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卷地-有圆有缺才是月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房门被推开了,正在看书的周杰抬起了头,看到了机务队陈队长。忙站起来,问队长有什么指示。队长身后还站了一个人,围了个白围裙,手里端了个小搪瓷盆。队长说,孟场长很关心你,为了让你更好地工作,让我们给你改善生活。说着,队长挥了一下手。后边那个人,把小盆放到周杰面前的小桌子上,顺手揭开了小盆上面的盖子。一盆冒着热气的红烧肉块,正闪动着酱红色的油亮。周杰不由得后退了一步,好像被这盆东西吓住了。

    队长说,全是你的,你可以慢慢吃,分几顿吃完,也可以快点吃,一次吃完,随你自己的便。说完,队长和炊事员一起走了出去。

    屋子里只剩周杰一个人了。他还是不敢相信地四下看了看,又一下子伸手抱住了小盆,似乎有些担心会有人突然把它抢走。

    从进了劳改队,从没有吃过红烧肉。别说红烧肉了,像样的肉菜也没有吃过。劳改犯们为争菜里的几块肉,会打得头破血流,他亲眼看到有人被打死过。早先还做过吃红烧肉的梦,后来连梦都不做了。老是白做,时间久了,就不做了。

    面对一盆红烧肉,掐了一下自己,疼了,知道不是做梦。手指头慢慢伸向了一块又肥又大的红烧肉,先捻了一点,用嘴吮了一下,接着,整只手就用上了……

    正在机修车间里干着活,周杰头上冒出了豆粒大的汗珠。接着就手捂着肚子半跪到了地上,周围的人不干活了,全围过来看。

    看他这个样子,队长跑到周杰房间,看到了那个小空盆子,全明白了。回到车间,朝着周杰大骂起来,你真是个没出息的东西,跟你说了,都是你的,没有人会跟你抢,可你还是把它们一口气吃完了,你可真是为了吃,连命都不要了。

    旁边的人劝队长,说你不要再骂了,你看他那个样子,再不想办法,会出人命的。机务队陈队长这才不骂了,挥了一下手,让四个人抬着他,赶快送到卫生院去。

    这样一来,我们一直担心的问题解决了。余南和周杰就可以相遇相见了。人生的许多关键时刻,其实就是被这样一盆红烧肉决定了。确实,如果没有红烧肉,余南至少不会这么快和周杰见面。

    没错,余南看到周杰,并且一眼就认出了是他,尽管他脸色黑黄,身体消瘦,但眼睛不会变,嘴巴鼻子不会变。

    周杰也看到了余南,但却没有认出她来,不是余南相貌变化大,让他认不出来了,而是因为余南一直戴着口罩。加上他疼痛难忍,压根儿没有多注意面前这个女医生。

    看到周杰那一瞬间,余南整个人晕眩了一下,差一点跌倒。但她还是不能相信是真的,也许只是两个人长得像。努力控制住自己,还要进一步地证实。

    填写病历时,周杰疼得不能回答,送他的人替他说。问过了姓名和年纪,又问了籍贯。这几项的吻合,让余南坚信周杰真的出现了。她的心咚咚咚跳得很急。

    证实了,也不能做什么。周杰身边还有别人。就算没有别人,余南也不知要做什么,太突然了,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余南不能不认真考虑后,再来面对这天大的事。

    周杰的病看起来可怕,其实并不严重,主要是一下子吃进去了太多的油和肉,让他干燥的肠胃难以适应,造成了急性的肠胃炎。打了针再吃点药,就不会有事了。

    周杰被人带着离开后,余南慢慢摘下了口罩,呆呆地坐到了木椅上。

    太突然了,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余南一下子不知道怎么面对了。发了一阵子呆以后,突然想到了答应了白草的事。

    不管以后会发生什么事,至少这个时候,她不能再去和另外一个男人接触,并且有结婚的打算了。

    赶紧得对白草说,让她跟老张说,余南还不想解决个人问题,这两年也没有结婚的打算,让他别耽误了自己,赶紧去找别的女人吧。

    等白草来说,不行,那就晚了,没准这会儿白草已经跟老张说了,不管说了没有,都要去跟白草说,让她拒绝了老张。

    去找白草,白草正好在家。看到余南来了,白草有些奇怪。这两年,几乎都是白草去卫生院找余南,余南从来没有主动来找过白草。

    不用问,余南肯定有什么事。没有事,余南不会跑来找她。看余南脸上的汗,走得还挺急。余南向来干什么都是不慌不忙的,她这个样子真是有些反常。

    果然不等白草问,余南先问白草,那个事,你跟老张说了没有?白草说,什么事?余南说,还能有什么事,就是嫁给他的事。白草说,说了怎么样,不说了又怎么样?余南说,好了,不管你说了没有,你都要去告诉他,我不想结婚,也不会嫁给他。白草说,你怎么说话不算数,说变就变呀?余南说,怎么,你不想让我变?白草说,告诉你吧,我还没有跟他说呢。我怕跟他一说,他太高兴了,会晕过去的。余南捂着胸口,谢天谢地,没说就好呀,真的说了,我就太被动了。

    余南说不嫁给老张了,白草不奇怪,也很高兴她能改变主意。只是白草不明白,余南怎么突然发生了变化。这不可能是没有缘故,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才会让余南这样的。问余南出了什么事。

    余南说,什么事也没出。

    不是不想告诉白草,是她还没有想好,怎么对白草说。

    白草说,不可能,没有什么事,你不会这样的。

    余南说,现在我还不能说,到时候我会告诉你的。

    谁都有好奇心,白草也一样。但余南这样说了,白草也就不再去追问了。

    每个人做事都有自己的安排,到底是怎么安排的,别的人最好不要去问。如果人家需要你帮忙做什么,你不用问,人家也会告诉你的。就算是最好的朋友也应该是这样的。

    孟山说的一个月时间到了。白草问孟山,我是不是可以回家了?孟山说,你要想走,明天就可以走。

    这天夜里,白草主动钻进了孟山的被窝里。孟山搂住了白草,问白草,还想离婚不?白草说,现在不想了。孟山说,什么意思,以后还要想呀?白草说,以后会有什么事,谁知道呢。孟山说,不管有什么事,我都不会让你离开我的。

    白草不是个傻女人,到了这个份儿上,白草要是还想着离婚,那白草就是脑子有了毛病了。

    不过,你要是以为,从此白草过上了幸福的生活,有了一个美好的人生,那你也是过于天真了。

    不管是在什么年代,都会有一些不确定的因素,影响或改变一些人的命运。没有谁知道自己的明天会发生什么。

    第二天,一大早,老张来了,牵着白草的雪青马。老张说,场长安排的,让我把马给你送过来。喂饱了,尽管骑着走就行了。

    一看老张把她的猎枪也拿来了,说,你想得可真周到。老张说,山里边,有野兽,带着它,有用。

    白草想到了余南的事,却有些不知怎么开口。老张这么大年纪了,连个老婆都没有,确实有些可怜。

    东西是现成的,上次没有走成,装东西的袋子口没有解。老张帮着扛出来,放到了马背上。

    白草骑到了马上,看了看站在一边的老张。知道自己就这么走了,老张怕是会一直睡不着觉的。白草说,老张,你说那个事,我跟余南说了,她也说你这个人挺好的。可是她已经有对象了,在老家呢。

    看来,再老实的人,有时候一急,谎话顺着嘴角就冒出来了。

    老张一听,说,噢,是这样的,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白草说,老张,找老婆,别光看长相,这个事,是讲缘分的,有了缘分,不管啥样的,都会有好日子过。没有缘分,看着再相配,也是过不长。

    路过卫生院,进去给余南打了个招呼。

    一听白草去探亲,余南说,你怎么早不走,晚不走,偏偏这个时候走?

    白草说,早走没走成,这不,孟山突然让我走了,能不走吗?你不知道,我太想家里的亲人了。

    余南说,你可要早去早回。

    白草说,别搞得好像离了我,你就活不成了一样。

    余南说,你不知道,这会儿,我可真的是离不开你了。

    白草说,给了我十天假。想不早回也不行呀。

    余南说,你不会不回来了吧?

    白草说,那也说不定。

    说完,不再和余南啰嗦,一夹马肚子,让马跑了起来。听到余南在后边喊,你快点回来呀,我等着你呢。

    顺着河谷往山里走,没有可以行车的路,可多年来由猎人和牧人骑马留下的印迹,在灌木草丛间,形成了一条隐约可辨的路线。上次离家来下野地,就走的这条路线,现在回家,只要沿着这条路线走,一样可以走回家中。

    两天后,走到了一棵大树前,白草勒住马,停下看了一会儿。就是在这棵大树前,看到了两群男人拼杀,看到了拼杀中的孟山。那天,如果不是偶然走到这里,看到了孟山,她现在又会是怎样的情况呢?她想象不出来。但至少不会出现在下野地。她的生活也是完全另一个样子。可能已经成了李家的少奶奶,吃穿不会愁(李家是个大户,有许多房子和地),还会生一堆孩子(肯定不会流产)。丈夫读过书,就算不会多疼她,也不会让她受什么罪(至少不会有修水库的那个苦)。想这些干吗,一点用也没有。没有发生的事,是谁也想象不出来的。

    再往前走,熟悉的风景越来越多(毕竟在这片地方生活过十七年,小时候看到的东西,往往能记一辈子)。一些往事也像潮水一样朝她涌过来,怎么挡也挡不住。也怪,那么多往事,却没有一件是不好的,让她难过的,全像歌的旋律一样,充满了优美的感觉,像画一样在眼前展开(也许自古以来都一样吧,不管什么朝代的少年都是不知愁滋味)。

    扑面而来的往事,让白草有了些醉意,想快见到父母,见到爷爷,见到家人的心情变得更加迫切。一样在这里长大的雪青马,比任何时候都懂得主人的心思,不用白草催促,四个蹄子就加快了节奏,朝着白草家的方向跑去。

    远远看到了那片木头的大房子。山里人盖房子不用石头不用泥土,倒下的大树让他们用不完。木头房子建在一个面向东南的山坡上,阳光可以整天地照进屋子里。同样是木头的房子,白草家的房子又大又多,可以说是一座用木头建成的城堡。山里边别的牧人和猎人也有木房子,可和白草家的无法比。其实原因很简单,白草家的牛群和羊群也是他们的许多倍。

    木头城堡还是那么威风,可门前的草地上怎么连一头牛和一只羊也看不到了呢?还有马呢(拴马桩还直直地立着)?家里的人,不管大人小孩子每人都有一匹马的。还有狗呢,那个叫花花的狗呢?家里不管是谁从远处归来,第一个跑出来迎接的肯定是它(它摇着尾巴跑过来和你亲热个不停)。这是怎么回事,白草想不明白。可一阵风吹过来,带来的寒气,让白草感觉到了冷。

    走近了城堡,看到了所有的门和窗子,都没有了门和窗,就算是有,也是倒在了地上,或者说,被扔到了不知什么地方。从没有了门的门洞里走进去,里边除了扔得满地的杂物,还有跑来跑去的老鼠,再什么都没有了。白草喊了几声,问有人没有。除了空空的回声,没有一点回应。

    走出木头城堡,朝山谷大喊,喊爷爷,喊父亲和母亲。边走边喊,没有方向,乱走,没法不乱,因为,整个心都是乱的。乱走,走到了小树林旁,看到了一个土堆。用碎石和泥土堆起来的,有青草在上面生长。这个土堆,白草记忆里没有,是白草走了以后才有的。再看,土堆的另一边,插了一个木牌子。凑近了一看,上面写了一行字:白风山之墓。白风山不是爷爷的名字吗?天啊,爷爷死了,这个土堆埋着的就是爷爷啊。白草跪了下来,放声大哭起来。

    不知跪了多久,哭了多久,白草拿出了孟山送的一瓶子酒,慢慢地倒在了爷爷的坟上。

    爷爷的下落白草知道了,可爷爷怎么死的,白草并不知道。还有父亲和母亲呢,还有其他家人呢,他们在什么地方呢?白草想到了那个小镇,想到了那个有许多房子和地的李家。爷爷和父亲只要下山去小镇,都会去李家坐一坐,和李家的老爷聊聊天。她跟着他们去过好多次。至少他们是应该知道家里人的情况的。

    白草知道该怎么做了,看到天色已晚,白草没有急着下山。走进了自己住过的房间,看到离开前睡过的那个木床,已经完全散了架。她用它们烧起了一堆火。又从房间里找到了一个铁壶,去石泉洗干净了再盛上水,架到火堆上烧开了。喝着水,吃着随身带的干粮。脑子里还在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一个好好的家会变成这个样子?不会是因为自己的出走吧?如果真的是那样她真不知还怎么往下活。不过,也会往好处想,想着父母嫌山上太冷清,把牛和羊都卖了,也到小镇盖起了大房子买了许多地,像李家一样过起了另一种好生活。不过,这种可能性不大,记得父亲和爷爷说过这个事,说到后来,还是觉得山里边的日子,是最好的日子。想着想着,白草就睡着了。不知在这个木屋里,睡过了多少个夜晚,可这个夜晚,注定白草无法睡得香甜。

    去小镇的路还在,还是那么狭窄,可线条清晰。从早上走到了下午,走了有七个小时,白草走到了小镇上。

    小镇大的模样没有什么改变,主要的建筑和街道还是那些,远远看,好像一张发黄的老照片。走近了一看,还是能看出有许多的不一样。一个大的不一样,是那个热闹的集市没有了,两边的小店也大部分都关闭了。还有那个高大的祠堂,也没有缭绕的香火冒出,门口挂了一个牌子,白底黑字写着,托克拉镇人民政府。街两边到处都贴着各种颜色的标语。有的写着毛主席万岁。有的写着共产党万岁。有的写着社会主义好。有的写着走集体化道路,过幸福的生活。有的写着消灭反革命,大快人民心。看了几条,白草不看了。不是标语有什么不好,是另有心思。想赶紧找到李家,问家人下落。过去几年了,李家的大院,具体在哪,记不太清了。好像顺着大街往北走,到个十字路,再往右拐,就到了。边想边走着,觉得还是没有把握,想找个人问一下。

    往两边看,看到前边街道边,站了几个人,背着枪,胳膊上戴着红袖章。这些人看着不陌生,下野地也有。到了收获季节,就能看到这些人。说是民兵巡逻队,负责保卫丰收成果,防止敌人搞破坏。去问他们,当然可以。这些人满街转,谁家住哪,肯定知道。正想过去,看到两个老人,一男一女,离得更近。他们一人挥着一个大扫帚,正在扫大街。走过去,站到两个老人跟前,说,老人家,打听个人。

    老人佝偻着腰,低着头。听到白草的声音,抬起了头。两个老人,一男一女,一块儿抬起了头。这一抬头,白草和老人们都愣住了。

    白草喊了一声,爸,妈。

    老人只是看着白草,不说话。可手在颤抖。

    白草说,你们怎么在这?这是怎么回事,你们快说。

    爸开口了,低声说了一句,你快走,我们不认识你。

    女人也说,你走吧。

    白草说,爸,妈,我是白草,你们真的不认识我了?

    老人说话的声音小,可白草说话的声音大,站在街边树荫下的几个民兵听见了。他们走了过来。

    一个男人,满嘴黄大牙,问白草,你认识他们?

    白草说,我当然认识,他们是我父母亲。

    黄大牙说,哎,怎么这么面熟,对了,想起来了,四年前,就在这条街上,你用唾沫呸过我。

    黄大牙这么一说,白草恍惚也有一点印象。

    黄大牙笑了,对身边的几个民兵说,太好了,这叫什么,自投罗网。都说,老东西有个漂亮的女儿,看来还真没有说错。

    另外几个人也笑了起来,说,看来,以后我们的工作任务更重了,也更有意思了。

    白草说,你们说什么呢?爸,妈,你们住在哪,走,咱们,回家去。

    两个老人站着没有动,看着那几个民兵。

    黄大牙说,想回家,不要着急,先去我们办公室做个登记。政府有规定,每个到镇上来的人,都要进行身份登记。

    跟着几个民兵,进了一间房子。

    一进去,黄大牙变了脸,说,你这个牧主的女儿,都说跑了,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我们还以为你死了呢。没有想到,你还活着,看你这样子,好像还活得很滋润。

    白草说,你们要干什么?

    黄大牙说,告诉你,我们这些民兵是代表政府和人民对地主、牧主及一切坏分子进行专政。你从现在开始,必须接受我们的管理监督改造。

    白草说,你们不要胡来。我是有单位的,我是国家的农工,是有编制的,是有户口的。我的爱人是下野地农场的场长。

    黄大牙说,你有证件和证明吗?

    白草说,什么证件证明,我是来看父母的,是来探亲的。

    黄大牙说,没有盖着公章的证明,现在只能把你当成牧主的子女,当成潜逃和流窜对待了。

    白草说,你们可以打电话问。

    黄大牙说,对不起,我们这还没有通电话,打不成。

    白草说,那你们让我回去拿证明。

    黄大牙说,我们可没那么笨,让你借机逃跑。

    白草说,叫你们领导来,我跟你们领导说。

    黄大牙说,我是队长,我就是领导,有什么事跟我说就行了。

    白草说,请你马上放了我,让我回家去看我的家人。

    黄大牙说,会放你回去看家人的,不过,现在,你得把你带来的所有东西,都交出来。

    白草说,那是我给老人买的生活用品,你们不能拿走。

    黄大牙说,必需的生活用品,我们是会配备的,他们不需要这些。过去他们已经享受够了,现在该让他们吃吃苦头了。

    马和猎枪,包括带的所有东西,全都被一群民兵收缴了。折腾了半个下午,到天色发暗时,他们才押着白草回了家。

    到了家门口,黄大牙说,你要离开家,必须要向我们报告,得到批准才行。如果胆敢乱跑,我们的枪子可是不认人的。说着,在白草眼前晃了晃那杆油黑的老步枪。

    一间又小又暗的小土屋子里,靠墙摆了两张小床,门后边是一个锅台。白草走进去后,适应了一会儿,才看清了坐在小床上的两个老人。

    白草走过去,抱住了两个老人。在接下来的整个夜晚,白草就是在老人们的哭泣和讲述中度过的。

    到了有一线亮光照进小屋时,白草总算知道在她走了以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其实白草出走的事,并没有在家族里引起很大的波动。不是对白草不重视,是因为随着白草的出走,有一场更大的风暴刮来了。这场风暴的名字就叫土改。其实这场风暴已经在内地刮过了,因为空间距离的关系,刮到边疆时已经有些晚了。晚是晚了,可力度却没有一点的减弱。不但地主成了这场革命的主要对象,连在山里放牧打猎的大户人家也别想逃过。

    李家比白家先遭殃,他家是大地主,不但土地被没收了,全家人都赶出了大院,连房子都分给过去给他家打长工的人了。李家老爷咽不下这口气,还想着有一天能把土地和房子收回来,就用账本把分了房子和地的人名字记下来。结果被发现了,说他记变天账,是要搞反扑报复,开他批斗大会时,直接被愤怒的农民活活打死了。他的那个读过书的儿子,本来是在政府里做事,打算青云直上的,同样也倒了大霉,虽然没有被活活打死,也被吓得有些半疯半傻了。白草如果不出走,就会嫁给那个人。真嫁给了那个人,那白草会是什么样子,真是想都不敢想的。所以,白草出走的事,不但没有受到家里的埋怨,还都说白草走得太对了。要是这么看来,白草真的是走对了。

    再说白家,起先以为主要是整地主,和放牧打猎的人没关系,谁也没有想到,有一天一大群骑着马拿着枪的人(黄大牙就是其中的一个)举着标语打着红旗就来了。说是要打倒剥削(牲畜太多放不过来,确实也雇佣过四五个人长年放牧)阶级,要收缴白家的全家牲畜(一共有三千多头)。那个阵势把白家全都吓坏了,只有爷爷见过世面,说这些人全是土匪,是明火执仗,端起了猎枪开始了保卫家园的战斗。后果是可以想象的,爷爷的这个举动激怒了来革命的人,他们开枪打死了爷爷。不但成功地收缴了全部的牲畜,还勒令白家人全部迁到小镇来,接受人民民主专政。不敢不去呀,在埋了爷爷后,一家人就打点行装下了山,向政府的专政机关报了到。

    以为灾难已经结束,没有想到只是开始。失去了大山和草原的家人,因为出身问题在小镇上没有分到土地,一家人立刻陷入了穷困的日子。白草的两个哥哥只好要求政府给他们找个活干。他们连同老婆孩子就被送到了一个很远的煤矿,至今生死不明。剩下两个老人被监督劳动,不管什么活,都会让他们去干,并且不分白天黑夜,没有休息日。干不好了,还会被民兵们拳打脚踢。并且还不让吃饱,给的那点口粮,只能维持着不被饿死。

    知道了这些事,白草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看到父母才五十多岁,已经骨瘦如柴弯腰驼背,心里的那种酸疼,一阵阵地绞得她喘不上气。只是后悔为什么不早些来看望他们,如果能早一些,也许就不会让他们受那么多罪了。

    只是也许而已。说实话,像白草家人这样境遇的,当时在全中国不知还有多少家。好像很少有某家的子女能够凭自己的本事,改变家人的命运。而现在白草面临的问题,不是要改变家人的命运,而是她自己的命运会是个什么样子她也不知道了。

    夜里和母亲挤在一个小床上,母亲悄悄问白草日子过得怎么样。这让白草怎么说呢,如果不是看到父母这个样子,白草还有可能在母亲面前诉诉苦衷,但在知道了那么多事情后,白草只能说,妈,我的男人是个很有本事的好男人,我生活的地方就像天堂一样。

    不由得想到了孟山,似乎在孟山那里,没有什么他做不到的事情。改变家人的命运,只有他才可以做到。而且她也有把握,只要向孟山提出来,孟山肯定不会不管的。那几个臭民兵,在孟山面前算个什么,屁都不是,他咳嗽一声,就能把他们的魂吓掉。问题是,孟山这会儿还以为她正跟家人一起欢聚呢,一点儿也不知道她遭遇到了什么。

    怎么样才能知道呢?打电话是不可能的。找个人捎口信,也是做梦。最好的办法,是能跑掉。悄悄地跑掉,跑回下野地,亲自把情况告诉孟山,让他带人来把父母解救出去。

    跟父母说,她要走。父母说,你就不该来。白草说,我该来,我知道了你们在受罪。我要救你们。父母说,你救不了,你能把你自己救了就行了。不用管我们了,我们老了,无所谓了。白草说,我的丈夫,能救你们。我去找他。父母说,可你跑不掉。白草说,我想试试。

    白天跑不成,不管是干活,还是吃饭,就是上厕所,都会有人盯着。只能晚上跑。半夜,打开了院子的门,脚还没有跨出去,黑暗里传过来一声吆喝,问她干什么。她说,解手。又一声吆喝,院子里有马桶。早上,天还黑着,这会儿,人最困乏,不信站岗的不打瞌睡。没有想到,那个站岗的,就在门口靠着,门一开,正打瞌睡的他,马上醒了。

    白草的举动,引起了民兵们的注意。黄大牙找她谈话。对她说,别想了,老实点吧,想逃跑,是不可能的。三年了,在我的领导下,还没有一个坏分子,能逃出去的。其实,你也用不着逃,有什么事,我可以替你办呀。白草看他那个样子,一脸的坏相,不相信他说的话,没有理他。

    跟着父母一块儿干活。在下野地也干过活。可这样的活,还从来没有干过。不光是扫大街,这是好活了。还要去挖厕所,提倡社会主义文明生活,小镇上一下子修起了有六七个公共厕所,全由白草父母来打扫。那个臭,把白草熏得差一点吐出来。问题是一个活接一个活,没有干完的时候,那些家伙,没有事干,就是给他们找活干。反正使着法子,让你从早上干到晚上,没有停下来的空当。分明要把你活活累死,才肯罢休。

    连着几天下来,白草才明白了,什么叫整人,什么叫要把人活活整死。没错,谁都会死,可如果是被这样整死,没有一个人会愿意的。光说不愿意没有用,得有个不愿意的办法才行。只是办法可不是想有就有的。一天,在镇政府门口清扫街面,从里边走出几个干部模样的人,听到有一个人喊中间的一个人书记,再看他被前呼后拥着,白草想他肯定是小镇最大的官了。她马上冲了过去,一下子跪在了他的面前说,书记,救救我,我是下野地农场的人,我丈夫是场长,他们抓了我,不让我走。白草一口气说了她想说的话。书记也听到了。可书记只问了一句,怎么回事?黄大牙冲了过来,说她是大牧主的女儿,专政对象。书记听明白了,连看都不看她了,朝前走了。这时白草还想说什么,可是早被黄大牙一把扯到了一边。并且腿上和屁股上还挨了几脚。

    黄大牙对白草说,跟你说过,找谁都没有用。你的事,就归我管。有什么事,跟我说,没准还能办成。再说了,咱们以前还见过面,说明咱们有缘分。虽然你当时啐了我,可我宽宏大量,不会计较的,能帮的,还会帮你。

    白草说,那你帮我寄一封信。

    黄大牙问,给谁?白草说,给我丈夫。告诉他我在哪,要不,他会着急的。黄大牙说,那你就写个信吧,晚上我过去拿,明天就给你寄出去。

    夜里把信写好了。封了口,贴了邮票。走出门来,听到有人吆喝,不是别人的腔调,是黄大牙的。黄大牙说,你送过来吧。白草走过去,走到一个小树林里。有月亮,小树林里不黑。白草把信递过去,他没有接。黄大牙说,这个事,是有风险的,要是让上面知道了,会收拾我的。白草说,不会有人知道的。黄大牙说,万一别人知道了呢?我不想干了,太冒险了。白草说,你是什么意思?黄大牙说,这么大风险,得让我看值得不值得干。白草说,你想要什么,我现在穷得很,什么都没有。黄大牙说,你有,你有好东西。我愿意要。说着,黄大牙一把抱住了白草。白草推开了他。白草说,你要是不给我寄出去怎么办?黄大牙说,我要说了不算,出门,让雷劈死。说着,又抱住了白草。白草这次没把他推开。

    回到了屋里。父母还没睡,问她干什么去了。她说,转了转。父亲说,民兵没管你?白草说,管了。父亲在卷莫合烟抽。白草说,我来卷。卷的时候,白草说,给你带了纸烟,被他们拿走了。父亲说,能抽上这个就不错了。卷好了,白草没给父亲,自己抽了起来。抽得咳嗽了几声,还是没给父亲,还在继续抽。父亲说,别抽了,太呛了。白草给了父亲,让父亲抽。不过,接下来,她自己又卷了一根,整个人靠在墙上,一口接一口地抽了起来。

    好几个民兵,轮着看管。两天过去了,没有看到黄大牙。到了第三天,看到了黄大牙。问他,信寄出去了吗?黄大牙说,还没呢。白草说,为什么?黄大牙说,我没有想到,你那个地方,弄上了,不一样。太舒服了。白草说,你不怕雷劈?黄大牙说,劈死也值。白草说,我不信,你真没寄出去?黄大牙把信掏了出来,让白草看。黄大牙说,再让我弄一次,保准会寄。白草盯着黄大牙,眼睛冒着火。黄大牙说,再说了不算,老婆孩子都不得好死。白草揪住了黄大牙的衣领子,说,别忘了,人在做,天在看。黄大牙说,我知道,知道。说着,伸手去解白草的裤腰带。白草没有制止那只手。

    又过去了三天,再看到黄大牙,白草还没有问,黄大牙说,给你寄出去了,你就放心吧。白草心想,下野地离这并不远,四五天就能收到信,收到信后,骑上马,一天他们就到了。顶多熬个七八天,就可以不过这样的日子了。正在想着,黄大牙凑了过来,低声说了一句,我晚上过去,喊你出来你就出来。白草问,干什么?黄大牙说,帮你办成了这么大个事,你不感谢我一下?白草看看他,说,我是该感谢你。说着,抬起脚,朝着黄大牙的裤裆中间踢过去,疼得黄大牙在地上打起滚来。

    七八天过去了,还没有一点动静。白草开始怀疑那封信是不是寄出去了。如果真的寄出去了,孟山肯定收到了。孟山只要收到了信,不可能不来救她。这个时候,还不见有人来救他,肯定是黄大牙没有把信寄出去。白草被安排到了一个菜窖里干活,清理里边的杂物,准备到了秋天贮存过冬的土豆和白菜。近来干活,三个人常常会不安排在一个地方干。说是他们三个人一块儿干活,会乱讲话,影响干活。

    正干着活,黄大牙进来了。白草问他,你是不是没有把我的信寄出去?黄大牙说,你这个女人,真是傻啊,我怎么可能这么不讲原则呢?白草举起手,去扇他的脸,手被黄大牙抓住了。黄大牙说,这样吧,以后你就和我好吧,悄悄地不要让别人知道,我会照顾你和父母的,可以让你少干活,还可以给你们多增些口粮和副食品。再说了,你也需要男人嘛。白草说,你以为我还会相信你的话?说着,白草挣开了黄大牙的手,继续干着活,不想再理他。可黄大牙还有别的想法,并且这个想法是很容易让一个男人失去理智的。而菜窖的封闭性又助长了他的欲望,使他像一只失控的野兽一样把白草扑倒在地上。

    可白草却不想再让这个男人得逞。她要让这个男人知道,欺骗和暴力不是什么都能得到的。于是白草的反抗就显得格外坚决,坚决得让黄大牙有些吃惊。他还以为已经被咬了两口的女人不会在乎第三口的。可他并不想退让,他的身份和地位让他必须达到目的,不然的话他觉得很没有面子。可白草似乎铁了心不给他这个面子,在他想要咬住白草的嘴唇时,白草在他的脸上狠狠地啃了一口。

    黄大牙发出了一声惊叫,三个民兵冲了进来。黄大牙捂住了脸,对三个民兵说,这个臭娘们儿不干白不干,干了你们就知道有多好了,不干这一辈子就白当男人了。三个民兵看着黄大牙说,队长,这样不太好吧?黄大牙说,有什么不好,咱们穷人的喜儿,不知有多少都被黄世仁给弄了。也该轮到咱们弄弄他们的女人了。你们要是不敢弄,就给我把她摁住,我先来弄。我弄完了,你们再弄。按年龄大小排队,不许争。

    白草就算是再野,也不可能是四个男人的对手。四个男人八只手,就像毒蜘蛛的爪子,很容易就让白草的四肢无法动弹了。接下来,他们就可以像剥花生米一样,去掉花生皮,让白草像一粒饱满的花生仁,在菜窖的沙土地上翻来滚去。

    两天后的一个上午,一队骑兵出现在了小镇上。小镇处于一个交通要道上,有队伍从小镇经过是常有的事,没有谁会太在意,顶多是站在路边多看两眼罢了。包括黄大牙和那群民兵们,也不会觉得这个事和自己有啥关系。

    这一小队骑兵一共有十个人,全骑着马挎着刀拿着枪。他们走过了小镇的主街道后,没有顺着大路一直往前走,走出小镇,而是快出小镇时,又折返了回来。并且十个人散开了,朝着小镇的小街和小巷走去。他们走得很慢,边走边四处看着,好像在找寻着什么。

    一匹一直走在最前边的马,在走到了小学校旁边的一个厕所跟前时,骑在马上的人看到从厕所里走出了一个拿着扫帚的女人。他勒住了马,看着那个女人。那个女人起先没有注意到他,看到有人在看她,就抬起了头,去看那个马上的人。

    这个从厕所里走出来的女人,就是白草。而那个骑在马上的男人,就是老张。

    老张从马上下来,走到了白草跟前。白草看清楚了是老张以后,头晕眩起来,摇晃着身子,好像马上就要栽倒了。老张扶住了她,拿过随身的行军壶,把壶举起来,让水流到了白草的嘴里。这时四处张望的别的骑兵们,不再往前走了,全朝着一个地方围了过来。

    所有的人都下了马,围在了白草身边。看到白草醒了过来,他们的脸上都露出了笑容。

    黄大牙接到了一个民兵的报告,立刻带着一群民兵赶了过来,让骑兵们把白草放掉,交给他们。老张说,你是什么人?黄大牙说,我是民兵队长。老张说,这个女人,是我们要找的人,现在我们找到了,要把她带回去。

    白草说,我的马,还有我的猎枪,都被他们拿走了。

    老张说,请你把她的东西,全部交出来,还给我们。

    黄大牙说,这个事,你可说了不算,在这个小镇,得听我们的。

    老张说,我们是中国人民解放军,在执行任务,如果你不配合,我们就马上逮捕你。

    老张挥了一下手,十个人全把枪端了起来,并把子弹推上了膛。从他们的动作和神态上看,不难看出这十个人,每个人都是在战场上不知厮杀了多少回的老兵了。

    一看这个阵势,黄大牙不敢强硬了。说,要把她带走,是不是能跟政府的领导说一声,不然的话,我们没法交代。

    老张说,你们政府的领导是谁,让他出来。

    那个白草见过的书记出来了。开始也挺凶,说什么人这么猖狂,敢在我们的地盘上闹事。可看到了老张亮出来的证件后,口气也变软了。说我们确实不知道她是你们农场的,是个误会,现在你们可以把她带走了。

    白草对老张说,还有我爸妈,我想让他们跟我一块儿走。

    老张对书记说,那两个老人,我们也带走。

    书记说,这怕不行。这两个人,户口是镇上的,是登过记,造过册的,又是被管制的。要带他们走,得按程序办。

    白草问,要什么程序?

    书记说,得有上级机关的批准证明,得有公安局的户口迁移通知。能把这两个东西拿来,我马上放他们走。

    老张看看白草。白草听到了,知道想马上带上父母走是不可能了。

    白草说,那你们再不能打骂他们了。

    书记转过脸,对黄大牙说,你们要按政策办事,不能胡来。

    黄大牙说,书记,你放心,我们不会胡来的。请白草同志也放心,我们以后会对老人好的。

    黄大牙头上冒着汗,点着头哈着腰,一副心虚的样子,不断朝白草送上讨好的笑。

    猎枪和马还给了白草。还东西时,黄大牙说,对不起了,白草妹子,我们这些人,是大老粗,不会办事,你别见怪。

    白草问,还有别的东西呢,烟酒还有茶和糖。

    黄大牙说,不好意思,那些东西,让弟兄们抽了喝了吃了。

    白草说,一共是一百块买的,没有东西拿钱来。

    黄大牙有些为难,说,我们没钱。

    白草瞪了他一眼,说,你们给不给?

    黄大牙从口袋里摸出了几块钱,又招呼另外几个民兵,快,有钱的拿出来。

    另外几个民兵,都去摸口袋。

    一共凑出了四十多块钱。

    白草拿过这些钱,对黄大牙几个人说,你们欠了我多少,你们心里清楚。记住,欠别人的,一定要还的,今天不还,以后也要还。

    说得几个民兵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全低下了头。他们听出来了,白草说的那个欠字里,包含的不光是钱。

    转过身,问老张身上带钱了没有。老张说,带了。白草说,有多少,全给我。

    拿了钱,白草走进街边的商店里,把所有的钱都花掉了,买了一大袋子东西,全是各种吃的,还有用的,送回到了家里。

    父母问,你真要走了?

    白草说,我得先走了。

    父母说,我们想跟你一块儿走。女儿,带上我们吧。

    白草说,爸,妈,你们再忍受几天,过几天,我来接你们走。

    父母的可怜样子,白草不忍心再看,转身跳上马,向小镇外奔去。

    走在路上,白草才知道了老张他们怎么会出现。

    到了第十天,还没有看到白草回来,孟山就着急得不行了。本来他是想亲自带人去的,因为师部要在下野地开现场会,他实在没法离开,才让老张带着十个人一直顺着雪水河谷找过来。当时想着白草在山上是不是遇到猛兽了,或者说是遇到土匪了,或者是迷了路走失了,怎么也没有想到会在这个小镇被关押了起来。老张说,要是早知道她在这个小镇上,不会等到这时候的。托克拉小镇离下野地其实不远,顶多也就是五六十公里。

    白草说,你们没有收到我写的信?

    老张说,什么信呀,从来没有收到。要是收到你的信,早就把你救出来了。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