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下雪的日子里,余宝逊狠狠地崴了一下脚。大约在二楼拐角的地方,他像马失前蹄那样,有些响亮地跌坐在冰凉的水泥地上,右脚被压在屁股下面。一种锐利的疼痛使他的肛门紧缩了一下。旁边有一泡痰。他的手按在痰上。他用粘有痰液的手抓住布满灰尘和锈斑的铁管扶梯,企图把那只脚从屁股下拔出来。这时候一串脚步声像杂乱的木块一样从六楼一直滚落下来,余宝逊觉得自己被这些像木块似的声音埋起来了,他从声音的缝隙里看见了米森那被镜片弄得恍惚缥缈的胖眼睛和林瑜微微张开的红嘴唇。他不好意思地咧了一下嘴,一使劲居然站了起来。站起来之后他就知道这一次崴得不轻。
米森说,你没事吧?
余宝逊觉得自己老想战栗。他用力咬着牙。哎呀没事。他一边说一边摇头,手依然抓着扶梯,歪斜着往下挪。
林瑜说余宝逊你是不是醉了?
余宝逊说醉什么醉?这一点酒能让我醉吗?米森笑了笑说你没醉,可是再上去坐坐不行吗?余宝逊说我不坐我走。他一手抓着扶梯一手拄着一把红色的雨伞,就这么在米森和林瑜无可奈何的目光中挪下去了。有一个穿着毛领皮大衣的正在上楼的女人将身体像壁虎一样贴在墙上让他摇摆而过。他听见这个女人在他后面对米森和林瑜说那个人醉了。他没有回头。外面的一切呈现一种迷蒙沉郁的景象。楼房街树以及人流车辆都在雨雪中趔趄摇晃。他清楚这是因为自己的缘故。我确实有些醉了。他对自己说,并且还对自己笑了一下,然后蹲下来揉脚脖子,一边揉一边感到那个地方正在一点一点地肿起来。
事后余宝逊对自己居然能够回家感到有些不可思议。这是第二天早晨,外面的雨夹雪已经变成了鹅毛大雪,女儿站在阳台上对着满世界丰盈的白色发出了惊喜的叫声,妻子则在厨房里把水弄得哗哗直响,余宝逊坐在床上看着自己的脚。脚已经肥胖得不像一只脚了,紧绷绷的皮肤上泛着一抹青灰色的亮光。妻子带着一种清凉的牙膏味道走进房间,冷冷地看他一眼,说,你那只脚怎么没断呢?过了一阵子她又说,你的伞呢?余宝逊说我没把伞拿回来吗?妻子哼了一声。余宝逊努力地想着昨天的事情。他想起来自己一直把伞当拐棍拄着,后来就把它扔了,旁边好像是一个湖,风很大,雨和雪霰的线条都很明晰,伞越过一颗已经落光了叶子的垂柳向湖中飘落时被风张开了,样子美丽又凄凉。现在余宝逊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扔掉那把伞,他茫然地对妻子说,我把它扔掉了。
妻子叫戚美珍,正坐在梳妆台前往脸上抹一些去皱膏之类的东西。这是些比较便宜的东西,戚美珍上街的时候就在化妆品柜台前转来转去,犹豫再三之后便买了一瓶。她就这么一瓶一瓶地买回来往脸上抹。窗外雪花无声无息地飘落,戚美珍坐在窗前涂脂抹粉,这情景多少有点生动,可是戚美珍又哼了一声。余宝逊清楚地看见她的瘦削的脊背因此而微微震动了一下。他说你别老这么哼呀哼,不就是一把破伞吗?戚美珍说是呀,你不就是个喜欢扔旧东西的人吗?
余宝逊的脸忽然拉得很长。他说你别老提那件事,扔扔扔我有本事扔得掉吗?戚美珍扭过脸来看他一眼,目光很冷很不屑,然后又扭回去,继续用心在脸上涂抹。余宝逊觉得非常窝囊,他朝她的脊背龇了龇牙,接着就吱嘎吱嘎地磨牙齿,把牙齿磨酸了之后,像个无赖似的骂道,龌龊!戚美珍像没听见一样,对着镜子看自己被涂抹过后的扁平的脸。后来余宝逊提着一只肿胀的脚一跳一跳地往卫生间去撒尿的时候,戚美珍又那样冷冷地在一旁看着他,女儿也那样看着他。她们都准备出门。她们拉开门放进来一股急遽的冷风,余宝逊禁不住一阵哆嗦,他赶紧抓住门框才没有让自己摔倒。
余宝逊坐在床上抽掉了半盒烟。屋子里烟气缭绕寒气逼人。他觉得自己不能再在这里待下去了,揿灭最后一个烟头之后便将自己穿戴好,用一只脚跳下楼去。城市被雪裹起来了,一种陌生的新鲜感觉使他有了一点兴奋,然而这点兴奋很快就没有了,他皱着脸看着漫天飘舞的雪花,感到自己无处可去。
他开始往西跳。母亲住在城西。想起母亲的同时他想起了若干年前的一个同样的下雪的日子,他在一个这样的日子里第一次崴了这只右脚,当时母亲没有把他送到医院里去,后来他老觉得这只脚不对劲,动不动就崴一下。他对母亲说,你带我到医院里去看看这只脚吧。他清楚地记得那是在一个中午。当小学教师的母亲刚刚下课回来,正在拍打身上的粉笔灰。灰尘在门口的阳光里像银色的粉屑。母亲一边拍打一边说,好都好了还看什么?对于这句话和母亲漫不经心的神态,余宝逊一直耿耿于怀,到如今已像陈年积垢一样板结在心里,现在他一边跳一边对母亲说,对于我这只脚你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行人和车辆跟往常一样。生活并没有因为大雪而受到任何影响。余宝逊在雪中像一只受了伤的兔子那样跳着,实在跳不动了的时候,他伸手拦住了一辆出租车。母亲住在一个叫下水巷的地方,他抓住铁扶梯跳上三楼。母亲穿着一条睡裤瑟缩着来给他开门,脸上的褶沟里爬满了抱怨的神情。他跟在母亲后面跳着。母亲随即又钻进被子里,用被子把自己拥起来,只留着一张脸对着前面桌子上摆着的一台电视。电视正开着。余宝逊不知道在播放什么,他背对着电视,神色茫然。我来干什么呢?来告诉她我这只脚又崴了吗?
他站起来跳着去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他跳得有些夸张,可是母亲的注意力在电视屏幕上,没有看他跳也没问他的脚怎么啦。他把那杯水放在桌子上,跳着去给自己开门,然后又跳下楼去。
余宝逊再一次拦住了一辆出租车,这辆红色的出租车把他送到了学院大门口。出租车不能进校园,他只好下车来跳着。因为住得离校太远,所以系里给他调整了一个八平米的小房间,里面除了一个书架就是一张钢丝床。现在正是寒假期间,偌大的校园里空空荡荡寂静无声,除了自己跳动的脚步声就是漫无边际的落雪的声音。在这种轻盈酥脆的声音里,他无端地感到了一种空前的踏实和自在。
他的脑袋和双肩一点一点地白了起来。他跳着跳着把自己跳成了一个雪人。
大雪到黄昏时分才停歇下来。从唯一一面靠北的窗户里,余宝逊看见了一根被雪压弯了的树枝。一切都静止下来,树枝后面竖着的一些树干在雪的映衬下显得触目惊心。过去不远的被雪覆盖的树篱和灰色的水泥墙之间走着几个人,他们边走边用汤匙敲打搪瓷饭碗。这种叮叮当当的声音听起来显得既浪漫又富有朝气,余宝逊却在这种声音里深刻地感到生活似乎跟自己没有太大的关系。他呆呆地看着几个人影消失在一栋楼房的后面,然后自己对自己说,我也该去吃点东西了。
他在落满灰尘的书架上找到了一只不知哪天吃过饭扔在那里没洗的碗,干凝的汤汁饭粒和黑色的蟑螂屎使他皱了很久的眉头。他端着这只碗拄着一根拖把棍去了食堂。食堂里很冷清,只有几个单身教职工和一些没有回家的学生。几只麻雀在洗碗池和横梁之间飞着。外面的雪光开始泛蓝。一个穿着半截米色呢大衣的女人端着饭碗和菜碟来到他对面坐下,一边吃一边朝他微笑。余宝逊愣愣地看着一只麻雀,对女人和微笑浑然不觉。
女人叫道,余老师。
余宝逊的目光很仓促地对准了女人的脸。这是一张大体上过得去的脸,尤其在这样的雪天黄昏,给人一种温暖明艳的感受。他的目光变得犹豫起来,你是……他为不认识对方而感到尴尬。女人说,我是中师进修班的,我叫李凤莲,你给我们讲过课你不记得了吗?余宝逊确实给这个班讲过课,但他不怎么认识这个叫李凤莲的学生。他煞有介事地连哦两声,说,你们不是也放假了吗?你为什么不回家呢?他看见他的话像风一样吹走了女人脸上的笑容。女人那略微收拾过的细眉有些夸张地向上挑了一下,用一种粘连干涩的声音说,我无家可归。女人说完这句话之后笑容又回到了脸上,她说余老师今天怎么会在这里吃饭呢?余宝逊想说其实我也无家可归,但他虚晃了一枪,他说我怎么就不可以在这里吃饭呢?李凤莲很委婉地笑了一下。余宝逊没有笑。他看着一只从窗口飞出去的麻雀。外面已经蓝得很深了,他在心里对那只麻雀说,这时候你飞到哪里去呢?
离开食堂的时候,李凤莲问,余老师你的脚怎么啦?
余宝逊愣了一下,接着有一种莫名的感动。他想这是第一个问他的脚是怎么回事的人。他扭过脸定定地看着李凤莲,说,李凤莲,谢谢你。
一句情理之中的问候换来了一声郑重其事的谢谢,这对于李风莲来说是始料不及的。她有点愕然。一些日子以后,李凤莲觉得自己和余宝逊已经很熟了,便笑着提起这件事情。那是在一个春日的上午,风和阳光都很柔媚,房间里宁谧的空气中有一种潜在的撩人心扉的气息。余宝逊慵倦地看着李凤莲红扑扑的脸,说,很郑重其事吗?这我自己倒不觉得。
应该说余宝逊在情感方面的经历不是很多,但那些经历却足以使他在这方面变得油气和狡猾。在米森家里喝酒的时候,他趁林瑜在厨房里炒菜之际对米森说,感情这东西是极靠不住的,是上帝硬塞给人的赘物,和冲动同出一源,回过头来我们就知道那是哄人过世的把戏。
其实那时候他已经有一些醉意,否则他不会发出那种感叹。米森当然明白他为什么会说这些话,在余宝逊自以为是轰轰烈烈的那段情感经历中,米森应该算是一个知情人。不独米森,连林瑜也似乎略知一二。后来林瑜炒好了菜坐下来喝酒的时候,就很含蓄地笑着问余宝逊,你们刚才说什么呀?是不是一朝遭蛇咬终生怕井绳?余宝逊说没有人说蛇。米森讪讪地笑着说,是呀,没有谁说蛇,喝酒,喝酒吧。
余宝逊觉得非常没意思,但他还是很撇脱地把一杯酒喝干了。他有一种想喝酒的欲望,那种烧灼的感觉妙不可言,如同一只手在抓挠着刚刚结好的疤痂,有点痒,有点轻微的疼痛,使人欲罢不能,于是便抓了一下又一下。
在那个雪天的黄昏,李凤莲的一声问候使余宝逊不由自主地跌入了往日的情境之中。几年前一个叫毛毛的女人曾经对他说,你真像我哥,然后就给予他种种诸如此类的关怀。那时候他有一种冲动,有一种毛茸茸的感受。初冬的阳光缠绵而温馨,同样也是进修班学员的毛毛仰着一张脸朝着年轻的班主任余宝逊,嘴唇微微嘘开。余宝逊很想把自己的嘴唇贴上去,但是他最终没有那么做,他感到有许多障碍。他们第一次接吻是在这以后的一个夜晚,在毛毛她们班毕业晚会以后,毛毛很伤感地望着他,接着就向他偎过来。在嘴唇与嘴唇接触的最初瞬间,余宝逊听见自己胸膛里发出了一声轰然巨响。
躺在八平米的小房间里,余宝逊沉溺在对往事的追忆之中。夜气冰寒彻骨。回忆的结果是令人心里充满了忧伤和愤懑。他已经不太去想那些事了。那件事一结束他便对自己说,永远过去了。那时候他最明显的感觉就是自己经历了一场游戏,扮演了一个角色。毛毛走得太突然了,不辞而别,而且是和另一个男人结伴而行。米森目睹了他在那些日子里失魂落魄的情状,出于友谊同时出于一种莫名其妙的仗义,自己作主给毛毛去了一封信。毛毛的回信很短。米森把这封信给余宝逊看了,余宝逊看了信之后眯缝着眼睛看着米森,目光锐利得像刀片一样。谁让你给她去信的?谁同意你给她去信的?他脸上的肌肉一下一下地抽搐着。米森后来说,当时你那副样子,我以为你要揍我一顿或者把我吃掉。
余宝逊没有揍米森也没有吃掉米森,他把一件羊毛衫和一件夹克衫扔出门外,想了想又把自己身上的一件衬衫脱下来也扔了出去。这些衣服都是毛毛送给他的。他穿着一件背心蹲在门口,用打火机把这些衣服点燃了。烟气在楼道里飞窜。许多人站在那里看着。被烟气呛出来的咳嗽声像砖头一样乱飞。后来管理处的人来了,他们大声说这是怎么回事?放火呀?余宝逊不理他们,继续往火里扔了一双袜子,两本书,一个硬壳日记本。
米森一边咳嗽一边对管理处的人说,哪有那么严重,只是烧几件从旧货市场买来的衣服。管理处的人说,书和日记本也是从旧货市场买来的吗?余宝逊站起来,像看敌人一样看着管理处的人说,你要把我抓走吗?
焚衣事件最终闹到院领导那里去了,又从院领导那里回到了系里。一位副主任代表院领导同时代表系领导找余宝逊谈话。在整个谈话过程中,余宝逊一言不发,只是用眼睛的余光拂着副主任那张黄黑瘦削的脸膛。在此之前他们曾经有过另一次谈话,那是因为戚美珍找系领导哭诉了整整一个上午。和那一次谈话一样,副主任显得非常艰涩非常勉强,他说关于这件事情嘛,其实也没什么,而且我个人以为你也会注意火烛的,可是管理处和那一层楼的人都有意见,你说我们怎么办呢?副主任说完了之后如释重负,像平常那样笑了笑,并且顺带着邀请余宝逊去他家里喝两杯。酒能解千愁。副主任说。余宝逊摇了摇头。大约几个月以后的一个秋夜,这位副主任死于脑溢血,大家议论说他的猝死跟嗜酒有关系。余宝逊则非常后悔那天没有应邀去跟他对饮一次。他想人生的机会真是不多,许多事情就是这样失之交臂。
周围的熟人突然亡故,在生者那里除了一些情绪上的波折就是对于生命的一次反省和觉悟。余宝逊变得大度和宽容起来,不知不觉地原谅了毛毛的情感背叛,他想他们毕竟有过一些彼此都觉得不错的日子,而结束这种日子的最根本的原因大约是自己还没有离婚。当然毛毛等不及也是一个原因,而要求别人等下去却是毫无道理的。那几天的余宝逊纯净透明得如同一掬清水。然而一些日子以后,愤懑之情又像一只归窠的鸟一样回到了心中——不辞而别,事先没有任何迹象,就那么一走了之,我成了什么呢?我是一棵树,而她则像风那么自由,来了,将枝叶一阵摇曳;又走了,把树扔在那里,又去摇另一棵树。
在那些愤懑的日子里,余宝逊最为难受的一件事是总忘不了和毛毛在床上的情景,其中的一些细节和诸多感受像一碗醇酒一样摆在那里,而他则像一个酒鬼一样会忍不住把嘴凑上去。平心而论,毛毛在这方面给他的感受是强烈而深刻的。毛毛有一双像雾一般蒙眬的眼睛,眼睑上有一圈与生俱来的紫褐色晕,鼻尖上会沁出细密晶亮的汗粒。这是一个身体各部位性能都非常优秀的女人,稍稍受点刺激便反应热烈,那种极为表象化的身体语言往往使余宝逊亢奋不已。他们热汗淋漓,痉挛战栗,喘出来的粗气和从身体深处游出来的呻吟像蛇一样扭缠盘绕,在高潮来临之际互相呼唤对方的名字。他们不止一次对对方说,真好。现在余宝逊用一种非常难堪的神情回忆着自己曾经说过的一些话,觉得牙根发酸。他想这么矫情的话我怎么说得出口呢?
毛毛是在一个春末的日子南下的,那时候余宝逊大约在课堂上给学生讲授《公孙龙子》的“白马非马”,他没有一点预感。他不相信毛毛就那么走了。他想这怎么可能呢?然而毛毛确实就那么走了。烧掉衣服之后的第三天,余宝逊对米森说,我不想再闹下去了,没意思透了。米森知道他指的是闹离婚。米森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叹息了一声。余宝逊接着又说,今晚我回家去,睡到老婆床上去。米森这时候似乎想说什么,但瞪了几下胖眼睛之后,还是叹息了一声。
当天夜晚余宝逊真的躺在家里的床上。戚美珍用脊背对着他,紧挨着床沿躺着。床显得非常宽大。余宝逊明白这是戚美珍留给他的尴尬,他犹豫再三还是把手伸了过去,穿越了一段空阔的距离才接触到戚美珍的身体。戚美珍的身体微微发凉,像一块石头一样纹丝不动。他用力扳着戚美珍的身体,累得气喘吁吁。他终于把她的身体扳过来了,同时他听见她哇地哭了一声,接着就听见她哇哇地哭个不停。
戚美珍的哭声在他凶狠的抽动中停歇下来。事情结束之后,她又开始嘤嘤地哭着。余宝逊想其实该哭的是我。他对自己说,我真无聊。他说出了声。戚美珍的哭声戛然而止,用一种像冰块般又冷又硬的声音说,你不仅无聊,而且不要脸,我真想扇你一个耳光。余宝逊说你扇吧,想扇多少个都可以,省得我自己扇自己。戚美珍没有动手,而是抱着一条被子到沙发上睡去了。
第二天早晨阳光在窗玻璃上漾动的时候,余宝逊睁开眼睛,那种陷入泥沼般的感觉莫名其妙地消失了,相反倒有一种相对踏实的感觉。也许同样是好天气的缘故,戚美珍也没有坚持在沙发上睡下去,又睡到了那张他们睡了好几年、弹簧已经松动了的床上来了。当然戚美珍有戚美珍的办法,她始终用脊背对着余宝逊,始终使那张床显得宽大和空旷,使那张床和她一齐成为了余宝逊的对手。
有一些事情似乎是毫无道理的,比如毛毛的离去,又比如毛毛在离去几年之后很突然地来了一封信。她有什么必要给余宝逊来一封信呢?没有。但是那封信来了,就在这个冬天,像一只不辨时节的鸟一样由南而北翩跹而至。
余宝逊用一只脚跳进那间充满蟑螂气息的小房间之后的第三天,又跳到办公室去了一次。有一只麻雀在他来了之后仓皇地从窗口飞了出去,办公室里空无一人。他闹不清学校里的麻雀怎么这样多。寂静和冷清使他心里有一种荒芜的感受。在贴满系里教师名字的蓝布信袋子里,他从自己的名下抽出了一本杂志和两封信。他噗地吹去了椅子上的灰尘,坐下来一边看信一边揉愈来愈肿胀的脚。当他的目光接触到第二封信的时候心很响地跳了一下,接着就那样跳了很久。
这是毛毛的来信。余宝逊认识封皮上的字,这些字是毛毛身体的一部分,或者就是全部。余宝逊没有立即拆这封信,而是带着它跳回了小房间。他跳得稳健有力,像一只单腿螳螂,下楼、穿越空地、拐弯、上楼,一气呵成,居然不需要歇一下。他一直在想这是一封什么样的信呢?她是在一种怎样的情形下写的这封信呢?
这确实是一封没有什么必要的信。没有什么具体的内容,除了发了一些感叹之外,再就是比较客气地邀请余宝逊去她所在的那个城市里看看。余宝逊心里有一种类似蚂蚁啮咬的感觉。好好的来一封这样的信干吗?当然这可以理解为女人的某种情绪所导致的行为,然而信中所流露的情绪却隐约而模糊,不知所出不明所指,较为谨慎的措辞则明显是理智约束的结果。余宝逊用一个指头将信从手中弹开,说,去你的吧。
余宝逊感到最不舒服的是信尾的几句话。毛毛用一种类似开导的口气说,出来走走有一些新的感受,会改变一些旧有的观念。毛毛说得很诚恳,甚至考虑到他的费用,她说费用由她来负责,他什么时候去告诉她一声就行。余宝逊朝这几句话点着下巴,不错,他说,我是花不起这笔钱,可是我也不想花这笔钱。他脸上出现了一种复杂的笑容。他就这么笑着嘟嘟哝哝地说了许久,然后就趴在桌上给毛毛写回信。
这是一个机会。现在余宝逊意识到了这一点,觉得有些兴奋。他一直想给毛毛写一封信,可是没有机会,现在机会来了。他一下子就铺满了两张信纸,第三张信纸也快铺满的时候,他却开始发愣。我这是干什么呢?有必要跟她说这些话吗?他摇了摇头。这样太尖刻,也显得我很小气。于是重写一封。第二封信才开了头,他忽然问自己,我有必要给她回信吗?她像扔一件旧物一样将我抛开,现在想起我来了就来一封信,而我则兴高采烈地立即给她回信。我是什么?是乞丐吗?他一边问自己一边把写的信都撕掉了。
窗外的阳光淡下来了。雪已经融得差不多了。校园里显得脏污不堪。余宝逊静静地坐在窗前抽烟。他抽着烟看着阳光消失,黄昏悄然而至。他看见李凤莲站在一排树篱后面朝他的窗口挥动一个黄色的饭盒。他看着那个黄色饭盒晃了很久,才把窗户推开,说,你吃完了给我带来吧。李凤莲的背影消失之后,他又重新铺开了信纸。
信是应该回的,他想,否则我就太矫情了,我不是一个矫情的人,我讨厌矫情。
可是余宝逊无法克服骨子里的尖酸,在这封还算是心平气和的信的结尾处,他说,我现在还没有出门旅行的计划,即便有,也不能让你负担费用,虽说人穷志短,但平白无故地让人花钱总是不好的。再说观念这种东西很难说孰新孰旧,新或旧也不太关地理位置的事,就像苍蝇这种东西任何地方都有一样。在李凤莲端着黄色饭盒敲门的时候,余宝逊正在写信封。他把信和信封都放进抽屉里,才跳着去给李凤莲开门。
吃饭的时候李凤莲跟他说一些无关痛痒的事,他显得心不在焉。李凤莲问他是不是脚疼得厉害?他嗯了一声。李凤莲又说,应该去看看才好。他又嗯了一声。
这封给毛毛的回信在抽屉里躺了好几天,余宝逊一直在犹豫着要不要寄出去。终于在一个阳光非常好的上午,他把这封信扔进了校门口的邮筒里。
校医室在图书馆左侧。李凤莲搀着余宝逊来到图书馆门口的时候,余宝逊挣脱了李凤莲的手。李凤莲愣了一下,站在原地看着他像兔子似的往前跳。后来她就站在那里,直到余宝逊从校医室拿着一瓶红花油跳回来。她没有再去搀扶他,只是跟在他后面走着。
回到小房间里,余宝逊开始往脚上抹红花油。他抹完了之后李凤莲说,像你这样抹是不行的,要用劲擦。过了一阵她说,我可以帮你擦吗?余宝逊觉得她的目光里有一种飞扬的东西。他说擦吧。李凤莲给他擦了很久。房间里充满了红花油的气味。在以后的几天里,李凤莲都在这个时候来给他擦红花油,很快就把一瓶红花油用完了,余宝逊又自己去校医室拿了一瓶,这时候他已经不用跳了,可以一瘸一瘸地走了。
在李凤莲给余宝逊擦红花油的时候,余宝逊总是看着李凤莲的手或是一绺垂落的头发,他觉得自己的脚很丑陋,同时觉得很过意不去。
米森来的时候正好碰到了李凤莲在给余宝逊擦红花油。米森在这里也有一个房间,就在余宝逊的隔壁。当时李凤莲大约说了一句什么话,余宝逊嘿嘿地笑了起来,米森听到笑便笃笃笃地敲门。在米森的敲门声中余宝逊和李凤莲都愣了一下。李凤莲扭脸看看门又看看余宝逊。余宝逊也一样。他们都感到了一种不自在。
更不自在的是米森。门开了以后他就僵在那里,进也不是不进也不是。我不是有意的。他说,我准备跟林瑜回她娘家去过年,来拿一些资料。余宝逊说什么有意无意,你乱说什么呢。米森这才意识到刚才的话很不合适,他朝李凤莲点着脑袋,说,对不起。一边说一边退出去。李凤莲满脸绯红。余宝逊说,你这人真是,又跑什么?米森已经把门给他们关上了。余宝逊觉得脸上有些挂不住,他说这个人真是刻苦,回老婆家里过年还做学问。想想他又对李凤莲说,你别在意他的话。李凤莲说,我在意什么呀?余宝逊一时觉得语塞,他说,是呀,在意什么呀。李凤莲吃吃地笑了起来。
戚美珍找到学院里来的时候也碰到了李凤莲。这是大年三十的前一天,雪的痕迹早已荡然无存,树木和房屋又像往日一样灰蒙蒙的。戚美珍将自己收拾得整整齐齐,脸上匀薄地抹着廉价的脂粉。她看见李凤莲的时候把脸拉得很长,然后目光一抖,对准了余宝逊,用一种很冷很尖锐的声音叫道,余宝逊。余宝逊赤着一只脚斜倚在床头,说,你怎么来了?戚美珍阴阴地笑着说,我怎么不能来?我是来告诉你一声,明天是大年三十。李凤莲一直局促不安地在站着,用一张纸巾擦着手上的红花油,房门敞开着,红花油气味正在流出去。李凤莲把纸巾扔出门外,对余宝逊说,余老师,我该走了。她朝戚美珍笑了一下。戚美珍没理她,等她刚刚迈出门,戚美珍就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楼道里没有人,一方长长的灰黄的阳光寂寞地躺在那里。李凤莲穿过这道阳光向楼梯口走去。
戚美珍关上门之后哼了一声。戚美珍的哼声与众不同,冷漠低沉,具有某种穿透力。余宝逊觉得自己非常害怕她的哼声,在这种哼声面前往往显得不堪一击。他说你哼什么?戚美珍又哼了一声。余宝逊说你说你到底哼什么?戚美珍说哼什么你知道。余宝逊说我知道什么?戚美珍又哼一声。余宝逊觉得自己要跳起来,他说你只会哼不会说话吗?
戚美珍拉下一个嘴角来笑道,要我说话?那好,我问你,她是谁?余宝逊说,你以为是谁?戚美珍说,看看,不说了吧?余宝逊说,说什么说?人家是校医室的护士,我不方便人家才上门来治疗的。说完了,他自己吃了一惊,我连想都没想就撒了一个谎。我为什么要撒谎呢?
他听见戚美珍又哼了一声。戚美珍说,真是护士吗?余宝逊无路可退了,他说不是护士是什么?你说是什么?你听听自己的口气,你以为你在审犯人吗?通常在这种情形下,戚美珍都表现得冷静沉着,她绝对不会跟他吵下去,她更擅长冷战,在余宝逊叫完了之后她只说了一句话便不再开口。她说,我能弄清楚的。余宝逊知道她没有说大话,当初她就把他和毛毛的一些事弄得比较清楚,她在向已故的系副主任哭诉的时候,举了好几个例子,把一对偷情男女幽会的时间地点都非常准确地说了出来,绝非捕风捉影。后来副主任对余宝逊说,你看看你这个人怎么搞的,你老婆什么都知道了,这叫我们怎么办呢?余宝逊觉得非常奇怪,这种极为隐秘的事情她是怎么知道的呢?直到现在他还搞不明白。他怀疑她会跟踪。他曾问过她,她说我才没那么无聊。
余宝逊觉得自己实在很愚蠢。在此之前,他一直以为自己还算个聪明人,现在他发现戚美珍比他聪明多了。在他们之间大大小小的较量中,一败涂地的总是他,这便是实证。
当晚,余宝逊还是睡在这间冰冷的小房间里。蟑螂气息已被红花油气味所取代。远远近近都有爆竹的声音。在空中绽开的焰火的光芒时不时地透过窗玻璃在房间里闪烁几下。真的要过年了。一年就要过完了。人一辈子没有几年。人就是这么一年一年过完的。余宝逊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有这种老人的想法,他心静如水,既不兴奋也不忧伤。耳边有一种宽阔浩大的吟吟声。这是时间流动的声音。一个自以为年轻的人是听不到这种声音的,可是我听到了,其实我跟老人也差不多了。他看见自己就这么一步一步地走下去,头发渐渐变白,腰背渐渐佝偻,脸上出现了一颗又一颗褐色的斑点。他能够想见自己的生命中不会再现奇迹,而且对于生命来说,奇迹只是一种人为的说法而已。剔除一个正常男人的欲念和冲动,我其实就是一个老人。在黑暗中,余宝逊对着几片闪跳的朦胧的焰火光芒,像对着一个可以交谈几句的朋友,说,做一个老人真好。
然而在拂晓,在天色朦胧之际,余宝逊在半睡半醒的状态中开始了平生的第一次手淫。他已经决定了回家去过大年三十,他想到了那张弹簧已经松弛了的床和戚美珍的微微发凉的身体,于是便把手伸向因为久旷、因为充足睡眠而勃挺着的家伙。这是一种陌生的体验,但在理论上并不生疏,他甚至了解整个操作过程。他并不认为这种没有对象的纯粹的机械操作是一种有些残忍的行为,相反却有一种快感,他只是着急怎么还不排泄。他唯一的目的是要放空自己,要排去那些使自己显得非常丑陋的秽物。他越来越清醒。戚美珍曾经不止一次这么说,我一点都不想干这种事。她在干这种事的时候不动也不声响。于是余宝逊就成了一个涎着脸的卑鄙下作的人。如果不是遇到毛毛,余宝逊不知道女人对于这种事有多大的热情,不知道她们会叫,会扭动,会像小兽一样进行反扑。可是那又有什么意思呢?肉体的行为只是对理智的一种欺骗,和物质是一对狼狈为奸的姐妹,让人们为她们耗尽精力却最终一无所获。余宝逊在灰蒙蒙的光亮中歪扭着脸,像对待敌人一样对待着自己的欲念。他愉快地想着,我简直是在做一个陷阱或是一个套子,让它掉进去再也爬不起来。
他终于达到了目的。一种不期而至的亢奋和快感将他推到了一个巅峰。他一泄如注,随之而来的疲乏和轻松像一团云雾那样悠悠地托着他,肉体和思想都在飘游。真不错,他想。他庆幸自己找到了一个好的方法。我在这种事情上都可以不与人发生关系,我获得了一种自由。在一种无比惬意的感觉中他睡了一个回笼觉,醒来时看见阳光在窗前的桌子上漾动。黎明时分的情景已非常渺远,依稀如梦。他没有立即起床,躺在那里企图对昨晚的行为进行一次总结,抽完了一根烟之后,他的脑子浮出了四个字:自我过滤。他对这四个字很满意,然而同时,一种莫名的悲哀像闪亮的风丝一样在他心里游动。
天气确实很好,与他跳到学院里来的时候相比俨然是两个季节。余宝逊的心情好坏常常跟天气有关系,因此当他一瘸一瘸地往院门口走着的时候,心里的那点说不清的悲哀就真的像风丝一样飘远了。像平时讲完了两堂课一样,他怀着一种空无一物的心境回到家里。
戚美珍不在家,女儿一个人在看电视。女儿告诉他说,妈妈买东西去了。戚美珍回来的时候已近中午,两只手上提的都是大包小包的年货。戚美珍的心情看起来也很不错,似乎忘了昨天和以前的事情,一进门就像一只鸟一样不停嘴,说那些小贩心狠手辣。鸡都二十元一斤,也真敢开口,现在钱真是变成草纸了。她拿出一副在街上买的对联给余宝逊看,问他怎么样。对联俗不可耐。余宝逊没有说好,他说行啊,不就是个意思吗。戚美珍撇了撇嘴,说,我知道你想说不好,在你眼里什么都是不好的。她说着居然笑了一下,这种情态使余宝逊觉得很奇怪,今天的戚美珍与往日的戚美珍简直判若两人。到底是什么原因呢?大年三十,过年啦!过年难道真跟平常日子有什么不同吗?
戚美珍在晚上的举动更令余宝逊困惑不已。照例是春节晚会,都是老一套,没什么大意思。鞭炮声也像往年一样。在此之前市政府曾经发过通告,说今年春节期间禁止燃放烟花爆竹,现在看来这个通告没有半点作用。在满耳火爆的声音里,戚美珍有些夸张地打了一个呵欠,然后拿出一挂鞭炮在门口放了,说,睡觉。又对余宝逊说,你不睡吗?明天还要去你妈那里呢。她边说边把电视关了。上床之后,余宝逊便感到了某种不安。戚美珍的身体像蛇一样缠绕过来,一只手肆无忌惮长驱直入。余宝逊想把那只手推开,可是戚美珍很坚决。在他们之间这种情形从未有过。余宝逊忽然想到了药,他不加任何修饰地问,你是不是吃了什么药了?戚美珍哼了一声。这是她哼得最有味道的一次,轻软而且温热。我吃什么药?她说,我这样就知道那个女人是不是护士。戚美珍的声音依然轻软而温热,余宝逊却感到一股寒气在脊沟里窜动。他用力咬了咬牙,在心里骂了一句。他骂得很恶毒,但他从来不让恶毒的话从嘴里溜出来。他摆好了一副死人的姿势躺着。我已经过滤啦,你拿我没办法。戚美珍的手不依不饶,他的意志在这只手面前一点一点退却,心里开始有一种痛苦的战栗。他非常愤怒,翻身的动作很大,被子被掀到了一边。他说你叫啊,你喊啊,你浪啊!然而戚美珍则躺着一动不动。
鞭炮声像潮水一样在大年三十晚上翻涌,硫黄气息使人燥热和亢奋。一个平常的日子被人们赋予了特别的意义之后变得如此怪模怪样。余宝逊在这个夜晚几乎没合一下眼,他一次又一次地把戚美珍扳过来。他终于觉得自己彻底枯竭了。早晨起来的时候,他的脸上泛着一抹干涩的青灰,颧骨峻峭突出。到了母亲那里,母亲用一双灰糊糊的眼睛盯着他看了许久,然后朝戚美珍嘟哝着,你应该去买一只鸡,再买一些杜仲,给他炖汤喝,否则他会吃不消的。
他难得这样。戚美珍脸皮很厚地说,这也就是过年呢。
母亲把脸皱成一张风干了的柚子皮,说,这种事也过年啊?
戚美珍小声说,我有什么办法呢?一副很妇道的样子摆在宽扁的脸上。
余宝逊一眼就看出戚美珍在演戏,而母亲则在无意中成了一个配角。这种谈话本来就使他感到难受,他走进房里在床上躺下来,拉过被子将自己盖住,准备好好睡一觉。真没意思。他脑子里反复转着这句话,一种沉甸甸的睡意渐渐地在全身弥漫开来。结果在农历这一年的第一天,余宝逊在母亲床上睡得酣畅淋漓,直到日落西山。
在这段冬去春来的日子里,戚美珍一直都表现得主动热情,单就这件事情来说,抛开某些具体细节方面的不尽人意,戚美珍已经做到无可挑剔了。她甚至真去买了鸡和杜仲回来炖汤,那种灰褐色的汤汁其实苦不堪言,喝得余宝逊直皱眉头。喝吧,她说,你妈说了要给你补一补呢。到了双休日,她对余宝逊说,今天我们厂里的同事要到家里来玩,你猜他们为什么要来?余宝逊用摇头作为回答。戚美珍说,他们听我说你是副教授,都说要来看看大知识分子是什么样子。余宝逊说什么副教授,我是讲师。戚美珍说还能总不给你提上去吗?副教授还不是稳在那里吗?弄得余宝逊很不是滋味,在她的同事们面前觉得心里虚虚的。看得出来戚美珍在厂里人缘相当不错,几个年轻一点的都叫她大姐,并且同时,很客气也很亲热地叫余宝逊做姐夫。这种掺和了太多世俗意味的称谓使余宝逊觉得相当别扭,他很含糊地应着,一种尴尬的笑容始终僵硬地板结在脸上。
余宝逊实在不明白戚美珍这种对生活的较为全面的热情究竟缘何而起。他无法深究,只是感到疲乏无力又穷于应付。终于有一天,他在戚美珍的梳妆台上的小抽屉里发现了一本杂志,在占据封面很大地方的一对庞大的乳房下,一串红色的标题像飞溅的血液一样触目惊心——怎样使夫妻生活美满和谐。余宝逊匆匆翻了几页,然后长叹一口气。真他妈的,这段令人难堪的日子居然源于一本地摊杂志,真是一种莫名其妙的戏弄。他对着这本杂志无可奈何地苦笑着。嘿嘿嘿,嘿嘿嘿。家里只有他一个人,他的笑声像孤零零的弹子球一样在房间里蹦跳,既空洞又凄凉,笑到最后他用力咬紧牙关,他听见自己的笑声已经快要变成哭声了。
他很怀念那个自我过滤的夜晚。在那个夜晚,他非常自由。一个人一旦成为另一个人的对应物真是一件悲哀的事,他想,但我是一个俗人,不是先知,不能预先明察这一切,我钻进了一个不知由谁设置的圈套,最初我以为那里很美丽,现在我只好这样——就在那一天,那本杂志躺在地板上,余宝逊躺在床上,又一次进行自我过滤。不过这一次比较勉强,他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滤去的了,只不过为了找回那种感觉,而到最后那种感觉居然没有出现,只是一场徒劳。他静静地躺着。窗外一派黄亮。照样是个好天气,余宝逊眼前却有些发灰。戚美珍下班回来后看见她的书摊在地板上,向余宝逊说,你也看这本书吗?你觉得好不好?余宝逊没有吭声,过了一阵他对戚美珍说,明天我还是到学院里去住。戚美珍的目光一冷,斜斜地瞟着他。
戚美珍说,你为什么总喜欢到那个地方去住?
余宝逊说我也去写一本这样的书。
余宝逊确实想写一本书,书名就是刚才说话时想到的,叫做《规避与自由》。
余宝逊的右脚已经不一瘸一瘸了,走得像往常一样。他没有注意这只脚是什么时候好的。他是走在校园里一条被树篱簇拥着的小径上时才忽然意识到脚已经好了,怔忡了许久,他想我这些日子到底怎么啦,连脚好了都不知道?
这只脚在无人关心的情况下自己好了,应该说是一件很小的事情,但是余宝逊近来越来越喜欢在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上纠缠。他在这条小径上来回踱着,想弄清楚自己这些日子处在一种怎样的状态之中。
小径的尽头是一个小土包,上面有一座小小的亭子,他很想到亭子里坐下来,抽一支烟,但是他只是朝那里望了望,没有上去。他似乎没有看见哪个老师在那里坐过。那个地方很显眼,连学生也不去坐。后来他就不时地朝小亭子望一眼,这时候他的问题已经离开了脚了,他想我为什么不去小亭子里呢?我害怕什么呢?小径旁边是一个四周砌着长条红石的小水塘,水酽稠而泛绿,飘着许多枯黑的树叶和空易拉罐以及矿泉水瓶子之类的杂物,但这并不妨碍它映照周围的景物和天空。余宝逊在几片树叶和一只矿泉水瓶之间看到了自己的脸,瘦瘦的长长的,颜色不黑不黄,神态像一条鱼。一条什么鱼呢?余宝逊觉得自己好像见过那条鱼。后来他终于想起来了,八大山人画过这种鱼,那条鱼在那个亦僧亦道的怪才画中恰似一张打横了的、省略了五官的人脸。
回到小房间里,余宝逊在一张卡片上记下了两句话,第一句是:我们怕谁注意?另外一句则是:在镜子中的自己是自己吗?
到目前为止,余宝逊已经有了不少这样的卡片,卡片上记录的东西一般都源于他自己的想法与感受,跟以往做的资料卡片完全不同,心情也不一样,过去他总是急于完成,现在他显得比较从容。他想这应该是一件旷日持久的事情,而且这个学期系里给他的课很少,下个学期的课也不会多,他有足够的时间。
来自各方面的骚扰是一件令人讨厌的事情。比如学校足球场上的喧哗,其实足球场在学校的西北角上,但喧哗声还是像潮水一样将他淹没了。他坐在窗前如同沉溺在水底,感受着它的翻涌和流动,看着一排矮房前的几棵白杨树叶闪动着薄亮的阳光……楼下的自行车铃声,楼里浮游着的种种气息,一只从窗前飞过的麻雀,黄昏时分成双成对地走着的男女学生,都可能不知不觉地牵走他的思绪,等他发现了回头寻找,一切早已荡然无存。这时候他就会像嚼了一枚苦果那样把脸皱起来,问自己你是怎么回事呢。然而不久以后,他的思绪又跟着一串响铃似的笑声走了。他跟着笑声去了一片草地,草地旁边有一条河。河边的村庄很熟悉,他当年插队就在那里。于是又出现了一些熟悉的脸,其中有几张姑娘的脸,她们都朝他笑着。他似乎也在笑着。她们的笑容像阳光一样将他的脸照得很明亮很生动。当他回到这个小房间里的时候,鼻子底下还浮荡着花草和泥土的气息,耳边也隐约有着乡村的狗吠声。其实当时他觉得那是些倒霉透顶的日子,唯一一件令人高兴的事是和戚美珍在一起。那时候他的梦几乎都与戚美珍有关系。事过境迁,如今的感受是如此不同,他摇摇头,对着窗外的黄昏说,时间真是一个魔鬼。
当然也有一些难以改变的东西,像欲望什么的,总是跟生命纠缠在一起,并且怂恿出人生种种幻想。余宝逊想,倘若人类没有欲望会是一种什么样子呢?他想了很久,才发现要回答这个问题很简单:只要看一眼沙漠就知道了。欲望是无形的,它借助幻想和行为得以一步一步接近目的。那么,当初在我和毛毛之间是一种什么情形呢?是一种什么样的欲望驱动我呢?余宝逊于是又陷入了回忆之中,一些情景现在看来似是而非,但仍然像一颗有些酸味的水果糖,让他咂出了许多滋味。末了他问自己,你真恨她吗?他反反复复地用一连串问号把自己逼到了绝路,最后他不得不老老实实地回答自己,我对她似乎还心存幻想。在又一次逼问之下,他企图换一种说法,但没有做到。进一步的逼问是你怎么对一个已经离你而去的女人还念念不忘呢?诸如此类,他就这样把自己搞得疲惫不堪。
在他的那些卡片里,有一张记录着一句这样的话:幻想是欲望派出的尖兵。他写这句话的时候夜已经深了,写完这句话他就睡了,一觉醒来之后进行了又一次自我过滤,感觉比较良好。
戚美珍时常会来,有时候是上午,有时候是下午或者晚饭前后。她的每一次到来都使余宝逊有一种猝不及防的感觉。她说来看看你。余宝逊看着她的嘴,他想你只说了半句话,你其实是来看看我在干些什么。他觉得自己一下子掉进了泥淖之中。你前天才来过,他叼着一支烟说,你看我看得太勤了。戚美珍说,是吗?我忘了。戚美珍总是忘了,过了几天她又来了,她说从什么地方来路过这里,今天是周末吧?我们一块回家好吗?
两个人在校园里走着的时候,余宝逊觉得自己是戚美珍押着的一个俘虏。
有一次戚美珍问他,你说你写书我怎么没看见你写呢?余宝逊说你以为我骗你呀?他把那些卡片摊在她面前,说,你像个监工。戚美珍认真地看着卡片,看着看着笑了起来。你这些日子就干这个?她一边说一边从包里抽出一本杂志。她近来买了不少杂志。这本杂志的每一页下面都有一句警句格言之类的话,戚美珍把杂志端到余宝逊眼前一页一页地翻着,说,这书上多着呢,你这么搞还不如回家,我一天给你带一本这样的书回去,省得你动脑筋。戚美珍这句话使余宝逊感到了双重羞辱,她不但戳穿了他借口不回家的鬼把戏,还暗示了他的抄袭。她甚至在杂志里找了几句话大声地读出来,指着他的卡片问他,差不多吧?
余宝逊觉得牙根发痒。他一口一口地咽着唾沫,说,风马牛不相及。
戚美珍哼了一声。她许久没这样哼过了。余宝逊想,这是从那些形形色色的杂志中漏出来的哼声。
戚美珍有意把那本杂志留了下来。以后她每一次都带来一本杂志,并且把它留下来。那些杂志放在门边的一张小桌上,旁边就是余宝逊的搪瓷饭碗。杂志摞得高过饭碗的时候,余宝逊随手拿过一本翻了翻,发现里面用红笔划了许多杠杠,杠着的都是一些警句格言。他开始漫不经心,后来便蹙起了眉头。他就站在那里翻完了一摞杂志,忘了拿碗去食堂。午饭的时间已经过了。他翻完了杂志就躺在床上抽烟,到黄昏时分,他抽完了一盒烟。
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我的脑子里居然塞满了一些这样的东西,看起来是凝思冥想,倒出来的却是些陈芝麻烂豆子。他想到了一个发霉的仓库。他用力敲打这个仓库,把自己弄得眼冒金星昏头涨脑。等最后一颗金星消失之后,他把那些卡片拿到门外去烧了。卡片烧得很利索,没有像烧衣服一样沤出浓烟。因此,无人观看,也无人干涉。他看着跳动的火苗对自己说,你已经没用了,你只配去编那些地摊杂志。
烧了卡片之后,余宝逊感到很茫然。当戚美珍再来的时候,他忍不住对她说,我已经把那些卡片烧掉了。戚美珍的表现在他的预料之中,她兴奋得满脸泛红,一再说,我原来可以帮你做做参考的嘛。
她要求他跟她一齐回家,说要给他做一顿好吃的,又说要买一只鸡来炖杜仲给他补一补。接着,她很露骨地问道,你这是怎么回事?又不经常回家,脸色还这么难看?余宝逊说过滤。戚美珍不明白这句话的实际意义,以为是余宝逊随便说的一句笑话什么的,便笑了笑让它过去了。这又是一个周末,他们和很多人一齐走出校门。校门面对大街,街上不繁华也不冷清。戚美珍把一只手插在余宝逊的臂弯里。这种举动在戚美珍来说似乎是平生第一次,但余宝逊没有注意,他甚至没有注意到戚美珍挽着他。他的思绪被地上的影子牵走了。
倘若没有光照,我的影子在哪里呢?
尽管烧了卡片,但是诸如此类的问题还是像灰尘一样弥漫在他的脑子里,使他无处逃遁。
春意很浓的时候,余宝逊又收到了一封毛毛的来信。
这是一个上午,阳光明媚,风很温馨,余宝逊觉得该到办公室去一趟。路过用铁栅栏围着的小桃园时,他看见几个女生溜进去折花枝。他的到来使姑娘们显得惊慌失措,但他装作没看见,并且努力不朝那边望。他想她们再过几年就不会有这种可笑的矫情的举动了,那时候她们顶多站在旁边看看,若是心情不好的话,看也懒得看。这样想着的时候他回了一下头,几个姑娘正举着花枝在一排树篱前奔跑,他听见她们的笑声像竖琴一样。这样的笑声也不会长久的,他想。他眼前忽然出现了幻觉,奔跑着的姑娘们的头发在他的视线中渐渐白了起来,白得像雪一样,花枝变成了枯柴。他这样扭着脸拧着身体在那里站了很久,直到姑娘们从他的视线中消失。他的本来不错的心情因此而变得戚然和忧郁。他就是怀着一种这样的心情来到办公室并且拿到毛毛的信的。
一个忧郁着的人总在渴望某种温情和慰藉,事后余宝逊明白了这一点。毛毛在信中说她以为他不会回信,因此他的回信对于她来说是一个惊喜和意外。这一番话像一股暖流一样冲刷着余宝逊,他的心像一片微风中的树叶那样战栗不止。最后毛毛说她也许会在寄出这封信之后的第五天登上飞机,或者是第六天,时间没有最后确定,但她必须回来一趟。为什么回来她没有说,只说来了会给他打电话。余宝逊看了一眼信尾的落款日期,心就成了一片狂风中的树叶。她已经来了。余宝逊扭头四顾,没有人注意他,那个管收发的中年女人在他的目光到来之际朝他笑了一下,他也笑了一下,问道,这两天有没有人给我来过电话?女人说三天前有两个电话找他,是一个女人打来的。他说你为什么不去叫我?我就在自己的小房间里。结果,他跟这个女人吵了一架。女人说我凭什么叫你?系里这么多老师,来了电话我都去叫我叫得过来吗?真是!
几乎整整一天,余宝逊都坐在办公室里。他开始看了几张报纸,发现自己的心思根本不在报纸上,就把报纸扔了。电话铃响了好几次,但是都跟他无关。正在发胖的中年人每次接电话时都气咻咻地用眼角瞟一瞟他,这使他觉得很不自在,他干脆把脸扭向一扇窗户。
春天的阳光很潮润,有点水汪汪的味道。阳光西斜的时候,他坐不住了。我等不到那个电话。他想,我干吗非要等她的电话呢?他心里渐渐升起了一股愤然之气,她应该知道我很少去办公室,打电话到办公室有什么用?她不会来一趟吗?他一路上这么想着回到小房间,在床上躺了一阵子又爬起来。我坐立不安了。真可笑,我坐立不安了!他开始生自己的气,并且狠狠地抽了自己一记耳光,然后问自己,你说你为什么坐立不安?
他再一次来到外面。夕阳温情脉脉。到处充满了年轻的声音。他神情恍惚地在校园里走着,就那样走出了校门,走过了一条又一条大街,当他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宾馆门前时感到一阵茫然。我到这里来干什么呢?她会在这里吗?然而他还是犹犹豫豫地走了进去。服务台上的姑娘们笑得充满了商业气息,他朝他既讨厌又惧怯的商业气息走去。商业气息说,先生要房间吗?他愣了愣说,可以找一个人吗?他发现商业气息其实相当不错,他说找人就帮他翻旅客登记簿,翻完了又很客气地告诉他,你要找的人不住在这里。他怅然若失。城市已是一片灯光,从宾馆里出来,他不知道还要不要找下去。他反复问自己说,找不找呢?他一边问一边往前走,又走到了一家宾馆门口。
这个晚上,他走了好几家宾馆,最后的几家宾馆他是坐中巴去的。回来的时候他没有坐中巴,他知道这里离学校很远,但是他就这么走着。你找吧,谁让你找,现在该惩罚你了。夜已经深了,街上人影稀落,灯光显得无奈而寂寥,他的影子在灯光下摇摇晃晃。他摇晃着穿越了大半个城市,回到学院时大门已经关了。他背着大门叹息一声,大声叫道,开门!连叫了几声,大门没有丝毫动静,他只好转过身来,用巴掌拍击粗实冰冷的铁栅栏。
大门依然紧闭。这个夜晚他没有拍开这扇门。门卫解释说,他们以为是喝醉了酒的人闹事,所以没理睬。门卫发现他的时候他躺在院内大门左侧的水泥地上。尽管学院的围墙不是很高,他跳下来的时候还是弄出了很大的声响,门卫来得很迅速,没等他站起来就把他扭住了。稍后一些便发现是一场误会,门卫在道歉之后很关切地问他,你的脸色怎么这样难看?他咝咝地抽着冷气说,没什么没什么。
他的右脚又崴了。在门卫的注视下他强撑着走了几步,没过多久就把那只脚提起来,像兔子一样往前跳。这时候的校园里真静,静得沉着而淡泊。他跳到一排法国梧桐如墨的阴影里把那只脚放下来。脚很疼。他感到它又在肿起来。他半天才移一步。他愿意就这么在墨黑的阴影里慢慢地移着。沉着而淡泊的寂静现在像水一样浸泡着他。心是一只纸船。纸船很快就被泡软了,渐渐沉没,一直沉入水底。无边的寂静覆盖下来,他清晰地看见了自己在此前的欲望像一只颜色发黄的死鱼一般在水面漂浮。
他把身体靠在一根树干上。树干散发着一种青涩薄脆的气息。他仰脸朝着自己的欲望,说实话他并不讨厌它,只是对它无可奈何。它一直不依不饶地跟着他。站在那些宾馆门口的时候,他的脑子里全是毛毛的种种情态。时间真是浓缩了。毛毛会走过来,会无限温柔地笑,然后会有眼泪。眼泪是一种复杂情感的产物。他觉得毛毛的眼泪很咸很涩,这使他有一种满足感。他已经很久没有过满足感了,他希望能有一次。现在他朝着它吐唾沫。他像一个孩子那样吐着,并且发出呸呸的声音,直到嘴里再吐不出唾沫才罢休。这时候他朝四周张望着。有灯光的地方不多。夜岚如烟般缥缈。幸好是在阒无一人的深夜,要是有人看见我这么吐唾沫那多不好意思。这样想着他便将身体移离了那根树干,跳着走了,皮鞋在水泥地上敲出的声音显得蹇涩而疲惫,那只提着的右脚一下比一下沉重起来。
现在你看看我的脚。他在黑暗中恨恨地对母亲说。
关于余宝逊在这个晚上的经历无人知道。门卫不认识那么多老师,幸好余宝逊身上还带着工作证,门卫除了认识工作证之外还觉得他比较面熟;又因为逮住的跳墙者不是一个图谋不轨的歹人,而是一个被他们拒之门外的老师,所以门卫也就没有张扬这件事情的必要。米森知道这事是在过了一些日子以后,余宝逊自己告诉他的。那时候米森声称自己要重新打光棍了,用一辆破三轮车拉了一些锅碗瓢盆衣服被褥之类的东西到学院里来,然后就天天住在这里。余宝逊问他怎么回事,他说林瑜也像毛毛一样南下了,晚报社把房子收回去了。余宝逊沉默了一阵子,说,南下总的来说是不错的,我看毛毛的情形就比在这里好得多。他看见米森的胖眼睛亮了一下接着又眯细了,脸上的笑容变得很狡黠。
怎么回事?米森说,你怎么知道毛毛的情形呢?余宝逊愣了一下。米森笑眯眯地看着他,招了吧?米森就这么追问了几句,一下子就问到了那个夜晚。米森的心情不错,林瑜的南下在大多数人看来是值得羡慕的事情,众多这种看待事物的目光无疑是培养好心情的氛围。米森在听余宝逊叙述那个夜晚的时候总是忍不住想笑,后来听到跳墙时就哈哈哈地笑起来了,一边笑一边说,当初烧衣服烧得那么决绝,现在满街找得这么缠绵,还跳墙,你说你逗人不逗人?
余宝逊呆呆地看着他,说,你觉得这很可笑是吗?米森努力使自己不笑,脸上的肌肉松开了又收紧,收紧了又松开。余宝逊说没关系,你笑吧,想笑又不笑反而弄得我很难受。米森真不笑了,他说对不起,我只是想到你像只无头苍蝇一样到处乱撞觉得好笑。余宝逊摇着头不说话。米森说,喝点酒吧。拿出一瓶“四特”,一人倒了半碗,又拿出一瓶鱼罐头,举起碗来说,喝吧。余宝逊没有端碗,他看着碗里的酒花消失,说,我真无聊。说着站起来就往外走。
米森说,你不是真生气了吧?
余宝逊说,我不生气,我真无聊。
不要这样,米森说,不要自己说自己无聊,而且我笑也不是因为你无聊。
嘿嘿。余宝逊笑着,扭过脸来说,前后左右想想,还有比我更无聊的吗?
米森说你这样我很难受。
你难受什么?余宝逊说,你不用难受。
余宝逊以为毛毛会来一封信,会在信中表示遗憾,他一直在等这封信。他想我在回信中要不要把我怎么找她说一说呢?她是一个容易被感动的人,被感动之后会柔情似水,会义无反顾,说不定她会专程来一次,闯到学校里来找他。他把他们见面的情景想象得如某个电影画面。阳光西斜,一片富丽堂皇的橘红色,他们都朝对方走去,相距四五步的时候,毛毛站住了,姿态优雅,无限温情,眼睛像雾一般迷蒙。这是一个相当感人的画面,但是余宝逊没有沉湎在自己虚构的画面之中,他很快就从画面中走了出来,虽然依依不舍一步一回头。他知道那种情景大约不会有出现的可能。再说,我不会告诉她我找过她,我会表现得无所谓。他想,我不会在她面前做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无赖相来。躺在床上忍受脚疼的时候,他甚至把回信的腹稿都打好了。
然而在他等待的日子里,那封信却杳若烟尘,他的腹稿只好在肚子里烂掉了。大约在这一年的冬天,一个雨雪交加的日子,毛毛终于来了一封信,但这时候余宝逊已经懒得拆它了,他就让它那样躺在办公室的信袋子里,到如今白色的信封已被时间和灰尘浸淫得泛出枯竹一般的颜色。
从院墙上跳下来的第二天中午,戚美珍来了,余宝逊正在用红花油擦脚。脚又肿得青亮透明。戚美珍说怎么回事?这种亲昵和关切使余宝逊感到别扭,他淡淡地说,又崴了一下而已。戚美珍说,你看你怎么总是崴到脚呢?她捧过余宝逊的脚用力擦了起来。余宝逊哟哟地叫着,你怎么这么粗糙?这大约是一句在肚子里沤了很久的话,散发出一股酸腐气。他把脚抽回来,依旧自己擦着。戚美珍站在那里看着他。站了许久,拉长了的脸终于慢慢恢复了原状,跟着嘴角上出现了一抹笑容。
戚美珍说,我又不是护士。
余宝逊说,什么意思?
戚美珍说,你听不明白吗?我说我不是护士当然擦得没有那么舒服,就是这个意思。
余宝逊斜睨了她一眼。他觉得自己用这一眼将愤怒和不屑等意思表达得明白无误。
戚美珍哼了一声。
余宝逊又用力斜睨了她一眼。
戚美珍没有再说什么。看来她并不想吵架。她们厂里已相当不景气,却偏偏狠抓出勤,她到这里来的次数已明显减少,而且也不带杂志来了。她觉得杂志太贵。她对余宝逊说,今天我是偷出来的。余宝逊在心里冷笑一声,嘴上说,是吗?你偷出来干吗呢?戚美珍觉得不吵架不行了,她说我不能来吗?怎么我来了你总是一副这样的面孔?你以为我跑来跑去轻松吗?早上送孩子晚上接孩子,什么不是我一个人?我有男人跟没男人一样,我来看看你是想让自己知道自己还有男人。我知道你以为我是来看你在干什么的,老实告诉你这个意思是有的……在戚美珍说这一番话的时候余宝逊长久地斜睨着她,直到她摔门而去。他没想到黄昏时分,戚美珍又来了。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一样,戚美珍一来就笑着说,我们回家吧,我特意来接你的。余宝逊摇摇头。戚美珍依旧笑着,为什么?就为上午斗几句嘴吗?余宝逊支吾着说我要写那本书的提纲。戚美珍说回家写吧,你的脚肿成这样在这里不方便,吃饭呀上厕所呀都挺远的,脚好了再来不行吗?在令人难受的笑容和如此充足的理由面前余宝逊不好再摇头了,被戚美珍搀着走出校园的时候,他又一次觉得自己是她的一个俘虏。
那些日子余宝逊一般都躺在床上。其实他可以坐着的,但他懒得坐,就那么躺着。春日的阳光慵倦而缠绵,从窗口洒进来,一半在床上一半斜照着墙壁,整天都是如此,只不过到下午便换了一下位置而已。除了偶尔感叹一下时光停滞不前又悄然流逝,大部分时间余宝逊都在一种迷迷糊糊、似睡非睡的状态之中。他觉得自己睡了一觉又一觉但总是睡不够。戚美珍显得非常匆忙,不过心情似乎一直都不错,她买了不少好菜,鲫鱼牛肉什么的,下班回来又匆匆忙忙但比较努力地把菜做出来,然后把余宝逊从似是而非的梦中叫醒。她满怀希望地问他,好吃不好吃?在这个问题面前余宝逊总是没有一个明确的态度,他说无所谓,或者说不咸不淡就可以了。他的这种态度并没有使戚美珍感到失望和沮丧。晚上戚美珍一般不大看电视,但遇到电视里面介绍怎样做菜她便看得非常认真,看完了又说要那么多作料这到哪里去弄啊。
这样过了几天之后,她对余宝逊说,你不是要写什么吗?怎么我看见你总在睡觉呢?余宝逊打着呵欠说,没情绪。戚美珍笑道,其实我倒愿意你就这么睡,你看你这么些天就白胖了许多。
戚美珍匆匆忙忙走了以后,余宝逊把脸送到大镜子里照了一照,发现自己真是白胖起来了。我快成了一头猪。他想。到他可以一瘸一瘸地走路的时候,再一次在镜子里审视自己,用手在自己脸上揪着,揪了几把之后,指头上果然油腻滑溜。
偶尔,余宝逊也挪下楼去,像个老人似的在街边挪着,但他很快就厌倦了市廛之声,于是又挪回来,在楼下的一棵小树旁边蹲着。有个老头在树下给自行车补胎,再过去不远有一个女人坐在那里给人修鞋。老头旁边总有一小滩污黑的积水,街上的景物大部分都映在这滩污水里,余宝逊就蹲在那里看污水中的景物。
余宝逊再一次离开家里那张弹簧吱嘎作响的老床的借口是评职称。他对戚美珍说,要评职称啦。戚美珍在他的职称问题上比他积极,她说这次你不要放过他们,要是又没你的份就撕破脸跟他们吵,俗话说“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啊。余宝逊虽然不大喜欢她的俗话,但还是点头表示同意。他给戚美珍讲了一个故事,说一个单位开会评职称,单位里有五个人但只有四个指标,把谁拿下去呢?谁都不说话。结果有一个人中途去撒尿,他撒尿回来已经散会了,他被另外四个人拿下来了。这个故事使戚美珍深受启发,她说那你得守在那里,反正现在你也能走动了。余宝逊走的时候她半开玩笑似的叮嘱说,如果开会的话,你可千万别去撒尿啊。余宝逊说我不撒,我憋着。
白胖胖的余宝逊在校园里走着的时候碰到了李凤莲。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李凤莲了,校园不大,要碰到不是很难的事情,但他在第二次崴了脚之前就似乎没见过她。躺在家里自己给自己擦红花油的时候,李凤莲给他擦红花油的情景便自然而然地在眼前浮现。他最熟悉的是她的手和一绺垂落的头发,至于其他方面,只知道她来自长江边上的一个城市,是个离了婚的女人。
阳光已经使人感到有些燥热,树木一片蓊郁,李凤莲站在斑驳荡漾的光影里,脸色苍白神情茫然,余宝逊怀疑自己是不是认错了人。他说李凤莲是你吗?他看见她点了点头并且很晦涩地笑了一下。
现在余宝逊看着李凤莲的手。这只手正举起来撩腮边的几根乱发。
你在减肥吗?余宝逊说,看来我们真是过不得好日子,刚刚有点肉吃就要减肥,减来减去把自己减成了几根骨头一张皮。余宝逊很欣赏自己这种少有的机智和幽默,他已经很久没有说过诸如此类的话了。他自己嘿嘿地笑着。白胖的笑容里溢出了厚重的蜡光。他笑完了之后才发现李凤莲在流泪。
李凤莲侧身而立,面对着几棵桃树,锈迹斑斑的铁栅栏和隐约的绿色恰到好处地将她的泪滴衬托得如珠如玉。余宝逊看着一颗又一颗泪滴遽然而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他觉得自己好像没有说错什么。小桃园过去就是中文教学大楼。有人从旁边走过,这样真不好。他想尽快离开这些眼泪和这个地方,但在离开之前似乎应该有些语言进行过渡,他搜索枯肠,刚才的机智和幽默早已不翼而飞,只好像小孩逗小孩一样非常笨拙而陈旧地说,流麻油呀。泪滴依然一颗接一颗。他束手无策,皱着脸站在那里,脸皱得发酸的时候,他咳嗽了一声,说,这里似乎不是哭的地方。
李凤莲用力点着头。
余宝逊说那你把眼泪收起来。
李凤莲又摇着头。我知道这里不是哭的地方,我没有哭的地方,我真想好好地哭一场。李凤莲含泪看着余宝逊,余老师呀我到你那里去哭一场行吗?
余宝逊又把脸皱起来。李凤莲的泪水在脸上爬行。阳光在泪水里闪烁。余宝逊觉得无法拒绝,他说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哭,可是你不哭不行吗?李凤莲说我求你呀余老师。余宝逊说那么好吧,不过我也求你,小声一点哭可以吗?李凤莲说我会尽量小声一点。余宝逊叹了一口气说,那你先把脸上的泪痕擦掉。
然而李凤莲没有遵守协议,她一哭就哭出了很大的声音,弄得余宝逊手足无措,关了窗户又拉上窗帘,然后就像坐在针毡上一样坐在那里倾听李凤莲滔滔不绝的哭声。他说你怎么说话不算数呀?小声一点小声一点呀。他的话如急流中的一片草屑一样微不足道。李凤莲哭得淋漓酣畅、起伏跌宕,湿漉漉的哭声撞击着四壁,冰凉咸涩的气息充斥了房间。余宝逊觉得遍地是泪水。泪水淹没了脚背淹没了膝盖最后将他全部淹没了。泪水已经溢出去了。泪水在楼道里流淌。我真不该让她在这里哭。他抖开床上的毯子将李凤莲连头带肩盖住了。哭声现在变得喑哑而含混,那些尖锐的声音的锋刃无法穿透缜密厚实的纤维。他终于吐出了一口长气。
稍微平静一些之后,他又开始感到不安起来,先是担心戚美珍会来,接着又发现了毯子上有几团颜色发黄的污渍。他没想到那些过滤出来的东西都弄到毯子上去了。毯子在抖动着。污渍也在抖动着。他的目光跟着污渍不停地抖动着。他看着自己被清除的部分欲念附着在一个女人身上做这种抖动觉得非常难堪。毯子里的哭声变得微弱的时候,他赶忙把毯子扯过来。李凤莲的脑袋像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余宝逊一边叠毯子一边问,哭完了吗?
李凤莲哑着声音说,我哭不出来了。
余宝逊点燃了一根烟。他终于知道了李凤莲要大哭一场的原因。李凤莲说,我儿子死了。李凤莲的目光直直地垂落在余宝逊刚刚叠好的毯子上。毯子露在外面的是半个紫色的花纹图案,没有污渍。我儿子才五岁,五岁的孩子又不懂事又贪玩是不是?余宝逊点点头。他觉得自己好像知道这件事,只是忘了是在电视里看到的还是在报纸上看到的。一个正在玩耍的孩子掉到下水道里去了。下水道的盖板没盖上,就那么巧,我儿子掉下去了。李凤莲干巴巴地说着。余宝逊跟着说,是呀,就那么巧,是你的儿子。李凤莲说,可是余老师,怎么那么巧呢?余宝逊说是呀,我们身边充满了种种可能。李凤莲又哭起来,这一次哭声不大时间也不长,余宝逊想一件悲伤的事情似乎总是这样的,需要一个这样的结尾,现在该是安慰她的时候了。他不愿意说一些节哀自重之类的套话,觉得有些虚伪,于是就拿过一条毛巾,说,擦一擦吧,这件事情就算过去了。
李凤莲说,不过去怎么办呢?
事后余宝逊对自己在这个下午的表现感到很震惊,他想我像在听一个无关痛痒的故事,从前看悲剧电影我都会掉泪的。我的同情心和感受力呢?是变得迟钝了还是完全没有了?我确实已经麻木不仁。我像一块粗糙的老树皮。他想到了米森。米森也一样,不止我一个人。然而他不知道因为那个泪水充沛的下午和一条毛巾,李凤莲对他充满了一种感激之情。
一天中午吃饭的时候,李凤莲对他说,你很像我哥。食堂里响彻着嘁嘁切切的咬嚼声,余宝逊嘴里含着土豆和米饭说,什么?李凤莲说,是真没听清楚吗?余宝逊想起毛毛曾经说过跟这一样的话,他苦着脸笑了笑,说,我没有弟妹,所以不习惯给人做哥哥。
有一回米森对余宝逊说,那天我听到你房间里有人在哭。米森边说边费力地眨着胖眼睛。余宝逊说你别眨眼睛,你就说听到一个女人在我那里哭吧。米森闻到了火药味,说,我没别的意思。余宝逊点着头说我知道你只是想听一个故事。米森的胖眼睛垂下来,看着余宝逊胸前的一粒纽扣,摇着大脑袋说,你别这样小气,上次我只是笑那件事情的形式,我不是笑它的本质。余宝逊说别提这些啦,其实我们已经不配听故事了,我们都成了疙疙瘩瘩的老树皮。米森说什么老树皮?余宝逊说,比如我,可以面对一个刚刚死了儿子正在痛哭流涕的女人无动于衷,甚至还可以为自己择语言和行为方式。米森沉吟了一阵问道,这个女人是谁?余宝逊说其实你知道是谁,你见过,由此看来我们真是差不多。
米森很厚道地笑了笑。
这是一个下午,他们站在中文系教研成果展览室的一个窗户旁边。展览室的墙壁上和橱窗里有图片和杂志以及一些学术着作,他们的东西也在其中。近年来这样的展览几乎每年一次,其目的在于评职称时让大家做到心中有数。按理说在这样的地方谈话不大合适,米森当然知道这一点,但他很重友谊,想找一个轻松的话题聊聊,以为可以消解一些内在的紧张氛围。他很怕尴尬。他犹豫着用刮得精光的下巴朝墙壁上点着,说,其实这一次很难说谁就一定能上。余宝逊忽然明白了他在想什么,同时明白了米森已经把尴尬转移给了他。他也很怕尴尬。现在他必须把尴尬推开。他说,我说过我们都差不多,都苦于找不到一个天气好坏之类的话题。他递给米森一支烟。两个人抽着烟相视一笑,笑过之后又无话可说,于是一种新尴尬又把他们抓住了。
为了摆脱尴尬,余宝逊眯着眼睛对米森说,你知道她说什么吗?她说我像她哥。他说过之后就想打自己的嘴巴,你真不是个东西,把这么一句话拿来做筹码,你他妈的比一条虫还猥琐。米森不知道他在骂自己。米森把胖眼睛睁得溜圆,说,你有危险了。余宝逊在行为上继续轻佻下去,他擂了米森一拳,哈哈一笑,在心里骂道,我操!这时候的米森在他看来既陌生又遥远,并且十分讨厌,像一只大头苍蝇,在忍无可忍的时候他对米森说,其实我们不止很脆弱,还很混蛋。
女人在身体方面的变化真是令人不可思议,余宝逊觉得自己看着李凤莲又渐渐丰润起来。李凤莲身上开始散发出一种类似阳光的气息的时候,跟他谈起了自己离婚前后的情感经历。一丝抹不掉的忧伤藏在淡淡的笑容里,从窗口透进来的阳光将这笑容弄得楚楚动人。余宝逊觉得自己正在经过一个门户敞开的仓库,总担心自己会溜进去偷点什么。后来他发现这种担心纯属多余,李凤莲就是仓库的看门人。她离婚是因为另外一个人,她在等这个人进入她的仓库,这个人可以拿走她的任何宝物。
余宝逊的感受比较复杂。这些感受像一群饥饿的蛔虫,在他肚子里钻出了许多窟窿。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他企图将这些不停地蠕动着的蛔虫一条条拈去,他做出了很大努力,但结果非常不理想。首先是他看不清它们。他只能看见一些隐约模糊的东西,如同在灰暗夜色中呈现的物象,总是似是而非真伪莫辨。于是他采取另一种办法,不理睬它们,他把稿纸铺开,准备躲到《规避与自由》里去,这时候那些蛔虫们便变化成了一些手,一些绳索,拖拽着他,套着他,使他无法进入。他陷入了一种窘境。
李凤莲不知道余宝逊被一些感受弄得心神不定,她一如既往地来找余宝逊。其实她来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有时干脆什么事也没有,坐在那里翻戚美珍以前带来的那些杂志。她的哀伤像一件染了血迹的衣服,渐渐地被时间的流水漂净了,在杂志里看见好玩的事情或是一些漫画会吃吃地笑起来,居然还笑得有些明媚。余宝逊的感受就在这些明媚的笑声中日愈加深。有一回他刚刚走上讲台,对学生们说的第一句竟是——我烦死了。说过之后,他自己都愣住了。真是莫名其妙。不过他确实很烦,感受像蛔虫,烦恼像烟雾。他在烟雾中忍受着蛔虫们钻来钻去。他不想这么忍下去了。他站起来对正在翻杂志的李凤莲说,对不起,我要出去一下。他把那些杂志全部放在李凤莲手上,说,你拿回去看吧。
当李凤莲又抱着这些杂志来敲他的门时,他没有让她进来,而是自己出来了,并且反手把门带上了。
我妈病了,余宝逊对李凤莲说,我要去看看她。
李凤莲说,把杂志放进去呀。
余宝逊说,扔了算了。
咦?李凤莲很突兀地笑了笑说,里面用红笔画了很多杠杠呀。
余宝逊说你管它呢。
余宝逊在街上溜达着,后来还是跳上了一辆开往城西葡萄架的中巴。这么些年来余宝逊闲来无事去看望母亲是从未有过的事情,他站在母亲面前,内心暗暗吃惊。没想到母亲真的病了。母亲躺在那里,白发散乱,满脸黄皱,用一种粘连含糊的声音对他说,我感冒了。
余宝逊想这与我的谎言和诅咒绝无关系,这是一种巧合。然而他还是对母亲说了一句对不起。他说得声音很小,母亲没听见。照应母亲的是他姐姐。姐姐一边用旧毛线勾织拖鞋一边跟他谈着关于母亲日后的生活问题。这样下去是不行的,姐姐说,她不能一个人在这里住下去了,幸好昨天我来看她,否则连个递药送水的人都没有。他坐在那里一声不吭。姐姐说你怎么不说话呀?他说你看着办吧。
当天晚上,余宝逊去了米森那里,他一进门就对米森说,我把我妈咒病了。米森说,怎么回事?余宝逊说,为了你说的危险。他把这件事情讲得诡谲神秘又滑稽可笑。米森拿出了上次他们没有喝成的四特酒,说,我们终于可以坐下来喝这瓶酒了。
余宝逊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端起碗咕嘟喝了一口。他看见白色的酒液浇泼在一条蛔虫头上。他喝了一口又一口。蛔虫纷纷四散奔逃。
米森说你喝得太急啦。
余宝逊说我肚子里全是蛔虫,我要用酒杀死它们。
余宝逊和米森把一瓶酒喝光了。他们的酒量都不大,这一次算是发挥到了极限。尤其是米森,从来只到微醺,说这是最佳境界,可这一次他不管境界了,他说我肚子里也有蛔虫,我也要杀死它们。
他们一边修复友谊一边杀着蛔虫。余宝逊忽然说,米森你有什么蛔虫啊?米森说谁没有蛔虫?余宝逊说,什么样的?红的还是白的?米森说有红的吗?余宝逊笑道,米森你真狡猾,从来只听别人的故事。米森说我有什么故事?我没有故事总不能编故事吧?余宝逊说那你说什么蛔虫?不是拿我开心吗?米森只好说我只是一种预感,怎么说呢?余宝逊便要他说预感,米森还是不肯说,这样翻来覆去许久,两个人像小孩一样开始猜起了剪刀石头布。石头!布!剪刀!剪刀……猜了许久不分胜负。米森说你耍赖,总在我出了之后你再出。于是就这么一直猜下去,猜不出结果又换成老虎虫子杠子,最后又换成了蛔虫肚子酒。他们沉湎其中,乐而忘返。左邻右舍饱受了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的骚扰,第二天早晨一位老太太说,快到天亮时她才好不容易合上眼,就梦见一条像蛇一样的大蛔虫,真是造孽哟。
戚美珍上午来的时候,余宝逊睡得正甜,他摇摇晃晃地给她开门,之后又倒在床上。他说我头疼死了,我要睡觉。戚美珍说怎么这时候还睡?别睡啦,日子没法过下去啦,我们的厂子倒啦。余宝逊转了个身,把背对着她。戚美珍又说我没班上啦,没有工资啦。余宝逊扯过毯子将耳朵捂住了。戚美珍犹豫了一阵子,把毯子拉开,对着他的耳朵说,光靠你一个人几百块钱怎么过?我们商量一下怎么办不行吗?余宝逊用指头擦拭着耳郭里的唾沫,说,我有什么办法?等我睡够了再商量吧。
这是一个非常安静的上午。阳光四处流淌。学生们都在教室里上课。大街上的车辆如过江之鲫。余宝逊的鼾声平稳匀和。戚美珍静静地坐在那里,坐着坐着觉得脸上痒痒的,她以为是一只虫子或一只苍蝇,伸手抹了一下,才发现是自己的眼泪。就这样她的眼泪开始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往下掉。在中午食堂开饭的铃声中,余宝逊醒了,他看见了戚美珍的眼泪。他靠在床头,微闭着眼睛,说,你流什么泪呀。戚美珍没吭声,用他的毛巾把眼泪擦了,站起来往外走,走到门口才回过头来说,你继续睡吧。
几天以后,戚美珍和两个同事一起在城南的一个小市场上摆起了服装摊子,经营一些小孩服装针织内衣以及鞋袜之类的小商品。在此之前她又去找过余宝逊两次,第一次是想让余宝逊回家来住,她现在不比过去上班的时候了,不能照顾家里了,但是她没有说这话,她只是厉声地叫了一句余宝逊。余宝逊和李凤莲站在楼下一棵泡桐树下面。戚美珍一眼就认出了这个女人是给余宝逊擦过红花油的护士。凭直觉她已经知道她不是什么护士,她想高叫一声:鸡!但她没叫,她知道这里不是工厂也不是街道,她还不想把事情搞得太糟。她在心里叫着鸡,在嘴里叫道:余宝逊!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尖锐颤抖非常刺耳,同时听见自己握惯了车床摇柄的手攥紧拳头的吱吱声。她怕自己会冲上去撕那张鸡脸,叫了一声便转身离去。
当时余宝逊和李凤莲都感到愕然。余宝逊从办公室回来,在楼下遇到了正准备去找他的李凤莲。他问李凤莲,你有什么事吗?李凤莲用脚搓着地上的一片枯树叶说,余老师你是不是在躲着我?余宝逊觉得那些蛔虫又蠕动起来了,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才比较得体,正在这时候他听见了戚美珍的叫声。他和李凤莲仓促地对视了一眼,然后一齐循声望去,只看见戚美珍愤然而去的背影。
余宝逊和戚美珍都僵在那里。因为刚才的那一声叫喊太突然太尖锐,他们都觉得什么地方被穿透了。有几个人在朝这边看着。余宝逊最先走出了僵局,他直着腿走出了泡桐树的浓阴,在一些狐疑的目光之中往晦暗的楼口里走去。
戚美珍第二次来是在当天黄昏,她把在幼儿园上大班的女儿带来了,一路上她板着脸没跟女儿说一句话,见到余宝逊之后她对女儿说,你就在这里吧。她说完了转身就走。余宝逊也像她一样大叫了一声:你站住!
然而戚美珍没有站住也没有回头,她像个影子一样飘下了楼。女儿在余宝逊的吼声中抖了一下,张开嘴哇哇哭了起来。余宝逊点燃一支烟抽着,抽了一半对女儿说,你别哭!女儿哭的声音更大。他叹口气说,别哭,啊?女儿哭声依旧。他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烟。夕阳的余晖消失了,窗口映着一片苍灰。他把女儿抱起来。女儿的泪水弄湿了他的肩膀。在校门口他碰到了系里的一位同事,他没有理会这位同事的招呼。回到家里的时候夜色已经降临,他用钥匙捅开门之后又大叫一声:戚美珍——
家里没有戚美珍。戚美珍擅长冷战,她回娘家去了。在娘家她装得若无其事,她对母亲说,我担心占不到摊位,在这里住两天。娘家靠近城南小市场,第二天天色薄明时分,她便用一张大被单包着她的货物赶到小市场,开始了她的又一种生涯。她的两个同事都来得比她晚,一个同事问她,这么早呀,你那个副教授老公能把家里顾过来吗?她想都没想就说,这我不担心,他自己说让我别担心嘛。
余宝逊又一支接一支抽烟。他肚子里憋满了气。他觉得自己成了一个大气球,需要放一放了,否则会啪的一声爆裂。然而他没法放。他想吼叫想大吵一通想打架,可是戚美珍非常可恶地溜走了,他没有对手。戚美珍不给他任何机会。
女儿已经不哭了。电视里的动画片也许很有趣,她挂着满脸泪渍看得津津有味。不过好景不长,动画片结束了,新闻联播开始了,女儿看着看着又哭起来。余宝逊想女儿跟戚美珍简直是同谋,他说你哭什么你说你哭什么?女儿说我饿了。余宝逊扔掉烟蒂说,饿了就说饿了,你哭什么?他想找几包方便面或一筒米粉什么的,结果一无所获。做饭就得做菜,他不想做饭也不想做菜,便带着女儿下楼,在街口一家小店里炒了两盘米粉。女儿吃了一口就张嘴哭起来。余宝逊说你是眼泪做的吗?女儿说,辣。他把脸扭向店家,你们怎么搞的,我说一盘不要放辣椒,你们怎么还放,你们就这么做生意的吗?店家是个圆胖的中年女人,一迭声地说对不起。余宝逊余怒未消,用力说道,真是莫名其妙!这个夜晚他觉得非常窝囊,他讨厌街灯,讨厌满街流淌的脂粉气息和商业气息,讨厌树和楼房的阴影以及在阴暗中走动的人群,讨厌像乌龟壳一样的小车和闪烁不定的霓虹广告图案,讨厌语言讨厌行为讨厌形式……他在心里说,讨厌讨厌讨厌!
躺在床上他继续抽烟。肺部又涩又痒,睡着了以后几次被咳嗽弄醒了,他听见自己的咳嗽声像无处栖息的大鸟一样乱飞乱撞。他在梦中也看见了这些大鸟。这些黑色的大鸟就这样盘旋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早晨阳光像烤焦了的面粉粑一般晒在床上的时候,他在女儿的哭声中睁开了沉重的眼皮。
你又哭什么?他说。
女儿手里抱着一个鸭嘴电子闹钟,她指着闹钟说,我迟到了。
到处充满了阳光。余宝逊和女儿在阳光里走着。风很细很轻柔。这无疑是一个好天气,可是余宝逊在好天气里已经没有了好心情,他的好心情早已丢失了。他低着头看着自己和女儿的影子,后来又看着女儿的脑袋。他一边走一边用手指给女儿梳理头发。从幼儿园往回走的时候才想起女儿还没吃什么东西,于是又在路边买了几个烧饼回到幼儿园。他把烧饼递给女儿的时候想朝女儿笑一下,说一声对不起,但经过努力之后终究没笑成,那一声道歉也就作罢。
几天以后的一个上午,余宝逊去了劳务市场。在劳务市场转了半天,大致上弄清了请一个保姆所需的费用之后,便低着头给自己算了一笔经济账,把自己每月那几百块钱颠来倒去了一番,觉得似乎还能对付下去,于是就向人家要了一份表格填了。没费什么事,一个乡下姑娘来到了他家里。姑娘叫秋妹,一进门就很利索地收拾起来,收拾完了又拖地,这使余宝逊感觉很好。秋妹一边拖地一边叫大哥,她说大哥你平常都爱吃些什么呢?余宝逊想不起来自己在吃的方面有什么爱好,便说一般吧。秋妹想了想又说,那大姐呢?余宝逊说什么大姐?秋妹说就是你太太呀。余宝逊一下子感到很不舒服,他说什么太太不太太?你这种叫法让人难受。秋妹说我以为你们城里人都作兴这么叫呢,既然大哥不喜欢,以后我就不这么叫,只叫大姐行吗?余宝逊说随便吧。秋妹笑笑又说,大姐在什么地方上班?余宝逊说不知道。他不等秋妹再开口,说,你的话可真多,你知道我很烦吗?
戚美珍是在一个很闷热的晚上回来的,秋妹一看见她就叫大姐。戚美珍说,你是谁?秋妹说我是你们家的保姆。戚美珍哼了一声,她没有和余宝逊说一句话也没有看余宝逊一眼,第二天一早就走了。临近暑假的时候她又回来了一次,也是在晚上,她没有留下来过夜,而是把女儿带走了。这一次她同样没有和余宝逊说话也没有看余宝逊。门砰的一声关上以后,余宝逊忽然很想摔一件东西,他的目光从电视机上移到桌上又移到茶几上,茶几上有一个陶瓷茶杯。他把这个陶瓷茶杯摔在地上。秋妹怔怔地看着他,然后开始扫茶杯的碎片。余宝逊又摔了一个烟灰缸。秋妹接着扫烟灰缸的碎片。器皿破裂的声音和满地的碎片使余宝逊产生了一种奇妙的快感,他觉得非常有必要摔下去。你不要扫,他对秋妹说,你让它就那样。
他摔了两个花瓶、一个挂在墙上的傩舞面具、三个盘子、四只碗、一个热水瓶、两个茶杯、一只陶马、一个戚美珍的瓷观音、一只早已坏了的机械闹钟、三个空酒瓶。地上躺满了五颜六色的碎片,在日光灯下一片斑斓。他穿着拖鞋在斑斓的碎片上走来走去。
就这样吧,他说,就这样。
这天晚上,余宝逊扔下家里的一地碎片和一个小保姆,穿越大半个城市的灯火,回到了他的八平米小房间。大约一个星期以后,他又去了一趟家里,地上的碎片早已被收拾干净,秋妹正坐在电风扇下看电视。就你一个人吗?他说。秋妹点点头。过了一阵子,秋妹说,大哥呀,小妹妹什么时候回来呀?他没吭声,许久以后他说,我摔碎的那些东西呢?我说就那样你怎么把它扫掉了呢?秋妹说,我扫错了吗?余宝逊说这不是对与错的问题,你去把那些东西给我找回来。秋妹疑疑惑惑地看着他。他说这是你最后的工作,实在找不到的话,提几袋垃圾回来也行。
秋妹果然从外面提了几小袋垃圾回来。余宝逊在秋妹惊诧的目光下把垃圾撒在家里的地上,西瓜皮肉骨头菜根桃核鱼刺餐巾纸……铺了一地,满目狼藉,他对被垃圾的臭气熏得捂着鼻子的秋妹说,现在你去收拾你的东西。秋妹收拾好了之后他把工钱给了她,说,我这里不需要保姆了,你走吧。秋妹接过钱还站在那里,她说,大哥,这几天的伙食钱你没给我。余宝逊说,多少?秋妹说,一天十块,一共八天,八十块。余宝逊把身上所有的钱都掏了出来,只有七十五块三毛,他把钱全给了秋妹。
只有这么多了,他说,欠你的以后你再找我要吧。
秋妹提着一个蛇皮袋走了以后,余宝逊一个人对着满地垃圾抽了一支烟,把烟头扔在一块西瓜皮上,关上门也走了。现在他一文不名,只好一步一步走回了学院。学院里一片蝉鸣,几只麻雀从一座蘑菇状的雕塑前一掠而过。一群群离校回家度假的学生提着行李涌出校门。余宝逊看见了走在几个学生后面的米森,他把米森叫住了。米森也提着行李。余宝逊忸怩了许久,终于把一句很难出口的话说了出来——借一点钱给我好吗?
这是一个漫长而炎热的夏天。余宝逊在他的小房间里沤出了一身密密麻麻的红痱子。除了去食堂,去水房里冲澡,上厕所,他几乎不出这个房门。没有报纸、电视,也没有收音机,对于这个城市以及这个城市以外的地区在夏天的情形一无所知。这个夏天,他基本上与世隔绝了。在城南因为电线短路引起了一场火灾的时候,他对着窗外楼顶上一颗渺远的星星在抽烟,一台跟随了他十多年的老电扇在身后吱嘎吱嘎地摇着。大火烧红了城南的天空。那片天空没有星。戚美珍娘家与火区只隔了一条马路。戚美珍当时搂着女儿站在阳台上看消防车和救火人员忙碌,看煊赫的火势和喷射的水龙以及大呼小叫着奔逃的人们,浑身不住地颤抖。大火的消息传遍了大街小巷。戚美珍以为第二天一早余宝逊就会出现在她面前,来看看她们是死是活。但是她的希望落空了。余宝逊不知道城南大火,他在不知不觉之中成了一个局外人。
除了把饭菜票伸进食堂油腻的小窗口时说一句三两或豆芽之类的话,其余的时间余宝逊就是个哑巴。食堂坐着一些利用暑假做家教挣学费生活费的学生,余宝逊端着碗从他们身边走过。没有人跟他说话或者聊天,他也没有聊天的愿望。从前他其实是一个比较喜欢聊天的人,聊天南地北,聊敏感的或不敏感的话题,现在这种热情早已丧失殆尽。他的嘴巴紧紧地闭着,有时候他自己都能闻到嘴里有一股酸腐气。嘴是心之门,他把门关起来了,躲在门后自己和自己说话。
他桌上摆着一条用细木条镶嵌而成的小帆船,这是李凤莲送给他的礼物。李凤莲已经毕业走了,她是她们班走得最晚的一个,临走之前她请余宝逊去了学院旁边的一家小酒楼,一人喝了一斤生啤,整个过程中基本上没有什么语言。付账的时候余宝逊坐着没动,他看着李凤莲掏钱。他没钱,米森借给他的钱得留着买饭菜票,到月底还有几天。他在心里说,真不好意思。走出小酒楼,李凤莲便从包里拿出了这条小帆船。街灯紫莹莹的,加深了一种不真实的感受,他避开了李凤莲的目光,接过小帆船之后,连谢谢都没有说一声。他们就那样分手了。李凤莲提着行李挤上了一辆公共汽车,大约一个小时之后她将登上一列北上的火车。余宝逊拿着那条小帆船站立在原地。这时候他肚子里一条蛔虫也没有了。他没有了任何感受。他的《规避与自由》就是从这条小帆船开始的。他这样写道:如果一个人只想跟自己说话的时候,忽然有人送一件礼物给你(比如一条可以摆放在桌上的小帆船),以此提醒你记住你们曾经有过的友谊或者是别的什么事情,你会不会感到这是对你的一种侵犯呢?
回答是毫无疑问的。你的自由受到了某种约束。他继续写下去:但是你却无法提出抗议。在生活中我们常常受到诸如此类的侵犯,有一些甚至是你根本不想抗议而且还抱着一种欢迎态度的,它们在你的种种欲望面前搔首弄姿,你自以为得到了某种满足,却没有意识到你的自由之园已被践踏得一片狼藉……
一只叮在饭碗上的苍蝇振翅朝风扇飞去。风在令人难受的嘎嘎声中将苍蝇吹向余宝逊。苍蝇落在他的脖子上,将短喙伸向一颗鲜红的痱子。在苍蝇眼里这都是成熟了的果实。这些苍蝇的果实使余宝逊刺痒难当,他提着笔甩着手臂,最后将笔扔掉用手指在皮肤上乱抓,弄出了一片喑哑的沙沙声。指甲缝里塞满了污垢和皮屑,抓挠出来的红痕重叠交错。……不管你愿意不愿意,对你的自由的侵犯无处不在。他用指甲制造的疼痛代替了刺痒之后,又写道:夏天长在你身上的痱子就是一例,在你冥思苦想的时候,它产生的刺痒使你绝对不可能忘记它的存在,刺痒就是它的语言,它在说你那么自在?你怎么可以不理我呢?——这就是我们生存境况的缩影,别人不可以不理我们,我们也不可以不理别人,人们互相束约,自古如此,因此我们无法指望没有束约——我们的自由就这样被侵犯了……痱子消退下去以后,头发很长了,余宝逊只得去理发厅。理发回来他趴在桌上写道:当代男人一般都不蓄长发,你的头发太长就显得不合时宜,一个人必须服从(“服从”这个词面目可憎,它像主人踩着奴仆一样踩在自由之上)于他的时代,所以你别无择……
一个暴雨过后的上午,余宝逊走出房间,去了办公室。有一张包裹单躺在他的信袋子里。从校门口的邮电所里取出包裹后他感到很纳闷,他想不出来戚美珍为什么要寄一个包裹给他。拆开包裹之后他不禁哑然失笑,包裹里是他撒在家里的垃圾。
他把垃圾摊开放在桌上,点着一支烟,站在那里看着。这件事情现在看来真像是一场游戏。他不知道戚美珍用塑料袋然后又用牛皮纸包这些垃圾时是怎样诅咒他的。戚美珍流着泪说,余宝逊你怎么不死呀。余宝逊一边抽烟一边想,我要不要把这些东西给她寄回去?抽完了这支烟他想这样的游戏太无聊。他把垃圾扔掉,在第三章《规则与秩序》中写道:要对所有大人的游戏保持警惕,一旦介入其中,你会发现你进入的不是游戏本身,而是有形与无形的规则之网。你不能破坏规则,破坏了规则就破坏了游戏,你就成了众矢之的……
电扇的叶轮将空气越搅越热。身上的痱子死了又生生了又死,在痱子的生生死死之中,暑假结束了。
然而夏天并没有结束。夏天就是颤涌的焰气,嘶哑的蝉鸣和淌不完的汗水。立秋成了日历上一个名实不符的词组,传说中一十八只秋老虎一只比一只凶猛。城市如同一块滚烫的巨大麻石。一个上午,余宝逊的姐姐在这块麻石上奔走着,她从城西来到余宝逊家里,一边叫一边敲门,直到把手敲疼了才离开。她又来到了学院,先去了中文系办公室,然后走进这栋红砖旧楼,开始敲八平米小房间的门。这扇门已经很久没人敲过,余宝逊没想到打开门放进来的是母亲逝世的消息。
姐姐红着眼睛说,妈过了。
余宝逊觉得心里沉了一下,除此之外他没有其他特别的感觉。他的脚已经好了,在夏天和秋天,早年受伤的右脚不会酸疼,而在这样的日子里他一般不会想到母亲。可是母亲偏偏在这样的日子里逝世了。
他问姐姐,什么时候?姐姐说大概是昨天,今天上午我和你姐夫去看她,她像睡着了一样躺在床上。姐姐泪流满面。我们对不起她老人家,她说,没一个人在她身边。余宝逊看着姐姐的眼泪,说,走吧。姐姐说带了钱吗?余宝逊说我没钱。姐姐上上下下地看了他一阵子,说,怎么可能呢?戚美珍呢?余宝逊想了想说,戚美珍出差去了,姐姐说那怎么办呢?姐姐说着又哭起来,边哭边说,妈呀,你老人家说说呀,这可怎么办哪?余宝逊叹了一口气,说,你先垫上行吗?以后我一定还你。
三天以后的晚上,余宝逊回到了小房间,既不开灯也不冲澡,满身汗水污垢地躺在床上,耳边萦绕着宽阔而恒久的嘁吟声。这是时间的声音,母亲在这声音里永远地沉寂了,如同一颗尘粒。从窗口洇进来一些晕晕乎乎的光亮。真静。他想。在整个丧葬过程中他没有流一滴泪,他蹲在殡仪馆门前的树荫下等母亲遗体火化的时候,眯着眼睛看着其他死者的亲属痛哭流泪,毫无滋味地抽着一支烟。在端着母亲的骨灰去坟场的路上,姐姐问他,你一点都不难受吗?他没有回答。现在他开始用这句话来问自己,然而他无法作出回答,除了一种无比清晰的空虚感之外,就是老想叹息。他弄不清叹息的理由是什么,是因为难受吗?他不敢断定这一点。他在自己的不断追问下合上了眼睛,所有的问题越来越模糊,最后像烟雾一样弥漫了他。他睡得非常沉实,没有一个梦。无梦的夜晚对于他来说少而又少,早晨醒来之后他怔了许久,觉得简直不可思议。
虽然有过一个无梦的夜晚,但坐在桌前面对一沓稿纸时他却无法落下一个字。他意识到他的《规避与自由》恐怕完了,一种状态被打破了。一种状态如同一个鸡蛋,被打破了便补不回来。
像这个城市里的大多数居民一样,余宝逊的父母从前也来自乡村,他们在生活中还保留了许多乡村的古老做法和习俗。余宝逊的母亲就曾严格地按照家乡的祭奠仪式为丈夫超度亡灵,在他死后的第七天中午,带着余宝逊姐弟去为他烧化纸钱冥锭,从此每七天一次,直到七七四十九天。现在余宝逊的姐姐也承袭了这种做法,在母亲死后的第七天一早就来找余宝逊,要他跟她一齐去公墓区。余宝逊说不去不行吗?姐姐说这是头七啊。余宝逊只好跟她走了。在路上姐姐说单位效益不好,积攒了几年,本来想买个空调的,现在这么一来恐怕是买不成了。余宝逊掏出两百元钱给他,说刚发了工资,剩下的以后再慢慢还你吧。
第二次姐姐来找他的时候,他没让姐姐进门,他说你去吧,我不去了,我头疼。姐姐说今天是二七啊。余宝逊说管它几七,我都不去了,以后你别来找我,我头疼。姐姐说,你怎么会头疼呢?余宝逊说不知道。姐姐又说,你怎么能以后都不去呢?余宝逊呆呆地看着她,忽然哦了一声,说,我欠你的钱到年底一齐还给你行吗?
然而不用等到年底,在第七个七天也就是满七的时候,戚美珍把钱还给了姐姐。这件事情有些巧,但很自然,姐姐在头一天上午逛城南小市场的时候,很意外地看见了戚美珍。当时戚美珍卖掉了一条裤衩,正从人家手里接过钱,姐姐就用一种尖削的声音叫道,戚美珍。她说戚美珍你出差回来了吗?怎么在这里卖衣服呢?戚美珍说,什么?姐姐说,妈过的时候你不是出差去了吗?戚美珍愣了许久,点点头说,是。姐姐说,刚回来吗?戚美珍说,是。姐姐用下巴点着她的摊子说,这是怎么回事?戚美珍虚伪地笑笑说,一个熟人的,给看一阵子。她们就站在那里谈了许多。市场上空的塑料棚顶把光线弄得绿莹莹的,她们站在那里谈话的样子虚幻而缥缈。第二天戚美珍没有出摊,带着女儿跟姐姐一道去了公墓区。她叫女儿给奶奶磕头,自己也跪下去磕头,磕了头她就呜呜地哭起来了。阳光已经不那么烤人了,还有一丝风在悠悠地游来游去。戚美珍的哭声越来越大。姐姐说,哭哭就算了。戚美珍摇着头,她什么都不说,只是哭,哭得声嘶力竭,浑身颤抖。姐姐拖着她的手离开墓区。姐姐说你哭得手都发凉了,不能再哭了。戚美珍仰着被泪水洗得苍白的脸,喘着气说,你让我哭吧,我早就想哭了,我不哭难受呀!
分手的时候,戚美珍递给姐姐一个鼓鼓的信封,说,这是我们欠你的钱。
在一个阴郁的黄叶飘零的日子里,戚美珍坐在那间八平米的小房间里对余宝逊说,你欠姐姐的钱我已经还了。余宝逊抽着烟扭脸看着窗外。一片黄叶像一个影子般掠了过去。戚美珍叹了一口气,说,算了,我们离婚吧。
余宝逊转过身来面对着她。他发现今天戚美珍脸上没有搽膏粉。他又点燃了一支烟,这支烟抽了一半的时候他说,你不是说气话吧?戚美珍戚然地笑道,我说什么气话?你也早就想这样,我呢,累了这么久,太累了,我守不住你。我知道我守不住你,离吧。余宝逊缓缓地抽着烟。又有一片黄叶飘过窗口。他点点头,说离吧。这件事情现在似乎如同一片落叶一样轻飘。他站起来在房间里踱了几步,想弄清楚自己现在是一种什么心情。他发现自己的心情是一团乱麻。戚美珍的目光很锐利地盯在他脸上,我以为你会很高兴,她说,现在看来你好像不怎么高兴。他说,大约是这样。
手续是在当天办的。办完手续出来他们没有说一句话。戚美珍匆匆挤上一辆公共汽车。余宝逊站在那里看着公共汽车远去,然后抬头看了看天空。天空和城市一样灰蒙蒙的,如果不是一些高大的洋枫和明黄色的枫叶,他几乎不知身在何处。
余宝逊一直想回到失落的状态中去,他作了很大的努力,但是笔下出现的文字总是显得干巴蹇涩,词不达意。他发现自己思绪散乱,倦意常常不期而至。米森对他说,你脸上又黄又瘦,要当心身体。这句话是米森作为临别赠言送给他的。米森也要走了。那时候他们两人都刚刚拿到副教授的资格证书,可是米森说不走不行,林瑜已经下了最后通牒,说如果老公总不在身边的话,她会找一个人代司其职。米森说,我不敢相信她是在开玩笑,据说那边这样的事情多得很。余宝逊问他,你去干什么呢?米森的胖眼睛里流露出万般无奈,说,大约是给一家什么合资企业编编内部小报的事情吧。米森走的时候似乎是在初冬或者秋末,天上下着小雨,余宝逊有一些伤感,他忽然对米森说,我们上次喝空的那个酒瓶呢?给我吧。话出口之后又觉得很没意思,便说,算了。
空气开始有一些凛冽,余宝逊却像在春天一样眉酥眼瞌恹恹欲睡。他知道这是因为夜晚的缘故,有一些夜晚他曾一次又一次地进行自我过滤。他终于明白了那只是徒劳。作为一个男人的欲望如同春天的韭菜,总是割了又长,而且长得鲜嫩茁壮。他在夜色中看着像韭菜一样的欲望,觉得非用刀子把它挖出来不可。一个刮着北风的上午,他来到一家医院,对一位上了年纪的医生说,我想做节育手术,要做得很彻底,像从前的太监一样。医生看了他很久,说,你等等。医生起身离去,过了一阵回来说,像这样的手术我们还没有先例,需要研究一下,过一些日子再回答你。过了一些日子他又去了,但是没有找到那位医生。再过一些日子之后,他终于找到了那位医生,他说你们研究过了吗?医生说研究什么?他对于医生的记性很不满意,说,你怎么忘了呢?我要做绝育手术呀。医生想了想抱歉地笑着说,对不起,我们认为把你阉割了很不人道,这样的手术我们不能做。余宝逊感到非常愤怒,但是无可奈何,他想把事情挽回来,用像给学生上课一样的口气对医生说,我们看问题不能太片面,就说从前的太监吧,强行把他们阉了固然不人道。但是从另一个角度看,他们不是因此而获得了某种自由吗?医生等他说完了朝他挥挥手,说,请不要耽误我为别人看病。医生想想又说,我建议你去看一看心理医生,也许对你会有一些好处。余宝逊说了一句粗话——狗屁好处!
又下雪了。这个城市就是这样,夏天能热得人喘不过气来,冬天能冷到人骨头缝里去。树上还有一些叶子没有落尽,小雪霰打在枯叶上发出一片清脆的声音。一辆公共汽车停在前面,余宝逊朝它跑过去,跑了两步他就停了下来,身子一歪坐在地上。脚又崴了一下。他抽着冷气朝另一个世界里的母亲咬了咬牙。
公共汽车开走了。他没有等下一辆,像一只兔子似的在人行道上跳着,跳累了就靠着一棵树或一堵墙歇一阵子。我就这么跳。他一边磨牙一边对自己说。他心里恨恨的。恨得齿根发痒,但没有对象。他靠在一棵树干的时候有一辆载客三轮车停在他面前,蹬车的男人充满希望地问他,坐车吗?他不耐烦地说,走你的吧!天色已经昏暗,他靠在另一棵树干上的时候,那辆三轮车又停在他面前,蹬车的男人说,你用一只脚多难跳呀,还是上车吧。他狠狠地瞪了一眼那个黑瘦的男人,说,如果我不上你的车你是不是要一直这么烦我?男人憨憨地笑着。他只好坐了上去。他想我不可以不理你。
蹬车的男人问道,去哪?
余宝逊说,随便。
蹬车的男人说,这叫我往哪里蹬呢?
余宝逊说,随便往哪里,我让你自由自在地蹬,懂吗?蹬吧。
蹬车的男人想了想,赔着笑脸说,你还是下去吧,我不敢载你了。
余宝逊啼笑皆非。
他又开始跳着。雨夹雪已经变成了鹅毛大雪,黄昏中的大街渐渐灰白,眼前一片迷蒙。他一边跳一边在心里说着粗话和脏话,后来就说出了声音。声音越说越大。他像捅了一个蜂窝。他看见自己的粗话和脏话像一只只褐色的黄蜂似的在如烟似雾的大雪中疯狂飞舞。所有的黄蜂都飞出去了。大街上塞满了他的黄蜂。
(原载1997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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