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是部金融史2:天下之财-金钱恨,何时灭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宋度宗—宋恭帝)

    如此丰厚的国库,韩侂胄认为远远不够,有什么方法能在短时间内聚敛更多财富呢?货币增发!自绍兴三十一年至开禧元年,朝廷一共发行了十一界会子,据《朝野杂记》记载,开禧二年的会子发行是1.4亿缗。这背后是残酷的经济现实:短短两年间超量发行纸币引发了国内大通涨,开禧二年初临安米价在短短两个月内上涨三倍左右。

    王霸义利之辩

    经过宋高宗、宋孝宗的无为而治,南宋王朝已经完全具备了北伐金国的实力,何时北伐已经只是一个时间问题。

    宋孝宗仅亲政两年就退位,当太上皇的时候又跟宋光宗一直闹意见,终其一生都没有机会实现北伐金国的宏伟志向。这个任务落在了新的继任者宋宁宗身上,一个甲子的平静即将被打破。

    在普通人眼里,皇帝一呼百应,天下无不可为之事。其实,仅仅一个皇帝的称号并不能让一个人真的君临天下,个人履历同样会决定皇帝是否具有至高无上的权威。

    宋宁宗的履历实在不怎么光彩。

    绍熙五年,太上皇宋孝宗薨,作为皇帝的宋光宗却拒绝参加先皇葬礼,可见宋孝宗、宋光宗父子矛盾之深。为平息朝野汹汹之议,韩侂胄与赵汝愚联手发动政变拥立宋宁宗,逼宋光宗退位。如此履历,宋宁宗自然在这两位大臣面前直不起腰杆——毕竟是人家提拔的你,这个道理跟普通人其实没什么区别。

    宋宁宗赵扩登基,韩侂胄、赵汝愚拥策定之奇功,如果用童话中的语言应该这样描写,从此,宋光宗、赵汝愚、韩侂胄手拉手过起了幸福的生活……

    历史不是童话,有人的地方就有恩怨,合作只是暂时的,斗争才是永远的!何况,韩侂胄与赵汝愚之间的矛盾是路线之争,关系到南宋帝国打什么旗、走什么路,不是两个人坐下来喝杯酒、碰个杯就可以解决的。

    ——赵汝愚向来以富弼、司马光为偶像,他信奉的是儒家“义利之道”。这是一种类似于少林七十二绝艺的正派武功,要威震江湖首先要苦行修炼内力,练个三五十年才是个起步价,没有人能在短时间让所有人都富裕起来。所以,赵汝愚认为,要北伐、要报君父之仇,就必须依靠内修政事去外攘狄夷!所以,他大力提倡朱程理学。所谓“存天理、去人欲”,是帝师朱熹对皇帝提出的要求,希望几乎无所不能的皇帝最终能有所敬畏。

    ——韩侂胄的榜样是王安石,他信奉的是商鞅的“王霸之道”。这是一种地地道道的邪派武功,所谓修炼不过是“武林称雄,挥刀自宫”,不需要艰苦的修炼、也不需要苦行,只要在一瞬间爆发全部力量就能制敌于死地——只求一时之利、不求万世之功。所以,韩侂胄认为,既然“君父之仇、不共戴天”,就必须只争朝夕、毕其功于一役!何况,我大宋朝并非无钱,只要尽取天下之财,必定能做一番经天纬地的事业!所谓“君道”只是无用的“迂腐之论”,只有“执赏罚才能以驱天下”,这才是“霸者之术”!

    在宋史中,韩、赵之争也被称为“王霸义利之辩”。这一刻,韩侂胄继承了新党的光荣传统;这一刻,王安石、吕惠卿、蔡京灵魂附体,充分发挥了新党“要钱不要命”的优秀传统;这一刻,韩侂胄不是一个人在战斗,而是代表了一批封建官僚!

    王霸义利之辨,新旧之争,在南宋王朝重燃!也许,封建王朝只要还存在一个对社会资源具备强控制力的政府,所谓新旧之争就会永远如影随形。这也是一个永远无法停止争论的命题:盛世之道,是先国富,还是先民强?

    再次讨论这个问题,让我们换一个角度,不要把国富民强放到多高的高度,而是以一个普通人的思维来考虑。武侠小说告诉我们,一般来说,正派武功不如邪派武功见效快,现实中王霸之道也要比义利快很多。

    ——缔造一代盛世,必须有几代人、十几代人的积累。等到天下黎庶都富裕了,国家焉能不强盛?只不过,这是一个非常漫长的过程,漫长到让封建统治者无法等待,漫长到让所有人都能失去耐心。从心理学角度讲,任何人、做任何事都希望立刻见到效果,所谓立竿见影。

    ——民虽强,天下之财却在普通人的箱笼之中,皇帝是看不到的,国库充盈才是皇帝能见到的真金白银。现在,他们要做的是经天纬地的事业,一定要有惊天之财:只要集中天下财富,就一定可以与北方的金寇一争雄长!

    如果是你,你会如何选择?

    庆元二年(1196年),韩侂胄兴起“庆元党禁”,赵汝愚因自己的言行被扣上了一顶“投降派”的大帽子,并被时人斥为“秦桧第二”。接着,赵汝愚在流放之地自尽,一批理学名臣被罢黜,朱熹等五十六位当世大儒被列为“伪学逆党”,六经、《论语》、《孟子》、《大学》、《中庸》成为“世之大禁”。

    存了朱程理学中的“天理”,又怎么能满足韩侂胄的“人欲”?

    这里要说,庆元年间南宋王朝的国运还不是最坏的,金国的运气实在更差:宋光宗绍熙二年(金明昌二年,1192年)、绍熙三年,西夏接连入侵金国,新兴的蒙元帝国也开始蚕食金人土地;绍熙五年,大通节度使完颜辩据五城叛变;同年,今山东一带发生大饥荒,流民蜂拥而起,史称“红袄军”……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这都是南宋出兵北伐的好机会。南宋宁宗嘉泰四年(1204年)起,南宋开始用一系列动作试探金国虚实。

    ——追封岳飞为鄂王、改谥秦桧为“缪丑”,为兴兵伐金造声势。之所以选择岳飞而非黄天荡大战的指挥者韩世忠,我相信还有一个原因,这位后世敬仰的岳飞,其祖先曾是韩侂胄祖先的家奴。由此,岳飞的孙子岳珂也终于得到机会,综合个人臆想和各种民间故事创造了那部编年体小说《鄂王编年纪实》。

    ——宋金之争向来是宋人忍让、金人跋扈。嘉泰年间,南宋军队一改往日作风,不停在两淮、川陕越境作战(主要是骚扰百姓、杀人越货);面对宋军的挑衅,金章宗只是以公文的方式知会南宋,有强盗越境,之后就再无声息了。

    ——故意透露消息给金国使者完颜阿鲁,让他看到宋朝不停在边境购买金国马匹。完颜阿鲁归国后奏报朝廷,金章宗的第一反应却是在金殿之上将完颜阿鲁痛打了一顿板子,然后贬官、流放。

    此时此地,再不北伐,韩侂胄就是“痴线”!开禧二年(1206年)五月,韩侂胄领平章国军事,出兵伐金,史称“开禧北伐”。

    在这里我想告诉大家的是,开禧北伐中欢呼雀跃的不是封建官僚、不是职业军人、甚至不是群氓百姓,而是南宋文坛!

    开禧北伐是南宋文坛一大盛事,军中既有“醉里挑灯看剑”的辛弃疾,也有“铁马冰河入梦来”的陆游!讨金檄文更是与骆宾王的《代李敬业讨武兆檄》并列为中国古代四大檄文,以一句“天道好还,盖中国有必伸之理,人心助顺,虽匹夫无不报之仇”名垂千古!

    在南宋万千文坛才子直接参与下,千呼万唤的开禧北伐在不足三个月内就全线溃退。我觉得,辛弃疾、陆游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他们的诗词已经明确告诉读者,自己只适合在喝多了、睡着了的情况下参与军事行动。

    这是一个双方谁也没有想到的结果。开战之前,金宣宗已经做好了全线溃退的准备,第一道防线居然设在西起今石家庄、东至今天津一线。也就是说,韩侂胄根本还没遇到金国主力,就溃不成军了。

    曾经有无数人、用无数种方式解读过开禧北伐失败的原因,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是四川宣抚使吴曦叛变:北伐前夕,金人许诺让吴曦称王、永镇巴蜀之地,吴曦为了一姓荣华富贵在背后摆了韩侂胄一道。

    仅仅从军事角度,这肯定是重要成因之一;如果把货币、金融、经济都纳入我们的视野,这个结论还成立吗?

    吴曦拒不出兵,确实导致韩侂胄三路同时北伐的方略落空,但这远不足以给北伐大业造成致命打击,偶然的用人失误更不可能导致全局性崩溃。实际上,吴曦称王只有四十一天,其后就被卫兵矫诏刺杀,如果韩侂胄真有统辖全局的胸襟和能力,他有足够的时间重整巴蜀军事力量。

    开禧北伐失败是命中注定的结果,吴曦叛变不过是一支催化剂。

    韩侂胄讨厌士大夫,更讨厌人类无法忽视的经济规律,在他眼里,“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不过是儒生无用的诡辩。当政十年间,韩侂胄启用了一批胥吏:但凡能为朝廷聚敛到财富的人,无论出身如何都是“粗才”;但凡能为朝廷征召徭役的人,无论采取何种手段都是“俗才”,而韩侂胄考核“粗才”、“俗才”的惟一标准就是为朝廷聚敛了多少财富、征召了多少无偿劳动力。

    这是一种怎样的剥夺。王安石变法期间北宋财力达到了巅峰,熙宁年间国库收入不过也就六千万缗钱;庆元年间,朝廷总岁入超过八千万贯,国库仅黄金就八十多万两、白银接近两百万两。要知道,南宋能控制地盘不足北宋的三分之二。

    如此丰厚的国库,韩侂胄仍然认为是远远不够的,有什么方法能在短时间内为韩侂胄聚敛更多财富呢?

    答:绝招——货币增发。

    自绍兴三十一年至开禧元年,朝廷一共发行了十一界会子,每界会子流通时间平均在五至十年不等,新发行的会子可以1:1兑换旧会子。

    开禧元年,韩侂胄在没有收兑第十一界会子的同时就发行了第十二界会子,开禧二年又发行第十三界会子,南宋货币史中第一次出现了三界会子并行。据《朝野杂记》记载,开禧二年的会子发行是1.4亿缗,而乾道四年(1168年)这个数字只是四千万缗。

    这组数据的背后是残酷的经济现实:短短两年间超量发行纸币引发了国内大通涨,开禧二年初临安米价在短短两个月内上涨三倍左右。

    ——楮币将天下之钱驱赶到府库和富人家中,物价翔腾,农人面对着干涸的土地无从借贷,农病矣!

    ——都邑白昼商铺关门,商病矣!

    ——读书人食不果腹,每天想的都是如何拿到铜钱、白银,士病矣!

    ——百工空有一身本领,造出来的东西却不敢出售,也不能养活自己,工病矣!

    天下四民俱病,军队奄奄一息……韩侂胄即使占尽天下之财,又怎能不“赢得仓皇北顾”?

    开禧三年,韩侂胄为另一奸相史弥远谋杀,开禧北伐以“嘉定和议”而告终。那一年,另一个更凶狠的强盗——铁木真在斡难河畔竖起白旗(这一点跟中国传统完全相悖),蒙元帝国铁骑即将践踏中原河山。

    错时的救赎

    嘉定和议后的第三年(1211年),蒙金战争爆发,蒙军以摧枯拉朽之势攻破金国北疆防线。

    此时,金国的统治者金宣宗做出了一个极为错误的决定,他没有联宋抗蒙,甚至没有集中全国之力对抗蒙元帝国入侵,反而想出了一个“南扩立国”的馊主意:效仿北宋南逃,在江南重新建立金国。

    江南是南宋的地盘,金宣宗岂能想来就来?

    由此,宋金再次展开了一场长达十几年的战争,两国在巴蜀、两淮、荆襄三地同时开战。在这场战争中,宋金两国都顶着亡国的压力,战争极其残酷。遗憾的是,宋金双方都找错了对手,虽然宋金之争还是没有分出胜负,两国却都为筹措军费发行了大量纸币,货币体系同时崩溃。

    ——金国的纸币叫“交钞”,最初印行交钞的主要目的是弥补铜钱的不足。金宣宗年间,为了支付南北战事费用,连印四界交钞,国内终于发生了超级通货膨胀。这样的纸币当然不能在市面上流通,一百贯的交钞居然连一枚铜钱都换不到——纸币贬值99%以上。南宋宰相吴潜在评价金国之亡时说:金人亡国,表面是鞑子入侵,实际上则是楮币超量增发所致,无论一张纸币面值三缗、五缗还是百缗,这终究是一张纸,百姓始终不认为这是钱,楮币贬值耗尽了金国最后一点血脉,其国毙矣!

    ——南宋也再次大量发行会子,宋理宗绍定年间,南宋会子再次出现三界并行(十四、十五、十六)的局面,流通中的会子达到3.2亿缗,是开禧北伐前的三倍,一贯会子在市面上已经难以换到100枚铜钱,纸币贬值达到90%。

    南宋端平元年(金天兴三年,1234年),金哀帝兵败自尽,金亡。

    宿敌金朝亡国惊醒了南宋君臣,上至皇帝、下至黎庶,大家都明白取代金国的蒙元帝国是一个更为凶狠的歹徒。要想对付蒙元帝国,南宋王朝必须有所作为,宋理宗于史弥远死后第二年改元“端平”,开始了一个叫“端平更化”的时代。

    要想重振经济,必须整顿货币。但凡整顿货币,一定要实现两个目标:减少流通中的纸币、建立良好的币信。

    两个目标相比,减少流通中的货币其实很容易,最简单直接的办法就是废止这种货币流通,以新币收兑旧币,比如,后世中华民国就曾以金圆券替代法币、又以银圆券替代金圆券。这种方法简单而粗暴,虽然能在短时间内减少纸币,却不一定重建币信,持有货币的人无法相信货币发行者不再超量发行货币,也无法判断自己手中的新币是否会继续贬值。

    所谓“币信”就是货币信誉,你得让人相信这种纸币真的值这些钱,惟一方法就是以真金白银兑换流通中的现有货币,重树发行者的形象。端平年间,宋理宗正是以真金白银来整理会子的,史称会子“提称”。

    ——为收回流通中的会子,宋理宗共从国库中拿出了九万一千八百三十两黄金、二百零一万六千九百两白银,按旧会子面值2:1的比例兑换黄金或白银(后改为5:1)。当时市场上的实际兑换比例为10:1,朝廷给出的兑换比价已经高出市场数倍。这实在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只有朝廷吃了大亏,才能真正重建币信。

    ——为减轻国库压力,宋理宗也提出了很多辅助措施:会子的持有者可以用旧会子换取爵位、僧道度牒;会子持有者可以用之纳税、免除徭役,盐商也可以用部分盐钞和会子搭配换取官盐(不能全部以会子取代钱引,否则,钱引就丧失了币信)。

    提称取得了良好的效果,端平二年,会子与铜钱的兑换比例终于下降到约5:1——这是“提称”中官方最终给出的会子价格,自然会成为市场上公认的交易价格。

    从货币发行的角度来讲,“提称”无疑是成功的。

    不成功的是,宋理宗刚刚花了血本整理会子,端平二年,蒙元大军就开始分三路入侵南宋。顺便提一句,蒙元铁骑入侵南宋的时候,铁木真已经死掉九年了,当时的蒙元帝国已经横跨欧亚大陆。所以,大家千万不要以为这个自称“成吉思汗”的战争狂人跟南宋有多少瓜葛!

    外敌入侵,国库金银、铜钱却早就拿去“提称”会子了。

    没有办法,只能再发会子!

    端平二年之后,南宋朝廷连续发行十七、十八界会子,虽然只是两界会子同时流通,发行量总量却超过前期任何一个时代的总和!

    更离谱的是,蒙元西路大军将巴蜀地区变为战场。这里是楮树的主要产地,楮树则是制造纸币最主要的原料,所以会子也称为“楮币”。现在,巴蜀地区成为战场,制造纸币的楮树是不要指望了,只能在江南就地取材。将楮木化为纸浆的难度很大,所以,楮币也难以仿造;普通树木、竹子化为纸浆,一个南宋书商就能做到——既然官府可以滥发纸币,军队将领、地方豪强也可以自行印刷会子。

    结果:南宋境内伪币泛滥,端平元年的提称效果不足一年就荡然无存!

    时人王迈如此评论:朝廷本意是维持会子信誉,现在,不但朝廷大量发行会子,市坊之间也伪币泛滥,收兑会子的机会都没有了,会子又焉能不一贬再贬?

    应当说,南宋还是幸运的,在端平年间的战事中,蒙元大汗蒙哥在钓鱼城为南宋石炮所伤,最终不治而亡。蒙哥死后,忽必烈等人回兵大漠争夺汗位,为南宋赢得了十年的备战时机。

    十年并不是一段很短的时间,虽然蒙元肯定还会南侵,如果备战措施得当,宋蒙之战可能会胶着更长时间。随着蒙元内政时局逐步变化,宋蒙战局也许就会出现转机,也许宋室能保住中原王朝血脉。

    《宋史》告诉我们,南宋王朝没有抓住这宝贵的十年,宋理宗死后,在一位新的奸相贾似道左右下,南宋终于走向了不归路。

    贾似道,南宋名将贾涉之子,嘉熙二年进士,即南宋末年著名的“蟋蟀宰相”。据说此人以斗蟋蟀为己任,还为后人留下一本斗蟋蟀的专著《蟋蟀经》;斗蟋蟀之外,此人还喜欢拨弄是非、排斥异己,悍然杀死抗蒙名将向世璧,逼走将领马光祖,迫使大将刘整叛国,最终使得南宋柱石皆空,亡国之日在即。因此,贾似道与秦桧、韩侂胄、史弥远并列为南宋四大奸相,被《宋史》列入奸臣传。

    真的是这样吗?

    首先,我要告诉大家《宋史》的著者为元末宰相脱脱。贾似道曾经是蒙元帝国最大的敌人,蒙哥侵宋的时候,所选择的战略突破口并不是后来的襄阳,而是鄂州。主攻鄂州的将领是后来的元世祖忽必烈;南宋一方的守将,恰好就是贾似道。

    蒙哥死后,忽必烈最初并不想退兵,而是发出了“吾奉命南来,岂可无功遽还”的狂言,希望携克鄂州坚城之功再回大漠争夺汗位。

    贾似道一介书生,在朝廷不发一兵、不赐一粮的情况下独守鄂州一百多天,迫使忽必烈无功而返。忽必烈称帝后曾多次怒斥部下:你们总说书生无用,当年为何你们拿不下一个书生镇守的鄂州城?

    景定元年忽必烈退兵,贾似道击溃了蒙元帝国最为精锐的部队,皇帝诏书称其对宋室有“再造之功”。

    贾似道拜相后,确实剪除了向世璧、马光祖、刘整以及很多军方将领,这些人也确实都是百死余生的骁将。面对这些事实,我还是想先问几个问题:为何贾似道和宋理宗要不遗余力剪除这些抗蒙骁将?十多年兵灾之后,南宋又是一幅怎样的河山?

    鄂州战后,宋蒙战争已经持续了十三年,一切正常的社会秩序早已被打破,正常的经济运行早就不存在了。这段时间内,强势集团忽视一切社会道德、规则,疯狂从事兼并土地。

    ——当世大儒刘克庄(贾似道的密友)上奏宋理宗:现在,土地兼并已经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朝廷官员吞并千家膏腴之地,他们的土地绵亘数千里、岁入粮食达到上百万石,自开辟鸿蒙未见此景。

    ——御史台的奏折则这样描述:权贵夺民田,少则数千亩,多则连绵千里,弱者肉、强者食,兼并寖盛,黎庶已经无以了此残生了!

    ——北宋以来,佃户租赁土地始终是来去自由,租佃关系根本不对佃户形成人身束缚。宋理宗端平年间开始,佃户完全被固着在土地之上,沦为农奴。《建炎以来系年要录》记载,地主杀死佃户判流配本州,佃户不得告发地主——只要有钱,人可以随便杀(富人敢于专杀)!

    当绝大部分人的生命都被弃如敝屣,又怎么可能守住自己的财富!

    短短十三年,强者愈强、弱者愈弱的趋势呈爆发式上升,强势集团已经占尽天下之财。不要说曾经富甲天下的南宋王朝,任何一个末世王朝土地兼并都从未如此惨烈。

    战后淳佑年间,会子已经无法流通,土地都集中在官家豪强手中,皇帝又能靠什么吃饭呢?

    答:和籴。

    “和籴”发明者为唐朝李林甫,本意为高价购买农人手中的粮食,是一种财政转移支付。王安石既然要“理天下之财”,当然不能做这种亏本的生意,“和籴”由此变为一种害民恶政:在正税之外,朝廷低价强买农人粮食。宋理宗为应对宋蒙战事,和籴变得更为离谱——以会子支付农人售粮价款,后来干脆连会子都省了——基本等于白拿!

    所谓“国用边饷,皆仰和籴”!

    光怪陆离的末世王朝,强势利益集团会毫无顾忌地把压力全部转移到弱势方。官家豪强有这么多土地、手握这么多军队、这么大的权势,谁又会把“和籴”加到自己头上呢?结果:官家豪强不服从“和籴”,黎庶又已经没有了土地,很快,南宋就连“和籴”这样的恶政也维持不下去了。

    面对当时的危局,贾似道拿出了自己的应对之策——公田法。

    景定四年(1263年),临安知府刘良贵在贾似道指使下奏报:为今之计,必须控制官员超秩占田,朝廷可以效仿“和籴”,用赎买的方式拿走他们手中的土地,将之分给无地农户;这样每年全国可以增加六七百万石粮食收入,从此不再仰仗“和籴”、不再发行会子、物价不再翔涌、军需不再难以为继!

    如此,贫富可均!

    为了挽救弥留之际的南宋王朝,贾似道希冀再次以强大的皇权作为后盾在南宋平均地权,将帝国经济扳回到正常发展的轨道。当朝宰相、军国平章贾似道更是带头捐出自己在两浙路的一万亩良田,并将其分给无地农户。

    有了皇帝的圣旨、有了宰相捐地的榜样,普通人就真的能从官家豪强手中得到土地了吗?

    宋理宗不是马上皇帝,贾似道面对的也不仅仅是封建官僚,他们的对手是在对蒙作战中日益强大起来的“官家豪强”。这些人不但身居高位,手里还掌握着地方武装,是官、也是匪,该是官的时候是官、该是匪的时候就是匪。

    面对这样一群聚敛无度的封建官僚、穷凶极恶的土匪,仅仅凭一个没有实权的皇帝、一个书生宰相贾似道,全国无钱、无地、无势力的农户又岂能真的团结在一起,在“官家豪强”手中拿到土地?

    ——“公田法”刚刚推行的时候,主要目标是占田超秩的官员、富人,所有人必须无条件出卖三分之一以上的土地。在不足一年的时间里,“公田法”的剥夺对象居然成为占田仅为二百亩的小康之家,后来又扩大到占田一百亩的普通自耕农,推行范围也缩小至两浙路,即宰相贾似道的老家。

    ——按“公田法”规定,朝廷买回官田后应给无地农夫发放无息贷款,以购买耕牛、农具、种子,结果,所谓无息贷款居然变成发放会子、收回铜钱或者白银——这跟抢劫也差不多!

    ——官家买回公田,同时在每乡镇设立“官庄”负责授田,同时管理租赋。结果,官庄管理权无一例外被封建官僚攫夺,他们看好谁的土地就直接强令其并入官庄。

    宋理宗和贾似道并非没有努力,为了配合“公田法”,他们推行了“打算法”。“打算法”也被后人称为南宋亡国之源,因为,贾似道正是在推行打算法的过程中诛杀了向世璧、赶走了马祖光、逼刘整投降。

    “打算”的字面含义在南宋年间是审计、内审、监察的意思,所谓“打算法”就是由封建朝廷出面对官员、军队进行审计监察。

    战争期间,官家豪强捞了这么多土地;现在,朝廷追究起来,怎么办?

    对起自草莽的“官家豪强”来说,他们没有“存天理”的威慑,只有没去干净的“人欲”。这些人根本就不在乎朝廷律令,保住财富就保住了自己的势力,谁能替我保住财富就效忠于谁!至于主子是谁,无所谓!

    景定年间,“打算法”查办了一小撮边境将领,一大批将领则为逃避“打算法”投降蒙元,这其中就包括后来为忽必烈策划襄阳之战的金国降将刘整。

    南宋王朝,大命将倾!

    货币阳谋:关子困襄阳

    景定五年,在南宋灭亡前一刻,饱经风霜的宋理宗撒手人寰,把这个烂摊子留给了自己的侄子宋度宗。

    我们似乎不应过多责备宋度宗,据《宋史》记载,宋度宗的智力可能有点问题,真正烦恼的是平章军国、宰相贾似道。宋度宗称贾似道为“师臣”,下朝时必起立目送贾似道离去。实际上,贾似道才是南宋王朝真正的统治者、南宋君臣的精神领袖——一位曾经击溃蒙元皇帝的战神!

    宋度宗可以停留在幻想的世界里,贾似道却必须面对真实的世界。

    为应对蒙元帝国人接连不断的边境骚扰,为抚慰自己的将士,也为用会子去骗人们手中残存的土地,贾似道再次拿出发行纸币的老办法。宋理宗死后,十七、十八两界会子同时流通,发行量已经突破6.5亿缗,曾出现每日发行十五万缗的记录,是整个宋朝纸币最疯狂的时代。

    我们说过,当一种纸币成为废纸,就必须整理货币,整理货币有两种手法:以新代旧、整理币信。

    贾似道已经没有能力以真金白银兑换人们手中的会子,也就只能发行新币、取代旧币。景定五年,贾似道宣布发行新的纸币——金银关子,此后,十七界会子不再具有购买力,十八界会子按3:1的比例兑换关子。

    “关子行,物价翔踊”,金银关子发行当年,临安立即发生了大饥荒,米价涨到斗米千钱,蚕丝价格也上涨了约十倍左右。人们这样评价时局:楮币蚀其心腹,大敌剥其四肢,危亡之祸,近在旦夕!

    对贾似道来说,金国亡国之鉴不远,他本人也是端平年间整理会子的倡导者和直接执行者,不可能不知道滥发关子的害处。无论增发纸币有多大害处,这确实是迅速聚敛财富的绝招,现在,蒙元铁骑已经打到家门口了,饮鸩止渴实在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南宋咸淳四年(1268年),忽必烈再次挥军南下。这一次蒙元帝国放弃了三路并进的战略,集中所有力量猛攻襄阳!这里才是南宋真正的命脉所在:南宋据守东南,以吴越为家,最要害的地方却在荆襄,只要攻取襄阳,顺水而下,扬州、庐州就会不攻自破!

    宋蒙之战中耗时最长、最为惨烈的攻坚战——襄阳之战开始了。

    贾似道虽然与秦桧并列为南宋四大奸相,却与秦桧有着完全不同的人生观,秦桧是典型的投降派、贾似道却是一个坚决的主战派。

    中国古代史学研究中存在着所谓“胜者王侯败者寇”的倾向,这种不分是非的逻辑令人非常不安:危急时刻挽救了宋朝王室的赵构被斥为卖国贼、投降派,因为,他没有在刚刚立稳脚跟之后就挥兵北伐;坚决的主战派贾似道同样被视为奸臣、乱臣贼子,因为,他打了败仗,最终南宋亡国。

    对当时的南宋人民来说,并不觉得蒙元帝国有多么可怕,更不认为亡国在即。他们有朝廷柱石、皇帝的“师臣”贾似道,大汗蒙哥亲帅三路大军入寇,照样被打的狼狈而回,现在的蒙元大汗忽必烈正是当年贾似道的手下败将。

    忽必烈,有什么了不起的?

    为对抗蒙元帝国入侵,贾似道派出了自己的嫡系大将——吕文德。在铁血交织的襄阳之战中,这位文盲将军被推到了风口浪尖,成为决定南宋王朝走向的关键人物。

    金庸先生所著《神雕侠侣》大结局即以襄阳大战作为故事背景,虽然主要历史人物被张冠李戴,小说还是给吕文德安排了一个跑龙套的角色。《神雕侠侣》中曾有这样的描写:郭靖、杨过等在浴血奋战的时候,这位将军居然躲在桌子底下念佛!

    实在是对不住吕文德啊,现实中的襄阳大战,吕文德才是主角。遗憾的是,直至今日人们对吕文德的研究都不够深入,甚至连吕文德早年的经历都不清楚。人们只知道,他年轻的时候只是一个樵夫,后来为了生计所迫从军。其后,吕文德显示出了高超的军事才华,第三次宋蒙战争的时候,贾似道在鄂州对抗忽必烈,吕文德则在钓鱼城力敌大汗蒙哥,确切地说,大汗蒙哥正是死在吕文德手中。

    贾似道拜相后,吕文德深得信任,总领湖广,淮东、淮西、鄂州、四川计六十四州,官封“总领湖广江西京西财赋、湖北京西军马钱粮,专一报发于御前军马文字”。

    字面意思来看,总领六十四州,真的是一个很大的官了!

    真实的情况却惨痛的令人心碎,贾似道实在是太穷了,除了一堆毫无用处的关子,他根本无法为吕文德提供军需后防,只能让吕文德自行在六十四州刮地皮。

    吕文德不识字,搞战时经济(请注意,不是经济建设)却是一把好手!他统治的地区兵祸连年,人们失去了土地、房子、财产……

    都没关系,只要你的命还在,您就可以来吕将军手下混口饭吃!

    流民可以当兵、也可以种地,反正六十四州只有他一人才是“官家豪强”。残酷的劫掠为吕文德积累了大量财富,襄阳几乎集中了六十四州的所有财富,城内军需可供数年所用。忽必烈,有本事就来吧,让你看看大宋男儿的好身手(郭靖语录)!

    要攻克襄阳,首先要包围这座城池,断绝城池与外界一切的物资、人员往来,然后,日复一日强攻,总有一天能攻破城池。

    要包围襄阳,包围不了……

    襄阳城三面环水、一面靠山,这样的城池根本无法形成包围圈,也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补给不停运往襄阳。何况,蒙元骑兵的优势并不体现在攻坚战上,蒙哥以大汗之尊尚且死在钓鱼城。

    这一次,在南宋降将刘整的指导下,蒙元帝国学聪明了。

    蒙元帝国包围襄阳城,整整用了六年时间。所用的不仅仅是士兵、战马、回回炮,还有蒙元帝国在全世界劫掠来的财富。蒙元大臣的奏折这样描述当时的襄樊军费:我军围困襄樊六年,铠甲兵器耗费若干、钱粮耗费若干、饷银耗费若干、物资牛马耗费若干……

    这个“若干”是多少呢?

    答:帝国每年的岁入一半以上都要用于襄樊军用!

    蒙元帝国用这么多钱来干什么了呢?

    答:送给吕文德,而且不是行贿。

    襄阳的蒙元士兵就地转业成为商人,他们私自建立榷场,从蒙元帝国已经占领的地盘上贩运来大量粮食、酒、盐等专营物品,更重要的是,在这些市场可以用会子、关子交换商品。

    蒙元帝国用这些钱贩运来物资,跟吕文德做生意——这是降将刘整的建议:不能力敌、便当智取,方法就是通过做生意给吕文德运送物资……

    手中毫无用处的关子变成了真金白银,这是多么令人兴奋的事情啊!贾似道送来的关子终于派上了用处!

    您看到的没错,襄阳城外的宋蒙贸易,完全就是白白给吕文德运输物资。而且,吕文德丝毫不领人情!蒙元帝国花了如此高昂的代价,当然不是为了提高南宋军民福利水平,而是为了得到更大的利益——襄阳城!

    襄阳难以攻克是因为难以形成包围圈,难以形成包围圈是因为没有这么大的财力、人力去在三道河流沿岸、一座高山之上长时间布满士兵。

    既然不能布满士兵,那么,我就布满商人。

    蒙元帝国布下这局棋,生死劫在于从市场中获益的人不仅吕文德,千百万南宋将士和当地人也得到了很多实惠——这可是蒙元帝国的倾国之财啊!

    做生意赚了很多钱,吕文德很高兴;吕文德不高兴的是,广大南宋军民经常通过另一种方式与蒙元帝国沟通——抢劫,只不过抢劫者变成了南宋汉人、被抢者是蒙元商人!显然,这种抢劫行径干扰了正常交易,严重影响了吕文德将军的收入。

    不久,蒙元商人向吕文德交涉:汉人太不讲信义了(您都打到家门口了,谁跟你讲信义),蒙元帝国的货物经常被汉人劫掠;为了保护双方商人利益,蒙元商人要求修筑临时性建筑——土墙,以供双方商人居住、储存货物、交易;否则,这样下去襄阳城外的榷场将无以为继。为了促使吕文德同意这个建议,所谓蒙元商人甚至带来了行贿礼品——一条价值连城的玉带。

    最初,吕文德拒绝了这个建议,但是,吕文德太穷了、太需要榷场带来的利益了。蒙元商人几次拜访、行贿后,吕文德在自己下属的忽悠下(或谓文德曰:榷场成,我之利也)居然同意了这个建议。

    此后,所谓的蒙元商人终于堂而皇之地在襄阳城外修了两道土墙,一个在鹿门山、一个在白鹤城。要知道,襄阳之险就在无法对城池形成包围圈,别说在城外修筑土墙,就是垒个鸡窝也是属拆除之列的违章建筑!

    鹿门山和白鹤城的土墙修成,吕文德才发现自己被忽悠了——一旦商人的栖身之处变为蒙元屯兵据点,襄阳城与外界的联系即将被切断。在襄阳城墙上看到两座土城,吕文德顿首大呼“误朝廷者,我也”,然而,凶悍的蒙元帝国已经露出了獠牙,平时和蔼可亲的商人立即变成军队——要想强拆这两座土城,就得靠实力打攻坚战!

    吕文德的实力仅能自保襄阳城,直到他死前也未能摧毁鹿门山和白鹤城这两个据点。深自愧悔的吕文德因此忧郁成疾,在襄阳围城一年后(咸淳五年,1296年)居然病死。

    吕文德在襄阳经营十多年,又有击毙大汗蒙哥的战功,只有他这样的人才能震住手下的骄兵悍将。可以这样说,吕文德才是南宋拖住蒙元帝国最大的希望,吕文德病死的消息传到京师,正在吃饭的贾似道吓得筷子掉到了地上。

    吕文德死后,谁能接任襄阳防线?满朝文武,战功、资历与吕文德类似的人其实只有一个——当朝宰相贾似道。

    《多情剑客无情剑》是一部流传已久的武侠小说,兵器谱上排名第一的人叫做天机老人。从小说描写来看,天机老人只有过去的辉煌,从来没有人见他跟人再动过手。在与排名第二的龙凤双环的决战中,天下无敌的天机老人失败了——他害怕失败,所以不敢出手。

    贾似道就是南宋末年的天机老人。

    他顶着“再造宋室”的光环,在兵器谱中排名第一,但是,他害怕失败。贾似道无数次拒绝朝廷重臣甚至是义弟李庭芝让他亲镇襄阳的建议,随后,襄阳城防由吕文焕(吕文德胞弟)接掌。

    咸淳九年(1273年)正月二十七日,襄阳城已被蒙元的土城包围了近二十层。襄阳苦苦支撑六年之后粮尽援绝,这一天,吕文焕投降了蒙元。

    吕将军在守襄阳,

    襄阳十年铁脊梁;

    望断援兵无消息,

    声声骂杀贾平章!

    宋朝小结:市场的原罪

    宋代以前的中国历史,流民是乱世之源:封建官僚疯狂掠夺土地,人们失去了土地,也失去了所有财富,只能“父子携手、共入江湖”。当绝大部分人依靠暴力才能得到维持生命的最后一点财富,数百年来积攒的社会财富就会在须臾间化为乌有,一个正常社会存在的基础便会崩溃。所以,历代王朝都倾尽全力推行“耕者有其田”,不惜动用迁徙豪强一类的极端手段打击土地兼并。

    宋代是中国古代中惟一曾经“不抑兼并”的王朝,不但没有流民,反而创造了前无古人的经济辉煌。

    ——New Times曾经在上世纪80年代给出过一组宋代经济数据:北宋仁宗年间中国人均GDP折合2280美元、南宋孝宗年间中国人均GDP为2600美元。即使不考虑80年代至今的通胀因素,这个绝对数字直至2006年才被突破。

    ——1962年,美国Robert Hartwell教授发表《北宋时期中国煤铁工业的革命:960—1126年》,按这篇文章推算,宋代生铁年产量应该在7.5万—15万吨;对这一数字,向来喜欢炫耀祖上曾经阔过的中国学者却偏向保守,认为宋代生铁年产量应该是3.5万—7万吨。即使按最低标准计算,年产3.5万吨生铁也是一个足以令人咋舌的数字了。

    ——只有南宋墓葬有这样的特征:王侯将相之墓与普通富人之墓区别不是很大,两者都既有砖墓也有石墓,建筑都是美轮美奂,陪葬品都从陶器换成了瓷器,连两者的壁画都异常相似。

    这样一个令人目眩神迷的年代,为何历代史书又将之称为“积贫积弱”?

    对史学研究来说,《宋史》是令人很头疼的一件事,女真、蒙元帝国都是野蛮人,他们只需要金银财宝,皇室存放的第一手资料大多在战火中付诸阙如。脱脱在著《宋史》时有意选择了一批民间野史,虽然不能把杀人魔王吹成孔圣人,诋毁一下宋代还是可以的。

    况且,脱脱本人也是封建官僚,在他的眼中,宋朝确实既“贫”且“弱”,贫者官也、弱者亦官也!一群强势封建官僚写出的历史,焉能不认为宋代积贫积弱?

    大量社会财富引来了封建官僚的觊觎,尽管宋朝朝廷给他们发放了超级高薪,让这群人永远安于现状显然还是不太可能的,迟早会有人打破这种沉寂。

    打破沉寂的人,就是王安石。

    王安石高呼“今日之事,可谓急矣”——看着别人发家致富,能不着急吗?所谓“青苗法”、“雇役法”、“保甲法”,其实就一个目标——搂钱,只要能把天下之财都搂进自己腰包,无不可为之事!

    此后,新旧两党开始了一场无休止的争斗,当司马光、富弼等一批老臣死去,“旧党”很快也被“唯财是举”的实用主义哲学污染,新旧之争变成了蝇蝇苟且的权力内耗。此后,新旧两党的命运随着帝王心术起起伏伏,在云波诡异的新旧之争中帝国的正气被一丝一丝耗尽。

    当每一个人都只为了钱而存在,社会延续所必需的道德基础也就随之崩溃。靖康之难中,极其富庶的北宋王朝居然没有一支军队可以抵抗外敌,李纲组织汴梁保卫战也只能依靠临时拼凑成的民兵。

    高宗南渡之后,以杀戮武将一类的铁腕遏制了毫无节制的土地兼并、扭转了糟糕的社会风气,南宋王朝终于回归到无为而治的道路上。一个甲子的太平岁月给了江南休养生息的机会,南宋王朝再次缔造了中国古代社会经济文化的巅峰。

    在这里,我想说明的并不是宋仁宗、宋高宗如何放开市场,如何遏抑封建官僚。毕竟文景之治、开元之治都曾秉承无为而治的治国理念,早就演绎了原始自由经济的高潮。然而,原始自由经济又有着市场无法克服的原罪,在某种程度上正是市场原罪毁了这些盛世:市场本身就是一个弱肉强食的地方,只有优秀者才能胜出,这就是竞争、这才是市场!

    一旦原始自由经济得以高度发展,竞争造成的恶性后果就会如影随形:缺乏创新的社会,土地是最可靠的财富,也是所有财富的最后归宿。所有人都会将自己的财富投向土地,所谓“以末致富、以本守之”,不仅封建官僚如此,每一个普通人也如此。无论谁成为强势利益集团,从理性人的角度,都会动用一切手段掠夺土地,也肯定会将土地价格炒上天,唯有如此才能使自己的财富存量在短时期内成级数扩大。

    这几乎是一种无可逃脱的宿命,文景之治、开元之治……无论多么伟大的盛世无不亡于土地兼并!

    对这个问题,宋朝给出的答案是:既然原始自由经济必然淘汰一部分人,那么朝廷就应该站出来维持弱势群体最基本的生存需要,有了生存保证,竞争中的失败者便不会成为流民,土地也就不再显得那么必要了。

    ——宋朝军队曾有一百万之多,这么多军队,其实只是流民收容所,在这里他们变成了工程兵,修水利、修城池、修宫殿……只要给流民一口饭吃,他们就不会铤而走险、揭竿而起!由此,宋朝的军队才如此不禁打,这些人本来就是来混饭吃的。

    ——宋朝的大城市设有“店宅”、“居养院”,即当年的保障性住房。刚刚进入大城市的手艺人可以选择店宅,汴梁每套“店宅”月租为一百七十文,折2013年人民币大约为一百二十元左右;如果不幸变为“鳏寡孤独贫乏不得自存者”,可以在“居养院”养老。

    ——进城务工者,如果因病返贫、因病无法工作,您可以选择“安济坊”,在这里可以得到最基本的医疗救治和生活资料。

    ——如果不幸客死他乡且无人认领,也可以葬在“漏泽园”,朝廷出资给地八尺、棺材一口、墓室一个、墓碑一块,让这些悲惨的人入土为安。

    良好的社会救济制度基本杜绝了流民,只要能生存下去,又有谁真的愿意铤而走险呢?终大宋王朝一代极少有流民起事(靖康之难后的民军是被金人逼出来的,不能完全算在宋朝头上),水泊梁山一百零八将,有几个人是因为活不下去才被逼上梁山?

    自由的市场+无所作为的封建官僚+良好的社会救济制度+崇尚文化的社会风气=繁荣的宋代社会。

    繁荣的经济更容易引来外敌觊觎,终宋朝一代始终边患不已:契丹、党项、女真、蒙古。有时候,仇恨可以迷住理智的眼睛:女真是灭亡北宋的宿敌,也是南宋对抗蒙元帝国惟一可以联合的力量,宋人却始终相信“君父之仇、不共戴天”,从帝王到普通百姓都对这个“狄夷至贱者”恨之入骨。更离谱的是,女真人的脑子也坏掉了,在蒙元帝国铁骑即将踏遍中原王朝的时候,金宣宗居然想占领南宋重新立国。自此,宋金两国再次陷入十多年苦战,旷日持久的战争中,宋金两国均以增发货币为手段筹集军费,两国经济同时崩溃。

    如何在经济建设和抵抗外敌之间做好选择,是宋代所有帝王必须参加的考试。

    在这场决定中原王朝命运的考试中,宋真宗答对了第一题,以澶渊之盟维持了宋辽两国近百年的和平。宋理宗却做错了后面的压卷题:蒙元帝国灭金后,选择了错误的时机整理货币,在宋蒙决战之前就耗尽了国力;击毙大汗蒙哥之后的十余年里,贾似道又选择了错误的时机平均地权,为保住自己的财富,一批能征惯战的骁将投降蒙元帝国,最终,降将刘整为忽必烈勾勒出了攻克襄阳的经济战略。

    襄阳丢失后,南宋王朝已断无生理。

    景炎元年(1276年),“天机老人”贾似道亲征兵败,随后死于流放途中。扬州、常州、檀州被蒙元铁骑屠城,史籍描述积尸之惨莫可名状。祥兴二年(1279年),南宋十万军队与蒙元决战崖山,兵败后,宰相陆秀夫身背幼帝跳入茫茫大海,十万将士见复国无望,随即与杨太后一起跳海自尽。

    公元1279年,华夏文明第一次真正亡于异族之手,宋朝,人类最辉煌的古代文明至此而终。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