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精山大罗宝殿的道士择了一个好日子。
这天,果真是个好日子。久久地捂着晴色的阴云,终于裂出一道罅缝,有如灰色的花岗岩嵌着一条洁白耀眼的矿脉。渐渐地,这条矿脉膨胀了,令人目眩地蠕动,阳光纷纷倾倒下来,在这片红色的山冈上溅起了袅袅娜娜的湿气。一群人随着这奔逐的雾气,袅袅娜娜地飘过丘陵飘过绿绒绒的大塅,这团人影挂在雄峻的南华山的阳坡上。
这群人立即开始工作。他们在一座孤坟前用晒谷的篾席搭起一座简易的棚子,扯开箩口大的一盘鞭炮。他们将唤醒长眠于地下的这个人。这个人叫吴长水。献于墓碑前的公鸡挣扎着扑打着居然站立起来,豪迈自得地引颈唱了几声,唱得男丁们心里发急,不待老人们吩咐便依次在不见天面的棚子里跪下了。
爆竹噼噼啪啪地炸响了,腾腾青烟中,长子跪着挪向墓碑,抓起菜刀。长子是独臂,如何也拎不起那只雄赳赳的公鸡来,便有至亲的老人欲上前帮忙,这长子却是性烈,不容老人抓起公鸡,扬起左臂朝地面剁去,眨眼之间他已弃了刀提起断头的鸡来,那殷红的鸡血淋淋漓漓洒在墓碑上,洒在吴长水的名字上。
该动土了,长子费力地挺起锄头在坟上挖了第一下。
男丁们象征性地依次动了土,便由村坊挖了。老人死后经过三年脱骨,便要捡筋,让地理先生寻块风水宝地再行安葬,称之为寄筋。早该为吴长水寄筋了,他的不孝的子孙们为此受到最严厉的谴责,遭到最严酷的报应。去年吴长水的长子在挖钨砂的窿子里丢了一条胳臂,乡亲们认定这就叫报应。
松软鲜湿的红土堆成了新的土丘,渐渐埋没了厮守在孤坟边的几株岗柏,受了惊的山蚂蚁仓皇地窜出巢穴,像一股狼烟喷突着弥漫开来。腐朽的棺木被一块块撬了起来,儿孙们围着这个墓坑又跪下来,族中长老紧张地抢来几刀草纸放在他们身边。所有的眼睛都怯怯地盯住不断扩大的黑洞。
他们看见那个性格乖戾的老人了,他们看见那个病死异乡的老人了!人呵,原来就是这一抔可作肥料的黑土,几根不如干柴的骨殖!
然而,人们瞪圆了眼睛,目光齐刷刷地投向吴长水的胸部。那是什么呵?像两片树叶,像两块石头,他的肺居然没有烂,居然完整地与骨头同在。人们惊呆了,沉默,一片死寂般的沉默。只有云际,传唱着阳雀子的欢歌。
儿子们滑下墓坑,庄严肃穆地拾起父亲的筋骨,轻轻地用草纸擦拭,轻轻地放入用棕毛编织的棕箱里。由脚到头地捡,由脚到头地放。那小小的棕箱是放不下吴长水的肺的,儿子们面面相觑,村坊们不知所措。那也是死者的一部分呵!多么惊人的部分!
原来他竟是个烧锅痨,是个矽肺病人!他几时挖过钨砂哟?
于是,这个故事复活了……
那是一个遥远的春天,那是吴长水一生中最灰暗的日子。
他加入了一支奇异的队伍。这支队伍在蜿蜒的山路上蛇行,杜鹃声嘶力竭的啼号从山脊上沉落下来,青棢、苦槠、马尾松混杂的林子里仿佛因为谁的怂恿发出愤怒的涛声,林间一蓬蓬金樱子盛开着团团簇簇的白花,沸泪一般熠熠耀耀显得格外刺眼,满世界都在注视着这些罪孽深重的人。
押解的红军战士警惕地注视着他们。
他们之中大多也是红军,但他们和吴长水一样被撕去领章摘掉帽徽,被裁判部判了徒刑。这些犯了罪的红军官兵同几个被判刑的土豪劣绅一同组成了这支劳改队。
林子渐渐浓密,山路隐入没膝的茅草和棘丛之中,队伍突然停下来。这时吴长水看见前面有个女人呆立着,痴情地望着金樱子花丛,一对硕大的黑色蝴蝶翩翩飞舞,那么妩媚地飞向她,她一动也不动,带着恬静的笑意召唤着黑色的精灵,要不是山风拂弄着她的头发,也许蝴蝶会在她头顶上落下小憩一阵。
持枪的战士推了她一把,厉声呵斥:“快走!”
她前面的犯人回过头来。那是一张用麂肉、野猪肉、豹虎肉雕塑的脸,他严厉地盯住战士,低沉有力地说:“叫特派员,我们要解溲!”
吴长水早就认出了自己的营长,他不知道营长犯了什么罪,竟和自己缚在同一条粗壮的麻绳下。他内心充满恐惧,生怕营长看见自己,然而,营长的目光透过一排晃动的人影,毫无愧色地投射在吴长水的眼里。
特派员上来了,沉着脸审视着他们,又四下环顾,这才命令战士解开倒绑着的双手。
女犯人循着黑蝴蝶的轨迹走去。岩石后露出了她的秀发。
突然,她像一只受惊的山鹿从岩石后面跳起来,敏捷地朝山上奔去,不待持枪的战士作出反应,她的身影已消逝在树木的荫翳里。
一片惊慌的吆喝。
吴长水看见那个特派员掏出了驳壳枪。吴长水闭上眼睛,但是他听到的却是营长赖全福雷鸣般的吼声:“特派员,不许开枪!”
他睁开眼只见营长厚实的胸脯顶在那黑洞洞的枪口上,两张充满敌意的脸对峙着。这种大胆的对抗是执法者的尊严所不能允许的,尤其是在犯人众目睽睽之下。特派员移开枪口,指向深邃的天空,威严的两声枪响,在这些耻辱的心灵里划下了滴血的创痕。
“特派员,我求你别开枪!她不会逃跑,看见吗?那里有棵樟树,她在那里。”
几个战士朝半山腰那棵亭亭如盖的樟树跑去,那一汪新绿中不知遮掩着什么秘密。吴长水感到奇怪,显然这女犯人同营长一定有什么关系。
不一会儿,女犯人被押回来了,她的手依然被绑了起来,她嘴里却衔着一条油亮的足有两尺长的辫子。特派员迎上去,伸手去扯那条大辫子,她咬得很紧,仿佛全身的力量都聚集在牙关上,那对大而亮的眸子里颤动着美丽的忧伤,叫人看着十分不忍。
“李双凤,你是重刑犯,你逃跑我们可以就地正法,懂吗?”
特派员训斥了一阵,便命令队伍原地休息。接着特派员清清嗓门站在犯人面前宣布:“现在我要执行上级的命令,给你们剃头。你们是犯人,犯人就要像个犯人样子,莫要逃跑!从反革命犯开始!”
吴长水愣愣地,不知怎么回事,双手在发间摩挲着,竟感到十分新鲜。然而看到第一个剃好的脑袋,顿时脸发白了,反革命的脑袋从前往后剃去一道头发,宽阔的一道白色将脑袋划成两个黑色的半球。
呵,他是犯人,他是当过红军的犯人!他的灵魂在正义的枪口下瑟瑟发抖,他的内心深处又一次开始作最痛切的忏悔。但是,忏悔绝不能赎回罪恶,罪恶必定要受到惩罚。他贪污了连队的军饷,因为二十块银元被判了三年徒刑。他好没出息呵,他对不起坚守金鸡堡牺牲的四十八位战友!
好不容易击溃了敌人对苏区北大门的进攻,战斗一结束,就是这个赖全福气势汹汹地带着几个战士来到吴长水面前,不由分说地一挥臂,喝道:“给我绑起来!”
吴长水被带到牺牲的战友面前,四十八具遗体整齐地排列在草坪上,草坪边土包上放着一担木桶,桶里盛着大块大块的炆肉,飘出诱人的香味。营长从连长手里接过一只钵头,愤愤地摔在吴长水的脚下,钵头碎了,菜汤打湿了他的草鞋。
营长咆哮着:“你这混账东西!发给你们多少银元?嗯?你胆敢拿萝卜来糊弄他们!现在他们死了!他们是饿死鬼,你把你的良心掏出来祭他们吧!你跪下,你给我掏!”
当连长吩咐吴长水去买一头猪来,他就意识到这场战斗的严酷。一担担炆肉送到前沿阵地,几经殊死搏斗的战士更加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和责任,他们望着横陈在阵地前的死尸,呼吸着血腥的空气,哪里咽得下去?连长下了命令,战士们才围住水桶。但是他们很快就愤怒地踢翻了桶,里面的肉极少,掺着大块大块的肥肉般的萝卜!
吴长水哟,掏出你的良心来!
四十八座新坟把一座荒凉的红壤秃岗装点得十分悲壮。营长亲自将一只只热腾腾的肉碗端到烈士的坟前,然后捧着一只粗大的竹筒,将酒依次洒在他们的墓碑上。
据说,那四十八只肉碗营长不许端回来。
据说,连里的两个伙夫挑担空桶去收,被营长发现了,关了他俩三天禁闭。
吴长水的脑袋被战士按住了,他望着那些已经完成的阴阳头,痛苦得恨不能撕碎自己,他竟和革命的敌人一样残害着革命,他看见那几个土豪劣绅正把脸转向自己,在那几张肥得流油或瘦得打褶的脸上,分别带着刻薄的嘲讽和同病相怜的抚慰。
这对他是最严厉的鞭笞,他麻木的心灵因为这狠狠的打击而惊醒了。吴长水声嘶力竭地叫起来:“不!我是红军!你们不能这样,枪毙我吧!我死了也是红军的鬼!我宁愿做红军的鬼!”
但是,他的挣扎是徒劳的,两个慓悍的战士扑来,结结实实地按住了他。只听得咔嚓咔嚓的一阵声响,又厚又长的头发一团团落在草丛上。红军对待他和对那几个与红军不共戴天的敌人毕竟不同,吴长水的头由左至右剃了一道。吴长水安静下来。十多个红军的犯人都剃成了从左至右的阴阳头。
剩下的两个犯人——李双凤和赖全福显然使朱连长甚是为难。
李双凤依然咬着那条辫子,辫梢和秀发被风吹乱了,有如冬日的芭茅发出萧索的呻吟。她带着苍白的笑意,坦然地准备承受一切应得的惩罚,她站在那些燃烧着妒火和仇恨的眼睛里,眼里都涌出了盈盈泪水。只一瞬间泪水干涸了,在她眨眼之间,仿佛整个林子都听见了她的心在激动地呼唤。她的高耸的双乳热情地挥动着被树枝挂破的一角衣裳,袒露出胸前一块无瑕的洁白。
特派员犹豫不决。他面前是个犯人,又是个年轻的女性。他不忍破坏这端庄和谐的俊美。猛然间他扯落了她咬着的辫子,最终放过了她。特派员磨转脸,大喝一声:“赖全福,你过来!”
特派员夺过战士手中的理发推子,咬着牙摁住赖全福的头,许久许久才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声音:“赖营长,对不起了。你们要去挖钨砂,到那儿还是要剪的!”这声音细微得只有赖全福能听见。
谁知,冰凉冰凉的推子竟落在赖全福的前额上!这个猎户的儿子,这个威震敌胆的红军营长顿时像一只愤怒的狮子暴跳起来,那对属于铁铳属于钢枪的眼睛放射出鹰隼般的凶光,他破口大骂:“混账东西!你小子竟敢拿我当敌人,总有一天老子出去崩了你!”
吴长水惊愕地看着这场面。他心头突然涌起一股矛盾的感情,有惋惜,也有出了一口闷气的惬意,更多则是卑下又心酸的自得,没想到把自己送上审判台的英雄,居然还不如自己,居然会像敌人那样被剃成从前至后的阴阳头。
吴长水死在海拔一千米的山巅上。三个儿子接到噩耗赶来,已是第三天。吴长水已从林梢上的了望台里抬了下来,停放在场长的办公室里。
他的身子萎缩得像个十几岁的伢崽,而他脸上却布满皱纹和干枯的胡茬,塌陷的眼窝里埋藏着二十年护林员生活的全部秘密,唯有掩藏不住的痛苦,通过紧抿的双唇和仿佛咬紧了牙关的神态,鲜明地展示在儿子们眼前。
儿子们痛哭一阵,愤怒了,揪住了国营林场的场长:“你说,我爹是地主、富农还是反革命,你把他一个人丢在山顶上,二十年呵,像当和尚一样,当和尚还有个伴呢!你好狠心!你们欺负他老实!”
揪紧的衣领勒得场长透不过气,脸憋得如同猪肝色,场长一动也不动,他的眼里涌出愧疚而冤屈的老泪。
吴长水太固执了!
爹太固执了。
因为这固执,他子孙满堂竟无人送终,竟抱着望远镜在了望台的地上躺了整整一天,才被人发现,才被冲上山的问罪之师所发现。幸亏,二十年没有发生的火灾在他死后奇迹般地发生了,那火从田头的草皮堆蔓延开来,扑向山林,向这莽莽苍苍的群山气焰熊熊地宣告:一双警惕的忠于职守的眼睛永远闭上了。场长没有悟出这场火的真正含义,当时暴跳如雷,带了几个干部去找吴长水算账。
结果,吴长水被他们抬下山请进了场长的办公室。
儿子们要接他回家了。长子忽然记起什么,问场长:“我爹留下什么话没有?”
“他每月才下来一次,领工资买些米油盐,难得见一面。好些天以前,他好像有什么话说,从山上打电话下来找我,那是半夜,怕有一点钟了,可我听到的尽是咳嗽声,咳得吓人,咳得好吓人呀……”
他到底要说什么呢?难道就是沉积于胸中的矽尘状的日子?
曾经有许多许多蛀虫围着这架其貌不扬的大山恶狠狠地噬咬,斑斑驳驳的绿色植被上到处是他们吐出的渣子,一片狼藉,无数个黑洞洞的窿口袒露出这架山的富有和恐怖。如今,这架山空出了一面坡,留给这支队伍,留给这些犯人。
这架山充满了戒意。
吴长水很快就明白了为什么给他们剪头。山上除了他们还有更多的红军,组成五个挖砂的中队,还有由四乡麇集在这儿的农民,在西边的山坳里搭起了鳞次栉比的寮棚。人们前仆后继穿凿出来的窿子有时竟虬结在一起,犯人要逃跑并不是很困难的事,这就要看运气了。吴长水刚刚习惯这艰难的工作,就受到自由的风的诱惑。
犯人们在这条不知谁遗弃的窿子里等待着硝烟散去。六个犯人坐在潮湿的地上,守着一盏灯。灯是竹筒做的,中间开个孔,泄出一团昏黄的亮光,正摇曳着投在李双凤的脸上。
吴长水发现她太像观音妹了,在这黑暗中的灯光里,一样的脸盘,一样的柳眉,一样的笑窝,所有不同的地方都隐没了,所有相似的地方都熠熠生彩。他的心隐隐作痛,他撑着冰凉的岩壁弓起身子,踉踉跄跄向着深不可测的黑暗摸去。
“吴长水,你去干什么?”
这是赖全福的声音。没有回答,他用不着回答。他鄙夷地冷笑了一声。在这里,赖全福莫想抖威风,吴长水的头比他还要高一级呢,吴长水好歹是自己人。
“站住,你把灯带上,留心头上脚下!”
吴长水站住了,迟钝地转过身子,他的营长已提灯跟上来。他不知道自己这颗幸灾乐祸的心怎么竟会在赖全福的注视下惶惶地惊跳,不知道为什么赖全福虎死不倒威?
他虚弱地嗫嗫嚅嚅道:“我,我去拉屎……”
“从今以后不许说死,懂吗?不许犯忌讳。拉屎,叫打堆子。”
“是……嗯,打堆子。”
吴长水接过灯,岔入与采场相背的一条盲窿。
他淌过一片没脚背的积水停下来,面前是一面岩壁,他沮丧地蹲下来,他把这泡屎送得太远了。
这时,地上的油灯忽忽地唱起来,他终于找到日日夜夜折磨着他的思想的那股阴风,上次他摸黑爬到盲窿顶端,根本无法找到风源。现在他可以借助这盏灯了,他多么想迎着风钻出去,找到观音妹告诉她自己活着,为了那二十块银元买下的银耳环活着,为了那定情的信物活着。而他不甘这样活着。
这条窿子不知被什么人堵死的,风从乱石的缝隙里钻过来,吴长水找到一道最宽的石缝,伸手进去一扒,石块居然松动了,他兴奋地再狠狠地抠,不一会儿就扒出仅能钻一个人过去的窟窿来。
他钻过去再往前走了一段,忽然听到隐隐约约的声音如闷雷一般在头上滚动,他举起灯四下察看,原来头顶上是个豁口,黑森森地笔直往上伸延,这口窄窄的竖井仿佛叉开手脚,就能凭借嶙峋的岩石攀援上去。他的心激动得怦怦直跳,他拿定主意要逃跑了,逃出这支劳改队。到处都有红军,他可以投奔任何一支队伍,用自己的血去赎罪,干吗要在这座山的心腹里活活憋死?
他把灯系衔在嘴里,伸开双臂撑着两边的石壁试试臂力。这双掌钎握锤的手充满了力量充满了自信。
这座山已被掏得像一只巨大的蜂巢,他赤裸的身子缓缓地在这条巢道里蜗牛一般蠕动,花岗岩的棱角狠狠划破了汗水漉漉的背脊。他紧紧地咬着牙,竭尽全力向上。他万万没想到,他的希望就在两丈多高的地方,那儿横着一条窿子,钻进这条窿子,一股强劲的风吹来,吹得他不由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连忙转过身用胸脯护住灯光。
风呜呜地啸叫,风声中传来隐隐约约的打锤声。
“当,当,当……”
吴长水顿时心里凉了半截,无论如何,他是走不出去的,这窿子里有人,只要他头顶着这道耻辱的标志,即使是挖砂的农民也会揪住企图逃跑的劳改犯。这是苏区的土地苏区的人呵!
他回到竖井边,把灯高高举过头顶,竖井仍像一个通向幽冥的窟窿,更宽更圆了,一个人再也别想攀爬。吴长水失望地用双手揪住自己的头发,恨不能把整张头皮揪下来。他的手渐渐移向山界一般的标志,在这道宽阔的光秃的山界上不停地逡巡。
这-切都是为了芭蕉叶下那庄重的许诺。那天夜晚,山月显得格外凄冷,观音妹屋边那丛高大的芭蕉显得格外凝重,硕大的叶片在这夜风中笨拙地扭动,刚刚遭到劫难的村庄沉浸在无限悲痛之中。-股进犯的白匪在这片红色的土地上肆无忌惮地施虐,狞笑的刺刀打着饱嗝喷着牙臭喷着酒气捅向粉嫩的婴儿血淋淋地拔出来。吴长水他们那个营赶来全歼了敌人,吴长水见了观音妹。
观音妹仰头望着月亮,月亮在轻轻地哭诉。他手怯怯地顺着她的胳臂攀援,试探着,终于鼓足了勇气,捧住了她的脸。
“观音妹,还痛?我给你采草药去。”
“不要草药,我要那对银耳环!”
吴长水缩回了目光缩回了手,他的喉咙里发出吞咽拳头大的米果时才有的闷响,不满地抱怨道:“耳环?银的?你叫我到哪里去弄?我只有子弹壳!观音妹,亏你想得出!”
观音妹切齿地说:“水蛇崽的婆娘不是戴了吗?这次就是水蛇崽带来的白狗子,偏偏让他一个人跑掉了。”
吴长水懂了,观音妹要他替娘报仇呢。三年前恶霸水蛇夫妻俩逼死了观音妹的母亲,后来,她的在红军当侦察员的哥哥去白区执行任务又让水蛇崽的老婆认出来,不幸被捕就义,首级在城门上悬挂了半月。如今,她要那对银耳环是祭死去的亲人呵。
这个血气正旺的后生不假思索,大大咧咧地拍了胸脯:“观音妹,你等着,不取来那对银耳环,我今生今世不来见你!”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然而,杀水蛇崽不易,见那狗婆娘更难。吴长水是红军战士,红军有铁的纪律,岂能为报私仇擅自离队。吴长水化了妆已走到红白交界处被营长派人追上,不由分说当反水的叛徒拿下了,五花大绑推到赖全福脚下,赖全福掏出了驳壳枪,命令他站起来,沿河滩开步走。吴长水立即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大喊了两声“冤枉”。但是,营长的脸色是冷酷的,营长不肯听任何解释,这个营守卫苏区北大门,面临着虎视眈眈的白军重兵,任何擅离岗位的行为都是可耻的脱逃!
吴长水神情恍惚地在一片银色的沙滩上挪动,如痴如醉地叨念着观音妹的名字。沙滩渐渐湿了,渐渐洇出水来,水渐渐没到膝盖,渐渐齐腰,枪仍然没有响。
吴长水诧异地回头张望。营长已消失在岸边的树林里,只有几个战士正在向他挥手,那手势再清楚不过了:你走吧,不配当红军。
对吴长水,这是比枪毙更严厉的惩罚!他离不开这支队伍,他的父老乡亲、他的观音妹正是因为他是红军才给了他人间最大的光荣最圣洁的爱呵。吴长水掉转身子,朝岸上狂奔,扑向营长朦朦胧胧的背影,他拖住了营长的双腿,泪流满面。
营长相信了男子汉的眼泪。
足足有一年,吴长水不敢去见观音妹。他熬不住了,生出这个主意来,用那肮脏的银元买了一对银耳环,谎称已为她报了仇。观音妹毫不怀疑,捧着那对银耳环向母亲的坟走去,祭献在碑前。
他的心虚弱得发憷。但是他看见另一颗心灵苏醒了,观音妹在坟前直起腰身不顾一切地抱住他,她的双拳发疯地叩打着他的背脊,把热烈蠕动着的双唇衔接在他的下巴颏上。他感到她整个身子像蛰伏了一个漫长的冬天的蛇,以积蓄了许多的青春活力紧紧地缠绕着自己。她嘴里发生甜蜜的丝丝吟唱,这麻酥酥的声音久久地在吴长水耳边萦纡。
窿子里的风不停地摩挲着他胸脯,他无法抵御这种诱惑,他像一匹困兽烦躁地寻找着希望。
他的视线被摇曳的灯光吸引住了。他猛然将脑袋捅向竹筒的开口,只听到一声丝丝的声音,他的头发顿时烤糊了一块,他闻到焦臭味,高兴起来。双手捧起灯,把个偌大的脑袋放在灯筒的方孔上,像烤红薯一样翻动着。然后再用手一搓,焦黄的发末纷纷落下。
那道耻辱的标志消失了!但是,吴长水仍不放心,摸摸毛茸茸的发茬,又将这个大得可以的红薯烤了一遍。他感到自己的脑袋已经烤熟了。他欣慰地揣着这颗热腾腾的才从灶腔里扒出来红薯,流出了口涎。
他要昂首挺胸地从这条窿子走出去。
他定向风。风越来越大,吹灭了灯。他索性把灯筒扔掉,在一片漆黑中磕磕碰碰地前进。锤声渐渐清晰,他看见了-团光亮,看见了晃动的人影,他鬼鬼祟祟地闪过这个岔口,向着另一团更明亮的光走去。那儿就是窿口,那窿口衔着一轮血红血红的夕阳。
他扑向窿口,一帮打锤佬的寮棚就搭在这个窿口边,寮棚边另外还搭了一座有顶没有壁的棚子,当中砌着一口灶。灶前有个女人的背影,吴长水一发现有人慌忙缩进去,侧着的身体紧贴洞壁偷偷地看。
这个女人站起来,月白色的小褂紧裹着丰满秀美的身体。她把辫子往后一甩,吴长水惊呆了。
这不是观音妹吗?天哪,她怎么上山来啦?
明明白白的桃红水色的脸庞呈现在眼前,那两道柳眉正向着绚丽斑斓的西天飞扬,那一对笑窝仿佛为山谷间画眉鸟婉转的啁啾而绽开。顿时,吴长水周身的血都在咆哮着奔涌,他感到自己粗壮敦实的身体在膨胀,尤其这颗脑袋几乎已经爆裂。
朝思暮想的观音妹呵!
不,不能见她!她爱的是一个红军战士,一个真正的人,而不是赤身秃头、模样丑陋的山怪野鬼!
观音妹正在祭野鬼呢。他望着观音妹揭开锅盖,盛了一碗饭,又拿起一只空碗走出寮棚。她把饭碗放在下山的路上,双手合十默默地祈祷,许久许久,仿佛她心头有倾诉不尽的祝愿。那是为他,只有为他!观音妹没有亲人了,唯有他呵!吴长水热泪盈眶。
观音妹把空碗扣在饭碗上。那碗饭就留在路上让夜里出来游荡的野鬼吃了。野鬼吃饱了,就不会去糟害好人了。好人呵,你好好地活在这个世上,你的亲人用整个身心全部的爱在保佑着你呵!
男子汉的呜咽被风送进窿子深处,渗进成千上万年的坚硬的砂岩和花岗岩里……
了望台上有他最忠实最亲密的伴侣。在他将退休的那几年里,他几乎每夜都厮守着一台老式的手摇电话机。电话机搁在枕边,他抱着听筒蜷在被窝里,听林场的有线广播。播音结束,便能听到细微的对话。这是他最大的精神享受。
他太孤独了,太空虚了。
他子孙满堂,该回去安享天年。他总是把望远镜调到最大倍数,死后人们说,他准是想家。儿子们摇头,家太远了,用望远镜绝对看不到。儿子们爬上高高的了望台试了试,他们看见的是一线银亮,那是从村前流过的牛吼河。但村子却被一座斑驳苍老的山遮挡得严严实实,望远镜仿佛正是对着这架山调的焦距,正对着山坡上每一座寮棚的遗迹,每一个黑黝黝的窿口都清清楚楚。
儿子们隐隐约约记起一些事来,记起他们幼时爹过年后带走了钢钎、手锤,记起有一次爹还买了几斤棕毛带走。儿子们疑惑了。
长子再三追问林场场长,爹为什么咳嗽,是不是受寒,是不是一贯咳嗽。
场长答不上来,人们对他太陌生了,吴长水好像生活在另一个世界。
六个犯人构成了这个小小的世界。这个世界也有两个阵营,四个来自红军的犯人和两个土豪原本属于两个对立的阶级。在这里,黑暗和耻辱绝不能将他们之间的敌意抹去,那两个土豪显然根据头发把赖全福算作他们的人,便自以为势均力敌了,特别是那个叫曾东华的,更是猖狂。他居然用肥胖的手抚弄起吴长水的脑袋来。
“小兄弟,你真有办法,谁为你剃度的?”
吴长水怒不可遏,顺手用钢钎朝他手臂砸去,曾东华号叫起来:“你们看看,他打人!你瞎了眼,老子也不是好惹的,老子砸了你!”他操起手锤,目光却落在赖全福脸上,仿佛期待着他的支持,或者默契。
赖全福不吭声,挤到他俩中间,夺下曾东华的手锤,朝吴长水努努嘴。
吴长水仇恨地盯住姓曾的,不肯动弹。因为烧去了头发,他受到严厉的训斥,他不承认逃跑的企图,他说烧光头发完全是因为窿子里太闷热。他在队长面前回答得理直气壮,然而在赖全福的注视下,却心虚得冒汗,这双属于鹰隼的眼睛好像在他向囚支队长解释打堆子为什么像生个崽那样难的时候,就窥破了他心底的秘密,含着一种刻薄的讥嘲。
此刻,他的暴怒就是为了掩饰自己的心虚。
狡诈的曾东华居然向赖全福靠过去,他相信了同样的阴阳头,故意煽动水火不相容的敌意,或许他还以为赖全福是个披着灰色军装的奸细呢。
他的判断完全错了。红军营长的脸色在他嚣张的喊叫声中急遽地变幻,瞬间的寂静里,窿子里响着令人心悸的切齿声,好像一只凶猛的豹虎,快乐地碾碎了小兽的脆骨。
接着,是一记响亮的耳光。那毫不暧昧的厚实的巴掌,在曾东华脸上印了五道血痕。曾东华猝不及防,一个趔趄倒在吴长水脚下。
吴长水愕然。这记巴掌仿佛也落在他脸上,是对他心里的鄙视的狠狠一击,是警告他不要忘记赖全福作为他的营长的权威!
“吴长水,给我掌钎!”
吴长水瞟了他一眼,与曾东华对峙的那种气概荡然无存,他驯从地将钢钎凿在岩壁上,双手紧紧地握住。
“当!当!”
大锤上倾注的是他指挥一个营的力量,这股力量一次次摧毁了白狗子的痴心妄想,此刻却通过吴长水的手艰难地掏着一个小小的炮眼。锤声产生了不可名状的震动,震得吴长水虎口发麻,两臂的肌肉发酸,一股股震动传向大脑,搅碎了他脑海中飘浮的记忆,只有严酷的沉甸甸的现实积淀在心底。
这时,特务队长带着一个农民装束的中年人来到采场。这个中年人是有经验的打锤佬,他举起油灯,指着窿顶上一线白色很自信地笑了,这就是矿脉,这就是嵌在大山躯体里的毛细血管,他们必须沿着这条矿脉啃噬,用原始的工具用原始的方法,凿眼放炮,开掘下去。多少个日子连同啃下来的砂岩和花岗岩一道,被倾倒在窿外,倾倒在废弃的窿子里,吴长水记不得了,他毫不关心是不是能见着砂子,他的任务只是穿凿那一千个日子,坚硬厚实的三年过去,他就可以见到太阳了。
直到现在,吴长水还不知他的营长犯的是什么罪,他曾经小心翼翼地试探过,得到的回答却是如雷的鼾声。
赖全福太累了,他每天都像发疯一样抡锤,那股凶狠劲头几乎要将整个身子都砸在钢钎上。仿佛他渴求的是死,是无可指责的累死,而不是可耻可怜的自杀。
特务队长他们走后,吴长水立即又看到了那种可怕的疯狂。
手锤飞舞着,赖全福像一头疯牛,脸上、臂膀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每一声锤响都像那一块块肌肉碰撞出来的金属的声音。
“当!当!当……”
“营长,换换,我来打锤!”吴长水嘶着喉咙叫了一声,他的喊声反而激起更加狂暴更加急骤的宣泄。
“掌钎!你给我掌钎!”赖全福一把抓住了他赤裸的胸脯,抓住了鼓起来的胸肌,五个指头深深地抠进胸肌里。
这时,李双凤放下扁担,默默地抓起钢钎,也像吴长水那样跪下来,她的眼里含着淡淡的笑意,从容而自信地寻找着新的点。
完全失去理智的赖全福朝巴掌上唾了两口,便砸下去。只听得“当”的一声,钢钎撞在窿壁上弹了起来。“哎哟!”随着一声令人揪心的惨叫,李双凤捂住眼。
钢钎反弹在她右眼上!这一只美丽的眼睛沉浸在血泊中,睫毛看不见了,瞳仁失去了光彩。
“凤妹子,你看得见吗?看见我了吗?你试试看,你看呀!”
吴长水迅速摘下了油灯,重重地拍了赖全福一下:“快,送她去卫生队!”
李双凤死活不依,喃喃道:“我不去,我眼不会瞎,马上就会好的。”
“不行,走!”赖全福大吼一声,竟把李双凤驮起来。
“全福,莫逼我去,你好傻,你不想想,万一我眼睛真那样,还会让我住这里吗?”
为他们提灯的吴长水恍然大悟。哦,他们在这里相会,真是苍天有眼呵!
赖全福不吭声。窿子顶端的三个犯人毫不关心这里发生了什么,各自倚壁打盹。
“吴长水,他想死呢,你们营长想死呢。昨天放炮的时候,他故意挑一根最短的导火线,他发疯啦。”
难怪每次轮到赖全福放炮,李双凤总是固执地跟着他,阻断了通向地狱的道路。
吴长水明白她为什么对自己说这些,她要唤醒这个营长的尊严。
“别说了!凤妹子。”赖全福的口气软了下来。
“我们好久没见面,打仗!打仗!打仗!打得好好的,把老子抓到这里来挖砂。好哇,现在照顾我啦!我们天天在一起。”
吴长水望望他,欲言又止,不敢贸然发问。
“你想问我犯了什么罪?我没有罪!哪个狗日的诬我是AB团,混蛋!他怎么不看看我这一身伤疤,这是敌人的回答!”
李双凤紧紧地抱住了他:“你没有罪就不该……都是我害了你,我的眼该瞎!我不该放走我哥哥,我只想到爹娘老了要他抚养,嫂子瘫痪在床要他侍弄,自己三年没回家该尽一点孝心,我忘了他是我的俘虏、敌人、白匪的连长,我真糊涂呀。全福,我坑了你,你恨我吧,撕碎我吧。”
赖全福结结实实捂住了她的嘴:“凤妹子,记住,我的事和你没有关系,你莫乱想,当时AB团抓的不止我一个,晓得啵?”
她挣开他的手说:“我有罪,我甘愿服刑。可是,全福,你没有罪,总有一天上级会明白,为了这一天,你要等着,好好地活着……”
她凄然笑了,仰起明媚的脸来。
“凤妹子,还痛吗?”
“不痛了,没有伤着眼珠,我看见灯了,真的,好亮!”李双风闭紧左眼,竭力睁开酸痛的伤眼。她从吴长水手里接过油灯,走向窿子顶端。
唯一的出路就是挖下去。
李双风看见了含在矿脉中的黑色瞳仁,她激动地大叫起来。
“全福,你看,你看这是什么!”
是钨砂。是许多晶亮的黑色颗粒凝成的钨砂,赖全福像刚才为凤妹子检查眼睛一样查看了许久,才放下灯来。“手锤,把手锤给我。”他的声音竟有些发抖,“凤妹子,你眼睛好光呵!”
犯人们都盯住了头顶上这块炫目的光亮。不知过了多久,人们才从矿脉边斜着凿了一个炮眼。
“我去拿炸药。”吴长水迫不及待。但在他转身之间,赖全福拽住了他。
赖全福背着这里唯一的女性,揭开短裤,将手伸了进去。
吴长水瞠目结舌。难怪他觉得赖全福那儿有点奇怪,原来藏着炸药筒。
哦,他把一筒炸药吊在卵子上,他要在这头魔怪的腑脏里引爆自己。是凤妹子的笑,是这奇迹般的发现拯救了他呵!
吴长水从他手里抢过炸药,仿佛闻到了汗臊味和死亡的气味,心里对赖全福的怨恨和戒意都被这混杂的气味冲淡了,而腾起一股怜悯,他动情地喊了一声:“营长……”
赖全福并不理睬,夺回炸药,拿住雷管将导火索塞进去,再用牙咬住导火索把雷管插到炸药筒里,迅速把炸药筒塞入炮眼,用碎石填实封死炮眼。
赖全福大喝一声:“走开,你们还发什么呆!快走!”
“营长,我来点火。”吴长水不由分说地推了赖全福一把。他是为了李双凤才挺身站出来的,这个妹子在笑,她的笑感召着战士和男人的灵魂,就像观音妹的那碗米饭一样呵!
赖全福看见了她凄然的笑,离开这个炮眼,簇拥着她撤离。
吴长水点燃了导火索。
这条窿子终于出砂子了。在夕阳下,在窿口红军战士警惕的监视下,从矿山肚子钻出来的犯人都攥着沉甸甸的黑石头,都在笑。
吴长水不理解。
为什么赖全福这样高兴,自己这样高兴,连那个曾东华也在笑……
爹留在了望台上的遗物,使儿子们窥见了这个怪癖老人的神秘踪迹。
他们首先在床下找到了手锤、钢钎和錾子,还有几个沤烂的手电筒,和一些金虎牌电池。长子围着这石砌的平顶屋转了一遭,居然拾了一堆丢弃的废电池,尸白色的锌皮破了,散发出刺鼻的恶臭。他在夜里干了些什么呵!多么漫长的黑夜才能消耗这许多光明!唯有矿山的窿子里才有穿不破的黑暗。
长子恍然大悟。
矿山制造出来的神话在激励着吴长水的儿子们。他们有个至亲的叔叔,在拆祖上传下的老宅时,居然发现这屋的地基竟填着让人欲醉欲死的黑石头。村上有个后生不知听什么人发邪,着了魔似的像个地老鼠在矿山上寻了一年,苍天不负苦心人,终于在年三十那天拾到几担钨砂。都说是红军弃下的,都认为红军绝不止留下这些。全村男女老少倾巢出动,这支浩浩荡荡的队伍里,有吴长水的儿子、孙子,有他的儿媳和儿媳们勾来的娘家人。
儿子们认定爹的全部秘密都在一口白茬的杉木箱里,他们疯狂地寻找钥匙,把这座石屋的每一条墙缝都抠了一遍,最后只好把箱子砸开。
衣裳里掩埋了一只霉点斑斑的铝饭盒。
饭盒里珍藏着箱锁的钥匙。
是表白,还是嘲讽?这个认认真真地活了一辈子的吴长水,大概用了一辈子的光阴才创作出这一点儿幽默吧?
这是一条富矿脉。钨砂从这条窿子里源源不断地流出来,流向牛吼河,走水路下广东,以每担五十二块光洋的价格秘密地卖给广东军阀陈济裳,换回红军急需的盐、布匹、医药。红军太需要钨砂了,因为见着砂子,六个犯人被分成两个作业组,昼夜轮班,牢牢地咬着这条少见的大矿脉掘进。
吴长水有机会看见太阳了,炽白的太阳把一片苍翠洒在绵延起伏的群山上,而这座满目疮痍的矿山却是雾蒙蒙的,到处反射着金属的光泽,到处升腾起滞重的灰尘,许多窿口不时传出沉闷的爆破声,硝烟便悠悠地飘出来。
他望了一会儿,又把头埋进齐胸高的木桶,双臂机械地来回摆动,像浸禾种一样,让桶里的水掠去秕谷般的杂质。身边的李双凤倚着桶沿停止淘洗,吴长水隐隐约约意识到什么,把脑袋垂得更低,这颗脑袋报复似的拱出浓密的头发,呼唤着理发推子,已经锈死的推子又啃出这道标志把头发分作前后两块。
他怕见太阳,他知道在光天化日之下的山坡迟早会被观音妹发现的,现在这痛苦难堪的时刻来临了。
李双凤碰了碰他,轻声地告诉:“你看,往上看,那里有个妹子站了好久了,像是看你呢。”
他不理会,心却乱了,动作失去了节奏。
李双凤从他的神态猜出他的心思,她抱着浮船移到吴长水的另一侧,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向这里投来的充满疑惑的视线。
但是,观音妹仍从二百米远的高坡上滑下来。她站住了,不断地变换着角度,努力辨认刚才看到的熟悉的轮廓。现在她看到的却是一个没有头的侧影,一个撅起来的屁股。
她喂饱了世上所有的野鬼呀!
哨兵坚决地用枪挡住了她。“莫过去,这是劳改队,回去。”
“不……”淘净的钨砂忽然游动起来,离开浮船,沉入桶底,他的手却仍在晃,“不!”
李双凤直起身子,将她淘净的砂倒在脚边的小铁桶里,掠一掠鬓发,忽然机智地拍打着吴长水的腰喊一声:“赖全福,你淘得不干净!”
观音妹听到李双凤的喊声,缓缓地往后退,退到坡边便踩着矿渣往上攀,攀几步回头望一望,仿佛整面山坡都被这颗沉重的心感动了,流动的矿渣又将她推下来,她四仰八叉地滑落在坡脚。
李双凤紧紧地挨着吴长水,晃动的胳膊不停地摩擦着他的胳膊,生出灼人的热,有一瞬间,他几乎忘记了注意着自己的观音妹,而把全部的精力都集中在那灼烫的感受上。她最了解女人,她就是女人呵,她以女人特有的细致和机敏,制造出一片温柔的迷幻,在安慰另一个女人。是的,观音妹经不住这样的打击,她是个孤苦伶仃的妹子,他就是她唯一的精神支柱,如果她发现这柱子是白蚁蛀空的,是沤烂的,她会发疯呵!
吴长水从沉迷中醒过来,他再也憋不住了,昂起头,朝观音妹缓缓走过去。瞒得了今天躲不过明天,只要她心里滋生了一丝疑惑,她就会每天在他头顶上俯瞰,他的日子在她眼皮底下慢慢流淌,他宁愿钻进两头不见天日的窿子,但这不可能了。
他所能做到的就是这样充满愧疚却又坦然地迎上去,就像当初走上法庭一样,去接受另一次审判。
观音妹呆立在半坡上,她好像在出神地聆听山坳的深蓁里响起的画眉的歌声,这样悠扬宛转清灵的歌声一定是献给爱情的。她被深深感染了,她的睫毛上挂满了泪珠,然而在远处葱茏的山林里,那杜鹃,那失恋的女子幻化成的鸟儿,无限嫉妒地唠唠叨叨地倾诉开了,晦气的诅咒响亮地飘过来,满山满谷回荡着它凄厉啼血的挽歌。
吴长水的手一刻也不停歇,不住地扯扯衣襟,熨熨皱巴巴的袖筒,他想无言地告诉她,自己还是红军,他是红军的人!
观音妹合上眼皮。
他听见她压抑着的呜咽了,那声音就像引线在嗞嗞地燃烧,只要几秒钟十几秒钟,她日日夜夜苦熬出的希望和祝福就会爆炸。吴长水嘶喊一声:“观音妹!”不顾一切地冲上前。
哨乒撕扯住他。
观音妹消失了。任他发出啼血的呼喊,这沉默的矿山也无动于衷。他脑子里一片空白。
在旁边的曾东华凑上前来:“喂,是你的情妹?”
“……”
曾东华忽然嘿嘿地笑起来:“她好漂亮呀,十七十八一朵花。兄弟,看得出来,你有好多话对她说,是啵?”曾东华亲热而关切地轻轻问道,一对神秘不可测的眼睛闪烁着诡谲的光芒。
“嗯?”
“这不难,这不难呀!她就在你头顶上,要是我,我就变一只老鼠,变一只蝙蝠……”
“什么意思?”
在吴长水咄咄逼人的目光下,曾东华不敢放肆,只是瞅着他的头意味深长地笑。吴长水猛然意识到什么,心灵可怕地战栗起来。曾东华这副窥见人隐私的自得神情,分明在骄傲地宣告他发现了那个秘密的窿子,也许他发现得更早,所以对吴长水烧净的头发才敢那么大胆地戏弄,他拿着吴长水企图逃跑的把柄呀!
吴长水不知该怎样对付曾东华,他失神地呆站着,直到红军战士吆喝。他们三人进寮棚睡觉,换赖全福那一组犯人。
可是,刚进去,赖全福挑着一担矿石出窿,他没有挑往矿场,却径直闯进棚子里,把担子狠狠摔在床头边。
赖全福一屁股坐在竹片搭成的床上,只顾擦汗,一言不发。
吴长水弯腰提起担箕,使劲晃了晃,他吃惊地叫道:“哇,这全是砂子,省得,挑出窿就可以拿去卖。”
“是哟,是哟,要是落在民窿,他屋里就发大财啦!”曾东华附和着。
李双凤闻声从隔壁过来,看见这担砂子也啧啧赞叹,然而她为赖全福的神态感到疑惑,便问:“全福,出了什么事?”
“他娘的,你猜这担砂子怎么来的?哪个狗日的把它藏在盲窿里,藏得好深呀。他在里面屙了泡屎,不,打堆子。要不,别人哪里发现得了,他昏了头,不晓得臭气会传过来。这是你们组的谁干的,那堆子好新鲜,里面还有秋茄子籽,哪个黑了心的,有种站出来!”
赖全福大概仔细挑开那堆屎研究过,话说到这里,不由自主地把手送到鼻子下嗅嗅,恶心地皱紧眉头,抓起一块破布不停地擦手。
吴长水怯怯地看了一眼暴怒的赖全福,脑子里掠过曾东华的笑脸。是他,一定是他!发现矿脉时,他作为一个犯人一个反革命犯,凭什么那样高兴?
同是犯人,何苦呢?吴长水欲言又止。在这紧要关头,天晓得吴长水怎么会产生这股强烈的自卑,使他失去了检举别人的勇气。他最了解那条窿子了,那条窿子不知被什么人堵死,他扒开了一个仅能爬过去的口子,钻过去不远就能感到自由的风在召唤在引诱。曾东华肯定发现了这个秘密,才生出邪念,这个土豪在做着一场乌金梦呵。
心怀鬼胎的曾东华紧张了一阵,这时却毫不留情地盯住了吴长水。
赖全福冷笑一声,说:“狗改不了吃屎,脱掉裤子,老子要看!”
没想到,赖全福竟怀疑他,自己的战士。吴长水哟,你那罪过今生今世无论如何赎不回了,耻辱哟怎样才能洗净?吴长水跳起来,站在床上,与赖全福对视了一刻,猛然转过身去,褪下短裤,把个白森森的屁股撅起来送到赖全福面前,由他验证。
吴长水以为这样就能证实自己的坦荡清白,他错了,他忘了自己三天没有洗澡。他听见了曾东华的声音:“你看,哼,真是他,他在窿子里打过堆子,用石块揩不干净的……”
“曾东华,你胡说,老子割了你的舌头!”
曾东华反唇相讥:“哼,我胡说?有凤妹子作证,刚才来了个什么人?你把婆娘都勾引到山上来了,你们合谋偷砂!你的主意真绝呀,要不是老赖闻到屎臭,鬼晓得!做这样的囚犯真要得,出去就是个大富豪!”
“你!我敢肯定是你藏的!”面对贼喊捉贼的曾东华,吴长水只能声嘶力竭地叫喊,而拿不出确凿的把柄,而自己身上却有着难以辩白的疑点。最使他绝望的是在场的两个自己人,自己的上级自己的同志,毫不理会他的叫喊,那么轻率地相信了红军的敌人,都把鄙夷的目光投在他的身上。
吴长水疯狂地一头撞倒了曾东华,死死地压住他,腾出一只手扒下了他的裤子,嘴里不停地骂:“姓赖的,你没瞎眼就过来看看他,你冤枉了老子不得好死!”
曾东华在拼死挣扎,狠狠地在吴长水肩头上咬了一口。吴长水像一头受伤的野猪死竭地嚎着,掐住了他的脖子。要不是赖全福和李双凤上来掰开吴长水的手指,吴长水准会活活地掐死他。“吴长水,你莫狂!告诉你,我第一个怀疑的就是你!现在,看来就是你了,我看见他的屁股,干净呢,你还有什么好说!你上次就烧了头发想逃,你还勾结了上面民窿的人。”
“你血口喷人!你把老子坑成这样还不够,老子前世和你是冤家?你现在是反革命犯,老子还拿你当营长敬重,我瞎了眼!现在我晓得了,你和这个姓曾的是一路货,你们串通一气想借刀杀人!难怪你们一个个见到砂子眉开眼笑,嘿嘿,对不起,这担砂子是你送给我的罪证,我要报告了!看红军是相信犯了错的红军,还是相信敌人!”
吴长水开始还是绝望地狂呼乱吼,嚷着叫着,竟从他俩的头发间得到启示,顿时语调变了,变得得意洋洋。他挟到了最有利的武器,凭着它,他可以反败为胜,可以轻易地击溃对手。
赖全福的目光蔫了下去。
他并不理会吴长水的叫嚷,好像被窿子里传出来的沉闷的炮响吸引住了,也不追究这担砂子了,那样专注地望着窿口喷突出来的硝烟。滚滚的硝烟裹挟着矽尘源源不断,赖金福等不得了,急着进窿,李双凤挡了一下,他掰开她的手,猛然扑向窿口,随着硝烟闯进去。
吴长水听见他的咳嗽声。一阵阵剧烈的咳嗽声经过洞壁的渲染夸张,显得更加揪人。
李双凤冲进去了。吴长水不安地跟过去,朝里探望。
不一会儿,李双凤勾着头,捧着衣襟出来,对着光一看,大惊失色地把衣角攥成团,紧紧握住又猛然转身疯了似的冲进黑暗中。
吴长水看见了倏然一亮的那团红光。那是赖全福咳出来的血。他心里顿时涌起一种极复杂的感情,有歉疚,也有崇敬。他不该伤害自己的营长,他应该坚信自己的营长是真正的红军。他的营长用自己的生命在和这座矿山作决死的厮拼呵。
吴长水的儿子们再也不敢幻想父亲留下了怎样一笔财产,尽管那堆废电池是那样叫人耿耿于怀,他们无暇猜测这个百思不得其解的谜,他们不甘落后地卷入了上山挖砂的狂潮。
数以千计的农民由四乡麇集于这座矿山,沿山坡搭起了上百座寮棚,不分昼夜地向这千疮百孔的山索取财富,而山坡上无数黑黝黝的窿则每天把他们吞进去又吐出来,有时候吐出来的竟是残缺不全的尸首,有时候干脆把活生生的壮汉给消化了,连骨头渣子也不留。
人们无所畏惧。矿山也给了他们狂欢。
吴长水的儿子们钻进一条废弃许多年的窿子,其实就是当年观音妹待过的窿子,当然他们并不知道观音妹,更不知道在他们脚下埋葬着父亲的那段耻辱的历史。
长子花高价请来一位老师傅看过矿苗。这位老师傅在任何一条窿子里装模作样地放个响屁都让打锤佬感恩不尽。他们轻信了他的预言,足足在这条窿子里打了两个月,仍未找到矿脉。
长子沮丧极了,带着自己的妻儿走出这条窿子。然而,半个月后对这条窿子忠贞不二的弟弟们居然得到了报答,他们见到了梦寐以求的乌金。长子闻讯杀了个回马枪,但是他被弟弟们堵在窿口,弟弟们身后是他们的婆娘,婆娘身后是一群更富实力的有生力量。
搬出天理良心,长子才好不容易驳倒弟弟。他也打了两个月,看在骨肉的情分上,如何也该让他分享眼前的利益,但是弟媳们不依,她们撒泼地赖地不起,又哭又号,寻死觅活。
长子生出个主意,提出夜里让自己进来放一炮便作罢,崩下来的砂子是多是少全在天意。弟弟默认了。
于是,他贼似的躲过弟媳,将炸药填进弟弟为他留好的炮眼里,祈望这一炮将整条矿脉都崩下来,抖抖索索地点燃导火索后,他竟没有掉头跑开,那时一定有什么邪祟在摆布着他。
结果炮响了,他丢了一条胳臂。
一条胳臂换回来的是什么呵!是绝望,是彻底的绝望!那一炮竟炸出另一个洞天。吴长水的儿子们吃惊地扒开采掘面的一丝微弱的光亮,顿时一双双眼睛像死鱼一样翻白了。另一条窿子斜刺着插过来截住了他们的这条矿脉,毫不留情地循着这条矿脉向前掘进。
吴长水的儿孙媳妇抱头痛哭。
这个黄昏出奇的宁静。以往这时候各个窿子都该放炮了,烟尘从山坡上的岩石边草棵里升腾起来,弥散开去。
整个窿口都悄无声息,只有几缕炊烟绕着山峦凝然不动,像少女盘在脑勺后的大辫子,空气明净得可见这条辫子上飘逸的发丝。
秋阳已经沉入远处的林梢。刚吃完饭的犯人们都蹲在寮棚边,纳闷地望着矿场上来回走动的哨兵。吴长水心里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正是砂子最旺的时候,为什么突然停工呢?连民窿也停下来了。这几天,他特别注意观音妹的那个窿子,在矿场上只要抬起头就能看见,但他没有发现女人的身影,上面只有男人们神色慌张地进进出出,那情形就像打点铺盖要走。
赖全福的脸色阴得很沉。他手里不停地劳作,卷了一根又一根烟。显然,他把眼前反常的宁静同战场联系起来了,作为红军的指挥员他的敏感或许是有缘由有道理的,几个红军犯人不约而同地凑过去,向赖全福讨生烟丝,一起默默地吸烟。
吴长水仍忌恨他的营长,他站起身来,望着对面人头攒动的高坡。
一只手落在如痴如呆的吴长水的肩头上。赖全福默默地递给他一根纸烟,待他接过吧嗒吧嗒吸了两口扔掉烟屁股,才喃喃地说:“看来,我们也要走啦。”
“走?到哪里去?”
“不知道。肯定很远很远。你看,对面的山坳里,漆黑漆黑的,可是狗吠了好久。”
对面山坳里有个矿厂,这个厂子果真没有一丝光亮,通常矿厂总是昼夜轮班。吴长水仔细听了一会儿,才听到狗吠声,是一条小狗孤独而哀怜的号叫。他懂了,随着夜色的降临,矿山开始了重大的行动。就在吴长水顿悟之间,一排枪声击碎了这可怕的寂静,接着,远远近近的山坡陆续响起震撼群山的爆炸。
显然,红军准备放弃这座矿山这片土地了!爆炸声很响,可能炸药就安置在窿口。可是,枪声又是怎么回事呢,难道是那里的犯人有逃跑的?
吴长水轻轻问了一句。没想到,这一问,眼前这位身经百战的营长居然用颤抖的手抓住了他的胳膊:“吴长水,如果我那样,看在同乡的情分上,你莫忘提醒下凤妹子,三年后为我捡筋。她是外乡人,她不懂这个风俗……”
吴长水摇摇头,有些激动地安慰道:“不,营长,那边准是有人逃跑。”
“我明白,我比你更明白。我是重刑犯,我活到今天已经是格外优待了。”
此刻,吴长水心里充满了怜悯,他真想告诉赖全福那条盲窿里的秘密。显然,赖全福发现藏在口子边的钨砂,并没有发现可以通向自由的竖井,要不,他早该报告了。在那口竖井里吴长水作过成功的尝试呵。但话到嘴边,又被他吞了下去。
特务队长带着几个战士上来,集合起犯人点点数,接着宣布了令人难以置信的命令。在这夜幕的遮掩下,犯人必须把他们挖出来的砂子挑回窿里去。天哪,这意味着什么?这钨砂就是军饷就是给养就是红军的枪炮弹药,突如其来的变故证实了赖全福的判断,红军要走了,走得这样匆促慌张,甚至连将钨砂兑换成银元和物资的时间也没有。
赖全福不舍地抚摸着采场的岩壁,待吴长水进来放下担子,严厉地问道:“吴长水,真不是你干的?”
他指的是前几天藏砂的事。
“今天你要说明白,懂吗?”赖全福的目光,似乎要掏出他的心来验看一番。
吴长水没有发作,他发出一声心酸的冷笑。脑海里突然闪出一个念头:与那该死的窿子同归于尽吧,用死来表白自己吧,唯有震天撼地的爆炸才是对营长最响亮的回答!
吴长水气昂昂扭头便走。
赖全福大喝一声冲上来,眼睛里好像也燃烧着什么,难道也是爆炸的念头么?
特务队正在准备更大的爆炸。
犯人们的铺盖已经被战士们从寮棚中抛出来,几个战士忙着拆除寮棚,在这里制造一种打锤佬失望而弃窿的假象,这里掩埋着红军的秘密呀。但是犯人们掌握着这个秘密,犯人中有个心怀鬼胎的曾东华,吴长水拿定主意要和曾东华同归于尽,而且他将要实现的壮举要让他的营长恰恰看到。
挑砂的犯人出出进进,吴长水始终没有等到恰巧只有他们三人在窿里的机会。这时他发现赖全福似乎也打着同样的算盘,每一趟总要等到自己挑起担子才跟上来,而李双凤却紧紧地咬住赖全福,好像窥破了赖全福的心思,在警惕地提防他。
这就是把自己看扁了的营长!吴长水心里发急了,他必须赶紧动作,矿场上的砂子不多了,此刻怕已五更,他不禁打了个寒战。
这是最后一趟了,吴长水仍然无法实施自己的计划,别的犯人都在里面呵,他不能伤害无辜!
可是,只能在这一趟采取行动了,他按捺住紧张的心跳,坦然地随着李双凤进了窿子。前面的几个人倒掉了矿石便在里面歇息。吴长水放下担子,猛然大叫一声:“出去,你们赶快出去!”
犯人们大惑不解正要问,吴长水一把揪住了曾东华,曾东华以为他要同自己打架,骂骂咧咧摆开了架势。吴长水冷笑着堵在他面前,哗啦一声撕开了衣襟,亮出了腰间的导火索,有如一条细长而恶毒的蛇。
“姓曾的,你现在该说实话了吧?砂子是不是你藏的?”
曾东华见他凶神恶煞一般,顿时泄了气,耷落下肥硕的脑袋,嘟哝着承认了。
吴长水转过脸去:“凤妹子,你们都听到了,你们去把他的话告诉姓赖的,出去,快点出去!”
“你疯啦,你想干什么!吴长水!”李双凤迎上来,另两个犯人也操起扁担,试图制止吴长水。
吴长水再次警告道:“你们快跑,我要点火啦!”
曾东华趁其不备,饿虎扑食一窜,搂住了吴长水,李双凤他们连忙上来七手八脚死死按住了吴长水,将他身上的炸药卸了。
几乎在李双凤从曾东华手里接过炸药筒的同时,天塌地陷般的一声巨响把他们全炸懵了。一股强劲的气浪和硝烟,扑灭了油灯,骤然一片漆黑,窿子里像墓坑一般,剧烈的爆炸震得窿顶碎石粉屑纷纷落下,轰隆隆的炮声久久在人们耳边回响。
吴长水感到一只颤抖的手抓住自己的胳臂,这才意识到自己活着,他从地上爬起来,大喊一声:“李双凤!”
“我,我在呢。”
随着吴长水的喊声,那几个犯人也醒过神来,都伸长胳臂在黑暗中胡乱地摸索。
那么,窿口的炸药箱爆炸了!
他们被封在矿山的肠道里了!
蓦地,响起一阵绝望的号啕。
吴长水好不容易才摸到油灯,点着了,曾东华苍白的脸上满是鼻涕眼泪,抢过油灯,踉踉跄跄朝外跑,犯人们也仓皇地跟着这团光亮争先恐后地抢着道。
可是,来到盲窿的岔口,人们都停住了脚步,一星昏昏蒙蒙的光正摇曳着迎上来。这团亮光越来越大,渐渐映出举灯人的脸庞。呵,是赖全福!
在距他们几步远的地方,赖全福坦然地停下,笑了笑,平静地说:“是我放的炮,我把窿口的炸药点着了,我们不能出去了!为了这些钨砂的安全,我想,这是最好的办法!”
是的,这是最好的办法,这里藏下了几十担钨砂,还有一条矿脉,红军迟早总是要回来取走它的,谁能保证这些犯人能守口如瓶地保守这个重大的秘密,谁又能保证他们之中的每个人不为这笔巨大的财富所动心呢?
吴长水心里明白,赖全福的行动也包含着对自己的不信任,或许正因为此,才萌生这个可怕的念头。营长呵,你这样做未免太残酷了,六条生命将在这个庞大的墓坑里窒息、腐烂,其中有你的凤妹子,也有你自己!待愕然中的人们从噩梦中惊醒,他们会撕咬你扼死你呵!
果然,另外那个来自红军的犯人首先扑上去当胸揪住赖全福,咬牙切齿地说:“姓赖的,你是AB团分子,是重刑犯,你横竖是死!你自己死去吧,凭什么拿我们垫棺材!你还想当英雄?你想表白自己忠于革命?”
赖全福撇撇嘴角:“表白?我向谁表白?谁知道窿口的炸药是怎么爆炸的?告诉你,没有人看见我点燃导火线往里跑!如果你还拿自己当红军,你就应该为红军着想!”
对方的身子瘫软下去,松开手蹲下,抱着脑袋抽泣起来。
曾东华摸起一块矿石,正凶狠地鼓动着:“弟兄们,砸死他,砸死他!他坑了我们呵,我们没命啦!”
这时,李双凤猛然地抱住了赖全福,忘情地把自己的脸贴在他的胸怀里,她的身子紧紧缠绕着他,两颗心仿佛已经融合在一起再也分不开了,她的行动无非是向这四双眼睛宣告,不要谴责他吧:他献出了两条生命!
曾东华出奇地平静下来,他望望盲窿,又怯怯地看死神般的赖全福和吴长水,也许在酝酿一场厮杀,也许在谋划不必流血便可逃生的阴谋。
曾东华和吴长水都知道还有一线生机。然而,吴长水好像忘记了那个竖井,他也静静地坐下了,等待着死神悄悄走来,将自己悄无声息地掳掠而去。
红军长征时藏下的钨砂在矿山的心腹里沉睡了半个世纪,终于隆重地出土了。根据一个农民的报告,县钨砂公司开来一辆解放牌卡车,在这座矿山雇了一些打锤佬,把窿口的砂子直接往车上装。正巧县长来矿山处理一起重大的民事纠纷,听说有这么个思想境界高的农民,极有兴趣,亲临现场视察。
更多的打锤佬围着啧啧惊叹。吴长水的长子也夹杂其中,那只空袖筒被人挤得拂来拂去,他恼怒地把它塞进衣袋里,转过脸对着窿子发愣,眼圈儿顾自红了。
他丢胳臂的窿子就在这里呀,离这笔财富距离这么近!
县长当众表扬了发现钨砂的农民,猛然记起一些事情来。他说,前几年有个老人来县政府,支支吾吾告诉哪座山上有红军过去藏下的钨砂。可是待他追问老人的姓名住址等详情时,古怪的老人脸红了,声音哆嗦起来,丢下一句“信不信随你的便”就拂袖而去。后来在一个深夜里,县长又接到了个古怪的电话,一个苍老的声音激动得只顾重复自己的赌咒:“相信我老人家吧,哄你雷打天收!”接着,话筒送来一阵咳嗽,剧烈的咳嗽。
吴长水的长子竖着耳朵听县长说话,猛然间,他意识到什么,分开众人冲进曾被炸毁如今清理出来的窿子。他看见那谁了!然而,在电石灯下,有一种鲜艳的色彩牢牢地吸引住他的视线。
是一节电池!是那种金虎牌电池!这就是父亲的足迹!
长子摘下灯继续寻找,后来他找到一截肱骨,还有一团头发。于是,他联想到了望台边那座无碑的坟墓。
父亲呵,原来这就是你后半辈子生活的主要内容,你为谁捡筋呵?遗漏下的这根骨殖该不是特意为独臂的儿子留下的嘲讽吧?
没有日月星辰,没有黎明黄昏,只有漫长的黑夜。夜尽了便是死亡。死亡原来并不可怕,原来和这黑夜一样,静悄悄走来,用一双柔软的手捂住人们的眼睛,而那时,人们已没有力量掰开它的手,只能昏昏地带走由黑夜和灯光构成的最后印象。
人们等待着。
吴长水在等待着。吴长水愿意这样死,祈望死神首先领走自己,这样,赖全福就可以从他安详坦然的死看到一颗已被忏悔的泪水和赎罪的汗水淘洗干净的心灵了。现在,你已不需要以轰轰烈烈的爆炸来表白,现在最好的表白方式是从容地迎接生命的最后时刻。
赖全福猛然又咳嗽起来,身子痛苦地抽搐着,他身边的李双凤慌张地蹲起来为他捶背。
这就是那个猎户出身的营长呵,他脸上用野兽的肉堆砌起来的肉棱已经消失殆尽,一口血“哇”地从他口里喷出来,殷红殷红的血滴落在李双凤的手上,又从她的指间滴落下来。
“凤妹子,为我捡筋……嗯?”
李双凤凄然一笑,赖全福这才意识到这是个可笑的要求,这窿子谁也出不去,等待他们的是一样的命运。
他歉疚地抓住她的手:“凤妹子,怨我吗?”
“不,要是你不放炮,我想,别人也……也会的!”她扬起皎洁的脸盘,认真地说。
赖全福一愣,问:“别人?谁?”
李双凤撩起衣襟抹抹潮湿的手,然后掏出一只洋火盒。赖全福惊讶地接过一看,洋火盒的磷片被擦得破破烂烂,几乎失去了作用,而盒里只剩下最后一根洋火。
“你!”
“刚才趁你,你们在里面,我想点,可是我好害怕,手发抖,总不听使唤,火点不着……只剩最后一根了,我就再也没有力量划掉它了……全福,我是女人呵……”
赖全福热泪盈眶,他听到的不啻是自己亲人的心声,而是一个战士的决心,这使一边在等待死亡,一边在审判自己的行为的红军营长感到莫大的欣慰。
这欣慰还有来自吴长水的默默赞许。
这欣慰还来自另外三个犯人的安静。
——多么奇怪的无动于衷!他们都靠着窿壁安静地蜷缩着,好像已不抱什么希望,服从了命运的安排,不时睁开慵懒的眼睛,漠然地投来毫无生气的一瞥。要不是这样,赖全福真以为他们已经停止了呼吸,这世界只剩下自己和自己的亲人、自己的部下了。
吴长水总在琢磨赖全福的那个可怜的心愿。捡筋,谁为他捡筋呵!他几次身负重伤,生命垂危,从没有提出这样的要求,参加革命谁不是把脑袋提在手里,随时准备丢在血火之中?现在他却念念不忘这充满迷信色彩的乡俗,其中有几多哀怨和不甘呵!
吴长水的心轻轻地战栗,他怜爱地望着同赖全福依偎在一起的凤妹子。她是不应该死的,她是女人,女人要为男人生儿育女传宗接代。要为没有倒在战场上却择了这个巨大墓坑的人们捡筋呵!吴长水有心要为这个妹子指一条生路,他有足够的时间来构想自己的设计。
他想首先喊醒曾东华他们带走他们,都没有反应。呵,他们都在竭力避免任何消耗,保存着体力,他们都不愿最早死去,吴长水猛然意识到这一点,无可奈何而又愤愤地吹灭了油灯。
淹没了一切的黑暗,给了吴长水莫大的慰藉。接下去,他就要将这个妹子送往盲窿,以天经地义的理由,以男人的名义。如果有人嫉妒,胆敢抱生的奢望,那么,他可以炸毁盲窿。盲窿口不是置放着一担炸药吗?
黑暗中颤动着生命的喘息……吴长水听着听着,不由地警觉起来,似有人战战兢兢地摸索着走来。“哧啦”一声,他划着了洋火点亮了油灯。
不是错觉,不是梦幻,当真有人的脚步声!
犯人们都刷地站起来,迎接这位该死的不速之客。难道是一个被堵在窿子里的哨兵?
是一个女人,是一个拖着大辫子的女人,长长的辫子垂在胸前,扶着窿壁艰难地挪动,她并不在乎前面有没有光亮,只顾埋着头往前闯。
呵,观音妹!这是观音妹呀!
吴长水发痴似的冲过去,把她疲惫不堪的身子紧紧地揽进怀里,急切地呼唤着:“观音妹,你怎么啦,你怎么进来的?”她笑了,那笑容苍白却真真切切。
还用问吗?她来自竖井来自盲窿,满是污渍的脸上记录着她所经历的凶险,她背上的衣裳被划得破破烂烂,袒露出带着伤痕和血痂的肌肤,腿上流出的血黏住了裤腿,黑糊糊硬邦邦的一大片。
“那天我从竖井往下爬,不小心,摔下来。长水,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还好刚爬过来就听到放炮,那堵墙就震塌了,差一点就把我埋掉了。”观音妹激动地叙说着。
吴长水仰天长啸:“观音妹,你不该来,你来寻死呵!”
她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这对明澈的眸子映出她心里真诚的期冀:“长水,我们要回村去了,不打砂了,我本就是要告诉你,我在家里等你,你要回来呵!”
他的心有如蜂螫一般火辣辣地痛。她怕自己无颜去见她,才冒死送来殷殷嘱咐。可是,她不知道眼下的处境,他不能苟且偷生,也不能让任何一个男人带走窿子里的秘密,只有女人除外,妹子呵,为了男人,你们应该走出去活下去!
观音妹的出现,给人们带来的东西截然不同,赖全福感到深深的悲哀。他炸了窿口,没想到这墓坑里有一条秘密通道,竟从这通道冷不丁冒出个活生生的人来,一旦人们走上这条逃生之路,那么他就成了集体逃跑的策划者。他操起大锤,凶狠地扫视众人。他准备着进行一场厮拼。
看到希望的三双眼睛顿时黯淡了。黯淡中不无狡黠的打探。曾东华是最老实的一个,居然一屁股坐下去,又养起神来。
吴长水松开观音妹,充满戒意地扼守住窿子,朝赖全福丢去一个会意、谅解的眼色,分明是告诉他:自己会坚定地站在他一边,为了红军的利益、红军的尊严。当他清醒地意识到这两个女人分别属于自己和营长时,他再也没有勇气喊出一直在自己胸腔里冲撞的祈望。在这节骨眼上,要女人出去会引起一场骚动。
“观音妹,窿口炸塌了,我们出不去了!”
“呵!”她呆呆地打量着周围,沉默了一会儿,说:“也许从盲窿还可以出去,那堵墙可以扒开来,你们好手好脚可以往竖井上面扒,我这腿不行了爬不动了,我就在下面等你找绳子来……”
“我是说我们不能出去!窿口的炮是我们点的?”
吴长水有些心酸。
“观音妹,这里藏着钨砂……”
她懂了,完全懂了。她含泪点点头,倚靠窿壁的身子却软软地瘫倒了。吴长水跪下去,把头埋进她的怀里。观音妹呻吟着抽出手,摸摸那条伤腿,然后顽强地一笑,把自己的长辫子缠在他的脖颈上:“我们死在一起,长水……我们今生后世都在一起了……”窿子里没有时间。灯盏里的油行将耗尽,如豆的火焰越来越小,终于熄灭了,只剩一般油烟在人们鼻尖上萦绕。
漫长的等待……死姗姗来迟。观音妹已经奄奄一息,她比他们早两天进窿,又流了许多血,死神将首先夺去她的生命。
待她停止了呼吸,他已经没有泪水。烧灼般的饥饿感愈来愈强烈,眼前无数金星飞迸。这时,李双凤的呼喊为他注射了一针强心剂。他从一阵晕眩中醒过来,知道是赖全福不行了,他早就已没有听到赖全福的咳嗽声。他挣扎着把脸贴在观音妹冰凉的脸上,许久许久,才放下她来。
吴长水爬向赖全福,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营长?”那许多的怨恨在这一刹那间冰释了消融了,失去战友的悲凉沁入骨髓,他垂下头,口里不停地叨念“营长,营长……”仿佛要补偿过去对赖全福的不敬。
吴长水划着一根洋火,他看到,营长头上那道罪恶、耻辱的标记已经被两边的头发覆盖了,那粗硬如针的头发是营长用咳出来的鲜血糊在那道宽阔的剃痕上的。
有如春韭般的黑发该在这样肥沃的土地上生根了吧?
现在死是莫大的幸福,是的,最先死去的可以得到亲人的哀思,而暂时活着的人却得忍受感情的折磨。尽管如此,他仍反复叮嘱自己坚持住,要坚持到最后死去,要眼看着这两个土豪一命呜呼,他才放心去追赶他的观音妹。观音妹突然出现以后,他们仍然那么老实服贴,说明他们在保存精力体力,拖到最后,跨过横陈在窿子里的死尸,去寻找生的可能,而这种可能性就是发财的祥兆!
这是一场静默的搏斗,这种对抗不知要持续多久,不知谁将赢得胜利。吴长水整个身子横在窿子里,不时搐动双腿弄出点声响,意在警告里面的人不要轻举妄动。他听到里面有微弱的呻吟和呓语,猜想他们也和自己一样,所剩的时间不多了。
他舔着石壁的水珠,不过太不过瘾了。
不知道这是第几天,他惊异于自己旺盛的生命力。在一阵昏厥过后,吴长水又醒来,现在真正没有一点儿声音了,他朝李双凤挪过去,将手放在她鼻子前,感到一股微弱的鼻息。再屏声敛息倾耳谛听窿子顶端,死一般寂静。
都完结了吗?
他鼓足全身气力站起来,靠着窿壁划着洋火,只见那堆钨砂边只有两个人沉睡般躺着。吴长水心里一惊,歪歪倒倒地扑过去,再细看,这两个人已经断气了,而另一个失踪了,曾东华失踪了。
毫无疑问,就在自己昏迷不醒的时候,曾东华逃走了。贪欲和逃生的渴求给了他惊人的忍耐力,战胜了凭借意志而顽强活到现在的自己呵?不,这不是结局?
吴长水扶着石壁像观音妹进来时那样艰难地往外移动。果然不出所料,曾东华还没有爬出去,他花了很多时间才钻过震塌的石壁。吴长水钻过曾东华逃出的洞,循着一股清凉的风找到了竖井,他听到头顶上有呼哧呼哧的喘息,急得大吼一声:“呵?”
随着这突如其来的恶魔般的号叫,一团黑影从竖井上面笨重地坠落下来,溅起死竭般的悸叫。
是体力不支的曾东华受到惊吓失手摔下来。
顿时,吴长水闻到一股浓烈的血腥味,以后他听到了濒死者的呻吟和胡话,其中也夹杂着清醒的乞求:“姓吴的,我们命大……福大……我们平分……平分……”
竟也奇怪,这个渴望死的后生在目睹了平静的和惨烈的死以后,在饱受饥饿和死亡的折磨以后,活下来的侥幸迅速占据了他的心灵,他留恋起这清新的风来,再也没有勇气回到他的观音妹身边。
原来他祈望的死只是一种表白,现在没有必要了?
矿山的心腹里那不死的灵魂在呼唤着吴长水的名字。
他要为他们捡筋?
爬出窿子以后,吴长水就萌生了这个念头,作为对自己逃生行为的一种借口,对负疚心理的一种安慰。可是,红军走了,白匪一个师进驻矿区,大肆搜掠钨砂,残酷迫害为红军挖砂的苏区群众。吴长水隐名埋姓,远走他乡,一晃二十年才归。一踏上这块浸透鲜血的红土地,那些血与火的日子一齐涌现在眼前。了望台上的望远镜无情地把历史一页页揭开来。他看见跪在四十八座新坟前的年轻的自己,看见向着西天祈祷的观音妹,看见用血和着黑发掩饰住剃痕躺在李双凤怀里的营长了……
好不容易才找到当年挖砂的遗迹。窿口被坍塌的岩石封死了,石缝中生长着一蓬蓬茅草,迎着秋风瑟瑟地吟唱,那些荆藤和野葛胡乱地牵扯成一幅门帘。他站在当年洗砂的地方眯缝着老眼,仰望着那面高坡,想象出观音妹站在坡上的神态,这才敢确认这个窿子。
于是,每天日落以后,这里就出现了一星神秘的光亮。
撬棍、手锤和钢錾一点一点地啃噬着这冷峻的大山,如豆的灯光顽强地向山的心腹里渗进去。不散的粉尘和硝烟,死亡的气息和死者的呼唤,经过无数个夜晚的积淀,凝结成两块肺叶状的石头?
棕箱盛不下的肺叶被吴长水的儿子们带回家,用蓑衣裹好藏在柴草屋里,直到他们真正了解了自己的父亲,才记起它,取出它来。
了望台边吴长水亲手垒起的那座坟依然没有墓碑。但是,吴长水的儿子们把父亲一对石头般的肺叶埋在坟前了。
独臂的长子默默地沉思。
父亲呵,当年你活下来,也许就是为了用血肉之躯铸造这样的墓碑吧?
(原载1988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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