼络元老院或枢密院的多数以保护他的权力。最后,他们还会利用一项称为“赦免令”的法律,保护他们卸任后免遭清算,可以带着从国家偷来的赃物从公职退休。

    我对灰马说,首相的府邸,是一所按他自己的方式培养下属的学校。他的童仆、侍从和看门人都模仿主人的样子,变成各个部门的大臣。在骄横、说谎、受贿这3种主要技能上,他们比主子还更胜一筹。他们在达官贵人的支持下也形成一个个朝廷,有时候,他们凭着机灵和无耻,也会步步高升,成为取代自己主子的成功者。

    有一天,我跟主人灰马交谈时;向它介绍了我国贵族的情况,它便很高兴地对我表示祝贺,但我却不能接受。它认为,我一定出生于某个贵族家庭,这主要应归功于我的生活方式与其他野兽不同之故。另外,我不仅有辩才,而且具备基本的理性。不过,跟它一样身份的其他慧马,都把我当做一只怪物。

    灰马要我注意,在慧马中间,那些毛色为白色、栗色和铁青色的马,外形与那些火红色、灰斑色和黑色的马就有差别,它们的智慧也不如后者,这都是天生不可改变的。因此它们总是处于被奴役的地位,从不敢设想超越自己的同类。要是它们有这种想法,便被认为是可怕的、反常的念头。

    我谦恭地向灰马主人阁下表示谢意,因为它把我的出身想像得这么美好。不过我立即向它证实,我出身于那个最低微的阶层,父母是一对诚实的普通人,他们只能给我以起码的教育。我们国家的贵族与它想像的是完全不同的,我们的年轻贵族从小就在懒惰和奢侈的环境中长大,他们一到了允许寻欢作乐的年龄,便会纵情玩乐,把精力消耗殆尽,并染上一身恶疾。

    我对灰马说,没有这些贵族的同意,法律便不能施行、废除或修改。不但如此,这些人还有权决定我们大家占有的财物的去留,而不容我们有申诉的余地。

    读者们也许会感到奇怪,我怎么能随便在这种凡庸的生物面前如此坦率地批评人类,由于它们的“野猢”跟我完全一致,它们对于人类很容易做出最坏的评价。但是我必须坦白承认,这些杰出的四足动物有许多美德,跟人类的腐化堕落对比一下,使我睁开了眼睛,扩大了认识领域,因此我就开始用另一种眼光来观察人类的行为和感情,使我感到对待同类的尊严用不着那样谨小慎微;同时,在一位像我的主人那样眼光敏锐的“慧马”面前,我也无法保持人类的尊严。它每天都使我在自己身上发现上千的错误,而这些错误都是我过去从来没有觉察过的,在我们看来,这甚至不能算作是人类的什么缺点。我受到了它的感化,对于一切虚伪、矫饰的行为也感到无比的愤恨,真理在我的心目中是那么可爱,所以我决心为真理牺牲一切。

    我要向读者说得率直一些,我这样大胆地把人类的缺点一齐说出来,还有一个更为强有力的理由。我到了这个国家还不到一年,便十分敬爱当地的居民,决心不再回到人类中来,决心跟这些可敬的“慧马”在一起过一辈子,对它们的各种美德加以研究并付诸实践,在那儿我既没有坏榜样,也不会受到罪恶的引诱。但是命运永远是我的敌人,我命中注定不能享受这最大的幸福。不过,我现在回想起来还可以得到一些安慰,在这样严格的考察者面前谈到我的同胞的时候,我总是尽量为他们的错误辩解,对于每一件事情都尽量说得好一些。活在世界上的人对于自己的家乡总有些偏心,哪能连一句好话都不说呢。

    在我侍奉我的主人的大部分时间里,我们进行的几次谈话的内容在前面已经交代过了。但是,为了节省篇幅,我省略了的内容比我在上面说到的还要多得多。

    对它提出的问题,我一一做了答复,它的好奇心似乎已经完全得到了满足。一天早晨,它又把我叫去,吩咐我坐在离它不是很远的地方,这样的恩典它以前还从来没有给过我。它说它一直在认真地考虑关于我个人和我的祖国的事情。它认为我们是凑巧得到了一点理性的一种动物,它想不通我们是怎样才得到这一点理性的。可是理性对我们并没有什么用处,因为它只能助长我们堕落腐化的天性,同时连造物主没有赋予我们的坏习性,我们也感染上了。我们抛弃了造物主赋予我们的有限的几种技能,却很顺利地使我们原有的欲望有所增长,而且似乎在枉费毕生的精力利用自己的发明来满足这些欲望。就我来说,显而易见,我既不如一只普通“野猢”来得有力,行动也不如它们矫捷。我用后脚走路,并走不稳当,却想出一种方法使自己的爪子既无用处也不能防卫,还把下巴领上的那些防御太阳和冷热气候的毛发都拔掉了。总之,我跑不快,又不能爬树,完全跟我的弟兄(它这样称呼它们)——这个国家的“野猢”不一样。

    我们之所以有行政和司法机构,显然是因为我们的理性以及我们的道德有严重的缺点。因为理性本身就能够约束一个理性动物,虽然我把自己同胞的好处宣扬一番,我们也没有资格自命为理性动物。它看得很清楚,因为我袒护他们,所以有许多事情我都避而不谈,有时候我还说了一些“乌有之事”。

    它现在更相信自己的看法是对的了。它认为我身体上的各个特征都跟“野猢”的一样,但是我体力差、速度慢、动作笨、脚爪短,就这几点而论,我就不如它们了。此外,我们还有一些缺点却不是天生就有的。根据我所说的,关于我们的生活、风俗习惯和活动的情形,它也觉得我们的性情跟“野猢”的差不多。它说“野猢”互相仇恨胜过它们仇恨任何别的动物,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一般认为这是因为它们只能在同类身上看到它们那种可憎的样子,却不知道自己也同样可憎,所以它认为我们把身体掩盖起来倒不失为一种聪明的办法,只有用这种办法才可以把我们身上的许多缺陷隐藏起来,不然,那就会使我们感到难堪。但是它现在才知道它以前弄错了,它们国家里的“野猢”常常发生争吵也是由于同样的原因,正像我说的那样。它说,如果把足够50只“野猢”吃的东西丢给5只“野猢”,它们不会安静地吃,相反还会打作一团,因为每一只都想独占全部的食物。所以在室外喂它们的时候,总要派一位仆人在旁监视,圈在窝里的“野猢”还要用绳子拴着,一只一只分开来。有时候因为年老或者伤病死了一头母牛,“慧马”主人还没有来得及把它送给自己家里的“野猢”,附近的“野猢”就会成群赶来抢夺,这样就可能发生一场战争,正像我描写的那样,双方互相用爪子扑打,结果造成可怕的创伤,但是它们不能互相残杀,因为它们没有我们所发明的那种杀人武器。有时,附近几处的“野猢”也会无缘无故地大战一场。一个地区的“野猢”常常会伺机而动,趁着邻近地区的“野猢”还没有做好准备就进行袭击。但是如果它们发现偷袭的计划不能得逞,而无敌可攻,就会跑回家去进行一场我说过的那种内战。

    在慧马国的有些地方,田地里出产一种具有不同颜色的、闪亮的石头。“野猢”们非常喜欢这种石头。有时凑巧石头埋在土里,它们就用爪子去挖,一连要挖上几天,把石头挖出来后运回去,成堆地埋在自己的窝里。它一面藏一面东张西望,生怕会被伙伴发现自己有了宝藏。我的主人说,它始终不明白为什么它们会有这样一种不近情理的欲望,这些石头对于“野猢”究竟有什么用处呢?但是现在它相信这也许是由于它们贪婪的本性,因为我曾经提到人类是贪得无厌的。它有过一次试验,曾经把“野猢”埋藏在一个地方的一堆石头偷偷地挪走。那个下流的动物见宝藏没了,就放声大哭起来,惊动了整群的“野猢”都跑到那地方去。它凄凄惨惨地号叫着、咬着、撕扯着别的“野猢”,接着就郁郁不乐起来,不吃不睡也不干活。后来,它吩咐一个仆人偷偷把那些石头又搬到原来的坑洞里照原样埋好。那只“野猢”发现以后,马上就恢复了精神,脾气也变好了,不过它这回却越发小心地把石头另埋在一个更隐蔽的地方。从此以后,它就变成了一个十分有用的牲畜。

    我的主人又告诉我,我自己也觉察到,在有很多闪亮的石头的田地里,由于邻近的“野猢”不断入侵,所以会发生最激烈、最频繁的战争。

    它说,有时两只“野猢”在田地里同时发现了一块石头,它俩为了争夺这块石头而吵吵嚷嚷的时候,第三者往往利用这个方便的机会把石头拿走。我的主人认为这跟我们在法庭上打官司有些相像。当时我认为最好还是向它坦白承认,事实上,它说的那种判决方法倒比我们的许多法律来得公平,因为原告和被告除了丢掉了它们争夺的那块石头以外并没有什么损失,但是在我们的国家里,在还没有把原告、被告都搞得一无所有以前,法庭无论如何是不肯罢休的。

    我的主人接着又说了下去。它说,“野猢”最叫大家厌恶的地方是,它们不分好歹,遇见什么就吃什么,草也好,根也好,浆果也好,腐败的兽肉也好,它们都吃,有时它们还把这些东西拌在一起,一齐吞下去。它们有一种怪脾气,最喜欢吃从别处抢来或者偷来的东西,家里供给的食物虽然好吃得多,它们却觉得那不如从别处弄来的。要是抢来的东西一时吃不完,它们就会一直吃到肚子快要撑破为止。造物主也给它们准备了一种草根,如果肚子吃得太大,吃下这种草根就可以把肚子泻个干净。

    此外还有一种多汁的草根,不过相当稀罕而且相当难找到。“野猢”在寻找这种草根时显得非常热心,找到一根就高高兴兴地吃它一顿。这种草根对它们能产生一种就像我们喝了酒一样的作用。它们会互相搂抱一阵子,又互相撕扯一阵子。它们大喊大叫、咧嘴狞笑、喋喋不休、发晕打滚,后来就倒在泥里睡熟了。

    在这个国家里,我发现只有“野猢”才会生病,不过它们比我们的马生的疾病要少得多。它们得病并不是因为受到了虐待,而是因为这种下流畜生又脏又馋。在它们的语言中所有这些疾病只有一个总名称,叫做“赫尼阿——野猢”,意思就是“野猢病”,这还是从这种畜生的名字借来的。治疗的方法就是把“野猢”自己的屎、尿掺和在一起,从嘴里给它们灌下去。据我所知,这种疗法极为灵验,为了公共的利益我愿意向同胞们介绍这种疗法,用来治疗因饮食过度而引起的各种疾病。这确实是一种奇妙的特效疗法。

    在学术、政治、艺术、工艺等方面,我的主人承认,在它们的“野猢”和我们人类之间找不到什么共同之处,因为它注意的只是“野猢”和我们在性情上有什么共同点。它也曾听见几位好奇的“慧马”说过,在大多数的“野猢”群中都有居于统治地位的“野猢”(我们公园里的鹿群不是也有一只领头的吗?),它的样子比一般的“野猢”还要难看,性情也更刁顽。这个为头的要找一个跟它相貌、性情都差不多的“野猢”做它的宠儿,它的差事就是给它的主人舔脚和屁股,把母“野猢”赶到它主人的窝里去。如果它把这些事做得很好,它主人就会常常赏给它一块驴肉吃。大伙儿都憎恨这个宠儿,所以它为了保护自己总是待在它主人跟前不肯离开,除非它的主人能够找到一只比它还要丑恶的“野猢”,否则它是不会被撤职的。一旦它被撤职,接替它的职务的“野猢”就会率领这一地区的所有“野猢”一齐赶来对着它大小便,把它弄得从头到脚浑身屎尿。我的主人要我自己想一想这和我们的宫廷、宠臣、首相、大臣究竟是不是有几分相像。

    对于它这种恶意的嘲讽我简直不敢反驳。在它的眼中,人类还不如一条猎犬聪明,就是一条猎犬也能够绝对无误地分辨出猎犬队中最有本领的那一条狗的吠声,并且会附和着叫起来。

    我的主人告诉我,“野猢”还有几种很突出的特性,它却没有听我说起过(就是说过也说得很少),人类是否也有这几种特性?它说这种畜生跟别的动物一样有公母之分,但是和别的动物有一点不同,母“野猢”就是怀了孕也还会跟公“野猢”交配。同时公“野猢”和母“野猢”也像两头公“野猢”一样拼命地争吵、打架。这两件事都达到了残暴无耻的地步,这实在是任何其他有感情的动物做不出来的。

    “野猢”对于污秽不洁有特别的嗜好,这使它感到奇怪,因为所有的动物都有爱好清洁的天性。对于以上这两项责难,我还是不作答复搪塞过去为妙,因为我实在想不出该怎样为同类辩护,如果我的同类不是像它说的那样,我倒是喜欢辩护一番的。但是,如果这个国家有一头猪(可惜那儿没有),那么当它责备我们不爱清洁的时候,我替人类辩护几句倒也不难。虽然猪这种四足动物比“野猢”来得温驯,但是说句公平话,它却没有资格说自己是清洁的。要是我的主人亲眼看到猪吃食的时候的那种肮脏相,看到它惯常在泥泞中打滚、睡觉,它也一定会承认我的话是正确的。

    我的主人还提到,它的仆人在几只“野猢”身上发现过一种特性,在它看来这也是完全不能理解的。它说,有时一只“野猢”莫名其妙地就会躲到一个犄角里去,躺在那儿大喊大叫、痛苦呻吟,谁走到它跟前就把谁踢开,它年轻体胖,也就可以不吃不喝。仆人们也想不出用什么方法来医治它,惟一有效的方法就是要它去干重活,干上一阵子以后它自然就会恢复常态。因为我偏向自己的同类,所以我听了这话以后只好默不作声。但是这却使我发现了忧郁症的真正病根,这种病也只有奢侈懒惰的人和有钱的人才会得。如果用同样的方法强迫着给他们治病,我担保可以把他们的病治好。

    我的主人还说,一只母“野猢”常常会站在一个土堆或者一丛灌木的后面,眼巴巴地看着过往的年轻的公“野猢”,躲躲藏藏地做出种种丑态和鬼脸,据说这时候它身上的气味最难闻。要是这时一只公“野猢”走上前来,它就会慢慢地退却,时不时地回过头来看看,装作害怕的样子,跑到一个可以方便行事的地方,因为它知道那只公“野猢”一定会跟踪而至。

    有时候不知从哪儿来了一只母“野猢”,三四只母“野猢”就会跑过来把它团团围住,直盯盯地看着它,时而纷纷议论,时而冷笑,并且把它的浑身上下闻一阵。后来它们就会装腔作势地走开,似乎表示它们非常轻蔑鄙视它。

    这些都是我的主人自己观察所得,或者是它从别处听到的,只是它也许可以说得更文雅一点。但是我却不免有些惊讶悲伤,因为淫荡、风骚、讥讽和造谣毁谤的萌芽在女性的本能中都可以找到。

    我时时刻刻在等待着我的主人指责我们中间极为普通的、男女“野猢”的一些违反自然规律的嗜好。但是造物主似乎还不是一位手段高明的教师——在地球上我们的这一边,这些比较文雅的嗜好却纯粹是艺术和理性的产物。

    由于那些高贵的慧马天生具有各种美德,作为一种理性的动物,它们毫无罪恶的概念。它们庄严的格言就是:培植理性,一切按理性办事。而它们的理性却跟我们人类那问题丛生、似是而非、引起人们争论的理性不同。它们的理性能使你立刻信服,因为它们不受感情和利益的左右、蒙蔽或歪曲。慧马认为,凡是对虚伪或有疑惑的命题进行辩论、争吵、表示异议或肯定都属罪过。同样,当我向灰马解释我们人类自然哲学的几种体系的时候,它居然哈哈大笑地说,一种假装有理性的动物竟会对别人设想的知识加以重视,即使这种知识是正确的,可能也起不到什么作用。

    友谊和仁爱是慧马的两种主要美德,这两种美德并非特殊的慧马才有,而是全体慧马的共同品性。对于一匹来自远方的陌生慧马,它们也视之为自己的邻居,使它每到一处,都如同回到自己家里一样。慧马保持着最高级的礼仪和文明,但并不拘泥于形式。它们并不溺爱自己的小马,却言传身授地关心小马的理性教育。我注意到,我的主人灰马对邻居的小马也跟对自己的小马一样。它们之所以如此,是遵循着大自然要它们热爱全体族类的教导。只有理性才能使它们有所区别,因为它们中自有德高望重的超人。

    在婚姻问题上,它们特别注意挑选对方的毛色,为的是不使后代产生令人不快的杂色。力量是男性的主要美德,而女性的美德便是长得漂亮,这倒不是因为爱情的缘故,而是为防止种族退化的需要。

    在对年轻的慧马进行教育方面,它们的方法也是值得赞赏的,很值得我们人类仿效。雌、雄慧马在18岁之前是不许吃燕麦的,只有几天例外;也不许它们喝牛奶,即使喝也要冲得很稀很淡;夏天的清晨或黄昏,它们要在父母的监督下在野外吃两个钟头青草。

    自我节制、勤劳和卫生,是年轻慧马们非学不可的功课。我的主人灰马认为,我们人类除一些家务管理的课题不分男女之外,在其他方面的教育却有男女之分,这种教育方法是很荒唐的。因此,按它坦率的看法认为,我们人类有一半人除了晓得生孩子之外,其他什么也不会干。它又说,我们居然把孩子托付给这一半无用的动物照看,可说是人类野蛮最好的例证。

    慧马让年轻的慧马在陡峭的山坡和坚硬的石头地面进行赛跑比赛,用以锻炼它们的速度和耐力。当它们跑得汗流浃背之时,大慧马又命令它们跃入池塘和江河,只让脑袋和耳朵露出水面。

    一个地区的年轻慧马一年参加4次集会,表演各自的奔跑、跳跃的技能,展示其在体力和动作方面的灵敏程度,优胜者可获得一首赞扬的歌曲作为奖赏。每逢这样的节日,仆人们便把“野猢”成群结队赶到田野里去,驮回干草、燕麦和牛奶供慧马们作食物。“野猢”完成运输任务后便立即被赶回去,为的是怕它们的吵闹声影响这样的盛会。

    每隔4年,在春分日那天,慧马举行全国大会,会址就在距我们住处约20英里远的一片平地上,每次年会的会期是46天。在会议上,慧马们交流国内几个地区的情况,诸如各地的干草、燕麦、母牛和“野猢”的数量是富余还是不足。要是哪个地区缺什么,大家便给予供应和捐助。在会议上还确定一条有关小马的调整规则。例如,如果一对慧马夫妇生有两匹雄性小马,便可拿一匹与生有两匹雌性小马的家庭交换;要是有哪匹小慧马因不幸的事故而中途夭折的话,便由该地区的一个慧马家庭再生育一匹小马来弥补这个损失。

    大约在我离开慧马国的3个月前,我的主人灰马作为我们居住地区的代表,参加了这样一次全体代表大会。在这次会议上,慧马们又辩论了一个老题目:要不要将“野猢”从这个世界上消灭掉?有一位主张消灭“野猢”的代表提出了几个很有分量的论点。他宣称,“野猢”是大自然产生的最有害、最丑恶的动物,因此,它们也是最难驾驭、最难调教、最调皮捣蛋、最凶恶歹毒的动物。它们会咬死、吞食慧马饲养的猫儿,践踏慧马种植的燕麦和草地。如果没有好好看管的话,它们还会干出其他千百种罪恶勾当。

    其他几位代表也发表了相同的看法,我的主人灰马便向大会提出一项建议。它说,它同意前面那位尊敬的代表的传统说法,肯定最初“野猢”是从海外被人驱赶来到慧马国的。它提出这个主张的根据是因为它现在就养有一只这样奇妙的“野猢”。灰马接着又向代表们述说它初次发现我的情景:当时我全身都用其他动物的毛皮制成的套子包裹着。我有自己的语言,但目前已学会了它们慧马的语言,我已经向它讲述了使我来到慧马国的各种意外事件。它又说当我赤身裸体的时候,我身体的各个部分就跟“野猢”的一模一样,惟一的区别是皮肤更白皙,体毛更稀少,爪子也更短小。它又说,我如何尽力说服使它相信,在我的祖国和其他的国家里,“野猢”担当的是统治者的角色,是理性的动物;在我们那里,“野猢”还驱使慧马从事劳役。它发现我具备“野猢”的一切特性,只因稍有理性而显得更文明些而已。不过它强调说,无论如何,与慧马相比我就差得远了,正如慧马国的“野猢”无法与我相比——样。

    这就是我的主人灰马认为可以让我知道的那次全国代表大会的一些情况。不过它隐瞒了一个关于我的细节,我觉得很不高兴。

    慧马没有文字,因此它们的知识全靠代代相传。在这个团结一致,天生具备各种美德,完全受理性控制,跟其他国家全无贸易往来的国家,历史上发生的重大事件屈指可数。它们完全可凭记忆保存下来。

    慧马根据太阳和月亮运转的周期计算年月,但是并不细分为星期。它们对这两个发光的星球的运动规律非常熟悉,也了解日食和月食的自然规律,这可说是它们在天文学方面的最高成就。

    慧马的诗歌,可说已经超越了所有其他生物在这方面的成就。它们的比喻恰当、细致,描写的准确性无与伦比。它们的韵文也具备诗歌的两个特点,内容通常是歌颂友谊和仁爱的行为,赞扬那些在赛跑和其他体育项目中的优胜者。它们的建筑物,虽说非常粗糙简陋,但却很方便,而且设计合理,足以防止寒冬酷暑对它们的伤害。它们栽种的一种树,树龄40年时根部便开始松动,一遇风暴便被吹倒。这种树的树干笔直,还不知道使用铁器的慧马便用尖利的石块把树干削尖插在地上,大约相距10英寸插上一根,然后编织上一些燕麦秆或枝条之类的材料做成墙壁。房顶和门也是用同样的方式编织成的。

    慧马利用前蹄中间的凹陷处取拿东西,就像我们人类使用双手拿东西一样,其灵巧和熟练的程度超出了我原来的想像。我亲眼见过主人灰马家里一匹白色母马用它的前脚穿针引线。它们同样用前脚给母牛挤奶、收割燕麦……完成我们要用手才能做的一切工作。它们有一种坚硬的燧石,用它摩擦其他的石头,就可做成楔子、斧头和锤子等可以使用的器具。用这种方法磨制出来的石头工具,可切断干草、收割天然生长的燕麦。“野猢”负责把一捆捆的燕麦装车拉回家里,充当仆人的马则在茅屋里踩踏麦秆将麦粒弄脱,然后收藏在仓库里。它们用泥土和木头做成各种粗糙的容器,利用阳光烘烤燕麦面包。

    慧马如果能避免意外的伤亡,便能顺利地活到老年才寿终正寝,然后被埋到一个虽可以找到但却最偏僻的地方。在它们去世的时候,它们的亲友既不表示快乐,也不表示悲伤。当垂死的慧马就要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它也不会觉得有丝毫的遗憾,它会把死亡当做到邻居家做客后又回到家里一样。

    我记得,我的主人灰马有一次约一位朋友带其家人到它家来商量要事。在约会那天,那位女客人带着它的两个孩子来得很迟,它表示了两次歉意。首先它代表丈夫向主人道歉,据它说,它丈夫恰巧在当天早上到“斯奴温”去了。斯奴温这个词在慧马的语言中表达一种很强烈的感情,用英语很难翻译出来。它的意思是“回到它第一个妈妈家里去了”。接着它又为自己不能准时前来赴约表示歉意。它说,因为丈夫早上拖了很久才去世,而它又跟家里的仆人商量,找一个方便的地方让它丈夫安息。我注意到,它在我们家里的言谈举止也和其他慧马一样高兴。

    慧马一般活到70或75岁,很少能活到80岁的。在死亡之前几星期,它们会觉察到生命力在逐渐减弱,但并没有什么明显的病痛。在这几星期里,它们的朋友比平时更频繁地前来看望它们,因为它们自己已无法像平时那样轻松、方便地出门去做客了。不过,大约在它们逝世前10天(这个时间它们估算得很准),它们会乘上一辆由“野猢”拉动的轻便滑车,去回访那些曾来探望过它的近邻。这种滑车不仅是临死的慧马出门跟友人告别时使用的,也是老年慧马出门长途旅行时的工具。每当那匹垂垂老矣的慧马出门向朋友做这种回访的时候,它们总要向朋友们郑重地告别,好像它们将要到某个遥远的地方去度过自己的晚年似的。

    在慧马国,我把自己的简朴生活安排得很合心意。我的主人灰马命仆人按它们的样式,在距它的正屋大约6码远的地方为我造了一间房子,房子的四壁和地板用黏泥涂抹,把我自己设计的灯芯草垫挂在墙上。我把野生的大麻捶软,用它编织成被套,然后把鸟儿的羽毛装进被套里做成被子。鸟儿是我用“野猢”的毛发编织的网兜捕来的,鸟肉则是很好的食物。我用腰刀做了两把椅子,那匹栗色小马帮我干了大部分的粗活。我的衣服穿破后,我又亲自用兔皮另做了一套皮衣。另外,我还用这种毛皮做了几双很舒适的长袜。我用从树上劈下来的木片换掉穿破的鞋底;穿烂的鞋帮,则用“野猢”皮换上。我时常从树洞里掏出蜂蜜,掺水当做饮料,或涂在面包上食用。没有人能比我更好地证实“人类最易满足”和“需要是发明之母”这两句格言的真实性了。我享受着身体健康、心境平和的乐趣,不必担心朋友的背叛和变节,也无须提防明枪暗箭的伤害。

    我曾得到几位前来主人家做客或赴宴的慧马的厚爱和接见。在这种场合,主人灰马便庄重地允许我留在屋里聆听它们的谈话。灰马和它的客人时常向我提些问题,并仔细聆听我的回答。有时候,我也有机会陪伴我的主人灰马出门拜访其他的友人。除非要我回答问题,我从来不敢妄自开口。就是我开口说话时,内心也深感遗憾,因为这种应酬要花去我许多自我改造的时间。在这样的谈话中,我更喜欢做一个谦恭的听众,因为慧马们的谈话对我很有启发,它们都是用最简单的词汇表达最有意义的内容,从无半句废话。在这种场合,可以看到它们非常讲究礼貌的举止,但又不拘泥于形式上的矫揉造作。在这种场合,讲话者心情愉快,听的人乐意倾听。慧马们认为,当大家相聚的时候,短暂的沉默可以改进谈话的气氛,我觉得这个观点完全正确。因为在这段短暂的停顿时间里,一些新的想法会从各人的脑子里萌生,而这些新的想法又可使讨论变得更生动活泼。

    我坦白地承认,我所掌握的这些有点价值的知识,全是从我的主人灰马的谈话、从它与友人们的讨论中得来的。我觉得,能有机会倾听它们的这些谈话,远胜于去旁听欧洲那个最伟大、最聪明的议会的辩论。我赞赏慧马国居民的力量、仪态和速度,这些和蔼可亲的慧马具有那么多的优良品德,令我产生了最高的敬意。

    当我想起我的家人、我的朋友、我的同胞和全体人类的时候,我觉得他们的外貌和性情实际上就跟“野猢”一样,不过也许显得比“野猢”更文明些,但是我们具有的理性除了发展、加深我们的罪恶之外别无用处;而在慧马国里,人类的同类“野猢”却只有与生俱来的劣根性而已。当我有时候对着湖水或流泉照自己的影子时,我就自觉面目可憎而转过脸去,我宁愿多看一眼普通“野猢”的嘴脸,也不愿多看一眼自己的尊容。

    就在我受到慧马周到的照应过着这种很幸福的生活期间,有一天早晨,主人灰马派仆人把我请去。我从它的脸色注意到,它心中一定有什么为难之事,正不知如何开口对我说才好。沉默一阵之后,它对我说,它不知道我听了它的话后会有什么反应。原来,在最近举行的那次慧马全国代表大会上,讨论对“野猢”的处理意见时,代表们就对它在家里养了一只“野猢”,不是把他当做一只野兽而是当做嘉宾优厚礼遇一事进行了攻击。它们指责它常跟我谈话,好像它跟我为伴能得到什么利益和快乐似的。它们进一步批评说,灰马的这种行为是缺乏理性、违反天性的,在慧马中间是前所未闻的怪事。代表大会警告它,要么把我像其他“野猢”一样雇佣在家里服役,要么命令我回到原来的地方去。第一种办法遭到那些在灰马家里或在它们自己家里见过我的代表们的坚决反对。它们断言,由于我具有简单的理性,加上“野猢”原有的劣根性,它们害怕我会勾引慧马国的“野猢”逃进深山老林,夜里又领着它们成群结伙出来残害慧马养的家畜,因为“野猢”天生就是一种贪婪无度、好逸恶劳的畜生。

    我的主人灰马说,它每天都受到邻居的压力,它们要它执行全体代表大会的决议。看来这件事无法再拖下去了。它担心我不可能单靠游泳游到另一个国家去,因此希望我能制造一只类似我对它说过的那种可载着我在海上漂流的容器。它说,它自己的仆人和邻居的仆人都会帮我完成这项工作的。

    我的主人灰马的话对我是个最悲伤、最失望的打击,我简直无法忍受这个痛苦,不禁扑倒在它脚下昏了过去。当我恢复知觉的时候,它对我说,它以为我已经昏死了。我平静地回答,死亡也许是一种最大的幸福。虽然我不能指责代表大会的“劝告”和它的友人的催逼,不过,以我愚昧的理智判断,这个决议的残酷性也许更多于理性。因为我游泳的能力最多只能游上1英里之遥,但距慧马国最近的陆地最少也在100英里以外。而要建造一条可以载着我在海上漂流的小船,所需的许多材料几乎全是慧马国里所缺乏的。虽然如此,我还是打算听从主人灰马的劝告,要求它给我一段时间让我完成这件困难的工作。我对它说,我将尽力保全我这条可怜的性命。我要是能回到英国,一定要向自己的同胞褒扬慧马出色的美德,建议人类学习它们的那些美德。

    我的主人灰马和气地给我做了简明扼要的答复,答应给我两个月的时间造好我的小船,又命令那匹做我的随从的栗色小马听从我的指挥,因为我已告诉我的主人灰马,有小马帮忙就足够了,我知道它对我是很和气的。

    在栗色小马的陪伴下,我做的第一件事是到那些造反的船员放逐我的那段海岸去。我登高远望,只见一片汪汪大洋。但是我很高兴地发现,在西北方向的海面上有一座小岛。我拿出小型望远镜观察,从望远镜里,我可以看清小岛的轮廓,并计算出它距离慧马国的海岸约有5英里之遥。我决定,要是可能的话,这座小岛就是我的第一个流放地,至于结果如何,那就只好听天由命了。

    回到家里,我便和栗色小马商量。我们来到离家不远处的一片树林,我使用腰刀,它则使用一片巧妙地扎牢在一段木棍上的尖利的燧石,砍下了几根与手杖一般大小的橡树枝条和一些更大些的树干。在栗色小马的帮助下,我用6个星期的时间造成了一条印第安人使用的那种独木舟,不过船体更宽阔些。我用自搓的麻绳将几张“野猢”皮缝在一起将船身遮盖起来,船帆也是用缝在一起的“野猢”皮做成的。我用的“野猢”皮都是从小“野猢”身上剥下来的,因为大“野猢”的皮太厚太硬不可利用。我又给自己做了4把木桨,在船上储存了些煮熟的兔子肉和野鸡肉,又带了一罐牛奶,一罐淡水。

    我先在主人灰马家附近的一口大池塘里试验我的小船,改进有缺陷的地方。我用“野猢”的脂肪填塞小船的缝隙以防漏水,直到我觉得小船安全可靠,足以载着我和我的行装远航方才作罢。我把完工的小船装在车上,由栗色小马和另一匹充当仆人的役马护送,让几只“野猢”小心地拉到海滨。

    当一切准备就绪,分离的日子到来之时,我便与我的主人灰马夫妇和它的家人告别了。我的泪水滚滚而下,万分悲伤,心情沉重。可是主人灰马阁下却出于好奇,竟决定邀请它邻居的几位朋友,一起和我上船。为了等待退潮,我不得不在岸边等了一个多钟头,之后我发现风向正好是顺风,便再次向主人灰马告别,然后登上我的小船,驶离了慧马国的海岸。

    1715年2月15日上午9点,我开始了这一次险恶的航行。海上刮着顺风,不过最初我还是只用桨划船,后来考虑到这样划下去不久就会疲倦,同时风向也许会转变,我就扯起了小帆。就这样依靠潮水的帮助,根据我当时的估计,我的船以每小时一里格半的速度行驶。我的主人和它的朋友一直停留在海岸上,差不多等到我走得看不见了才离开。我还时时听到栗色小马在叫着(它确实是爱我的):“保重吧!温顺的野猢。”

    我本来打算尽可能找到一座无人小岛,在那儿依靠自己的劳动来生产一切必需的生活资料。我觉得这比在欧洲最有教养的宫廷里做首相大臣要来得快活。一想到将要回到“野猢”统治下的社会中去生活,我就非常害怕。因为在我渴望的隐居生活中,我至少能够享受思想自由,愉快地思考着“慧马”们的无与伦比的美德,不会再堕入我的同类的罪恶、腐化的深渊之中。

    读者也许还记得我在前面说过,我船上的水手怎样阴谋叛变并把我囚禁在舱里,我在舱里被囚禁了几个星期,一点也不知道我们当时的航行路线。水手们把我押上了长舢板强迫我登陆时,他们还发誓说(不管他们是真发誓还是假发誓),他们也不知道我们是在世界的哪一部分。不过,根据我听到他们说的一些话,我想当时我们是在向马达加斯加岛行驶的航线的东南,所以我当时相信我们的所在地是在好望角以南大约10度,或者南纬45度。虽然这仅仅是一种推测,但我还是决定向东方行驶,希望能到达新荷兰的西南岸,也许在新荷兰的西方可以找到一个我所期望的无人小岛。这时风向是正西,到晚上6点,我估计我至少向东方行驶了18里格。这时我发现半里格以外有一个很小的岛,一会儿工夫我就到了那里。这座岛是一片岩石,仅仅有一个多次受到暴风雨袭击、冲刷而成的小港湾。我把小船停在港内,爬上了岩石,这才清楚地看到东面是一片从北向南延展的陆地。我在小船上待了一夜,第二天清早继续向前行驶,过了7小时我到达新荷兰的东南角。这证明我长期以来的一贯看法是正确的:一般的地图和海图都把这个国家的方位弄错了,地图上它的方位至少比它的实际位置向东移了3度。许多年前我曾跟我的好友赫尔曼·毛尔先生谈过我的看法,并且向他提出了我的理由,但是他却相信别的作家的说法。

    我在登陆的地方没有发现居民。由于自己没有武器,我不敢深入内地。我在海滩上找到了一些蚌蛤,生吃下去,我怕被土人发现,因此不敢生火。我一连吃了3天牡蛎和海贝,把口粮节省了下来,我又侥幸找到了一溪清水,这使我大感欣慰。

    第四天早上,我向境内走得稍远一点,发现在离我不到500码的一个高地上有二三十个土人。他们都赤条条的一丝不挂,男女老少围坐在那儿,大概他们中间有一个火堆,因为我发现有烟。其中一人发现了我,他马上告诉了其余的人。有5个土人向我面前走来,只有女人、小孩还留在火堆旁边。我拼命向海滩奔逃,跳上了小船,划了起来。那些野人看见我要跑,就追了上来。我还没有划出多远,他们就将一支箭深深地射入了我的左膝盖(我要带着这个疤痕进坟墓的)。我害怕那是一支毒箭,在划出了他们的射程以外后,就赶快用嘴吮吸伤口,并且尽快包扎好。

    那时我不知所措,又不敢回到原来登陆的地方,只好划船向北驶去。风很小,从西北方正迎着我吹来。我正要找一个安全的登陆地点,却发现在东北方向有一艘帆船正在行驶,而且越来越清楚了。我迟疑了一下,拿不定主意是不是等他们一下。但是,后来我对于“野猢”的憎恨还是占了上风,我就掉转船头,张帆划桨向南驶去,又回到了早上离开的那个港湾,因为我宁愿把命舍给野蛮人,也不愿再和欧洲的“野猢”住在一起了。我把小船紧靠在海滩旁,自己躲在小溪旁的一块石头后面。我在前面也说过这条小溪的水是非常好的。

    那艘帆船驶到离小港湾有半里格的地方,就放下长舢板带着容器来取淡水(这地方的水似乎很出名),舢板快靠岸的时候我才发现,已经来不及另找一个躲藏的地方了。水手们一上岸就发现了我的小船,他们仔细检查了一下,很容易猜想到小船的主人就在近处。4个全副武装的水手搜遍了每一个岩洞和可以供人躲藏的地方,终于在那块石头后面找到了我,那时我正面孔朝下趴在地上。他们看到我穿着一身奇怪而不整齐的衣服——皮外衣、木底鞋和毛皮袜——不由得惊呆了。但是他们从我的衣服来判断,我并不是当地土人,因为他们总是赤身露体的。一个水手用葡萄牙语叫我起来,并且问我是什么人。我精通这种语言,所以站起身来回答说,我是一个可怜的“野猢”,被“慧马”们放逐到这里。我要求他们把我放走。他们听到我用他们的本国话回答十分惊讶,从我的面孔来看我大概是一个欧洲人,但他们却不懂我说的“慧马”、“野猢”是什么意思,同时我说话怪腔怪调就像马嘶一样,他们听得不禁大笑起来。我一直在那儿发抖,又害怕又厌恶。我又请他们把我放走,一面却慢慢地向小船走去。但是他们却抓住了我,问我是哪一国人?打哪儿来的?还问了我许多别的问题。我告诉他们我生在英国,大约5年以前离开了祖国。那时候他们的国家和我的国家是和睦相处的,所以我希望他们不要把我看做敌人,我对他们并没有丝毫敌意,我只是一个可怜的“野猢”,想找一个荒僻的地方度过我这不幸的一生。

    他们开始说话的时候,我觉得我从来没有听见过或者看见过这样违反自然的事情,因为在我看来,这就像英国的狗、牛或者慧马国的“野猢”会说话那样令人感到奇怪。那些坦率、淳朴的葡萄牙人对于我的奇怪装束和怪腔怪调也同样感到惊讶,但是我说的话他们都能听懂。他们非常仁慈地跟我说话,他们告诉我,船长一定愿意免费把我带到里斯本,从那儿我就可以回到自己的祖国。他们要派两名水手回船向船长报告他们的发现,并请他下命令;同时他们还要使用暴力把我牢牢地绑起来,除非我发誓绝不逃走。当时我想最好还是接受他们的建议为好。他们都非常好奇,想知道我的经历,但是我不能满足他们的要求,于是他们就瞎猜起来,以为我的不幸遭遇使我丧失了理性。两小时以后,那艘往大船送淡水的小船又驶了回来,并且带回了船长的命令,要把我带上大船。我双膝跪倒,央求他们让我自由行动,但是无论怎么央求都是白搭,他们用绳索把我绑了起来,抬上了小船,又从小船抬到了大船上,最后才把我押解到船长的舱房里。

    船长叫彼得罗·德·孟戴斯,为人豪爽、有礼。他要我略谈一下自己的经历,并且问我要吃什么。他说,我受到的待遇将跟他们一样,另外还说了一些令人感激的话,令我奇怪的是一只“野猢”居然也能这样有礼。然而我还是垂头丧气、一言不发。我被他和他的部下身上那股气味熏得几乎要晕过去。最后,我要求从我的小船上拿出一些东西来吃,他却叫人给我拿了一只鸡和一些美酒来,接着又吩咐准备一间洁净的舱房让我去睡觉。我不愿意脱掉衣服,就和衣躺在被褥上。过了半个钟头,我想到水手们正在吃晚饭,就趁机溜了出来,跑到船舷边上正准备跳到海里泅水逃命——无论如何我是不愿再和“野猢”们在一起生活的。但是一位水手拦住了我,他向船长报告以后,我就在舱里被他们用链子锁了起来。

    晚饭后,彼得罗先生来到我的舱里,问我为什么要舍命逃走。他恳切地对我说,他并没有什么别的意思,只想尽量帮我的忙。他的话非常感人,最后,我把他当做一个略有几分理性的动物来看待。我简单地向他说明了一下我的航行经过:航行途中部下怎样背叛了我;他们怎样把我流放到一个国家里,以及我在那儿住了3年的情形。但是他却认为我说的这一切就像是一场梦或者是一时的幻想。我听了不禁非常生气,因为我差不多已经忘记了在“野猢”统治的国家里,人们都具有撒谎这种特殊本领,他们对于同类说的实话也常常加以怀疑。我问他,在他的国家里有没有喜欢说“乌有之事”的风俗?我又对他说,我几乎已经忘记他所说的“虚妄”这个词是什么意思了。如果我在慧马国中住上1000年,也不会听到最下等的仆人撒一个谎。信不信由他,我并不在乎。不过,为了报答他的恩情,我可以原谅他天性上的腐朽本质,如果他提出任何不同看法我都可以回答,以后他自然会发现事实是怎样的。

    船长是一位聪明人,他费了很大心思,却没有能够在我的谈话中找到一个漏洞,最后也就渐渐觉得我的话是可靠的了,因为他说,他也遇到过一位荷兰水手,声称跟5位水手在新荷兰以南的某一岛屿或大陆登陆取淡水时,看到过一匹马赶着几只样子跟我描述的“野猢”一模一样的动物。那个水手还说过一些别的事,船长说他全忘记了,因为当时他认为那个水手完全是在扯谎。但是他接着说,既然我宣称自己绝对服从真理,我就必须答应跟他一起完成这一次航行,不要再有舍命逃走的念头,不然他就要把我囚禁起来,一直等到我们到了里斯本以后才放我出去。我答应了他的要求,但同时我也向他申明,我宁愿遭受最大的困苦,也不愿回去和“野猢”生活在一起了。

    我们一路上没有遇到什么重大事件。有时,为了报答船长的恩情,我也接受了他诚恳的请求陪他在一起坐坐,竭力掩饰我憎恨人类的那种情绪,尽管我有时也不免要流露出一点这样的情绪来,而他也装着没有注意到,就让它过去了。但是一天里的大部分时间我都躲在舱里不愿看到任何水手。船长三番五次请求我把野蛮的衣服脱掉,并且要把他最好的一身衣服借给我,但是我无论如何也不肯接受,因为我讨厌把“野猢”穿过的衣服穿在自己身上。我只希望他能借给我两件干净的衬衫,因为他穿了一阵子以后总要洗刷,所以我相信它不会玷污我的身体。每隔一天我就换一件衬衫,换下来的衣服都由我自己去洗。

    1715年11月5日,我们到了里斯本。上岸时,船长硬要我穿上他的外套,免得我受到群众的围观。他把我领到他的家里,并且在我的要求下把我领到房子后部最高的一个房间里去。我恳求他不要对任何人说起我对他谈过关于慧马的事,因为如果泄露了一点风声,不但会吸引许多人都来看我,而且我也有被异教徒审判、监禁起来或者被烧死的危险。船长劝我接受一身新做的衣服,但是我不肯让裁缝给我量尺寸,幸亏彼得罗先生的身材跟我差不多,所以这身新衣服穿起来还算合适。他又给我置办了一些日用品,也都是新的,我把这些东西晾晒了24小时后才用。

    船长没有妻子,只有3个仆人,我们吃饭时也不用他们侍候。他一举一动都彬彬有礼,而且通情达理,所以我渐渐也就喜欢跟他在一起了。他给我的影响越来越大,我也渐渐喜欢他了,所以有时我也就有兴致从后窗往外看一看。到后来,我就搬到另外一间房里。我开始探头向街上望一望,可是马上又吓得赶快缩回头来。过了一个星期,他鼓励我走到门口,我的恐惧才慢慢减轻了些,但是我对人类的憎恨和鄙视却日益加深。最后,我也敢在他的陪伴下到街上去走走,但是我总是用芸香或烟草把鼻子塞住。

    我也跟彼得罗先生谈起了我家里的事。过了10天,他就劝我回家,为了名誉,为了良心我都应该回到自己的祖国跟老婆孩子一起过活。他告诉我港口里有一艘英国船就要开航了,他可以替我准备一切。他提出了很多理由,我也做了辩驳,在这里就没有多说的必要了。总之,他说我想找一座孤岛在那儿定居下来,那种岛屿是根本找不到的。如果我住在家里,倒是可以自己做主,过一过自己希望过的隐士生活。

    我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最后只得听了他的话。11月24日,我搭乘一艘英国商船离开了里斯本,那艘船的船长究竟是谁我根本没有问起过。彼得罗先生送我上船,并且借给了我20镑钱,他亲切地向我告别,分手时他拥抱了我,我也只好尽量忍受。在这最后的一次航行中,我和船长、船员都毫无来往,上船以后我就说自己有病,一直躲在自己的舱里。1715年12月5日早上9点左右,我们在唐兹抛锚,下午3点我平安到达罗则希斯(瑞赘夫的别名)我的家里。

    我的妻子和家人又惊又喜地迎接我,因为他们都以为我早已死了。但是我必须坦白地承认,一看到他们,我心里便充满了憎恨、厌恶和鄙视;想到他们和我关系密切,我就越觉得他们可恨、可恶、可鄙。因为尽管自己遭逢不幸,从慧马国被放逐了出来,我不得不和“野猢”们见面,不得不跟彼得罗·德·孟戴斯先生谈话,但是在我脑子里、想像中还时时刻刻记着高贵的慧马们的美德和思想。我想到由于我自己曾和一个“野猢”类交合过,结果就成了几个“野猢”的父亲,这真叫我感到无比惭愧、惶恐和恐惧。

    一到家,我的妻子就把我抱在怀里,并且跟我接吻。因为我多年没有接触过这个可厌的动物,所以她这样反倒使我昏晕在地,差不多过了一个钟头才苏醒过来。我写这部书的时候,我已经回到英国5年了。回家后第一年,我不准妻子和儿女到我跟前来,我受不了他们身上的那种气味,我更不允许他们跟我在一个房间里吃饭。直到现在他们还不敢动一动我的面包,也不敢用我的杯子喝水。我也不让他们中间任何一个抓住我的手。我第一次花钱就为的是买两匹年轻的种马,我把它们养在一个上好的马厩里,除了马以外,马夫是我最宠爱的人。闻到他身上在马厩里沾染来的那种气味,我的精神就感到振作,我的马也颇能了解我,我每天至少要跟它们谈上4个钟头。它们从不带辔头和马鞍。它们都非常喜爱我,它们彼此之间也相处得非常融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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