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儿像一只无声的麻雀在茂密葱郁的林子里游荡。那十四岁的羞涩的黑眼睛掠过一棵棵参天的古树,他不时伸出修长白皙的手臂,在树身上拍打一下,细微的震颤便把这阒寂幽静的林子夸张般地搅乱,麻木的阳光从高高密密的树冠顶端摇晃下来,和潮湿浓暗的树影们搅在一起,和他的孤单搅在一起。他哼起歌子,轻轻地哼,旷寞无际的林子上空便是一片响亮。清脆的童声,使得林子里所有沉重滞呆的空气飞翔起来。
男孩儿喜欢唱歌。没有比自己的歌声更好的伙伴。他不爱说话,然而,他生活的这个北方的镇子却很嘈杂,那儿的声音多得简直要爆炸,连木头都会说,一条条老街被杂乱的声音撑破肚皮。野蒿们在石缝里摇得忧郁,不住叹息。刺猬躲在草垛上忙着咳嗽,装腔作态全像爷爷。天空中不时划过去一股蓝色的或玫瑰色的风,它的脚步极慢,歔欷抽噎着。也许是镇子里要表达什么的声音太多太杂,男孩儿很难辨出自己的,所以他不喜欢讲话。喜欢躲开镇子到这没人的林子里边玩。
两年前的这一天,他的母亲就是在这片林子的尽头,在一间堆放麻绳、铁锹、电锯什么的木房里死去的。早已离开他的父亲第一个发现了她的尸体,那尸体悬挂在小木屋墙角的一个结实的绳套里。他的父亲,一个专横、阴鸷而病态的男人,第一次流了泪。那眼泪干巴巴地垂落在衣襟上。父亲用爬满骨节的嶙峋的手臂搂住他软弱的小肩膀,他只闻到一股讨厌的烟草味。他挣开了,他和母亲一样厌恶这个被他称作父亲的男人。
那时候,两年前的九月,白色的阳光热辣辣地在镇子与原始老林的上空闲荡。高高密密的老林在镇子西边伸展开去,林子里一窝窝黑翅土白蚁双双成对修筑巢穴、安家乐业、觅食卵子。夏日的野林,泉水淙淙,浓绿连绵,遮天蔽日,杜仲、漆树、红豆杉、连香树与俯拾皆是的野蔷薇、黄刺玫、忍冬、丁香们相映成趣,呈现出一派南国水乡的景色。那时,他比现在要矮一头半。母亲的尸体是在一个黄昏迟暮时分被发现的,当人们把她的尸体从木屋子里抬出来的时候,他远远躲在一棵粗壮的珙桐树身后,眼睛里没有一丝泪水。他看见母亲那温馨的紫色长裙从他眼前飘移而过。他知道母亲爱那颜色,他想用眼睛死死抓住这团高贵的色彩。可是,她的身体好像只剩下一条紫色长裙,几个男人轻轻捏住那裙裾便把她抬走了,只剩下那间小木屋黑洞洞立在那儿,像披了一件陈年的黑色绸衣。
那天,黄昏正散发着诱人的香气,他向老林子深处奔去。深深的被遗弃和被伤害感死死抓住他,他多么爱母亲,多么依恋她。一种恨的悲伤使他脚下如飞。他朝着阴暗幽僻的野生区里边跑,脚下踏着深厚的腐烂叶子,绿浪起伏,潮湿和阴冷包裹了他的忧伤。他希望撞到一条巨蟒般的毒蛇,他要用死去报复这种遗弃。随着他的脚步,记忆也飞跑起来,像身边浓郁的绿色,迅疾地从眼前掠过。
他记得妈妈和那位他叫做爸爸的男人的最后一次战争。那是夏日里的一个沉闷的夜晚,妈妈带着他到城镇的苗阿姨家听音乐。在他眼里,苗阿姨是一个独特而神秘的女人,她喜欢穿一身黑颜色,她和妈妈在一起的时候,紫色与黑色便把空气搅得艳丽而忧郁。除了妈妈,苗阿姨不和镇里任何人交往,但她的冷漠中却透着一股傲岸的美丽。苗阿姨比妈妈年轻,却读过很多的书,她房间里的书比城镇的图书馆也不显得少多少。她在全镇第一个买来了收录机,这当然不是因为她有钱,苗阿姨和妈妈同是镇政府的播音员,生活并不富裕,买书和收录机完全是出于她的喜爱和一个单身女人在经济上的自主权。男孩儿经常听到镇子里的男人们凑在一起谈论苗阿姨,他不知道他们谈论的内容,但他看得出他们兴味十足的神情,有时一谈就是大半天,一直到自家的女人像牵牛一样牵住男人的皮带,拉回家吃饭为止。最后男人们互相丢出一句:“镜中花难折。”然后,便跟着自家的女人回家去吃饭。他不懂得他们说的是什么,但他本能地喜欢苗阿姨。妈妈难过的时候,是苗阿姨安慰妈妈;妈妈哭的时候,苗阿姨就搂住妈妈颤抖的肩。她身上散发一股天堂般的温暖,一股神奇的保护神的魔力。那天,妈妈带着他去苗阿姨家听音乐回来,已是深夜十一点钟。湿漉漉的草丛里,青蛙和蝉不时地发出几声困倦的鸣叫,路边小巷里纳凉的人们都回屋睡下了,又大又破的月亮孤独地悬在空中,像一块冷冰冰的大石头。天空高深莫测,梦境一般缠住他的眼睛,他多么喜欢那些小星星啊。妈妈搂着他,他一路仰着头,他定一颗身边拥着两颗亮亮的大星星的那颗小星星是自己,左边的一颗是妈妈,右边的一颗是苗阿姨。然后,他又从天空最边缘的地带远远地出一颗阴森的星星为父亲。他这样想着,和妈妈走过阒无人影的小路,轻轻悄悄回到家门口。家,像一个黑漆漆的雕塑,凝固在宁静的睡梦里,窗子与屋门全被父亲在里边反锁起来,房间里没一丝动静。妈妈轻轻叩响了门,敲了七八下,里边没人应声。他似乎预感到这宁静的可怕,那是雄狮捕捉猎物之前短暂的静止,是激战前息事宁人的假象。他那颗还是十二岁的对世界充满不安感和恐惧感的心,响得像急急的铜鼓。苍老的月亮照着他惊惶的大眼睛和妈妈疲乏的脸颊。他们长长的影子在门前徘徊了好一阵,妈妈终于软绵绵地举起手里黑色的雨伞,银白色的铁质伞头在空中犹豫着滑向房门的玻璃上。一声清脆动人的破碎声划破沉甸甸的夜。男孩的身体绷得像张满的弓一样紧。忽然,一条黑色的影子风驰电掣般从屋里冲出,不及他弄明白怎么回事,一声更加响亮的击打声便重重地响在母亲的脸颊上。当男孩儿看到妈妈一头歪在地上时,他被激怒了,他终于调动起积蓄了多年的对父亲的仇恨与恐惧,举起那柄黑伞向那条虐待狂黑影儿砸去。他的脆弱的天性终于使他无法击中什么,黑伞空空洞洞在空中划了条弧线,便落在地上。他大声哭泣起来,他所有的勇敢全部凝聚在这死亡般的哭声里。他伤心地放声大哭,一直哭到脸颊麻木地抽动起来,哭到令人想起一支瘦瘦的麦秆在夜风中的沙沙声。
那夜,母亲带他离开了家。他们先是在镇中心的马路上来来回回走,母亲一声也没有哭,嗓子却干涩沙哑起来,她把身体靠在儿子的身体上陷入沉思。男孩儿却安静下来,他舔了舔发咸的嘴唇,又用牙齿啃了啃指甲。他觉得安全而自由。搬家的意义对他来说就是跟着妈妈离开家。妈妈就是全部的家。
他们在一个亮着橙黄色灯光的塑料篷下买了几块西瓜当夜宵吃起来。吃完,又漫无边际地走。渐渐地,路面已经发白,东边的天角淡淡有了微弱的红色。于是,他们向着光亮的颜色走去。鸟雀们开始窜到房沿窗棂上啾啾鸣叫,镇子里已有人家的窗户亮了灯,偶尔一阵烟味从路边烟囱里徐徐漫出。他们经过一家工厂,工厂的大铁门里发出一声沉闷的怪凄凉的笛声,宣告夜班已经结束。
他们走进镇政府播音室时,他看到母亲脸色青白,面容憔悴,身子宛若一只摇摇欲坠的长衣架,撑住那团裹在身体上忧郁的紫颜色。他们腾空两间办公室,在桌子靠墙的一端,摞上几本书当枕头,又往桌面上铺了几张报纸,就躺下来。他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与宁静,以至来不及想点什么,就蒙蒙睡去。他梦见自己是一只有了巢穴的大麻雀。
他记得第二天上午在去镇中学的路上,一个念头始终在纠缠着他,他怕碰到同班的伙伴,怕人家问他为什么从镇东边来而不是像以往从镇西家里来。这个念头搞得他又沮丧又自卑。他恨父亲,他恨男人。
放学的时候,苗阿姨来接他。她告诉他,妈妈病了,不能让她再担心和忧伤;她告诉他,他是男子汉,而一个男子汉不应该总是哭哭啼啼,要坚强;她告诉他,以后他和妈妈就在她家里住。她揽着他,酥软的胸部不时碰在他薄薄的肩膀上,散发一股醉人的清凉。他感到一阵阵温暖。
苗阿姨是世界上最温存的女人,她那么会照料病中的另一个女人。她给病人煮最软最烂的米粥喝,她把丸药揉成一颗颗大小均匀的珍珠般光滑的小圆球,她给病人换洗衣服,她给病人轻轻地捶背、按摩肢体。每天傍晚,他们吃过晚饭,血红的太阳轰鸣着从镇西的斜坡滑落下去时,男孩儿便搬出小凳子在院子里的石桌上摊开功课。夏日的黄昏漫长而辽阔,他写一会儿字,了望一会儿天空。有时,一阵汽车引擎噼啪的轰隆声会把他引到院子的栅栏边上,他目送一辆破旧的吉普车或一辆运送蔬菜瓜果的卡车走远,直到看不见了那车尾烟头般的尾灯,直到那灰色的小路在他的视野尽头细成一根铅笔头。每天,他大约在院子里要消磨到月亮高高地悬在镇子头顶,再也无法看清什么的时候。
屋里的两个女人总是有做不完的事。病人穿着睡袍,领口拉得很低,仰身躺在床上。她疲乏地望一望房间里泛亮的灰色,整个身体都在呼吸这种梦幻般的宁静。另一个女人就站起身,关上那些因暑热变得无精打采的窗子,然后拉开灯,若有所思地坐回病人身边。她们继续说话,病人说累了,就闭上眼,安静地倾听坐在一旁的女友给她读什么书。她们的脸上洋溢着难以言传的宁静与温馨。
镇子的白天总是昏沉沉,窄窄的几条老街空荡荡。几家废弃了的厂房赤裸着坍塌了的墙壁。有时候,几只野猫大模大样在街道上眼光古怪地搜寻一阵,从这家的厨房窗口窜到另一家厨房窗口,得不到什么食物,便扫兴地走掉。
这是一个难挨的夏日,空气闷得令人窒息。尽管如此,病人还是很快就健康起来,脸上的忧伤渐渐消散了,虽然她的脸仍像一只长年饥饿无食的猫那么枯瘦,但她的皮肤上却有了一层光辉。
三个人在晴朗的周末下午便到森林里乘凉。男孩儿在腰间别着一只黑漆漆的金属砸炮枪,不时地放一枪,被阒寂所笼罩的森林便被惊得扭曲了枝杆。他在前边高高兴兴地走,一路唱着歌,走着调。两个女人在后边信步闲庭,紫衣与黑衣之间若有若无保持着距离。小风在他们身后窸窸窣窣跟来,把一股股树胶的香味送进他们的鼻孔。在一块干爽的大石头上铺开准备好的塑料布,摊上几样食物,坐下。那大石头的上空被矮矮的灌木野藤撑起一个伞篷,两个女人蜷缩在里边,闲闲地消磨时光,又像静静地等待着什么。
男孩蹲在稍远的地方,凝视着一棵大树根部一队队黑翅白蚂蚁,它们像列队而行的士兵,阵容庞大而有秩序地活动。一会儿,他的目光又被一只小鹰般的杜鹃吸引住,那是一只濒临产卵的雌杜鹃,它东张西望,神色紧张,偷偷摸摸地飞入一个主人不在的鸟巢。黑衣女人冲着男孩儿这边喊:“杜鹃妈妈在产卵呢。”苗阿姨的确什么都懂。
于是,当母亲的女人就在伞篷里轻轻讲述起男孩儿的出生。那是一次在她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男孩儿的父亲像个粗暴的强奸犯那样发生的。那时,她才十九岁,秀丽忧郁又易惊惧。他像一个仇恨的猎手,死死盯住她,眼睛里露出如饥似渴的光芒。他凭借他的职位,让她当上了播音员,并利用调她到省里学习的机会,强行占有了她。那时,她还是个毫无性经验的女孩儿,结婚的第一天夜里,他就把她的四肢捆在床的四条腿上,把她的衣服一条条撕碎,他像狼那样用牙齿咬她的身体,并尖声嘶叫,他享受着在她身体上得到的亢奋。他威胁她,说女人都是这样的,不干就离婚。那时候,在这个闭塞的镇子里,离婚这个词还令人感到陌生和羞耻。她一点也不懂得这个比她大十七岁的男人的病态,儿子就那么稀里糊涂出生了。她把她作为一个女人所应有的全都感情都施放在儿子一个人身上。
后来,现代文明才渐渐涌来,镇上建立了图书馆、电影院、娱乐场,渐渐她才似乎懂得了什么。这时,男孩儿已经是上小学的年龄了。
她讲述自己的婚姻、生活、屈辱与琐碎。他该睡觉了,就是全家必须熄灯的时刻,倘若她手里正做着什么事,想把它做完,那么必定是发生一场灯绳之战,你开我关持续无数次,直到最后把灯绳拉断;她讨好地为他买来一件羊毛衫,天蓝色的羊毛衫的图案是由一组组浅灰色小箭头组成。她帮他穿上,站在镜子前,他忽然暴怒,说她挑这种箭头图案,就是成心想和他对着干,然后他用剪子把羊毛衫剪得粉碎。他没给儿子开过一次家长会,没带儿子上街买过-双袜子,他买了饼干、果脯就锁在自己的抽屉里,儿子习惯地远远看一眼而从不去要,她看不下去了冲出去给儿子买来各种吃的,他便说她拉拢孩子,搞死党,和他做对。这个家从来就没有过笑声,儿子长大后学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房间里找一个父亲看不见的阴暗的角落把自己藏起来,儿子的节日就是父亲外出不在家的日子……
天色暗下来,太阳变成淡金色,黄昏蹑手蹑脚地袭来,太阳矮矮地挂在湿漉漉的树角上,整个森林被暮色涂上一层神秘。透过密集的林叶,可以看到西天的渐渐衰退的红晕,镇子上空,一缕缕带着牛粪味的青烟从人家的烟囱里冒出,那青烟直直地挺立,如一群怪鸟,傍晚的柔柔的风把它撅弯或折断在黄昏里。男孩儿望着镇子那边站起身。也许是蹲得太久,他站起来的时候觉得脑袋里一下子空空洞洞,眼前雾蒙蒙挡了一层黑帘子。好一会儿,血液才又涌上头顶,他重重吸了一口气,向那边的两个女人望去。实际上,他一直有心无心地听着她们的谈话。刚才,他忙着低头摆弄阵地,用小石块筑起一道堤坝挡住白蚂蚁的队伍,然后看着它们越过一道道堤坝继续前进。与此同时,他那从小就扭曲畸形的过度敏感的小心灵却关心着白蚂蚁之外的事,她们的谈话断断连连流进他的耳朵,他心事茫茫,顺手用石块轻轻敲打着,把地上的几只雄气十足的蚁王砸死了。这会儿,他站起来,他看到苗阿姨眼里浸满泪水。最后,他听到妈妈说:“我不需要男人。”然后,她们便沉默下来。那沉默是一种对自己的同类所怀有的无法言传的深深的同情与怜爱,那沉默深深印在他心里。
那时是九月。在他的母亲丢下他独自离去的那个绝望的黄昏,他就在林子深处乱跑着。他已经知道,母亲死前给父亲写了信,谈的是关于他的抚养问题,并且是母亲把这个男人约到森林的木屋里去的,就在那个黄昏。这一切全是母亲蓄谋好了的。
可是,他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他只感到深深的伤害。一株株苍劲挺拔、树冠庞大、姿态奇异的老树阴森森望着他,他把它们丢在身后,前边仍是无尽的老树。男孩儿停下来,抱住一株粗大的花楸哭起来。他抱住树身时,不觉浑身一轻。
妈妈和苗阿姨比亲姐妹还亲。两个人一同上班,一同下班,总有说不完的话,即使她们没完没了地讲话,也十分安静。他喜欢安静。下了班,她们无声地抢着烧饭,总是让另一个人去休息,去躺一会儿,两个人都说不累,就一同做饭。倘若黑衣女人烧饭,那么紫衣女人肯定去打水;倘若紫衣女人洗碗,那么黑衣女人肯定要扫地。男孩儿沉静得让人省心。这让当妈妈的和当阿姨的担心起来。于是,都忙着给他搛菜。吃过饭,忙完了,两个女人静静地互相看一眼,笑一下,然后就分别把他拉过来亲一下。
他是个聪明的男孩,一个人玩也总能玩出新花样。他在院子里找到一根两尺长的竹竿,把粗大的铁钉在火上烧得通红,然后把通红的铁钉在竹竿上钻了一溜圆洞,一缕缕黑黑的烟和着他嘴角的笑一同腾上天空。整整几个夜晚,他坐在院子里,在那只竹竿上吹着单调的音符,那凄凉而幽怨的长长的单音便弥漫在空旷的镇子上空,那声音是从他心里流出的,如泣如诉,人们无法想象那稚嫩的声音蕴含了多少人世的沧桑。它没有洞箫的忧婉跌宕,它甚至没有旋律,听起来只是几个未经修饰的简单而悠长的单音,低低地呻吟,有个音正好悬在纯音的半度上,使人觉得一根稻草在空中飘浮,担心着它随时会滑落下来。但是,连枯木、石头也会感到那是一首动人的哀歌,是一声声幽深的轻叹。
两个女人安静地听着男孩儿的创作,听得声声入耳,句句入心,听得手脚发凉。她们心不在焉地织着毛衣,或做着手里的杂事,有时候抬起头从对方的脸上瞥一下呼应,然后便专注地沉浸在各自的心思里。
有一天晚上,当妈妈的女人说:“你以后要生个孩子,”她仰靠在沙发里,“夫妻关系有时候什么都不是,同林鸟还只是各自飞,而夫妻的阴影则牵住你一生,它会缠住你,磨灭你。只有孩子是属于你自己的。”她沉浸在当初的回忆中。她曾经多么渴望有一个儿子,他远远地躺在婴儿床上,伸展四肢大声地哭泣,那哭声极响亮,要求着她去抱他。她就走过去,弯身亲吻他嫩嫩的小脸、小胸脯,亲吻他那刚刚尿完床的延续生命的小东西。她刚要把他抱起来,那婴儿床就变成一只小木船,载着儿子从她身边漂走了。她孤单单留在那儿。当初,她正是带着这种对于儿子的依恋,生下了儿子。
“不,我不要。”黑衣女人说。她靠着书桌站着,聆听着窗外,脸上一层思虑。
“你比我年轻,应该想到未来。男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有个孩子,否则太孤独了。”
“你以为孩子永远属于自己吗?这个世界没有什么能永远属于谁。感情这东西是无法公平的。再说,我没碰到合适的男人。我们现在这样很好。”
两个女人的声音很轻很柔,距离也很近。说话的时候,她们把目光洒落到对方的眼里,仿佛要抓住对方没有说出的内容。
“可是,可是我们叫什么呢?”沙发里的紫衣女人说。
靠在桌子上的黑衣女人便低下头,毫无目的地把下颌歪在自己的右肩膀上蹭来蹭去,那肩膀并不丰满,但健康而有承受力,它呈现出一种习惯压抑的挺拔。半天,她说:“那我总得抓住点什么吧,否则你说我怎么办?”她不安地激动起来,但脸上仍是安详无痕迹。她是个外表宁静而内心极为焦虑、冲动的女人,这种内在的动荡起伏和外在的古井无波,要求她要有比常人多得多的心理力量和强健的神经系统,才能保持住整个人的平衡。心力和精神的超量付出和消耗,常常使得她头疼和疲乏,有时会忽然感到像中暑那样要呕吐。她常常服用天麻丸、神衰果素片之类的药,想用药物来补偿这种内在的无法控制的消耗。因此,长时间地在人群里谈话、活动,她感到吃力劳累。一般情况下,她喜欢和人保持距离,所以镇上的男人和女人都在她拉开的这种距离之外感到她的遥远和莫测。但她也有例外,比如对沙发里的紫衣女人——那瘦猫一样憔悴的形体以及那种想抗争什么但又软弱得无法抗争的个性,都使黑衣女人感到一种责任,一种怜爱。那天,当她把那个无家可归的女人从单位播音室接到自己家里,她便感到接过来一种命运。
下雨了,雨丝飘洒得格外冷静,有条不紊,夜风徐徐掠过镇子里的各种树叶以及稀稀落落的几片玉米地,荡出湿润的回声。那回声总让人心事重重,回忆点什么,或憧憬点什么。
男孩儿睡下后,两个年轻的女人到镇子的老街上走一圈。她们挽着手,黑暗使姑娘们亲密起来,小雨过后的宁静使她们听得到彼此的心跳,听得到路边大石头把水珠吸收进去的咝咝声。很多时候,她们并不说什么,但都强烈地感到身边的人的存在;有时候,其中的一位轻叹几声,很压抑地想说点什么,但又没说透,于是另一位就跟着压抑起来。
黑衣女人说:“你应该,”她望一望路边玉米地里细细密密的沙沙声,“和他离婚。”
“我觉得累,很麻烦,其实无所谓离婚,都一样。我的生活早已结束了,永远结束了。”紫衣女人说。
“你并没有结束,根本没结束,前边还有东西等待你。”那声音有点激动。
“有什么?芽”
“总会有。应该有。”
“我不知道。”
“你应该知道。我们在一起。你有希望。”
“我看不到希望。”
好一会儿,她们只好缄默地感受着渗透着水汽的夜风,那风沉甸甸带着凉意穿透她们的衣服,直入心胸。
最后,“我也不知道,”黑衣女人说。
她们的主题似乎已经游离开离婚这件事,而在另外的什么问题上游荡。两个人便沉默起来。
暮夏到来的时候,天气仍不见凉爽。白天炽热的太阳把街道烤得晃眼,到了夜晚,乌云愈压愈低,天色随之昏暗下去,然后勉勉强强滴几滴雨水,把静寂的空气弄得更加沉闷。这个时候,镇子附近一带发生了不大不小的地震,人们对地震本身表情漠然,无动于衷,只要屋不至于坍塌,倾斜的院墙不至于散落,人们走路的时候不至于摔跤,人们就不会在意,没有人去关心大自然的内脏运动。倒是随着地震而来的另一现象抓住了人们的注意力——镇子里从此出现了一种古怪的叫声,那声音好像是从地缝里钻出的,无形无质,忽东忽西。每逢黄昏,那低低的一声叠一声的长长的“嘘……”的叹声便在人们脚下流淌、漫腾。有个形容枯槁狗胆包天的老者,在鬼魅萦绕的深夜躺在镇中的洼地上静静倾听,仍无法辨清那声音是从哪儿发出的,是男人的还是女人的声音。
有人预言,要出事了。
男孩儿和两个女人仍然宁静地生活。一天,两个女人争执着回到家,脸上挂着事情。男孩儿从不主动询问什么,立在一旁静静察看。
当阿姨的女人放下书包,又把一只塑料袋里的苦瓜、豆角倒在菜盆里,然后说:“后天还是我去吧,我去跟领导说一声。”
当妈妈的说:“算了,已经决定了的事情就不要再麻烦了。我去,孩子交给你。”她转身冲男孩儿说:“妈妈要去乡下半个月,做防震宣传,你跟着阿姨在家里,要听话。”她不再说什么,她知道儿子从来都听话,听话得让人发愁。她多想儿子能淘气,能撒娇耍赖不讲理,要这要那,像个真正的小孩。
最后,苗阿姨说:“也好。你去。孩子交给我。反正你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
第二天是星期日,两个女人打算到镇中心街去购买食物和日用品,也为下乡做些准备。她们起得很早,神情中有一种抑制着的兴奋。她们努力镇静着梳洗、收拾,却仍然显得慌乱。最后,她们穿上属于自己的颜色。当妈妈的穿上一条淡紫色棉丝短裙;当阿姨的穿上一条青黑色水洗布短裤,并把上衣系在腰带里。然后匆匆忙忙上了路。
镇子还没有完全从晨曦中清醒过来,修长的玉米秆在远方摇曳。
“天还没亮透呢。”
“是啊,咱们可以走得慢些。”
默默地走上一阵,紫衣女人说:“你的腿又长又直,非常漂亮。”
“你的身材特别好。现在有一种新式胸罩,很适合你。”黑衣女人便说。
“什么胸罩?”
“我们就去买,你穿上肯定会更漂亮。”
“算了吧,你穿吧,我已经无所谓了。”
“谁说无所谓?非常有所谓。”
紫衣女人不再接着说。一会儿,她想起了什么,说,我夜里梦见一只猫,一只老虎那种花纹的大猫,它冲着我的脸,总不走开,它的脑袋真大,我很害怕。平时我是记不住梦的,真奇怪这个大猫的脸让我记得这么真切。
黑衣女人便把手放在她肩上,轻轻地抚摸了几下,说,怎么那么巧,我也梦见了猫,一只瘦骨伶仃的肮脏的病猫。它的毛色阴暗杂乱,眼睛里布满惊恐、怀疑与仇恨。我关着屋门,可它从窗子倏地窜进来。我早晨就是这样被惊醒的。我当时正往屋外跑,那猫一下子撞到我腿上。
哦,这可真是太巧了,紫衣女人叹着。又说,夜里会不会闹猫来着,怎么全梦见猫了呢?
她们走进镇中心街的时候,太阳已经老高。百货商店刚刚打开橱窗的门板,一百年不换样的橱窗睁开惺忪的眼睛开始迎接过往行人熟悉的面孔,那些面孔似乎也和橱窗里的摆设一样——一辆永久牌自行车,一条粉红色图案的大床单,几只暖水瓶,显得陈旧而古老。看得出这里还没学会用橱窗做广告。商店里边却显得繁华了许多,各种色彩竞相争艳,流行与新潮已开始爬上柜台。
她们在妇女用品专柜前站定,黑衣女人要了那种新式胸罩比划着。它柔软地挺拔着,散发出一股温馨的高傲,荡人心弦。紫衣女人一时忘记了自己的号码,就说算了算了,向一边躲闪。售货员是一位老女人,她把皮尺啪地扔过来,“量量就知道了。”
“量哪儿?”黑衣女人坚持着。
“量下边的周长。”售货员毫无表情。
紫衣女人说着“算了算了”就被女友拉过来量周长。那双匀称而修长的手就在她的胸部来来回回量着,认真得令她不好意思,温暖得令她感伤。阳光从她的心脏里弥散开来,腾在她的脸颊上。她僵立在那儿,努力表现得平静自如,眼睛里却盈满泪水,那双手仍然忙着,轻盈如风,细腻如雨,带着一丝透明的温情把两个人淹没。黑衣女人抬起头,这时,她的手忽然停住,然后像两片落叶一样慢慢掉下去。两个人站在那儿,呆呆地僵立了好一会儿,一股隐秘的温情像一声无声的闷雷在她们耳鼓深处鸣响,随即传遍全身,这声闷雷终于使什么东西清晰起来。
商店里的人多起来,喧声嘈杂,她们感到四周布满了眼睛,目光像蝎子一样蜇在她们脸上,热辣辣的。一只长脚蜘蛛掉在柜台上。她们窘困地从对方眼里收回目光,匆匆忙忙买了胸罩就离开了,像是去赶什么事情。
这天晚上,三个人很像样地聚了餐。她们做了马蹄酥、松子枣泥拉糕,圆葱煎土豆、
焖猪肉、白斩鸡,还有一个鳝鱼热辣汤。男孩儿锋利的小牙齿把鸡骨啃得干干净净,三个人吃得从从容容,又不拖泥带水,像节日里的最后一次盛宴。
吃过饭,两个女人开始收拾行装,犹犹豫豫说着一些不是告别的告别话,躲闪地互送着关心和体贴。
“你太瘦了,你应该认真吃每一顿饭。特别是早饭,不吃可不行。”黑衣女人说。
“我听说不吃早饭人才会胖起来。”紫衣女人说。
“哦,你可别胖。吃早饭是为了健康有力气。很多人都是肥胖而营养不良,这不正常。”
“我习惯不吃早饭。”
“习惯是一种惰性,你该有勇气使自己的精神从惯性中跳出来,去支配习惯,而不是习惯支配你。这才是生活。否则只是活着,而我们不该只是活着。”
紫衣女人抬头望望她——那是一个对世界充满把握力的,丰富、孤独而自持的女人,她依恋地望着,不再说。窗外已被黑暗吞没,她的眼里却洒满阳光。
收拾完毕,黑衣女人说:“你快去睡吧,明天还要早起床呢。”
“你也睡吧,让你累了一天。”
说完,两个人仍站在原地,好像还有什么事没办。
想到将有两个星期她们无法见面,无法说话,无法共同照料男孩儿,无法互送温存,便觉心里空荡荡。
“还有什么事吗?”那声音迟疑着。
“嗯,就这些了吧。”
黑衣女人说着,却在心里拥住那个随和的、软弱的、猫一样温柔的女友,想象中那身体也暖暖地靠在她的肩上,汲取着她的保护、安慰和温情。
窗外,天高月斜,一盏路灯在远处昏黄地摇曳。
她们仍在原地站着,中间隔着月光投射进来的神秘的墙,那月光像被魔法呼唤过,使她们的眼睛全散发着黑缎子一般的漆亮,一种隐隐的渴望在沉默中升起。
终于,谁也没做渴望的俘虏,各自掉身走开,回屋睡下。那是一个不安宁的然而安宁的夜。岑寂中,“嘘……”的轻叹声一直在房子周围萦绕,像上帝的脚步无法捕捉,远得犹如来自地角天边,近得仿佛流淌在自己的身体里。
正是九月,就在那个黄昏。暮色徐徐降临,男孩儿正在镇中学的一间乱七八糟的教室里准备回家。室外,一只坏了的水龙头涓涓不息流淌着,几只青蛙在汪水的凹地鼓噪齐唱,夕阳正迸发出如血的红晕,让人看了疼痛。教室外边就传来沉甸甸的沓沓声。一个面色苍白全身的骨头散了架的女人站在教室门口。男孩儿跑过去,叫着苗阿姨,苗阿姨不应声,他看到她的太阳穴突突乱跳,跳得她的头发蓬散开来。
苗阿姨告诉男孩儿,妈妈出事了,在林子的木房里。男孩儿跟着她走,他感到他的肩上扶着的女人一下子变得骨瘦如柴,变得空空荡荡,没有了神魂血肉。他感觉到问题严重了。
当他们赶到森林里的那间堆放木头工具杂物的木屋前,他看到了他的陌生了的父亲在流泪,就在那天黄昏。
实际上,男孩儿在这之前已经感觉到某种异样。而当他感觉到发生了什么的时候,什么已经发生过去。
他躲在大树身后,在心中暗暗饮泣,没流一滴泪,没说一句话,他只感到周围的一切都将他遗弃。他看到远处一棵秃秃的小树身旁斜倚着一个女人,她的黑黑的长影仿佛是小树长出的一个枝杈。男孩儿没有过去搂住苗阿姨,他掉身向林子深处跑去。
那个非凡之夜所发生的什么的确令男孩儿觉得奇异。那是妈妈从乡下回来的当天。
夜空中繁星灿烂,清风吹来玉米熟透的香气。最初,男孩儿和两个女人一起坐在庭院的小石桌旁,桌上摆了一瓶烧酒,他们说着喝着。男孩儿喝的是一杯掺了水的果子酒,他望一会儿天上浩瀚无垠的苍穹,听一会儿她们的谈话。她们小别后显得格外兴奋,以至借着月光也能看到她们脸上放射着光芒。她们兴奋得让他有点莫名其妙,为一句无关痛痒的话她们也能笑半天。
当妈妈的担心着蚊子,建议到房里坐,男孩儿舍不得这么美妙的夜空,坚持着在院子里,说:“都三十岁了,你还怕蚊子?”
两个女人就乐起来。
当阿姨的说,有一天清晨,她正在做着梦,梦见自己下班回到家,见到屋门的信袋里插着两封厚厚的信。她一见那熟悉的字迹,便认出是男孩儿的妈妈从乡下寄来的,一时间格外兴奋,推门进屋,站着就撕开了信封。就在这时,被人摇晃醒了。是男孩儿。男孩儿站在那儿,背着书包,他说了一句什么,就去上学去了。她重又闭上眼,忽然心里觉得好像有什么事没做,空空落落放不下来。什么呢?她静静地想,好像是一件令她急切想知道的事。猛然间,她想起了那两封信。这才意识到那信将永远锁在梦里了,她感到深深的遗憾。整整一天,她都好像是丢了什么珍贵的东西一般。
当妈妈的说,实际上我给你写了两封信,但都没有发出,所以,你在梦里也不会收到。
两个女人就笑了起来。
笑完,当阿姨的说:“你真的写过信吗?两封?”
“写过。两封。”
“哦,太奇妙了,这世界神秘得令人恐惧。”
“的确无法解释。”
她们诉说离别后的空荡与无聊,彼此询问着发生了什么变化。后来,她们发现除了时光在流逝,一切仍是老样子。于是,她们就讲起久远的童年。
当妈妈的女人说,在她像男孩儿那么大时,她听说地球是圆的,就想,要是能搬到地球边上去住一定非常美妙。那样,每天傍晚倒垃圾的时候,就不用提着垃圾走上半条街,倒到垃圾场去了,而只消倒在家门口的地球边上,它自己就会滑落下去……小伙伴们在一起时,喜欢到夜晚的荒地去挖深深的土坑,月色朦胧,树叶沙沙响着,四周黑黢黢神秘的人影在旷场上晃动,他们渴望挖穿土地,看看生活在地球那边的异国人的故事,或者渴望挖出点什么东西。有一次,他们挖出一只朽烂不堪的鞋子,是铁的还是皮质的已无法辨清。他们对着这只古老而肮脏的鞋子思量半天,久久凝望,觉得它蕴含着一段神秘、悠远的故事,然后他们就把它埋葬了。奇怪的是,几个月后,从那块地方长出一棵金灿灿的向日葵。
当阿姨的女人就说,她一直都抗拒地球是圆的说法,若地球是个硕大无比的房间,她会觉得安全。
接着,她们讲起算不上初恋的初恋。
当妈妈的女人忆起第一个喜欢她的男孩儿,那男孩儿为能不能亲她一下,和她整整讨论了半年时间,直到最后也没亲成。后来,她搬到这个镇子,再也没了他的消息。她那时经常回忆那男孩儿不知所措的笑,肤色白晳,眼光在她的脸颊上羞涩地游移又逃开。忽然有一天,他们在街上相遇,他已长大,身材魁伟,却依旧腼腆。他说,他每天走在街上都找她,他说总有一天能碰见,她感动得说不出话。
有一阵,她每到经期总会收到一封隐名爱慕者的问候信,当阿姨的女人说。她以为是身边的哪个男同学,心里琢磨着他怎么会知道她的“秘密情况”,格外紧张和恐惧。后来,才发现,原来是她的同桌女同学。
不知不觉,月亮已高挂中天,像只小银船在明净的苍穹摆荡。男孩儿趴在石桌上睡着了。两个女人停住说话,把男孩儿摇醒,连拖带抱把他送到他的床上。脱掉他的衣服和鞋子。当妈妈的拿一条毛巾在男孩儿身上擦来擦去,然后给他盖上毛巾被。当阿姨的立在一边静静看着,一股温情荡满心底,她在男孩儿的额头上亲了一下。
她们走出房间的时候,夜色越发浓重,轻轻的小风骚动起来,把院子搅成一片淡黄色。她们两人在院子里对站着,一时无话。
紫衣女人便把瘦瘦的双臂抱在胸前弯曲交叉,一缕头发被吹落到脸上。
“我们也进屋吧,”黑衣女人说,“有点冷了。今天我们喝个醉,好吗?”说着,便把大半瓶烧酒分别倒在两只高脚玻璃杯中,她们一人拿了一满杯进了黑衣女人的卧房。房间里一片漆黑,紫衣女人点亮了墙角桌子上的一盏小台灯,房间立刻洒满温馨的橙黄色。她们在长沙发上坐下来。没有男孩儿,她们的话也没了。
“我们喝酒吧。”
“好。”
黑衣女人举起酒杯,“为了什么?”
紫衣女人低下头在心里搜寻一番,然后说:“不知道。”
“就为不知道干杯。”
她们轻轻碰了一下,便浅浅喝了一口。
她们默默坐着,互相看着。她是多么瘦的一只猫啊,黑衣女人想着,不由自主把一只胳膊抬起来,揽住女友的臂膀。紫衣女人猛喝了一大口酒,脸颊红晕起来,鼻尖渗出细细微微的汗珠,她感到头有些发飘,一种要倒下去的欲望占领了她的全身。于是,她把头靠在揽住她的臂膀上,眼眶里热热的。
黑衣女人也不说什么,静静地望着女友一滴一滴晶莹剔透的大泪珠滚落下来,落到洋灰地上摔碎,摔成一朵朵白色的小水花。“为我们俩!”她又举起杯子轻轻一碰,就把杯里的酒全喝光了。然后望着女友就着眼泪也一口一口慢慢把酒咽下去。
两只空酒杯滑落到地上,像两声重重的叹息,它们没趣地滚到墙角。两个女人眼前升起浓浓的迷雾。终于,她们哭着抱在一起。
醉意浮上来,她们嘴里不时冒着烧酒的清香,紧紧拥抱着躺下。那夜,情意缱绻的月光洒满房间,她们神思恍惚,再也抗拒不住的情感的需要与最后残存的一点点坚强的理智搅和在一起。她们的哭泣、呻吟、耳语与“不,不”的叫声搅和在一起……她们互相安慰着,抚摸着,渴望着变成两性人。男人,只是她们想象中共同的道具。在这黑暗浸透的温情里,理智崩溃了,尊严崩溃了,一切都崩溃了。她们不约而同想到“崩溃即毁灭”这句话,便拥抱着哭起来。乘着黑夜,她们把这温情无限拉长,长到使这不言而喻的最后一次的第一次名副其实起来。
那些日,夜晚总是漫长无际。黄昏后镇子里照样弥漫着叹息声。地壳和人们开了个小玩笑就不再震动。
一天晚上,妈妈照例去找男孩儿的父亲要一点抚养费。深夜,她痛苦地回来了,带着一分忧郁,心里埋着创伤似的,苗阿姨研究了半天她的神情。以后,两个女人照例上班下班,一同吃饭,但男孩儿见到她们不再说什么,神情里有一种愧疚的冷漠。除非“把酱油递过来”这种非说不可的话,她们不再交谈。但这宁静下边似乎埋藏着不宁静。有一天,吃晚饭的时候,男孩儿的妈妈沉默了许久,终于说:“我们还是不住下去了吧?芽”
当阿姨的女人低下头,也不看他们,深深喘了一口气,眼睛里闪着受到伤害的光芒。半天,她说:“我们该谈一谈。这没什么了不起。”
“不。”
“那你去哪儿呢?”
“不知道。”
男孩儿觉得身边发生了什么事。
那些天,男孩儿的妈妈经常呕吐,脸色灰白。苗阿姨劝她去医院,她不去,说只是吃了什么不干净的食物。他们就此住下来。
直到终于有一天,在森林的小木屋里,男孩儿看到了发生的一切。他知道,妈妈带着许多他不知道的事情离开了他,也离开了苗阿姨。
第二天,当他和苗阿姨去县公安局看验尸结果的时候,他看到苗阿姨再一次被震惊了。验尸报告上写:非正常死亡。自杀。怀孕两个月。震惊过后,男孩儿看到苗阿姨把头转过来,看见男孩儿的父亲已站在身后,她的眼里迸射出刀子一般的寒光。
男孩儿在林子里独自追忆着,然后他就伫立在已经废弃了的小木屋前,他想起了两年前那个九月的黄昏。他还想起了妈妈在他两年前那么大的时候,曾经在荒地里挖出的那只锈迹斑驳的鞋子的事,妈妈和她的小伙伴们曾对着那只肮脏的鞋子久久凝望,想透过它看到那已经久远了的无法知晓的神秘故事。他这会儿望着那间只剩下几块木板的木屋,它隐匿在一派荒凉破败的景色中,周围布满蜘蛛网和野猫的花瓣一般的爪印。他想念着妈妈,想着妈妈带走的事情。
他听说,天上有一颗星星很孤独,就掉下来化成一块隐身石坐落人间。他望望周围,四际萧然,万籁俱寂,只有浓郁的树叶凄凄响着。他想,我能不能化成一株隐身树呢?他用手轻轻抚摸着一株擎天大树,抬头仰望着它的顶端,他依恋地靠在树身上。一滴又一滴暖暖的巨大泪珠落在男孩儿的脸上身上。他以为是自己哭了,抬起头才发现这棵大树正在哭泣。一时间,他心里忽然发空,然后他看到自己的心游离开他的身体,钻入了树身。
黄昏又来临,大地上又漫起“嘘”的叹声。阳光盘踞于树冠之上拒绝驶向男孩,他终于听到那嘘声正是森林巨大无边的哭泣。
(原载1991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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