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国医-泽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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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甘酸 气寒 治小便不利 水肿胀满

    ——《本草蒙筌》

    一

    放走刘仙堂夫妇,使郭一方感到十分意外。何参谋在里边审刘仙堂的时候,郭一方在外边就给郭姓父老们批讲了他的见解:“我不猜二人,只猜刘仙堂!几年前大哥叫土匪绑走就是他的事。依着我,当时就让官府给他抓走了,大嫂不愿意。怕他!咋样,又来了不是!这一回,要是再让他,我郭一方决不愿意!这不是欺负他郭一山自己,是欺负咱平乐所有的郭姓人家,是欺负咱郭家无人!”可是今天,程司令竟然把刘仙堂夫妇放了!郭一山、云鹤鸣能得不行,竟不敢阻止他程司令的愚蠢决定!郭一方来到二门找郭二先生,他老人家现在是郭家的老上支了,尽管他一辈子没管过多少事,现在还真是越不了他。郭二先生也不高兴,他也认为这场事是刘仙堂弄的,只是暂时没找到证据罢了!一个村对门视户地住着,谁还不知道谁是啥人!一撅尾巴就知道他屙啥屎!所以一方一来找,二先生马上就穿了衣服,拄着拐棍儿去了长门。

    郭一山和云鹤鸣也认为是刘仙堂干的。平地起怪风,是因为有妖怪作祟。在平乐这个弹丸之地,能作祟的就只有刘仙堂一人!程司令不这样看,程司令认为是敌人的蓄意破坏,是目的明确、计划周密的一次暗杀行动,是针对国民革命军首脑的一场军事阴谋,意在打击国军的士气,造成极坏的政治影响。他认为,刘仙堂可以造出土炸药、土炸弹,可他造不来定时器。没有定时器,就造不成定时炸弹。是在他摔伤四十分钟之后才爆炸的。一个满脑袋高粱花子的乡民,他靠什么制造定时器?可是,他也有解释不通的地方,既然敌人要暗杀他,为什么不用烈性炸药却选择了威力不大的黑色炸药?他自圆其说的解释是,可能敌人知道他要来时时间已经很紧,找不来烈性炸药。但不管怎么说,他就是不相信刘仙堂会制造定时器!

    定时器!这个高深莫测的概念,把所有人的思考全限制了。人们只知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只知道白天黑夜,早上、晚上、上午、下午、半晌、半后晌、一个时辰两个时辰,哪知道“四十分钟”是什么概念?并且准确地让炸弹在“四十分钟后”爆炸!就在程司令“认为”之后,云鹤鸣还是说了她的判断,她说,我总感觉是刘仙堂。刘仙堂能造来炸药,难道就不能想出别的办法造一个啥、啥定时器?不过,一说到“定时器”,云鹤鸣就感觉不那么理直气壮了。程司令想了想说,要不然,先给他抓起来?郭一山不同意:就这样他还喊着是官报私仇、挟私报复呢!程司令很果断,他说,这样吧,你们操着心,什么时候发现了线索,我们就什么时候抓他!裤腰上的虱子,啥时候想抓啥时候抓!云鹤鸣说,那就暂时放他一马,好在也没伤住人!

    程太太听了半天,终于轮到说话的机会了:“老程,我们不能光说敌人的破坏,我们还得说说给郭先生家怎么样赔偿!”程司令挥着拳头:“这个,司令部已经决定:敌人烧毁了我们一座草房,熏黑了我们一所院落,我们就要盖起来一座瓦房,美化起这所院落。这样才是对敌人阴谋的打击!我们一定要让敌人感到,我们的力量如山,意志如钢!”一山说:“程司令,不必了吧!”云鹤鸣也说:“房子的事,司令您就别操心了。家里有麦草,房顶一,几天的工夫,还是好房子,不耽误先生看病!至于院落,刷点儿白灰就行了。”程司令挥手打断他们:“盖房是我们的事。美化是我们的事。这是一场严肃的政治活动!眼下形势太紧,改日我专门请二位去府上做客!小女在这里看病疗伤,备受照顾,我和太太非常感谢!”

    程司令们一走,郭一方和郭二先生就来了。还没坐稳,郭一方就对着郭一山夫妇发起了脾气:“大哥,就这就让程司令们走了?刘仙堂不枪毙决不能让他们走!炸弹就是他造的!爆炸就是他弄的!全天下没有第二个人!就是他刘仙堂!没有证据,啥叫证据?当兵的架着给他送到家里了还不是证据?还要啥样的证据才算证据?”郭二先生也说:“一山啊,这个刘仙堂绝不是个好东西!放他走真是便宜他了!迟早咱郭家得吃他的亏!”

    “就是嘛!退一万步说,就是真的不是他造的,不是他放的,是别的乌龟王八蛋放的,这也是除掉他刘仙堂的一个绝好机会,黄泥巴掉到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怀疑嘛!想想看,三年前他叫尤瞎子绑大哥,还不是想把咱郭家弄垮吗?这叫一报还一报!叫程司令把他往洛阳城里一逮,往大狱里一扔熬了,啥时候熬死啥时候结。要叫他们知道,咱姓郭的不是单门独户,家无三尺童子,想捏扁捏扁想揉圆揉圆!郭家不是好惹的!”郭一方挥着手。人要是一张扬,必然就长出了挥手的动作。

    郭一山看看云鹤鸣。云鹤鸣接上一方的话,看着二位说:“二叔,一方兄弟,我也相信是他弄的炸弹!是在他被士兵送回到家后炸弹才响的不假,可他就不能提前把炸弹放在柴草垛里吗?”“是啊!”一方一拍大腿,“在程司令面前你咋就不说这呢?”“可程司令说这叫定时炸弹。定时炸弹里边要装一个定时器。定时器啥样谁见过?刘仙堂他会弄‘定时器’?光猜不行啊,咱得有确凿的证据!要是万一亏了他呢,咱将来不是也后悔吗?弄死他刘仙堂太容易了,咱歪歪嘴儿他就完了!你想,要真的给他弄死,他那一家子也就零散了。都是乡邻爷们,对门视户住了多少辈子,你说二叔,咱能都跟他一样不能……”云鹤鸣看着老二先生。

    “唉!我知道恁两口子的心思。当先生的,治病救人,有一分盼头都舍不得放弃,哪能轻而易举地就杀个人呢?”老二先生扭过头来,“一方,咱爷们就高抬贵手,再放他一马吧!”“二伯你也这样说?我原想您应该用用家法,叫大哥再去找找他程司令把刘仙堂逮起来呢!那好吧,那好吧!大哥,二伯,你们看着,咱郭家早晚得吃他刘仙堂的大亏!你们信不信,咱走着瞧!”一方说过,站起来就走,到了门口,禁不住又站下来,扭了头说,“老虎厉害吧,可兔子要是恨上它了,也得扒老虎一层皮!哼,既然都成了东郭先生,那就等着受狼的祸害吧!”郭一方恨恨地走了。

    “这孩子,惯坏他了!说话没个大小。”郭二先生指着郭一方的背影,“你三叔走得早,我和你爹都惯他……”郭二先生叹口气。“唉,”郭一山也叹了一口气,“一方说得也不是没有道理!”

    二

    王桃儿吓坏了。俗话说做贼心虚,王桃儿没做贼,可王桃儿知道丈夫做了贼,她得为做贼的丈夫打圆场说瞎话,自然自己也就成了贼。王桃儿可以抗婚,可以为抗婚三天不吃饭,因为她感到自己冤枉,她愿意以死抗冤。可这次不行,这次是因为她做了贼。做贼心虚。做贼理也亏呀!王桃儿是个好人。王桃儿是不得已出此下策。她一进门就跪下来,不是因为她好跪或者跪着舒服,而是因为她感觉她有罪她应该跪。王桃儿小产了。王桃儿的小产是惊吓所致,但不是惊吓于何参谋的审,而是惊吓于刘仙堂的疯狂。刘仙堂恨的是郭家,恨的是那些丘八。王桃儿却不知道该恨谁。要恨,她只能恨刘仙堂。这么大的事,刘仙堂事先连一声都没吭。他是不把老婆放在眼里还是对老婆不信任呢?王桃儿躺在床上思来想去,越想越感到没有过头,禁不住掉下泪来。

    九岁的花走过来问:“娘,你想吃点啥?”王桃儿收住泪,把额上的手巾又紧了紧,说:“你给我打俩鸡蛋荷包吧!”“中。”女儿应着,就去小笸箩里拿鸡蛋。

    此时的刘仙堂正坐着骂街:“说我想炸你们,老子就是想炸你们!只是没能把你们炸死!”女儿拿了鸡蛋正要去厨房,娘喊住她说:“花,去叫你爹别在那儿瞎叫唤了!就说我叫他有事!”花拿着鸡蛋边往外走边大声喊他。“爹,俺娘叫你有事。”刘仙堂拄着拐杖走进屋来:“我就炸你了又怎么样?能把老子的咬了!”王桃儿小声制止他:“行了,你的值钱人家非得咬你的!你的腿断了,你的孩子流产了,这不比你的厉害!人叫人死死不了,天叫人死活不成。认命吧!”“你给我闭嘴!”刘仙堂大叫。老婆也恼了:“我不闭嘴!我要是闭嘴,你那小命就没了!人家审你的时候要不是我,你的脑袋早搬家了!”“嗨嗨!”刘仙堂颇不以为然,“那些丘八净傻种,他们人生地不熟的知道啥?要不是郭一山两口子点眼,他们会猜着是我造的炸药?郭一山,他不得好死!”

    “我说刘仙堂,我也跟着你半辈子了,虽然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你咋想的也别想瞒住我。你在那儿倒腾那些木炭、火药,一会儿一响那些炮,我就知道你是对的郭家。我再劝你一回,就这吧,人家郭家不是薄气人,你想了没有,郭家要是像你这样鸡肠小肚,一句话就把咱平了知道不知道?那司令杀咱像捏死俩蚂蚁!俗话说,退一步海阔天空。退一步吧!”王桃儿真诚地劝他。“退一步?我退了三步了!”刘仙堂哼一声,“咱爹气死,我找他郭家闹事没有?没有!他郭家赎药王,生孩子,唱大戏,我找他闹事没有?没有!他郭家给司令家的闺女看病,我给他闹了没有?没有!可他们故意弄过来一群丘八,整天站岗哩,操练哩,耀武扬威,横行霸道,长郭家的志气,灭刘家的威风。是可忍孰不可忍,我才造炸弹崩他了是不是?这能怪我刘仙堂?!”

    王桃儿说:“人家过人家的日子,又没有碍着你哪疼哪痒……”刘仙堂大叫:“哎哎,他过他的日子?他也得让咱过咱的日子!他过得风风光光,他也得让咱过得滋滋润润。可他想到咱了吗?我疼我痒全都是因为他郭家!”“各过各的日子,人家为啥非得想着你?你要是这样都生气,我看,老天爷也拿你没办法!”“老天爷拿我没办法我自己有办法!哎,这炸弹一响火一烧,你说咋着?我腿根上的疙瘩没有了!”刘仙堂得意起来。“你腿上的疙瘩是没有了,你老婆肚子里的孩子也没有了!”王桃儿说过,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俺娘儿俩早晚也得吃你的大亏!”

    “娘,鸡蛋好了。”花端着做好了的鸡蛋走进来。刘仙堂拄着拐杖走出屋门,嘴里又骂起来:“你让我断子,我让你绝孙!我饶不了你!骑驴看唱本,咱走着瞧!零吃瓦瓦钱儿,打总屙盘子。老鼠拉木锨,大头在后哩!”

    刘妻接过碗却吃不下去,砰的一声,把碗放在床头的桌子上。

    女儿把碗端起来再次给娘。娘接过来,却忽然哭了。她哽咽着,一抖一抖的碗溅下汤来。九岁的女儿连忙又把碗接过,自己也禁不住泪流满面。外边,刘仙堂的骂声再次传来。花抬起头:“娘,爹为啥那样恨郭家?郭家欠咱家东西吗?”娘的泪水流得更欢了。花害怕了,用哀求的口气喊:“娘,娘,您别哭了!我、我不问了娘……”

    娘哽咽了一阵儿,终于停了下来。她下意识地往外看了一眼,说:“孩子,郭家啥也不欠咱的,倒是恁爷、恁爹欠着人家郭家的情啊!”她拭了一下泪,又说,“郭家光看病不卖药,那买药的人家还不是都到咱家吗?可恁爷不承情,说郭家看病遮了刘家的名声,气死了!”花问:“啊,这就是俺爹说的杀父之仇?”“嗯。”娘点一下头。

    “那,还有……”花看着娘。娘看女儿一眼:“夺妻之恨是不是?”花无声地点一下头。“那更是荒唐!”娘使劲咽下一口气,“恁爹赶会看上了月香,就是巧巧她娘。恁爷就托人上门求亲。那时候郭先生刚死了媳妇,正好也有媒人说。要说这事也赶得巧,俩媒人在月香家见面了!月香她爹接了郭家的聘,没接刘家的礼。就这,恨上郭家了!非说郭一山抢了他媳妇!月香生巧巧时难产,抢救了三天还是死了。他说是郭家故意害死的!人家的媳妇人家不疼,光要你疼呢!哎呀花啊,是恁姥爷瞎了眼,害了自己的亲闺女啊!”娘说过泣不成声。“娘,娘你别伤心……”花禁不住也跟着啜泣。

    三

    郭一川正训练他的狗,他拿着麻花,把狗一只只安顿在路边,排成一队,然后,装模作样地站直身子,猛喊一声:“报数!”狗们轰地全吓蹿了。一川很不高兴,高声骂着:“傻瓜!”正在门外锻炼的病人们便个个笑倒。警卫班来了一个月,一川就学会了这一招儿:报数!有时候病人来多了,他也会站在旁边大喊:报数报数!

    巧巧把宝推来了,宝五个月,坐在小摇车里,会咯咯地笑了。巧巧哄弟弟玩儿,巧巧说:“宝,我给你破个字谜,‘高家的头,李家的脚,陈家的耳朵翻按着。’这是个啥字?”宝不理,耍着手里的小棒槌儿,“啊啊”个不停。“不知道吧,就是姓郭的郭。就是郭济远的郭。郭济远,站起来!”她喊着,一把拉起弟弟,“记住,以后老师啥时候点你的名,你就必须站起来,喊‘有’。这是礼貌知道吗?现在练习。郭济远!”宝咯咯地笑了。“忘了吧?第一次不算。第二次再不答应,老师就要批评了!注意,”巧巧把弟弟扶起来,“郭、济、远!”宝又笑。“巧巧,巧巧我来!”一川看明白了,他跑到巧巧身边,热情洋溢,“你喊吧!”巧巧看他一眼,故意大声喊:“郭济远!”“到!”一川挺着胸,很响地回答。花娘着菜篮儿过来,忍不住笑了,说:“一川,乱了辈了!宝该喊你叔呢!”人们又笑。时老头儿不笑,阴阴地站在旁边,看着花娘。花娘看见他,马上就不笑了。运砖的军车鸣着笛开过来,破坏了一川刚学的游戏,“傻瓜!”一川瞪起羊眼,跟着巧巧找地方继续游戏去了。

    花娘最不能忍受的就是爹的那俩眼。那是咋看人的?她使劲想都想不明白。看别人的时候花娘不注意,看她的时候她可有感觉。爹总是勾着头歪了脸看她,勾了头看人是眼白上翻,再歪了脸呢,那眼神就显得极其阴鸷,极其恐惧。说实话,花娘并不完全是害怕,她是厌烦甚至可说是恶心!快七十的人了,咋就不能解一点儿人意、积一点儿阴德呢?也是多年的折磨,花娘特别烦他,别说见面,就是提起来都烦。没烧房时老头儿在东屋,进来出去的把脸扭向西边就行了,眼不见心不烦,迁就了,就像鹤鸣说的他是个病人。现在没房了,出来进去的必须见面。见面就够难的了,他还勾着个头歪着个脸,你说还让人过不让?死老头子啊,你的病一天一天地好了,你咋就不知道恁闺女的病却一天一天地重了呢?花娘决定反击,她知道鹤鸣晚上有时间,就在晚上去找她商量。刚走到窗外,正听见砖头给鹤鸣报账,就停住了。账报完了,就听见云鹤鸣嘱咐砖头:“砖头,你爷的腿已经好了,以后你要多搀他走走路。他恁大年纪,能好这样快真不容易!”“嗯。”砖头应。云鹤鸣又说:“病人拿恁多果子,你看哪一种好些,给他扯一封让他吃。恁姑受了他一辈子气了,她当然不愿意管他,你不能那样,孬好是你爷哩……”砖头咕哝着:“我姑还说让他走哩,你待他好了他才不走哩!”“他不走让他住这儿,咱家哪天没病人吃饭?多添一碗水就是了!”云鹤鸣说,“人心都是肉长的,你疼他他能不知道?你记住,他是你爷!”“中。”砖头又应。

    “中啥?不中!”花娘终于忍不住了,她大步走进屋子,说:“鹤鸣,郭家欠他吗?他摔折腿了,他是病人,咱是先生,我依了你,给他看病。现在他好了,为啥他还住在郭家?他不是病人了,郭家就不该再管他了。砖头,我是你姑哩,在这个事儿上,你得听我的。再等两天,差不多了,你用个小车推他回家。”“回家?”砖头皱起眉头,“俺爹才烦他哩!”花娘急了:“你爹烦他?郭家就喜欢他?他告了郭家一辈子,父子两代跟着他打官司丢人,有哪一家是这样的,救了他的闺女他还告人家?你姑父说过一句话,这叫恩将仇报。他就是恩将仇报!你姑要是卖给了马家,他敢去闹吗?人家不把他的腿打折三回!他是看郭家忠厚,欺负咱哩!你记住砖头,你爹再烦他,再怕他,但那是他家,先让他回去再说!”

    砖头看着云鹤鸣。花娘也看着云鹤鸣:“鹤鸣,我来郭家几十年,刷锅燎灶,做吃做喝,伺候老小,我都情愿。我干的就是这活。我就会干这些活。我该干,该伺候。可是,逼死俺娘,把闺女输给马三赖,又天天想把闺女弄回去再卖一次,弄不走不能再卖就告状的那个人我不想伺候!他来这儿有俩月零三天了,我伺候他俩月零三天。我天天从门口过,过一回就得鼓半天勇气,我不想从那儿过!这是我家,我在这儿住了几十年了,可是到了今天,到我老了的时候却不敢过、不想过了,我为啥该这样?这是我家呀!再说一遍,他现在不是病人了,他没病了,他该走了!该叫这家的主人歇歇了!你要是再叫他在这儿,说心里话鹤鸣,我感觉你就是跟我过不去哩!”花娘说到这儿忽然哭起来。

    “中,花娘,叫他走!他好了,咱放心了,应该叫他走!你先坐。”云鹤鸣转过头看着砖头,“砖头,再等几天,等先生说可以走了,你就把他先送走。”

    “没病不准再来。”花娘擦擦泪。

    郭一山扯着巧巧走进来,巧巧扯腔扯调地唱着歌。看见花娘哭,一山有些纳闷。“一山,砖头他爷现在啥样了?”花娘问。“快好了快好了。哎,花娘,你今天……”一山脱下长衫。“我想撵他走!”花娘说。“他哪儿又惹着你了?”一山看看花娘,又看看鹤鸣。“他没有惹着我。我就是不想让他在咱家!”花娘说过,又嘱咐砖头,“砖头,你啥时候伺候他,或者叫他吃果子吃糖吃金子银子,有一条你记住,别打我的旗号,别说这是俺姑叫我干啥干啥哩,我这一辈子不打算认他……”

    巧巧看见睡着的宝流了口水,连忙趴在弟弟身边,一边用手帕给他擦,一边小声地唱歌羞他:

    口水大王,口水大长。

    口水不卖,口水换糖。

    口水口水,越长越长……

    宝醒了,扯着嗓子哭。鹤鸣连忙抱起他来。

    “砖头,你记住没?”花娘看着砖头。“记住了记住了!”砖头使劲点头。

    四

    程司令派何参谋来请一山夫妇,雪佛莱在弯弯曲曲的程府里拐了几个弯,停在一个飞檐挑角的房子门前,勤务兵上前开了车门,穿着蓝竹布长衫的郭一山和身着枣红绣花旗袍的云鹤鸣从车里下来,早已站等的程司令和程太太马上迎了上去。四个人寒暄着,走进室内。

    宽大的沙发旁,是一长一短两个茶几,四个人坐下。雅倩端着茶水走过来。“雅倩!”云鹤鸣站起来,接过雅倩手中的茶,随后拉住她的手,“好我的乖乖,真的好了?”

    “你瞧!”雅倩说着,轻轻地跳了两跳。“还是孩子好得快,两个多月就没事了!”云鹤鸣说着,拉雅倩坐在自己身边。

    “阿姨!”雅茜拄一个拐杖也出来了。云鹤鸣复又站起,拉起雅茜坐在自己的另一边,“药还有吗?”雅茜摇摇头。“再吃几天吧!一会儿让先生给你开!”云鹤鸣一手拉着雅倩,一手拉着雅茜。“两个孩子老念叨你,说你很疼她们!她们还想巧巧,想你们那个小家伙!”程太太笑着说。“就是,阿姨应该把小弟弟带过来!”两个女孩儿都喊。“只要你们不怕他吵,下一次我一定给你们带过来!”云鹤鸣高兴地说。

    何参谋大步走进屋来。程司令抬起头:“事情弄得怎么样了?你给两位先生报告一下。”“是这样两位先生,我请教了盖房的师傅,说是万砖万瓦可盖三间瓦屋,咱那益元堂,我一共准备了五间的材料。现在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所有物品一应俱全!”何参谋站着报告。“坐吧何参谋!”程太太说,“这个事一定要办好,不然就对不起先生了!”何参谋坐下来,屁股挂住椅角,身子前倾着。“哎,这是个政治任务,做得越好,对敌人的打击就越大!”程司令说。何参谋复又站起:“司令,太太,您请放心,我亲自去监工,保证让你们一看见就高兴,让敌人一看见就难受!”“坐下坐下,你坐下说!”程太太高兴了。云鹤鸣笑着说:“能看病就行了,盖那么好干啥呀!”何参谋笑了:“您没听见司令的话,这是打击敌人的需要!”

    趁大人说话的时候,两个姑娘进里间端出来一个盛饼干的铁皮盒子,里边塞满了用纸折叠的玩具:小裤、小坎、小壶、大头娃娃……说是送给宝和巧巧的。程太太笑着说:“我说两人叠的啥,天天忙的,原来是送的礼品呀!”众人大笑。“还有呢!”两个姑娘喊着,又走回自己的房间。

    何参谋一脸讨好地看着程司令和程太太:“司令,我还有个想法,不知道当讲不当讲?”“有什么当讲不当讲的,讲出来听听!”程太太说。何参谋先笑了笑,然后做出郑重其事的表情:“雅茜和雅倩请先生治疗了两三个月,对郭家很有感情,郭先生和郭太太呢,对两个孩子关心备至,情同父母,我看,是不是让两个孩子认到两位先生膝下……”

    程司令双手一击,高声说:“何参谋真是我肚里的虫!我批准了!”“好好好好。”程太太也笑了,“郭先生,云先生,就让孩子多俩疼她们的人,做你们的干女儿吧!我喊她们!”程太太扭脸儿就要喊,被云鹤鸣伸手拉住:“程司令,程太太,不是我和一山推辞,实话讲,是我们不配!程司令是一方诸侯,出将入相的人物,程太太将来也是一准受封。两个女孩儿聪明娴雅,我们常说千金小姐,雅茜雅倩才是千金小姐,说别人那都是奉承!富贵人家,英雄门第,我们小户人家岂敢高攀!”“哎哎,话可不能这么说。程某虽然毕业于黄埔军校,当了城防司令,但也是农家子弟,小民百姓……”程司令大大咧咧。“可不是嘛!结婚后我跟他回老家,可笑死了,油瓶子不刷刷都舍不得扔……”程太太笑着说。“哎哎,行了行了!”程司令不好意思了,“别光拣寒碜的说行不行?”“哈……”大家都笑了。

    “雅茜,雅倩!”程太太喊。“哎——”两个孩子唱歌似的应道。

    “哎哎别慌,认干爸干妈那是有规矩的!”程司令大声说,“何参谋,你一总操办,我要赏你的!”

    五

    时老头儿又在练习走路。他瞟一眼大门口,正看见砖头从里边走出来。时老头儿马上装作啥也没看见的样子,又低了头,专心致志地走起路来。

    砖头走到礼品笸箩处,低下头挑了一封好些的果子,弯腰拿了,喜气洋洋地走到爷跟前,高兴地喊了一声:“爷!”时老头儿停住脚,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扭过脸来。“爷,给你,吃吧!”砖头送过来。老头儿不接。砖头说:“拿着呗!”老头儿仍不接。砖头不兴奋了,软软地把手缩回。

    “谁让你拿的?”老头儿声音低缓。“我想拿的。”砖头又笑了,装出自信的样子。老头儿摇了摇头。“真的!”砖头努力表白。老头儿又摇了摇头。砖头不笑了。

    老头儿看一眼孙子:“告诉我,谁让你拿的?”砖头不说话。老头儿又恢复了勾头歪脸的看人姿势,死死地盯着他。砖头把头扭向一边,轻轻地说:“云先生。”“嗯。”老头儿伸出手。砖头一时没明白爷的意思,他看爷伸出手,自己的手还本能地往后缩了一下,这才把手伸给爷。爷接过来,像是自言自语地说:“我吃。这是药,是先生给病人开的药!”说着,猛地扯开,拿起里边的果子贪婪地吃起来。

    老头儿坐着吃完了果子,抹了抹嘴,命令砖头:“去,给我端碗茶来!”“哎。”砖头应着连忙去了。老头儿喝完茶,抬头看了看天,说:“砖头,我问你个事。”砖头紧张地看着他。“你到郭家四五年了,你说,郭家人好不好?”

    砖头看着爷。老头儿仍看着天:“你说实话。”砖头说:“好。”“哪儿好?”砖头想了想:“郭家厚道。”老头儿停一下,才“嗯”了一声:“还有没有?”砖头说:“郭家医道好。待人不刻薄,没架子。”“那还是厚道。”老头儿截断孙子的话,“有哪儿不好没有?”“哪儿不好?”砖头皱起眉头,“我想不起来。”老头儿说:“再想想!”砖头皱起眉头使劲想。

    “郭家笨!”老头儿说到这儿,露出一丝笑意。“笨?”砖头显然不明白爷的话。老头儿重重地点了点头:“你想,他们这些年来吃亏,吃亏在哪儿?不就是吃在一个笨上吗?”砖头认真地看着爷。老头儿继续说:“郭家不知道借力。这就像打麻将,光自摸,弄那十三不沾。赢倒是也能赢,可赢得不容易!像那个刘仙堂,满脑门子就是害郭家。”“同行是冤家嘛!”砖头说。“屁!你也不是个聪明人!他们哪是冤家呀,仇人!置之死地而后快的仇人!”老头儿看一眼孙子,“我敢说,这次的炸弹必是刘仙堂放的,除他之外,没有第二个人!”“你能确定?”砖头说。“决不会差!郭家只要出人为事故,你只管猜刘家就行了!郭家的笨,就表现在这儿。你想想,早年土匪绑郭一山,刘家花钱要买他的人头。刘家有几个钱,腿弯里的汗,一伸就干了,能是郭家的对手?这次,郭家就差挂司令部的牌子了,外边有军队放哨,门口有士兵站岗,司令部也不过如此罢了。可刘仙堂敢放炸弹!这不叫胆大知道不知道?这叫疯了!多好的机会,郭家硬是给他放跑了!说是没有证据!要啥证据?刘仙堂耍赖那叫小赖,炸所房子而已,郭一山耍赖那就是大赖了,歪歪嘴儿,杀他的头,灭他的门!太笨了!真是太笨了!一百个理由也能找,却一个理由也找不出!你说笨不笨?”

    “你说得一点儿不差!爷,我看郭家就差你这个军师了!”砖头由衷地赞叹。“你以为爷一辈子就是个赌钱吗?赌钱那就像打仗,权谋机诈全在心里边装着呢!你爷也胜过几仗呀,可惜力量不够,兵不多将不广啊!就像戏文上说的,非不为也,实不能也!”老头儿停了一下,忽然想起什么,“你刚才说啥砖头,让我给郭家当回军师?唉!”老头儿摇了摇头,“郭家没这个福啊!你想想,郭家要请我当军师,刘仙堂他还有过头吗?我会让郭家如虎添翼!古人说,千军易得,一将难求。我就是郭家难求的那一将啊!”砖头忽然笑了。爷说:“你笑啥?不相信吗?”砖头忙止住笑:“我敢不相信!他没那个福!”老头儿往后一仰,闭上了眼睛。

    砖头看爷累了,就想悄悄地溜走,刚要转身,爷又睁开眼了,说:“砖头,你坐那儿,我想把话都给你说了。咱时家没一个管事的人,你好好学着点儿,将来……唉!”砖头一屁股坐在地上,听爷的宏论:“最笨的是你姑!一辈子恨我,说我赌钱把她输给了马家!你想想砖头,那时候咱家有啥?啥都没有,吃了上顿没下顿,我把她输了,说实话,那是成全她哩!就说她来郭家吧,要不是我输了一场,她能来得了郭家?就这,还生我的气哩!你回去问问她,叫她离开郭家她干不干?绝不干!她所以能来到郭家,说到底,那也是我造成的、我成全的对不对?人得知道感恩!一辈子恨我,啥道理?”老头儿气哼哼地。

    砖头一脸惊讶,他第一次听他爷这样解释。

    “就说这次我受伤吧,她一次不来看!走到门口都是低着头!你再伺候得好,那你也代表郭家,不代表她!换个角度说,人家二家旁人还这样尽心尽意地待我呢,你这闺女就恁下得去?有良心没有?你回去给她说,我临走时,非得再闹她一场不可!儿是冤家女是仇,我不想解这个疙瘩了!”砖头急了,说:“爷,这就是您的不对了。俺姑虽然没来看你,可她天天心里都有你。”“我不对?我有不对的吗?”砖头壮了壮胆:“当然了!你想,你天天吃的,不是她做的?你发烧的时候,药全是她熬的。我伺候你,咋就不能代表她?她是郭家的上支哩!她要说撵你走,你能留得下?按你的理,你输给马三赖家那一场,把俺姑抵上,是成全了俺姑,绕了恁大个弯子我才明白。那俺姑整天给你做吃做喝,我整天给你端吃端喝,一点儿弯子不绕,那你咋就不明白呢?”

    “哎,还真是个理儿!”老头儿大睁两眼,一副要吵架的样子,“砖头,你说得再能,我知道她恨着我哩!她恨我跟郭家打官司,还是两场官司,让她丢人了,没面子了,在郭家直不起腰了是不是?嗨嗨,你告诉她,我好了,还要跟她打第三场官司哩!第一场官司,是我要她回去,她不回,我输了;第二场官司,我告她不孝,她不敢出庭,去了个云鹤鸣,杨县长个糊涂盆张冠李戴想抓我的赌罪,我又输了。郭家打赢了可郭家为啥还给你爹二十块大洋呢你知道吗?”“不是让俺爹收拾房子的嘛!”老头儿叹一口气,说:“傻子!那是安慰我的!好处上讲,给我送碗饭;坏处上说,是怕我再闹。恁爷不傻,恁爷清楚得很!我承情。我承郭家的情,不承你姑的情!所以第三场官司,我要告她虐待。再一再二,没有再三再四。前两次我输,下一次,我一准得赢。这就像打麻将,该我自摸了……”

    六

    晚上是讲课的时间。鹤鸣让巧巧背着宝到上房,让奶奶看一会儿。巧巧说,她自己会哄弟弟。爹说,一会儿上课呢,宝影响娘。巧巧应着,背弟弟走了。今晚讲的是《黄帝内经·宝命全形论》,一山边读边讲:

    “万物悉备,莫贵于人,人以天地之气生,四时之法成,君王众庶,尽欲全形。形之疾病,莫知其情……”

    巧巧正带着宝在奶奶的床上玩儿。她手里举着一截骨头,用老师的口气给弟弟大声讲着:“这是啥知道吗?骨头。这一节呢,也是骨头。骨头是不能折的。骨头要是折了怎么办?怎么办呢弟弟?就得用咱家的接骨丹……”宝伸了手去抓,巧巧不让:“老实,老实弟弟,哪有学生抢老师东西的!”宝不听,仍然去抓。

    花娘困了,坐在椅子上栽嘴儿。砖头走进来:“姑,您困了,上床睡吧!”花娘一惊醒过来:“啊,砖头啊,坐吧!”砖头坐下来,禁不住出了一口长气。花娘警惕地看着他,立即不瞌睡了。

    砖头把头扭向床上,看两个孩子嬉闹。“有事儿?”姑问。“也没啥大事。”砖头漫应。花娘看着他,问:“是不是你爷的事?”“姑,你不问我我是不敢说的,为啥呢?怕您老生气。唉!”砖头有点儿卖关子。花娘说:“说吧,我不生气。”砖头说:“我让俺爷走,他说他不走。”花娘说:“不走他在这儿干啥?还告状?”“哎呀姑,您真是把他看透了!他说,他要告第三次状,他要告您虐待!”“别说了砖头,我头疼!”花娘一下子抱住了头。“唉,不是我说恁爷儿俩,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完全把对方看透完了……”砖头继续说。“别说了!”花娘高声喊。砖头不吭声了。

    宝被巧巧逗得咯咯地笑,忽然笑倒在床上。巧巧连忙扶起他来。被扶起来的宝还是咯咯地笑着。

    “告吧,告吧!有本事你就告!头一场你挨了打,第二场你挨了骂,第三场你连打带骂都得挨!你算个啥人呢?一辈子干坏事,没干过好事!虎毒不食子,你干的全是食子的事!你先害妻子,后害孩子,一次害不死,你害她二次、三次!恶魔呀——”花娘喊一声,忽然倒在地上。

    “人生于地,悬命于天。人能应四时者,天地为之父母……”一山正讲着,砖头跑过来:“先生,先生快快,俺姑又犯病了!”一山放下书,和鹤鸣立即跑出去。

    必须让时老头儿走了,他要再不走,花娘就非出大事不可。花娘需要静养,需要安神,再不能承受巨大的心理负担了!一山给鹤鸣商量,鹤鸣说你别操这个心了,我来办吧!这是个棘手的事情,虽然时老头儿已经基本好了,可以自己走动了,可他要真的不走,非住闺女家不行,谁也不好硬撵他。云鹤鸣左思右想,终于想出来一个办法。她喊来砖头,说:“砖头啊,先生说,你爷爷已经全好,可以走了。”“啊啊。”砖头低着头。“走时候带一些熏洗的药,经常让他洗一洗,年纪大了,恢复得慢。”云鹤鸣把怀里抱着的一包东西交给砖头,“这是郭先生的两件衣裳,不算太旧,让你爷穿吧!”“这——”砖头不接。鹤鸣说:“拿着吧!反正先生穿不着了。”砖头忽然皱起眉头,“那嫂子,咋给俺爷说呢?他要是不走咋办呢?”砖头说的是实话。把姑吓病,他心里一直有压力,也想让爷走,可他又害怕爷不听他的。鹤鸣说:“你就说,是你爹捎信儿让他回去的。”砖头一听,眉头皱得更紧:“我爹?我爹怕他怕得不行,他才不信呢!”鹤鸣说:“你爷爷在这儿,就像一朵乌云罩在你姑头上。你姑老犯心里疼,再不走,就有生命危险……”砖头说:“他要不走呢?他要喊闺女不养他,虐待他,咋办?”砖头的身子来回摇晃,显示着他的焦躁。鹤鸣说:“不是马上要过端午节了吗?”砖头想了想,说:“后天吧!”鹤鸣说:“端午节不是你爷的生日吗?”“可不就是,我都忘了!生日咋着?谁搭理他呀!”云鹤鸣继续着自己的话:“你姑给我说过多次,说你爷是端午生日,五月初五,又是辰时生的,犯了杨公忌,上妨父母,下妨子女。所以爹娘死得早,儿女不得安……”“我爹也这样说,说他犯的杨公忌。”砖头忽发奇想,“那该咋办?能破破吗?”鹤鸣笑了:“我不是说破杨公忌的。我是说,端午节是他七十岁生日,我给你备两份厚礼,你拿着,一份给你爷,过生儿祝寿;一份给你爹,过节做礼。过生儿,过节,都要在自己家里不是?你就可以请他回去了,要找一个让他没法辩驳的理由嘛!”“这是个好主意!可我一见他就烦,啥主意也不想浪费给他!哎,那我去吧!”砖头转身要走,云鹤鸣忽然喊住他:“停停,把衣裳给我!”砖头一愣:“为啥?”鹤鸣说:“啥也不为,就是现在不能给他。你想想,他看见了,又该生你姑的气,不闹也要闹了。”“嗯,有理!”砖头把衣服递给云鹤鸣,转身就走,边走边嘟哝,“你说啥事,给他看好病了,倒害怕起他来了!要知道这,不给他治不算了!也不怕他闹了!”

    砖头虽然有了借口,但还是丝毫没有把握。爷的脾气他知道,阴阳怪气的,谁知道他是咋想的呢!为了姑的身体,也为了他一时高兴让姑大病一场的内疚,他必须给爷商量。砖头到门口的笸箩里捡了一封果子,喊一声“爷!”时老头儿落落寡合地坐着,漠然地看了看孙子。

    砖头蹲在爷对面,拆了果封,捏一个糖角递给爷。爷吃着,脸上渐渐地有了受用的表情。砖头看爷的脸色好了,就用商量的口气小声说:“爷,你马上要过七十大寿了!”“是吗?”时老头儿惊讶地看着孙子。“可不就是?后天嘛!”砖头故意把时间又重复一下,“今天初三,明天初四,后天就是端午了嘛!”老头儿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砖头又捏了一个糖角递给爷:“俗话说,人活七十古来稀。您一辈子不容易啊!我想给您祝祝寿,特意备了一份礼品。端午节嘛,我也给我爹备了一份礼。明天呢,我想请你——”“回家?”老头儿看着砖头。“嗯。”砖头很有信心地点了点头。老头儿恼了:“撵我了是不是?撵我了是不是!谁的主意?你的?你姑的?还是郭家的?”“我今年都十八了,当然是我的主意。”砖头有点儿烦。“你小子也长心眼了?”时老头儿看着远处的天继续着自己的思路,“要是你姑的主意,说明她怕我跟她闹,想哄走我。不过,你姑是个直肠子,她不会拐弯,想不这么深。要是郭家的主意,说明他给我脸面。不过,郭家咋能知道我的生日呢?要是你小子的主意,说明——”老头儿看孙子一眼。砖头也定定地看着他。老头儿说:“说明咱时家将来还有兴旺的一天!”“为啥?”砖头高兴了。“为啥?这是两全其美的主意呀!备了礼过节、祝寿,我可以体面地走了!砖头,难道咱们时家也要出一个能说会道的苏秦不成?我为啥就没看出来呢?你说吧,你说啥时候回家吧?”老头儿说过,深叹了一口气,“我两年没回去了,虽然你爹不喜欢我,我还是要回去。砖头啊,爷想家了!”

    砖头高兴起来。他很快就备了辆平推车,又抱来一条被子,叠好铺上让爷坐。两份礼品挂一个车把上,另一个车把上挂的是包好的药物。“爷,走吧!”砖头把车襻搭上脖子,“坐好啊爷!”老头儿点了个头。砖头架起车子就要走。云鹤鸣忽然出现在空旷的大门口,高喊一声:“砖头!”砖头停下来。云鹤鸣大步走到车前,把一份用大红纸缚着的礼品和一包衣物放在车上。老头儿一惊,瞪大眼看着鹤鸣。云鹤鸣笑了笑。老头儿终于明白眼前的事情,忽然欠起身子,大声说:“云先生,我、我已经不是你的病人了。”

    云鹤鸣笑微微地说:“时老先生,您不是我的病人了,可您是我治好了的病人!我是您的晚辈,在您老人家七十岁大寿的时候,晚辈给您备了份礼,祝您老人家健康、长寿,生日幸福!”“云先生!云先生——”老头儿轻喊一声,泪水忽然夺眶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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