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的案上放着一大堆急报,都是从太平方向发来的。先是太平告急,下面署名的是他的养子朱文逊;接着是太平失守,朱文逊与花云都已遇难;再然后是陈友谅杀了徐寿辉,把“天完”改成“汉”,他自己当了汉的皇帝。大家都知道,陈友谅的下一步就是杀向应天。
所有的人都知道,现在陈友谅势大无比。他们把敌我双方的力量进行了一次全面对比,都认为,如果迎击陈友谅,结果必败无疑。甚至连当初最卖力动员朱元璋东来、拿下金陵的冯国用,这时也不敢硬气了。在一片逃跑的意见声中,他沉默不语,只是满脸汗水地站在那里。朱元璋看着冯国用,希望他能提出一个反对意见来。
朱元璋知道,自己刚刚跟张士诚对打,双方都消耗了很大的力量,现在还没恢复过来,而陈友谅又直逼而来,且速度快得惊人,可以说自己现在是四面受敌人。如果从应天退走,他还能卷土重来吗?只怕他才一出应天,四面强敌就会咆哮杀来,把他打入万劫不复之地。
他看了看眼前这群谋士,不由心里暗道:“看来你们都已经打好了包袱,现在只要我一拍板,便逃得比兔子还快。而且,不少人只怕已经做好了投靠新主的准备。老子完了,他们的新生活就开始了。”朱元璋这么一想,便气得咬牙切齿。他知道只要一决定弃城而去,他的后果将十分的惨——那时,他的结果就是逃向滁州,然后又逃到濠州,最后像丧家之犬一样被人家一锤打死。
可他现在也没有想出什么好办法来。他只是来来去去地看着手下这些高参,心头恼火,可又没有办法。他希望他们能给他想出一个办法来。
这时他的手心握得紧紧的,拳头中已经汗水淋漓,几乎就要透出指缝。他那黯淡的目光慢镜头似的向这些谋士群中扫射。蓦然,他看到了一道目光,一道冷静的目光。朱元璋不由心头一震,眼里光芒大盛,立即锁定了这道目光。他心头激动不已,声音有点发颤,道:“伯温先生,你有何高见?”
那位目光冷静的人叫刘基,字伯温。他本来是江浙名士,曾在至顺年间中过进士,博学多才,据说天文地理无所不精,曾被誉为“江南第一名士”,认识他的人都把他比成诸葛亮。他也曾当过元朝的命官,可是并不得志,多次向他的上级领导出谋划策,都不被采纳。他知道自己在元朝是混不下去了,于是就辞了职,回家当起了专业名士。
胡大海奉命攻下处州时,听到刘基的名字,觉得这是个人才,就跑过去请他出山。可是刘基一看只是胡大海这个大老粗来请,便一口回绝了。胡大海虽然是个粗人,可却知道人才的重要性,并没有因此而怪罪刘基,而是派人向朱元璋汇报,请朱元璋委托自己代为邀请。哪知,刘基仍然不动。
朱元璋比胡大海更知道人才的重要性,而且他比胡大海更知道刘基的才华。当年,李善长刚投奔他,向他推荐了宋濂,然后狠狠地把宋濂夸了一番,说他是天下第一大才子。可宋濂却摆摆手道:“我算什么,我的朋友刘基比我强多了。”从那时起,朱元璋就记住了宋濂这句话。这时听说胡大海找到了刘基,他当然很高兴。可哪知,刘基却不像宋濂那么好请。看来胡大海那样的粗人,刘基是不放在眼里的。他拍了一下脑门,暗道:“得派另一个人去了。”可派谁呢?孙炎!
孙炎的形象并不很赏心悦目,脸色很黑,而且腿还有毛病,走路跛得很明显。可这哥们儿的口才极好,如果进行全军辩论大赛,他肯定稳拿头筹。
朱元璋派人把孙炎叫来。不一会儿,孙炎就一拐一瘸地来了。他才到门口,就大声道:“孙炎拜见元帅!”
朱元璋抬头一看,笑着道:“有个事需要你走一趟。”
孙炎道:“请元帅下令。”
朱元璋道:“现在我让你去当处州总管。不过,你的任务是把刘基请来。”
孙炎一听,这还不好办?当即答应。
孙炎立即赶到处州,派人带着礼品再去找刘基,然后在家等刘基前来。哪知,派出去的人很快就回来了。他问:“刘基呢?你怎么自己跑回来了?”
那人道:“刘基不来,他只让我带这东西回来交给你。”
“什么东西?”
那人把一个布包递给孙炎。
孙炎打开一看,却是一把宝剑!面对着青光闪闪的宝剑,孙炎气得黑脸左右歪了好一阵,然后大骂:“好你个刘基,欺负老子到这个地步。胡大海去请你,你只是不动身;老子请你,你居然用宝剑回应。”
可他发过脾气之后,又把面部肌肉调回原位,然后用手摸着那张黑脸,紧咬着嘴,想:“主公叫我一定把刘基请到。要是请不到,不完成任务,回去就不好交差了。”
于是他又写了一封信,意思是说,刘先生的这把家传宝剑,我实在受不起,现在还给刘先生,请刘先生自己带着它,献给明主,让明主用它来斩杀不听命令的人。而且他还在信后写了一首诗:
集中宝剑光耿耿,佩之可以当一龙。
只是阴山太古雪,为谁洁此青芙蓉?
明珠为宝锦为带,三尺枯蛟出冰海。
自从虎革裹干戈,飞入芒砀育光彩。
青田刘郎汉诸孙,传家唯有此物存。
匣中千年睡不醒,白帝血染桃花痕。
山童神全眼如日,时见蜿蜒走虚室。
我逢龙精不敢弹,正气直贯青田寒。
还君持之献明主,若岁大旱为霖雨。
刘基接到信一读,第一感受就是受到了极大的威胁,再不过去自己就会被这个黑脸诗人砍了,于是只得卷起包袱,去向朱元璋报到。
当然,刘基很要脸,他打好了包袱要走的时候,并没有对朋友们说是受了威胁才出去的,而是发表了一个宣言,道:“十年前,我游历西湖时,发现西北有异云,当时就说那是天子气,十年之后当应在金陵。现在朱元璋果然占领金陵,开创朱氏基业,礼贤下士,我当顺天应人,前去助他一臂之力。如果成功,也算不枉此生了。”
他并没有到处州去见那个黑脸孙炎,而是直接跑到金陵。朱元璋跟他一聊,觉得很过瘾,比李善长他们更对脾气。李善长做后勤总管,那是可以堪比萧何的,可谈到军事,就没办法接上话头了;徐达很能打仗,但也是战场上的人才,不是掌控全局的人物。算起来,李善长是萧何,徐达是韩信,这个刘基才是张良。
刘基到了朱元璋阵营后,除了整天跟朱元璋聊天外,在其他同事面前一直不怎么开口,一副沉默寡言的样子,一点不引起别人的注意。这时在大家都拼着老命发表退出金陵、避开陈友谅锋芒的言论时,他仍然不出声,只是冷静地站在那里,跟现场其他人的表情一点不和谐,好像这些事跟他无关一样。
当大家听到朱元璋请刘基发表高见时,便都把目光投向了这位“好好先生”。只见刘基站了起来,用他那冷静的目光把大家扫了一遍,突然大声道:“主张弃城者,当斩!”
大家不由倒吸一口冷气,这哥们儿没有发狂吧?好。那你说说你的见解。不弃城,如何抵挡陈友谅?
刘基缓缓道:“现在应天北有元兵,东南有张士诚,西北是陈友谅,几股势力已经把咱们包围得紧紧的,试问还有何路可退?能一退就万事大吉吗?各位以为,退下去之后,就可以欺负一下张士诚,然后再掉头跟陈友谅决战?如果真的这么想,那么这可真是万劫不复的想法。试问,弃守金陵将意味什么?就是溃退,就是战败,军心、民心还能稳吗?只怕在座的,不少人已在心里另有打算,遑论其他人了?若真的弃城,恐怕还没出得城门,大家就抱头鼠窜了,还谈什么去打张士诚?不让张士诚一把歼灭就万幸了。所以,只有跟陈友谅在此决战。”
那些人都咬着牙看着他。陶安问:“如何决战?”
刘基一字一顿地道:“陈友谅确实势力强大,可他也不是没有弱点。此人心狠手毒,又十分骄横,拿下太平之后,并没有抓住战机,立即赴向金陵,而是先解决了徐寿辉,自己忙着当皇帝,算是把战机误了一次。虽然这次战机对他而言并没有多大的影响,咱们与他们的力量对比仍然没有什么变化,但却让我看出了他的骄横心态。这个心态是致命的弱点,咱们完全可以利用他的这个弱点,诱敌深入,然后设伏破敌。我看打败陈友谅不过举手之劳。再言弃城者,都是怀有不臣之心的,请主公杀无赦!”
朱元璋一听,顿时觉得勇气百倍,站了起来,双手相击,沉声道:“誓与陈友谅决一死战!敢言弃城者,斩!”
众人一听,知道朱元璋这次是真的要死战到底了,个个脸色刷白,再也不敢言半个“退”字。
朱元璋坐了下来,道:“大家商议一下,如何应敌。”
众人在弃城逃跑无望的情况下,只得又把心思转移到决战上来。这些人虽然个个在强敌到来之际万念俱灰,觉得前面只有死路一条,可一逼到这个地步,便都又挖空心思,想着迎敌的办法。
陶安道:“主公,依我看,金陵城池坚固,尽可死守,待陈贼兵老,便可一举破之。”
叶不琛道:“此法其实跟等死无异。还是做好准备,等敌人一到城下,便迎头痛击。陈友谅以为我们怯,不敢出战,可我们就是要全力出击。此可谓‘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可大破陈贼。”
冯国用道:“不如在陈友谅大军未到之时,突然攻击太平。如果拿下太平,陈友谅看到我军锐不可当,一定会心生怯意,不敢前进。”
其他人都在这三个办法之间选择站队。朱元璋则摇摇头,道:“此三计都还不错,只是都对付不了陈友谅。进攻太平,根本不可取。太平城池坚固,易守难攻,短时间内不易拿下,到时屯兵坚攻之下,定会被陈友谅大破。即使咱们能侥幸攻破,可咱们能守得住吗?反而弄得兵疲师老,难以应付了。而出城决战,同样要不得。咱们部队本来就不多,放着坚城不守,则坚城无用;贸然与敌决战于城外,若一旦战败,后果不堪设想。此法仍然不是良方。如果什么也不做,只是在城头死守,又能守得住多久?所以说,这三个办法,虽然都还不错,但都不是绝处逢生的好办法。我们必须想到一个既能守住金陵,又能打败陈友谅的办法。要让我们在决战之后,不是精疲力竭,奄奄一息;而是精神大振,更加兴旺发达。”
大家一听,都闭上了嘴。现在能保住性命已经是万幸了,哪指望什么兴旺发达?主公是大人物,心思果然跟我们不同。
刘基道:“最好的办法就是,找到一个好战场,设下埋伏,将敌引进,然后痛歼。”
朱元璋道:“好。就这样。”
朱元璋宣布散会,然后示意刘基留下。
众人离去之后,朱元璋问刘基:“先生胸有成竹,肯定知道战场该设在何处了。”
刘基道:“龙湾!”
朱元璋一听,不由大呼妙哉!朱元璋知道这个地方。龙湾就在城外,那里是长江边的一处水湾,但前面有一大片开阔地。如果陈友谅的大军开到,弃船上岸之后,那片开阔地只装得下一部分军队,其他部队还得在水里乱着。到时,若伏兵四起,陈友谅军肯定大乱。朱元璋不由对刘基心生敬佩。
地点是选好了。可要是陈友谅不在那里登陆,又该怎么办?刘基道:“逼着他在那里靠岸!”于是,他们又把目光投向地图。良久,一个完整的计划终于敲定。
两人都知道,水战是陈友谅的强项,他肯定会以水军为主力,沿长江而下,然后进入秦淮,直抵南京城墙之下,猛攻金陵。而这条进攻路线中,给陈友谅水军造成唯一阻碍的就是南京西城三叉江上的一座木桥,这座桥叫江东桥。这样一座桥,恐怕连海盗船队都挡不了,哪能挡得住舳舻千里的陈友谅大军?所以,必须不能让他走这条路,要逼着他走龙湾。
朱元璋和刘基反复论证之后,知道他们的计划已经无懈可击。于是,他把诸将召来,宣布了作战计划。
他命令邵荣:“你可以放弃你的阵地了。”
“为什么?”邵荣忙问。
朱元璋道:“因为你守的正是龙湾。陈友谅看到我们有重兵守在那里,他能上岸吗?所以你必须马上率部队离开那里。徐达、常遇春、杨靖、赵德胜,你们马上带所部进入阵地。你们的阵地就在龙湾和南城之间,那里是埋伏的好地方,务必做好埋伏,只等汉军进来,便可突然出击。”最后,朱元璋宣布,其余部队都作为预备队,由他亲自指挥。他带着这支预备队驻扎在西北面的狮子山,以便与陈友谅作最后的决战。
大家一听,这个计划真是好,都大感兴奋。朱元璋接着说:“此战关系到咱们的生死存亡,各位务必力战到底,听我号令。我挥舞红旗时,就表示敌军已经到达;我挥黄色时,你们就全力出击。”
大家领完任务之后,突然又都担心起来。陈友谅要是不走龙湾呢?这计划还有什么用?陈友谅并不是个笨蛋,他为什么要放下自己的优势,上岸来跟我们打?
朱元璋看到了诸将的脸色,也猜到了他们的心思,但他并没有说什么,只是笑了笑。大家看到这个笑容里充满了狡黠,就知道朱元璋已经自有妙计——他手里还有一张大家都不知道的王牌。
是的,朱元璋手里还有一张王牌。这张王牌是一个人。这个人就是康茂才。在众将散去之后,他向康茂才招了招手,把他留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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