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维特之烦恼-上帝啊,为什么抛弃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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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月21日

    一眨眼,我的境况完全变了。有几次,我眼前又闪现过生活欢愉的光辉,可惜转瞬即逝!每当我堕入忘我的梦幻中,便禁不住会产生这样一个想法:“要是阿尔见特死了又将会怎样呢?你会的!是的,她也会……”随后,我便跟着自己的胡思乱想追去,直至被领到悬崖边上,吓得浑身战栗着退回来。

    我循着当初去接夏绿蒂参加舞会的大路走啊走啊,可是一切全变了!一切已如过眼云烟!没有留下昔日世界的一丝痕迹,半缕情怀。我的心境恰似一个回到自己宫堡中来的幽灵:想当初,他身为显赫的王侯,建造了这座宫堡,对它极尽豪华装饰之能事,后来临终时又满怀希望地把它遗留给自己的爱子。而眼前呢,昔日的辉煌建筑已烧成了一片废墟。

    9月3日

    我有时真不能理解,怎么还有另一个人能够爱她,可以爱她。要知道我爱她爱得如此专一,如此深沉,如此毫无保留,除了她以外,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了解,什么也没有了啊!

    9月4日

    是的,就是这样,当自然界转入秋天时,我的内心和我的周围也已是一派秋意。我的树叶即将枯黄,而邻近的那些树木却已在落叶了。我上次刚到这里不久,不是曾经对你讲过一个青年农民吗?这次在瓦尔海姆我又打听他的情况如何,人家告诉我说,他已经被解雇了,此外就谁也不肯再多讲些什么了。

    昨天,在通往邻村的路上,我碰巧遇见他,与他打招呼,于是他便给我讲了他的故事。要是我现在再讲给你听,你将不难理解这个故事为何令我感动不已。可是,我干吗要讲这一切,干吗不把所有令我担忧、令我难受的事情藏在自己心中,而要让你和我一样不痛快呢?干吗我要一次次地给你机会,让你怜悯我、责骂我呢?随它去吧,这也许是我命中注定了的!

    在我面前,这青年农民带着默默的哀愁和几分羞怯讲起他自己的事。但一讲开,他就突然像重新认识了自己和我似的,态度变得坦率起来,向我承认了自己的错误,并开始抱怨他的不幸。我的朋友,我现在请你来判断他的每一句话吧!

    他承认,不,他是带着一种回忆往事的甜蜜和幸福在追述,他对自己女东家的感情是如何与日俱增,弄到后来六神无主,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该说什么。他吃不下,喝不下,彻夜难眠,嗓子就好似给堵住了一样。人家不让他做的事,他做了;人家吩咐他做的事,他又给忘了,仿佛有恶鬼附体似的。

    直到有一天,他知道她在阁楼上,便跟着追了上去,或者更确切地说,是被吸引了去。由于她怎么也不肯听他的请求,他自己也不知怎么搞的,竟然对她动起粗来。不过上帝作证,他对她的存心始终是正大光明的,别无其他欲念,只是真心想娶她做老婆,让她和他一起过日子而已。因为已经讲了好长时间,他开始结巴起来,就像一个还有话讲但又不好出口的人似的。最后,他还是很难为情地向我坦白,她允许了他对她做一些小小的亲热表示,让他成为她的知已。他曾两三次小断叙述,插进来反复申辩说,他讲这些并不是想败坏她的名誉,而且还表示,他仍像过去一样地爱她、尊重她,要不是为了叫我相信他并非完全是个头脑发昏的家伙,他是绝不会把这些事泄漏出来的。

    好朋友,我又要重弹我永远弹不厌的老调了。要是我能让你想像出这个当时站在我跟前、眼下也仍像站在我眼前的人是个啥样子,那该多好啊!要是我能正确地讲述这一切,让你感觉出我是如何同情他的命运,让你感受到他的命运在某种程度上也是我的命运该多好啊!总之,由于你了解我的命运,也了解我,你应该十分清楚地知道,是什么使我的心向着一切不幸者,尤其是这个不幸的青年农民。

    我在重读此信时,发现忘记了讲故事的结尾,而这个结尾是很容易猜想的。女东家没有同意他,她的兄弟也插手干预。那人早就恨他了,早就巴不得把他撵走,生怕自己的姐姐一改嫁,他的孩于们就会失去财产的继承权,由于她本身没有子女,所以他们眼下是大有望头的。这位舅老爷不久便赶走了年轻人,并且大肆张扬,闹得女东家本人即便再想找他回去也不可能了。眼下她已另雇了一个长工,而为着这个长工,据说她又和自己的弟弟吵翻了,她要嫁给他,可她弟弟却死活不答应。

    我对你讲的一切既没有夸张,也绝无任何修饰,相反,倒可以说讲得不好,叙述起来软弱无力,而且是用我们听惯了的合乎教化的言辞在讲,也就失去了它原有的情致。

    这样的爱情,这样的忠心,这样的热诚,根本不是诗人能杜撰得出来的!如此纯真的情感,只存在于那个被我们称之为没教养的、粗鲁的阶级中。我们这些有教养的人,实际上是被教养成了一塌糊涂的人!毕恭毕敬地读读这个故事吧,我求你。今天我写它的时候,心情格外平静,再说,你从我的字迹也可以看得出,我并不是像平时那样心慌意乱,信手涂鸦的啊!

    读吧,亲爱的威廉,并且在读的时候想着我,这也是你的朋友的故事。我过去的遭遇和他一样,将来也会一样,只是我不如这个穷苦的不幸者一半勇敢,一半坚决,我几乎没有拿自己与他相比的勇气。

    9月5日

    她的丈夫在乡下办事,她写了一张便条给他,开头一句是:“亲爱的,我的好人,赶快回来吧,我怀着无比的喜悦期待着你。”

    碰巧一位朋友带来消息,说他有些事务未了,不能马上回来。这张字条便一直摆在桌上,当晚落到了我的手里。我一边读一边微笑,她问我笑什么。

    “人的想像力真是神赐的礼物。”我脱口而出,“我有一瞬间恍惚觉得,它就是写给我的哟。”

    她听了不再说话,看样子似平不太高兴,我也只好沉默下来。

    9月6日

    我好不容易才下定决心,脱掉我第一次带夏绿蒂跳舞时穿的那件青色燕尾服,它式样简朴,穿到最后简直不堪入目了。我又让裁缝完全照样做了一件新的,同样的领子,同样的袖头,再配上同色的黄背心和黄裤子。

    可新做的总不能完全称我的心,穿在身上感觉不一样。我不知道……我想,过段时间也许会好一些吧。

    9月12日

    为了接阿尔贝特,她出去了几天。今天我一跨进她的房间,她便迎面走来,于是我高高兴兴地吻了她的手。

    镜台旁飞来一只金丝雀,落在她的肩上。

    “一个新朋友,”她一边说,一边把雀儿逗到她手上,“是送给小家伙们的。你瞧它多可爱!你瞧!每次我喂它面包,它都扑打着双翅,小喙儿啄起来可真灵巧。它还会吻我哩,你瞧!”

    她说着便把嘴唇伸给金丝雀,这鸟儿也将自己的小喙子凑到她的芳唇上,仿佛感受到了自己所享受的幸福似的。

    “让它也吻吻你吧。”夏绿蒂说道,同时把金丝雀递过来。

    这鸟喙儿在她的嘴唇和我的嘴唇之间起了沟通作用,和它轻轻一接触,我就仿佛吸到了她的芳泽,心中顿时充满甜美无比的爱的享受。

    “它和你接吻并非毫无贪求,”我说,“它是在寻找食物,单纯的亲热一下只会令它失望而去的。”

    “它也从我嘴里吃东西的,”她说。然后她就真的用嘴唇衔着几片面包屑递给它,在她那嘴唇上,洋溢着最天真无邪和愉快幸福的笑意。

    我转开了脸。她真不该这样做啊!不该用如此天真无邪而又令人销魂的场面,来刺激我的想像力,把我这颗已被对生活的淡漠摇晃得入睡了的心重又唤醒!为什么不该呢?她是如此信赖我!她知道,我是多么爱她呀!

    9月15日

    我真给气疯了,威廉,世上还有点价值的东西本已不多,可是人们仍不懂得去爱护珍惜。你还记得那两株美丽的胡桃树吧,就是我和夏绿蒂去拜访一位善良的老牧师时曾在它们底下坐过的那两株胡桃树!上帝知道,一想到这两株树,我心中便会充满最大的快乐!它们把牧师家的院子装点得多么幽静,多么阴凉啊!它们的枝干是那样挺拔!看着这两株树,就会怀念起许多年前栽种它们的那两位可敬的牧师。乡村学校的一个教员曾多次向我们提起他俩其中一位的名字,这名字还是他从自己的祖父那里听来的。人们都说,这位牧师是个很好的人,每当走到树下,你对他的怀念便会有一种神圣的感觉。

    威廉,当我们昨天谈到这两株树被人砍了的时候,教员眼中噙满了泪水。砍了!我气得几乎发疯,恨不能把那个砍第一斧头的狗东西给宰了。说到我这个人,假如看见自己院子里长的树中有一棵快要老死了,心里也会难过得要命。可也有一样,亲爱的朋友,人们到底还是有感情的!全村老小都抱怨连天,我真希望牧师老婆能从奶油、鸡蛋以及其他贡品的减少上感觉出来,她给村子造成了多大的伤害。因为这个新牧师的老婆(我们的老牧师已经去世了),一个瘦削而多病的女人,她有一切理由不喜欢这个世界,世人中也没有一个喜欢她的,而她正是砍树的罪魁祸首。

    这个自命博学的蠢女人,居然还混在研究《圣经》的行列里,起劲地要对基督教进行一次新式的、合乎道德的改革,完全蔑视拉瓦特尔的狂热。她的健康状况糟透了,因此在人世上全无欢乐可言,也只有这样的家伙才可能干出砍树的勾当来。你瞧!我真是平息不了自己的怒气啦!她为什么要砍树呢?就因为树叶掉下来会弄脏弄臭她的院子,树顶会挡住她的阳光,还有胡桃熟了孩子们会扔石头去打等等。据说这些都有害于她的神经,妨碍她专心思考和研究神学。

    我看见村民们特别是老人对此特别不满,便问:“你们当时怎么就任人家砍了呢?”

    他们回答:“在我们这地方,只要村长同意的事,你就毫无办法。”

    可有一点倒也公平,牧师从自己老婆的怪癖中从未得到过甜头,这次竟想捞点好处,于是打算与村长平分卖树的钱。谁知镇公所知道了此事,说:“就请把树送到这儿来吧!”因为镇公所对长着这两棵树的牧师宅院拥有地产权,便做主将它们卖给了出价最高的人。反正树已经砍倒啦!唉,可惜我不是公爵!否则我真想把牧师老婆、村长和镇公所统统给……公爵……可我要真是公爵,也不一定会关心自己领地内的那些树的!

    10月10日

    每当我看见她那双黑眼睛,我的心病就会得到治疗!使我感到不安的是,阿尔贝特似乎并不那么幸福,不像他希望的那样……不如我自以为会幸福……要是我……

    我本不爱用删节号,但在这儿投有其他办法可以表达自己的意思,即使如此,我想也说得够清楚了。

    10月12日

    莪相已从我心中把荷马排挤出去了。这位杰出的诗人领我走进了一个怎样的世界啊!我漂泊在荒野里,四月狂风呼啸,只见在朦胧的月光下,狂风吹开了弥漫的浓雾,现出了祖先的幽灵。我听见从山上送来的林涛声中,夹杂着洞穴里幽灵们的咽咽哭泣声,以及在她的爱人——那高贵的战死者长满青苔的坟墓上哭得死去活来的少女的泣诉。蓦然间,我瞅见了他,瞅见了在荒野里寻觅自己祖先足迹的白发吟游诗人,可他找到的,唉,却都是他们的墓碑。随后,他叹息着仰望夜空中灿烂的金星,发现它正要沉入波涛汹涌的大海,而往昔的时光便又在他英雄的心中复活,要知道这和蔼的星光也曾照耀过勇士们的险途,这清幽的月光也曾洒满过他们凯旋归来时扎着花环的战船啊。

    在白发诗人的额间,我发现了深深的苦闷,我看见这最后一位孤独的伟人,正精疲力竭地向着自己的坟墓蹒跚行去,一边不断从已故亲人的虚幻的存在中吸取令人感到灼痛的快乐,俯视着冰冷的土地和在狂风中摇曳不定的深草,一边口里呼道:“有个漂泊者将会到来,他曾见过我的美好青春;他将会问:那位歌手在哪里?芬戈(相传三世纪时的苏格兰国王,莪相的父亲)杰出的儿子在哪里?他的脚步将踏过我的坟头,他将在大地中四处将我寻索,但却找不着我。”

    啊,朋友!我真愿像一位忠诚的卫士拔出剑来,一下子结果我这位君王,以免他慢慢死去的痉挛的痛苦,然后再让我的灵魂去追随这位获得解放的神灵。

    10月19日

    多么空虚啊!我内心可怕的空虚!我常常想,哪怕你能把她拥抱在心口一次,仅仅一次,这整个的空虚就会填满。

    10月26日

    是的,好朋友,我渐渐弄明白了,越来越确信,一个人生命的价值是很少的,非常非常少!一个女朋友来看夏绿蒂,我便退到隔壁房间,拿起一本书来读,却读不下去,随后又取过一支笔想写点什么。这时,我听见她们在低声交谈,相互报告一些微不足道的事,无外乎谁谁结了婚,谁谁生了病、病得很重这类的本地要闻。

    “她现在老是干咳,脸上颧骨这么高,还常常晕倒,我看是活不长喽!”客人说起了镇上的一个女孩。

    “那个N·N的情况也一样糟。”夏绿蒂应道。

    “他已经浮肿了。”客人又讲。

    听她俩这么聊着,我在想像中已来到那两个可怜人的病塌前,看见他们如何苦苦挣扎,留恋生命,如何……

    可是,威廉啊,我这两位女士却满不在乎地谈着他们,就像谈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快死了似的!我环顾四周,打量着我所在的房间,打量着放在这儿那儿的夏绿蒂的衣物,阿尔贝特的文书,以及这些我现在已经十分熟悉的家具,乃至这个墨水池,心里不禁就想:“瞧,你现在对这个家庭有多么重要啊!实在太重要了!你的朋友们敬重你,你常常带给他们快乐;而你的心里也觉得,似乎离了他们你就活不下去。可是——你要是这会儿走,从他们的圈子里消失了,他们又将多久会感到失去你给他们的生活造成了缺陷呢?多久?唉,人生才叫无常啊!他甚至在对自己的存在量有把握的地方,在留下了他存在的惟一真实印记的地方,在他的亲爱者的记忆中,在他们的心坎里,也注定了要熄灭,要消失,而且如此的快!

    10月27日

    人对人竟如此地缺少价值,一想起来我常常恨不得撕破自己的胸膛,砸碎自己的脑袋。唉,要是我不带来爱情、欢乐、温暖的幸福,人家就不会白白给我;另一方面,就算我心里充满了幸福,也不能使一个冷冰冰地、有气无力地站在我面前的人幸福啊。

    我具有再多精力,也会被她的热情吞噬掉;我具有最多的天赋,没有她一切都将化作乌有。

    10月30日

    我已有上百次几乎就要拥抱她了!伟大的主知道,当一个人面前摆着那么可爱的东西而又不能伸出手去攫取时,他心头会多难受。攫取本是人类最自然的欲望。婴儿不总是伸出小手抓住他们喜爱的一切吗?可我呢?

    上帝知道,我在上床时常常怀着这样一种希冀,是的,有时甚至是渴望:不要再醒过来了!因此,第二天清晨,当我睁开眼睛又见到太阳时,心里便异常难受。唉,要是我是个坏脾气的人,在心绪不佳时能怪天气,怪第三者,怪一件没做成功的事情,那我身上的难受劲儿定会减少一半。然而多可悲啊,我的感觉千真万确,一切的过错全在我自己!不,不是过错。总之,正如一切幸福的根源全存在于我本身一样,一切痛苦的根源也在我自己身上。当初,我满心欢喜地到处游逛,走到哪儿,哪儿就变成了天国,心胸开阔得可以容得下整个宇宙,难道现在这个我和当初不是同一个人吗?可如今,这颗心已经死去,再也涌流不出欣喜之情了;我的眼睛枯涩了,再也不能以莹洁的泪水滋润我的感官了;我的额头更是可怕地皱起来啦!我痛苦之极,我已失去了自己生命中惟一的欢乐,惟一神圣的、令我振奋的力量,失去了我用来创造自己周围世界的力量,这力量一去不复返了!

    我眺望远处的山岗,只见日光刺破了岗上的浓雾,洒布在下面静静的草地上,在已经落叶的柳丝间,一条蜿蜒曲折的小河缓缓向我流来……啊,要是这如此美好的景色已像一幅漆画似的在我眼前凝滞不动,不能再愉悦我心,使它产生出丝毫幸福的感觉,那我这整个人在上帝面前不就成了一口干涸的水井,一只漏底儿的水桶了吗!我常常扑倒在地,泪流满面的地祈求上苍,像一个头顶上是铁青色的天,没有一片云彩,四周是干裂的土地的农夫在祈雨一样。

    但是,唉,我感觉得到,上帝绝不会因为我们拼命哀求就会赐给我们雨水和阳光的!可那些过去的时光,又为何如此幸福呢?那时我十分耐心地期待着他的精神来感召我,满怀感激地、专心一意地接受着他倾注到我身上的欢愉。而如今,一回首以往的时光,就让我感到痛苦不堪。

    11月8日

    她责备我不知节制!啊,态度是如此温柔、亲切!她说我不该每次一端起酒杯来就非得喝一瓶不可。

    “别这样,”她说,“想想你的夏绿蒂吧!”

    “想?”我反驳道,“还用得着你叫我想吗?我在想啊!岂止是想!你时刻都在我的心中。今天,我就坐在你不久前从马车上下来的那个地方……”

    她引开话题,不让我再讲下去。好朋友,我算完了!她想怎样处置我,就可以怎样处置我。

    11月15日

    我感谢你,威廉,感谢你对我真诚的同情,感谢你的忠告,我请你放心。让我忍受下去吧,尽管我已疲惫不堪,但仍然有足够的力量可以支撑到底。我尊重宗教信仰,这你是知道的,我觉得,它是某些虚弱者的拐杖,奄奄一息者的振奋剂。

    不过,它难道能够对人人都起这个作用吗?而且必须对人人都起这个作用吗?要是你看一看这个广大的世界,你就会发现有成千上万的人,对于他们来说,宗教信仰并非如此,而且将来也不会如此,无论是旧教还是新教。难道我就非有宗教帮助不可吗?圣子耶稣自己不是也说过,只有那些天父交给他的人,才能生活在他周围吗?要是天父没有把我交给他怎么办?要是正如我的心所告诉我的那样,天父希望把我留给自己怎么办?

    我请你别误解我,别把这些诚心诚意的话看成是讽刺。我是在对你披肝沥胆,否则我就宁可沉默。因为,对于有关大家和我一样都不甚了解的事情,我是很不乐意开口的。人不都是命中注定要受完他的那份罪,喝完他的那杯苦酒吗?假若天堂里的上帝呷了一口都觉得这酒太苦,我为什么就非得充好汉,硬装作喝起来很甜的样子呢?

    此刻,我的整个生命都战栗于存在与虚无之间,过去像闪电似的照亮了未来的黑暗深渊,我周围的一切都在沉沦,世界也将随我走向毁灭,在这样可怕的时刻,我还有什么可害羞的呢?那个被人压迫、孤立无助、注定沦亡的可怜虫,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不也鼓足勇气从内心深处发出呼喊:“上帝啊,上帝!你为什么抛弃我呢?”那么,我为何就该羞于流露自己的情感,就该害怕这位把天空像手帕一样卷起的神之子尚且无法避免的一刻呢?

    11月21日

    她看不出,她也感觉不到,她正在酿造一种将把我和她自己全部毁掉的毒酒。而我呢,则满怀欣喜地接过她递过来的将会置我于死地的酒一饮而尽。为什么她要常常——常常吗?不,也不常常,而是有时候,为什么有时候她要那么温柔地望着我,要欣然接受我下意识的情感流露,要在额头上表现出对我所忍受的痛苦的同情呢?

    昨天,当我要离开的时候,她握着我的手说:“再见,亲爱的维特!”

    “亲爱的维特!”这是她破天荒第一次叫我做亲爱的,叫得我周身筋骨都酥软了。我把这句话重复了无数次,等到夜里要上床睡觉时,还自言自语地叨咕了半天,最后竟冒出一句:“晚安,亲爱的维特!”说罢自己也禁不住笑起自己来。

    11月22日

    我不能向上帝祈祷:“让她成为我的吧!”尽管如此,我却常常觉得她就是我的。我不能祈祷:“把她赐给我吧!”因为她是属于另外一个人的。我常常拿理智来克制自己的痛苦,可是,每当我松懈下来时,我就会没完没了地反驳自己的理智。

    11月24日

    她感觉到了我在忍受着何种痛苦。今天她对我的一瞥,深深地打动了我的心。当时我发现只有她一个人在时,我沉默无语,她也久久地凝望着我。如今,我在她身上已见不到那动人的妩媚,见不到智慧的灵光,这一切在我眼前业已消失。她现在打动我的,是一种美好得多的目光,是一种饱含着无比亲切的同情、无比甜蜜的怜悯的目光。为什么我不可以跪倒在她的脚下呢?为什么我不可以楼住她的脖子,以无数的亲吻来报答她呢?为了避开我的盯视,她坐到钢琴前,伴着琴声,用她那甜美、低婉的歌喉,轻轻地唱起了一支和谐的歌。我还从来没看见她的嘴唇像现在这般迷人过,它们微微龛动着,恰似正在吸吮那清泉一般从钢琴中涌流出来的串串妙音,同时,从她的玉口内,也发出奇妙的回响。是的,要是我能用言语向你说清这情景就好了!我再也忍不住了,便弯下腰去发誓说:可爱的嘴唇啊,我永远也不会冒昧地亲吻你们,因为你们是天界神灵再现啊!然而……我希望……哈,你瞧,这就像立在我灵魂前而的一道高墙……为了幸福我得翻过墙去……然后下地狱忏悔我的罪过!罪过?我有什么罪过?

    11月26日

    我有时对自己讲:“你的命运反正就这样了,祝福别人都幸福吧!还从来没有谁像你这样受过苦哟。”随后,我便读莪相的作品,读着读着,仿佛窥见到自己的心灵。我要受的罪真是太多了!唉,难道在我以前的人们都曾这样不幸过吗?

    11月30日

    不,不,我注定振作不起来了!无论我走到哪里,都会碰见叫我心神不定的事情。比如今天吧!啊,命运!啊,人类!

    下午,我沿着河边散步,没有心思回去吃饭。四野一片荒凉,山前刮来阵阵湿冷的西风,灰色的雨云已经飘进峡谷里。远远地,我看见一个穿着破旧的绿色外套的人,在岩石间爬来爬去,像是正在寻找什么。我走到近旁,他听见脚步声便转过头来,模样十分怪异。脸上最主要的神情是难言的悲哀,但也透露着诚实与善良,黑色的头发用簪子在脑顶别成了两个卷儿,其余部分则编成一条大辫子拖在背后,看衣着是个地位低微的人。我相信,他对我去过问他的事是不会见怪的,因此便与他搭起话来,问他在寻找什么。

    “找花呗,”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回答说,“可是一朵也找不着。”

    “眼下可不是找得到花的季节啊。”我微笑着说道。

    “花倒是多得很,”他边讲边向我走下来,“在我家的园子里,长着玫瑰和两种金银花,其中一种是我爹送给我的,长起来就跟草一般快,我已经找了它两天,可就是找不着。这外边也总开着花,黄的,蓝的,红的,还有那种叫矢车菊的小花儿,那才叫美呢!可不知为什么我竟一朵也找不到……”

    我感到情况有些蹊跷,便绕个弯儿问:“你要这些花干吗呢?”

    他脸上一抽动,闪过一丝古怪的笑意。

    “您可千万别讲出去啊,”说时他把食指搁在嘴唇上,“我答应了送给我那心上人一束花。”

    “这很好嘛。”我说。

    “哦,”他道,“她有好多好多别的东西,可富有呢。”

    “尽管这样,她还是想要您这束花。”我应着。

    “哦,”他接着讲,“她有许多宝石,还有一顶王冠。”

    “她叫什么来着?”

    “唉,要是联省共和国(16世纪的荷兰)雇佣了我,我就会是另一个人啦!”他说,“可不,有一阵子,我过得挺不错的。现在不成了,现在我……”

    他眼泪汪汪地抬起头来望着苍穹,其他一切全明白了。

    “这么说,您也曾经幸福过?”我问。

    “唉,要能再像那时候一样就好喽!”他回答,“那时候,我舒服、愉快、自由自在得就跟水中的鱼儿似的!”

    “亨利希!”这时当地的一个老妇人叫喊着,循着大路走过来,“亨利希,你在哪儿?我们到处找你,快回家吃饭吧!”

    “他是您儿子吗?”我走过去问老妇人。

    “可不,我可怜的儿子!”她回答,“上帝惩罚我背了一个多么沉重的十字架啊。”

    “他这种情况有多久了?”我问。

    “像这样安静才半年,”她说,“就这样还得感谢上帝。从前他一年到头都大吵大闹的,只好用链子锁在疯人院里。现在不招惹任何人了,只是脑子里还经常跟国王和皇帝们打交道。从前,他可是个又善良又沉静的人,能供养我,又写得一手好字,后来突然沉思默想起来,接着便发高烧,高烧过后便疯了,现在便是您看见的这个样子。要是我把他的事讲给您听,先生……”

    我打断她滔滔不绝的话,问:

    “他说他曾经有一段时间很自在,很幸福,这指的是怎么一个时候呢?”

    “这个傻小子!”她怜悯地笑了笑,大声说,“他指的是他神志昏迷的那段时间,他常常夸耀它。当时,他关在疯人院里,神经完全失了常。”

    这话对于我犹如一声霹雳,我塞了一枚银币在老妇人手里,逃离了她的身边。

    “你那时确实是幸福的啊!”我情不自禁地喊着,快步走回城去,“那时候,你自在得如水中的游鱼,就如同天堂里的上帝!难道你注定人的命运就是如此,他只有在具有理智以前,或者重新丧失理智以后,才能是幸福的吗?可怜的人!但我又是多么羡慕你的神经失常,知觉紊乱啊!你满怀着希望来到野外,为你的女王采摘鲜花。在冬天里,你为采不到鲜花而难过,不理解为什么竟采不到。而我呢,从家里跑出来时既无目的,也无希望,眼下要回家去时依然如此。你幻想着,要是联省共和国雇佣你,你就将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幸福啊,谁又能把自身的不幸归于人世的障碍呢!你感觉不出,感觉不出,你的不幸原本存在于你破碎的心中,存在于你被搅乱了的头脑里,而这样的不幸,全世界所有的国王也无法帮你消除啊。”

    谁要嘲笑一个到远方的圣水泉去求医,结果反倒加重自己的病痛,使余生变得更难忍受的病人,谁就不得善终!谁要蔑视一个为摆脱良心的不安和灵魂的痛苦而去朝拜圣墓的人,谁就同样不得善终!要知道,这个朝圣者的脚掌在荆棘丛生的道路上踏下的每一步,对他充满恐惧的灵魂来说都是一滴镇痛剂,他每坚持着朝前走一天,晚上躺下时心里的不安和困惑都要解除许多。

    难道你们能把这称作是妄想吗,你们这些舒舒服服坐在软垫子上的空谈家!

    妄想!上帝啊,你看见我的眼泪了吧!你把人已经造得够可怜的了,难道还非得再给他一些兄弟,让他们来把他仅有的一点点对于你这博爱者的信任,也统统夺走吗,要知道,对于能治百病的仙草的信任,对于葡萄的眼泪(酒的比喻)的信任,也就是对于你的信任,相信你能赋予我们周围的一切以治疗疾病和减轻痛苦的力量,而我无时无刻不需要这种力量。我没有见过面的父亲啊,曾几何时,你使我的心灵那么充实,如今却又转过脸去不再理我!

    父亲啊,把我召唤到你身边去吧,别再沉默无语了,你的沉默使我这颗焦渴的心再也受不了啦!难道一个父亲在自己的儿子突然归来,搂住他的脖子喊叫“我回来了,父亲”的时候,他还能生气吗,别生气了,我中断了人生之旅程,没有如你所希望的那样苦挨下去,但是请你别发怒。举世无处不是一个样:劳劳碌碌,辛辛苦苦,而后才是报酬和欢乐,可这对于我又有何意义?我只有在你所在之处才得安适,我愿意在你的面前吃苦和享乐。

    仁慈的天父,难道你会赶我走吗?

    12月1日

    威廉!我上次信中讲的那个人,那个幸福的不幸者,过去就是夏绿蒂父亲的秘书。他对她起了恋慕之心,先是隐藏着暗暗滋长,后来终于表示出来,因此丢掉了差事,结果使他发了疯。这一段话尽管干巴巴的,但请你体会一下,这个故事是如何震动了我。我之所以写成像你读到的这个样子,因为阿尔贝特就是这样无动于衷地讲给我听的。

    12月4日

    我求求你……你听我说吧,我这个人完了,我再也忍受不住了!今天我去她的房里……我坐在她的身旁,她弹着琴,弹了各式各样的曲子,可支支曲子都触动了我的心事!全都如此!你看怎么办?她的小妹妹在我怀里打扮布娃娃,热泪涌进了我的眼眶:我低下头,目光落在她的结婚戒指上……我的泪水滚落下来……这时,她突然弹起那支熟悉而美妙的曲调,我的灵魂顿时感到极大的安慰,往事立刻一件件浮上心头,我回忆起了初次听见这支曲调的美好日子,想到了后来的暗淡时日,想到了最终的不快和失望,以及……我在房里来回急走着,我的心紧迫得几乎要窒息了。

    “看在上帝分儿上,”我嚷道,情绪激动地冲她跑过去,“看在上帝分儿上,别弹啦!”

    她停下来,怔怔地望着我。

    “维特,”她笑吟吟地说,这笑一直刺进我的心里。“维特,你病得很厉害啊,连自己喜爱的东西也讨厌起来了。回去吧,我求你安静安静!”

    我一下从她身边跑开,并且……上帝啊,你看见了我的痛苦,请你快快结束它吧。

    12月6日

    她的倩影四处追逐着我!不论醒着还是梦中,都充满我的整个心灵!现在,当我闭上双眼,脑海中便显现出她那双黑色的明眸来。就在这儿啊!我无法向你表达清楚。每当我一闭上眼,它们就出现在这里,在我面前,在我心中,静静地如一片海洋,一道深谷,横在我面前,填满了我额头里的所有感官。

    人,这个受到赞美的神灵,他究竟算个什么!他不是正好在需要力量的时候,却缺少力量吗?当他在欢乐中向上飞升,或在痛苦中向下沉沦时,都渴望自己能融汇进无穷的宇宙中去,可偏偏在这一刹那,他又会受到羁绊,恢复那迟钝而冰冷的意识。难道不是这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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