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上海老知青们都纷纷投亲靠友,将子女户口弄到上海去,可是阿珍家上海没人了,几个远亲,早在解放初就不来往了,也不好意思去找他们。苦儿正准备参加高考,阿珍一心要女儿回上海,和苦儿商量着准备把报考志愿全部填写上海的大学。
这天,阿珍夜班回家,进了弄堂,突然从暗处站起一个人,她吓出一身冷汗。借着路灯一看,原来是个干瘦的老头,瘦得两眼都眍了进去,一身衣服又破又脏,浑身散发出一股酸臭味。她以为是个无家可归的疯子,没理他。
“阿珍是我啊!怎么连我都认不出了?”
阿珍猛听他叫出自己的名字,着实吓了一跳。
“我是周土根,周书记呀!”
一听到这恶梦般的名字,她警惕起来,从那双招风耳认出他的影子,几颗突出的黄板牙,早已被岁月拔掉,剩下令人恶心的瘪洞在蠕动。
“你、你来干什么?”阿珍做梦都没想到,他竟会像从地狱里钻出来似的,突然出现在面前。
1978年“拨乱反正”后,身为大湖公社党委书记的周土根,正要调任县农业局长时,有人检举他有严重的生活作风问题,差点劳改,最后被开除党籍,免去职务,回村务农。儿女们觉得没脸见人,与他断绝了来往。十几年来,他在乡下孤身一人,过着猪狗不如的生活,村里没一个人愿理睬他。
周土根涕泪齐下:“阿珍,这么多年,我好想念你和苦儿啊!我老了,儿媳们都不肯养我,不管我!我现在得了肝癌,整天疼得死去活来!我没几天好活了,我只是想来看看我的女儿!”
阿珍心里哭喊着:天啊,这个不要脸的东西,怎会像恶魔一样缠着我!
“你这个天杀的!你害得我还不够苦吗!还有脸来找我!”
“你骂吧!打吧!可我是真心喜欢你的!”
“亏你还说得出口,当年连自己的女儿都不认!”
“我也是没办法啊!认了苦儿,我不仅当不成干部,还要去劳改的!”
周土根弯腰捂着肚子,边叫着疼死了,边诉苦说没钱打止痛针,亲友们一分钱都不肯借。不管怎么说,一夜夫妻百日恩,这点情分总该有吧!就是看在苦儿面上,无论如何要借300块钱给我,我会还你的。
阿珍气得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真是个无赖!再一想他快要死了,跟他还有什么可计较的,再说,苦儿正要高考,万一知道这件事,肯定考不好,自己这么多年的心血,也就白费了。为了苦儿,赶快把他打发走!
她回到屋里,从箱底拿出四百块钱,捏在手里,愣着,万分不情愿。这是一家人平时省吃俭用的一点积蓄,给了他就等于肉包子打狗!她放回去三百,关上箱子,想了想,又开箱拿出一百。
周土根见阿珍终于出来了,着急地嚷道:“你快点行不行!”
阿珍将钱扔到他怀里,咬牙切齿地骂道:“不要脸的东西,快滚!我警告你,不许你去找苦儿!”
周土根一数,叫道:“才两百块,你也太小气了!”他见阿珍实在不肯再多给一点了,只好转身佝偻着背,哼哼叽叽地走了。
阿珍最担心的就是怕他去找苦儿,可她万万没想到,周土根此时却铁了心,无论如何在临死前一定要见苦儿一面,认回这个女儿!家里的儿孙们不认他,也就算了,但凭苦儿这点血缘关系,到坟上烧点纸钱给自己,这要求不算过分吧。
他到县中学里打听苦儿。学校正在高考,他被监考老师撵了出来。他不死心,天天蹲在学校大门口守着。
最后一门课终于考完了,考生们围在操场上,轻松地交谈着。
周土根执著地向女生们一个一个打听,终于有人认识苦儿,并指给他看。
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面前这个美貌出众的女生,就是苦儿。他眯着眼睛细细地打量着,得意地咧开瘪嘴笑了:
“苦儿,还记得我吗!”
苦儿正和几个女同学兴奋地说着刚才的数学考得如何顺利,突然面前冒出个邋里邋遢的瘦老头,脸上的笑容凋谢了,惊疑地打量着他,想了想摇摇头。
“我就是你妈下放的周家村那个周书记呀!”
苦儿还是摇头,两眼迷惘。她离开那里已经十几年了。
周土根好不失望,生怕她一转身跑了,再也见不到她,激动地一把抓住她光洁的手臂,涕泪齐下,急切地叫道:“苦儿,我的好女儿,我是你的亲生父亲啊!”
苦儿尖叫一声,使劲甩开他的手,像踩到一条蛇似的往后倒退几步,瞪大眼睛叫道:“你有神经病啊!你胡说八道什么!”
“真的,我没骗你!”
周土根急得不知该怎样让她相信才好,要不是旁边这么多人看着,他真的恨不得跪在她面前。他眨巴着眼睛想着,忽然一拍脑袋,高兴地喊道:“对对!我想起来了,你妈的大腿根上有块胎记,像只蝴蝶!”
他生怕她不信,急忙在自己隐私部位比划着。
苦儿顿觉被人砸了一棍,脑袋嗡地一响,愤怒地瞪大了眼睛,泪水涌满了眼眶。她和母亲在浴室里洗澡时,见过这块胎记。
几个女同学惊叫起来:“哎呀,啧啧,这老头是谁呀,好恶心!”
“他说他是苦儿的生父!”
“真的?不会吧!”
周土根得意地笑道,唾沫四溅地说:“这你可以相信了吧,你如果还不信,到村里随便找个人打听打听,谁都知道!”
同学们打着堆,看着稀奇事,目光古怪地看着苦儿。
苦儿精神简直要崩溃了,捂着脸,推开人堆,哭着跑出校门。
第二天,苦儿再也忍不住了:“妈,你老实告诉我,我的亲生父亲到底是谁?”
阿珍一愣:“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来了?我不早就告诉过你吗,他早死了!”
“你骗我!”
“你怎么连妈的话都不信呢?”
“你说,是不是那个姓周的老头子?”
阿珍头脑嗡地一阵响,看来周土根已经找过苦儿,她绝望地叫道:“你、你别听他胡说八道!”
“哼,他怎么会知道你身上的胎记!”
阿珍目瞪口呆,眼里涌满泪水。
她永远不想让苦儿知道这件事,可是如今再也瞒不住了。她一把搂住女儿哀求道:“孩子,妈求你了,别再逼你妈了,好吗?有些事你是不能理解的!”
“天下的男人都死绝了,你也用不着和这种下三烂的臭男人乱搞!下贱!不要脸!”
苦儿狠狠地推开母亲,冲进房间,重重地摔上门。
阿珍瘫坐在椅子上,泪流满面,脑子里一片惆怅:这种事怎么能跟女儿说得清呢。
她想过些日子等苦儿心情好一点,再跟她解释。
苦儿本来和几个同学说好的,高考结束后,大家出去玩几天,好好放松一下。可是苦儿去找同学,他们突然变得古怪起来,都找借口避开她,或用一种讥笑的目光看她,她心里充满了自卑和悲哀。
一连多日,苦儿在这种无边的痛苦中挣扎着,竭力想解脱出来,可是脑子里总也忘不了,每晚恶梦不断。这天她睡到很晚才起床,头发蓬乱,无心梳洗,呆呆地坐在床沿上,神情哀伤。她恨透了母亲,觉得母亲肮脏的过去,让自己再也无脸见人。
她走到桌前,在一张白纸上悲愤地写下:
“方贵珍,虽然你对我有养育之恩,但我永远恨你!你不配做我的母亲!”
她愤怒地将钢笔狠狠一戳,笔头断了。
她觉得全身流淌着那个臭老头肮脏的血液,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恶心,她要把它们全都流干。她拿了把水果刀,咬咬牙,将刀刃对着手腕使劲一割,钻心的疼痛使她流出了眼泪。她冷笑地看着殷红的鲜血涌出来,一滴一滴,无声地滴落到地板上,很快就成了一摊,觉得一种说不出的轻松。
她躺在那里,泪水像断了线的珍珠,不住地从脸上滚落下来。她感到头脑发晕,整个身体漂浮起来,灵魂挣脱肉体,飞向蓝天,风筝般地飘啊飘啊,越飘越远……
阿珍下班回来,朝楼上叫了几声苦儿,没应,心想这懒丫头,还在睡,也没当回事,动手忙着烧晚饭。
饭烧好了,阿珍上楼敲门叫道:“苦儿吃饭了,别睡了!”
房里还是没人应,她推推房门,门却闩着,心里掠过一个不祥的念头。她大声喊着:“苦儿你开门啊!”还是不应。她急了,用肩膀使劲撞门。门被撞开了,她冲进去一看,苦儿静静地躺在床上,面如土色,一只手搁在床沿上,地板上一大摊鲜血,已经凝固了。
阿珍疯了似的扑到女儿身上嚎啕大哭。
“孩子你为什么要去死呢,天大的事也要好好活着啊!”
阿宝得知苦儿自杀,从单位里一路奔回来,抱住她失声痛哭。他一直没能生育,多年来一直把苦儿当做亲生女儿一样看待,此时十分悲伤。
苦儿下葬后的第二天,阿坤婶和建国闻讯赶来。
当建国终于从阿坤婶嘴里问明白了苦儿的来历,悲愤欲绝,怒吼道:“我要杀了周土根这狗日的东西!”
阿宝含泪劝建国:“算了吧,人死不能复生,杀了他又有何用!这都是那个年代作的孽啊!”
阿坤婶抹着泪说:“这个枪毙鬼已经死了!”
原来,周土根自见到苦儿后,没几日就死了。他无家可归,平时就住在一座水泥大桥的桥洞里,死后多日才被人发现,据说连鼻子和耳朵都被老鼠咬烂了。
阿珍呆呆地坐在那里,什么话也没说,仿佛老了许多。
苦儿死后一个月,邮差送来一封挂号信——上海一所名牌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秋天的夜晚,弄堂里袭过一阵阴风,卷起地上的枯叶和纸屑。
阿珍蹲在弄堂口,颤抖的手划燃火柴点着录取通知书,悲怆地唤道:“苦儿,苦命的孩子,妈给你送通知书来了,到了上海好好念大学啊!妈妈会经常寄钱给你的!”
纸烬,像一群黑蝴蝶,在夜风中翩然飘飞,诉说着平民百姓们的伤心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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