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卷地-惊雷过后有暴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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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大早来到办公室,刚坐下来,有人敲门。很少有人这么早来看病的。余南让敲门的人进来。

    门开了,走进来一个人,吓了余南一大跳。原来这个人不是别人,而是周杰。周杰前两天刚过来,按说不会这么快又来了,莫非是真的有病了?

    再仔细一看周杰,他的样子好像真的不是装病。半弯着腰,捂着肚子,脸色蜡黄,豆大的汗珠子往下滚。

    他身后还是跟了一个人,不是随便一个人,而是陈队长。余南说,送个病人也要队长亲自出马,有些不太像话。陈队长说,这个时候不能出差错呀。余南说,怎么成了这个样子?陈队长说,谁知道呢,早上让他到我办公室,刚给他说了个事,他就犯病了,说胃疼得厉害,成了这个样子了。

    让周杰躺到了一张病床上,余南走过去,把听诊器贴到了他的胸口上。

    旁边有人,还是用英语对话。

    余南问,你是真病了,还是装的?

    周杰说,我是真的很难受。但没有药可以治了。

    余南说,没有药治不了的病。

    周杰说,早上,陈队长告诉我,用不着我了,让我准备一下,说明天早上送我回劳改队。

    余南说,我明白了,你是被吓坏了,吓出了病。这个病,可能真的没有药可以治了。

    周杰说,我不知道你有没有药,但我知道,这个时候,在这个地方,能救我的只有你了。

    余南说,我,怎么能救你?

    周杰说,不管用什么法子,别让我再回到劳改队去。跟你说过了,那是个什么地方。把我送回去,等于直接把我送到了坟墓里。如果你真的不能救我出去,那我只能是去死了。别的办法没有,死的办法还是随时都有的。

    听周杰说到了死,余南的心也开始乱跳了。可是这个事太突然了,余南实在一下子想不出什么办法来,只能说,周杰,你不要着急,你放心,我一定会救你的。不管用什么法子,我一定会救你的。

    好象余南的话真的起了作用,周杰的脸色变得没有那么难看了,也不再冒冷汗了。

    陈队长凑过来问,怎么样,好一点了吧?这小子是不是装的?

    余南说,他确实病了,不是装的。不过,这会儿好一些了。是不是让他住下来,给他打一瓶子吊针?

    陈队长说,这可不行,人是一定要带走的。只要死不了就行了,等明天把他送到了劳改队,就不关我们的事了。

    余南说,不能晚两天吗?他不是很重要吗?为什么要让他走?

    陈队长说,不能,这个事,有人给上面反映了,上面问了,说劳改犯来当技术员,是不讲原则,是一个错误。孟场长也顶不住了,只能送他走了。再说了,上面也派了一个新技术员来,没有他也行了。

    跟着陈队长,周杰往门外走。走到门口时,回过头,看了余南一眼。那一眼,有点像生死诀别。

    屋子里只剩余南了。余南一屁股坐到了凳子上,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原想着,和周杰在下野地重续旧缘,没想到美好的爱情刚刚开了个头(一共才见了六次面),就要被画一个冷酷的句号了。

    不行,不能走到这一步,就停下了,再不往前走了。可下一步,能不能往前走,怎么往前走,这个事情有些太大,尽管读过了大学,看过了许多书,余南还是觉得自己对付不了这个事情。

    余南想到了白草。

    白草烧了一锅兔子肉,看到余南来了,白草说,还想着要给你送去呢,没想到你自己跑来了。是不是你闻到肉的香味了?余南说,我可没有心思吃什么肉。白草说,真的很香,你要不吃,以后可就再也吃不上了。余南说,我真的不想吃,我找你来,有很重要的事。白草说,再重要的事,吃了再说,也不会有影响。来,吃。你不吃我就不听。

    吃了几块,余南实在吃不下去了,哇的一声大哭起来。看余南一下子哭成了这个样子,白草也只好不吃了,让余南有什么事就快说吧。

    扑通一声,余南跪到了白草面前。说,白草,你救救我吧。白草说,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余南说,你不答应我,我就不起来。白草说,有什么事,还用得着这样,行行,我答应你。

    听完了余南的话,白草没说话,不是没话说,是不知该怎么说。她不是余南,余南心里怎么想,她不知道。而这件事,说到底,白草怎么想,没有用,重要的是要看余南怎么想。只有知道余南怎么想,白草才好说该怎么办。

    你早应该想到,会有这么一天。

    我想到了,可没想到有这么快。

    让他再回到劳改队,还和从前一样不行吗?

    他说了,就是死,也不会再回去。

    你呢,没有了他,你会怎么样?

    就算我不死,也会觉得活着没有了意思。

    你们真想还活在一起?

    这还用问?

    如果死呢?

    也愿意死在一起。

    也就是说,你们死活都要在一起?

    白草,我真的是这么想的。

    好吧,我有个主意。

    你快说。

    这个主意,可能会让你们活在一起,但也可能让你们死在一起。

    只要能在一起,怎么样都行。

    白草点了一根烟,抽了一口,走到了窗前,推开了窗子,让余南往远处看。

    太阳西斜,天空发蓝,没有一朵云。大戈壁上无遮无拦,可以看得见很远很远的天边,看到一座山和山顶上的积雪。

    白草指着天边的山说,这座山叫天山,其实它并没有高到天上去,不管是谁,只要想爬上去看,都是可以上去的。它看起来也很远,但走起来并不远,骑着马朝那座山走,不到一天就可以走进山里。山里没有什么路,可每一道沟都是路,每一道沟里都有一条河。顺着河往上走,就可以走到那个雪山上,不管什么季节上面都有雪。我跟着爷爷上去过一次,看到有一种花,叫雪莲花,就开在雪地上。我问爷爷它为什么会冻不死。爷爷说,因为它不怕,胆子大,什么东西,只要你不怕它了,它就怕了,就把你没有办法了。在山里边,只要什么都不怕,你就不会被难倒。河里有水,可以喝,山里有洞,可以住人。树林里有蘑菇,还有各种飞禽走兽,你不用发愁会被饿着。山可以养活很多人,我就是被这座山养大的,我知道它对人有多么好。让人活不好的,只能是人。有时候想要活得好一点,就要离人远一点。

    余南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白草说,当然,还有一种可能,你们可能被追赶,追上以后,被乱枪打死。你们也可能走路没走好,从悬崖摔了下来。你们也可能会和猛兽遭遇,被伤害。还可能受了酷暑严寒,患上疾病,没有药品治疗。你们还可能受不了单调和冷清,不想再活下去了。还可能遇上更多想不到的困难,让你们觉得生不如死……

    余南不让白草再往下说了。余南说,只要能和周杰在一起,地狱也是天堂,荒山野岭又算什么。世界很大,除了下野地,还有很多野地。白草,我知道怎么做了。可周杰怎么办,怎么样才能让他不要回到劳改队?

    白草说,去劳改队的路只有一条。可在下野地,除了孟山,还有一个人,可以很多时候,让很多人都听话。场长夫人看来也不是一个虚名,真到用的时候,还能用得上。

    余南说,只怕是这次用上了,就没有再用的机会了。你以后的日子会不好过的。

    白草说,你说,连你都啥都不怕了,我会有什么可怕的吗?

    太阳落山了,落到了天山的里边了。夜黑得什么都看不见了。还没有安装路灯的下野地马上变得安静起来,除了有虫子在鸣叫,听不到别的声响。

    白草的房门打开了,余南从里边走了出来。

    余南回到卫生院以后,拿出了一个口袋,把一些日常生活离不开的东西,全部装在了里边。

    一个助理来喊她,说来了一个女病人,肚子疼得厉害,可能是阑尾炎。

    真是阑尾炎,只能开刀。开刀这个事,别人干不了,只能余南干。

    余南看了看表,还不到午夜,她走进了手术室,戴上了口罩,穿上了白大褂,在消过毒后,拿起了手术刀。

    她镇定了一下,让手尽量不要发颤。她想,这会不会是人生最后一次尽一个医生的职责呢?不管是不是,她都会把这次手术做好。

    在余南走出了白草的房子以后,白草也走出了自己的房子。

    白草走到了马号。

    看到白草来了,老张有一点紧张,也有些不太自然。这么晚了,想不出白草会来干什么。

    白草说,我明白天要去打猎,来牵马。

    老张说,明天来牵也可以。

    白草说,可能走得早。

    老张说,明天我不能陪你走了,孟场长给了我一个任务。

    白草说,什么任务?

    老张说,把一个犯人送回劳改队。

    白草说,你一个人?

    老张说,两个人。

    白草说,几点钟?

    老张说,吃过早饭以后。

    白草说,猎枪子弹你这还有吗?

    老张说,还有三百发。

    白草说,全给我。

    老张说,放到这,用完了再来拿也行。

    白草说,给我吧。

    老张说,行。

    去牵马时,白草说,余南陪我去,她也要骑一匹。挑一匹老实结实有劲的。

    老张说,行。

    两匹马,一匹骑着,一匹牵着,回到了家,拴在门口的小树上。

    半夜时,孟山回家了,看到门口有两匹马。

    进到屋子里,问白草,怎么有两匹马?

    白草说,明天我去打猎,余南陪我一块儿去。

    孟山说,别没事老去打猎了,会有人说闲话的。

    白草说,我怎么从来没有听到过?

    孟山说,谁那么傻,会当面说?现在一些人,是两面派,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会打小报告。弄了个劳改犯,修拖拉机,好好的事,也有人告上去了。没有办法,只有把他送回劳改队了。

    白草说,我以后不会再去打猎了。

    孟山说,师部要办一个青年干部培训班,我想送你去学习学习。

    白草说,什么时候?

    孟山说,下个星期吧。

    白草说,我当不了干部,还是培养别人吧,让女班长去吧,我看她是这块料。

    孟山说,你不能老是个一般群众。

    白草说,我可能连一般群众都当不了。

    孟山说,你怎么一点上进心都没有?对了,还有一个事得提醒你,你抽烟的事,还真有人跟我当面说了。说,场长,回去劝劝白草别抽烟了,一个女人叼着个烟,太不好看了。

    白草说,那你怎么说?

    孟山说,我还能怎么说?说实话,白草,抽烟这个事,我也有看法。我知道,在你父母的事上,你有些难过。我能理解,但不能靠抽烟解决。还是要端正态度,从思想上解决问题。革命事业的成功,靠的就是牺牲。没有牺牲,就没有前进,就没有胜利。

    白草说,我知道,靠抽烟解决不了。可抽烟,让我很舒服。我喜欢抽烟,烟抽到了我的肚子里,和别人有什么关系?

    孟山说,你不是我老婆,也不会有人说,你的地位不一样,对你的要求就不一样了。

    白草说,好吧,你放心吧,很快他们就不会对我有要求了,你不用担心我会影响到你的形象了。

    孟山有些高兴了,抱住了白草。说,白草,你真的是个很懂事的女人,是个好女人。

    白草说,其实别的女人也一样好,只是你不知道罢了。

    孟山说,有了你,我不想再知道别的女人了。

    白草说,你会知道的,一定会知道的。不过,到了那个时候,你不要把我忘得连影子都没有了。

    孟山说,你在胡说什么呀?

    白草说,我想不管到了什么时候,我都不会忘了你,因为,这一辈子,除了你以外,我没有再爱过别的男人。

    白草的话,实在让孟山太受用。他咧开嘴笑了起来,抱起了白草,放到了床上。

    白草柔顺得像只小绵羊。

    孟山很快睡着了。

    白草没有睡,靠在床头,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

    天亮了,孟山醒过来。一看表,一个翻身下了床,说,还要赶到三分场去开现场会,差一点睡过了头。

    白草正坐在桌子前,对着镜子梳头。

    孟山要出门时,白草喊了他一声。孟山转过身,问白草有什么事。

    白草说,你换洗的衣服,都在衣柜里,别忘了换。

    孟山说,来不及了,下次再换吧。

    白草又说,孟山,我要是做错了什么事,你不要恨我。

    孟山说,你怎么这么啰嗦。

    白草说,老张这个人对你很忠实,你要对他好一些。

    孟山说,有什么事,回来再说吧。

    说着,往门外走。

    白草又喊了一声,孟山。

    孟山停下来,回过头,有些不耐烦,问,还有什么事?

    白草看了看孟山,说,没事了,你走吧。

    孟山急忙跨出了门槛。

    白草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两行泪珠从深深的眼窝子里滚了出来。

    白草拿出了笔和纸,在上面写了一段话。是给孟山的。她要告诉孟山,她所以要离开他,不是不爱他了,是因为还有两个老人,更需要她的爱。

    天准时亮了,可太阳没有准时出现在该在的位置上。它好像出了什么事,请假了,不去上班了。从雪水河谷方向飘过来的大雾,弥漫在了整个下野地。

    白草骑着马,鞍子前边挂着猎枪,后边横放了一个袋子。手里还牵着一匹马。

    牵着马走到了卫生院门口,余南提了一个大袋子,从里边走了出来,走到了另一匹马跟前,把袋子放到了马背上,也骑上了马。

    白草和余南骑着马,一块儿穿过下野地朝东南方向走去。在路上不时会遇到几个下地干活的人,看到她们以后,都朝她们打招呼,一个是场长的老婆,一个是卫生院的医生,在下野地,就算她们不认识别人,别人也会认识她们。

    都问她们是干什么去。白草就说,去打猎。

    还有人跟她们开玩笑,说,你们两个女人,别让狼吃了。还有人说,你们可是下野地的宝,别让土匪给抢走了。

    别人开玩笑,两个女人听了,只是笑,并不去回应。

    走出了有房子的地方,走进了荒野。大雾还没有消散,可已经见不到什么人了。

    一条路弯曲着,通到了一条沟下面,两人顺着这条路,走到了一道沟下面,沟下面,有一条小溪。上面横了几根木头当桥。

    走过了这个桥,两匹马停了下来,两个人下了马。

    白草说,就在这等,这是必经之路。说着,白草抽起了烟。

    余南说,白草,我有点怕。

    白草说,真怕了,不干还来得及,现在你回去,不会有一点事。

    余南说,你能跟我们一块儿走吗?

    白草说,我还有我要干的事。

    余南说,我听你的,一直往前走。

    白草说,怎么走,记住了吧?

    余南说,顺着这条小溪往北走,一直走到雪水河谷。再顺着雪水河谷,一直往山里走,走到一个沟的岔口,有两条路可走,要走右边的,不要走左边的。再往前走,走上一天,会遇到好几条沟。随便选一条都可以。走进这条沟里,就会安全了。再想要找到我们,就会难上加难了。你还说,一般不会遇到人,如果遇到了,也只能是牧人和猎人,对这些人,不用怕,他们不伤害我们,还会帮助我们。对了,你还说了,上到沟顶上,可以看到一条稍高的山。翻过这座山,就是另一个国家了。我想了,实在不行,就先躲到别的国家去。

    白草说,能躲到月球上去,那是你的本事。反正不管怎么样,得想办法活下来。

    白草从靴子里拿出一把刀子。对余南说,这把刀子,是爷爷给我的,从不生锈,快得可以削铁。你拿去用吧。

    余南说,这么贵重的东西,我可不能要。

    白草说,我也舍不得给你,可在野外生活,没有刀子是不行的。拿上吧,会用得上的。说好了,是借给你的,如果还能见面的话,可一定要还给我哟。

    余南拿过了刀子。说,白草,我不知该说什么了。

    白草说,那就别说了。好好活着,争取见面。到时候,你一定还给我泡你的绿茶喝哟。

    这时,大雾里传来马蹄声。

    一开始很小,几乎听不见,听了一会儿,声音才慢慢大了起来。

    白草从马背上取下了猎枪,对余南说,你什么话都不要说,我让你干什么,你去干什么就行了。

    又过了一会儿,大雾里有了模糊的影子晃动着。晃着晃着,变得清楚起来。

    两匹马,马上坐着两个男人,都拿着枪。马和马之间还有一个人。他在地上走着,两只手被捆在了一起,拴在了一根绳子上。绳子绑在前边一匹马的马鞍子上。

    马走得再慢,也比人走得快。被绳子拉着的人,努力想走得快一些,好跟上马的四只蹄子。这有点困难。跟不上时,绳子就会起作用,拖着他,让他不得不走快(要不就可能会摔倒),整个人变得有些踉跄。

    骑在前边一匹马上的是老张,骑在后边一匹马上的也是个老兵,白草见过他,但叫不出他的名字。走在中间的那个人就是周杰。

    他们走过了架在小溪上的便桥。雾太大,老张没有看到前边有什么情况。快走到白草跟前时,才看到了白草。

    看到了白草和余南,让老张没有想到。老张愣了一下。白草去牵马,说了今天要去打猎。去雪水河谷,有另一条路可以走,从这里走,反而绕远了。再说了,这么大雾,也没有必要出来这么早,完全可以等到太阳出来,大雾散去。

    愣了一下,却不多想什么,打算跟白草打个招呼,继续往前赶路。劳改队离这有十几公里,押着犯人走不快,得抓紧时间才行。可白草站在路中间,挡住了路。对老张说,老张,你下来。

    老张没有下来,他问,白草,你没事吧?白草说,没有事,我让你下来?老张说,有啥事,你说吧,我们在执行任务。白草瞪了他一眼,说,我让你下来,跟你说句话都不行?老张说,行呢,行呢,咋不行呢?

    老张下了马。白草伸出手,把老张手上的步枪取了过来。老张说,你这是干啥?白草指了一下周杰说,这个人,交给我们了,你不用管了。老张说,这可不行。白草说,有什么不行,我说行就行,有啥事算我的。老张说,这是孟场长安排的,跟我说了,一定要送到劳改队去,这是命令。白草说,老孟那边,我会跟他说的,你不用怕。你现在按照我说的做就行了。老张说,白草,别的事,我可以听你的,这个事,我真不能听你的。

    这边白草和老张说着话,那边余南早等不及了,走过去解周杰手上的绳子。看到余南干这个事,骑在后边那匹马上的老兵喊了起来,住手。同时,拉动了枪栓。白草对老张说,让那个大哥,把枪扔掉。老张有些为难。老兵喊起来,说,老张,你可不能没原则,这是打劫,是叛变,是暴乱,咱们可不能栽在两个臭娘们儿身上了。

    可能是臭娘们儿三个字把白草惹火了。她抬手一枪,打飞了老兵的帽子,一下子把老兵吓得呆住了。白草说,别担心,枪声不会引来人,都知道我和余南去打猎了,枪再响,也不会有人当回事。说着,又朝天开了一枪。快把枪扔到地上,要不,下一枪,就让你脑袋开花。

    老兵倒不是怕死,只是这么死,太不划算。老兵不是当年的老兵了,有了老婆孩子。再说了,过去死,那是烈士,是革命死的,这会儿死了,算个啥。老张说,行了,老吴,就听白草的吧。有什么事,让她去跟孟场长说,不会怪罪到咱们头上的。听老张说得有道理,老兵也不想去没事找事了,把手中的步枪扔到了地上。白草走过去,拿了起来,放到了一边。两个男人没有了枪,实际上也就等于成了白草的俘虏。

    余南给周杰把绳子解开了。走到了白草身边,看着白草。白草说,还不快走?余南拉着周杰的手,朝白草鞠了一躬后,走到了马跟前。白草说,等一等。余南转过身,看着白草,不知白草还有什么事。

    白草把老张骑的马,牵了过来,交给余南,说,一人骑一匹,马不累,可以跑快些。又从地上拿起两把枪。说,这个家伙,你们会用得着的(当年跟着白草,被逼着骑马打枪,余南怎么也不会想到,有一天会在自己的生活中派上用场)。

    一匹马和两杆枪,都交到了余南手上。余南和周杰一人骑上了一匹马,顺着小溪,往北跑去。一开始,还能看得见,余南不时地回过头,朝着白草招手。一会儿就跑进了大雾,就一点影子都看不见了。

    看不见了,白草还在看。站在一边的老张看不明白,也看不下去,忍不住又说话了。

    白草,你这是搞的什么名堂,我咋就看不懂呢。

    你是看不明白,也用不着看明白。不过,看在老朋友的份儿上,我可以告诉你。那个周杰,是个劳改犯,可他还是余南青梅竹马的情人。这么一说,你是不是有一点明白了?

    听白草这么一说,老张是有一点明白了。可老张不明白的是,白草干了这么大一个错事,难道她就不知道要承担的后果吗(半路劫持,放跑了一个犯了反革命罪的劳改犯,在那个年代这是多大的罪啊)?他想,白草肯定不知道,为了白草好,得跟白草说说。老张心里边,是真喜欢这个女人,他可不想让这个女人倒霉,更不想她为了这个事连累了孟山。

    他想说服白草不要把周杰放跑,这会儿,他们去把周杰追回来送进劳改队还来得及。可白草似乎早就把所有的问题都想到了。老张刚开口说了一句,就被白草一句住嘴给堵了回去。

    白草让老张和那个老兵两个人骑到了一匹马上去。老张还以为是要放他们走了,看到白草骑到了马上,赶着他们的坐骑往北边走去,老张喊了起来,说,白草,你走错了,往南才是下野地。白草说,想回下野地,可没有那么容易。老张说,那你这是要去哪儿。白草说,别问那么多,跟着我走就行了。

    一直往北走着,走到了没有路的戈壁上,还在走着。走到了中午,还在往前走。老张明白了,白草是怕把他们放了,他们回到下野地,组织上人,再去追赶余南和周杰。这个白草想得真周密啊。又走了三个小时后,白草停了下来,让他们下马。

    白草说,老张,得委屈你们了,马你们是不能骑了,不过,你们可以回下野地了,去过你们的好日子了。

    老张说,没有马,我们怎么回?

    白草说,你们有腿呀,可以走着回。

    老张说,这要走到什么时候呀?

    白草说,我听老孟说过,那会儿,你们经常急行军,再远的路也不怕,我估摸一下,走快一点,走到明天早上,可以走回下野地。

    老张说,那你呢,你不跟我们一块儿回去了?

    白草说,你说,我还能回得去吗?

    老张说,那你咋办?

    白草说,我,你们就不要管了。对了,老张,回去见到孟山,告诉他,他是个好男人,我会永远都记住他的。让他自己去把离婚手续办掉,再找个女人,好好过日子。

    说完,白草扭过头,让两匹马一块儿飞奔了起来。

    老张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一直看着白草完全消失了。谁也不知道这会儿老张的心里边在想什么(也许他想起了三天前的那个下午,在雪水河谷从水里走出来的白草对他说的一些话)。

    这一年应该是哪一年呢,是1954年,还是1955年呢,或者1956年。人的记忆总是这样不好,对于过去发生的许多事的日期,老是会记不清楚。

    不过,虽然准确的年月日记得不太清楚了,但有一些发生的事情还是很难忘掉的。比如说,在那个小镇发生的一件事就会被经历过的人经常说起。

    那个晚上天气不好,一直刮着风下着雨。四个民兵不想被淋成落汤鸡,就弄了一只烧鸡在值班室里喝起了酒。

    喝着酒时,他们说这个时候要是再有个女人弄弄就更痛快了。其中一个长了一口黄牙的男人说到了牧主的女儿。

    说到了这个牧主的女儿,其他三个人都端起了碗给他敬酒,说如果不是他讲有福同享的义气,他们怎么可能有机会(还有胆子)尝到那种鲜美的滋味。还说可惜只弄了一回她就不在了。

    长了一口黄牙的男人得意地说,你们不知道,那天她被救走时瞪了我一眼,还说还要见面,真让我有些害怕的。以为她有多大本事,还会怎么样呢。后来我问了书记了,书记说,这是穷人专政的天下,富人们翻不了天。昨天狠狠踢了那个老家伙一脚,让他趴到地上啃了一嘴牛屎。我说,有本事叫你女儿回来呀。你们说,我们是不是盼着她回来呢?

    另外几个人一听哈哈大笑了起来,说,是啊,她要是能回来,该有多好呀,这次回来,再也不会让她走了。我们好好享受享受。这时,窗外的风似乎更大了,还亮起了闪电,打起了雷。雷电过后,雨下得也更猛烈了。

    值班室的门哐啷地响了一声,没有什么可奇怪,一定是被风雨吹开的。长了黄牙的男人站了起来,说我去把门关一下。只是他刚站起来,就又坐了下来。不是被风雨吹的,是被站在门口的一个人吓住了。他想是不是花了眼,这个时候怎么会有人出现?如果不是人,又是什么呢,难道会是鬼吗?

    这个人似乎为了证明自己不是鬼,取下了围在头上的一块布。于是喝酒的四个人都看清了一张脸。这张脸他们一直没有忘记过,还经常说起。并且就在刚刚还在说。显然他们说的话,这个人也听见了。因为这个人也开口说话了。你们不是一直在盼着我回来吗,现在我回来了,有什么话,有什么事,你们现在可以说了,可以做了。

    四个人身后都放了一把枪。他们确实有话要说,有事要干,可这个人手里握了一把猎枪。并且他们看出来了,这不是一把普通的猎枪(不是填火药的,是直接推子弹上膛的),它有两个枪筒。面对乌黑的枪口,谁都没有办法说话和做事,坏人好人都一样。于是其中有一个人想去拿身后的枪,只是他的手刚一动,一颗子弹就穿过了他的太阳穴,让他的脑袋炸开了花。

    剩下的三个人也想拿枪,可是看到了头一个人想拿枪的下场后,就不敢再有动作了。但并不等于他们会有更好的结果。那支猎枪在接下来的时间内,一共射出了九十九颗子弹。其中那个长了一口黄牙的男人身上,就被打进去了五十五颗子弹。可以说被打得完全不像一个人了(脸变得稀烂,下身的男性器官炸成了碎渣子)。看得出来,本来是可以一枪致命,但这把猎枪有意延长了这个过程(像钝刀子割肉)。

    一百次枪响,如果在平常早就会被人听见,可这个晚上,老天似乎有些偏心,故意要帮这个拿着猎枪的人,使这个人可以从容不迫不慌不忙地完成这次枪杀。直到第二天,风住雨停,阳光灿烂,小镇的街道上却看不见巡逻民兵的身影。镇干部以为几个家伙喝多了酒睡过了头,打算去训斥他们一番才推开了值班室的门。接着,他们又发现,打扫厕所和街道的两个监督管制的阶级敌人也不见了。

    这件事之所以一直有人在说,是因为这个案子是解放以来小镇上发生的最大的一起人命案,并且过去了许多年,到现在还没有破掉。凶手是谁,当时很快就知道了(由多方成立的专案组只用几天时间就确定了作案者)。却一直没有抓到这个凶手。因为凶手和孟山的特殊关系,孟山向组织写了一份很长的检查材料,并反省了自己警惕性的松懈,对于和平年代的阶级斗争的残酷性估计不足。孟山诚恳的沉痛的检查,使他得到了同志们的原谅,只给了他一个党内警告处分。有很长一段时间,孟山的脸色都很难看。直到这件事渐渐地被人们淡忘,同时,学校新来的一个女老师看上了他,和他举行了婚礼还生了孩子,孟山的脸上才有了笑容。

    生活就是这样,不管少了谁,都一样过。白草和余南先是变成了传说,再后来传说也没有了。就像是她们从来不曾在这片土地上呆过一样。谁都没有想到会在三十年以后,她们的名字又被重新提起了。

    八十年代中叶,时代完全不一样了。主要是许多事和人的好与坏的判断标准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作为这个变化的一个结果,在这一年的夏天,有两个人来到了下野地。他们的出现成了一个大新闻,因为他们就是当年逃跑的余南和周杰。

    当时由老张带着六十人在山里边追了他们两个月,他们搜遍了他们认为可以藏身的每一个山洞,断定凭着他们两个的能力(书读得越多越缺少在严酷环境里生存的本事),不可能在山中长期呆下去,要么走出来自首,要么就会死在荒山里(冻死饿死病死被野兽咬死都有可能)。谁都没有想到他们凭着一把刀子两把步枪,当然还有他们掌握的地理知识,在穿越了天山后来到了南疆,沿着塔里木河走上了昆仑山,半年后进入了巴基斯坦。他们得到了美国驻巴大使馆的帮助,最后到达了加利福尼亚的洛杉矶,并且凭着一口流利的英语和他们的知识,都有了稳定的工作和收入。这其间他们一共生养了一个男孩两个女孩。

    看到了他们时,大家想起了五十年代初的那些事。可已经没有人会想到追逃、反革命分子及劳改犯的字眼儿。有的就是对他们美籍华人身份的兴趣(这时,大家都已经知道了世界上最富有最强大的国家是哪一个了,并且到处都可以听到因海外华人回乡投资改变了贫穷状况的故事)。于是余南和周杰受到了高规格的待遇,孟山(下野地农场已经变成了下野地市,孟山当上了第一任的市长)亲自设宴,由老张(他最终还是娶了女班长)做陪,招待了他们。但这个故事的结尾却让整个下野地的人失望了。因为余南拿出了一把刀子,说我们是来找白草的,我们只是想把这把刀子还给她,没有想干别的事。

    白草呢,她还活着吗?如果她还活着,她今年应该是八十岁,她生于1934年,今年正好是2014年。当然,还有一种可能,她已经死了。不过,下野地的许多人,包括孟山、老张,还有余南,他们都不相信白草已经死了。他们都相信白草这会儿,一定在天山山脉里的某一个地方,骑着马,挎着枪,身后跟着一只狗,过着自由自在的日子。她用山上的松木和白桦木搭建起了一片木头的房子。她父母亲跟着她,终于有了一个舒适而平静的晚年。她肯定又结婚了,找了个粗犷的有情有义的猎人。还生了好几个孩子(大自然的滋养,让她受到损伤的身体完全得到了康复)。

    关于白草是死了还是活着的情况,也许很快就会得到证实,也许就成了这个世界上一个永远的谜。

    2014年10月草于山东威海

    2015年2月再改于乌鲁木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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