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的角落也是很美的，四合院与老巷子是它的文化标志。城东的黄甲巷子，相传是当年八旗军正黄旗高层的聚集地，而如今这个巷子已经成为寻常民宅，所谓“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历史的更迭，总是让人目不暇接。
黄甲巷子门口有个卖冰糖葫芦的，姓黄，人们都叫他黄冰糖，他每天从一大早就开始吆喝，这片的人们都习惯了他的吆喝。可是这一天，他不吆喝了。黄冰糖家里今天来了客人，一男一女两位客人。男女均是三十来岁，相貌普通，放在大街上，不会有任何起眼之处。如果要说唯一特别的地方，男子留了一对八字胡。
黄冰糖烧好一壶水，关上了门，在一个简陋的石桌上，给两位客人斟茶。那茶叶本来还蜷缩着，突然受到热水的激荡，迅速伸展开来，就好像一个被长期压抑的人，终日不可伸展，终于受到外界刺激，得以排遣胸中闷气。
长期受到压抑的人，他的眼睛就不会那么明亮。黄冰糖就是这样的眼睛，所以他看着对面一男一女的时候，仿佛目不视物。他斟茶完毕，三人却不就饮，他又从衣服兜的最底下掏出一根裹得皱巴巴的卷烟，递给面前的男子。男子伸手正要去接，身旁的女子瞪了他一眼，他手又缩了回来。
黄冰糖哈哈大笑，然后迅速点燃了卷烟，嘴上吧嗒吧嗒地抽了几口，然后大咧咧地向天上吐了一口，说道：“铁老八，你呀你呀，还是这个德性，就是怕女人。”
黄冰糖对面的男子，名叫铁拐，代号红心8，这个名字自然不是真名，知道他真名的人估计不多，说不定连他自己也淡忘了这个名字。从他开始成为情报人员的那刻起，他就知道名字已经不重要，他只需要知道自己的代号。
铁拐不好意思地笑笑，说道：“老黄，你他妈嘴怎么还那么损？”
黄冰糖半阖了眼，说道：“烟你不抽，茶你不饮，身边的嫂夫人也不与我介绍，这是什么礼数？”
那女子道：“胡说。”她名叫石先慧，代号红心10，是铁拐的搭档。
铁拐正色道：“老黄，你丫欠抽了是不是，这位是我上级。”
黄冰糖笑道：“我才不管你上级下级，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吧，有什么事儿？”
铁拐道：“我能到你这儿办什么事儿啊？”
黄冰糖道：“这北州城里，凡是来找我老黄的，都是买东西的。”
铁拐道：“对，我就是买东西来了。”
黄冰糖道：“哦？你们当前局势大好，涞水又狠狠揍了国民党军队一顿，眼瞅着这北州城要换主，我一街头乞讨之人，能有什么好东西。我该当多求铁大爷将来关照……咿，你莫不是来买冰糖葫芦吧？”
铁拐被逗乐了，说道：“我看你这张嘴呀，能活到现在，真是你的运气。”
石先慧一脸严肃，道：“说正事儿，少贫。”
黄冰糖收起了笑脸道：“二位是要打听什么东西啊？”
铁拐向黄冰糖伸出两个手指，比出一个刀面宽度，说道：“我来打听一个人。”
“哦？还有中共地下情报网不知道的人？原来我们黑市还有市场啊。”他也伸出手来，食指、中指和拇指轻轻揉搓，比出一个数钱的动作。
石先慧微微愠道：“你……”
铁拐一挥手，石先慧便不好发作，他转头笑道：“我来打听的这个人，也只是试试运气，只怕老黄你虽然号称‘北州通’，只怕也不知道……”
黄冰糖道：“你少使激将法，你在北州厮混的时候，还不全靠我关照于你，黑市的规矩你是知道的，就是保密局北州站的站长于星奎来了，那也得是真金白银，先说价，再说事儿。”
当时国共内战，在津港市、北州、重庆、成都等地涌现出许多情报黑市。这些黑市自然无法交易两军最深层次的情报，可是一些外围情报，却可以轻松获取到。这些黑市还成为双方变节者手中情报脱手变现的地方，有的变节者直接将情报出卖给黑市老板，获取现金，黑市老板转而待价而沽，或直接转手给需求方，狠挣一笔，这里边真真假假复杂难测，黄冰糖就是北州地下黑市的活跃分子。
当年中统和军统两派互掐时，时任军统北州站行动队队长于星奎在军统老大肖国奉授意之下，积极搜集中统的软肋，北州黑市中流传出中统某高层人员的心腹是共产党人的消息，并拍下了接头照片为证。于星奎旋即派人前往黑市，重金从黄冰糖手中将该照片和该人员的资料买下。他也不急于打击对手，等到关键时刻，他才将撒手锏抛出，重重挫伤了中统诸人在蒋委员长心中的信任度，后来又加上中统大佬胡恩真身边被中共安插下重要钉子，使得国民党企图扑灭中共海城党部的计划落空，老蒋逐渐对中统失去了信心。肖国奉领导的军统于是逐渐坐大成势，而于星奎也因此从副站长、站长位置平步而上。
至于这些重要照片是如何流入黄冰糖手中的，这就成了秘密中的秘密。黑市的惯例就在于此，只要你手中有货，我就敢收，钱货两清，既不问你是谁，又不问你什么党派，谁也不拖泥带水，你只管拿走现金，从此逍遥自在。这种黑市，真是助长叛徒走狗。
可是，黄冰糖这人和其他黑市掌柜还不大一样，从铁拐这么多年和他打交道的经验来看，这个人起码还是同情劳苦大众的，他出手的情报有针对日本人的，有针对中统的，针对共产党人的却微乎其微。
有一次，铁拐在潜伏之中，为了向国民党军队传递一个假情报以扰乱敌人，敌人发现了蛛丝马迹，情况危急，他无法自圆其说情报来源的真实性，于是用黄冰糖作了幌子，谎称：“对付中共的这份情报，是在黑市买的，经过辨别，应当为真。”于星奎亲自出面找到黄冰糖核实，黄冰糖竟然配合铁拐承认此事。
“若不是当日于我有恩，老子真想一枪毙了这王八蛋。”铁拐心中想。
黄冰糖似乎看穿了他的想法，笑道：“铁老八，你心中一定在想，若不是当日我有恩于你，你真想毙了老子是不是？”
铁拐笑了。
黄冰糖又道：“可是你却不知道，当日我有恩于你，本来就是为了多个买主，你那种情况，一定有很多东西在我这里交易的。”
他顿了一顿，说道：“当今乱世，谁不爱财，不管是中统、军统，还是保密局、党通局，里面可有不少人卖东西出来，我老黄只管收着，我知道你一定会感兴趣的。”
铁拐看着黄冰糖这副志在必得的表情，真想抽他一个大嘴巴子。黄冰糖道：“说吧，想打听什么人？”
铁拐盯着黄冰糖的眼睛，说出三个字：“罗三省。”
黄冰糖手抖了一下，烟灰险些烫到手，他沉吟了一会儿，说道：“你是要打听罗三省，还是‘短刀会’？”
铁拐打了一个响指，说道：“正啊！”
黄冰糖望向屋顶，仿佛在思考些陈年旧事，说道：“遥想当年‘短刀会’，个个英雄豪杰，好昌盛呐……可是一夜之间就解散了。”
黄冰糖又道：“可是你们为什么独独对罗三省感兴趣？”
石先慧正色道：“这个不该你问。”
调查罗三省，是周长青在出发前向铁拐和石先慧下达的指令。在“锦缎”行动中，周长青是指挥官，代号红心K，而十三名成员都以一张扑克牌为代号。向周长青交代这个任务的上级代号老丑，是西洋扑克中最大的牌。在出发前，老丑将人员名单交到周长青手上，周长青细细研究之后，发现了蹊跷之处，他倒不是质疑老丑的忠诚度，也不是对人手安排有异议，只是护送“锦缎”，关系和平解放北州的战略布局，他不得不谨慎起来。
在这些人员的履历中，罗三省太可疑了。当年“沈东茶坊”刺杀日本特工头目中岛仁次的事件之后，他加入地下党，成为情报人员。“短刀会”解散之时，诸多人员被吸纳入中统，罗三省顺势投入中统，潜伏下来。按理说，顺势打入这是个正常的套路，可周长青却发现罗三省在刺杀事件中，存在一个重大问题：中岛仁次根本没有死。
这个事情是周长青潜伏在军统海城站内获悉的，当时的军统和中统互掐，搜集了不少中统人员的黑材料，比如造假邀功等，中统人员罗三省以干掉了中岛仁次而名声大噪，可是从军统在日本方面搜集的情报来看，中岛仁次根本没死。“沈东茶坊”的刺杀事件，很可能是个假事件。周长青在行动前和罗三省聊过这个事，罗三省对此讳莫言深。他不会是个双面间谍吧？
这次事件后，好好的爱国救亡民间组织——“短刀会”，说解散就解散，这就有些不对劲了。关键是在“红队十三号”里，还有一名昔日“短刀会”的高层人士——“匕首王”伍令城，红心5。这样的人员安排，老丑是什么用意？
周长青不得不留个心眼，避开老丑，先行让铁拐、石先慧抵达了北州，以作接应。
黄冰糖被石先慧顶了回来，讪讪笑道：“规矩我是懂的，不该问的我不问……当年‘沈东茶坊’和‘短刀会’的事儿，我这儿是搜集到一些，可是规矩还是规矩，不是吗……”
黑市的规矩就是钱。是北州城里的老人了，长期从事地下工作，各行各道都熟络得很，黄冰糖也不是第一天打交道，他知道黄冰糖这人的风格。于是他递出了一块玉石。
黄冰糖眯起眼睛，仔细端详起来，口中啧啧有声：“这水头，这色料，好东西啊……”
“看来这罗三省还真是值钱。”黄冰糖把玉石收进怀中，从抽屉里翻出一本线装的旧书。
铁拐道：“这是？”
黄冰糖得意道：“‘短刀会’的逸事都在上面，这个是他们会中笔工记录，‘沈东茶坊’事件之后，这个小本本辗转到了我手中。”
铁拐翻开第一页：“凡入我会中人，必共爱天父，谨遵会规，精诚团结，尊上尊老……若违传谕，必遭三刀六眼，家法处置。”
铁拐手中的这个小本子，叫作“会集”，是帮派组织之秘密会册，只有组织高层拥有，内容为组织组成之历史、组织名单、组成结构、入会形式、誓词、违反组织之惩戒等。
“嗨！真有你的！”铁拐一拍大腿。
黄冰糖道：“这个小本子，恐怕比你想象中更值钱，我也不白做交易，日后解放军进了北州城，你可不能忘了老子。”铁拐摸了摸他的八字胡，也不搭理他，转身和石先慧出了门。他们总算不虚此行。
黄冰糖目送他们二人离开的时候，阳光已经充沛了起来，他慢慢关上了房门，走过客堂，然后拉开青花色帘幔，走进里屋，里屋的独桌上有一台电话机。黄冰糖随手拨通了电话。
“于站长，您吩咐的事，已经办好了。”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