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历了熙丰变法、元祐更化、绍述之争,北宋王朝官家豪强势力早已长成,对资源的控制能力已经渗透到社会方方面面。宋徽宗和蔡京所谓的“丰亨豫大”是在完全缺乏契约、产权、法律约束的前提下推行投资、消费政策,投资的是皇室、花钱的是封建官僚,而赚钱的只有官商。
青苗已死
元丰八年(1085年),年仅三十八岁的宋神宗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宋神宗的一生是短暂的一生、折腾的一生,可以概括为如下四个关键词:兴党争、搂钱财、吃败仗、争皇储。结果倒是很直接,“新党”成为不折不扣的官家豪强,北宋王朝再次出现大规模土地兼并,无数裸行草食的流民在广袤的中原大地上游荡。
宋神宗死后,八岁的太子赵煦登基,是为宋哲宗,并由祖母高太后垂帘听政。高太后,历代史籍将之誉为“女中尧舜”,临朝后立即罢黜了新党宰相蔡确、拜风烛残年的司马光为相,开始了历时八年的“元祐更化”。
熙丰变法持续了十八年,十八年间新党已遍及朝堂各个要津,官家豪强更是积累了数不尽的财富。
那么,纠正十八年来的偏差又需要多少时间?
答:只争朝夕。
也许司马光自知去日无多,也许隐忍了近二十年的司马光已经失去了耐心,也许司马光求治之心过切……
复相后的司马光再也没有展现出昔日的宽容与大度,立即对新法打出一连串致命的组合拳——《乞去新法之病民伤国者疏》,请高太后罢黜“保甲法”、罢黜“免役法”、罢黜“市易法”、罢黜“将官法”……
几乎罢黜了所有新法,惟独没有罢黜青苗法!
为什么?
司马光太老了,把青苗法给忘记了……
关于这个极不靠谱的答案,大家千万不要以为是我在这里痴人说梦。因为,这不仅是官方给出的标准答案,一度也曾在坊间相当流行,它出自元朝所修《宋史》、明末清初王夫之的《宋论》。也许历代史家不愿相信,反对王安石的旗手司马光居然也推行青苗法,也变成了一个聚敛之臣!
司马光的政治睿智当然是无与伦比的,他明白,要想尽废新法,只能拉住一大片、打击一小撮,不能全盘打击所有新党。
建立同盟者,封赏官职是最好的办法!
元祐元年(1086年),司马光为相数月后,北宋朝堂之上的三品以上大员居然达到二千八百余人,七品以上官员更是多达一万三千余人,远远超过了元丰年间。
其实,糟糕之处并不在于朝廷增加了这么多官员。
无论新党、旧党,如果具体到每一个人,不一定就是见钱眼开的主儿;他们久历枢廷,远比普通人对时局有着更精准的判断;在四书五经熏陶下,他们甚至真的怀有“以天下为己任”的士大夫情怀,也恨不得“玉宇澄清万里埃”!
封建官僚之所以可怕,并不是因为搂钱财、抢土地、搞女人……而是因为他们手中有权力,有权力支配相当一部分社会资源,有权力按照自己意志支配相当一部分社会资源。即使以天下为己任的士大夫,无论多么美好的初衷,封建官僚主导经济的本质永远只有一个:以封建官僚的个人意志替代真正的市场,尽最大可能花最多的钱、办最大的事——那些钱本来应该由每一个黎庶决定如何花、如何用,又如何赚!
有了这么多官,当然就要花这么多的钱!
司马光上台不足一年,元祐元年三月,户部侍郎苏轼就这样评价当时的财政状况:户部正在编纂近年来的往来账目,今年朝廷每年收到的钱谷、锦帛根本不足以支撑今年的支出,现在不足半年,国库所见之处均已空空如也!
怎么办?
答:青苗法!
元祐元年(1086年)元月,向来以反对青苗法著称的司马光居然亲自签署了一份文件,要求各州、道、府、县高度重视青苗法工作,务求在春耕之前及时下拨“义仓”(青苗钱的变种)给升斗小民,利息仍为二分。对此,司马光还亲自向高太后解释:神宗朝青苗法的本意是利民,只是青苗法为奸邪小吏所用;现在,朝廷已经知晓其中弊端,此后青苗法不再强行配给,官府只向自愿借款的人放贷。
复行青苗法当月,熙丰变法的主导者王安石病逝于江宁,年六十六岁。
王安石生前最大的“功绩”并不在于颁布了多少“新法”,而在于抛开“科举帮”,自行任用了一批起自草莽的“奸邪小吏”,就连王安石本人都将之痛斥为“不才、苟简、贪鄙之人”。这些人丝毫不懂道义,干坏事的时候连“星宿老仙扬威中原颂”也懒得唱,据宋代笔记小说记载,他们根本不讲法令、不事诉讼,早晨起来就开始讨论青苗钱的本息,日上三竿还在核对借款合同,日影西斜又在盘算今天究竟赚到了多少钱,鸡鸣五更还在整理账簿。
王安石虽死,这些人犹生!
这是一个极具寄生性、腐朽性、暴力性的封建统治集团,亦官、亦商、亦匪。有什么样的封建官僚,就会有什么样的王朝经济,治国之道,民为重、君为轻,但是,官为本!
——五月,户部侍郎苏轼上《乞不给散青苗钱解状》,生动地再现了当时黎庶为青苗钱所害的惨状:农人只有在某一天才能在县衙领取到青苗钱,但是,县令在县衙门口大摆宴席,农人刚出县衙就被拖到酒席上吃酒——吃酒是要钱的!农人吃完酒席,发现自己的青苗钱刚刚够付酒钱……此臣亲眼所见!
——强迫高消费还是好的,好歹农人也算是吃了一顿酒席。元祐年间的笔记小说记载县令如此创新青苗法:县令约定某一个时点让农人领取青苗钱,同时在县衙门口摆了一个戏台,衙役就站在农人出门的必经之路上,见到出门的农人就强行拉到戏台下面听戏——听戏也是要钱的!
时人这样评价当时的青苗法:熙宁、元丰年间“青苗”害民,但起码要到秋收以后才被迫变卖田宅妻女,丰收年景很多人家或能得以幸存;今天,农人自领到青苗钱之后就两手空空,要么投河、要么上吊,所谓“龚黄满朝人更苦,不如却作河伯妇”!
史称,司马光见到苏轼等人的奏折后“始大悟”,立即上奏自劾。元祐元年八月,青苗法被正式废黜。
次月,司马光病逝于汴京,年六十八岁。
大家一定知道,在十字路口等红绿灯的时候,只要有一个人闯红灯,就会有很多人跟着闯红灯;而习惯于闯红灯的人如果看到其他人都在等待,也会遵守交通规则。这并不是某人道德素质突然增高或降低,这种现象在金融学上叫“从众利己”,人们总以为大多数人都在做的一定是对的,也就会按照大多数人的方式投资——结果必然赔钱——赚钱的永远是少数人。
过去,为“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理想所限,旧党士大夫不会也不屑于借手中权力肆无忌惮地掠夺财富;现在,有了新党“奸邪小吏”做榜样,为什么他们能干,我们就不能干?
何况,搂到钱确实能过很好的生活,多赚点钱总是好的,挺现实的一个目标。司马光死后,旧党开始和“奸邪小吏”一样不遗余力地攫取权力,新旧之争完全沦为权力之争的工具,封建官僚如探囊取物般攫夺着天下权力,天下之财成为任人瓜分的盛宴,手段更是无所不用其极!
——文彦博曾是仁、英、神、哲四朝老臣,熙丰年间也是司马光最坚定的支持者。元祐朝八年间,年迈的文彦博四处奔走为儿孙谋求官位:几个儿子先后成为同州知州、光禄少卿、右司员外郎;几个孙子先后做到候寺监丞、少府监丞的位置;就连几个女婿、孙女婿也都安插到管工程的部门都水监丞、管钱财的部门监商税院。
——为打击新党,旧党炮制了“车盖亭诗案”。这是宋史中最著名的文字狱,新党领袖蔡确在发配路上写下了“矫矫名臣郝甑山,忠言直节上元间”的诗句。诗中所提到的“郝甑山”是唐高宗上元年间的一位大臣,曾上书唐高宗反对武则天。旧党借题发挥,说蔡确含沙射影说当朝高太后是武则天。最终,蔡确因言获罪,被改为发配岭南,不久死在那里。
——旧党居然列出了一个榜单,将王安石、吕惠卿、蔡确等九十人列为奸党,并张榜在朝堂公布。对此,旧党领袖范纯仁(范仲淹之子)担忧地说:新旧两党已经争斗数十年,开此先河,我辈恐均不能幸免。
元祐八年(1093年),高太后去世,范纯仁的预言不幸成为现实。刚刚亲政的宋哲宗立即改元“绍圣”,意为尊宋神宗变法为“圣”,此后,宋哲宗尽黜旧党、启用新党。大宋王朝,本来就被旧党由着性子折腾了八年,新党上台之后立即把全部精力都放在了打击报复之上,至于青苗法,根本无人顾及。
——正牌“旧党”司马光被追夺一切勋爵,所有著作一律焚毁,如果不是皇后出面干预,几乎被暴骨鞭尸。宋神宗曾亲为《资治通鉴》做序,面对前来焚毁刻板的新党,旧党指着刻版上的宋神宗序言质问,你们难道连先帝的手迹也要毁掉吗?如果不是这样,我们今天很有可能看不到《资治通鉴》。
——冒牌“旧党”苏轼被弄去岭南常年吃荔枝,而这位所谓的旧党,曾在元祐年间为保留雇役法当面大骂司马光为司马牛!无奈之下,苏轼安心去岭南吃荔枝去了,并写下了这样的诗句: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
——新党居然也如法炮制了一份“元祐党人”名单,并将这份名单刻在石碑上,称之为“元祐党人碑”。
新党干了这么多“大事”,惟独没人有兴趣恢复青苗法。因为,他们很快就有了一个新的领军人物,与这位新人相比,王安石的“青苗法”根本上不了台面。
这个人的名字叫蔡京。
《易经》里的凯恩斯主义
一个人的生命基本不会超过一百年,去掉天真烂漫的孩提时代、耳聋眼花的耄耋之年,能建功立业的时间不过四五十年。短短四五十年的生命,无论名垂青史或者遗臭万年,任何人想在史书上留下一笔都是一件难度极大的事情,皇帝也不例外。
无疑,宋徽宗赵佶实现了这个目标。
赵佶在中国历史上之所以有名,不仅仅是因为他和李师师的风流艳史,甚至不仅是因为他冠绝古今的瘦金体,更是由于徽宗朝经济金融政策的起伏跌宕。宋徽宗长于书法,却不擅于经济金融,徽宗朝所有经济政策的背后都有另一位书画天才的影子,就是北宋末年“六贼”之首的蔡京。
蔡京,王安石门生(王安石的门生、朋友基本都被《宋史》列入奸臣传),熙宁三年进士。神宗、哲宗两朝,蔡京在新旧两党之间游刃有余,无论新党、旧党都认可他的能力,对他的人品也没什么恶感。蔡京是王安石的学生,王安石曾在神宗面前推荐他为自己的继承人;如此新党,司马光对他的评价是:如人人都能像蔡京一样尽心尽力,何愁天下不治?
崇宁元年(1102年)蔡京拜相可谓是众望所归,人们认为蔡京一旦登上相位,所作所为将让天下人拭目,就连宋徽宗自己也这么想(庶几成一代之业,以诏万世)。
徽宗朝,这位政治智慧与艺术天赋齐飞的人先后四度为相,二十年间所作所为足以名标史册(恶名)。王安石、蔡京师徒相承,只是蔡京结局比王安石更为凄惨,不仅父子、兄弟反目成仇,自己也身败名裂、客死街头。《宋史》对他的评价是“卒致宗社之祸,虽谴死道路,天下犹以不正典刑为恨”。
杀了你,都不解恨!
如果让我评价蔡京,可以这样说:此人是一个天才,不仅是书画天才,也是一个经济学天才、一个错位的经济学天才!当代,人们将凯恩斯誉为“当代经济学之父”。在中国,这套东西古已有之,其缔造者和实践者之一就是这位臭名昭著的蔡京,据蔡京本人说,他的经济学思想渊源来自《易经》。
《易经》中有这样的卦辞:“丰亨,王假之;豫大有得,志大行也。”人们这样解释“丰、亨、豫、大”:王者在最盛之时,应当一切都崇尚盛大,不必过分忧虑财货不丰,应当顺天理而动,王德自然如日行中天般地普照天下。
根据“丰、亨、豫、大”卦辞,蔡京独创出一套前无古人、后有凯恩斯的经济学理论:大家只有尽量花钱,才能迅速生产财富,天下如果有一个人舍不得花钱,就会有很多人没钱赚,如果所有人都舍不得花钱,天下人就都没钱赚。一千年后,凯恩斯重复了蔡京的理论:经济萧条的时候,政府要扩大财政赤字,以国家的力量扩建工程、完善公共设施,让人们赚到钱,这样就能刺激经济尽快繁荣!否则,没人消费,生产者就赚不到钱;赚不到钱,生产者就会压缩生产;压缩生产,就会产生更多失业;更多人失业,就会进一步压缩消费,然后就是经济危机。
根据“丰、亨、豫、大”理论,蔡京提出了自己的施政纲领,看起来跟后来凯恩斯的财政扩张政策也差不多:作为皇帝,宋徽宗要第一个带头舍得花钱,皇室和各级官衙要修造官衙、水渠、宫室、园囿,流民有钱赚就不会是流氓、流民有饭吃也不会去无事生非,天下承府库就会越来越充盈,此所谓“丰、亨”;皇帝宫室、百官官衙、百姓住房才会越来越宽阔,所谓“豫、大”!
如此,天下可定!
蔡京这套理论听起来还是挺靠谱的,跟凯恩斯一样,两者都在阐述一个逻辑:刺激消费、拉动经济。
然而,史实告诉我们,在“丰、亨、豫、大”指导下,北宋最终走上了亡国之路。
蔡京错在哪儿了呢?
西方经济学告诉我们,在没有达到潜在的增长速度之前,政府可以加大投资、刺激消费,以促进经济增长;西方经济学没告诉我们,所谓“凯恩斯主义”是有前提的:以投资刺激经济,所有市场参与者必须身处规范的市场,有明确的交易规范、有效的法律制度,并且不能存在一个垄断一切资源的强势主体。
一句话:投资和消费都是对的,关键要看谁投资、谁消费,在什么时候投资、又在什么时候消费。
我们说过,经历了熙丰变法、元祐更化、绍述之争,北宋王朝官家豪强势力早已长成,对资源的控制能力已经渗透到社会方方面面。所谓“丰亨豫大”是在完全缺乏契约、产权、法律约束的前提下推行投资、消费政策,从经济理性角度考虑,封建官僚将按照权力大小分配资源:投资的是皇室、花钱的是封建官僚,而赚钱的只有官商。
于是,我们看到了一位纵情山水、画工、书法、妓馆的皇帝,还有《水浒传》里的生辰纲、花石纲!
在《中国古代汉语词典》中,“纲”指代成批运送的货物,所谓“生辰纲”就是各地封建官吏借皇帝生日之际成批向宋徽宗行贿;这位艺术天才还喜欢奇石,于是又有了“花石纲”。
太湖之上曾有一块奇石,长四百余丈、宽两丈,石材玲珑剔透、宛若天成,中唐年间白居易曾亲手在石上栽下一棵树苗。四百年后,树苗已成参天巨木,地方官居然忽发奇想,要将巨石连同大树一起献给宋徽宗!巨石运抵京城汴梁的时候,总计花费了八千万缗钱,相当于一户中产之家二百年的收入!
这只是一块石头,一户中产之家二百年收入也断送不了北宋王朝。可怕的是那些出主意的封建官僚。
从广大北宋人民住房情况来看,富裕人家一般会住独门独院,院子里偶尔也会有些石头、假山……只要这家人稍微富裕点,封建官吏就会在人家的树上、石头上、房梁甚至大门贴上皇家标记,表示要取走这个物件送给皇帝。
这些物件不一定很值钱,但是,封建官僚会让主人掏出来很多钱;我看上了,就等于皇帝看上了;主人不但要贡献出这些物件,还要负担运往汴京的费用;更离谱的,主人要早晚向物件磕头,像对待皇帝一样对待这些物件,否则,就是对皇帝不敬——“大不敬”,这可是要杀头的罪名!
谁又能天天对着自家大门或者家里一块破石头磕头呢?有门路的托关系,拆墙破屋把这些物件恭恭敬敬请走;没门路的,为此“破家者不可胜数”。
这才是“丰、亨、豫、大”错误所在:天下者,人人之天下,非一二人之天下,极少数封建官僚的挥霍无度,又焉能真的通过这种投资和消费刺激经济增长?难怪脱脱在著《宋史》时曾掷笔慨叹:宋徽宗无一般不晓、无一般不会、更无一般不爱,诸事皆能,独不能为君尔!
一个社会,如果作恶者得不到应有的惩罚,反而可以心安理得享受抢夺来的财富,那么,社会马上就会丧失财富创造机制——既然创造不能拥有财富,又有谁肯去辛苦创造呢?一旦人们以毫无节制的消费为荣,社会风气立刻就会变坏,《宋史》这样描述徽宗朝的社会风气:钱是所有人都喜欢的东西,骨肉至亲可以因为钱离散,公卿大夫可以为钱殒命,市井之人可以为钱斗殴致死……
当然,宋徽宗是感受不到这些问题的,他只是知道自己的钱越来越不够花。神、哲两位虽然搂了很多钱,大部分都被这两位志大才疏的帝王在西夏边事上用光了,靠没收几块破石头是远远实现不了“丰、亨、豫、大”的。
那么,钱从哪里来呢?
答:想要钱,找蔡京!
蔡京的货币改革
崇宁元年,蔡京刚刚为相,就拿出了第一个敛财手段——币制改革!
神宗朝、哲宗朝是北宋铸币最多的年代,新党捞钱无论如何骁勇都没对货币下手,也没有禁绝私铸,市面上流行货币被称为“小平钱”,重量在三克左右,与隋五铢类似。
崇宁元年,蔡京刚刚拜相就在陕西路铸行“当五大钱”,意指这枚铜钱可以当做五枚小平钱用。
从当时情况来看,推行“当五大钱”确实有情可原。陕西路历来是与西夏交兵的战场,在这里做生意的基本都是西夏人和北宋官府。“当五大钱”发行区域就是宋夏边境,主要目标是去西夏收购物资。对党项人,用点货币手段无可厚非,况且,“当五大钱”发行量很小,偶有流通进内地即被收藏起来,并没有出现贬值。
崇宁二年(1103年),事情就不靠谱了。
十一月,蔡京下令,仿“当五大钱”在全国范围内铸行“当十大钱”,并在官铸小平钱重中加入锡(这个时代的小平钱也被称为“加锡钱”);同时,下令全国范围内禁止私铸货币,一年之内废黜此前所有非官方货币。
靠铸大钱敛财的朝代并不鲜见,蔡京“当十大钱”的奇特之处在于,同样一种货币,在不同地区却规定了不同的标准:陕西路、河北路、河东路等朝廷控制力最强的五路,“当十大钱”当十枚小平钱使用;淮南、荆湖路等四路当五枚小平钱使用;在两浙路等商人势力较强的地区则只能“当三”,实际上恢复了“当十大钱”的本来价值。全国还有一个地方不允许流通当十大钱,那就是蔡京的老家!看起来,蔡京还挺照顾老乡。
这种极其离谱的货币制度立刻在全国范围内造成了货币混乱,所有人都不敢再卖东西,所有人都急着买东西,因为手里的货币随时可能成为一堆废铜烂铁。当时的笔记小说有这样的描写:有钱人家纷纷修葺房屋,并提前买好所有材料,没想到工人却要求按日结算工钱,任何人都生怕钱砸在手里;很多买卖人直接关闭了店铺,生怕赚到钱(留下货物还可以接着卖,钱就不行了),大白天来到市镇上,却买不到一束柴薪、一斗白米……
两年后,蔡京非常郁闷,因为,“当十大钱”并没有带来多少收益,无论皇帝、官家豪强还是升斗小民,对蔡京的币值改革都极为不满。更让蔡京郁闷的是,崇宁五年(1106年)二月天空中有一颗彗星,说什么也赶不走。
民怨沸腾,天现异象,是一定要有人出来背黑锅的!
当月,监察御史沈畴以“当十大钱”为由上疏弹劾蔡京:朝廷铸造当十大钱已经几年了,不但国库未能因此充盈,反而导致物价腾贵;靠“当十大钱”发财的只有官家豪强,这些人盗铸,贩运有数倍之益,赚到钱后就疯狂兼并土地,现在已经是盗贼烽起,万民嗷然;结论:必须罢免蔡京!
崇宁五年四月,蔡京第一次被罢相。
别灰心,蔡京,你还有机会!
一年另十个月后,大观元年(1107年)正月,蔡京在宋徽宗支持下再次复相。此时的蔡京终于明白:别看平时客客气气,又请客,又送礼,官家豪强其实没有一个好东西,他们有钱、有权、有势,只有他们才能在背后私铸、贩运“当十大钱”,最终导致自己被罢相。
一定要杀鸡儆猴!
蔡京找到的这只“鸡”叫章綎,由此兴起了崇宁、大观年间的一场惊天大案——“苏州钱狱”。
章綎的父亲是神宗、哲宗两朝的一员骁将,在西夏战场上战功赫赫,年老后退养苏州。章氏家族是当地望族,代代有人在朝堂为官,在苏州更是占有大片土地,呼吸之间可以撼动苏州地方官场。但是,章氏家族不是蔡京一党,章綎本人更是从崇宁二年开始就公开抨击蔡京,说“当十大钱”将使江淮一带的富人变为流丐。
说归说,做归做,该骂人骂人,该赚钱赚钱,章綎骂完了蔡京,回过头来就开始盗铸、贩运“当十大钱”。
崇宁三年到崇宁四年,章綎最主要的生意就是私自铸造“当十大钱”,然后在江南、京畿、陕西路之间贩运,赚取差价。盗铸大钱毕竟是伪造货币,一般来说都像鬼子进村,藏在深山里悄悄地干、声张的不要,惟独这位章綎,在苏州城里开了几个作坊,然后就大鸣大放干了起来。
崇宁四年(1105),章綎的航船在京杭大运河上被截获,按当时船上运载的大钱当十数量,已经足以杀头了。但是,地方官根本没有胆量逮捕章綎,章綎在被截获后仍旧大大方方起航——他的船队全部是漕运官船。
大观元年(1107年),蔡京复相,立即下令抓捕章綎,希望杀掉章綎这只鸡,教育那些猴子。为此,蔡京派出了开封知府李孝寿,江湖人送绰号“李阎罗”。按说,以李孝寿的级别对付一个商人,应该绰绰有余。
到了这个时候,蔡京才突然发现,章綎压根就不是一只“鸡”,而是一只比“猴子”还威猛的老虎!
第一次审理章綎案,结果令所有人大跌眼镜。李阎罗在平江抓捕了上千人,却始终没碰章綎一根汗毛,一千多人在监狱里哭号的时候,章綎本人天天就在平江地面上晃悠。更可笑的是,李孝寿抓来的一千多人,连章綎的远亲近邻都算不上,而是苏州地方官员、苏州籍朝廷官员。
蔡京虽然身为宰相,章綎却有两个非常要好的朋友,一个叫曾布、一个叫刘逵。曾布是神宗朝老臣,也是徽宗朝第一任宰相,资历比蔡京还要老很多;刘逵在蔡京罢相期间也坐在宰相的位置上!
蔡京VS章綎=蔡京VS章綎+曾布+刘逵,曾布、刘逵,哪一个对宋徽宗的影响力都丝毫不亚于蔡京。
这样两位老宰相还不是章綎的绝招。类似于《水浒》中的祝家庄、扈家庄,想想这些传说中的大户都有军队,何况现实中的章綎!李孝寿不过是个知府,《水浒传》里的宋徽宗连一百零八个毛贼都搞不定,一个开封知府又如何能去苏州章家抓人?
李孝寿来苏州两个月,不但没抓住章綎,自己反而被召回开封。同时,为安抚章綎,宋徽宗亲自出面,指定沈畸(监察御史)前往苏州查案。
沈畸虽然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御史,却有很大的胆子,不但多次上疏大骂蔡京,还公开指责“当十大钱”是“聚敛之法”。此人一到苏州,不去查办章綎盗铸证据,反而当天就放掉了李孝寿辛苦抓来的一千多名证人。
宋徽宗此举摆明了是要放章綎一马,第二次审理章綎案的结果也就在预料之中了:章綎无罪(从没进牢房,不需要释放),愤怒的蔡京只得把办案者沈畸流配信州。
冤枉啊!
蔡京终于明白,要想消灭章綎这只老虎,靠这些有职无权的小鱼小虾是办不到的,必须找到一只比章綎更凶狠的老虎——孙杰。
简单介绍一下,孙杰的正式职业是朝廷官员,时任两浙路查访。很多历史文献认为,蔡京选择孙杰,是因为孙杰跟章綎的靠山曾布是死敌。
不是这样的!
孙杰敢于向章綎叫板的底气并非来自朝堂之上,也不是由于他看哪位宰相不顺眼。蔡京之所以看中孙杰,是因为孙杰是北方巨富,也在盗铸“当十大钱”。当时,北宋王朝有“南章北孙”之说,孙杰是章綎最大的竞争对手,也只有孙杰这样的人才有真正的实力对抗章綎。
这一次,章綎遇到了真正的难题。
当然,章綎早就得到消息,他把盗铸钱的装备装上一艘大船,并在太湖之上凿沉,所铸私钱、铸钱炉一并沉入太湖。
孙杰:把船和钱都沉入水中了,我就给你捞出来!孙杰下令,但凡能在太湖中捞到钱的,一律可以在衙门换成官府认可的“当十大钱”(其实,很可能就是他自己铸造的私钱)。
在利益制约之下,人们一般能做出相对理智的决定,不会凭个人好恶干出玉石俱焚的事情。章綎只是章氏家族的头领,不是章氏家族的全部,商人家族最大的爱好是赚钱,不是杀人放火。最终,章氏家族没有选择与孙杰武力对抗——那样的话,章氏家族就不止损失一个首领了。经过孙杰与章綎并不友好的沟通,章綎认怂,孙杰成功抓住了章綎,并将他刺配沙门岛(山东蓬莱岛海域向西)。
从当时条件来看,章綎应该无法再活着回到苏州了。
宣判章綎发配沙门岛,并不意味着真的能让章綎去沙门岛待一辈子。等风头过了,再把人捞出来就行。
蔡京,咱们走着瞧!
打垮了章綎、内有皇帝撑腰、外有爪牙气势汹汹,蔡京自觉自己已经无敌于天下,开始大肆铸造“当十大钱”!
理论上,“当十大钱”的重量是小平钱的十倍,大观年间的物价涨幅却远超过了十倍。因为,物价一旦连续上涨就会建立一种自我强化机制——如果每个人都认为明天物价依然会上涨,那么,即使不再增发货币,物价也会上涨。
大观二年,北宋王朝开始了新一轮“物贵钱贱”,即超级通货膨胀。
大观三年六月,蔡京再次因推行“当十大钱”不利被罢相,而被发配沙门岛的章綎也很快被特赦,回到了苏州。
在不可更迭的货币规律面前,这位北宋第一权奸低下了头。
没关系,蔡京,还有机会,这一次绝不会再输!
市场之魂
宋徽宗政和二年(1112年)五月,蔡京第三次出任北宋参知政事,这一次,他在相位上足足待了八年。八年间,蔡京推行了很多在当时看来匪夷所思的财经政策,终于把北宋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可以用一个不太精准的词汇概括蔡京的第二招敛财政策——市场化,手段则是北宋另一种纸币,钱引。
从汉武帝起,盐铁专营就是皇家捞钱的不二法门,只要垄断了生产生活的必需品,天下人都得乖乖把钱交出来。熙宁年间以来,新旧之争几经反复,不知多少人为青苗法废立打破头,惟独没人对盐铁酒茶专营说三道四!
蔡京为相的时候,北宋已经形成了相当完备的盐、铁、酒、茶专营制度,即“禁榷”。在古文中,“禁榷”是一个很形象的词汇,“禁”为禁止、“榷”的本意则是独木桥,《史记》这样解释禁榷:“禁他家,独王家得为之。”
当然,从西汉《盐铁论》开始,贤良文学就开始不遗余力地攻击盐铁专营,认为盐铁专营的本质是搜刮天下黎庶钱财。不仅如此,盐铁专营在各个方面都非常缺乏效率,创新自是不用提及。这些人是官商,官商、官商,官在前、商在后,借替朝廷敛财之机把更多钱装进自己的腰包,除了他们自己先富起来,天下再没有别人能后富起来。
熙丰年间的情况有点特殊,北宋朝廷为了调动各地的敛财积极性,禁榷收入大头归各路、府,朝廷只是不定期按一定比例征调各地禁榷收入。为了增加自己的收入,所有州、道、府、县都相当认真地对外地盐铁酒茶等各种专营产品进行了查禁——也相当不负责任地放任、甚至鼓励本地专营产品流入其他地区!
尽管禁榷制度非常严格,但由于不同地区之间存在极强的竞争,盐铁专营执行下来也就大打折扣,北宋王朝所谓“盐铁之利”主要还是靠商税。
在蔡京看来,这实在是太愚蠢了。
蔡京能从《易经》中悟到凯恩斯主义,当然也能在盐铁专营实践中进行前无古人的创新:政和二年,刚刚回到相位的蔡京就开始“大变盐法”、“大变茶法”……所谓“大变”,核心只有一个,那就是放开盐、铁、酒、茶专营,将生产、运输、销售环节全都留给民间!即,市场化!
对,您没看错,就是位居北宋“六贼”之首的蔡京放弃了盐铁专营,就是《水浒传》中臭名昭著的蔡京在努力推行市场化。
政和二年,蔡京下令废黜所有官营手工业工场、盐场、茶场、酒场,所有禁榷制度下的产品,其生产、运输、销售都可由民间自定,只需在中枢朝堂领取特种行业营业许可证——钱引。
蔡京恢复了范仲淹的“钱引”制度。
“钱引”为宋仁宗年间范仲淹首创,虽然也是一种垄断式的配额制度,相比王安石的官府垄断盐铁经营毕竟还是好了很多。多少年来,钱引作为官方特许凭证一直有着良好的信誉,私商获得钱引之后就可以自行组织生产、运输、销售专营商品,后期钱引甚至已经成为帝国通行的纸币。
所谓“以钱请钞,以钞请盐”。
当代,有人这样评价蔡京废黜禁榷,说他“转变了官府在专卖领域的职能”、“恢复了市场定价职能”、“通过向商人征收专卖引钱实现了税收公平”。
仅以表面形式而论,以上这三条,条条站得住脚。买到钱引后,如何生产、如何运输、又如何定价,商人自己说了算;专卖之利被隐藏在钱引里。所以,有人对蔡京“大变盐法”的定论是:中国古代专卖制度的根本性演变,通过市场实现了交易公平。
真的是这样吗?
在论述这个问题之前,我想先澄清一个问题,所谓“市场经济”并不是今天独有,更不是几个发达国家的专利。人类刚走出洪荒的原始时代,我们的祖先就已经开始了物物交换,这就是最初的市场。自汉代起,我们的货币经济就已经高度发展,此后历朝历代都有大量货币存在,没有市场、没有商品经济,要货币干嘛?
有人的地方就一定会有交易,有交易就有市场,人就是市场,市场永远不可能被废黜。
不过,市场有很多种,不是每一个市场都能有效配置资源,更不是每一个市场都能建立公平的财富分配机制。正如我们今天的世界,绝大多数国家都奉行市场经济,可是,一百多个国家中,能真正通过市场促进经济的不过也就是西方老牌发达国家、金砖四国这么几个。
市场经济的关键,不是市镇里有多少地摊、多少门店,也不是价格管制、实物配给,谁来生产、谁来交换、谁来定价,那些都只是市场的表象!市场之魂是建立一个人人都能遵守的规则,包括最为强势的托拉斯,也包括市场最后的仲裁者——帝国朝堂,大家都必须臣服在市场规则之下。
市场规则其实也很简单:等价交换,用马克思主义经济学来描述,就是交换商品的社会必要劳动时间一定要相等!
理论上,这个规则非常简单,简单到是一种人所共知的常理;实际上,这个规则执行起来又几乎不可能。只要有交易者不具备同样的起点,那么,就一定会有人利用自己的优势破坏游戏规则,使得交换不再等价。比如,在地摊上讨价还价,是因为买者不知道商品的真实信息,所以,卖东西的小贩试图利用信息优势卖一个高价。
与街边小贩相比,市场上的强者更有可能借助自身实力不断违反规则,反而忽悠别人遵守规则,把利益让渡给他们。国家永远是市场中的最强者,也是市场最后的保护神,面对市场自身永远无法解决的问题,国家会通过种种手段限制强者,使得市场回归本源。
如果国家反其道而行之、率先违反规则,那么,市场就会蜕变为最犀利的财富掠夺武器,所谓“规则”也就只是强者掠夺弱者的规则。
天下之财,以商夺之,摧之无形!
在废黜官营专卖、推行市场化的同时,蔡京又想到了一个馊主意,跟《易经》里悟出的凯恩斯主义一样,这个馊主意也非常有当代经济学韵味:合同场法。私商在获得钱引的同时必须按合同场法跟官府签订合同,核心只有一点:承认钱引流通时限根本不确定,没人知道何时上一期“钱引”作废,也不能以旧换新。
过期作废、费用自理!
自此,天下富人好像变成了童话中的灰姑娘,都穿着传说中的水晶鞋,别看舞会上衣着光鲜,一过午夜十二点就现出原形:很多人早晨起来还是富翁,晚上睡觉时却发现自己变成了流丐,因为自己手中的钱引作废了。
蔡京终于创造了世界货币史上的一个奇迹:在不减少货币储备(盐铁酒茶)的情况下,通过擅自更迭纸币敛财!
过去,老师王安石虽然搞的鸡飞狗跳,好歹还培养了一大批官商、天下还有一大批富人(先姑且不论这些人的钱是否合法);现在,学生蔡京专捡有钱有势的下手(没钱没势当不了盐铁商),州道府县的盐铁专营之利也大部分被朝廷拿走,财富开始急剧向最强势的封建官僚集中。
这不是市场,这是一场所有人反对所有人的战争,天下人都随时有可能被剥夺财富乃至生命。
中国古代史中,私人土地接连州县的时代只有两个,一个是东汉末年的坞堡时代,另一个就是宋徽宗时代。同时,《宋书》也这样为我们记载了蔡京的功绩:朝廷再无钱财匮乏之虞,无论是宋徽宗私库、国库还是户部,钱财都多得数不胜数,不知多少钱财被流水般花了出去。
天下尽为天子私财、四方之钱尽入中都,上溢下漏,而民重困!
——宣和四年(1122年)四月,童贯(与蔡京齐名的北宋六贼之一)率军北征,在今河北高阳征调厢军,由于没钱,地方州府早就不练兵了,“军须之用,百无一有”、“城戍守御之物,悉皆无备”……此时,距女真入侵仅剩三年。
——政和七年(1117年),宋徽宗开始建私家园林——“艮岳”,十年后,艮岳建成,方圆十里,山高林深,飞禽走兽更是应有尽有。《水浒传》中所谓的“花石纲”就是为了建艮岳在江南搜集奇花异石,不知多少人为此倾家荡产。
——政和七年,汹涌的黄河在河北路决口(今河北沧州一带),这个地区一半以上的人口被洪水吞没;次年,江淮一带大旱,水乡变为人间鬼蜮。方腊这样号召麾下流民:天下之财乃人人之财,现在,官家把贫人仅有的一点粟帛都拿走挥霍了,花石纲更是让富人都无所归依;诸君与其眼睁睁看着妻子儿女被饿死,不若随我仗义而起,旬日间江南可定!
靖康元年,蔡京死于发配路上,遵从本人遗嘱,门人在他的墓碑上只刻了这样一句话:“开元之末,姚宋何罪”(1)。
蔡京,你真的以为自己无罪吗?
金国的诡计
金钱是人类追求财富的动力,但是,如果所有人只为金钱而存在,文明肌体就染上了致命的病毒,粗鄙、野蛮的原始人就随时有可能入侵直至毁灭先进文明。在西方,优雅的雅典文明为罗马“野人”所灭、气势恢宏的罗马文明又为日耳曼人“蛮族”所灭。无独有偶,在东方,儒雅富足的北宋文明也亡于“夷狄中至贱者”(元代名相脱脱在《宋史》中给女真人的评价)——女真。
马克思对此的评价是:“邻人的财富刺激了他们的贪欲,获取财富已成为最重要的生活目的之一。他们是野蛮人:进行掠夺在他们看来是比进行创造的劳动更容易甚至更荣誉的事情。”(2)
北宋政和四年、辽天庆四年(1114年),女真人在领袖完颜阿骨打率领下起兵叛辽;辽天庆五年,女真人在会宁建国,国号“金”;辽天庆六年,金人侵占辽帝国东京。
就在金人欢庆胜利的时候,有人似乎也看到了便宜。北宋政和八年(1118年),一个叫做李良嗣的妄人向宋廷献策:只要联金伐辽,燕云十六州指日可复——这可是宋太祖赵匡胤都未完成的梦想!
无疑,这件不世奇功打动了宋徽宗。
宣和二年(1120年),宋徽宗以买马为名派使者见到了女真领袖完颜阿骨打,双方达成如下协议:北宋出兵攻取辽国燕京、金人出兵攻取辽国中京大定府,事成之后,北宋将契丹岁币转送金国,“燕云旧地”则尽归北宋。
这就是宋史中的“海上之盟”,可惜,这个所谓的“盟约”不是光复燕云十六州的曙光,而是敲响北宋亡国的丧钟。
金融市场中风险无处不在,为了追求利益就一定要冒风险。当利益足够大的时候,金融交易者也许会迷失本性,只看到利益而忘记风险,于是,我们看到了一次次的金融危机。在宋徽宗眼里,收回燕云十六州确实有极大的利益,可是,他没有衡量自己手中的筹码,更没有看到战争之后的风险。
接下来,宋徽宗创造了世界战争史上的一系列奇迹:宣和四年,十五万宋军伐辽,在燕京城下为数百辽军击溃,一直退败到真定以西,史载“死尸枕藉,不可胜计”;宣和五年,五十万宋军在燕京城下被契丹一通战鼓吓跑,一路上尽弃辎重,史载“竭国力经营北事者,所备悉为虏得”!
在金人眼里,北宋王朝原本是一头猛虎,签订海上之盟的时候,金人将领完颜粘罕曾说“南朝四面被边,若无兵力,安能立国强大如此”。现在,金人已攻占了辽国中京、东京,宋军无能怯战却在金人面前展现得一览无余。
猛虎变成了黔之驴,金人自此“有南牧之意矣”。
宣和五年,宋金双方应该按“海上之盟”交割燕云旧地,金人提出了自己的条件:北宋必须用一百万缗钱赎买燕京每一寸土地、每一个建筑物,关键是,不要现金,按金人给出的价格(极低)把一百万缗钱折合成实物。据《宋史》记载,仅此一项,北宋王朝至少付出了六千二百万缗钱。
六千二百万缗钱,并不是宋朝付出的最大代价,因为,这一次金人玩阴的了。
一般情况下,金人战胜之后会把战俘和当地所有人民变成奴隶,当时女真人正处于奴隶社会,奴隶也是一种财产。
这一次的情况不同于一般,金人掠夺走了燕京城所有粮食、农具、工匠、优伶(算是知识分子),惟独留下了人口,包括官员在内,无论男女都没有带走。这当然不是看在同是游牧民族的面子上给广大契丹人民一条生路,而是有着更为阴损的目的。
战争中可以凭借武力向对手索要金钱,只不过,无论讹诈多少钱,总有一个定额,削弱对手能力有限。还有一种方式,可以无限削弱对手的经济——给对方制造灾荒、瘟疫,绝望的人们会摧毁一切,那时候,所花费的可就不仅是金钱了!
在金人交给北宋的燕京城中,除了城池建筑物,还有几十万契丹流民:这是一群没有任何粮食、没有任何生产工具的流民,想生产自救都已经不可能。这样一来,北宋王朝为接收燕京城花费的就不仅仅是六千二百万缗现金了。
宋金交割燕京的时候正值四月,本来就是春荒时节,几十万流民像潮水一般涌入北宋境内。据《三朝北盟会编》记载,这些流民在北宋北部诸县四处乞讨,有人甚至穿着辽国的官服、在牌子上写上旧日官职跑到北宋县衙、府衙乞求看在曾经是同行的份上施舍一碗饭,北宋边境生产生活秩序完全崩溃。
宣和七年十一月,金国将领完颜粘罕、完颜宗弼(汉语名字兀术,即《说岳全传》里的金兀术)率六万军队悍然南侵!
从双方实力对比来看,女真人没有一丝一毫胜利的希望:金人控制的总人口(加上已经被征服的辽国)不会超过五百万,而北宋人口为一个亿,双方实力对比为1:20;就军队数量而言,金人即使动员了全部族人男子,也不会超过二十万人,而北宋可以动员的军队在百万以上,双方实力对比为1:5;就军事装备而言,金人只有骑兵、马刀,北宋却已经装备了神臂弓等远程武器,防护的铠甲也为金人所无,双方实力对比为1:∞;就经济实力而言,金人连最基本的税收体系都没有,战争给养完全靠抢一天算一天,而北宋王朝每年的财政收入早在神宗年间就超过了四千万缗钱,双方实力对比为0:∞。
历史跟我们开了一个极大的玩笑,如此经济军事实力对比,北宋不但输了,而且输得很惨、输掉了老本。
为什么?
战争背后的逻辑是经济,这个道理是没错的。但是,要加上一个前提,人要有最基本的羞耻感、最基本的道德、最基本的正义精神,如果所有人为金钱都可以无所不用其极,那么,这个社会就等于毫无契约。既然所有人都毫无保障,那么,所有人就都可以随时背叛这个社会、背叛这个帝国。
一个月内,金人连下朔、武、代、忻四州,北宋雄兵百万,居然无法组织一次有效抵抗,金兵北渡黄河的时候,十万宋兵把守渡口,在金兵敲了一夜战鼓后居然又跑得一个不剩!渡河之后,完颜粘罕仰天长叹:宋兵只需有数百人把守渡口,我安能度过此劫!
再一个月,宣和八年正月初六,金人就已经兵临宋京汴梁城!后人慨叹北宋无能:以堂堂上国之邦,禁军、厢军数十万,居然没有人向北放一支箭、抓住一个俘虏,眼睁睁看着金人兵临边境、坐以待毙(以堂堂大邦,中外之兵数十万,曾不能北向发一矢、获一胡,端坐都城,束手就毙)!
苍天造就这个“夷狄中至贱者”仿佛就是为了惩罚中原人口的毫不知耻。一个只为利益存在的社会,所有人考量的必定也是利益,如此,帝国怎么会有能力面对真正的危机!所以,孟子才说:上下交相逐利,国亡!
古人诚不欺我也!
金钱不雪靖康耻
金人兵临城下,宋徽宗只得把儿子拉出来顶缸,强行禅位给太子赵桓。
赵桓,即宋钦宗,这位北宋末代皇帝的登基大典堪称中国历史上的奇迹:面对万人垂涎的帝位,宋徽宗以杀头威胁赵桓,赵桓躺在地上打滚,就是不肯当皇帝;无奈之下,宋徽宗只得派宦官将其打晕,才给赵桓披上黄袍,完成登基大典。
也难怪赵桓不肯当皇帝,刚刚完成登基大典,宋钦宗还没从昏迷中苏醒,太上皇宋徽宗就抽调京城最精锐的常捷军保护他连夜逃窜了——有这种只顾自己逃命的皇帝,又怎能指望其他人为江山社稷流血,哪怕是万里江山的继承者、是他的儿子!
不过,我们还是要说,汴梁保卫战是北宋王朝第一次有组织的抵抗,也是击溃金人的最佳时机。当时,汴京内有李纲、外有种师道,勤王之兵约计二十万人;金人一路南侵,没有建立任何根据地,完全是一支流寇。
天寒地冻、师老于坚城之下,一旦断其退路,胜负不战可知!
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宋钦宗不顾李纲等人反对,居然再次对金人提出了“金钱换和平”的倡议。
金人当然很欢迎这种倡议,而且,提出了极为无耻的开价:要想让金国退兵,宋廷必须缴纳黄金五百万两、白银五千万两,牛马驴骡一万匹、丝绢百万匹。与宋钦宗相比,金人的脑子还是清醒的,没有被唾手可得的财富迷昏了头脑,攻城战被李纲打退之后,金人担心全军覆灭,就一溜烟撤退了。
上天并非没有给北宋王朝机会,从金人撤兵到第二次包围汴梁中间有八个月时间,从后来北宋王朝赔款的财力来看,足以完成所有战备,甚至完全有可能训练一支精锐的军队。
八个月中,北宋王朝又在干什么呢?
答:党争。不仅是原来的新旧之争,还增添了钦宗、徽宗之间的斗争。双方从宋神宗年间翻起,把上百年来新旧党争的所有老底子倒是翻了个干干净净。
——宋徽宗南逃至东南沿海后,居然堂而皇之地以“太上皇帝圣旨”颁行命令,扣住东南地区运往东京汴梁的战略物资,禁止东南各路派兵勤王。
——宋钦宗则针锋相对、亲自上阵,指责蔡京一党“以继述神宗为名,实挟王安石以图身利”,即位之初就把蔡京出贬衡州,蔡京则死于贬官途中。蔡京虽然混蛋,却曾数度为相,是当时惟一能总揽全局的人,也是他力主救辽抗金、启用李纲。随着蔡京一党被罢免,就连第一次汴京保卫战的组织者李纲也被安上“专主战议,丧师费财”的罪名,被发配到扬州去了——既然是蔡京提拔了李纲,那就一定是蔡京一党。
就在宋钦宗、宋徽宗斗争如火如荼的时候,“狄夷至贱者”女真再次悍然南寇。这一次,就没这么便宜了。
靖康元年八月,金人兴兵进犯。面对毫无抵抗意志的北宋王朝,金人再次长驱直入,仅仅过了三个月金人就二度兵临汴梁,开创了游牧民族进攻中原的奇迹。在这次入侵过程中,金人罪行累累滔天,据《建炎以来系年要录》记载。金人“杀人如刈麻,臭闻万余里,淮泗之间亦荡然矣”!
折腾了八个月,徽宗朝大臣星散,李纲被罢、“六贼”已死(六贼中的童贯虽然是个宦官,却半生戎马、久历战阵,是当时实战经验最丰富的将领之一),宋钦宗所倚重的太学却根本就是一帮只知道喊口号的书生!
没办法,只能再次拿出北宋王朝的绝招了:金钱换和平!
游牧民族野蛮粗鄙,发财的方式一般来说就是纵兵劫掠,比如,匈奴、西羌、突厥、吐谷浑,等等。这种劫掠虽然残暴,却也不见得多无耻,毕竟上古时代最残酷的竞争就是部族之间的武力杀戮,愿赌服输而已。
这一次,金人所作所为着实让人开了一次眼界,难怪脱脱将之视为“夷狄中至贱者”!纵兵劫掠,宋人总有办法匿藏财富;如果把劫掠财富的任务留给大宋皇帝,那事情就好办多了。
金人的做法是:让宋钦宗作为马前卒替他们掠夺财富,自己坐享其成!
汴京外城攻破后,金人首领完颜粘罕写信给宋钦宗,说自己并无染指开封之意,只要宋廷送给他一千万锭金子、两千万锭银子、一千万匹锦帛、一千五百名美女。
所谓“锭”到底是一个什么价码呢?
答:除美女以千名为单位外,金银要以千万为单位,即五千万两黄金、五万万两白银。八百年后,清政府在甲午海战中战败,日本强盗在《马关条约》中的要价不足金人五分之一!
对这个极其离谱的开价,宋钦宗居然答应了,不但答应,还替代金人在汴京城进行了最为惨烈的抢劫:不肯交出财物者,杀无赦;官吏征收财物不利者,杀无赦;邻人、奴婢可以举报富人匿藏财富,知情不举,一律杀无赦!
无论皇族、权贵、富户还是黎庶,所有财富在汉人帝王手中遭到了一次空前洗劫,丧尽天良的爪牙居然为抢劫一匹绢在皇后娘家杀人立威!宋钦宗前后两次征调民间财物,加上国库所有财物、车马、宗庙祭祀用具,等等,在汴梁一城共为金人凑了五百万两黄金、一千二百万两白银、一百万匹绸缎!要知道,西汉末年,王莽历经数年,不过才在全国搜刮到七十万两黄金!
大宋王朝,焉能再有幸理!
其实,金人不过是漫天要价,做梦都没见过如许的财富,宋钦宗送来的这些财富就早已远远超出了金人对财富的认知。
既然能拿出这么多,就证明你有更多!
宋钦宗供奉了汴京城的所有财富,金人反而被黄金白银映红眼睛,开始直接纵兵劫掠汴京城,甚至直接杀入皇宫拿走了所有祭祀用具,就连优伶唱戏的衣服也没放过!
按说劫掠至此,金人应该满意了。谁也没想到,这个“夷狄中至贱者”居然还有后招。
汴京已经被围两月有余,城中早就断粮,树叶、猫犬都已吃尽。就是在这种情况下,金人拿出一部分粮食,到汴京外城高价售卖——当然不是为了救荒,买者必须以黄金换取。对城中居民来说,赖以维持生命的粮食要远比黄金珍贵,于是,金人又搜刮到几万两黄金。
这一次,金人终于相信自己在汴京再也捞不到一寸金银了,于是,凶相毕露的金人告诉宋钦宗,鬼才会跟你议和!
靖康二年三月二十九日,金人以议和为名诱捕了宋钦宗,之后冲进皇宫抓走了宋徽宗、太子、皇后、众嫔妃、众皇子、众公主,下令废徽、钦二帝为庶人、立太宰张邦昌为帝,改“宋”国号为“楚”,即昙花一现的“伪楚”。
宗庙社稷生死存亡之际,一位年轻的御史中丞挺身而出,坚决不肯对这道命令署印,并在皇宫门口贴了一张大字报——大骂张邦昌蠹国乱政、终致社稷倾危。这位年轻人就是政和三年殿试的头名状元、南宋金融的主角——秦桧!
仿佛上天为了证明北宋灭亡是愚弄人类,靖康二年四月一日,宋钦宗、宋徽宗、十万汴京工匠以及那位杖节不屈的秦桧,在金人押解下向北而行。
那一天,世界文明巅峰被化为焦土,百万人口的汴梁城仅剩不足万人;
那一天,东京梦华二百年积蓄、清明上河二百年人才就此毁于一旦;
那一天,历史跟人类开了一个极大的玩笑,史称“靖康之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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