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年文学典藏小说卷-阿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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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晓

    “你们看,他们要进村了。”

    我们站在屋门口,面面相觑。村里哪家还在烧锅,晚风吹过,送来一股焦烟味,也送来村西边那伙人的嚷嚷声。我们看不见他们,天已经黑了,可我们知道他们在那里,从太阳落山那会儿,那伙人就把住了村西口。

    “他们进了刘大爷家。”博士说。西边有十来点手电光在晃动,远看就像是烟锅火。下焦庄的人堵在村前,也封锁了村后和山边的路。他们就算是把咱们村包围了,还四方八面地吼:“快把焦家的女人交出来,要不咱们就进村搜。”那吼声雷打般惊天动地,好像不知有多少伏兵似的。妇女们吓坏了,忙不迭把娃娃赶回家,把猪圈门拴紧。我们以为这是虚张声势,可没想到下焦真的会进村搜人。

    “现在他们已经到会计家了。”蟹兄靠在门板上,不成调地吹起口琴。

    寿县佬呆呆坐在板凳上。自打队长把他领进咱们屋,他就这么呆呆坐着,脸上的肉都板结了。我们想他准是怕得要命。这老实头,恭恭敬敬跟着老婆来拜见丈人,怎料得到会遇上这变故。也幸亏他听不懂我们说的上海话,要不这会儿没准连尿都下来了。

    吵嚷声越来越近。博士说:“我不明白,刘大爷的女儿干吗死心塌地跟定了这个草包,回下焦庄去不是挺好吗?”

    “她是个憨子,”林肯说,“要不结婚刚一个月就会被人贩子拐到寿县卖了?可现在的事倒很难怪她。”

    一块石子砸在门头上,发出一声响。队长家的小栓柱猫似的趴在院墙头,轻声对我们说:“学生,下焦庄的人太野,拦不住他们,我爹让你们留神些个。”说罢,又猫似的消失在院墙那边。

    四眼踢了下寿县佬身下的板凳。“喂,焦家人过来了,你快躲进锅屋去,趴在柴草后面。要是你不打算让他们抢走你的老婆,那就别吭声,就是火叉扎进屁股也别吭声。”

    寿县佬躲进锅屋,四眼钻到自己的帐子里,林肯和博士凑在油灯下走棋,蟹兄不成调地吹着口琴。下焦庄的那伙人把手电光晃过我们的脸,我们就像不知道似的,连头也不回。

    他们挤在门口,有些犹豫,我们听到其中一个人说:“这是上海下放学生的家,要不要进去?”被问的那人是他们的头,想来就是刘大爷从前那个女婿。他用手电扫着屋子,灯光下挨个现出我们的箱子木柜,存粮的笆斗麻袋,还有帐子,就像是电影里的日本鬼子在装甲车上开探照灯。

    手电光停在帐子上。“那床上黑乎乎什么东西,二黑,你过去看看。”

    有人应了一声,跨过门槛。口琴声戛然止住,蟹兄横过身子,挡了那人的路。“怎么着,要抄家?抄到我们上海学生头上来了,还有没有王法!我要上县里告你们去。”

    我们原打算这招把下焦人唬住,起初他们也真的被唬住了,那个二黑回头看看,退了出去。可半道上杀出个程咬金,从门外走进来一个穿条纹海魂衫的愣小子,他理着平头,皮肤墨黑,要不是他口操上海话,我们可真不敢认这个老乡。

    “你们从上海来?”那愣小子问。

    “那还有假,怎么,你不相信?”蟹兄说。

    “我相信,我也是上海学生,所以别对我们来这一套。”那人说着,拔出拳头,对着蟹兄的下巴,结结实实打去。

    我们愤怒了。下乡来,我们很少被人欺侮,更不用说在自己家里挨拳头。蟹兄愤吼着还击,林肯也从板凳上掠起,向那人扑过去。这完全是一瞬间的事,下焦庄那伙人还来不及思考,随后他们便听见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四眼撩开帐子,像是才睡醒的模样爬下床,伸着懒腰说:“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有人得进大牢。”

    天亮前,我们从小路上了山。下焦的人折腾到半夜,总算偃旗息鼓撤走,可我们出村时还是万分小心,生怕他们埋伏下探子,等走到山顶才敢放声说话。队长走在前面,跟着是刘大爷和他的女儿女婿,我们四人压后,一个个拉着手,怕一脚踩空,摔断了脖子。翻过山是咱们村的湖田,过了湖田就是老河,队长上河边的船去,找相熟的渔民把我们送往县城。开船时,那憨女儿干号着扑进刘大爷的怀里,刘大爷也泪流了满面。他说:“闺女,往后你就别来看望爹了。爹知道你们在寿县活得不孬,死了也安心口罗。”我们在船上,见他久久站在岸边,直到身影溶进山色里。

    渔民升起帆,便坐到船后,操着舵把。他不愿和我们搭话,可能是因为被人半夜叫醒,心里不痛快。寿县女婿一支接一支向大家敬烟,蟹兄双手捂着下巴,苦着个脸。我们坐在船舷边,满耳边是风猎猎地鼓帆,船哗哗地破水。后来,太阳出来了,阳光透过帆上的孔洞,像是在暗色的帆上镶了千百颗钻石。

    下焦人没料到我们会从水路走,我们顺顺当当送走那两夫妻,回到村里已经是下午。我们也没料到有人会在家门口守候,所以等看到那件条纹海魂衫时,我们真是有点手足无措了。

    他跟在我们后面进了屋。蟹兄瞪起眼,把手指骨节捏得喀喀响。“你还记着阿宝的仇呢,是不是?”他对蟹兄说,“不错,阿宝落手是重了些,可你们打得也不轻。你们看这儿,”他侧过脸,让我们看他腮边的一道血口子,那是蟹兄用口琴砸的。“还有这儿,”他挽起裤脚,大腿上有一块巴掌大红里透紫的淤痕,是林肯的膝盖撞出来的,“你们和阿宝也该算扯平了吧。”

    我们这才知道愣小子名叫阿宝,还知道他习惯把自己也称作阿宝。

    “可不管怎么说,是阿宝先动的手,阿宝错了,所以阿宝来向你们赔罪。”他打开带来的马桶包,取出一瓶绿豆烧,两包东海烟,放在桌上,又把手伸进包里,抓出一只活鸡。“阿宝原想多带些来,”他说,“可这个月的零用钱都花完了,”突然,他闻了闻手指,鼻子一皱,骂起来,“他妈的,这该死的鸡拉了阿宝一马桶包屎。”

    我们笑得前俯后仰,阿宝望着我们,也咧开嘴笑了。笑过蟹兄再也不能记仇,我们杀了阿宝的鸡,喝了阿宝的酒,大家就成了朋友。在一二十岁那种年龄,人们的确很容易成为朋友。

    听阿宝说,下焦庄有人看见刘大爷那闺女下火车,一路跟到咱们村,才设下了包围网,没想到煮熟了的鸭子飞了,让他们气伤了心。阿宝就在刘大爷前女婿家吃住,所以也被叫来做帮手。“阿宝进退两难,”他说,“你们不知道焦家人对阿宝有多好,就像对自己孩子似的,阿宝不能对不起人家,想来想去,只有先得罪你们,回头再来向你们赔礼。”我们心想,刘大爷的闺女可是比他要难多了。那姓焦的是她原配男人,但怎么说也只有一个月的恩爱,她被卖到寿县已经两年,又成了家,有了孩子,那寿县佬对她也不坏,让她跟谁好呢?这可不是打一拳再抓只鸡就能解决的。不过这事现在已经跟我们无关了,跟阿宝也无关了。

    吃完饭天都黑了,阿宝就睡在我们这儿。我们去塘里洗澡,泥鳅拱着小腿,青蛙就在脚边呱呱地叫。林肯对打了阿宝有些内疚,便问:“阿宝,你还痛吗?”

    “你说腿上?那算什么,给阿宝挠痒。让你们看看,”他脱下身上的海魂衫,借着星光,我们看到他肋边一条又长又深的伤痕。“这是阿宝爸爸打的,那才真叫痛呢!”

    “好家伙,”四眼拍着额头,“他用什么揍你的,日本鬼子的武士刀?”

    “什么呀,就用拳头。阿宝的爸爸从前是拳击家,全上海有名气的,一秒钟能打出六拳。这伤还不算厉害呢!阿宝小学三年级的时候逃课,被爸爸扇了一耳光,昏过去整整半天没醒转来。”

    我们听了直吐舌头,可有趣的是,阿宝的语气里没有怨恨,有的只是夸耀,好像他从心底里为有一个能这样揍他的爸爸无限自豪似的。

    那年冬天回上海,我们有幸见到了阿宝的拳击家爸爸。他们家住在一条老式里弄里,进门是公用厨房,然后是一道又窄又陡又黑的小楼梯。我们一个拉一个后襟上楼,又想起送刘大爷一家上船的那个夜晚。亭子间门敞着,有个男人说阿宝不在,他两手各抓一个十磅的热水瓶,像做哑铃操似的在胸前挥舞,他的臂膀足有博士大腿粗。

    我们想告辞,阿宝爸爸硬把我们拽进亭子间。他屋里摆设很简单,没几件像样的家具,一面墙上挂着一幅镶黑框的年轻女人照片,另一面有一张阿宝初中二年级时班上发的劳动奖状。

    拳击家关切地问我们,阿宝在乡下表现怎么样,我们着实夸奖了一番。林肯说他性格豪爽,四眼说他深明大义,蟹兄说敢作敢当,博士想了半天,说他仗义疏财。我们的胳膊上还残留着拳击家的握力。

    博士把马屁拍错了地方。第二天,阿宝狠狠埋怨了我们。“他妈的,你们什么不能说,偏偏说这个,”他气喘吁吁,“爸爸就是怕阿宝胡乱花钱,连零用都是寄到焦家去的,要阿宝到月领一点。”

    博士担心地问:“怎么,你爸爸又打你了?”

    “那倒没有,爸爸不会为这点小事动拳头,阿宝长大了。”

    他蹲下身子,解开不离身的马桶包,这式样那时已经不再时髦了。我们瞪大眼睛望着,心想那包里会不会又有一只活鸡,可他拿出的是一副拳击手套。那手套好大,前端塞满了棕丝和棉花,打在身上不怎么痛。我们每人都戴上比试了几下,但没一个能在一秒钟内打出四拳。蟹兄用力过猛,险些跌进身旁的喷水池中去。我们是在襄阳公园里,那水池的喷水龙头早坏了,只留下一池臭水,水面上漂着几张花花绿绿的糖纸和枯焦的树叶,在糖纸和枯叶后面,是一个暗蓝色的东正教堂圆顶的倒影。

    那几天,大概是阿宝最后的好日子,回到乡下他就开始倒运了。说起来四眼对阿宝和焦家的关系早已摇过头,“君子之交淡如水,过于亲近,则容易反目成仇。”四眼的话不幸而言中。不过那件事可怪不了焦家,完完全全都是阿宝一个人的错。

    秋后有一天,公社杨秘书突然把队长和我们叫了去。“是这样,”他说,“外公社调来一个上海知青,犯了严重的生活错误。公社决定放在你们集体户里,你们四个和队长要好好管着他。

    杨秘书出去带人,把我们撂在办公室。队长愁眉苦脸啃着烟杆,林肯往地上吐了口口水,“呸,什么样的垃圾都往我们户里塞。”蟹兄想了想说:“等会儿他来的时候,大家都神气足点,给那小子一个下马威。”我们肯定没能给任何人一个下马威,杨秘书把人带进屋时,我们全傻了,连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们走得很快,要赶在日落前回家。路边的稻子已经收光了,田里只剩下些焦干的粳,乱草似的,显得无限荒凉。阿宝穿着海魂衫走在最后,手提一个旅行袋,背着他那马桶包。别的东西,他都留在焦家了,他自觉对不起那家人,又来了老一套,打一拳再赔礼。姓焦的念着往日的情分,也念着是家丑,不想往外声张。县里呢,因为一头是上海知青,一头是军属,也打算大事化小,所以只棒打鸳鸯,把阿宝调离本公社算了。

    夜里,等闩上屋门,我们逼着阿宝交代了他的艳史。那女的是焦家的姑娘,也就是刘大爷那闺女以前的小姑子,已经出嫁了,丈夫是军人,在部队上服役,多半日子她都住在娘家。焦家一向把阿宝当做自己人,她自然也不例外,日子长了,就出了那种不清不楚的事。“你们别这么盯着阿宝,”他红着脸,结结巴巴,“不怪阿宝,全是她主动的。可她对阿宝实在好,每天晚上把洗脚水端来,阿宝洗过了,她再端出去倒。有一天阿宝生病,她炖了鸡蛋送到床头,一调羹一调羹喂阿宝,喂完又给阿宝洗脸擦身。可后来,她,她掀开被子,就睡到阿宝床上来了……”

    油灯亮着昏暗的光,照着阿宝垂在膝盖间的脑袋,照着我们四双冒出绿火的眼。蟹兄说:“阿宝啊阿宝,你可真有花头。”

    “阿宝没花头,阿宝要有花头也不会被人赶出下焦庄了,”他叹了一口气,惶恐地说,“这件事阿宝还不敢告诉爸爸,他要知道了,肯定会把阿宝打死。”

    阿宝在我们队里只待了两个来月。他人变多了,整天恍恍惚惚,低头跟我们下地干活,低头跟我们收工回家,但很少跟我们说话。村外山坡上有块大青石,在那儿能望见南通北达的路,望见沿山一溜所有的村子。没事的时候,阿宝常常一个人坐在大青石上发呆。我们知道他心里不好受,也不去打扰他。

    他在脖子上套了根红绒,平时总用手捂着心口,有一天我们发现了这其中的秘密。

    他俯在脸盆上冲头,不留神把衣领敞开了,红绒拴着的东西露了出来。这是个夹照片的硬纸鸡心,在镇上小摊里卖一毛钱一个的那种,鸡心里夹着的就是那端洗脚水女人的小照。

    “阿宝,你还丢不开她哪?”博士吃惊地说。

    “阿宝丢不掉。”他两眼痴痴地看着照片,“她在阿宝心里边,阿宝天天梦见她。她说过,就是坐牢,她也和阿宝一块儿去。”

    四眼沉下脸喝道:“听着,浑小子。在上海有你爸爸管教你,到这儿我就是你爸爸。焦家已经放了你一马,你还不知好歹啊!要是再出点什么事,你这辈子就完蛋了。懂吗!绝对绝对不许和她见面!”

    四眼说得够不客气的,摆在从前,没准阿宝能和我们拼命。可那会儿他只是干眨眨眼,茫然地望着我们,好像灵魂不在身上。唉,要是那一天,我们四个把他狠狠地揍上一顿就好了。

    接下来发生的事,仿佛到今天还在眼前。有时我们会不由自主把它和另一件事搞混,因为那两晚的情景是那么相似。月也是那么黑,风也是那么高,蟹兄靠在门板上,不成调地吹着口琴,队长家的小栓柱歪着头听。突然,栓柱子说:“瞧,有人进村了。”

    村口有十来点手电光在晃动,远看就像是烟锅的火。

    我们站在门口,面面相觑。手电一闪一闪走过刘大爷家,又过了会计家,直向我们这边奔来。他们走得很快,但脚步声却很低。蟹兄说:“可别又是下焦庄那伙人来找老婆吧。”

    “那他们的探子就瞎了眼,”博士说,“他们该往寿县去才对。”

    我们哈哈大笑。拿手电的人走过我们门口,听见笑声,向我们望望,可没停下脚步。林肯像被什么鲠了,忽然笑不出声来,“见鬼,不是下焦庄的是谁呀!走在头里的那个,不就是阿宝的房东吗!”

    “坏事了。”四眼的脸一下发了白。

    “阿宝呢?阿宝在哪儿?”

    阿宝不在屋里,谁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出去的。

    “快,快把他找回来!”四眼说。

    “可上哪里找呀?”博士问。

    “笨蛋。还有哪里,村外大青石边。”

    我们连滚带爬往山边跑,路真黑,不知跌了多少跟斗,可还是太晚了。

    大青石那里已经被人团团围住。手电光四下乱闪。我们往上去,有两条大汉架着一个女人下来,擦我们身边过。那女人声嘶力竭,“不怨他,怨不到他呀,是我跑这儿来见他的。”她的声音不像哭,不像喊,像是一只丢了崽子的母狼在嗥。

    我们挤进下焦人中间,但那会儿已经没我们说话的余地了。阿宝站在大青石上,几支手电照亮他的脸,他眼睛睁得大大的,望着那女人被拖走的方向,他眼神里没有惊恐,没有悔恨,仿佛他已经把一切都置之度外了。

    他的房东站在他对面,直直地盯着他,半晌,从牙缝里丢出句话:“好,好,小狗日的,这可是你自找,就别怪咱们焦家的人无情无义了。”

    下焦人走了,阿宝还钉在那青石上。我们半拉半扛把他弄回家,整晚上他再没吱过一声。我们知道这事收不了场,当夜,便由博士执笔给他爸爸写了封信,把前因后果详细讲了一遍,请他立即到乡下来。拳击家没来,来了封回信,信极简单,连名都不具,只写了一行字:“我没有这个儿子。”

    阿宝是五花大绑着离开咱们村的。

    一天出上午工前,有辆吉普车开到村东路口。小娃娃们高兴死了,围在车旁,这个敲敲窗玻璃,那个用小铲子扎轮胎。县公安局来的人让队长召集社员到我们屋前开会,会上宣布阿宝破坏军婚,判处有期徒刑两年,当场便把他捆上,连马桶包一块塞进吉普车里。车开动时,阿宝拼命挣扎着向车窗外望,像是在找什么人。我们吃不准他到底想见谁,是那女人还是他爸爸。他知道我们给拳击家去了信,可回信的事我们却不曾告诉他。

    拳击家还是认了这个儿子,不过那是以后的事了。四眼考进研究生的时候,我们在上海燕云楼聚餐,吃喝间又回忆起下焦庄人头次进村的情景。那天晚上,刘大爷的闺女就躲在四眼床上,阿宝和蟹兄动上拳头时,她紧紧搂住四眼脖子,浑身直打哆嗦,差点没把我们四眼掐死。四眼说:“千错万错,阿宝不该瞒我们,要是他在我们屋里跟那情人幽会,说不定我还能帮他闯过那个关。”“算了吧,”蟹兄撇了撇嘴,“要再来那一手,破坏军婚的可就是你啰。”

    吃过饭,我们登上十八路电车。我们高谈阔论,旁若无人,谁瞥我们,我们就回以白眼。突然,林肯指着前面说:“你们看呀,那是谁?”

    那是阿宝。他衣冠齐整,手拉吊栏,规规矩矩站在前门处,他大概早就看到我们了。他对我们这边微带难堪地笑了一下,把闲着的手抬到腰间,悄悄指指身后。于是我们没敢跑到他那边去,我们看到了一条比博士大腿还粗的臂膀。拳击家可没发现我们,他的脸直冲窗外。阿宝向我们招了招手,动作幅度很小,除了我们,谁都不会明白其中的意思。随后他回过头去,也望着他爸爸脸冲的方向,在那一瞬间,他的表情变得无限安宁。

    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到阿宝。在这之前五年,阿宝服满了他的刑期,被释放出狱。他瘦了些,脸白了些,此外没什么大的变化。他迈出县监狱的大门,抬起头,眯起眼睛,望着天空。他望了好久好久,又回头看看身后的铁门,才抬腿向前走。这时,他看见了在街对面等着他的那个人。

    他的脸色更加苍白了,似乎两年的牢房生活都比不了这一刻。迟疑了足有两分钟,他咬紧牙,一步一步走过街,走到了那人面前,扑通一声,双膝点地跪倒。黄土从他膝下腾起,扑了他满头满脸。

    他们俩就那样对峙着,有一会儿谁都不说话。街上无数行人走过,但在他们跟里,仿佛只是黄土。突然,阿宝号啕大哭起来,眼泪流得哗哗,把脸上的土冲出一道道沟痕。他大声喊着:“还等什么,你跑了几百里地赶到这儿来,不就是想把阿宝往死里打吗?那你干吗还不动手?他妈的,阿宝等这一天已经等了两年了。”

    拳击家慢慢抬起臂膀,但他没有揍下去,只是在眼前捂了一下,仿佛黄土也扑上了他的脸。接着,他转过身,头也不回地朝车站走去。阿宝赶紧爬起来,也不擦净那张花脸,一步不落跟在他爸爸身后,那模样就像是一条温驯的狗。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迎着他们面照来,在满是黄土的街上拖了两道长长的影子。

    那时,我们大多数人都已经回到上海,只有博士目睹了这一幕。

    (原载1988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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