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是部金融史2:天下之财-白银帝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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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世宗—明思宗)

    海外贸易为大明帝国带来了巨量白银,却没有带来真正的财富,毕竟白银本身不可能提高国民福利,最终所有的财富还是要来源于每一个普通人的生产劳作。而正是这些白银最终成为超量的土地兼并利器,封建官僚再一次彻底洗劫了整个社会的财富,流民再一次充斥了大明帝国。

    新大陆的白银去哪里了?

    中国第一代货币是铜钱,盛唐之前中国的主要货币始终是方孔圆钱。经过了宋代原始自由经济大发展,铜币不能适应当时的经济总量,取而代之的是纸币——交子、会子、中统交钞,等等。

    为什么大明帝国会突然放弃纸币,转而向银本位演进呢?

    不是大明帝国想放弃纸币,实在是朱家王朝不争气,把自己的牌子砸了。纸币是纸做的,根本就不值钱,值钱的是纸币背后的信用。大明帝国从开国皇帝朱元璋起就乱发纸钞,把纸币背后的国家信用破坏得一干二净,明成祖之后大明宝钞已经基本变成了废纸。正统元年,明英宗发布命令:江南府县必须将四百万石的粮食贡赋改为一百万两白银,变相承认了白银的法偿货币地位。嘉靖四十一年(1562年),帝国完全放弃了金银交易禁令,被迫承认白银为帝国的合法货币。《水浒传》成书于明代嘉靖末年,全书绝无使用纸币的描写,甚至用铜钱也罕见,市场交易不论款额大小,几乎专用白银。

    从币材有效性来讲,白银为币的限制是很多的,皇帝权力再大也不能变出白银来,有多少白银才有多少货币。

    白银货币体系束缚了封建专制帝国的掠夺之手,帝国再也不能随意动用货币政策这种杀手锏来劫掠民间资财,是好事吗?

    未必,因为大明帝国没有多少银矿,不适合以白银作为货币。

    据《天工开物》记载,大明帝国银矿分布于湖广、江西、浙江、云南一带,一半以上的白银产自云南。即使在云南行省,每年产白银不过也就是十万两,全年帝国产银不过也就十八万两。

    这个数字等于说,整个大明帝国每年所产白银用几辆大卡车就能拉走,即使大明帝国放开一切对新兴产业的束缚,从国内货币供应量来看,原始自由经济也不可能实现经济起飞!无论您想干什么,哪怕是摆个地摊,第一位需要做的就是筹集资本。资本,就是钱;没钱,再有天赋的人也会被埋没!

    同时代的西欧却是大明帝国一个完整版的反证。1510—1600年,新大陆金银迅速涌入西欧,倏忽而来的金银形成了巨大的购买力,几乎所有商业领域都获得了巨大的市场,然后就是商业兴盛、各行业随之兴盛。在人类刚刚走出洪荒的年代,只有足够的贸易才能刺激出更精细、更有效的专业分工,而这一切,先决条件是必须有足够的货币。今天,人们把西方这场持续了近一百年的黄金白银流入誉为“价格革命”,意思是黄金白银供应量剧增刺激了国内需求,以纺织业为代表的产业相继兴起,这也是后来工业革命最直接的诱因。

    反观大明帝国,嘉靖年间白银货币化的趋势已经无法阻挡,也是从这个时候起,整个帝国开始遭受“银荒”的困扰。嘉靖四十三年,帝国正式承认白银为货币两年后,户部有了这样的奏报:太仓全年岁入不过二百万两白银,半年不到就已经花掉了一百七十万两,过头税也不能再收了,顺天府正税每年不过十万两白银,额外加征的税银已经到了十一万两,所辖大兴、宛平两县,无论穷富,全村逃亡的不在少数。

    嘉靖四十五年,一辈子向神仙行贿的朱厚熜还是没有看到长生不老报告获批,终于带着无限遗憾去跟神仙面谈了。

    隆庆皇帝刚刚登基,就面临这样一种尴尬的局面:大明帝国缺钱,想铸钱没有银矿,想发行纸币又没有人承认。时人慨叹:天下之民最缺的并不是五谷锦帛,而是白银乏(天下之民,惶惶以匮乏为虑者,非布帛五谷不足也,银不足耳)。

    办法总比困难多!

    没有银矿没关系,国内没有,国外还没有吗?

    隆庆元年(1567年),隆庆皇帝下令,放开海禁、承认私商下海合法、进口白银,即《明史》中所谓“隆庆开海”。

    很多人认为,大航海时代国际贸易集中于西欧与新大陆、非洲、印度,中国没有参加这场世界性的大变革。

    这种想法是极端错误的。15—16世纪,确实有很多货物(请注意,不是商品)从新大陆、非洲、印度运输到西欧,但这些货物相当一部分不是买来的,而是抢来的,所以不能称其为商品。

    当时,西欧人做买卖,买的是中国货!

    西欧人对华贸易多是转口贸易,吕宋、日本、马六甲、台湾岛和澳门是几个最重要的中转站。有三条商路最为著名:一是从美洲、西欧——吕宋——中国,主要贩运中国的生丝、棉织品;二是西班牙、葡萄牙与中国台湾、澳门之间的直接贸易,主要贩运瓷器、香料、丝绸;三是西属美洲殖民地——日本——中国台湾,每年春节之前,早已来到日本的西方商人扬帆起航,借助东北季风载着白银驶向台湾等地,在这里他们可以买到中国白糖、小麦、丝绸、沉香木、樟脑和陶瓷。

    在运回中国货的同时,所有西方贸易舰船只向中国运输一种东西——白银!据《美洲的船队及海难》记载,即使一条小商船也会载有上千条白银,每条重七十磅!万历年间曾有一艘葡萄牙商船在使往澳门的途中沉没于东南亚海域,1985年这艘沉睡了几百年的航船终于重见天日,打捞者惊讶地发现,这艘船上居然装了整整一万公斤白银!

    人们都知道,第一代全球霸主西班牙独占了当时世界上三分之一的白银,据说,是当之无愧的全球霸主。仅就白银占有率而言,还有一个比西班牙更牛的霸主——大明帝国,西欧官方数据估计,全世界另外三分之一的白银流向了中国,而美国学者Barrett等人则认为,三分之一仅仅是官方的统计数字,如果加上走私,新大陆43%—57%的白银最终流入了中国!台湾著名经济史学家全汉升先生估计,隆庆到崇祯年间,共有1.5亿两白银从海外流入中国;

    很多人说“隆庆开海”激发了大明帝国对外贸易,自此,大明帝国商业如雨后春笋般蓬勃兴起,这也是大明帝国中后期“资本主义萌芽”的一个证明。

    隆庆年间大明帝国确实有繁荣的海外贸易,只不过城郭之间的私商同样没有捞到任何便宜。“隆庆开海”并非所有人都可以任意扬帆远航,还是要办很多手续的:首先要在居住地由邻里进行担保;然后才能向当地县、州两级衙门递交申请;最后由朝廷海防机构核准,并发给“船引”,即出海贸易的营业许可证。

    一个普通商人可能确实去过县里、州里的衙门,去朝廷办“船引”难度就比较大了。因为,一张船引的价格只有三两白银,而一船白银的利润却至少是几十万两白银。行业准入需要审核,如此低廉的入门费、又有如此丰厚的利润,要说没有黑幕鬼都不信,获得“船引”的人又岂能是私商?

    先不要愤怒。其实,在世界历史中,商人与帝国权力相结合是一种常态。大航海时代,哥伦布、麦哲伦等航海家都是获得了王室资助才得以率队远航,荷兰东印度公司、英国东印度公司也都是在王权庇护下才获得贸易专营权。

    都是帝国支持下的对外贸易,为什么西欧演进出资本主义,大明帝国却只有资本主义萌芽,最后连资本主义萌芽也跟大明王朝一起被如火如荼的农民起义埋葬?

    不知大家是否注意到,大明帝国贩运出去的是实实在在的商品——生丝、瓷器、香料、丝绸、纺织品……拿回来的只有一种东西——白银!《剑桥中国明代史》这样描述:中国商人想从大多数外国商人那里得到的是白银,他们只关心自己能得到多少白银而不关心其他西方货物。

    货物和白银,二者有区别吗?

    答:有。

    ——西方大航海时代,任何海外商品都是重大的创新——国内从来都没见过,必然有着极其广阔的市场,新的货物带来了新的产业,新的产业带来了新的生产能力,新的生产能力又会带来新的财富。

    ——反观大明帝国,这场财富盛宴的获益者甚至不是帝国统治者,而是原有利益分配链条上那些大大小小的官商。中国近现代主要的商人集团基本形成于嘉靖、万历年间,比如,晋商、徽商,万历朝首辅张四维就是晋商首领,后来的东林党也是江浙一带的商人集团。据《明史》记载,时人感叹,当今朝廷岁入不过二百万两白银,一州之地富豪也富可敌国了!

    海外白银集中在少数官商手中,绝大部分会成为窖藏,没有形成新的购买力、没有创造新的市场、也没有带来任何创新……这并不是最坏的结局,更糟糕的是,大明帝国并不具备一个真正的国内市场,在投资渠道极为有限的农耕社会,土地便成为一种最好的投资渠道。在原本土地兼并就已经非常猖獗的情况下,新涌入的货币资本致使地价倍增。我们查到了一些明朝江浙地区的地契交易记录,隆庆、万历年间的土地价格上涨了十五倍左右;京城的地产价格尤其离谱,据《剑桥中国明代史》估计,一套尚书、侍郎的宅邸价值在七千两白银左右,当时一个技艺精湛的手工业者年收入不过只有十二两。

    海外贸易为大明帝国带来了巨量白银,却没有带来真正的海外财富,毕竟白银本身不可能提高国民福利,最终所有的财富还是要来源于每一个普通人的生产劳作。这些白银最终成为超量的土地兼并的利器,封建官僚再一次彻底洗劫了整个社会的财富,流民再一次充斥了大明帝国。

    嘉靖、隆庆年间,大明帝国市面上再次流传一幅新的《流民图》,所绘城市为鱼米之乡苏州,大量居无定所的流民涌入了这座以富庶和繁华著称的城市,人们衣衫褴褛、瘦骨嶙峋,或匍地行乞,或以杂耍为生……

    大明帝国有了全世界一半以上的白银,真的就国富民强了吗?

    耀眼的暮光:张居正

    在中国历史上,真正把白银变为货币的人是张居正。

    张居正,嘉靖二十六年进士,万历初年(1573年)成为内阁首辅,是一个可以与唐代杨炎、宋代王安石相提并论的人物。与杨炎、王安石一样,张居正也以擅长理财著称:隆庆年间(1568—1573),帝国太仓几乎年年亏空二、三百万两白银之巨;万历十年,张居正死的时候,帝国太仓存银已高达四百万两,粮食可供此后数年之用。

    《国榷》将当时的情况誉为“海内肃清、四夷慑服”。此前、此后大明帝国都从未有过如此强盛的国势。

    如此成绩,张居正身后的评价同样毁誉参半,有人将他称为“宰相之杰”、“旷古之奇才”、“救时宰相”,也有人说他“专权搜政”、“自作威福”、“苛察”、“扰民”。自张居正去世,这场争论已经延续了四百多年,世事轮回,直至今日仍然“迄无定评”。

    张居正,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物呢?

    相信大多数人知道王安石都是从“王安石变法”这个名词开始,然而,历代史家极少有人以“张居正变法”来描述张居正,张居正虽然做了和王安石一样的事情,却从未标榜自己要“变法”,他所做的一切都是“悉遵成宪”。

    王安石打出口号是“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看似痛快淋漓,其实不过是花哨的武术套路,近身实战根本抵不过凶悍的直拳、勾拳。奸臣当道、山河残破,说穿了是有人拿了不该拿的钱、利用手中的权力分走了太多利益。地摊讨价还价尚能争得面红耳赤,变法者要重新分配天下之财,又是一场多大的斗争?

    国事唯艰,旧制度一定有不合理的地方,却一定也有很多合理的地方——那是无数前人心血的结晶,制度制定者和执行者都是绝顶聪明的人,所以这些制度才能历经百年不变。在习以为常的旧制度中,突然跑出一个自以为聪明的人,打了这个饭碗、扒了那个官衣,脾气好的写封信劝一劝(比如司马光),脾气不好的没准抄家伙就奔你家去了(比如苏辙)。

    张居正曾这样评价“变法”二字:今上继承了祖宗的皇位、臣民、江山与舆图,变法、变法,今日岂无法、祖宗之法岂恶法?治新者仍旧是原来的那些人,新法不过是几个新名目,焉能指望旧人依新法?所谓变法,不过是一群宵小自作主张,试图打破现行利益分配框架另谋利益!

    所以,法绝不可轻变!

    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最需要的不是变法,而是变人、变心,尤其要变官(惟在于核吏治)!只要“悉遵成宪”就能管住这些不可一世的封建官僚。

    不变祖宗之法,就收拾不下你们了吗?

    第一个办法就是要管住当官的,让他们知道自己的职责,即,考成法!

    “考成法”说白了就是业务考核,今天的金融业员工深受其累,银行有存款任务、券商有经纪任务、保险有保单任务,年底算账没完成任务,得,您就得“听狗叫、看猪脸、任务加重工资减”!大明帝国当官原本也没那么容易,州道府县都有税收指标,朱元璋时代如果完不成任务就会被一刀咔嚓掉——完不成任务就是贪污了!后来皇帝懈怠政务,封建官僚也就失去了制约,随着土地兼并愈演愈烈,当官的不敢、也不会向官家豪强收税,考核也就成了一纸空文。

    在张居正看来,这样下去是不行的。为政之初他就宣布:治事并不在那些毫无用处的一纸空文,而难在法之必行、言之必效,如果从来不去考核、不去总结教训、不去追究责任,人人就会都怀着苟且之念,纵使尧舜为君、禹皋为佐,也难有回天之力!所以,要“月有考,岁有稽”,一月一小考、一年一大考!

    六部及州道府县都要设立三本账簿,把每个月该办的事情都写在上面,自己留一本、监察机构一本、张居正一本。到时候对账,不把活干完,一把手降职!

    为了明确考核指标,张居正的第二条办法是丈量土地,核查财产,向富人征税。

    帝国太仓年年亏空,完全是因为有钱人通过各种名目掠夺小民土地(曰飞访、曰影射、曰养号、曰挂虚、曰过都、曰受献……),掠夺土地又隐瞒土地。洪武二十一年天下尚有土田八百五十万七千六百二十三顷,正德年间朝廷可以征税的土地已经不足四百万顷了,隆庆年间这种情况愈演愈烈,无一亩田者居然要负担七八十亩土地的税收,富者种无粮之地,贫者输无地之粮!

    如果豪富之家膏腴之地跨连郡邑,编户末民无衣无食却要负担绝大部分田赋,人们焉能不逃亡山林又转为盗贼?

    “向富人征税”只是遏制土地兼并的手段之一,也并非张居正首创。大唐帝国的杨炎曾经推行“两税法”,试图“唯以资产为宗”向富人征税,然而,大土地所有者本身就是封建官僚,又怎么可能依靠这些人自己剥夺自己的财富?杨炎的改革根本就不具备最基本的社会条件,最终杨炎本人也被唐德宗赐死。

    跟杨炎相比,张居正还是有底气的,张居正有杨炎等人不可能具备的一个特征:杨炎只是宰相,张居正却拥有绝对权力。

    皇帝是中国古代理论上的最高统治者,也只停留在理论上,事实上经常有人不把皇帝当干部。在张居正眼中,皇帝就是一个傀儡,有一次张居正让万历皇帝读《论语》,这个十岁的儿童把“色勃如也”读成“色背如也”,结果,张居正怒吼一声:这个字应该读“勃”!万历皇帝居然吓得抖如筛糠,估计就如同当年班主任让我请家长一样。于万历皇帝而言,张居正基本类似于狼外婆之类的狠角色,李太后在教育万历皇帝的时候就经常把张居正挂在嘴边:使张先生闻,奈何?

    按照张居正自己的说法,吾非相,乃摄也!这句话的意思摆在当时其实足以杀头了,张居正先生早就看不上宰相这个头衔了(虽然他实际上连宰相都不是),而是要当摄政——真正的皇帝!

    摄政至高无上的位置赋予了张居正绝对权力,所以,他才能清丈土地并剿灭一切反对者!万历五年,大明帝国开始重新丈量土地、清查户口,无论封疆大吏、勋臣贵戚还是皇室王爷,必须交出匿藏的土地;否则,你再牛,总牛不过张摄政,无论官至几品都要把你发去戍边!万历九年,帝国在册土地扩大到七百多万顷,达到了刘瑾整理军屯以来的最高水平。

    万历九年,做完以上两项,张居正使出绝招——“一条鞭法”!

    明太祖朱元璋以汉文帝自标,规定帝国田赋不得超过三十分之一。三十税一的税率确实不高,实际操作中就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了。

    在白银没有成为货币的时代,大明帝国田赋直接收实物,简单点说就是种什么收什么,种蔬菜就缴蔬菜、种桑树就缴蚕丝、种粮食就缴粮食。您把蔬菜运来了,先在门口等两天吧,坏了,再去拉一车来,税率立马上升两倍;您把粮食运来了,太湿,按三折算、再去拉两车来,税率立马上升三倍;您把蚕丝运来了,陈丝,按一折算、再去拉九车来,税率立马上升十倍……

    实物税赋具体按几折算、税率上升几倍,完全要看苦巴巴的小农向胥吏孝敬多少!看起来没有问题的三十税一,实际执行下来,无数百姓就这么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田赋好歹是有标准的,徭役就一点谱都没有了,帝国每年都要治水、修路、运漕粮……男子十六岁以上就要为国家服役,不到六十不能休息,一般情况下每年一个月。徭役有很多种,有的只是在当地搬砖锄泥修城墙、有的却是长途运输、有的是让你去前线送死……同样的活儿放在不同时候结果也截然不同,比如,农闲时节没人找你,专捡农忙的时候让你去修路……不能及时播种或收获,咱这一年的日子还过不过了?

    税制越复杂,封建官僚上下其手的机会就越多。为了根除这些弊病,自嘉靖年间就有很多名臣试图把税制化繁为简,根除胥吏捞钱的机会,比如,著名的清官海瑞在任淳安县令时曾经试验,无论正税、赋役一律折价为白银,可惜,这一改革触动当地强豪的利益,海瑞很快被按上了“鱼肉缙绅、沽名乱政”的罪名并被罢官。

    海瑞的法子其实是一个好办法,万历九年,在全国土地丈量基本完成的情况下(也有人认为根本没有完成),张居正推出了“一条鞭法”。“一条鞭法”又名“一条边法”,即把所有的税收合并到一边,简单点说就一句话:把所有的田赋、徭役都改为白银,具体而言又可分为三个单词:“赋役合并”、“官为签募”、“田赋征银”。

    ——所谓“赋役合并”,就是将各种名目的徭役并入正税,不再征发居民为帝国无偿干活。

    ——所谓“官为签募”,就是不再按人头计算徭役,谁家土地多、谁家就要服更多徭役。什么?不愿意服役、没有时间?您不来也行,交钱,收到银子后官府会雇人替你服役!

    ——所谓“田赋征银”就更简单,除部分军需项目外,田赋一律折银交纳,不再缴纳实物。

    明人徐希明曾这样评价一条鞭法:这种方法相对公平,便于小民而不便于官府贪墨,便于贫人而不便于豪富之家,便于乡民而不便于造弊之胥吏。

    “一条鞭法”的原意肯定是增加朝廷收入、减少胥吏盘剥,实际上,“一条鞭法”对历史的最大作用却在于影响了货币运行,这恐怕也是张居正自己没有想到的。

    在经济自然演进中建立一种货币制度需要很长时间,比如,铜材从进入流通到出现统一的货币标准(五铢钱)耗去了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千年,西欧货币从白银转化为黄金也用了将近千年的时间。但是,如果以国家信誉为货币背书,这种货币很快就会成为人们通用的交换媒介,毕竟国家信用是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信用,比如,官交子从出现到为大众接受只用了不足百年时间——那可是毫无使用价值的一张废纸。

    在张居正的“一条鞭法”中,所有帝国税赋都必须以白银完成,这等于说:不但帝国承认白银是法定货币,同时也以帝国的力量鼓励乃至强迫人们在交易中使用白银——你可以不用白银,赚不到白银如何缴税?

    最后我们来说一下张居正的结局。张居正推动“一条鞭法”,拿走强势分利集团千辛万苦聚敛来的土地。在权力巅峰的时候,数十年宦海沉浮的洞察力就告诉张居正,他极有可能不得善终。在一封与地方督抚的信笺中他这样说:世事变迁,他日高台可平、诏令可毁,我怕是连一寸葬身之地尚不可得,只不过国事维艰,就让我做霍光、宇文护吧!

    很不幸,一语成谶。

    张居正之所以能超越杨炎、王安石,最重要的原因是他自己的那句话“吾非相,乃摄也”。不幸的是,张摄政和万历皇帝存在于同一时空之中,总有一天那个十岁的孩童也会长大,那时候的皇帝便不会允许张摄政存在。

    万历十年六月二十日,张居正去世。张居正死后九个月,万历皇帝宣布张居正犯有谋反、叛逆、奸党三大罪,甚至险些将他剖棺戮尸。自此,大明帝国失去了最后一位有能力总揽全局的人物,帝国则再次陷入一片混乱。

    三十六年前,一位意气风发的少年进士走入了帝国的心脏;三十六年中,夏言、严嵩、徐阶、高拱一任又一任首辅在他身边倒下;三十六年后,少年已逝,上柱国、张文忠公回到了故乡,江陵山水应无恙吧!

    六十年后,张居正的儿子张允修已年逾八十高龄,张献忠逼迫他出山做官,张允修悬梁自尽,张氏家族血脉伴着大明帝国一同消失在历史长廊之中。

    大明帝国,再无张居正!

    万历矿税

    万历皇帝朱翊钧特别喜欢钱,他对钱的痴迷已经到了骇人听闻的地步,史籍对此的评价是“好货成癖”。朱东润先生曾这样解释这个问题:万历的生母李太后本是贫困小农出身,生活压力迫使她曾经锱铢必较,进宫之后,她把这种秉性灌输到万历皇帝的骨子里,所以,朱翊钧嗜利本出自天性。

    张居正活着的时候,万历皇帝嗜利的种子就已经发芽了。

    自从白银成为大明帝国的通用货币,帝国政府再也不能无限制增发货币。在朱翊钧看来,弄不到白银、弄点铜钱也是好的——不能增发百元大钞就弄点毛票。

    万历五年,朱翊钧下旨让户部出银子、工部铸一千万枚“万历通宝”,最后所有的“万历通宝”都要归内廷使用。官价规定千文可以换一两白银,永乐之后朝廷极少铸币,民间私铸盛行,铜钱已经蜕化为荚钱,按照当时的市价,六七千钱才能换到一两银子。官铸铜钱不可能减重,如果按照当时市价,一千万枚“万历通宝”至多也就换两三千两银子。堂堂大明帝国皇帝居然为了两三千两银子跟户部、工部纠缠不清整整一年!最后,还是张居正出面才罢铸钱之议,没有干这笔摆明了赔钱的买卖。

    张居正死后,那颗嗜利之心开始从幼芽成长为一棵参天大树——贪婪吮吸生民之血的参天大树!

    张居正曾经教导朱翊钧节衣缩食,做一个节俭的好皇帝。万历十年张居正被抄家,朱翊钧惊讶地发现自己这位老师实实在在是一个大贪官,在他家中抄出一万两黄金、十万两白银;就连他的轿子也有五十多个平米,不但卧室、客厅、观景长廊一应俱全,还专门有童仆在轿中伺候,张居正本人就经常坐在这样的轿子里从北京跑到湖北江陵!

    现实与理想的差距极度刺激了这位周身流着嗜利血液的皇帝,小打小闹铸造铜钱早就不可能满足他的贪欲,自此,朱翊钧疯狂的敛财事业开始起步……

    ——嘉靖年间,朱翊钧的父亲每年要和神仙一起吃掉二十四万两白银。万历十年之后,朱翊钧的胃口超过了神仙,光禄寺(御厨)每年花费居然高达三十万两白银,要知道,大明帝国全年的岁入不过也就是二百万两白银!但凡有人进谏停止内廷供奉,无论是御史、巡抚还是大学士,也不管请停事项是珠玉、织锦还是平时用的扇子,都会得到如下几个结果:斥责、谪戍、罚俸、追赃、廷杖。其中,追赃最为阴损,你不是要体恤民力吗,这些钱就由你来出!

    ——万历十年后,宫廷楼堂馆所建设项目一项接一项,再也没有停止。偏偏这位仁兄对建筑材料要求又非常苛刻,只要南方的金丝楠木。刑部尚书吕坤曾经发牢骚:一丈粗的树木都是百年之物,都生长在人烟绝少、瘟疫瘴气之地,一木砍卧、千夫难移,每走一步都不知耗费多少人命,这样的木头官价虽逾千金,实际上所费何止万金?

    ——万历五年朱翊钧大婚,曾向户部借款二十万两白银。朱翊钧下令把此视为定例,要求户部每年要从太仓中拨款二十万两白银。在几任户部尚书和内阁首辅的连番轰炸下,朱翊钧居然签下了这样的批示:“稍待积剩,自然停止。”要你点钱怎么了,等我有钱了自然不向你要了!

    即使贵为皇帝,这样花钱也是不行的!

    万历十年张居正死的时候,太仓积存白银四百万两,五年后的万历十五年,太仓居然只有存银九万两!

    万历皇帝抢钱,有机会我要抢,没机会创造机会我也要抢!于是,大明帝国上演了中国历史上最荒唐、最无耻的一幕——矿税。

    万历二十四年,朱翊钧直接从宫内选出一批宦官为他聚敛钱财,这些人被称为“税监”。税监的权力弗远无界,他们直接对皇帝负责,设立独立的衙门,不但不受地方官制约、反而将地方官致于麾下,他们对地方官有生杀予夺的权力,甚至包括封疆大吏!

    面对无可更改的货币规律,矿税的设计非常简单、极具可操作性:既然无法任意增发白银,就直接掠夺白银!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但凡有银矿的地方就要有税监,所有开采出来白银都要归皇帝所有!

    所谓“矿税”顾名思义应该只针对银矿,有银矿的地方税监可以掠夺银矿,没有银矿的地方怎么办呢?

    答:有银矿自然要抢白银,没有银矿也没关系,只要税监认为有银矿,一样也要交出银子来!看起来这批税监不但是敛财能手,还个个都是地质勘探专家。

    方法1:一块地方确实有银矿,为了完成皇帝的圣旨,马上在全县、全州征发徭役,什么也不说先把所有壮丁全部抓起来!什么?“一条鞭法”规定可以用银子抵徭役?很好,拿钱来!

    方法2:找到一家富户,经过实地考察勘探,税监及其随从一致认为这家人的宅子下面有丰富的银矿,为了完成皇帝的圣旨,马上要派人开采。开采银矿自然要拆掉人家的房屋,什么?您不让拆?很好,拿钱来!

    方法3:为做好矿税工作,一定要发动群众,富户家中的银子也算银矿!税监来到一个州县,马上宣布但凡僮仆、佃农告发主人家中有现钱者,告密者赏抄查额的30%。这道“告缗令”让帝国沸腾了,一旦得到举报,税监随即派出一批亡命之徒(请注意,不是差役和胥吏,这些人不会一点顾忌都没有)冲入家中直接抢,人即收监、财即充公!此令一出,“中产之家,破者大半”,堂堂大明帝国的富裕之家再一次被洗劫。

    方法4:“告缗令”是一种被动行为,税监能否及时掌握当地富人财产情况完全要看别人的良心,实在是很不靠谱。可以变被动为主动,比如,找几个地痞流氓打听一下谁最有钱。然后开始勘探银矿,没有找到银矿,这怎么可能?一定是当地富户盗挖了,胆敢偷盗皇帝的银矿?马上按照富户名单抓人!放人?很简单,拿钱来!这个方法简单易行,可以充分发挥税监的主动性,很快就被推而广之,税监所到之处富人“立破其家,中户以上,无一得免”,硕果仅存的小康之家也被扫荡殆尽。

    方法5:抢完富户,还有一拨人更有钱——封建官僚,皇帝抢钱,当官的也不能放过!对县令、知州一级的小干部不用客气,有人把县令投入监狱、有人当堂把县令殴打致死、有人把县令当做斗牛士扔入斗牛场……对巡抚一级的地方干部,诬告、谋杀、绑架,有人在背后告巡抚的黑状、有人在巡抚酒中三番两次下毒、还有人绑架巡抚的儿子……对尚书一级大干部也有特殊待遇——诏狱,诏狱的主管单位是锦衣卫,无论官至几品、位有多高,进了诏狱,家人基本就可以准备后事了。万历朝,诏狱又多了一种新业务——“矿税狱”!胆敢对抗矿税的高官一律关进诏狱,这里监房狭小、冬凉夏暖,有吃饭噎死、痢疾拉死、布袋压死等各种《监狱风云》项目,保证有一款适合你!

    方法6:活人抢完了,死人也不能放过!我大明帝国地大物博,土地中蕴含着无数宝藏,比如,古墓。万历二十七年,兴国州矿监奏请盗挖唐李林甫墓,明神宗准奏。此后,湖广、陕西境内古墓全都遭了殃,史称“尽发历代寝陵,搜摸金玉”。

    万历矿税,穷人、富人,小官、大官,活人、死人,一个都没放过,劫掠之惨烈可见一斑!山东巡抚杨光训气得拍桌子大骂:所谓税监不过是一群虎狼,白天挽起袖子来硬抢,晚上就去杀人放火,真是罪恶滔天、神人共愤!

    万历皇帝并非不知矿税之害,为了给自己敛财,他宁可看着帝国一天天被自己的贪欲淹没。

    万历三十年,大明帝国已经“万民失业,朝野嚣然”,这年二月朱翊钧病得很重,以至于以为自己将不久于人世。此时,皇帝诏令首辅沈一贯进宫,并对沈一贯说:我享国已久,太子就交给你了,矿税不过是权宜之计,自此再不得有人提及此事,所有税监即日还京。

    之后,沈一贯立刻将谈话整理成正式圣旨并递入大内(可以理解为文件签批流程,小兵先和领导沟通,然后起草文件,最后让领导签批)。为了应对可能的变化,那个晚上沈一贯没有回家,深夜的时候圣旨送出来了,内容没有丝毫变化,马上停止矿税、税监还京。

    第二天,就在沈一贯和内阁大臣抚掌相庆的时候,朱翊钧突然觉得自己病情好转,起码不至于马上死掉了。

    朱笔御旨的煌煌圣谕就这样成了废纸,朱翊钧清晨就下令宫内太监去内阁索回圣旨,一连派了二十多个太监,首辅沈一贯就是不肯退还诏书。最后,皇帝命令司礼监太监田义去索还诏书,田义却趴在地上一直磕头。下一个镜头估计惊呆了在场的所有人,昨天还病得要死的万历皇帝突然来了精神,从床上蹿了下来,还不知从哪里找到一把刀子,对着田义就捅了过去……

    除了被刀子捅过的田义,其他二十几位品秩最高的太监一起来到沈一贯处,据说场面颇为壮观,二十几位炙手可热的太监一起向首辅磕头,鲜血流了一地。那意思很明显:今天你不给,哥们就得磕死在这里了——连我们都知道矿税不能再征了,可诏书拿不回去一样是个死,宫里那位还不得把我们全捅了?无奈之下,沈一贯只得退还诏书。

    那么,万历皇帝通过矿税一共搂了多少钱呢?

    明人所著《定陵注略》按月记载了各地税监进奉矿税的总额,万历二十五年至三十四年的十年间,这位贪婪的皇帝一共从矿税中搂到了五百七十万两、黄金一万二千两。

    五百七十万两白银、一万二千两黄金,城郭之间仅仅损失了这些财富吗?

    当然不是!

    生产财富和劫掠财富是两个完全不同的过程,逻辑也截然相反:生产财富会增加财富总额,这个过程很漫长,也很痛苦,一粥一饭当知物力维艰、一丝一缕当思来之不易;劫掠财富的致富速度虽然很快,相伴而生的是更多财富被毁灭。

    劫掠一分要损失多少呢?

    《明史》记载,这些税监聚敛的财富,最多只有三分之一供奉给了皇帝,其余的或者被税监据为己有、或者就直接挥霍掉了。《明史》中1:3的数字并不是很高,如果按当时一些笔记小说的记载,这个比例应该是1:5,甚至是1:10。即使按照最低的数字,当时大明帝国直接损失的财富也达到一千七百万两白银、三万六千万两黄金——几乎是大明帝国十年的岁入。

    税监及其手下本来就是“郡邑诸偷”、“黥面者”,这些人从未拥有过财富,也就没有任何值得珍惜的东西,作恶根本没有底线。恶劣的人性又在皇宫中耳濡目染了权力之威,这些宦官出京之后的表演可谓荒谬绝伦:有人在饮食起居上模仿皇帝的排场、有人在宅邸门前竖起猎猎黄旗、有人自称“千岁”,居然还有人夺人妻女自立三宫六院!

    本就一无所有,他们又有什么好怕的呢?山东税监陈增曾口出狂言:出了京城我就没打算把脑袋再带回去,先享受了这好日子再说,否则,岂不白来人世走一圈!

    让我来说,1:3、1:5、1:10都低估了财富的损失,这个数字远比史籍的记载要大很多,甚至趋向于无穷大。

    封建官僚贪污腐败、行贿受贿,说白了不过是一个财富分配的妥协过程,行贿者和受贿者就某次利益分配达成均衡价格,这肯定会阻碍财富创造,却没有人去肆意毁灭财富存量。税监的劫掠手法根本就是明火执仗的抢劫,是赤裸裸的杀戮,既然这些毁灭者丝毫没有底线,财富的损失当然也就没有尽头。

    满城地痞流氓顶着皇帝的名义招摇过市,即使强大若封建官僚也被残害,普通人也就只能在破屋颓墙之中看着儿女啼饥号寒。

    君门万里,谁复垂怜?

    万历二十九年五月,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十八万流民突然涌进了京畿之地,堂堂北京居然变成“草茅既尽,剥及树皮,夜窃城区,兼以日窃”,直隶按察上奏辖区灾荒已经超出了“易子而食”的范畴,因为有人“手杀其六岁儿,烹而食之”!

    一人之心、千万人之心,皇帝自己的金银高于泰山北斗、天下百姓再无糠秕之财,天下百姓没有朝夕之计,帝国又怎么可能有万年之计?万历末年,堂堂大明帝国已经变得“四大皆空”:贤人空、太仓空、百姓家中空、边塞守军也空了……

    《廿二史札记》如此评价万历朝:明之亡,亡于万历。

    东林党与魏忠贤

    万历四十八年七月,以搂钱为毕生志向的万历皇帝终于死了。弥留之际,一生醉心于敛财的朱翊钧留下了一份遗诏忏悔一生所为:自我御宇天下,矿税繁兴、征调四出、民生日蹙、边衅渐开、夙夜思维、不胜追悔……(总之,贬义词用尽);鉴于上述原因,立即撤回税监、犒劳边军、释放“矿税狱”中关押的所有人员……

    这份遗诏,内容是真实的、检查是深刻的、态度是诚恳的,结果是相当扯淡的!

    矿税已经劫掠了天下财富,就连太仓也已经“环视库房,一空如洗”。管理一个帝国需要日理万机,“万机”说白了不外乎三件事:生产财富、分配财富、消费财富。一个庞大的帝国四大皆空,举国皆穷皇帝独富,你还让后人去管理什么?

    万历皇帝的儿子是朱常洛,也就是泰昌皇帝,即位仅一个月就因“红丸案”一命归西了。泰昌朝有很多大事,比如“移宫案”、“红丸案”,不过,我们的重点是讨论货币财经政策,这些宫帷秘事还是直接省略。

    接下来的继任者就比较有名了,明熹宗朱由校,年号天启。中国历史上留下名字的木匠,除了鲁班大概就属朱由校了,鲁班是一个职业木匠,朱由校只是业余木匠,职业是这个国家的皇帝。

    天启初年,朱由校忙于自己的事业——木匠活,他偶尔也把自己做的东西偷偷拿到市场去卖,每件居然都能卖到几十两银子以上,可见手艺之精湛。由于皇帝比较忙,朝政落入一个叫做“东林党”的政治团体手中,据说,东林党人都是正人君子,是有文化、有理想、有纪律、有道德的“四有新人”,史称此时“众正盈朝”。

    中国正史编纂者有一种倾向,历史人物非黑即白,忠臣一心谋国、披肝沥胆,这些人从来就没有错误;奸臣阴险狡诈、聚敛无度,从来就没干过一件好事。

    东林党,就是《明史》中的天启朝忠臣。

    如此忠臣,“众正盈朝”的天启朝最后怎么会搞得国事糜烂,甚至比奸臣遍地跑的嘉靖朝、皇帝甩开膀子搂钱的万历朝还要糟糕?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最初知道“东林党”是因为无锡东林书院的一副楹联:“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后来知道,东林党并不是一个紧密的团体,只是很多朝官曾在东林书院读书、讲学,是“同学加校友”的几大铁之一。明末黄宗羲在《明儒学案》中这样描述,东林党这个名字只是“小人者加之名目而已矣”,也就是说,所谓“东林党”是一个绰号。

    天启朝还有一本书叫《东林点将录》,把《水浒》一百零八将的绰号扣到了东林党人的脑袋上。从《东林点将录》一百零八人的背景来看,这些人确实有很多共同之处:一是籍贯在江浙一带,二是反对矿税,三是出身多为商人。

    对读书人来说“声声入耳”是对的,对商人来说“事事关心”也没错。对身兼官员、商人、读书人的东林党人来说,这样做显然就不厚道了。

    天启初年,努尔哈赤在“宁远——锦州”一线跟明朝大打出手,边饷靡费甚重,仅“辽饷”一项就超过五百万两白银。

    打仗需要钱,怎么办?

    东林党:犒劳边军、赈济灾民。

    钱从哪里出?

    东林党:动用皇帝的私房钱(学名“内帑”),发帑!泰昌元年发内帑一百八十万两白银“劳边”;众正盈朝的天启元年,先后五次发内帑“劳边”,一年内发内帑五百万两白银!

    今日发内帑、明日发内帑,不足一年时间,东林党花光了万历皇帝几十年搂来的帑藏。然后,大明帝国就真的没钱了。

    怎么办?

    东林党:没有白银,可以造铜钱、造大钱。

    土木堡之变以来,虽然白银是大明帝国的主要货币,市面上还是有铜钱流通的,类似于今天的辅币。白银不可能任意增发,东林党人认为,不能发行主币,还可以发行辅币,虽然面值小,蚊子腿上也是肉,多发点一样也是钱(当年以聚敛著称的万历皇帝也想这样干)。

    按照东林党人的计划,天启初年就要铸造天启通宝,计划分为小平钱、当十、当百、当千三种,意在效仿汉武帝的“白金三品”。

    铜币虽然不值钱,一枚当千大钱也可以当一两白银用了!

    众所周知,汉武帝的“白金三品”分为龙币、马币和龟币,名义上分别可以兑换三千钱、五百钱和三百钱。这是中国历史上出名的恶政,所谓龙币、马币、龟币都是虚值货币,真实作用是为朝廷抢劫真金白银!白金三品刚刚问世就惹得盗铸者蜂拥而至,汉武帝杀掉几十万人尚且“不能尽诛”。鉴于发行“白金三品”的后果实在是太离谱,人们甚至认为是“龙币”、“马币”和“龟币”中的动物带走了国运,搞得后世两千年再无一个皇帝敢把动物作为货币吉祥物。

    如今,东林党人居然想效仿“白金三品”,这就不是书生、商人、官员所为了,而是改行当劫匪了!结果,东林党的铸币计划刚刚出炉就遭到举朝反对,最终只铸造了一批当十大钱。

    当十大钱不能满足需要,怎么办?

    答:征税,只针对特定群体——小农!

    天启元年(1621年),帝国收入为六百二十四万两白银,其中四百六十九万两来自自耕农田赋;天启二年,帝国收入降五百六十三万两白银,却仍有四百五十一万两来自自耕农的田赋……

    为什么专门在农人身上割肉?

    答:东林党人是商人,也是官商,他们不可能在自己身上割肉。

    《东林点将录》中的第一男主角是叶向高,因是首辅,仿照《水浒》被称为及时雨(宋江)。叶向高的祖先曾是地方级实权人物,比如,知县。一个知县当然是不足以发财的,所以,叶氏家族还有很多非常赚钱的产业,比如当年的金融业——高利贷;叶向高父亲这一代人(叶常秀)“逐机丝为利,已大饶”;到叶向高这一代成为朝廷首辅,叶氏家族的生意也达到了巅峰。当时,福建巡抚在缉私工作中抓过很多海盗,相当一部分海盗都自称是叶向高家人。

    其余,《东林点将录》中的玉麒麟(卢俊义)赵南星、入云龙(公孙胜)高攀龙,等等,这些东林党人皆出身于“治生之家”。

    没错,东林党人其实就是集官、商、地主、黑势力于一身的“官家豪强”、最具备掠夺能力的强势分利群体,本书始终鞭挞的一群人。

    至于东林党人提出的财经政策,可以概括为两条,“官民两便”、“贫不累富”。所谓“官民两便”,就是说丝织业等非农行业税赋要砍到原来的三分之一,帝国边患也不要挡着我发财的路子,要赚钱、找小农。所谓“贫不累富”,就是穷人不能连累了富人,见到快要饿死的人,施舍一碗薄粥即可,就这个还要量力而行(恤穷民而易于累富民,如煮粥、买米,要以量力而派,必不使富者因贫者而倾家)。

    官民两便、贫不累富,如此下去,东林党人、官商将天天都是好日子。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逆天的人物出现了。此人是明末一部超级畅销书《玉镜新谭》的主人公,据《玉镜新谭》记载,他“形质丰伟”,多才多艺(歌曲、弦索、弹琴、蹴踘事事胜人),为人豪爽(囊无余蓄,恬不挂意),胆大心细外加不要脸(家无儋石而一掷百万)……现在,隆重推出大明帝国第一太监,集道德败坏、阴险狡诈、贪污腐败等各种劣习于一身的人渣,贪官、地痞、恶霸的超级综合体,比万岁只差一千岁的“九千岁”——魏忠贤。

    万历年间,二十几岁的时候魏忠贤悍然挥刀自宫,当然,他应该没见过《葵花宝典》、更不想武林称雄,而是为了弄到一份有稳定收入的工作好去偿还赌债(这在当时是违法的,皇宫没有那么多宦官编制)。

    入宫后的几十年中,魏忠贤仍旧是一个渺小得不能再渺小的小人物,最辉煌的履历是朱由校(天启皇帝)的厨师长。这个时候的魏忠贤,最大的快乐就是每年贪污个百八十两银子,然后再到赌场上去被其他太监骗走,所以魏忠贤还有一个绰号叫“魏傻子”。

    很多人认为“九千岁”之所以被人称为“魏傻子”是因为他扮猪吃老虎。因为,在个别治史者看来,强者的一切都应该是一盘很大的棋,最后的胜利一定属于强者。

    关于这个结论,说实话,我没看出来。

    万历皇帝恨不得朱常洛马上死了,好给福王腾出太子位置,所以才有万历朝几十年的“争国本”。父亲朱常洛尚且不受待见,更何况魏忠贤只是儿子朱由校的厨师长?如果朱常洛在“争国本”中失败,魏忠贤根本不可能在史书上留下哪怕一个字。后来那个不可一世的“九千岁”魏忠贤不过是一个偶然得志的小人,如此而已。

    在《新龙门客栈》等影视剧中,邪恶的太监虽然不能奈何张曼玉、林青霞、梁家辉等武林高手,对文臣武将却颐指气使、趾高气扬、生杀予夺。

    真实的历史也不是这个样子的,或者说恰恰相反:天启初年,魏忠贤主动接近东林党,甚至亲自向吏部尚书赵南星送礼(行贿);东林党却对其不屑一顾,赵南星不但把巴巴赶来送礼的“九千岁”从大门口轰走,还不止一次在公开场合警告魏忠贤老实点。

    您没看错,在这一幕中东林党人是地主恶霸,魏忠贤才饱受凌辱。

    真实的历史远比影视剧复杂,从来就没有绝对的善、也没有绝对的恶。魏忠贤的强项是溜须拍马、引导皇帝去干木匠活,他如果真的想控制朝局、想获得更多财富,最佳选择就是依靠东林党。所以,魏忠贤最初的选择是妥协,对东林党妥协。东林党并非从不与宦官合作,泰昌年间的“移宫案”、“红丸案”中,东林党人杨涟、叶向高等人就曾与太监首领王安有过极为默契的合作。

    天启朝的情势下,魏忠贤的选择是错误的,因为,东林党已经根本无法与魏忠贤合作,即使王安在世也不行。

    东林党人治国的方略是花掉皇帝的私房钱,不准对“官商”动刀子;要知道,皇帝的内帑就是魏忠贤的钱,他绝不可能容许东林党人毫无限制花自己的钱。另一方面,对魏忠贤这样的幸进之徒来说,聚敛财富的最佳手段是打击最强大的官商集团,而这些人恰恰就是东林党。

    (东林党)VS.(魏忠贤)=(发内帑+既得利益者)VS.(保住内帑+阉党新贵)

    双方决裂是必然的事情。

    之所以做出上述判断,是因为我把天启四年后的财政收支记录及一系列历史事件串联起来,恰好又能解释得通,也就顺着这个逻辑跟大家聊聊吧。

    随着魏忠贤的势力逐渐强大,大明帝国的税收结构突然从征收田赋转向征收商税,天启四年,商税从前一年的三百二十二万两猛增至五百四十八万两、次年亦为五百四十八万两,同时,主要针对工商业的“杂项银”也从天启三年的六十万两增加到二百二十万两、次年亦为二百二十万两,两年内针对小农的田赋基本没有增加。

    一年时间多出来将近三百万两白银全部出自工商业,如此税赋比当年万历皇帝的“矿税”有过之无不及,把持工商业的东林党人又怎么可能选择与魏忠贤合作?

    在一系列斗争中,一大批东林党人被魏忠贤迫害致死,魏忠贤也终于变身为“九千岁”。此后,便是天启五年到天启七年那段极其荒唐的历史:随着东林党人被屠戮殆尽,大明帝国再无任何人可以抗衡阉党势力,“九千岁”的业务范围开始大规模扩张,大到买卖内阁大学士、小到刑狱捞死囚,只要有钱什么都干,就连南京内库的金银珠宝也被矫诏盗取一空。现在,大家应该能理解魏忠贤为什么不许东林党任意调配内帑了吧。

    阉党成员靠贿赂魏忠贤身居高位,抢劫财富可不像东林党,从来不讲文明、懂礼貌,什么损招都用,除了脸、什么都要。

    天启五年,山海关外重镇辽阳、广宁失守,辽东经略熊廷弼因此获罪下狱。为了聚敛财富,魏忠贤甚至冤杀了熊廷弼,而熊廷弼是当时对抗后金的最佳将领,开始的时候,魏忠贤向熊廷弼索贿五万两银子;可惜,熊廷弼没有这么多钱;魏忠贤就污蔑熊廷弼贪污十七万两军饷,并用于贿赂东林党;熊廷弼因此被传首九边,东林党“六君子”因受贿(部分属于污蔑)被杀,其姻亲皆被抄家,阖家俱破。《国榷》这样评价这段史实:熊廷弼不死于战事而死于时局,阉党不污蔑熊廷弼又怎能诬陷东林?不杀熊廷弼又如何继续“追赃”?

    在不足三年之内,堂堂大明帝国居然被更无耻的阉党搞到“搜无可搜、刮无可刮”的地步,帝国的败亡已经只是时间问题。

    甲申之祭

    天启七年,中国历史上最杰出的木匠皇帝朱由校英年早逝,年仅二十三岁,且没有留下任何子嗣。按照兄终弟及的传统,朱由校的弟弟朱由检登上了皇位,即大明帝国最后一位皇帝明思宗,年号崇祯。

    崇祯元年(1627年),崇祯皇帝朱由检在御宇天下数月后断然翦除了魏忠贤阉党,也是这个原因朱由检曾被视为一代中兴之主。

    其实,除掉魏忠贤并不代表朱由检有多强的能力,魏忠贤所有的权力都来自天启皇帝的信任,一旦天启皇帝死掉,魏忠贤还是那个刚刚进宫的小杂役。另一方面,魏忠贤消失并不代表大明帝国立刻变成清平世界,崇祯皇帝还是要面对无尽的内忧外患。

    先说外患。

    崇祯年间皇太极称帝,国号“清”,不但锦州、松山、塔山、清山等关外重镇一个个沦入敌手,皇太极还先后四次绕过山海关、兵临北京城下,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极大消耗了大明帝国的实力。

    如果单从经济实力对比来看,后金与大明帝国就如同地球人对阵变形金刚,一点胜利的机会都没有。大明帝国人口约为一亿,后金人口满打满算不过二百万人;大明帝国有着广袤的国土,粮食、纺织、造船等各种产业一应俱全,后金只有畜牧业,吃粮食基本靠抢;后金军队全算上不过二十万人,大明帝国的常备军却有一百八十万,另外还有西洋进口的“红衣大炮”、装备有火枪的神机营……

    对此,皇太极有着清醒的认识,从为数不多的前清资料来看,他从来没想过要取代明朝,而是想方设法在与明朝谈判,效法当年宋辽澶渊之盟。

    如果没有“内忧”的话,皇太极这种想法是对的。内忧即流寇,有了内忧,皇太极犹如增加百万雄兵,事情就完全不一样了。

    人们都知道,崇祯二年崇祯皇帝冤杀了抗清名将袁崇焕,这一年还有一件大事,陕西大旱。陕西督抚在奏折中这样描述当时的情景:去岁一年无雨,八九月间人们尚能采山间蓬草而食,可延不死;十月蓬草皆尽,就开始剥树皮,也可稍缓其死;冬天的时候树皮也吃光了,人们只有掘观音土为食了,数日后就会腹胀下坠而死;有人不甘心食石而死,始相聚为盗……这些“盗贼”中有一个人,他的名字叫做李自成。

    仿佛苍天不再眷顾这个久已失德的国度,此后,大明帝国发生了更为严重的灾荒,崇祯十年到十七年河南地区居然连旱七年。

    在尘封的故纸堆中,人们经常以“卖儿卖女”、“鬻妻卖子”这样的词汇形容灾荒的悲惨。崇祯十年后人们才明白,骨肉分离、卖儿卖女并不是最悲惨的事情,最悲惨的事情是,卖儿卖女却卖不掉,倒贴钱也卖不掉!

    旷日持久的灾荒耗尽了黎民百姓的财富,倒卖人口成为赔本生意,开始的时候一个子女价格不足一头猪、后来不足一只鸡,再后来只能白送,最后卖人者反而要倒贴钱!是啊,灾荒之年每一粒粮食都是一丝活命的希望,买走了一个人就多了一份负担,所谓原来的“小康之家”每日也仅得一粥,再买来一个人,咱这日子还过不过了?对此,时人评论:此亦千古所不经见之事!

    如果绝大部分普通人都到了“夫弃其妻、父弃其子”的地步,社会正常秩序恐怕早已崩溃,只有毁灭一切的天下大乱才能整合现行利益格局,也只有开天辟地的革命才能强迫皇帝放弃手中的财富!

    凶年不肯就死者,必沦为盗!

    各路流寇纷纷出世,飞天虎、飞山虎、混天王、王和尚、黑杀神、大红狼、小红狼、一丈青、上天龙、过天星……最终,“迎闯王、不纳粮”的儿歌响遍天下!

    关外抗清,需要钱!

    内平流寇,需要钱!

    救民于水火,就更需要钱!

    就在这个时候,大明帝国没钱了,整个帝国都没钱了。

    自隆庆开海,大明帝国的白银主要来自海外贸易,这也算是中国进入经济全球化的第一步吧。我们说过,依靠外贸供应货币存在重大缺陷,这等于把货币命脉交于人手,海外贸易航路有可能衰落、国际贸易商有可能不再与大明帝国做生意、海外白银也有可能枯竭……

    朱由检很倒霉,这些事情他全碰到了。

    ——隆庆朝开放海禁,对日贸易成为大明帝国重要的白银输入途径。与大明帝国相比,当时的日本是一个更为开放的国度,在外国传教士引导下,本土基督徒曾一度占到很高比例。崇祯十年(1637年)日本出事了,由于无法容忍封建领主的残酷压迫,部分基督徒在正月十五起事,战火席卷了整个九州岛。鉴于部分海外商船在基督徒起义中非常不友好的表现(帮助起义者,对德川幕府军队开炮),德川幕府决定对外部世界永久性关上日本的大门,日本开始长达二百年的“闭关锁国”。以上事件反应到参与经济全球化的大明帝国,一则是倭寇彻底消失了,二则是来自日本的白银也不见了。

    ——16世纪末,西方列强全球争霸已经从文斗改为武斗,西班牙对英国动手了。很快,第一代日不落帝国西班牙的无敌舰队被新贵英国击溃,西属海外殖民地也同时开始衰落。这个消息对大明帝国绝对是不幸的,因为,大明帝国白银贸易最主要的航道恰恰就掌握在西班牙殖民者手中——西属殖民地吕宋岛(今菲律宾)。西班牙帝国的海外殖民史本来就是一部抢劫史,海外贸易赚钱的时候就当国际倒爷,没钱赚的时候就操起老本行——抢劫。崇祯十二年(1639年)十一月吕宋岛上三万早已定居于此的华人被屠杀,随之吕宋岛对华贸易中断,大明帝国最重要的海外白银输入也被迫停止。

    ——最后一条白银输入途径来自“美洲——马六甲、澳门——大明帝国”,这条航路此前掌握在葡萄牙人手中。崇祯十三年(1640年),荷兰人开始进攻马六甲海峡,次年,马六甲被荷兰人攻破,非但美洲白银不能输入中国,就连澳门的白银贸易也被迫停止了。而在长达一年的战争中,自顾不暇的大明帝国未派一兵一舰,没有保护这条最后的白银生命线。

    崇祯十三年之前,每年从海外贸易流入大明帝国的白银仍约三百万两,到了崇祯十五年就剩下一百多万两了。

    货币是经济的血液,失去了白银储备的货币经济最直接的后果是物价飞涨。在中原之地,崇祯十年一石米不足四、五钱白银;崇祯十二年,一石米的价格为白银一两五钱;崇祯十四年,一石米的价格上涨到白银四两。

    米价四年内十倍涨幅并不算什么,因为,后一个因素会使得物价以级数翻倍——铜银比价。中原素来银铜并行,大宗货物用白银、小生意用铜钱,崇祯十年之前,一两白银大约可以兑换一千二百至一千五百枚铜钱,一年之后,一两白银居然可以兑换三千枚铜钱。一条鞭法推行之后,大明帝国所有的赋税都要缴纳白银,普通百姓手中更多的是铜钱,随着粮价上升和铜银比价狂飙,普通人更加难以活命。

    大厦将倾、狂澜既倒之时,坐在皇帝宝座上的朱由检拿出了自己的手腕——不是救灾、不是整饬兵备,而是伸手向全国人民要钱:只要有钱,我就能搞定所有的事情;没有货币增量没关系,还有货币存量,只要聚敛天下之财,何愁大事不成?

    说起崇祯皇帝朱由检,史学界颇有很多同情者:他生活节俭、不近女色,每天批阅奏章都要到深夜,在治史者看来就算是中兴令主也不过如此!在史册上崇祯皇帝也有很多褒义词,焦心求治、旰食宵衣、恭俭辛勤、万几无旷……

    在我看来,崇祯皇帝最大的特点却是能搂钱、特别能搂钱,就连以聚敛著称的万历皇帝也远远比不上他的孙子。

    为了平叛、为了平辽,崇祯宣布,在万历末年的基础上(请注意这句)再加征“辽饷”、“剿饷”、“练饷”:崇祯四年开征辽饷,当年辽饷总数就高达一千万两;中原旱魃肆虐,崇祯十年却开征剿饷,当年剿饷高达二百八十万两;海外白银已经枯竭,崇祯十二年依旧开征“练饷”,当年练饷高达七百三十万两!

    仅以上几项相加就接近两千万两白银!要知道,万历年间海外白银充足,朱翊钧的矿税不过才搂了五百万两白银,就这还被骂了几百年!

    据顾炎武在《天下郡国利病书·福建叁》中记载:当时江南富裕地区一亩熟田的产出不过才能卖七八两白银,按照崇祯皇帝的要求,每亩地要缴纳十两白银(民田一亩值银七八两者,纳饷至十两)!马克思在讨论剥削的时候曾经提出,奴隶社会的剥削极其残酷,奴隶主只给奴隶留下维持生命的生存资料。大明帝国应该是封建社会,到了崇祯皇帝这里,封建社会的农民混的都不如奴隶社会的奴隶,别说让自己活下去,就算是把自己卖了也抵不上朝廷的税赋!

    甭管你有多惨,崇祯皇帝的钱仍旧是一文都不能少!本人死了租赋要由亲戚代缴,亲戚死绝了租赋要由乡邻代缴,乡邻都死绝了就在州县里平摊!

    总之,皇帝就要钱,无论何种方法,还必须拿到!

    赋加而民不聊生、民不聊生而益起为盗,盗贼就是黎庶、黎庶就是盗贼!如此,天下人都会变为盗贼,平息流寇就仅剩下一条路——杀尽天下之人!所以,《明史·流寇传序》在开篇中这样说:明之亡亡于流贼,而其致亡之本不在于流贼也。

    如果大明帝国真的没有一丁点财富,大家都饿死也就算了,根本不会有流民作乱。问题是,帝国还是有财富的,而且财富集中在皇帝和一小撮封建官僚手中。但是,任何时点社会财富的总额都是一定的,如果封建官僚的掠夺超出了人们生存极限,天下人为了继续活下去,光怪陆离的乱世必将如影随形!

    ——现在皇帝都放开手捞了,就别说文官集团不厚道了:科举要花钱、升官要花钱、地方到朝廷办理正常公务也要花钱,就连关外军队动用火炮等重型武器也要贿赂军火库看守,否则给你弄几门坏炮!吏部给事中(人事部门的监察岗)曾这样对朱由检说:今之世局,有哪一个关节不用钱就可以走通呢?今之世人,又有哪一个当官的不是爱钱之人呢?皇帝可知道,文臣不得不爱钱?本来是钱买来的官,怎么可能不以钱来偿还?但凡有高官过境,知县送十几两黄金只是很正常的书仪,如果想“结心知”则至少需要五十两黄金,每年对上的供奉还不知道有多少!此金非天降、非地出,而欲守令廉,可得乎?

    ——文官若此,武将就更糟糕。高级将领欺负中下级军官,中下级军官只能欺压小兵,小兵拿不到军饷就去抢劫百姓!郧阳巡按高斗枢在《守郧纪略》中记载了明末官军所作所为:崇祯十四年他奉命驻守郧阳,数百里农田长满了蓬蒿,只有城池边上的土地还有人耕种;这年六月明军左良玉部进驻郧阳,三万军兵涌入城内,城中没有一家不遭洗劫,大军开拔之后全城居然找不到粮食和蔬菜,所谓“淫污之状不可言”。

    如此,小民谁能安枕?

    如此,朱由检焉能不败?

    如此,大明帝国安有幸理?

    就在天下岌岌之际,崇祯皇帝又拿出绝招——发行纸币。

    崇祯十六年,帝国正常秩序已经荡然无存,南北漕运已经断绝、西北粮饷不济,朝廷也失去了在民间聚敛租赋的能力。为了挽救岌岌可危的帝国,是年十一月,崇祯皇帝下旨印行纸币,此后,无论赏赐、罚款、军饷、赋税都要用纸币,纸币发行之初,士农工商各色人等都要用手中的现银兑换纸币。

    当年,以太祖皇帝朱元璋的威风,大明宝钞尚且被搁置不用,现在天下大乱已经十几年了,帝国怎么可能还具备发行纸币的信誉?真金白银是绝对无法作假的,无论谁当皇帝,黄金白银照样还是黄金白银。

    如果以大明宝钞支付大顺帝国的租赋,还不得给打成残疾啊?

    从这道命令发出直到次年三月,崇祯皇帝费尽心力印刷的纸币根本就没有换到多少白银,“百姓虽愚,谁肯以一金换一纸?”

    公元1644年3月29日,崇祯十七年甲申,延续了二百六十年的大明帝国终于崩溃了,这一天,李自成率军攻破北京城。城破之后,李自成在皇宫内库发现了三千七百万两白银、数万两黄金,面对如此金碧辉煌的景象,李自成惊叹:以此破敌,又有什么敌人不能被战胜呢?随后,李自成的军队在北京官员、宦官家中又“助捐”出七千万两白银!一面是上亿两白银,一面是遍地饿殍,大明帝国焉有不亡之理?

    大宋王朝亡国的时候曾有十万将士自杀殉国,李自成进攻北京的时候居然没有遇到一兵一卒抵抗,满朝文武大臣都跑去迎接新皇;崇祯皇帝吊死煤山,只有一名太监陪他走完最后一程。

    君视民为草芥,则民视君为贼寇!

    朱由检死后留下一封遗书:十七年来我薄德匪躬,以至于天怒人怨,但是,这跟我没关系,都是群臣的错(朕非亡国之君,臣皆亡国之臣)!我死之后无面目见祖宗于地下,可任贼分尸裂首,但勿伤百姓一人。

    至死不悟的朱由检,这个时候你真的想到百姓吗?

    明朝小结:历史大分流

    1368年朱元璋在南京称帝,建立了汉族最后一个大一统的封建王朝——大明帝国。从明太祖朱元璋到明思宗崇祯,大明帝国一共经历了二百七十六年、十六帝。

    在另一个平行的时空中,这二百七十年间西方经历了大航海时代。乘风破浪的海船沟通了全世界,自此,东西方开始觥筹交错,荷兰、西班牙、英国,第一代世界性强国脱颖而出。西方“封君—封臣”的地域分割体系提供了无数试错空间,骑士精神培养了公平竞争的理念,相对稳定的私商积累了社会财富,就连王室也从海外贸易中获得了不菲的收益,大航海带来的巨量白银促成了“价格革命”,当社会各个阶层都陶醉在这些带血的财富中,天翻地覆的社会巨变即将来临!

    有了钱、有了这些资本,私商就可以改变整个世界!

    二百七十年间,我们同样无法逃出经济全球化的宿命,大航海时代同样为大明帝国带来了巨量白银,东篱南山式的小农田园被货币洪流冲破。据华裔美籍学者赵岗估计,嘉靖、万历年间就连最封闭的小农也要把40%以上农产品拿到市场上销售。这本来是大明帝国一个向资本主义演进的机会:我们实现了商品化、我们有全世界三分之一乃至一半以上的白银、无数流民恰好又为工业革命提供了充足的劳动力,资本主义社会化大生产的先决条件我们一应俱全!

    很遗憾,我们根本就不可能抓住这个机会。

    朱元璋原名朱重八,是中国历史上惟一真正出身贫寒的皇帝,大明帝国也是汉家天下最为专制的一个王朝。当国之后朱元璋表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贪婪,他试图把全国的土地都据为己有,垄断了所有非农产业、废黜了丞相、以锦衣卫等特务方式管理朝政。然而,朱元璋错了,无往不胜的帝王并不能战胜货币规律,大明帝国的开国之君滥发纸币,亲手毁掉了帝国的信用,大明宝钞黯然退出了历史舞台。

    试想,一个无法把握自己货币的帝国,又如何能把握自己的命运?

    在大明帝国,整个帝国都是皇帝的私财,最重要的事情就是保住这份莫大的产业,传之子孙,享受无穷。自朱重八起,大明帝国历代帝王都不可能允许商业发展,更不可能允许天崩地裂式的社会生产方式变革。在这种简单再生产复制过程中,没有自由的商业、没有自由的手工业、更没有产业的创新,土地便成为惟一的财富增值保值手段。朱元璋式的强人政治一旦退席,大明帝国就陷入了土地兼并的恶性循环,就连皇室的土地也未能逃出封建官僚的掠夺之手。

    皇帝双手再大、再强也不可能掩盖住白银之上的血腥,封建官僚在第一时间嗅到了财富的味道,私商根本没有能力挑战官商,就连骁勇的海盗也迅速被清洗出局。我们依旧面临那个封印中华数千年的魔咒:皇权只有借助封建官僚才能统治整个帝国,但是,封建官僚自身就是一个强势分利集团,他们会利用一切手段劫掠社会财富,土地兼并则是最强大的手段。当人们被迫离开自己的土地成为流民,这种病毒式的财富掠夺就会成为帝国难以治愈的沉疴。

    随着白银货币化成为不可逆转的趋势,帝国中枢也失去了以货币掠夺财富的能力,于是,大明帝国有了嘉靖皇帝这样嗜财如命的昏君,以赤裸裸的劫掠加诸天下之人。崇祯初年海外白银流入断绝,这样的危亡时刻,崇祯皇帝依然在民间劫掠了数千万两白银,朱由检似乎天真地以为聚敛天下之财便可举天下之事。最终,超量剥夺使得人们失去了生存的希望,也使得社会失去了最基本的秩序。当铺天盖地的流民揭竿而起,帝国的败亡就已成定局,崇祯十七年(1644年),大明帝国,一个历时二百七十六年的王朝崩溃了。明亡后一百多年内,英国国王查理一世人头落地、红白黄三色共和旗在法兰西上空高高飘扬、“人人生而平等”的口号响彻新大陆,我们同时代的满清王朝却依旧在寻找出路。

    嗟尔明朝,气数已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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