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王朝要想不覆亡唐之迹,在剥夺武将军权之后必须改变唯金钱是图的恶劣社会信仰,否则下一个反叛者迟早会出现。或者说,只有所有人都鄙薄暴力,认同劳动才是创造财富的唯一手段,才能避免玉石俱焚的社会大骚乱。
杯酒能释兵权吗?
好了,就让我们从一个故事开始吧。
后周显德七年(960年)正月初四,殿前都点检(相当于京城最高军事长官)赵匡胤在石守信、王审琦等“义社十兄弟”拥立下黄袍加身,这就是大宋王朝的开始——陈桥兵变。
赵匡胤摸爬滚打于刀剑锋镝之中,自己就是造反起家,当然明白那句民谣的含义——“天子者,兵强马壮者为之,宁有种乎”。前朝往事昭昭在目,他一定认真思考过如何稳固自己的大宋王朝,毕竟母亲杜太后在陈桥兵变之时就曾经提醒他:皇帝是一条不归路,一旦失败,即使想回头做普通百姓亦不可得!
立国之后,宰相赵普在一次闲谈中对赵匡胤说:五代十国灭亡也没有别的原因,就是方镇节度使权力太重了,干弱枝强。接着,这位极不厚道的宰相又提醒皇帝,大宋王朝要想避免亡国之祸,就必须剥夺将领的权力、禁止他们在地方收取钱粮、上收他们的兵权(稍夺其权,制其钱谷,收其精兵),只有这样才能杜绝一切后患,才能让天下安定。
后面的事情相信很多人都知道,就是所谓“杯酒释兵权”,故事梗概如下。
某天,赵匡胤请义社兄弟吃饭,耳酣面热之际新任皇帝突然提出了一个问题:如果有一天你们手下贪图富贵,再把黄袍披到你们身上,你们怎么办呢?
皇帝的话不言自明,于是,当年的兄弟、今天的臣下纷纷匍匐在地:臣等愚钝,我们不知道怎么办,还望陛下放我们一条生路。
面对一群可怜虫,赵匡胤大度地说:人生如白驹之过隙,所谓富贵不过是手里钱多点、子孙没有贫困的忧虑,你们何不交出兵权,我再赏给你们良田美宅,从此以后,做一个富家翁岂不是更好?
义社十兄弟再次纷纷拜倒,表示还是皇帝聪明,愿意服从命令,立即交出兵权,回家做富家翁。
很多人都因此佩服宋太祖,这真是一个好办法,一顿酒席就上收了兵权,没有屠戮开国功臣,君臣之义也得以保全。
简要回顾完这个故事,这里首先要问一个问题:五代十国六十年,中原大地走马灯一样换了八姓十四君,除了赵匡胤,还有哪个皇帝能靠喝酒降服骄兵悍将?按照这个逻辑,如果汉献帝把曹操、孙权、刘备叫到一起吃顿饭,“三国演义”岂不就没有了?
如果你对这个故事的真实性产生了怀疑,那么,恭喜你,你已经开始沿着理性的道路分析历史了。
这个故事的雏形出自宋真宗年间丁谓所撰《谈录》。据《谈录》记载,大宋王朝刚建立的时候赵匡胤仍然经常和义社十兄弟一起喝酒,请注意,《谈录》只是记载这些人一起喝酒,谈话的内容根本就没有。宋徽宗年间的《续资治通鉴长编》开始出现上述君臣对答,不过《长编》作者李焘在自注中已经说明这段对话的真实性存在疑问,因为,这些内容在起居注、实录、会要、国史中均无记载。清朝有乱改历史的坏习惯,在清人毕沅编撰的《续资治通鉴》中,上述内容开始变得活灵活现,仿佛一千年前那顿酒席他也去敬了赵匡胤一杯酒。
在这个故事里,赵匡胤和义社兄弟的对答简直一副流氓无赖模样,所有人物的台词就注释了一句话:当官就是为钱。既然是为了钱,省却中间贪污腐败的风险,直接拿到钱岂不是更好?
如果义社十兄弟只认识钱,焉能成为肱股之臣?如果赵匡胤只有钱眼里的胸怀,又焉能缔造一代盛世?“杯酒释兵权”不过是后世腐儒对“权势”二字的蹩脚揣测,是史籍写手不负责任的杜撰。
唐末以来,各地节度使的方镇就是一个独立王国,除了过年过节的时候给皇帝送上一笔供奉(学名“余羡”),其他事情根本不用听命于皇帝,他们自己收税、任命官员、训练军队。这些人绝大多数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土匪:有人用泥土做成货币,有人因杨柳吐絮而征税,有人甚至把稻草当做茶叶强行卖给天下黎庶。
大宋王朝刚刚建立的时候,这些节度使丝毫不见收敛,长此以往,五代十国的命运也许马上就要在新朝重演。令人惊讶的是,赵匡胤确实很快就做到了“稍夺其权,制其钱谷,收其精兵”,让这些刀头舔血的暴徒放下屠刀。
如果没有杯酒释兵权,赵匡胤又是怎么做到这些的呢?
符彦卿原是后周骁将,当年辽国入寇中原的时候,他曾把万贯家财散给乡人,号召大家奋起抗击辽国入侵;后来,符彦卿累功出镇天雄节度使;赵匡胤称帝后,符彦卿照样当他的节度使,而且位列大宋王朝三公,是地位最高的节度使之一。
《宋朝事实》记载,大宋王朝建立后,符彦卿经常亲自过问、清点税收情况,想用多少钱,就从民间征多少税,最后甚至发展到连宋太祖的余羡都克扣。至于辖内的政务,是不要指望这位节度使的,对他来说,只要有钱就可以赎罪,没有钱,用犬、马、鹰、豹也可以(符彦卿喜欢名犬、名马)。
对付这样一个贪婪的节度使,赵匡胤居然丝毫没有加罪。
乾德元年(963年)正月,符彦卿入朝拜见皇帝,赵匡胤赐袭衣、玉带、美人和名马,又按唐赐功臣字之制赐“崇、仁、昭、德、宣、忠、保、正”八字。
在符彦卿看来,新任皇帝还是很靠谱的,自己不过是换了个皇帝送“余羡”而已,日子不会有太多变化。赵匡胤不但没有谋求自己地盘的意思,还不断给自己拨款兴修水利,条件是现在大宋已经宣布废黜了徭役,所有工程不得自民间征调民夫,要由自己手下的厢军完成。
就在符彦卿为境内工程做准备的时候,皇帝又下了一道命令,要求方镇派厢军中的精壮者,史称“精兵”,去外地从事建筑工作——全国都在兴修水利,一些大的工程确实需要各节度使派兵协作完成。
听起来厢军是一种军队,实际上,厢军是从民户中抽出来的壮丁,大部分士兵拖家带口,就为混口饭吃。厢军中战斗力最强的士兵是一些体格健壮、没有家室的“城中少年”、“乡间少年”,恰恰就是这些人,不但经常在军队里闹事,还经常搞一些抢劫之类的娱乐活动,是城里、乡里一害。
这一次很巧,体格健壮、没有家室都是朝廷遴选“精兵”的标准。
对体格健壮、没有家室的人来说,离开故乡去京城工作并无多大害处,反正到哪里都从事抢劫;对符彦卿来说,这也不是什么离谱的事情,反正这段时间自己不用支付军饷跟粮草,乐得耳根子清净。
接下来的事情,符彦卿却感觉不太靠谱了。
乾德元年二月,刚刚从赵匡胤那里领赏回来,这位皇帝就下诏斥责他执行力太差,不但自己是不法之徒,治下郡县也未能大治(专恣不法,属邑不治)。
鉴于符彦卿治理地方的能力太差,皇帝亲自给符彦卿派来一批知县。离谱的是,皇帝派来的这批知县并不是七品芝麻官,而是一批朝堂上的实权派:右赞大夫(政府口秘书长级)、大理正(司法口副部级)、屯田员外郎(工程口正局级)、监察御史(虽为从八品,却有权参劾宰相)……可怜符彦卿,以前见皇帝的时候就得对这些人点头哈腰,现在一下子出现在自己地盘上。
几位高官下车伊始就开始指手画脚,还从京城调来一批同样级别很高的“场务监官”负责本县税收,从此收上来的钱就与他节度使无缘了。
右赞善大夫周谓(皇帝的秘书长)奉命出知永济县,符彦卿身为节度使也不得不出郊相迎,周谓在马上见了符彦卿,只是作了个揖,连马都没下(略不降屈)。这位周谓秘书长刚一到任就开始重审当地案件,连个招呼都没打就把当年给符彦卿送钱、送名马、送名犬的人都给咔嚓了。
在古代,司法、税收权本是区域治权的象征,现在,堂堂天雄节度使、管内观察使、大名尹、领大名府事的符彦卿,居然被几个知县给架空了。尽管名义上他们是自己手下的知县,但这些人是皇帝钦点,跟天雄节度使可没什么关系。
符彦卿忽然发现自己被赵匡胤忽悠了——此时,他的厢军已经被调去修河堤了,精锐也送被皇帝拉去背砖头了,他根本没有反抗的实力了!
没有了钱、没有了权、没有了军队,看你怎么跟我斗!
开宝二年(969年),有人检举符彦卿谋反,符彦卿被贬为凤翔节度使。宋太祖马上又以“彦卿患疾”为名要求他不必到凤翔就任,来洛阳居住就可以了。可怜符彦卿,曾经拥雄师十万,从此也只得忘情山水,不再过问政务。
符彦卿这样的军阀尚且坐以待毙,其他节度使只能任由赵匡胤“收其精兵”、“稍夺其权”。此后,大宋王朝军权统一于中央禁军,地方厢军成为纯粹的工程兵;方镇节度使不能擅自任命县尉,州县治权也再次回到中枢朝堂。
对赵匡胤来说,解决个把符彦卿等只是细枝末节的技术性问题,没有符彦卿可能还会有石守信,没有石守信可能还会有王审琦。要想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单纯靠武力、权谋、欺骗肯定是不行的。
五代以来“兵骄而逐帅,帅强而叛上”,中原帝国变成了一个弱肉强食的丛林社会,人类已经退回到生存竞争的动物层次。如果所有人认同的服从方式不是妥协而只有暴力,这样社会根本就不会有道德底线,既然劫掠是每一个人都认同的致富手段,金钱必然是社会惟一的信仰。
大宋王朝要想不覆亡唐之迹,在剥夺武将军权之后必须改变这种恶劣的社会信仰,否则下一个反叛者迟早都会出现。或者说,只有所有人都鄙薄暴力,认同劳动才是创造财富的惟一手段,才能避免玉石俱焚的社会大骚乱。
显然,赵匡胤认识到了这一点。
暴力虽然卑鄙血腥,在聚敛财富、消灭异己方面确实有短平快的效果,如何才能让天下人鄙薄暴力呢?
皇帝是一国之君,一言一行在帝国臣民眼中都是榜样,如果为政者始终倡导并以身作则,无疑就能在天下形成这种风气,久而久之也就会形成一种社会习惯。为了做到这一点,哪怕小题大做、哪怕借题发挥。
赵匡胤发挥的“小题”之一就是货币。
先交代一下事件的历史背景。宋初铸币量不足,市场上的货币仍旧以五代货币为主,很多钱文上有旧时的年号。登基之初,赵匡胤曾谆谆叮嘱宰相赵普,一定不能以前朝年号为新朝年号。
乾德年间的某一天,赵匡胤突然发现了一枚旧时铜钱(1)上面印着“乾德”的字样。这不是大宋王朝的年号吗?
查证之下,原来自己的“乾德”年号曾是后蜀年号之一。赵匡胤非常生气,据说为此还把宫廷里一个房间砸了个稀巴烂,又把宰相赵普叫来一顿臭骂,最后告诉赵普:你是一个不称职的宰相,宰相当用读书人,天下只有读书人方能治之!
自此,赵匡胤开始推行彻底的以文治武政策,武将出身的人,即使在军队里也不得做一把手,必须在文官出身的官僚管理之下。在这种思想的主导下,武将也很快失去了昔日的风采,有将领甚至慨叹:即使我能击溃契丹、收回燕云十六州,也不若状元鼎甲之荣!
如果暴力不为所有社会层面所接受,当然也就不会有人靠暴力抢夺天下!
赵匡胤发挥的“大做”,是身体力行和对子孙的约束。
陈桥兵变后大宋王朝善待后周遗孤,不仅宋太祖赵匡胤本人,也包括整个北宋的九位皇帝,没有人对后周遗孤动手。我相信很少有人知道赵匡胤完成此事的方式,这种妇人之仁不符合某些治史者心目中的帝王雄才伟略,自然不可能像“杯酒释兵权”一样被广而告之。赵匡胤曾以恶毒诅咒来约束自己的子孙——太祖勒石,这块誓碑锁在太庙之中,新任皇帝登基后才有资格入内跪拜,特摘录内容如下:
第一,保全后周皇室子孙,纵然犯下谋逆之罪也只能令其自尽,不得拉到大街上去砍头,更不得连坐家属。
第二,不得杀读书人,也不得杀劝谏皇帝之人。
第三,大宋王朝,不得增加农田之赋,此为永制。
凡我子孙,有违此誓,天诛地灭。
这就是赵匡胤为大宋王朝历代君王树立的治国理念——容忍敌人、容忍异端。只有一个容忍异端的世界,才可能为创新提供一个良好的社会环境,士农工商才可能获得更多财富。如果社会风气非此即彼、如果每个人都要无敌于天下、如果每个人都要消灭一切反对者(竞争),焉能为创新留下一丝一毫空间?
“稍夺其权,制其钱谷,收其精兵”,不一定全靠阴损的权谋。只要天下人都鄙薄暴力,事情就算办成了!
可以用恩格斯的一句话总结这段历史:“每一时代的社会经济结构形成现实基础,每一个历史时期由法律设施和政治设施以及宗教的、哲学的和其他的观点所构成的全部上层建筑,归根到底都是应由这个基础来说明的。”(1)
争利者于市
两千多年前那场震铄古今的盐铁论战中,西汉贤良文学曾经一针见血地指出,普通人把财富藏在自己的院子里,而皇帝的院落是整个天下,只有民富才会有真正的国强!皇帝要让自己院落里的钱生出更多的钱,最有效的途径就是让国民变得富足起来。
这个道理说起来很简单,却是世界上最难办的事情:在某一个确定的时点,天下财富的总量必然是一定的,国民富足了、皇帝必然就穷困了。很多皇帝就是耐不住财富的诱惑,最后把自己的天下搞丢了。
让自己院子里的钱先多起来,宋太祖做到了。
宋代是中国古代经济最为辉煌的时期,请注意,这里没有之一。唐朝在三百年间产出了五百九十亿斤粮食,宋代首尾三百年共生产粮食一千二百八十亿斤,比大唐帝国的一倍还多。另外,我想提醒大家,大宋王朝的面积即使在鼎盛时期也不足唐朝一半。
《宋史》这样记载太祖、太宗年间当时的情况:天下之人都涌向京城,汴京的百姓比盛唐时富足十倍,即使有水旱灾害的年景,水利设施也足以保证丰收;水路之上,舳舻蔽日,天下已经没有财货匮乏之虞(悉集七亡国之士民于辇下,比汉唐京邑,民庶十倍。甸服时有水旱不至艰歉者,有惠民、金水、五丈、汴水等四渠,派引脉分,咸会天邑,舳舻相接,赡给公私,所以无匮乏)。
北宋有一幅画叫《清明上河图》描述了当时的富足景象,这幅长达五米的画卷穿越了千年时空,为我们展示了一个画中汴梁。明代诗人吴宽曾这样形容《清明上河图》:刚刚打开画卷,就恍然感觉自己置身汴京,在游龙般穿梭的汴河之上,又绝无尘土扑面之感。
仅仅是文字和图画就已经让人心驰神往,如果我们能置身于繁华的东京汴梁,又能一窥到什么样的景色呢?从五代十国的天下大乱到如此盛世,赵匡胤是怎么做到的呢?
要明晰一个朝代的财富源流,就必须明白财富的根基,毕竟货币只是财富的代表而非本质。宋代之前,中国最值钱也是最保值的东西是土地,然而,土地又是官家豪强的囊中之物,只有成为最大的官僚才能成为最大的地主,然后才是最大的商人。包括汉灵帝、唐僖宗在内的亡国之君都不遗余力地禁止土地兼并,然而,所有禁止土地兼并的努力都以失败而告终,一代代强盛的帝国都走向了衰亡。
北宋是第一个不抑制土地兼并的朝代,赵匡胤也是第一个不实行“均田制”的开国之君。结果,北宋王朝不但逃脱了西汉、大唐帝国留下的魔咒,还开创了一代前所未有的盛世经济巅峰!
为什么?
如果土地是最值钱的东西,就一定要抑制兼并,因为,兼并土地就等于抢劫财富,抑制兼并就等于抑制官家豪强抢夺财富。这个问题也可以反过来说,如果土地不是值钱的东西,也就没有必要抑制土地兼并。
土地不值钱,那什么最值钱?
创新,创新技术、创新产品、创新行业,这才是最值钱的!
北宋年间,财富的根基是每一个人的才能,“贫富无定势,田宅无定主,有钱则买,无钱则卖”,这才是一种正常的社会阶层流动机制,只有一个具备创新能力的社会,才可能产生这种大规模的财富流动。靠抢劫致富其实是弱势群体才干的活儿,这些人或者孔武有力、或者权倾一方,但是,他们始终不敢与真正的强者站在同一起跑线上竞争——说穿了,你就是没本事!
关于这段历史,让我们首先回顾一下马克思主义经济学的论述。在马列主义经典作家的论述里,资本主义产生的必要条件是劳动力成为商品,劳动力要成为商品必须具备两个先决条件:第一,劳动者必须有人身自由;第二,货币资本高度集中。现在,我来用当代经济学语言复述这两个条件,这样久不熟知马克思主义经济学的人看起来会比较顺眼:第一,社会生产体系中不存在一个强制性主体,所有人力资本可以自由流动;第二,生产资料自由流动,向最有效率的生产者手中集中。
五代十国的时候,为地主耕种的人并不是自耕农,而是流离失所的农人,他们被称为“部曲”,在地主家吃饭、穿衣,主人将之视为牲畜;这些人的婚姻也由主人指定,随主人姓氏、没有户籍(自幼无归,投身衣饭,其主义奴畜之,及其成长,因娶妻,此等之人,随主属贯又别无户籍。若此之类,名为部曲)。
这不是封建制,这是奴隶制!
北宋初年中原大地的劳动力不是奴隶制,也不是封建制,而是马克思经济学中所谓的“自由劳动力”。全国民户分为“主户”、“客户”,所谓“主户”就是有土地的人,“客户”就是没有土地的佃户。无论主户还是客户都是“齐民”,大家身份平等(主户之于客户皆齐民乎),客户只是主户雇佣的劳动者。客户另有发财的路子可以“起移”(辞职),不需要取得土地所有者发给“凭由”(介绍信),每年收获之后就可以告诉地主去留意向,地主不得故意“冲勒”(卡住档案就是不放)。
以前不敢走,是因为走了就没饭吃。土地兼并使天下人丧失了财富,“竞次”变得极其惨烈,人们只有留在土地上当奴隶才能苟延残喘。
现在不愿留,是因为有的是发财的路子。北宋王朝几乎放开了所有行业的准入资格,只要你愿意,想干什么干什么,终北宋一朝都没听说所谓“抑商”,尤其是对小摊小贩,朝廷才没工夫去收那点子可怜的税(其贩夫贩妇,细碎交易,并不得收其算)。
我还想告诉大家,要看清楚一个经济体是否有活力,不是去看这个经济体有多少大企业、大公司,更不是看有多少世界五百强。一百年前,今天的世界五百强绝大多数还没有生出来,英特尔、微软、思科可都是一两个人起家的小作坊!
要看清一个经济体是否强盛,最精准的数据是有多少中小企业在竞争中成长、胜出直至成为全球性的跨国公司!也正是这个道理,今天我们才反复强调“支持中小企业”、“支持小微企业”,他们创造了近一半的就业、八成税收和几乎所有创新。只要对小企业放开所有的行业准入、留下足够的创新空间,每一个普通人都能寻找机会、赚取金钱,在无数次试错中,优秀者一定脱颖而出,也一定能撑起明天!
相信很多人都听说过一部叫做《金瓶梅》的小说,故事就发生于北宋年间,其主角西门庆恰恰就是一个小商小贩。借助这群市井人群的成长,我们为大家解析北宋王朝的财富逻辑——只有每一个市井之人有了发财的机会,才有可能最终国富民强!在此之前,想先说句题外话,大概很少有人愿意相信,西门庆这样的下流胚子居然还有一个非常艺术的化身——贾宝玉(1)。
金瓶故事的开始,西门庆跟武大郎一样是个地摊商贩。与武大郎从始至终只卖烧饼不同,摆地摊的西门庆很快就找到了新的发财途径——贩盐,并拿到了自己的第一桶金——五百两白银。
首先,请注意第一个问题,我说西门庆开始贩盐,不是说他贩卖私盐。
西汉以降,历代王朝总是控制盐、铁、茶、烟、酒、香药等多种产品的生产与销售,唐末朝廷收入的90%都来自于这些专卖行业。北宋王朝虽然同样也把触角伸及盐、铁等很多行业,但是,大部分时间并没有真正控制这些专营产品的生产和销售,最严厉的时候也只是向生产者发放“折中”(类似于今天的配额),生产和销售两极始终控制在私商手里。宋太祖一朝,京城、江南和河北路一带甚至完全放开了盐、铁、酒、茶,帝国只是将其作为普通商品征税。
西门庆拿着自己的第一桶金,转手在湖州、松江和河北路之间做起了绸缎贸易。古语相传“百里不贩樵,千里不贩籴”,除了贸易极盛的汉文帝、隋文帝等几个时代,通常情况下我们的祖先很少从事千里以外的长途贩运。盛唐时期贸易不可谓不发达,但京城长安与山东、江南一带的粮食贩运主要是官府漕运,民间商人极少涉及。
宋太祖登基当年,即建隆元年(960年),赵匡胤马上颁布了世界上第一部税法——《商税则例》。
《商税则例》规定,对任何客商只一次性征收千分之二十的商税,此后不得再有所留难。在当时,粮食、锦帛两种货物是数量最大、利润最高的贸易品种,税收额也将最大。但是,《商税则例》不但明确规定粮食、锦帛等大宗物资免征商税,而且要求各地不得将任何行政费用加在这两个品种的贸易之上。
然后,请注意第二个问题,西门庆手中用的是白银,不是铜钱。
在下一章我们会提到,北宋王朝建立在五代十国的废墟之上,立朝的时候全国货币五花八门,又被分为不同的几个大区,不同区域有不同货币。各地货币并不统一,如此长途贩运,哪种货币才被认可呢?
随着全国范围贸易兴盛,商人自己必然追求货币统一,能在全国得到认可的货币当然只有黄金和白银,其中最主要的是白银。开宝四年(971年)朝廷下诏严惩伪造金银之罪(并不是禁止金银交易),可见当时金银交易之盛。
宋太祖年间,白银第一次成为民间交易的媒介之一,成为中国货币家族成员。在这个意义上,北宋货币最终价值必须要以白银衡量,也正是这个原因,讨论北宋货币是否官铸、重量是否足值实际是没有意义的——白银是所有货币的最终本位。
金瓶故事的结局,西门庆成为当地富户,也许大多数人并没有注意到,西门庆的产业涉及医药(中药铺)、纺织(绸缎庄)、餐饮(酒馆)等多个行业,惟独缺少一个领域的描写——土地,这也是金瓶故事中所有富人不曾涉及的行业。1987年,卢兴基先生在《中国社会科学》撰文,以“金瓶故事”为题慨叹西门庆,认为北宋年间人们已经开始用新的商业思想价值考虑问题,这预示着一个“天崩地裂”的新时代即将到来。
最后,让我们用《宋史》中的一句话作为这一节的结尾:各地的财富,大部分都分散在各家各户,并不在官(一邑之财十五六入于私家)。
争名者于朝
在前朝演绎的财富流转中,封建官僚是经济肌体中一种无可遏抑的病毒,他们的财富来源于小农,却又会反噬小农。由于他们的存在,会在第一时间把所有社会压力以级数扩大到社会最底层,又屏蔽住皇权所有的惠民政策,所有社会财富向上流动,成本却向下挤压。北宋王朝和西汉帝国、大隋帝国、大唐帝国一样,都采用了“皇权—封建官僚—小农”的社会框架,宋太祖赵匡胤又是如何幸免于难的呢?
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们先来讨论一个史学界的说法,自北宋以来,人们都认为北宋王朝“积贫积弱”。
问:北宋王朝经济不是极端强盛吗,怎么又变成了贫穷、弱小,怎么又变成了“积贫积弱”呢?
答:与前朝有权倾朝野的大臣不同,终北宋一朝,封建官僚的势力都非常弱小;与前朝富可敌国的封建官僚相比,终北宋一朝,封建官僚也都非常贫穷。弱与贫,皆为封建官僚,这就是所谓的“积贫积弱”!
赵匡胤为了降低武将身份、防止武将反叛,弄出来一个“兵不知将、将不识兵”的军事体制,武将手中多没有实权。其实,北宋备受尊敬的文官同样没什么权力,只能在朝廷领一份干饷。
只有个待遇,根本不给实权!
北宋年间,惟一有事可做的中央机构是二府和三司,二府是掌管全国行政的中书省(政府)、掌管全国军事的枢密院(枢府),三司是掌管全国财政的度支、盐铁、户部。即使二府三司的第一行政长官也都是临时指派的。其余衙门还有三省六部二十四司,但是,这些衙门的人日常事务其实只有一件事——领薪水,其他职责(学名“差遣”)都是被临时指派,与自己的官职毫无关系。
总之,务必让所有官员都找不到北,都不知道自己是否有权、到底有什么权!
在古代,一个封建官员的成长不仅意味着职务的升迁,重要的是有多少解决实际问题的能力。调和真金白银的冲突,就必然有真金白银的诱惑,这要求官员洞悉人性的弱点,才能平衡各种利益,最终解决矛盾。一旦有了这种历练,封建官僚往往就把才能用到捞钱的路子上去了——这些人吃过见过,无论好人、坏人、能人、庸人都能摆平,最后把手中的权力运用到无所不用其极,所谓监督之制根本就是一句空话。
所以,封建官员的成长一定是一把双刃剑,既为封建帝王管理了天下,又蛀空了帝国的财富根基。
在赵匡胤看来,这根本就不是问题,既然我不能告诉你干什么,干脆我就告诉你什么不能干:有一件事当官的绝对不能去做,即,经商(含手工业)。
在北宋律令中有一条非常奇怪的罪名叫做“经商罪”,大宋王朝所有官员不得经商盈利,也不得让别人替代自己倒买倒卖(臣僚自今不得因乘传出入,齐轻货,邀厚利,并不得令人于诸处回图)。
总之,俸禄之外的钱,都是不该拿的!
对大宋王朝来说,赵普有定江山社稷之功,是北宋王朝第一位宰相,不仅是“稍夺其权,制其钱谷,收其精兵”的首倡者,也曾经半部《论语》治天下。另外,赵匡胤与赵普私交非常好,即使在称帝后还经常独自去赵普家,这位皇帝称呼赵普的妻子为“嫂嫂”,喜欢吃嫂嫂亲手做出来的烤羊肉。
君臣际遇、圣眷之隆,莫过于此!
开宝六年(973年)的某一天,北宋王朝有一位贬官非常郁闷,他就是右监门卫将军赵玭。唐宋相传,京城有十六卫军,是帝国最精锐的部队,右监门卫就是十六卫的一卫,右监门卫将军是第三把手。
就是这位赵玭,他儿子居然在汴京大街上开了个副食店,卖个瓜子、猪头肉、小吃什么的。以前朝的眼光看,如此高官的儿子居然混到在大街上开门脸,此情此景已经把封建官僚的脸给丢光了。
丢人,并不是问题。
问题是,赵匡胤知道了这一切,然后把赵玭一撸到底,让他在家好好反省反省。对此,赵玭很是不服气,于是,他想到了一个办法。
某一天清晨,在上朝的时候他“偶遇”了宰相赵普。
赵玭只是一个被罢官干部,遇到当朝宰相的时候却没有丝毫避让。不但如此,居然还拦住了马车,毫无惧色地把宰相拖下车。
好戏就此开锣。在百官上朝的路上赵玭开始大声痛斥这位宰相,揭开了他一些不干净的老底儿。
赵玭:我听说(请注意“听说”二字)你身为宰相,却去做木材生意?
赵普:……(无语)
赵玭:你从秦州(甘肃天水)、陇州(陕西陇县)运来高大的木材在京城贩卖,有这事吗?
赵普:……(继续无语)
在赵玭的喝骂声中,赵普慌忙登上马车,跑了。
这个故事的时间是早朝之前,地点是上朝的路上,人物是赵玭、当朝宰相和众多朝官——摆明了是告宰相赵普黑状,让皇帝知道,不止我一个人做生意,你的首辅之臣在做更大的生意。
赵玭的行为果然取到了效果,还没等群臣在朝堂上商议政事,事情就传到了皇帝赵匡胤的耳朵里。作为故交,赵匡胤当然知道赵普的秉性——他确实手脚不太干净,曾收受别人十几瓶金瓜子,还被临时跑到他家吃烤羊肉的赵匡胤逮个正着。
这一次,赵匡胤准备再给自己的手下上一课——以宰相赵普作为生动的例子。
朝会开始的时候,人们发现,宫殿里突然站满了閤门卫士(宫廷卫兵),赵匡胤没等大臣们开口就直接下令卫士把赵普赶出朝堂。卫士就要冲向赵普的时候,太子太傅王溥站出来向皇帝求情:臣不求陛下宽恕赵普,但因为小吏一句话就开革宰相未免不合法度,臣请彻查此事再据实定罪。
结果,这件事由王溥负责查办,他给出的答案是:赵普前段时间买了块地,现在正在盖房子,在这个过程中,当朝宰相没有倒卖木材,只是在秦州、陇州买了点建材,然后做了很多大木筏,用木筏把建材运到京城。所谓倒卖木材,是赵普的建材到京后把无用的木筏拆了,然后卖木头。
最后的处理结果是:赵玭为发泄心中不满,恶意中伤朝中重臣,发配汝州;至于赵普,无罪。
大家千万不要以为是王溥救了赵普,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鉴于皇帝当时的表现有点过激,王溥断定赵匡胤又在借题发挥、小题大做,想借此给满朝重臣一个警示。然而,为几根木头就罢免一个宰相,怎么着也是不可能的事情,要想真的让赵普不能翻身,得找一个更狠的理由。
于是,王溥在案卷中又对赵普的房子进行了一下说明:盖房子的地皮不是赵普的,而是一个皇家的菜园子,赵普居然用远郊的一块空地糊弄到了这块好地皮;不仅如此,赵普还在这块地段上盖了一个旅店——邸店,也就是北宋的高利贷交易场所。
这就足够了!
赵玭被发配之后,堂堂大宋开国宰相赵普被交御史台问罪,最终因经营邸店被罢相、贬去河阳(今河南商孟)。
宋太祖一朝,赵普是因经商被贬斥的级别最高的干部,其余因经商被杀的高官共二十九人。每逢大赦,经商之官遇赦不赦——让你再跟黎庶抢钱!
当官不能做事,又不能贪污,那么这些人靠什么吃饭呢?
俸禄,非常丰厚的俸禄。
北宋的官俸体系非常复杂,真说明白估计又得是一篇博士论文。所以,这里只能告诉大家,这是一笔非常丰厚的收入,不干活的时候有工资,干活的时候另给奖金,另外还有服装费、午餐费、仆人费等等各种福利。以正七品俸禄为例,月薪三十两白银,按宋代米价折合到今天约为十万人民币。
县令都年薪百万!干活就被皇帝猜忌,又有如此丰厚的俸禄,堂堂大宋王朝,上至中书令、侍中、尚书,下至给事、郡县小吏,大家不问朝政、一起怠工,都以被闲置为乐事,一碰到事情就说自己不能胜任,一口气上六楼愣说自己要吃“高钙片”(筋力完壮,少亏谓病不任事)。
这么多官、拿这么多钱,不为黎庶干活,他们在干什么呢?
科举可不是今天的高考,不但数年一次,每次全国也就一百多个进士名额,但凡能做到金榜题名一定都是绝顶聪明之人。在北宋,这些绝顶聪明之人有了新的事业,且非常具有挑战性和创新性——文化产业。既然不能在朝堂之上建功立业,那就追求文名传世吧!
——欧阳修(生于1007年)、李覯(生于1009年)、邵雍(生于1015年)、周敦颐(生于1017年)、司马光(生于1019年)、张载(生于1020年)、王安石(生于1021年)、沈括(生于1031年)、程颢(生于1032年)、程颐(生于1033年)……以上人物排名不分先后,而且没有列全。这些巨匠都是中国文化史上的大家,几百年都未必能出一个,然而,在不足三十年的时间里我们就列出了这样一个名单。
——北宋王朝是世界古代科学技术的巅峰,请注意,是世界巅峰、不是中国巅峰。除造纸术外,四大发明其他三项均诞生于北宋;历法方面,北宋统天历与今天的格里哥利历完全一致;数学方面,秦九韶等一批数学家定义了高次多元联立方程,就连《射雕英雄传》(故事背景是宋朝)里的东邪等武林高手都经常以数学题考校对手……
——在西欧尚处于黑暗中世纪的时候,宋初便有了四大书院:岳麓书院、白鹿洞书院、石鼓书院、应天府书院……
这是继西周之后的又一代中华文化盛世!
随着文化业兴盛的还有印刷业,北宋大规模的印坊已有十万左右的印板,这也同样得益于赵匡胤放开了私印图书限制。
乱世之源,表为流民、实为官吏。这些人本是最聪明的一群人,只要封建官僚能不与民争利,自然也就“官无事,民自富”。在那幅传承已过千年的《清明上河图》中,所有一切都出现了不可遏止的商品化,人们终于找到了真正的财富,那根本就不再是土地。
——纺织业:东京开封丝绸业集中了来自全国各地的能工巧匠,四百多张织机、一千多工匠的工场只是中等规模;
——造船业:北宋初年所造海船长达十余丈,载重量达二百吨以上,所贮粮食可供水手一年,甚至还可酿酒、养猪,现代分舱隔水工艺就是源自于此;
——餐饮业:当时汴京有正店七十二家,相当于今天的星级酒店,大批茶坊和食店则散布于街头巷尾;
——娱乐业:瓦肆勾栏是当时的剧院、小剧场,大的剧场可以容纳上千人,说书、小唱、杂剧、讲史、小说、舞蹈以及杂技等等,令人“终日居此,不觉抵暮”。
马克思曾经说过:城市工业本身,一旦和农业分离,它的产品一开始就是商品”(1)。这不是资本主义萌芽,而是资本主义兴起!所以,陈寅恪先生才说:华夏民族文化,历数千年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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