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年文学典藏小说卷-端阳时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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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傅太平

    每年的这时候,田野上的景色都能长成这个模样。金黄的油菜花不见了,黄熟的麦子也已变做了村人们屋中的麦秆和麦粒,还有那红白相间的紫云英花,以及开在路旁沟畔的各种有名无名的花,都藏躲起来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望无际的绿。这绿以密匝匝的稻禾为主,同时有阡陌上的野草、旱地里的棉苗,和菜地上旺盛着的蔬菜。这绿不像初春时的绿,那时的绿中含着些黄,绿得薄弱,绿得柔嫩,这绿迥然不同,这绿已不完全是绿,绿中含着黑,绿中放出蓬勃的气势,使走在其中的人不仅生出醉迷的感觉,也生出被这浓艳的绿俘虏的感慨。不只是一个个小如核桃的人,就是田野间一道道的沟渠,就是天上飘着的一片片云块,也都被这绿同化了,流动着的水与云分明地泛着一层层的绿意。

    每年的这时候,生活在锦河两岸的村里的人们在村里村外相遇时常会情不自禁地说出这样的话:

    “要过节了。”

    “就过节了。”

    “春节才过去几天,节就到了。”

    “真快呀,日子。”

    村人们说的节特指端午节。村人们知道五一劳动节的不多,却没有谁傻到不知道端午节。他们还在离这节好长一段时间时就哼道:栽了禾哟麦又黄啊,割了麦啊看龙船呢。看龙船的日子就是过端午节的日子。当然,端午节里不但有龙船看,还有其他的项目。譬如放没有春节时那么热闹的鞭炮,譬如家家户户的门前插上菖蒲和艾蒿。还有吃。吃是村里人过一切喜庆日子的重要形式和内容。端午节的吃没有春节那么丰盛,可也有春节里没有的吃食。主要的特色吃食有三种:蛋、粽子、发糕。蛋有盐蛋、茶蛋、皮蛋。发糕也很独特,用米酒发酵,在蒸笼里蒸得足有两寸余厚,蒸出了一个个蚕豆大的孔洞。老些的村里人相信,发糕越蒸发得高厚越吉利,它是今后好日子的一种预示。至于粽子,虽是普通的糯米用竹叶扎成,却挺有吃味,花哨的人家在糯米中夹杂些红豆绿豆甚至肉,就更有吃味了。村里的人们都不知道端午节和两千年前一个叫屈原的书呆子有什么关系,也不知道屈原是个干什么的人。他们想,春节过去有一阵了,眼下的农事也闲下了,正需要一个节日让人愉快愉快,让人觉出活在这世界上的滋味,于是就有了这么一个节日。就像下半年农闲时有农历八月十五中秋节,就像最清闲的隆冬里有春节一样,都是合情合理、顺理成章的事。

    村里的小红和她家的牛也在等候着端午节的来临。牛是条刚学会帮人耕作的半大小牛,正专心地在水渠的坡上吃着草。牛前面的草地上蹒跚着几只八哥鸟,觅食的同时也在戏耍。小红的手里轻拄着一把没有张开的花伞,眼睛有时四处望望,有时专注在前面的牛身上,看着牛的尾巴一下下快活地甩动着。小红的身架没有牛大,年龄却比牛大得多,已实实在在地过了十七岁了。小红真不想放牛,真不想整天待在村里。她的娘见她成天心不在焉,以为姑娘家到了这个年龄都这样,便给她找了个人家。那后生白净老实,还有木工手艺。小红是个懂事的女伢,想不同意,又怕以后连这样的后生也找不到,就半点头半摇头地答应了,还和那后生说了些话。

    小红说:“做木工不能只在乡下,要到城里去做。”

    那后生和她说话就脸红:“城里的人要求高。他们做的家具都是稀奇古怪的。”

    小红说:“不可以学么,没有学不会的东西。”

    那后生说:“城里的坏人也多,弄不好就要打你一顿。”

    “我不信,”小红说,“城里的人文化多,不会蛮不讲理。”

    小木匠看着未婚妻水般白嫩的脸,不知怎么回答好。小木匠只读了小学,虽是个出了师的木匠,嘴里的新鲜词句并不比小红多。小红跟着村里比她大两岁的彩云,还学会了不少港台流行歌曲。小红扬了扬手中的花伞,不远处的八哥鸟知道是针对它们的,并不惧怕,只向更远处跳了几跳,继续着它们的快乐。小红看了看天,天有些蓝有些灰,里面还有个模模糊糊的太阳。这时的天总是变化无常的,她和牛走出村子时还下着牛毛似的小雨。小红手里的伞是那个有木工手艺的后生买给她的,她身上的花衣服和脚上的浅黄色凉鞋也是他家的钱买的。她不想要他们家的东西,但她又喜欢这些东西。她的娘说,以后你的人都是他们家的,要点这样的东西算什么呢。花伞不但可以遮雨,还可以遮太阳。张开的花伞在绿油油的田野上很醒目,不像那些一点点开在菜地上的辣椒花茄子花甚至黄瓜南瓜花,不走到近旁便不晓得它们的存在。

    小红看见几百米处的一个人像是彩云,走近了正是彩云。彩云穿着紧身的牛仔裤,手里抓着一把菖蒲,离小红还有三四十米就尖细着嗓门喊小红。彩云从不扎辫子,头上的乱发爱用半圆的发卡卡着,发卡的颜色经常变化。彩云和小红一样,初中也没读完,但比小红懂许多外面的事。她跟着别人学过一阵裁缝,又学过一阵理发,都没学成,都是她不想学成。她对小红说,什么事情都不能干久,干久了一点意思也没有。彩云比小红的个头高大些,皮肤没有小红白嫩,五官也不如小红周正。彩云没有找人家,但有几个开着摩托的小青年和她来往。小红问她到底喜欢几个人中的谁,她说谁也不喜欢,就喜欢自己。又说,最喜欢的还是你小红,惹得小红要打她。彩云走近小红,拿出几根菖蒲放在小红的鼻子下面,说:“你闻闻,真香,真香啊。”

    小红闻了,的确很香。这香和桂花柚花的接近,却又相去很远,香中还渗出一些清凉的水汽。菖蒲长在水边,叶秆像茭笋,但边缘软柔柔的,一点不扎手。小红问彩云:“怎么过节要挂这样的东西?”

    彩云说:“香啊,这东西香啊。”

    小红说:“听我娘说,好像萁艾菖蒲还可以驱邪什么的。”

    “哪来的邪,都是老辈人的迷信。”

    彩云说着又分出几根,要送给小红。小红接在手里,又闻了一会儿。小红说:“彩云,你节怎么过?”

    “还能怎么过,去县城呗。”

    “我也去,去看划龙船,我们一同去。”

    “你不同你的小木匠去么?”彩云调皮地说道,“人家肯定会来邀你的。”

    “我才不同他去呢!”

    小红还认真地说:彩云,你笑我我也会笑你的啊。彩云并不当一回事,彩云说,你笑吧,你笑吧,我没什么让你笑的。小红的嘴张了张,真的想笑彩云几句,话到嘴边又说不出来。她不止一次地看见彩云坐在别人的摩托车后面,双手箍住别人的腰,脸贴在人家的背上嘻嘻地笑。小红还听说彩云刮过胎,几次想问她又问不出口。村里人背后骂彩云,有时又夸彩云,说这妹子不错,是个男人的话一定会弄出些出息。彩云的父母不怎么管彩云,也管不了彩云。彩云看见八哥鸟悠然的样子禁不住扬着手中的菖蒲跳了起来,嘴里呵呵啊啊地恐吓着。八哥鸟见了彩云的架势,顿了顿,不约而同地飞上了人类永远无法飞上的天空。天上的云不知不觉间又薄弱了不少,稀淡的阳光落在细雨滋润过的稻叶上,居然放出些熠熠的光辉。

    彩云说对了,小红和牛回到家门口时发现小木匠真的来了。小木匠是来送节的。厅堂里立着两只小篾箩,是小木匠家的,去年的腊月里小木匠也担着它们来过。箩中的东西都已取了出来,有的放在房间里,有的放在厅堂的饭桌上。小红不看也知道,这些东西中有蒲扇草帽,可能还有钱,最多的是一个个小小的馒头,馒头的中心还点了一点红。这些馒头不只自己家里吃,还要送到村里的各家各户去让大家分享。小红的娘看见女儿回来了,高兴地道:“小红小红,你猜谁来了?”

    小红的娘以为女儿也会很高兴,谁知小红不冷不热地说:“我早就晓得谁来了。”

    小木匠从小红家的厨房走到了厅堂,看他挽起的衣袖,一定是在帮着干什么家务。小红没看到小木匠时记不清他的模样,看见了才觉得就是这个模样。小木匠没敢走到小红的旁边,眼睛飞快地扫了眼小红,便望向了别处。小木匠用不大也不小的声音说:“小红你回来了。”

    小红说:“我放牛了,牛吃饱了,我就回来了。”

    小红的娘见机溜到厨房去了。小木匠坐在厅堂的桌子旁抽烟,蓝色的烟雾丝丝缕缕地在他的身旁飘绕。小红坐在离他几米远的小方凳上,两只手一时拍拍裤腿,一时摸摸衣角或者垂在胸前的发辫。小红的头发黑中泛黄,辫子已有大姑娘的粗了。小红和小木匠的关系虽然年前就依照说亲的惯例订定了,但两人在一起的时间加起来不会超过一天。小红到他的村里去过几次,他也到小红的村里来过几次。此时的两人你一句我一句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些话。小红的娘不时从厨房那边探头探脑,以为小红会把小木匠带到房间里去说些悄悄话,小红却没有。小红的娘悄悄地走到与厅堂一墙之隔的地方,也只听到这样的话:“人家说抽烟对身体不好。”

    “我抽得不多,都是做乡工时东家送的。”

    “你看我父亲,成天咳嗽连天的,就是抽坏了烟。”

    “也不一定,也有抽到八九十岁没事的。”

    “我是随便说说,我的话也不要你真听。”

    小红的娘没想到小红会说些这样没油盐的话,便假装到厅堂里找东西,嘴里帮着她未来的女婿说道:“小红,明天你们两人一起去看船。”

    小红忙说:“不不不,彩云和我说好了一起去的。”

    娘不高兴了:“不要老跟着彩云跑。”

    “彩云怎么了?”小红的嘴嘟了起来,“彩云哪里比别人差了?”

    倒是小木匠挺聪明,他说:“我明天也没空,我明天还要帮人赶做一只木盆。”

    小木匠吃过午饭后担着空箩回自己的村里去时,小红将他送到了村口。小木匠不时地回头看她一眼,诚心诚意地要她回去吧,别送了,回去吧,别送了。望着愈走愈远愈走愈小的小木匠,小红的心里升起一股自己也说不清的情绪。她清楚地知道那个人和自己的关系,又模糊地想那个人在走他自己的路,在做他自己的事,和我小红其实什么关系也没有。

    第二天的村里虽然还是村里,房屋还是那些房屋,树木还是那些树木,但在村人们的眼里心里,和往日的村里是大不相同的。屋场里的麻雀鸽子燕子们,似乎比往日活泼多了,它们叽叽喳喳的语调声中,透出抑制不住的喜悦。村中的禾场上,聚着许多穿了新衣或整洁衣裳的伢子。几个三四岁的男伢子的头顶心处涂着雄黄,胸前垂挂着装了一个或两个鸡蛋的网袋。村里的伢子和大人一样,平日极少一个人一次吃一个蛋,只有在这一年一度的端午节里,才能放开肚皮一人吃上好几个蛋。伢子边喜气洋洋地吃着蛋或粽子发糕,边哼着些意思不太明确的古老歌谣。禾场上也有穿得干净的男人,但多是些四五十岁的男人,许多年轻的男人都到外省打工去了,干的都是些粗重活,一般要到年底才归来与家人团聚。所以不少的村里老女客在这样的喜庆日子里抹起了眼泪,不知她们的儿子孙子在那遥远的外面是不是也有鸡蛋吃,也有节日过。她们点着一支香,站在祖宗的灵位前,祈祷远方的亲人平安再平安。

    小红和彩云走出村里,走向能通往县城的公路。小红的手里拎着一只装有粽子和熟鸡蛋的花布口袋。大路小路上已遍布着人,比平时赶集的人多多了,比春节里的拜年客还多。拜年的人都是这村到那村,那村到这村,东南西北哪个方向都有人在走。这次不同,这时的人都在向一个方向去。小些的伢子都坐在大人的自行车上。有的自行车上前面坐着人,后面坐着人,一个大人带着两三个伢子。伢子们还不老实,在自行车上乱说乱笑。小红和彩云赶到离她们的村子约一公里的公路边的停车点时,那里的人更多,密密麻麻的一大片。车也多,比往日多出几倍,也不知它们是从哪里钻出来的。每隔五分钟八分钟,就有一辆经过。有大客车,有中巴,有四轮小货车和三轮小货车改装的假客车。彩云和小红起初想坐大客车或者中巴,过去了五辆,人都挤得严严实实的,根本就没停,她们候车的这个点不是客车非停不可的点,因为附近一些村子里的人常在这里候车,车便也常在这里停。

    小红说:“我们就坐三轮车,三轮车多。”

    彩云不同意,彩云说:“三轮车哪像车,弄不好就翻了。”

    “今天是过节,要说吉利话。”

    “我说的是真话,我都看见三轮车翻过几回了。”

    其实,她俩想坐三轮车也得费一番工夫,许多三轮车也不停,也在前面就已装满了人。偶有一辆停了下来,候车的人便蜜蜂样拥过去,一辆小小的车上挤着近二十个人。车主们都是不愿种田的农民,一元一元地收着坐车人的钱,脸上没有不兴高采烈的。据说一辆这样不像样的车,一年也能纯赚五六千元钱。许多半大的伢子看见坐车无望,便都三个一伙五个一群地向足有十多公里远的县城步行而去,他们的怀里都藏着大人只有在这种日子里才舍得给的几元人民币,他们必须带到县城去随心所欲地花掉。彩云后悔没骑自行车出来,小红要她再去骑出来。她说,不得死么,来来回回的。彩云今天不仅穿了牛仔裤戴了鲜红的发卡,还戴了顶遮太阳的漂亮帽子,还在嘴唇上涂了口红。动身前她要小红也涂些口红,小红没涂,只把辫子精心地编了十次又一次,一直编到满意为止。小红说:“我们今日看不成船了。”

    “急什么嘛,早急两年你都做妈妈了。”

    小红骂彩云烂嘴,真是张烂嘴。彩云看了看表,一点不急,还要小红陪她到前面的小竹林里去一下。竹林离候车的土坡不足百米,里面不光有竹子,还有树。小红以为陪她去干什么,原来是撒尿。再远些便有个村里人搭的简易茅厕,她不去,偏要男伢子样在竹林里撒。小红站在外面替彩云站岗。小红吓彩云道,快点快点,那边有几个男伢子也向林子里走过来。彩云大声地答:嚷什么哟,又没偷又没抢。彩云边系着皮带边走向林子的外面,完全一副无所谓的神态。两人又向停车点走,还没走到公路边,一辆红色的摩托嘟嘟地从公路上冲到了她俩的脚边。小红以为是个不会开摩托车的人开出了公路,大吃一惊。坐在摩托车上的人用脚点着地,有粉刺的脸嘻嘻地笑着,小红感觉是冲她笑的,原来是冲彩云笑的。小红记得这小伙子好像是乡镇上摆烟摊的。彩云高兴得嘻嘻地叫了一句,两只脚跳了起来,对小红说:“我说了不急嘛!”

    于是,彩云和小红都坐在了摩托上,小红抱住彩云,彩云抱住那小伙子,在嘟嘟的响声中向县城里去。小红起初不愿坐,不敢坐,尤其怕别人笑。土坡上候车的人中有许多就是他们村里的,都眼鼓鼓地盯着她和彩云,不相识的人也都呵呵地起哄。当三个人坐成一排,小红清楚地听到几个细伢子哼道,老公带老婆,一个带两个。摩托风般前进的时候,小红的精力高度集中了起来。小红坐过好多回汽车,还是第一次坐摩托车,看见路边的人和树飞速地闪过,心里不由得害怕,生怕会从车上掉下去。她好像明白了从前彩云紧紧抱住开摩托小伙腰部的理由了。彩云要小红莫怕莫怕,还说一点危险都不会有。开摩托的人一定是为了威风为了神气,速度开得比中巴还快,一路上超过了许多的大车小车。小红几次想看清走在路旁的人的面孔,都没能看清。公路两旁的田野像两块无限宽长的绿色绸缎,在她的左眼和右眼边风似的晃动。接近县城的公路上人越来越密,摩托的速度才慢了下来。夹在人丛中的汽车响着喇叭,走得比人还慢。人群密到自行车也不那么好自行的县城街口时,彩云拍了拍小伙子的肩膀,要他停下来停下来。骑摩托车的小伙子并不熄火,看着下了车的彩云说:“就走么,谢都不谢一声么?”

    彩云拍了拍屁股,说:“老子的屁股都坐麻了,还想谢,没门!”

    那小伙子又扫了眼小红,小红忙红着脸说:“多谢了,真的要多谢!”

    小红说着从花布袋中取出一个鸡蛋,要送与小伙子,小伙子摇了摇手,摩托在人群中一扭一扭地向前。小红问彩云,你是不是和他约好了?彩云说,他没那个福气,我约他?哼!小红看着彩云的神态,不由得生出几分羡慕。她想,彩云只比她大两岁,一举一动都像城里姑娘似的落落大方。小红理了理乱在眼角的刘海,高兴地看着眼前的景象。小红以前也和彩云来过县城,当然还和别人来过。每次的到来小红的心里都会涌起一股欣喜的情绪,这情绪水似的使她觉得清凉温馨。今天的县城与以往相比,更多了许多迷人的东西,更加热闹。小红想,所谓的热闹就是人多东西多。想到人多看到人多,小红忽然按了按裤袋处。彩云看见小红的动作笑了,知道她是在按口袋里的钱。彩云笑着说:“几百块?还在啵?”

    小红不好意思了,忙说:“你听你听,已经在划船了,有打鼓的声。”

    彩云静了静,也听到了,咚咚咚咚的声音游丝般从熙攘的人丛中传到了她俩的旁边。

    “是么?彩云,是么?”

    小红急着问,想立即赶到河边去。河从县城的中心自西向东地横穿而过,离她们站着的位置约有一华里。小红细看街上的人流,虽然杂乱,但主流都是向河的北面去。小红扯了把彩云的衣服,要她快走快走,龙船已经在划了。

    “又不是没看过的东西,看你急得三岁两岁的细伢子似的。”

    彩云的嘴里这样说,脚下的步子也加快了。彩云和小红和许多向河边涌去的人们一样,虽听过这样的鼓声,但毕竟是一年前的事了。一年三百六十多天,在耳里心里藏了这么久的鼓声又在身边出现了,听到的人不激动是没有道理的。许多十几岁的伢子走了十里八里甚至二三十里的路,已经够疲累的了,但在鼓声的召唤下居然跑了起来。满街的人主要是乡下人,也有不多的城里人夹在其中。小红想,平时总以为县城是城里人的,现在却完完全全地成了乡下人的了。乡下的人们再怎样打扮,也难以抹掉泥土烙在他们身上的印记,尤其那些有些年纪的乡下人。他们憨厚地大大咧咧地踩在城里人的街道上,使得大街上的灰尘热腾腾的足有半人高。

    小红彩云走到能看到龙船的河岸,看见河两岸的人已多得说不清有多少。往日的岸坡上能见到绿油油的青草,现在不见青草只见人。人们的衣服以白色为主,杂以五颜六色。人们有的坐着,有的站着,有的戴着草帽,有的撑着花伞。昨天还阴着的天,今天却光明正大地晴着。许多没戴草帽没带伞又怕太阳的人便站在五六米宽的河堤上,因为堤边上长着一排大人也合抱不过的树。小红不晓得这树的名字,问彩云,彩云也不知道。彩云说,管它呢,又不是人,有名字没名字都一样。彩云买了两根冰棒,塞了一根给小红。树荫下不但有卖冰棒的城里老太婆,还有卖黄瓜桃子的乡下老头,还有卖苹果橘子饮料白开水的人。本地的橘子本是下半年才熟的,小红搞不清这橘子的来历。卖的人以生意为主,但也瞅空看河里一年一度才有的船。河里的水位比冬日秋日里的水位高,但依旧流得平缓。平缓的河水在快速行走的龙船的作用下,生出一波波并不巨大的浪,这浪在阳光中闪烁出耀人眼目的白光。按锦河一带的传统规矩,每次竞赛的船都是两只。这船窄窄的,两头有些翘,船的两边各坐着十三名划船手,船尾站着一名舵手,船中还有一名鼓手和一名锣手。鼓锣的节奏也是划船手们桨板的节奏,舵手的双脚也和着这节奏一下下地跺着。划手们为了增加节奏的准确性,为了振奋自己的精神,也为了显示自己的威风,嘴里都崭齐激越地伴着节奏啊啊地喊着。不仅两条赛船上的人喊,河两岸的人也加油加油地呼喊。尤其当两条船总不相上下的时候,河岸的观者喊得更加卖劲,细伢子们的双脚一次次地跳起落下落下跳起。两岸人的喊都是有针对性的,没有谁规定,他们都自觉地为离自己这边近的船加油。小红听自己的娘说过,曾经有个抱着幼伢子的女客站在河边看船,忍不住也拍起了巴掌喊加油,居然忘了怀中的孩子,让孩子掉到河里去了。

    小红彩云站在高高的堤坝上,与河隔着近二十米的堤坡,当船走到离她俩最近时,才能看清些划手们的动作,但仍看不清他们的长相和表情。每只船上的划手都穿着或红或白或绿或黄的一色背心短裤,都是年轻力壮的后生。比赛的区间在上游的浮桥与下游的石桥之间,往返一回的赛程约一公里。小红看见走远的龙船像极了一只不断扇动着翅膀的大鸭子。小红把这看法说给了彩云听,彩云说,何止是鸭子,像的东西还多呢。小红问,还像什么呢?彩云用巴掌拍拍自己的脑壳,说不出像什么。一个站在她俩旁边的乡下老人说,像什么,像蜈蚣,像长了腿的蛇,像东海里的龙。两人笑了,老人也望着她俩笑。小红想,这个老人脸上的皱纹都像老树的皮了,肯定有七十多岁了,听他的口音是五十里外的山那边的人,还细伢子似的赶来凑热闹,小时候一定是个顽皮的伢子。

    老人笑着说:“你们看的是热闹,有些门道你们是看不出来的。”

    “什么门道?”小红问。

    老人说:“我问你们,划得快的龙船关键在哪里?”

    聚在老人和小红彩云身边的几个人说是鼓点打得好,是划手的动作整齐,是划手有力气。老人都摇头。老人的衣服黑旧,还有几块补丁,但老人的健朗喜气使人并不觉得他有一丝的寒碜。老人盯着小红问:“你呢,你猜猜看?”

    小红看见旁边的人都看着自己,脸有些红了。小红更不知道,胡乱地猜道:“莫非是掌舵的人?”

    老人忙说:“对了,对了,全靠掌舵的人。”

    老人接下去说,别看掌舵的人年纪大,手扶着舵把好像没用什么劲,其实他用的是巧劲,是心劲。那舵的一摇一动,都决定着船的方向,方向偏了,划手的劲再大鼓手的鼓再响也白搭。老人又说,尤其船在石桥下拐弯的时候,更见出舵手的功夫。老人说到这里,听见的好几个人都恍然大悟地道是啊是啊,有理有理。他们常见两条龙船几乎平行着进入桥孔下,待从桥孔中拐出来时就有了先后,原来这时比的主要是舵手的功夫啊。他们正说着,又有两只船到了石桥的孔洞边。他们便不说了,都静心地看着船尾的舵手,可惜离得太远,看不真切,拐弯时还被桥墩挡住。他们正为看不到舵手的英姿焦急,似乎是为了证实舵手作用的关键,两条龙船中的一条刚从桥孔中拐出一半,因拐得太斜太急促,哗的一声翻了,满船的人无一例外地倒入了水中。两岸的人便都不喊加油了,许多的人都蜂拥着向石桥那里去,去看难得一看的稀罕。停在浮桥那头的一艘摩托艇也呜呜地响着,用比龙船快得多的速度赶往出事地点。其实一丝危险没有,翻落在水中的人都是识水性的人,都嘻嘻哈哈地在水里游着拍着笑着说着。那条没翻的龙船见对手落水了,也便松懈了斗志,用缓慢得多的速度向浮桥那头的终点前进。因为这龙船竞赛是不记时间的,他们再慢些也是铁定了要赢那只落水船的。小红和彩云挤着赶到接近石桥的岸边时,落水的人都已重新坐在了他们的龙船上,一个个的头上身上水淋淋的,挺滑稽。小红看那个扶舵的人,年纪挺轻,小红想,难怪他们的船会翻。这个年轻的舵手一点不伤心,边摆着舵还边哼起了歌。他哼的这歌的调子彩云小红都熟悉,但歌词被他篡改成了“小妹妹岸上瞧,哥哥我在船上摇……”

    “丢人啰,你们!”

    “出丑啊,咯样差的水平!”

    岸上的人笑着喊着,并无恶意。翻了的船徐徐向岸边靠拢时,有的人把细小的土块和河滩边的沙粒抛到他们的船上去,也有用橘子鸡蛋粽子打过去的。彩云想起小红也有粽子和鸡蛋,忙要小红给她快给她。小红不情愿地从布袋中拿出一个粽子,彩云接过后打在哼歌人的屁股上,他湿了的黄短裤本就半透明着,惹得人们又一阵哄笑。年轻的舵手也笑,捡起粽子对着彩云鞠了一躬,嗲声嗲气地说谢谢,谢谢小姐。水里的人用桨板向岸边的人浇水还击,无奈浇不了多远。落汤鸡似的他们只好边剥吃着吃食,边把船往河的中心划去。

    这河的宽度有近百米。河南河北的汽车来往全靠石桥。石桥有九个桥墩,有十一个半圆形的孔洞。孔洞里比汽车还大的船只也可自由进出。桥的历史有近百年。五十年前日本兵从南昌打到了河北,中国军队在桥头坚守了好些日子,最后撤退时也没舍得将桥炸断。桥墩呈菱形,上部翘翘的像甲鱼昂着的头。桥墩巨石的缝隙间竟然长出几棵小孩手臂那么粗的杂树,真不知它们吸取的是些什么营养。比桥还老旧的是浮桥北头的城楼,那里是百年前城北人进城的一道关口,如今却落在了城的中心位置,成了河南河北人步行往来的交通要道。城楼的式样像亭又像屋。支持着城楼的砖石没有一块没有破损,但也没有一块不坚固,如果不去人工拆除它,它至少能再支持五百年至一千年。小红跟着彩云从石桥的南面走到了北面,又沿着北面的河岸走到了浮桥边的城楼前。城楼下的空间有近四米高二十米长七八米宽。两边的墙上成了个天然的宣传阵地,贴在墙上的内容随着时代的不同而不同,先前贴大字报毛主席语录,如今贴计划生育图画现代化远景规划,以及一些公开和非公开的广告,以及法院的布告,等等。冬天以外的另三个季节里,墙下都有些卖零食的守在那里,雨天不用打伞,晴天没有太阳照射,热天里一阵阵河里上来的凉风吹得人说不出的惬意。眼下这每年一次的盛大日子,占着这块宝地做生意的人就更多了。小红看见有卖冰水的,也要掏钱买,彩云说,不渴不渴,看了再说。

    彩云拉着小红的手穿过城楼下古人进城的必经孔洞,往有浮桥的河边挤去。

    这里的人尤其密集,因为浮桥的中央既是竞赛的始点,又是终点。许多待赛的龙船停在河边,上面坐着一个个跃跃欲试的健壮小伙子。所谓的浮桥,就是一只只小船上面铺上木板后连接起来的桥。水位低时拆掉几只小船,水位高时加上几只小船,所以这桥的长度是变化的。小红每次到县城来都要到这桥上走走。这桥在人的脚下一浮一晃地动,却绝无落下水去的危险。走到桥的中央位置,可以看见河心的水就在离自己才几尺的近处流逝。但今天桥的两头都拆断了,不准南北的人通过。桥的中央搭了个戏台似的台子,摆着桌子和凳子,凳子上坐了人,桌子上蒙了红布,红布上放了话筒。凳子桌子和人的顶上都撑着比普通的伞大五六倍的伞,伞的颜色白一块红一块绿一块。小红是读过书的人,知道那就是竞赛的指挥台或者主席台。小红还看见,主席台的上空扎了个门似的彩楼,原先站在远处看不清干什么用的,现在清晰地看见了上面红纸上写着的黑字。一边写的是“龙舟搭台”,一边写的是“经济唱戏”,横幅是“锦河第XX届龙舟赛暨首次招商引资洽谈会”。小红不大懂前两句和“招商引资”的意思,问彩云,彩云却懂,彩云说,就是要做生意要赚钱。小红想了想,觉得应该就是这个意思。彩云悠然指着一个坐在主席台中央的人对小红说:

    “你看你看,还坐着一个外国人。”

    小红只在电影上纸上看过外国人,还没在生活中看过会活动的外国人。小红踮起脚尖,鼓圆眼珠,的确看到了一个和她以往见过的人完全不同的人。这人的头发白,鼻子高,脸上的皮肤古怪得不红不白也红也白,个子又高又大。小红彩云旁边的许多人也看也稀奇还嗷嗷地议论。一个男人说,看啦看啦,我们的县长在恭恭敬敬地和外国人扯话呢,旁边那个眼镜肯定是个翻译。另一个说,你肯定看错了,听说我们的县长是最严肃的,从来不笑,现在怎么会笑得龟孙子样的。又一个男人说,你们的话可不能乱说,说不准我们的旁边就站了便衣警察。大家的头便东转西转地看,没看出近旁有便衣警察的迹象。桥头威严地站着几个拎电棍的警察,都没穿便衣。于是小红旁边的几个人又你一句我一句地说道,不久石桥要炸掉,要修一条更宽的桥;浮桥也要拆掉,要在浮桥的上游修一条更宽更长的桥。修桥的钱哪里来呢?有的说国家出,有的说要全县的老百姓摊着出,有的说谁也不出,从外国人那里借,这个笑眯眯坐在那里看龙船的外国人可能就是出钱的人。有的又说错了错了,外国人是来我们这里投资办厂的,要和我们的啤酒厂还是麻纺厂合资。最后,其中的两个人围绕着外国人借钱给我们或投资给我们的目的吵了起来。

    一个说:“人家是看我们穷,来帮我们的。”

    一个说:“洋鬼子厉害着咧,他们用枪炮打不进我们中国,就改用了这软的一手,其实是变着花样盘剥我们,要我们的东西。”

    “人家外国人富得流油,会要你的东西?呸!”

    “外国人聪明得很,他还会白送钱给你不成?做梦吧。”

    “你不懂你不懂!”

    “你懂个什么,你更不懂!”

    两人的声音越吵越大,但都没动手。小红看这两个人的衣着脸相,既像城里的工人又像乡下的民办教师。旁边的人觉得妨碍了他们的看船,说道,吵什么哟,大过节的,要吵到外面去吵。他们的吵嚷声终于把两个警察吸引得分开人群走过来了。两人这才住了嘴,匆匆地往远处的人丛里钻。他们都知道,和警察是扯不清的,他才不管你是不是在关心国家人事,你扰乱了秩序他就有理由把电棍里的电在你的身上绕一绕。听说那电棍无须打人,只需触到你的皮毛,就能让你木柴似的倒在地上。

    警察见这里安静了,没再过来。小红细细声地问彩云:“他们说的拆桥修桥是真的?”

    彩云说:“你管它呢,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

    小红说:“真的就不好了。”

    彩云觉得奇怪:“桥也宽了路也宽了,有什么不好?”

    小红不再说。小红的眼睛转而静静地盯着河里的赛事。又有两条龙船并排停在主席台前的水面上准备开赛。赛手们都全神贯注,都想在喊开赛的哨子要响未响,令开赛的小旗要落下未落下时就开船。吹哨握令旗的人是同一个人,他左手的口哨含在嘴里,右手的小红旗举在头顶,样子既严肃又神气。小红看见,口哨声中两条船和两条船上的人都活泼地动了起来。桨板搅起的水花比坐在船上的人还高。水花白白的像雪。划船的汉子划着吼着,肩上手臂上的肌肉一下下地扭着鼓着。两条船走出了三十米,五十米,一百米,仍然在齐头并进。看的人大喊大叫着加油鼓劲。主席台上的那个外国人好像还嫌自己的个子矮了,居然站了起来,左手里举着望远镜,通过望远镜看迅速向石桥而去的龙船。小红想外国肯定没有龙船看。小红觉得,走远的龙船真的像一只蜈蚣,动着的一对对桨板就是一对对蜈蚣的脚。小红听村里的老人说过,蜈蚣长到一尺以上就不是普通的蜈蚣了,就是蜈蚣精了,上斤重一只的鸡都会变成它的吃食,雷公爷打它的时候它还会抵抗。它嘴里可以喷出一团团的火。小红当然没见过这么大的蜈蚣,村里的老人也只是听说过。但小红见过足有三寸余的蜈蚣,是在村里的一条阴沟里见的,它浑身褐红色,红中还透出些黑。一同看到的还有一只公鸡,公鸡想过去啄它,也怕,咯咯地叫着看着它在阴沟里跑,十几秒钟就跑入一条缝隙中去了。小红想那只蜈蚣一定还在村子里,肯定又长大了不少。那只蜈蚣也在这河里的话,会不会淹死呢?小红不知蜈蚣会不会游水。如果石桥拆掉了,浮桥没有了,这蜈蚣似的龙船还怎么游呢?即使可以游,游的姿势还是现在这样吗?还有这么多的人看吗?自己还会来看吗?小红看到河中不但有水,还有蓝色的天,还有白色的云。天和云被动荡着的水弄得时有时无时大时小。两条赛着的龙船从石桥的孔洞下拐过来了,一百米一百米的近了,一直近到离终点不到三十米,依旧平行着没分胜负。观看的人们欢声雷动。主席台上的人都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但他们的嘴里不像一般百姓的呼喊,只是一下下地拍着巴掌。

    小红没鼓掌,也没喊叫。

    小红的眼睛什么都在看,又什么都没看。

    彩云拍了下小红的肩膀:“你发什么呆哟?”

    小红不好意思地笑了:“我在想,龙船其实也没多大看头。”

    彩云也有些看够了,彩云说:“那我们去逛逛,听说决赛在下午。”

    小红彩云刚离开站着的位置,便有人占住了她俩的位置。其他的人也有离开河岸的,也有向河岸挤过来的。一个不到一岁的幼伢子坐在他父亲的肩膀上,嘴里咿咿呀呀地喊着,意思是要父亲尽量挤到前面去。看到这么小的人也要赶热闹,小红笑了。小红的脸早被太阳晒红了。彩云几回要把头上的帽子让给小红戴,小红拒绝了,她想自己的穿着打扮配上那样的帽子一定不好看。她俩钻出了河边的人群,走到了城楼下的孔洞里。这里的人没有河岸上那么稠密,但也不稀疏。许多人聚在墙上的玻璃橱窗前看,她俩也走近去看。小红听得看的人说,那地方真冷,你看你看,山上的冰雪一年四季不化;原来这个人长得这副模样,一看就像个好人;人不能太好,好的人多半都不能长寿……他们议论的是橱窗内图片里的景和人。小红没有彩云高,有时得踮起脚尖才能从前面人的肩膀上看全图片上的人和景。小红看见橱窗里真有白白的雪,真有一个脸面较圆表情较憨厚的人,只是头上戴着顶电影中从前的商人常戴的礼帽。小红终于看到了这个人的名字,姓孔叫繁森。小红好像记得在村里常听到喇叭里提到这个名字。小红问彩云,你没听过这个人?彩云说,我管他是谁,又不是我的父母,他和我有什么关系?两人走过橱窗,走出了孔洞,看见城楼北面的墙下又聚了一堆人,多是些年纪和她俩差不多的妹子。她们在看墙上的一张红纸,纸的头上写着乌黑的“招工启事”,但勾了金色的边。两人这回看得仔细了。纸上说,广东有家玩具厂要在这里招三十名女工,没有文化要求,年龄在二十五岁以内,愿意者须持有本人身份证和村以上介绍信到本县的锦河宾馆302房报名,一经录用月薪四百元,还有奖金等等。小红问彩云:“这是真的?”

    “不像是假的,下面还盖了红印。”彩云说。

    “人家说到那边就变了,还强蛮着要人干不想干的事。”

    “传说的事有真也有假,许多人都在那边发财了,活得比我们这边的人还神气。”

    “你真想去,真不怕?”

    “我怕个屁,我到外国去也不怕,杀人是要抵命的,谁也不敢把我吃了。”

    “那我们也回去开介绍信?”

    “那当然,回去就开。”

    小红听见聚着的妹子中也有人在说些和她们差不多的话。小红彩云邻村里的好些妹子去年前年就在亲朋的介绍下南下北上的打工去了。彩云学不成理发缝纫的理由中有一个最大的理由,那就是她觉得世界那么大,自己却只能待在这么小又这么穷的地方,一点意思也没有。彩云一直想到远处去闯一闯,苦在没有好的机会。小红没有彩云那么大的野心,她曾梦想到乡办企业去当一名工人,他的父亲拐弯抹角地找了几个远亲,蛋也送了,鸡也送了,还是没能去成。两人看到墙上张贴着这么好的机会,顿时觉得那河中传过来的咚砰咚砰的鼓锣声是那么地动听。古城墙的旁边没一棵树,但因为城楼的高大,地下有一大片厚重的阴影。不少的人正坐在阴影中边歇息边吃着家里带出来的节日吃食。小红对彩云说:“我们也坐一阵吧,也吃点东西。”

    于是两人坐在一处高些的水泥地上。小红掏出布袋中的食物,彩云只吃了一个粽子一个鸡蛋就不吃了。彩云说我们乡下人真可怜,吃点这样的东西就算过节。小红吃得津津有味。小红不知彩云话的真正含义,猜测她是不是自己没带吃的出来,不好意思多吃别人的。小红说,吃嘛,吃嘛,吃完了我这布袋子就不用拎在手里了,过节不就是吃这样的东西么。彩云倏地站了起来,走向不远处的一个水果摊,买了两块西瓜过来。小红问多少钱一块,彩云说,不算贵,两元。小红大吃一惊:还不贵呀,都贵死人了。彩云说,你晓得这西瓜是哪里来的?小红摇头。彩云说,好远好远海中的一个岛上。小红说,难怪这么贵,贵得也有些道理。

    两人正吃着西瓜,两个又像城里又像乡下的小青年慢慢地荡到了她们的旁边。其中一个红衬衣的嬉皮笑脸地对着她们说:“小妹妹,龙船不看了?”

    小红估计他们不是好人,眼睛不敢瞧他们的脸,只瞧着他们的衣服。小红说:“我们又不认识你们。”

    另一个长发的男青年说:“刚才是不认识,现在不就认识了。”

    彩云的神情一点不紧张,满不在乎地吃着瓜吐着瓜子,还笑了:“你们想干什么呢?”

    “我们么?”那个红衣服走到了彩云的两步近处,“我们想请你们去跳舞。”

    小红忙说:“我们不会跳,从没跳过。”

    红衬衣说:“不会学么?没有学不会的东西。”

    长头发也走近了几步:“是啊是啊,不会就学嘛,我们可以教。”

    两个小青年虽然打扮得花哨,说话并不粗鲁。彩云看着小红,说道:“小红,我们去吧,前面就是舞厅,我去过。”

    小红仍不敢认真地看眼前的小男青年,说:“不去,我不去。”

    彩云霍地站了起来,拍了拍屁股,对小红说:“那我去跳一会儿,只跳一个小时,你在哪里等我?”

    小红看彩云一定要去,也没办法要她不去,小红说,我就在附近转转,你出来后还在这里找我。彩云啪的一声把西瓜皮扔在古城墙的脚下,大大咧咧地跟着两个不认识的小青年向约一百米远处的舞厅走去。小红知道彩云会跳舞,彩云在村里还拉着她的手要教她。小红想,彩云这鬼真胆大呀,万一那两个小青年是流氓怎么办呢?小红认真地看着一左一右跟着彩云的小青年,发现他们的穿着打扮以及走路的姿势,都不是一心扑在田地上的乡村青年所有的,散发出一种特殊的魅力。小红甚至想喊住彩云,也跟他们一起去,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小红忙将才吃一半的瓜放在嘴边,一口口地咬着吃着。

    吃完西瓜和粽子蛋后的小红不晓得干些什么好。她又走到那张“招工启事”的前面看了看,红纸黑字中的内容一点没变,和刚才看过的一模一样。一个穿着凉鞋丝袜的男孩扯着根连着只蓝气球的绳子向城楼下的洞中走去。几个头发蓬乱的乡下伢子叽叽喳喳地从洞中出来。洞那边的河里仍旧在传过来咚砰咚砰的声音,以及人的喊声。小红的手又一次按了按裤袋,想起自己到县城来不仅是为了看龙船。她临出家门时,娘叫她到房间里,从衣橱的衣服堆里摸出了六十元钱,塞在她的手里。小红从没一次有过这么多钱,忙说不要不要,十块足够了。娘那眼角已有不少皱纹的眼睛诡秘地眨着笑着,娘说,这是人家的钱呢,人家给你买衣服的钱呢,人家要亲手给你的,不好意思,就给为娘了。小红觉得自己的确需要几件彩云那样的时新衣服。小红接过钱后走过热闹的河岸,走过古旧的石桥,走到了县城的大街上。

    大街上的人没有河岸观船的人密集,但也够密集的了。街上的店门都大开着,每家店里也都有不少的人。店有大有小,有新有旧。大的店有四五层楼,外墙上还贴了白色的条形瓷板。小的店根本就不像店,只是街边的一间小瓦屋,因为占着的位置好,也便做了店。店的门各式各样,有玻璃门、卷铁门、木板门。还有没门没店的生意人,守在街边的大板车旁,里面堆摆着准备出卖的布匹鞋帽等。还有板车也没有的生意人,用箩筐装着货物。还有箩筐也不用的,只用一块塑料布,摊在地下,卖些玩具旧杂志老鼠药之类。推板车的多是些女人,用箩筐的多是些乡下人,用塑料布的总是些油嘴滑舌的男人。

    小红慢慢地走着看着,不时被吸引得站住一会。小红看见一家只有七八个平方米的小店,里面挂着五颜六色的衣服,有七八个年轻的姑娘媳妇在里面观看,也便走了进去。女店主穿得朴素,头发并不乌亮。这店虽小,悬挂着的衣服却不少。店主挂衣的方法挺独特,将几根节节高竹竿靠在三面墙壁上,再在竹竿间横上些竹竿,再用衣架将一件件的衣服勾挂在横着的竹竿上。小红估算着,这巴掌大的店里至少悬挂了两百件大小衣服。女店主的右手里拿着根叉衣的叉子,左手里抓着正吃着的粽子,样子挺随和。几个姑娘要女店主叉下了几条高处的裙子,最后并没买,但店主并不生气,亲热地要人家走好走好,下次再来。小红把所有的衣服看了一遍,看上了一件粉红的上衣。店主见了小红的目光,热情地说:“妹子啊,我这里的衣服比大店里的便宜,看上了就不要错过啊。”

    小红装得似乎老练地说:“你们做生意的人都说自己的便宜。”

    小红接过店主叉下的红衣服,摸了摸,水般柔软清爽。小红试穿在身上,店主说:“合适,妹子,你穿上这件衣裳真好看,花样好看。”

    小红的嘴微微地启开,微微地笑了。小红可以肯定这件衣服比自己身上的漂亮,但拿不准自己穿着是不是合适。店主的话小红是不会轻易相信的。彩云在就好了。小红摸着衣服上的一朵布做的花,又像自语又像问店主道:“这花是不是太大了?”

    “不大不大。”店主说,并走近来帮小红抻扯着衣服,“这花哪里大?说实在,我老太婆穿就大了。”

    店里的其他几个人听得笑了。小红弄不清她们是笑店主的话,还是笑店主在哄她。小红摸着衣服的布问店主:“这是什么布?”

    “这么,这是上海来的布,里面有真丝,如今的城里都流行穿这布。”

    “多少钱一件呢,这衣裳?”小红边说边将衣服脱下来,做出挺随便的样子。

    “不贵,妹子,六十八。”

    六十八!

    小红大惊,手中的衣服倏地火般烫手,忙将这火放回店主的手里。

    “怎么了,妹子,嫌贵了?多少才要呢?”店主说。

    小红道:“我还的价不好你不要怪。”

    “你还吧。”

    “二十五,顶多三十,三十我就要。”

    店主不卖,店主说最少也得五十,在大店里要卖七八十。店主见小红向店外走,忙说四十八,至少四十八。小红不敢回头。小红嘴里说我先到其他店里看看,回头再来。她听得店主和其他人在并无恶意地议论,在说这妹子肯定是没买过东西,不晓得东西的贵贱。她的脸霍然作热,好在满街的人都是陌生的人,没有谁认识她。南天上的阳光泻过高矮参差的屋顶,泻在大街上。小红看见,人们头顶上的阳光既像黄色,又像白色,阳光中飞满了针尖般大小的尘屑,这些尘屑都有生命似的活泼得很。小红想,今天的衣服买不成了,只有下次买或者到镇上去买了,她忽然想起了小木匠,小木匠在的话可能就买成了。小木匠虽然和她在一起脸红,和她的父母在一起却是挺成熟,毕竟是这村那村这家那家经过不少世事和场面的人。小红的心里不由得生出一些烦躁,怪自己,怪彩云,怪小木匠,还怪别的什么。

    小红漫无目的地向县城最热闹的大十字街荡去,经过一条巷口时,看见一个走在巷内几十米远处的人居然有些像小木匠。她定定地看着,觉得他的背部、个头、穿着以及走路的姿势都像。她想喊他的名字,又怕喊错了。她便向巷内跟去。那人好像要躲她,好像是故意走入巷内躲她的,步伐更快了。小红跟到巷的拐弯处,那人不见了,可能是走进了哪户人家了。小红曾听小木匠说过,他的一个姑姑不是乡下人,是在县城里活命的人。小红假装路过地在几幢房屋的门前瞧瞧看看。这街后面的房子老的居多,新的也有一些。老的房子和小红村里的老房子差不多,一样的青砖黑瓦,一样的翘檐耸脊,连墙根处长着的青苔也一样。小红村里的老人说,先前跑到县城里活命的人多是些卖手艺的人做生意的人,或者游手好闲的赤膊罗汉,总之,是些无田无地的可怜人。小红看着老屋里住着的“可怜人”的后代,都穿得齐整活得高兴,成了有田有地的村里人羡慕至极的人了。老屋的门前也挂着艾蒿菖蒲。老屋中还有不少和小红一样的乡下人,都是趁着看龙船的机会到城里亲戚家做客沾光的。小红家城里没有亲戚,小红的娘说,有个拐了弯的亲戚也在县城,很早以前去过一次,人家的脸上冰似的冷。

    小红没再瞧见小木匠,小红想,一定是看错了,小木匠说了今日要在家里赶做木盆,不会出来;就是出来了,县城这么大,不可能碰得那么巧。再说,他为什么要躲她呢,她又不是老虎?他们已是定下亲的人了。他们定亲半年了,只说了话,手都没认真地碰过对方一次。有回小木匠接她去他们的村子里看电影,她跟在他的背后走。他的村子离她的村子只有约四里路,中间却要路过一片几近荒凉的红土山地。小木匠见四下里静悄悄的,放大了步子,变大了胆子,主动和小红说了不少话后问小红:“你怕不怕?”

    小红不知他什么意思,看着他骨碌碌转着的眼睛变得不那么老实了,有些调皮有些油滑。小红道:“我怕什么呢?我不怕。”

    小木匠说:“这山里有狼。”

    小红说:“你见过?”

    “我做乡工时起早摸夜的,当然见过,那东西像狗。”

    “胡说,你不要胡说。”

    小红四下里望望,夜幕低垂,数百米的远处好像有一个人,但不是在近来,而是在远去。小红不由得怕了,不由得向离自己两米余的小木匠靠了过去。小木匠突然不走了,突然脸对脸站在她的面前。他的白脸成了红脸,结结巴巴地说:“小、小红,我、我们……”

    小红说:“你想干什么?”

    “我、我,我想摸你一下。”

    小木匠说着右手抓住了小红的左手,小红生气了,赶紧用右手打脱了他的右手。小红严肃地说:“不准这样!”

    小木匠肯定有些生气了,小木匠说:“又没人看见。”

    “我不是人么?”

    “你我又不是别人,我们都订下了。”

    “不能这样就是不能这样。”

    小红说着要转身回自己的村里去,小木匠忙老老实实地承认自己的不对。小木匠有时老实有时不老实,小红不知他到底是真老实还是假老实。小红无精打采地走出巷口,无心看街了,估计彩云也快从舞厅出来了,忙向那里赶去。小红赶到那里并没见到彩云,以为彩云还在跳舞,走到舞厅的门口张望,里面空荡荡的,没有几个人。小红问坐在门口卖票的姑娘,有没有看见一个穿牛仔裤的妹子什么时候出来的。卖票的说,穿牛仔裤的太多了,搞不清。小红又说她的头上还戴了红的发卡。卖票的说,搞不清就是搞不清,还要怎么说呢。小红不再问了。小红想这卖票的心里一定有什么不高兴的事。小红于是朝城楼的洞里寻去。那张通红的招工启事还在乌旧的墙上,但已被人撕去了比巴掌还大的一角。洞中的人和河边的人已稀稀落落的不多了,划龙船的人和看龙船的人都吃饭休息或逛街去了。决赛在下午,这时还是中午。彩云这死鬼到哪里去了呢?跟两个陌生的人上街了?独自回村了?小红走在临时接通的浮桥上,看着灿烂的阳光在静谧的水上泛滥,猜着彩云可能的去处。五六只空着的龙船停在主席台的附近,一个老人坐在其中的一只上,几个细伢子站在旁边指指点点地看。

    “小红!小红!”

    小红快走完浮桥走上河的南岸时,听得有人叫她的名字,不是女声,是男声。小红循声望去,见树荫遮着的石级上坐着的人中有个男青年,是她多年不见的同学。小红高兴地说:“是你呀,长脚杆!你在这里干什么?”

    “看船啦,看你呀。”小红的长脚杆同学说。

    “嘻,说得好听,你晓得我会来?”

    “当然晓得,我会算。”

    长脚杆的样子挺高兴,小红也挺高兴。长脚叫过背着冰棒箱的女人,买了两根冰棒,一根递给小红,一根自己吃。长脚的个子比从前高了,没高许多,脚杆不似从前那么长了。准确地说,长脚不是小红的同学,并没和小红在同一所学校念书。四年前,小红读初一的时候,体育老师见她跑得风快,便要她参加乡里组织的中学生田径集训队。她的父母开初不同意,听说有不要钱的饭吃,才点了头;听说有可能到地区的体校去,甚至笑了。集训队有男女同学十七八名,长脚比小红大几岁,也代表他们的学校参加了。长脚的脚杆长,男同学中数他跑得最快。他们在一起集训了半个多月,彼此很熟悉,但小红并没和长脚单独在一起说什么话。他们那时都还小。长脚休息时爱吹口哨。长脚在全地区的中学生长跑竞赛中跑了个第二名,都说他能进体校,也没进成。小红没读书后一直没再见到他,从同学那里听说他读完初中也没再读,有的说他在种田,有的说他在做生意。小红没想到长脚今天见了她会这么热情,也没想到自己会对长脚这么热情。小红边吃着同学的冰棒边说:“我还以为你不记得我了呢。”

    长脚说:“我去年还给你写过信呢。”

    “真的?”

    “当然是真的。”

    “可我没收到。”

    “那肯定是别人收去了。”

    长脚吃冰棒用牙齿,三两下就吃掉了。长脚从口袋里摸出香烟和打火机,熟练地点燃,熟练地吸着烟。他的头发像画片上的香港歌星般分着,比小红的头发还黑还亮。他的衬衣不是白的,而是花的,比小红的花衣服还花,脖子上还吊着个黄色的十字架。他的脸没有小木匠的白,上嘴唇上还有不少半黄半黑的胡须,随着夹烟的嘴唇的振动,胡须也一动一动。他看见小红在看他,也盯着小红看,小红忙红着脸转移目光,看着别处。小红记得去年村里有人告诉她父亲,说村委会有封你女伢的信,她父亲没当回事,第三天才告诉她,她去村委会时并没见到,一直以为别人传错了口信。小红叫着长脚的学名,说:“那信是不是去年春天写的?”

    长脚说:“春天吧,是春天。”

    小红接下去问他究竟在干些什么。长脚告诉小红,他做过许多事,修过收音机,开过汽车,贩过鸡,贩过烟,稀奇古怪的事都干过,就是没杀过人,就是没学耕田栽禾。小红听得忍不住笑了。长脚说,你怎么样,快嫁人了吧?小红的脸一热,说,去你的,胡说八道。长脚说,我说错了么,那就留着,别嫁。小红又笑了。长脚不笑,一副又严肃又什么都不在乎的神态。小红觉得这人既熟悉又陌生。他说出的话那么的油滑,但也洒脱有味。小红想,可能在城里见过些世面的人都这样,彩云也有些这样,小木匠成天东家西家地在乡下转,一辈子也说不出这么难听又好听的话。坐在树荫下的小红抬头望了望头顶上的树。这树的叶子不大,但密,阳光很难穿过它们组成的网。小红脚下不远处紧挨着水的石级上,有几个城里的女客在洗衣服。城里女客的腿真白,一定是从没被太阳晒过。比这腿更白的是闪耀着阳光的河面,东一块西一片的,像一面面反射着阳光的镜子。小红眼里的浮桥那头,古城楼和它下面的孔洞,都画般静寂地挂在那里。

    “你在看什么,小红?”吸着烟的长脚问。

    小红说:“我在想,今日到城里的人有几万几十万,我们碰得真巧。”

    “嗨,这有什么巧,牛郎织女天上地下还不碰到一起去了。”

    小红迅速地瞥了眼长脚,想猜出他话后的意思,但猜不出,似乎是他内心的话,又似乎是嘴边随口而出的话。长脚接下去说:“走,我们去吃饭。”

    “我吃过了鸡蛋粽子,早饱了。”

    “唉嗨,那叫什么饭嘛。”

    长脚说着站了起来,小红没再推辞,跟在长脚后面走到了一家不远处的私人餐店。店很小,房子的木头也都老旧,但摆放着的几张折叠桌挺漂亮,桌面黄亮亮的,边缘镶着红白相间的边。供人坐的凳子也是小红没坐过的,圆圆的比人的屁股大不了多少,靠背却高高的,头也可以靠。长脚把烟盒打火机往桌上不轻不重地一拍,房里的服务小姐立即笑盈盈地把菜单递了过来。小红忙说,不要好多菜啊,我吃过了的。长脚说,又不是你吃,是我吃,你嚷什么哟。店里的其他桌旁也坐着几个人。小红长到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坐在馆子店里,一股既兴奋又不自在的感觉在她的身上游来窜去。服务小姐端上了青蛙炒辣椒、红烧排骨和其他几个菜,小红的眼还在店里店外东瞧西看。长脚好像看出了小红的一些心思,说,怕熟人看见了?小红说不是不是,我又不是三岁两岁的细伢子,我怕谁呢。长脚说,读过书的人要有读过书的胆子,不要村里婆婆似的。又说,好,我们吃。长脚说着将啤酒瓶的顶部伸到嘴里,小红正要说我去拿开瓶的东西,瓶盖已被他咬开了,冒出白雾似的气,涌出密密麻麻的气泡。小红说,快倒快倒,满出来了。长脚不倒入杯中,用嘴对着瓶口,咕噜咕噜地喝着。看着长脚的动作,小红的嘴角抿了抿,笑了。长脚放下啤酒瓶,说:“喝啦,你也喝啦。”

    小红说:“我喝什么,我又不喝酒。”

    长脚的巴掌拍了下自己的头,说,你看看,你看看我这人,多么自私自利,一点不像雷锋孔繁森。长脚的左手伸在空中,拇指和食指对着服务小姐捻了个挺响的响指,说道,来一个橙汁饮料。饮料摆在小红的面前,小红并不知道怎么开,不好意思地望着她也算同学的同学。同学说,你扯住那个环,一拉就开了。小红照办,真的拉开了。小红喝了口瓶中的饮料,甜甜的,比冰水比美酒的味道都好。长脚又要小红吃,小红也就不客气地吃了。小红第一次吃馆子店师傅炒的菜,口味也是小红住着的村里没人炒得出来的。两人吃着喝着,也说着。长脚说得多,小红偶尔问一句插一句。长脚说的事就像一个个电影里或者书上的故事,小红禁不住怀疑这故事的真实性,但长脚讲得有头有尾有人有物,不是亲身经过是很难编得这么像的。长脚说他开车压断过一条人腿后不愿再开了,眼下主要跟着一个香港过来的老板在广东做事。

    小红问:“听说那边好赚钱。”

    长脚吐掉嘴里的骨头,说:“也赚也不赚,全靠各人的运气。”

    小红说:“河北的城楼下贴了张广东那边的招工启事,一月四百多块,专要女的。”

    长脚嗨地笑了:“四百算什么卵钱,我随便在那边给你介绍个工作,一月至少七百八百。”

    小红的眼圆圆地鼓着:“有这样的好事?!”

    长脚长长地嗨了一声,道:“这算什么好事,人家还有一月赚几万,一笔买卖几十万的哩。”

    小红没有那么大的梦想,觉得一月能赚七百就是个天大的数字。小红说:“那你就看在老同学的面上给我介绍介绍,我要看看你这牛皮是不是吹的,行不行?”

    “你真的想去?”

    “真的。”

    “你舍得离开你的家?”

    “这有什么舍不得的,家里有什么好。”

    “你不怕那边的乱?”

    “有你在一起,谁还敢欺侮不成。”小红的脸倏地红了。

    “那好,”长脚说,“我是回来过节的,也顺便办点事,明天就走,带你一起走。”

    “明天?”小红觉得太突然了。

    “怎么,心里在打退堂鼓?”

    “好,就明天!”

    小红认真地点了头。小红本想问还有一个人一起去行不行,想想又没问。她想,如果彩云同她一起去,长脚也许就不会喜欢她而会喜欢彩云了。小红又悄悄地盯了眼长脚。他的脸已有些红,桌上竖着两瓶空了的啤酒瓶。他一点不像个比她大几岁的人,彩云那些骑摩托的朋友也没他懂的事多。长脚说,小红,我没喝醉,我说的可不是醉话。小红说,我当然相信是真的。长脚伸出手,要小红坐近来些,小红见他的手若无其事地要搭在自己的肩上,忙将身子向远处侧了侧。长脚笑了,长脚说:“小红,你怎么像个旧社会的人,一点不开放。”

    小红的脸又红了:“我一直待在村里,就这个样。”

    小红突然严肃地叫了句同学的学名,问道:“你有对象了吧?”

    长脚道:“没有,没有那东西。”

    小红抿紧着嘴笑了。小红问长脚,你还吹口哨么。长脚说,吹呀,干吗不吹。长脚说着便吹,吹得比以前更圆润更动听。小红听不懂吹的什么歌子,只觉得口哨声像一阵阵河里上来的风,轻轻地嫩嫩地痒痒地从身上心上拂过。河里的鼓声又响了起来,店门口往河边去的人也在陆续增多。小红说,下午是决赛。长脚说,决赛也没只狗好看。桌上的菜吃掉了三分之二,两人都不想再吃了。长脚拍了拍巴掌,服务小姐走了过来,小红估计要四十元钱,却要七十多元。长脚的钱挺随便地插在上衣的口袋里,口袋的上方显露着钱那与众不同的颜色。长脚挺随便地拿出张一百元的钱,要服务小姐找。服务小姐拿回找的钱,说,还差两角零钱,要不要给盒火柴?长脚挥了一挥手说,火什么柴哟,算了算了。

    两人走出餐店后,小红说:“吃掉了你那么多钱,真不好意思。”

    长脚说:“你说什么哟,几个小钱还挂在心上。”

    小红问:“你现在去哪里?”

    长脚说:“哦,我还要去找个朋友,我们先分手。”

    小红急了:“明天我在哪里等你呢?”

    长脚说:“是啊是啊,在哪里哩?就在这河边,上午十点,怎么样?”

    小红道:“说定了的啊。”

    长脚道:“当然定了的,这还能当儿戏?”

    小红又说:“到了那边你不能不管我的啊。”

    长脚说:“怎么不管,我还要把你搂在怀里抱在手里咧。”

    小红笑了:“你真会胡说。”

    长脚走离了小红五六米,小红又叫了句长脚的学名,长脚以为还有什么事,回头却没有,只见小红笑着的脸花似的嫣然灿然。长脚也笑了,将左手掌提在脸前,重重地捻了个响指,算是再见。小红看见长脚在人丛中走没了,自己才一步步地又走向了河边。河上的浮桥又拆断了,主席台上又坐着人。主席台上的人没有上午的多。站在河两岸的观众也没有上午的多。小红知道,许多人看龙船不是为了看谁第一名谁第二名,主要看的是热闹,主要看的是节日的气氛,所以他们上午看了下午就不想再看了,尤其那些远道来的人,多已回去了。这时的太阳更大了,阳光黄黄亮亮挺有重量地铺洒在河里的水上和两边的河岸上。两条赛着的龙船在河里鸭子般扑扑沓沓地争着先,在热烈的阳光中显出几分疲惫。小红想,如果这竞赛是以时间计算成绩的话,下午的船肯定是要输给上午的船的。两岸喝彩的人也没上午起劲。主席台上的话筒里不但播说着赛事,还不时播说着寻人启事或者领人启事,每年的端午观船都有小孩走失,今年也不例外。但这些和小红的心情没有关系。小红的心情仍被见了长脚同学以后的情绪控制着。小红无心看船,无心看一切,可所闻见的一切都鼓锣声般迷人地缠绕着她。

    小红在河岸上走着望着,希望看见彩云又不希望看见彩云。她走到石桥的桥头时没再停留,一径地向能载她回村的停车点走。停车点上站着拥着许多准备回返的人。尘灰和阳光包裹着他们。他们很少说话。他们的脸上已没有了来时的兴奋,有的只是满足后的疲乏。仍然精神的是那些大小客车的司机和售票员,粗大着嗓门一句句不厌其烦地吆喝着。小红本想坐中巴车,见车上的人挤得比地里的庄稼还密集,一个个汗流满面,龇牙咧嘴地呼吸,便上了一辆随便搭了块篷布的三轮车。三轮车咕咕噜噜地摇摆着前进,小红站在车上紧抓着一根权作栏杆的粗糙钢筋,生怕颠簸的车把她甩到马路上去。三轮车虽然不怎么像车,但比自行车的速度快得多。小红看着公路上不断落后的自行车,当着一股股田野上进来的风,不一会儿就到了该下车的地方。

    小红走到自己的村前,看见水渠里的水清亮亮的流得可爱,忍不住蹲在渠边,洗了下手,洗了把脸,又将穿着凉鞋的脚咕嗵咕嗵地在水里打湿了。小红刚要起身,蓦然发现水渠旁离她才十几米的苦楝树上伏着只老鹰,铁硬的嘴长长的勾勾的,除颈脖处有一圈白外全身乌黑。苦楝树的叶子又细小又稀薄,尽管它躲在叶丛中,并不能遮掩它巨大的身子。它在这里干什么呢?小红颇为奇怪。老鹰通常是不会离人这么近的,也不爱在小树上落脚。这几年的老鹰也少到没有了,都被人用各种方法除掉了,听说一只鹰在城里卖到了三四只鸡的价钱,村里人只能偶尔在高高的枫树或樟树顶上看到它的形象。这只老鹰的爪子牢牢地抓在树枝上,黄绿色的眼一直盯着小红,小红想,一定盯了她好久了。小红也盯着老鹰。老鹰不怕小红。老鹰的目光有一些阴冷,有一些热辣,有一些犀利,小红的心不由一颤。小红倏地跳了起来,同时挥动着手,老鹰才怕了,张开它宽大的翅膀飞了起来。老鹰在高远的天上飞成了麻雀那么小,它起飞时撼动的苦楝树枝还在小红的眼里一下下地动。小红记得很小的时候听一个村里老人说过,人间本没有麦种的,是一只人样大的老鹰从太阳栖息的山里衔了一穗出来,这才开始有了。那太阳栖息的地方只有一筒烟的时间,温度是低的,这只鹰的翅膀差点给追过来的日光给融化了。小红想,鹰肯定不是一般的鸟,鹰肯定知道今日是人间的端午节,是一个不寻常的日子。

    小红没有多想。

    小红走到自家的屋前,她的娘和村里的一个老女客正在墙阴下聊着什么,见她回来了,娘说道:“就归了,今年的龙船好看么?”

    小红说:“和去年一样,没什么好看不好看的。”

    娘问道:“什么都没买?”

    小红道:“什么都没买。”

    小红的娘见女儿进屋的样子有些神秘懒散,好像挺高兴,又好像一点都不高兴,不由得对身边的老女客道:“女大不由娘啊,说的话老不听。”

    老女客没直接回话,老女客道:“唉,还是年轻好啊,人老了,龙船也看不成了。”

    老女客的话和弥漫在村里的菖蒲艾蒿以及粽子发糕等的气息融合在一起,使闻着的人觉得端午节虽然只有一天,其实是可以在人的心里保存好长一段日子的。

    第二天的早上,小红的娘见太阳都升起来了,女儿还没起来放牛,就站在女儿睡觉的房门口叫:小红,小红,节过完了啊,还不快去放牛。小红娘没听到回应,砰地推开房门,房里没有了女儿,只有些衣物零乱地散在床上。小红娘想到昨夜里就听到小红的房里窸窸窣窣响了一阵又一阵,情知不妙。她的眼四处搜寻,即刻在桌上发现了一张女儿留下的信纸,上面写着女儿的话。小红娘也念过半年还是一年小学,但只认识自己的名字。她拿着女儿留下的话走到彩云的家,彩云的娘说彩云还在困懒觉,昨天在城里过节过到十几点钟才回来。躺在床上的彩云听说小红不见了,霍地从床上滚起,一字一句地读着小红写在纸上的字。小红的大概意思是:娘,我跟一个很好的老同学赚钱去了,怕你不同意,没有和你商量,不要记挂。

    小红娘的眼里流出了泪:“真是不听话呀,都要出嫁的人!”

    彩云嗤地笑了:“怕什么哟,这是好事啊。”

    彩云的娘也说:“没事的没事的,你家小红稳重得很,放一十二个心。”

    小红娘问彩云,昨天和小红在城里到底是怎样看的船。彩云简略地说了说。彩云想,小红定然不是冲着那张招工启事去的。她也不知道小红的老同学究竟是谁。小红的娘唉声叹气地拿着信纸离开彩云家,边走边一句句地自言自语道,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向亲家那边交代哟。

    小红的娘靠在自家屋前已憔悴的艾蒿菖蒲旁,看着田野的远处,进一步可怕地往深里想: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也许就这样永远回不来了。邻村一个二十多岁的妹子走了两年,家里仍不知她的音信。小红娘的嘴里默默地祈祷,老天爷保佑,老天爷千万千万要保佑。她的眼里禁不住又流出了泪,滴在她前天穿着昨天换下了今天又穿上了的一件补了几处的破旧衬衫上。

    (原载1997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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