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活着-嫁进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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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珍独身带着6岁的私生女,名声坏了。

    门上三天两头被人挂着一只破鞋子,她知道是周土根老婆干的,但又能拿她怎样?只好忍气吞声地取下来扔得远远的。

    那时周土根已提升为公社党委书记,穿一身毕挺的藏青色中山装,胸前插着两支钢笔,梳着油光贼亮的大背头,偶尔回周家村,神气地四处转转。阿珍远远地看见他,就像避瘟神似的急忙躲开。

    周土根表面上不把阿珍母女俩放在眼里,但心里却一直惦记着,一个是曾让他神魂颠倒的美人,而另一个毕竟是自己的骨肉。他也很想给母女俩一些关照,但又怕传扬出去,落个破坏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罪名,弄得不好,不仅葬送了政治前途,还会去劳改。他曾经悄悄地塞了五十元钱给阿珍,被她痛骂一顿,扔了出去。

    这天,周土根见苦儿一个人正蹲在地上,用草棍拨蚂蚁玩,看着旁边没人,就走过去,从口袋里抓出一把糖果,笑嘻嘻地说:“苦儿,叫我一声爸,我给你吃糖糖。”

    苦儿黑亮的眼睛看着他手里花花绿绿的糖果,咽了咽口水,牙齿咬着手指,使劲摇头:“妈妈说,我爸爸是个大坏蛋,被汽车压死了!”

    周土根脸上的肌肉抽搐着,露出苦笑。

    乡下人不懂什么叫资本家,但对剥削这个概念十分清楚。在他们眼里,阿珍是个坏女人,就像地主婆一样可恨,是靠吃剥削饭长大的。不怀好意的男人,经常骚扰她,在地里干活时,总拿她开些黄色的玩笑。白天,她低着头,旁若无人似的拼命干活,晚上,如临大敌,关紧门窗,枕边放着一把菜刀。

    阿坤婶几次劝阿珍找人嫁了算了,女人没有男人总归是不行的,何况你又那么年轻漂亮。阿珍执意不肯,一是她曾经发过誓,非建国不嫁,二是她不甘心在乡下过一辈子,要嫁也要嫁得远远的,永远离开这个伤心之地。

    这天,不知是哪个缺德鬼,把她晾在门前的内衣内裤扔到粪缸里泡臭了,又重新挂在晾衣杆上。阿珍忍不住捂着脸伤心地哭了。

    阿坤婶见她又被人欺负了,唉叹道:“你这样过日子也太苦了,苦儿一天天大起来,也懂事了,再这样下去,对孩子不好。”

    阿坤婶说有人托她做介绍,男的叫朱阿宝,是城里食品站的正式职工,每月工资42块,父亲在解放前当过国民党县参议员,解放后死在牢里。因为是反革命出身,没人肯嫁他,一直没结婚,去年瞎子老娘死了,现在家里也就他一人。岁数是大了点,相貌差了点,过过日子还是蛮好的。你如果肯嫁,就可以做城里人了,不用再干农活,到时候来队里买口粮就是了。

    阿珍无奈地点点头:“先见个面再说吧!”

    过了几天,阿坤婶领来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这个叫朱阿宝的男人,看上去也还算老实,矮矮的个头,一张扁脸,长着一双眯细眼。阿坤婶当时只说那男的比自己大了八岁,后来阿珍才知道,实际上大了十五岁。

    阿珍躺在床上想了一夜。如果答应,就可以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再说那男人是个正式工,有固定工资。还有什么可挑的呢,他也是出身不好,不免有点同病相怜的感觉。

    她拿出建国的照片,看着看着,伤心地痛哭了一场。

    一切都靠阿坤婶操办,阿珍把阿坤婶家当做了娘家。出嫁那天,很冷,她穿着一件红布棉袄,突然想起把自己从小带大的外婆,忍不住抱着阿坤婶伤心大哭,阿坤婶陪着她一起流泪。接新娘的卡车进村时,阿珍跪在阿坤婶面前叩了三个响头:“这么多年全靠你照顾,我这一辈子也无法报答,您就是我的亲娘!娘啊!”

    两人抱头痛哭,难舍难分。

    阿宝住的地方叫红楼弄,是一大片解放前造的老房子,他住的院子原先是家大户人家的私宅,解放后归属房管会,一个大院子,四楼四底的木板楼房,里面挤着四户人家。

    在城里人眼里,阿珍依然是那么出奇的好看,走路脚步轻轻的,逢人总是含着微笑,说话轻声细语,身上透出高贵人家才有的气质。每当她在大街上走过,总有男人回头看她,心里猜测着,这女人肯定是个官太太。

    红楼弄的男人们都在感叹,真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这么好看的女人,而且是个上海小姐,怎会嫁给阿宝这个杀猪卖肉的呢。

    “阿宝,你噱头真好,艳福不浅呀,后来的和尚,竟然吃了厚粥!”

    阿宝嘿嘿傻笑着,赶紧掏出包西湖牌香烟,递了一圈。

    但是,红楼弄的男人很快就改变了看法。阿珍嫁来不久,却从乡下领回一个不明不白的私生女。俗话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阿珍在乡下的事,很快传遍了整个弄堂。在一些好事者的嘴里,难免被添了油加了醋。

    吃罢晚饭,阿宝闲着没事,喜欢在弄堂里看人下棋,听人聊聊天。这晚,他走到哪儿,哪儿就有人朝他窃笑,起先他没在意,后来觉得不对劲,怎么别人老是指着他的背偷笑呢。

    阿宝疑心地脱下外套一看,气得脸色发青,转身就往回跑。

    原来不知是哪个缺德鬼,在他背上用粉笔画了一只大乌龟。

    阿宝回到家里,抓起桌上一只空碗,啪地砸了个粉碎。阿珍吓了一跳,问他干吗发这么大的火,他一声不吭,往床上一躺蒙着被子哭了起来。从这以后,阿宝看阿珍的眼神都变了,开始喝酒,总要喝醉为止。

    冬去春来,阿珍嫁给阿宝快一年了,却没有怀孕。阿宝急了,害怕自己年龄大了,到时候生不出儿子,到处去弄羊卵子黄狗肾吃,每天喝醉酒就逼着和她睡觉,连月经来了也不放过。阿宝一趴上来,她就产生莫名的恶心,他身上整天散发着一股浓重的肉腥味,洗都洗不掉,再加上烟酒味,真让人受不了。每次同房后,她就想哭想吐。但她又无法抗拒,他毕竟名正言顺呀,再说也怕挨打。

    阿珍嫁给朱阿宝,唯一的好处是经常能吃到一些油腥。他时常带回些肉骨头、猪尾巴之类便宜实惠的下水,母女俩菜色的脸,渐渐有了些红润。

    那时有句顺口溜:四只轮子一把刀,白衣战士红旗飘——指的是四种最吃香的职业:汽车司机、卖肉的、医生和解放军。

    计划经济时代,商品奇缺,买什么都得凭票,每人每月只配给老秤四两食油,如何够吃?只好去买些肥肉,一半熬油,一半炒菜,精打细算地过日子。而买肉也得凭票,每人每月也只几两肉,想买块好肉,除了早上四五点钟去排长队,还得看卖肉师傅的脸色。

    阿宝虽然职业吃香,但出身不好,总觉低人一等,见了革命干部,点头哈腰。有时迎面走过没注意,走了几步,忽然想起刚才那人好像是某某主任,急忙回头追上去,笑容可掬地:“主任你忙啊,这几天有好肉,怎不来买呀?要不我给你家送去?”

    在一些干部眼里,阿宝人不错,拎得清。可是在老百姓眼里却不同了,老在背后骂他狗眼看人低,净把好肉藏在肉墩底下,去拍当官的马屁。

    阿宝每天站在肉墩前卖肉,难免会和一些顾客吵架。一次碰到个泼妇,为了一块肉,当街破口大骂,你这个属乌龟的家伙,只配捡个破鞋做老婆,还带个拖油瓶。

    阿宝气得脸如猪肝色,要不是旁人打圆场,他差点拿割肉刀杀了那女人。回来后就喝闷酒,醉了就打阿珍,打得她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

    阿珍哭道:“我嫁给你后,没做过对不起你的事!以前的事,你是知道的,是你愿意的,如果没这事,我会嫁给你吗!”

    阿宝一听这话,自知理亏,便不吭声了。

    阿珍嫁进城里不久,建国刑满释放了。

    那年,他越狱逃跑,差点死掉,抓回去后又被加了三年刑,膝关节中了一枪,半月板被打碎,腿永远无法弯曲,走路一瘸一瘸的。

    自从七年前建国来周家村找过阿珍后,两人音讯全无。在牢里这几年,他天天想念阿珍,出狱的第一件事,就急着想弄清楚,当年到底是怎么回事,如果阿珍还是一个人过的话,就跟她结婚。

    李建国一拐一拐地进了村。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蓝布衣服,满脸倦意,头发还没长好,头皮青青的,格外刺眼,一看就知是个劳改犯。他向人打听阿珍的住处,村民用一种古怪的目光打量着他,谁也不说。

    他焦虑无望地在村里转着。

    “你是建国吧?”

    阿坤婶正好从河埠洗完衣服回来,见到他很惊讶,忙把他拉到家里。

    他跪在阿坤婶面前,求她说出阿珍的下落,活要见人,死要见坟。

    阿坤婶撩起衣襟拭着眼角:“你早点来就好了!她刚嫁人!”

    建国心里说不出的悔恨和失望!

    “求求你告诉我,到底是谁欺负了阿珍!”

    那时,公社党委书记周土根正红得发紫,阿坤婶支支吾吾,想说又不敢,生怕他闹出事来:“唉,你就别多问了,让她过几天太平日子吧。”

    建国问阿珍住在哪,苦苦哀求,阿坤婶被缠得没办法,只好答应带他去见一面。

    来到红楼弄,阿坤婶叫建国在弄堂里等着,自己径直来到阿珍家:“走,带你去见个人。”将阿珍拉到离家不远的一个静处。

    两人一见面,相对无语,默默地看着,眼泪刷刷地往下滚。

    建国见她头发剪得短短的,面容憔悴,两手粗糙,一件灰布衣服的袖口还打着个补丁,额角上一块青紫色的瘀斑还没褪去,整个人和过去判若两人,就知她受了许多委屈,一阵心疼:

    “你当时为什么不说实话,我不会嫌弃你的!”

    “我出身不好,又出了那种事,不能连累你!”

    “那个畜生到底是谁?”

    阿珍了解他的脾气,他知道了肯定会去杀了周土根。事情已经这样了,还是求个太平吧!她低着头,死不肯说。当她知道他劳改的事,心头一震,泣不成声道:“建国,我对不住你!都是我害了你!”

    建国哽咽着:“这么多年,我在牢里生不如死,几次想死,但一想到你,我就咬咬牙对自己说,一定要活下去!我是为你活着!”

    “要不是我心里有你,我也早就……”

    阿坤婶在一边看着,忍不住直抹眼泪。

    阿宝逛街回来,见门开着,老婆不在,心想这时候她会到哪里去。他本来就疑心病重,问隔壁人家,说刚才还在啊。他又到弄堂口去找,有人诡秘地笑笑,指指弄堂角落。

    阿宝远远地瞧见老婆跟一个年轻男人边说话边抹眼泪,心里窜起一团妒火,跑回家抄起一把菜刀,扑了上来。

    阿宝当胸一把揪住建国:“好你个野男人,敢偷我老婆,我杀了你!”挥刀就砍。

    两人扭打起来,阿珍和阿坤婶哭喊着拉劝。

    建国毕竟年轻气盛,夺下菜刀,在阿宝面前晃着刀锋,吼道:“老实告诉你,我刚从牢里出来,天不怕地不怕!阿珍本该是我老婆,现在嫁了你,你要好好待她,要是再敢欺负她,我就杀了你!”

    阿宝坐在地上,委屈地抹着眼泪,咕哝道:“你勾引我老婆,你还有理!”

    建国不再理睬阿宝。他心里十分矛盾,真想带着阿珍远走高飞,可是她已经嫁人了,而且她未必肯跟自己走,再说眼下连自己都养不活,明天的日子还不知道怎么过。他无奈又伤感地对阿珍道声:“你自己好好保重!”将刀咣当一丢,含着眼泪,瘸着腿,头也不回地走了。

    阿宝被建国一番吓唬后,对阿珍收敛许多,但他内心苦闷,整天神情恍惚,卖肉时一失神,竟剁掉了自己的一根手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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