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卷地-灰暗的云层厚又重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回到了下野地的白草见到了孟山,好一阵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看到白草被折磨得不成样子的身体,孟山让白草住进了卫生院。

    在卫生院里白草不知昏睡了多长时间才醒了过来。醒过来后第一件事,白草让余南去买了盒香烟。也就是从这一天,大家就经常看到白草在各种场合下抽着烟。一开始,都有些惊讶(下野地那么多女人,还没有一个抽烟的),见得次数多了,也就习惯了。

    看到白草抽烟,余南说,不行的,抽烟会很伤害身体的。白草说,比起许多事来,烟对身体的损害要小得多。余南说,白草,我现在要告诉你一件事,请你帮帮我。

    白草说,先不要跟我说,还没有心情听,我要先去办一件事,等我办了这件事,再来听你说好吗?

    余南说,你已经回来了,噩梦过去了,还有什么事要办?

    白草说,我要和孟山谈一次话。

    抽着烟,白草和孟山认真谈了一次话。这次谈话,和离婚没有关系。自从回到下野地以后,白草的嘴里再也没有冒出过离婚两个字。

    白草说,我求你去办一件事。

    孟山说,你说,只要我能做到的。

    白草说,把我们父母接过来,让他们和我一起生活。

    孟山说,父母老了,该由儿女抚养,这个要求不过分。

    白草说,可他们不一样。

    孟山说,有什么不一样?

    白草说,他们是牧主,也就是农村的地主,正被监督管制劳动。

    孟山说,这会有些困难。

    白草说,我想让你快点去办,早点办成。

    孟山说,行,我马上去办。你写一份关于你父母的详细材料。

    白草说,我已经写好了。

    说着,从口袋里掏了出来,交给孟山。

    离开了孟山,又回到了余南的身边。对余南说,好吧,现在,你可以说了。

    想到了会是一件不同寻常的事,但怎么也想不到会是这样一件事。

    听完了余南说的话,白草好久一句话也不说,两只眼直直地看着余南。那神情分明在说,你是不是做了一个梦,把梦当成了真的?余南说我会拿这种事开玩笑吗,不然你自己去机务队看看。他叫周杰,江南工业大学机械系的,犯了反革命罪,被送到了新疆劳改。

    让白草去看,白草还真去看了。白草是孟山老婆,都认识她。

    白草的地位决定了,在下野地,白草走到什么地方,都不会有人敢怠慢。

    机务队陈队长亲自陪着她到处参观。参观到机修车间,白草说,听说你们这新来了一个技术员。机务队陈队长指着周杰说,就是他。白草走过去,认真看了一会儿,啥话也没有说,走出车间。机务队陈队长说这个人太能干了,孟场长对他很重视。白草说,他那个样子,是不是得了重病?机务队陈队长说,不是病,是饿的。白草不再说什么,转身离开了。

    余南正在发呆,看到了白草,像看到了救星,迎上来,让白草坐下,转身把门关上。接着问,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白草说,那小子,个子不高,又黑又瘦,还戴着眼镜,不像男子汉,你怎么会喜欢上他?余南说,他原来可不是这个样,那会儿,白白净净,浓眉大眼,可帅气了。还有,他外语说得不知有多流利,我们约会,人多时,不想让别人听,就用英语谈。他现在这样是被折磨坏了。这些年,他受了太多罪。

    白草说,过去的就不说了,没有用,就说眼下吧。你到底怎么打算的?余南说,我要是想明白了,就不找你要主意了。我跟谁都没有说,就跟你说了。

    白草说,你怎么知道,我不会跟别人说,我正在想是不是要跟孟山说。余南一听,脸色变了,差一点跪下来求白草。

    看余南紧张的样子,白草笑了,说,跟你开玩笑。余南说,这个时候,你还有心情开玩笑?白草说,别那么紧张,老天安排他出现了,老天就会有办法。

    余南说,可我到现在,还没有找出办法。

    白草说,他知道你在这吗?

    余南说,还不知道。我想跟他说,可没有机会。

    白草说,先不要说,万一说了,他一激动,露了马脚,让别人知道了你们的关系,那就不好办了。

    余南说,我也是害怕,害怕出别的事,把他给害了。

    白草说,我看他那个样子,身子伤得厉害,得想办法先让他恢复元气。

    余南说,是啊,看他瘦得那个样子,我难受得一夜没睡。

    白草说,他这个样子,主要是亏缺的东西太多,只要补上,就会好起来。

    余南说,怎么补,我总不能做上好吃的,给他送去呀。我试探过,跟陈队长说那个病人需要补养,我们卫生院可以做营养餐给他送去。陈队长说,这个事,你得请示孟场长,这个人在我们这里,是有规定的,不能让别的人接触。

    白草说,不让别的人接触,不等于不让我接触。别忘了,我可是场长的老婆。

    大半天,两个女人没有走出屋子,商量着下一步要干的事情。

    第二天收工时,白草从卫生院走出来,手里提了一只篮子,里边装了一个瓦罐,朝着机务队走去。

    陈队长迎上前,问白草有什么事。白草说给那个叫周杰的送饭。机务队陈队长说有些不合适吧,他是个劳改犯。白草说这是经过孟场长同意的。一说孟场长同意的,他带白草去了周杰的房间。

    连着一个多月,白草天天都会去做同样一件事。每次做完了,白草都会在经过卫生院时,走进去坐一会儿。看到白草进来,余南会迫不及待迎上去,把门关上,问白草周杰说了些什么。开始几次,周杰什么都不说,到后来,大概是被天天送的汤感动了,才开始说些话。不会主动说什么,都是白草问什么,他才会说什么。白草问的话,也不是乱问,都是余南让白草问的。所以看起来,是白草在和周杰交谈,其实是余南在和周杰说话。

    一个多月时间里,那只送到机务队的罐子里,一共放过十只老母鸡,十五条野生鲫鱼,二十只野鸽子,还有两公斤枸杞子。当然,这些东西在进入瓦罐前,都是经过了加工处理,通过了充分的焖炖,不但味道十分鲜美,营养价值更是很丰富。做这件事时,担心自己做不好,白草把老张喊来帮忙。老张来了,知道是做给一个劳改犯吃的,有些想不通。白草不会跟他讲真正的原因,只说这是孟山安排的。

    最后一次不是白草自己去的。余南跟她一块儿去了。跟陈队长说,这个人的身体需要检查一下。没有人会觉得余南这么做有什么不合适。余南穿着白大褂戴着白囗罩,与白草一道走进周杰的小屋。

    余南再次看到了周杰,和上一次看到时完全判若两人,余南像是又看到他大学时代的样子,白净的脸上透出了红润,身体的各个部位都有了青春的健壮。如果不是和白草有约定,余南真想把口罩摘下来,扑到周杰怀里,和他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周杰也看到了余南,可他一点儿也没有多想,只是把她当成一个和自己毫不相干的陌生人。倒是这些日子,因为白草天天来送饭,和白草算是熟人了。对白草说,再不用送煲汤了,再吃下去他就会吃成一个胖子了。白草说,需不需要再给你吃这些东西,我说了不算,要她说了才行。说着指了一下余南。周杰说,医生,太谢谢你们了,我确实不需要补养了。

    走出周杰的房子,没走多远,看四下没人,余南抱住白草,在她脸上使劲亲了一口。白草说我又不是男人用不着这样。余南说,没有你,这件事没办法做,周杰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你现在看他,是不是像个有知识有风度的男人了?白草说,实话说,现在看,你们倒很像是天生的一对。余南说,当时,好多男生追我,我都不理,就看上了他,这就是缘分。白草说,行了,这个任务,你刚才验收了,可以算是完成了吧?余南说,我不知该用什么话表达我的心意。白草说,行了,小心不要弄出什么大麻烦事,再让我给你摆平,我可不是什么都能做到的。说实话,我自己的事,还在发愁呢。

    白草说的发愁的事,就是让孟山办的事。

    几乎每过十几天,就会问孟山,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第一次,孟山说,正在办,这个小镇,和我们不是一个系统的,要师部的有关部门出面才行。

    孟山还是老在外边奔忙,白草一个人在家,把两张大床又合到了一起。把被褥拆洗了,晾在太阳下面晒干了,再缝到了一起,铺到了床上。

    白草扛着猎枪,到了雪水河谷里,打了两只野鸡,扔给了余南一只,另一只拿回来,红烧了一大盘子。

    孟山回来了,看到了野鸡肉,坐下来,边吃边说,好久没有吃到这么香的肉了。

    第二次,再问孟山。孟山说,去师部开会,我去人事部问了,人家说了,给地方政府发了个函,人家一直没有回。

    下着大雨,孟山还在各个连队检查工作。晚上孟山回来,白草烧了一锅水,对孟山说,洗个热水澡吧,解乏。

    孟山洗干净了,躺在软和的被窝里。白草也洗了洗,也躺了进去。

    白草说,余南说了,一个月里,女人能不能怀上孕,在这几天。

    孟山痛快了,白草好像并不痛快,有一阵子,还皱了眉,咬紧了牙,好像很难受。

    这次,白草没有说什么。孟山先说了。孟山说,我亲自去找师长说,这么点事,他只要亲自出马,肯定能解决。师长说过,让我有困难找他。

    白草想,两个老人的事,还要师长出面,真的有这么难吗?这时已经离白草离开那个小镇有三个多月了。

    背着红十字药箱,戴着口罩,余南走进了机务队的修理车间,说明了来意,被陈队长挡住了。余南说,我要复查病人,这是我的工作。陈队长说,复查别人可以,复查这个人不行。余南又说,是孟场长让我来的。陈队长说,那你把孟场长的条子给我看看。余南说没有条子,又说,我是白草的好朋友。陈队长说,我只认白草,不认她的好朋友。

    没有办法,余南扫兴地回去了。又去找白草,说我想去看周杰,陈队长不让进。说要么有孟山的条子,要么得你跟着。怎么办,陪我去一趟吧,我想去看看他怎么样了。说实话,我现在干什么都没有劲头,心里边只是想着他。

    爱一个人是什么样子,白草理解。白草说,好吧,我陪你去。

    白草和余南一块儿出现了。还是那个陈队长,像换了一个人。白草坐在队部里,和陈队长聊着天,让余南一个人去给周杰复查身体。

    周杰一个人住在车间里,有一个小小的工具房,打扫了一下,让他住下了。给他规定了,不得随便走出车间。当然只要他一走出车间,马上就会被人看见。就是因为他,机修车间外边多了一个巡逻的民兵。

    去给周杰复查时,陈队长问了一句,要不要陪个人?不等余南说话,白草先说了,白草说,不用了,她一个人就行了。

    白草这么说了,当然也就只能这么办了。

    余南先走进了工具室,看到了一张小床,知道那是周杰睡的。坐过去,摸了摸褥子,还算不太薄。

    门口响起了报告声(监狱里形成的习惯)。

    余南说,进来吧。

    周杰进来了。站在那里,低着头。

    余南站了起来,让周杰坐到了床上。

    坐到了床上的周杰还是低着头。

    余南说,你叫周杰?

    周杰说,是的。

    江南工业大学毕业的?

    还没毕业。

    犯的什么罪?

    我没罪。

    身体有什么不舒服吗?

    我什么病都没有,是不是可以走了?

    说着,周杰站起来,要离开。

    看到周杰站起来,余南也站了起来。

    余南说,你是不是认识一个叫余南的女人?

    说这句话时,余南用的不是汉语,而是英语。

    周杰抬起头,一脸疑惑地看着余南。也用英语说,是的,我们谈过恋爱。

    接下来,两个人的对话,用的全是英语。

    余南说,你还记得她吗?周杰说,我一直没有忘掉过她。

    余南说,那你看看我是谁?说着,慢慢地摘掉了捂在脸上的口罩。

    屋子里静极了,车间里,金属碰撞的声响传进来,被放大成了雷一样的轰鸣。

    只是这轰鸣声两个人一点儿也听不到,也没有影响到他们用英语的进一步交谈。

    一对曾经相爱的男女,在分别了许久以后,突然在一个都没有想到的地方相遇了,两个人这个时候会说些什么,任何一个正常的人都是可以想象得出来的。

    只是在想象时,有些具体的情况不能不考虑到。比如说两个人的身份差异,余南是一个国营农场的享受工资待遇的医生,而周杰只是一个完全失去了人身自由的犯人。再比如说,余南还有着可以选择和谁相爱并结婚的权利,而周杰连走出房门都要经过批准同意。余南想的是作为女人该怎么让自己生活得更幸福一些,而周杰想的是如何在无期徒刑期间不要饿死病死或者被折磨死。

    考虑到了这些具体情况,再去想象他们这个时候会说些什么话,也许会不太离谱。可惜,车间里机器的声音太吵,他们之间的对话又是用英语进行的,他们到底说了些什么,别的人是无法知道的。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他们的谈话结束时,在他们之间发生了一个动作,这个动作可以说概括了对话的主要内容。

    门外有人在喊周杰的名字(一台拆开的机器在等着他去指挥安装),坐着的周杰站了起来。

    站着的余南看到周杰走过来,上前跨了一步,两只手放到了周杰的肩膀上,同时整个身子朝前贴了过去。

    应该说,已经发生了一点接触,只是接触面很小,隔着衣服的身体还没有完全感觉到。可这似乎已经让周杰紧张得脸色发白,目光慌乱。

    其实余南并没有想干什么,这个时候这个地方,就算想干点什么,也是不可能。她想干的,也只是用这个动作,向周杰表示她还是那么热烈地爱着周杰,这个爱并没有因为周杰的身份发生改变。当然,也是出自她情感的自然反应,久别的爱人见面了,怎么可以不拥抱一下呢?

    这实在是个很平常的动作,余南和周杰在大学里,实际已经有了一种很亲密的关系。余南没有想到周杰会在这个时候,一把推开了她。这一把用了力,看得出周杰刚才说的话,不只是说说而已,是他真的要和余南不再有任何来往。

    跟白草说了和周杰见面的情况。说的时候,余南一把鼻涕一把泪,伤心得不行。说没有想到周杰这么无情无义。

    白草看到余南这个样子,说余南其实不该这么想。说周杰这么做,恰恰说明周杰心里边是在乎你的,是不想让自己拖累了你,影响了你以后的好日子。要是换了一个不为你着想的男人,才不会管那么多呢,反正对他来说,已经是这样了,就算是情况再坏,也不会坏到什么程度了,乐得有这么一个痴情的女人为他献身。

    同样一件事,从不同的角度看,总是可以找到不同的说法。余南接受了白草的分析。只是接受了以后,心里边对周杰的爱变得更加强烈了。可怎么样才能让周杰得到她的爱,让周杰在苦难的生活中,不要完全熄灭希望的篝火,这对余南来说,是下一步要做的事。

    想好了,要去做,可怎么做,还没有想好。问白草。白草说,这个事,别人不能替你想,得自己想。余南说,真怪,这会儿,好像天塌下来,都会不怕了。白草说,怕没有用了,就不怕了。

    又过了一个月。孟山不说那个小镇,白草只好又问了。孟山说,师长太忙了,这个事,他可能没有顾上。

    这也倒是。师长是多大的官,管着多少人,多少事,一个草民的事,两个老人(被管制对象连平民都不如)的事,要让他来管,有些不太在理。

    白草问孟山,是不是还有别的办法?

    孟山说,我想过了,实在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白草说,我想了个办法。

    孟山说,你说,只要行,咱们就干。

    白草说,我们去,多带一些人,拿上刀枪,直接要人。给了人,说声谢谢。不给人,就抢,不让抢,大不了动动刀,动动枪。那几个民兵,我知道,欺负老百姓还行,真要到节骨眼上,全是一堆稀屎。

    听了白草的话,孟山笑了起来。说,什么年代了,还玩这个。人民内部的事,不能当敌我矛盾处理。咱们是子弟兵,是打鬼子打反动派的,你这一去,对着的是人民政府,是群众,是民兵,别说打了,摆出个架势,就不得了,就是政治事件。

    白草说,那些家伙,你不知道,他们有多坏。他们就不是人,全是畜牲,一个个拿刀宰了,也都不解恨。

    孟山说,白草,我发现这次回来,你变了,不但学会了抽烟,还不那么和善,那么柔顺了,有些恶狠狠的。

    白草点了一根烟,抽了一大口。好像是对孟山说,我是变了,我没法不变,经历那些事后,我要是不变,我就是一根木头,一块石头。

    看着孟山,也说,你也变了。第一次看见你时,你不是这样的。那时你,多果断,多坚定,挥舞着马刀,什么都挡不住,砍下的人头,在地上乱滚,你眼都不眨。当时,我就想,这个男人,太厉害了,没有什么事办不到的。

    孟山说,这不是一回事。白草,你不是党员,不懂政治。有空了,送你去学习学习。等你学习了,认识提高了,你看问题就不一样了。

    白草说,不想跟你说别的事了。你说,我父母的事怎么办?对我来说,这就是最大的事。

    孟山说,再等等,师长那边还没有回话,下次见了他,我一定会问他。你不要着急,办什么事都有个过程。

    白草说,我怎么能不着急,都半年多了,你知道吗,一想到父母亲他们过的那种日子,我的心就像有把刀子在搅。

    白草急,为父母急。余南也急,为爱人急。爱人之间,一个人受难,另一个人,一样在受难。不想受难,就会努力。很多事,看上去山穷水尽,走到了绝处。可往往一努力,就会再现生路,另有转折。有关爱的故事,总是曲折起伏,原因都在于不肯就范,逼自己想办法。

    好多办法就是逼出来的。办公室里就余南一个人。余南年轻,可学历高。整个卫生院,上过大学的,就她一个。院长是一个老革命,不懂业务,就管后勤。看病的事,全交给了余南。余南不是官,可有地位,卫生院的人,不管干什么的,都听她的。她还有四个助手,没有在学校学过,跟着她,边干边学。一般的病,让他们看。他们看不了的,才让她看。卫生院接的病人,没有太严重的,太严重了,会送到师部去。这么一来,余南就没有那么忙了。坐在办公室里,可以干些自己的事。比如说,这会儿,坐在椅子上,托着腮帮子,一动不动。不动,不等于没干事,有时,干的事,比动的时候干的事还要大,大得让余南自己都会吓一跳。怎么会这么想?她问自己。怎么不会这么想?她又问自己。想了,就要去干。不去干,就只能是个想法。干不成了,也不要紧,至少去干了,不后悔了。

    余南不再只是想了。她拿出纸和笔,趴在桌子上,开始写了起来。写了一会儿,有一个医助敲门进来,问她一个病人该怎么处理。和医助说话时,余南不写了,可写了字的纸,在桌子上摊开着。医助不用特别注意,也能看到纸上的字。不是余南写的东西,不重要,可以随便让别人看。是她不怕让别人看,因为,那张纸,她写的全是英文字母。她身边的人,不会有人可以看得明白。

    用了大半个上午,写了满满两大张纸。只是写,不会用这么时间,写的中间,她好几次停下来,拿了湿毛巾擦从眼角流下的泪水。写好了,又看了一遍,看的时候,又流泪了。看完了,她把纸折叠起来,装进了一个信封。可她没有涂上浆糊。看来,她没有打算把这封信寄出去。当然不用寄出去,因为这封信是写给周杰的。周杰就在场部,就在离她不到一千米的地方。这么近的距离,一般的情况下,是不用写信的,但现在的情况实在不太一般,除了写信,余南再想不出别的办法了。

    接下来的问题就是怎么样把信交给周杰了。刚去机务队给周杰复查过身体,再找这个借口显然是不行的。直接去见周杰,陈队长他们是不会让她见他的(她试过)。看来只有让白草帮忙了。

    这样一个对余南说是难以办到的事,对白草来说压根儿不算个事。在下野地,白草的身份永远都是她畅通无阻的通行证。不管她做什么事,也不会有人提出质疑,更不会有人会说不。拿到了余南的信,白草没有问里边写了什么,白草只是说,这要是落到了别人的手上,可是白纸黑字呀。余南说,没事,就算是别人看到了,也不会有事。余南这么说,是因为她知道在下野地,目前除了她以外,还没有人可以看得懂英语。

    白草走进了机修车间。看到了白草,所有的人都向她点头致意。白草不但是场长的夫人,还长得那么好看,这样的女人你没有理由不对她笑脸相迎。白草脸上从来没有官太太的冷漠和傲气。她主动跟别人打着招呼,直到走到了周杰的跟前。

    趁别人都在埋头干活时,她把那封信塞进了周杰的口袋里。有那么一段日子,周杰几乎天天可以看到白草,并正是吃了她送来的各种营养丰富的煲汤后,他的身体才完全复原了,包括所有器官的力量和感觉。尽管上次余南说了那些汤其实是她烹制的,可他还是把白草当作了自己生命中的贵人。

    回到小工具屋里,只有周杰一个人了。他知道,这会儿,门外还有一个人在负责监视他。但这个人是不会推门进来的。只要他在屋子里不走出去,就没有人管他,他可以放心地打开信去读。

    读着读着,周杰的眼睛里也流出了泪水。

    读完了,周杰把这封信一点点撕碎了,不过,他没有扔掉,而是塞到了嘴里,全咽到了肚子里。进劳改队时,饿得快要死了的时候,什么纸呀布呀都吃过。不过,把这封信吃掉,和饥饿没有关系,是他认为他应该把这封信藏到心里去。

    他躺到了床上,脱掉了衣服,脱得身上连一块布都没有了。他才二十七岁,过度的劳动让他的身体,得到了不可想象的锻炼,上上下下一点多余的脂肪都没有,一块块肌肉相叠连接,像寸草不生的裸露的岩石层。但这石层的下面是快速流淌的热血,它们像浪涛一样拍打着年轻的心。周杰闭上了眼睛,他怎么能忘记在江南水乡和一个温柔女子的缠绵呢,就算是他奄奄一息的时候也没有忘记过啊。余南的信,让他已经死去的欲望渐渐地复活,青草般长满了他的躯体。

    三天后,助手进来说,有机修队的病人。余南说,让他进来吧。她的心跳得有些急促起来。昨天开会时,余南说,以后凡是机修队的病人,不管什么病情,都要通知我。没有人会问余南为什么要这么安排,机修队关系到农业的机械化,得到重视也理所当然。

    不是周杰一个人进来,一个汉子把他带了进来。余南让周杰坐到了凳子上。汉子说,好好的,说胃疼得不行,你看看,是不是装的。余南对汉子说,我要给他诊断一下,你在这不方便。汉子说,那行,我出去,你等会儿喊我。汉子快走到门口时,又转过头说,余医生,他是个劳改犯,你要小心一点。余南说,别忘了,我是医生,他是病人。汉子笑了笑,走出去拉上了门。门是带弹簧锁的,关上时会自动锁上。余南走到了窗口,又把窗帘拉上了,屋子里一下子暗了许多。

    余南重新回到了周杰面前,她看着周杰,一句话也没有说。还说什么呢,所有的都写在信上了,再说就是重复了。而她让周杰以看病的名义到这里来,也并不是为要说几句话。说话的机会容易找到,可单独相处在一个空间的机会却不是想有就有的。

    余南把一只手放到了周杰的肩膀上,这次周杰没有把余南推开。不但没有推开,似乎连从凳子上站起来都等不及了,就一下子抱住了余南的腰。同时,像一头饿坏了的小牛犊,直往余南的怀里拱,硬是把余南衣服拱乱了,拱开了。动作看上去确实有些粗野,可余南一点儿也不生气,反而心疼地顺从着配合着,让周杰找到他想要的东西。余南激动地抱住周杰的头,喃喃地说着,你看你,在学校时,你可没有这么野。

    周杰似乎一定要余南知道他要多野似的,他站了起来,把余南抱了起来,转了一圈,把余南放到了椅子上,让余南靠到了椅子背上,并一下子架起了余南的双腿。余南有些吃惊地看着周杰,说实话她一直在担心收到她的信后周杰会不会来,敢不敢来,压根儿没有去想更多的。要知道门外边就有人在来回走动,并且随时都会有人来敲门的。男人真是胆小起来不如鼠,胆大起来虎都怕。余南怕了吗?周杰都不怕,她怎么会怕?她伸出了双手,搂住了周杰的脖子,她要用这个动作鼓励周杰的勇敢。这时有人敲门还有人喊她,听出是助理的声音,她转过头对门外说,等一会儿,我正给病人看病。说完笑着看着周杰,似乎在告诉周杰,没有事的,你不用怕。

    周杰会怕吗?一个落得了这个下场的男人,可以很怕,怕得不行,怕再有一刀落到头上,就彻底完了。同样,也可以不怕,什么都不怕了。已经这样了,还能怎么样?反正怎么都不会有好下场,还不如痛快一次是一次,死了也不那么屈。周杰到底怎么想的,余南不知道。可周杰的坚硬,以及一次比一次猛烈的撞击,都让她发现这个男人,早已不是西湖水边的文弱书生了。而她似乎也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早没有了小女人的娇柔和羞怯,为了不让自己大声地叫起来,她不由得张开了嘴,咬住了周杰的肩膀。同时,脑子里闪过的是死的念头,死了吧,就这样死了吧。

    半个小时以后,余南自己打开了门。那个汉子正站在过道边抽着烟边和一个熟人说着话。余南喊他过来,对他说,这个病人,得了严重的胃溃疡,给他开了一些药。以后,要是犯病了,要及时来治疗,否则后果是很严重的。汉子说,知道了,余医生。说完,瞪了周杰一眼,说,事真多,快走,还有好多活要干呢。

    要不要对白草讲,没有见白草前,余南有些犹豫,等见到了白草,余南不犹豫了。知道这种事,是不可以分享的,但什么是好朋友,就是不能和一般人分享的,可以和好朋友分享。人都是这样,太痛苦了,太高兴了,都会想找一个人说说。所以余南见了白草,没有喝两口茶,余南就对白草说了。

    白草听了,笑了笑,朝她竖起了大姆指,说,行,有种。余南说,跟你学的,想干什么,就干,不想那么多。白草说,我不如你。余南说,我敢这样,也是有你在,真有事了,你会帮我。白草说,只怕有些事,我也帮不了。余南说,在下野地,什么事,都难不住你。有孟山这棵大树,风雨再大,也有遮的。白草说,你不知道,也有他办不了的事。余南说,不可能。白草想跟她说父母的事,想了想,还是没有说。没有用的话,不想再说,跟谁也不想说了。

    都说人生要有计划,那是瞎说。计划没有用,计划不如变化。前边会发生什么,事先不知道。发生的事,计划里没有,就得随着改变,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下一步怎么走,白草还在等一个结果。

    这一天,孟山回家了。看到孟山脸色难看。以前也难看过,但这么难看,还是头一次。能有什么事,会把孟山这样的男人气成这个样子,白草有点想不通。

    白草没有问,孟山自己说了,真没有想到,会被师长骂,还骂得那么厉害。

    白草问,为什么?

    孟山说,为什么,还能为什么,就是你那个破事。师长真的去办了,了解了具体情况后,很生气。骂我,革命了这么多年,怎么连这点政治觉悟都没有。那两个老家伙是什么,是大牧主,是剥削阶级。革他们的命,专他们的政,是必须的。你要把他们搞到你那里去,什么意思,逃避监督管制,逃避应有的惩罚。你这是站到了什么立场上。还说了,你说那两个老家伙,是你老婆的父母亲。这就更不对了,不是说,出身不好不能当老婆,我们队伍里,有好多人,父亲是资本家地主,是剥削阶级,可一样是我们信任的好同志。为什么呢,父母不能选择,立场是可以选择的。重要的是划清界限,断绝关系,不再来往。你可好,不但教育不好老婆,反而帮助老婆办错事。你怎么这么糊涂,你是不是不想再进步了?我一直看好你,想重用你,可你这个样子,我还怎么给你说话?

    (怪不得孟山脸色难看呢,这样一番话,尤其政委的最后几句话,让任何一个走在革命道路上的,具有政治理想的人,想死的心都会有啊。)

    白草抽着烟,一直在听。听完了,白草说,我明白了,你是说,救我父母离开小镇是不可能了?

    孟山说,说实话,这种可能性不大。

    白草说,能不能对谁也不要说,咱俩去看看他们?我答应过他们,结了婚,要带你见见他们。他们也想见你。这个时候去看他们,他们会很高兴的。

    孟山说,你还是不明白,他们现在的身份,我怎么去看?这要是传了出去,怕是挨的就不只是批评了。白草,坚强点,把他们忘了吧,就当他们不在了。

    白草说,你说什么?

    孟山没有直接回答。孟山说,白草,你听我跟你说个事,是个真事。那一年,打兰州时,抓了个俘虏。是个排长,本来是要放的,可有老百姓说,这个人坏得很,欺男霸女,干了不少坏事。于是不放他,要枪毙他。可这个时候,他说,和我们团长有亲戚关系。去问团长了,团长说确是这样,是团长的堂弟,和团长一个姓。大家为难了,说那就不枪毙了,放了他吧。团长知道了,很生气。亲自跑来了,批评了我们营长,掏出手枪,亲手把这个家伙给毙了。

    白草说,你们这个团长,现在是不是当师长了?

    孟山说,不是当师长,是当副军长了。其实在我们的队伍里,还有好多这样的大义灭亲的故事。有空,我再讲给你听。

    白草说,你不用讲了,我已经懂了,你放心吧,我再不会跟你提我父母的事了。

    孟山说,听我的,白草,不会有错。你刚参加革命,一些事,你还不懂。等你懂了,你就知道怎么想了,怎么做了。

    确实,从这以后,白草再没有跟孟山说起父母的事,不但跟孟山没说,跟谁也没有说。

    只是不说父母的事以后,白草好像再没有别的话说了。不说话时,白草就朝远处的天山发呆,一个人默默地抽着烟。

    去余南那里的次数明显减少了,不过见面的机会倒没有少。因为白草不去找余南,余南会自己来找白草。每次见过了周杰以后,余南都会来找白草汇报情况,让白草分享她的快乐。

    只要对白草聊起周杰,余南就会变得不像是知书达理的淑女了,说有点像个不知羞耻的荡妇也不太过分。

    余南说得再起劲,白草好像也提不起劲。她已经很久没有下地干活了,也不想下地干活了。只要孟山不说让她下地,是不会有人来让她下地的。而孟山也似乎对白草有些过意不去,也就随了白草自己,她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吧。

    不下地,白草并没有让自己闲着。她又拿起了猎枪,骑了马,走向了荒野。每天,大家都能听到雪水河谷传来的枪声。只是听到枪声响起的次数很多,看到白草带回的猎物并不多。还多是一些小猎物(野鸡和野兔还有野鸽子)。好像白草的枪法有些不太准了,要不,那些更大的跑得更快的猎物(像黄羊和马鹿),怎么就不见她打上几只了?

    这么想是不了解情况,是没有打过猎。兔子跑得快,还有野鸡,能飞到半空中,目标小,更难打,需要好枪法。能打兔子和野鸡野鸽子,就什么都能打。再就是,黄羊和马鹿,这些大动物,全在深山里。雪水河谷里,早先还有,在河边开了荒,就全被吓跑了。这个事,别人不知道,老张知道。白草去打猎,有时会让老张跟上。老张这个人,有一点好,真听话。白草让干什么,就干什么。打中了猎物,猎物不会马上断气,会跑一阵,飞一阵。白草懒得去追,去拾,这个事,就由老张干了。

    除了跟着白草捡拾猎物,老张还干别的事。一是白草骑的马,老张要喂好,不光是雪青马,还有几匹马,都成了白草的专用马。是白草要他做的,说老骑一匹马,会把马累坏的。二是,老张还负责一件事。天天打猎,要用子弹。一百发子弹,几天就打完了。附近有一个村庄,有老乡会做猎枪子弹,老张就去买,一次会买几千发,让白草怎么打也打不完。这个事,没跟别人说,老张悄悄干的,连钱都是老张垫的。白草给他说过媒,没说成,可人情在。再说了,还有孟山的面子,能给白草办事,当仆人,老张愿意,心里边高兴。

    不过,子弹多了,不用想着节省了,白草就有点不管了,端着步枪,走在河谷里,不管是跑的,还是飞的,看见了,连瞄都不瞄,举枪就扣扳机。有时连麻雀都要打。打得鸟毛满天飞,遍地兔子尸体。老张说,我看,你不是猎手了,成了杀手。别什么都打呀。白草听了,不理老张,继续这么干。老张说得多了,白草说,是不是心疼子弹了,多少钱,我给你钱。老张说,不是钱的事,打猎,没你这么打的。白草说,别人怎么打,我不管,我就这么打。老张没办法了,不说了。跟在白草身边,看到猎物被打中了,还是叫好,跑过去拾回来。

    有时,白草也要老张打。老张说,摸枪摸够了,不想再摸了。白草说,是不是枪法太臭,不好意思。都有自尊心,在女人面前,没有男人愿意被小看。拿起枪,也打野鸽子,打野兔子和野鸡。别说,还真难打,十枪打出去,一个也没有打上。老张说,好久没摸枪了,真不行了。白草突然问了一句,你说,我现在的枪法,要是战场上,会怎么样?老张说,你就是神枪手,一枪消灭一个敌人,能立大功。不过,这个机会,轮不上你了。白草说,为什么?老张说,这年头,和平了,没有仗打了。白草说,那也不一定。

    出来打猎,中午不回营地吃饭。在河谷里,在水边的一片开阔地上,一棵老胡杨下,架起一堆火,把刚打的猎物,用刀子剥了皮,切成块,串到红柳枝上,放到火上烤。这个活,不用白草管,老张一个人全干了。这时,白草在一边,擦试着猎枪(近来,天天擦,老猎枪放出了光亮,好像变成了新的一样),看着老张忙活。

    问老张,喂,你到底多大了?

    老张说,过了三十的生日了。

    该结婚了。

    我也想结,可没合适的。

    谈过没有?

    一直在打仗,哪有空?

    还从没和女人亲热过?

    你咋问这呢?

    你不会连女人啥样都没有见过吧?

    老张脸红了。这么大个男人,说到这事,还不好意思,白草有些意外,可也觉得正常。这些军人,和别的男人,确实不太一样。不由想到了黄大牙,还有那几个民兵。都是人,都是男人,差距怎么会这么大呢?

    吃过了烧烤,不会回家,会在树底下阴凉里休息。到了下午,还会继续打一阵子猎。

    白草不想躺下休息,对老张说,我去那边洗个澡。

    老张说,你去吧,我看着东西。

    白草往长着茂盛芦苇的河湾处走去。

    老张在后边提醒,白草,水凉得很,小心腿抽筋。

    白草说,没事,又不是头一次。

    确实不是头一次,在家里洗澡,只能是站在澡盆子里,用毛巾蘸着水擦。白草小时候,就老在野外的水里洗澡。习惯了在天空下,在阳光里脱光了衣服,跳到了水里,洗个痛快。到了下野地,还是这个习惯。经常一个人,骑着马跑到雪水河里,像一条鱼在水里翻腾。

    剩老张一个人在树底下了,没有什么事干了。躺倒在了沙土地上,打算睡一小会儿。中午这个时间,丢个盹,时间不要长,有十分钟,一下午都会精神。躺下来了,可有些睡不着。老有一种声音传过来。中午热,连鸟儿都会闭上嘴,不再叫了。这个声音是从那边芦苇丛传过来的。老张不明白,白草洗个澡,怎么会弄出那么大水声(有点像故意的)。可能声音原本不大,可四周太安静了,就把那水声放大了。

    如果光是水声,也就罢了。问题是和水声紧密相连的,还有一个人。这个人如果只是个人也罢了,又偏偏这个人还是个女人,不光是个女人,还是身体饱满的女人。有多饱满,有衣服遮住,看不出来,只能想象。不过,这会儿,水里的白草,没有衣服遮挡了,想知道有多饱满,不难了,只要走过去,拨开芦苇,就能看到了。这个想法,不能说老张没有,只是刚一闪过,老张就骂自己不要脸。

    刚骂过自己不大一会儿,水声没有了。正想着发生了什么,听到了白草的惊叫声。好像在喊,老张,快,快。一定是发生什么意外了,要不白草不会惊叫的。白草可不能有意外。从白草来到下野地,孟山就对他说过,说我很忙,有时候照顾不上白草,你要多操点心。当时,老张一个立正,朝孟山保证,说,请场长放心,我一定会当好勤务员和警卫员。万一白草有个什么事,就是重大失职,也无法向孟山交代。还想什么呀,什么都不想了,老张一下子跳起来,像一支箭一样,朝着惊叫声冲了过去。

    也就是几秒钟,顶多十秒钟,老张就冲过了芦苇丛,冲到了白草跟前。白草指着跟前一簇干草说,有蛇,一条大花蛇。老张顺手抄起了一根棍子,弯着腰朝干草逼近。到了跟前,朝草丛里看,没有看到蛇。再用棍子拨开草,往深处看,还是没有蛇。白草在一边说,你来晚了,它可能跑掉了。老张松了一口气,直起了腰,转过脸,对白草说,真胆小,一条蛇,把你吓成……

    老张话没有说完,说不下去了,手中的棍子,也从手中间滑落,掉在了地上。发生这种情况,一点儿也不奇怪。因为,这时站在老张面前的白草,还是那个白草,却是没有穿衣服的白草。有的女人,可能是穿了衣服,会比没穿衣服好看,但白草这样的女人,只有不穿衣服时,才会让人看到她有多美。白草身上全是水珠子,在阳光里闪耀着。她的两只手,放在胸口处,好像还在害怕着。看着老张这个样子,白草说,我啥都不怕,就怕蛇。还愣着干吗,没看到人家没穿衣服吗,还不快去把我的衣服拿过来?

    老张这才好像醒了过来,往别处看,看到了白草晾在草枝上的衣服,赶紧走过去,拿了过来。只是往白草跟前走时,脸偏到了一边,没有去看白草。没看白草,手举着衣服,快走到白草跟前了,白草不伸手去接。还往前走,走到白草跟前了,白草还不伸手接。结果,手碰到了白草。光滑的肌肤,像有电一样,打得老张晃了一下,一看,白草整个人就在眼皮子下,不想看也不行,全扑到了眼帘里,什么都看到了。看白草不用手接衣服,松开了,让衣服落到了地上,转过身,和跑过来时一样快,跑到了芦苇丛,跑向了胡杨树。

    过了一会儿,白草走了过来。和没下水前一样,只是头发还有一点湿。走到了胡杨树下,老张低着头。白草说,好你个老张,女人是什么样子,这回你可看见了吧。

    白草是笑着说的。可老张却一脸灰白,突然一下子朝着白草跪了下来,嘴里不停地说着,白草,我真的不知道,我不是故意的,我错了,请你饶了我吧。求你了,千万不要把这个事告诉孟场长,他那么信任我,我对不起他呀。白草笑出声,说,你没有做什么事呀,你放心吧,我不会告诉他的。用不着这么害怕,不会有事的,你不用这样。

    往回走的路上,两个人一直说话。快到农场场部了,可以看到不远处一片房子了,白草说,以后,我可能不会再来打猎了。老张说,你不会是生我的气吧?白草说,老张,你给我说实话,如果我不是孟山的老婆,你刚才还会那样吗?

    显然老张没想过这个问题,他看看白草,不知怎么回答。白草接着又说,老张,你是个好人,真的是个好人。不过,也许用不了多久,你还会想到今天的,那个时候,你也许就会后悔了。

    后悔?这个话怎么说,老张听不明白。说实话,这会儿,他是一直庆幸,自己没有干傻事,要不自己的下场,就不知会有多惨。

    这个世界上,不知有多少事,都是过去了,我们才明白了,并且让我们后悔不已。只是老张会不会后悔,我们就不知道了。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