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草纲目》
一
宝八岁了。
宝八岁上小学二年级,正说要期终考试呢,“七七事变”爆发了。教他们语文的秦老师,一个文文弱弱的十九岁师范毕业生,正实习呢,投笔从戎,打起背包就上了前线。群情高涨,师生高喊着抗日口号,贴标语,搞宣传,上街游行,哪还有心思考试,学校怕出事,提前放了暑假。郭济远背着书包,哼着刚学了几句的歌曲: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那里有——
“宝,放学了?”花娘正引着三岁的馨玩,看见孙子回来,大声问。馨看见宝,边撵边喊着“哥”。“不是放学了,是放假了!俺娘呢?”花娘说:“熬膏药呢!”宝不理馨,一溜儿烟跑进上房院内,高喊着:“娘,娘!”云鹤鸣正和先生熬膏药,听见儿子喊得急,慌忙从屋里走出来,手里的木板儿都没来得及放下。“宝,娘在这儿呢!”云鹤鸣此时已经三十一岁,透露出女性成熟的风韵。宝跑过来,大声喊着:“娘,我们放假了!”“啊!我当啥事呢!着急忙慌的。”云鹤鸣放松下来,扭脸往屋里走,边走边说,“放假了好,放假了歇歇!”儿不买账:“好啥好?日本鬼子侵略中国,我们的老师都上前线了!”“唉,”鹤鸣叹一声,“那还是个文弱的孩子!”秦老师她见过,长脸,戴眼镜,留个偏分头。“秦老师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青山处处埋忠骨,何必马革裹尸还。大丈夫战死沙场……”儿子兴奋地学着老师的样子,口气惟妙惟肖。母子俩来到了药房门口,娘忽然伸手止住了儿子滔滔不绝的话头。郭济远看娘一眼,大声喊:“娘,我也要上前线!”
“不准胡说!”郭一山一脸威严地看着儿子。郭一山四十二岁,稍微有点儿发胖。事变以来,郭一山夜夜不得安寝,时不时地唠叨一句:“狼子野心哪!”
巧巧回来了。巧巧十五岁,正在洛阳城里的复旦中学读书。巧巧发育正常,一头秀发,两只眼睛闪烁着青春期特有的那种晶亮。巧巧仿月香,大眼,大嘴,走路一弹一弹的,小腰身里满是力气。巧巧也有不仿月香的地方,巧巧的笑安静,不像月香笑起来满地滚珠子。巧巧胆大,学校到家二十里,天晚了还敢一个人回来。巧巧任性,她要认准的事谁也别想说服她。爹不止一次说,这妮子将来不定惹个啥事呢!巧巧是和三个同学一起回来的。高个子男孩儿叫白挺松,他是校学生会的主席,另一个男孩儿巧巧还叫不上名字,女孩子是她的闺中密友刘葆瑞。巧巧指着前边的门楼说:“这就是我家,你们都进去吧!”“巧巧,时间太紧,我们就不进去了。你快去拿钱,我们在外边走走!”白挺松说。巧巧想了一下,说:“中,你们就在外边等吧!”她转身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白挺松,你们可不要走远啊,我一会儿就出来!”三个同学看着她笑了笑,点头表示理解。
门楼下,一川正和儿子玩“嗡嗡板”。一川已经二十七岁,儿子六岁,小名聪。六岁的聪把嗡嗡板拉得“嗡嗡”作响。一川只要一拉,嗡嗡板立即就死。“爹,爹,来我教你!”儿子毫不犹豫地抢过来,把它拉响,再交到爹手里。一川兴奋地接了,只拉两下,嗡嗡板又死了。“哎,你真笨!不跟你玩儿了。”儿子翻他一眼。花娘带着馨走出来,馨闹着也要嗡嗡板。“奶奶,行行好,给点儿啥吃吧!”一个衣衫褴褛的十几岁要饭女孩儿走进来。花娘看见,走到门前:“要饭的,听口音不像本地人呢,家是哪儿的?”“黄河北的,日本鬼子来了,把俺的房烧了……”“唉!”花奶奶叹一声,走上前,拿起笸箩里的散果子,给女孩儿几个。“谢谢,谢谢奶奶!”要饭女孩儿很有礼貌地退出去。
“奶奶!”巧巧高声喊。“哎哟我的乖乖!”花奶奶大喊一声,“巧巧回来了!你爹这两天急死了,就说派人去找你呢!”“啊,不要紧!”巧巧跑上来。花奶奶拉住巧巧的手,“是不是放假了?”“啊。”巧巧笑笑,弯腰抱起小妹说:“馨,让姐姐亲亲!”说着在馨的小脸蛋上亲了一下,“我爹呢?”“熬膏药呢!”花娘扭脸示意。巧巧连忙就往院里跑。“姐姐,姐姐,我也要去!”馨在后边追。“馨,咱不去!我教你玩嗡嗡板!”花娘在后边追上她。聪连忙把嗡嗡板递给馨。
巧巧轻敲着药房的门。宝开门一看,大喊一声:“姐!”随后扭头又喊:“爹,娘,俺姐回来了!”一山和鹤鸣停住手里的活,“巧巧!”同时喊出了声。“爹,娘,我回来了!”巧巧笑着。“哎呀!你爹正说去城里找你呢!”鹤鸣收拾着东西,“先生,刚好弄完,不做了不做了,今儿个闺女回来,咱们改善改善生活!”郭一山擦着手,说:“这个‘七七事变’,把人的心都变坏完了!听说宋哲元部打得不错?唉,日本人狼子野心……”“爹,我回来就是给您和娘商量这事的。”巧巧说。“商量啥?商量‘事变’?”郭一山有点儿不解。巧巧从书包里掏出一张报纸,说:“七七事变后,中国进入全面抗战。我们学生也组织起来了,准备到前线演出,慰问抗日将士……”“你们学生娃上前线?那能干点儿啥?”云鹤鸣禁不住插话。“娘,您整天在家不知道,我们学生天天上街游行,呼口号,发传单,宣传抗日,抵制日货,也是对前线将士的很大支援呢!所以,我们学生会才决定亲赴抗日前线慰问演出……”巧巧说得兴高采烈。
一山终于听明白了,他摇了摇头,说:“巧巧,抗日是对的。但是,你不能上前线!”“为啥?”巧巧瞪大眼睛。一山说:“抗日打仗,那都是军人、男人的事,你是个女孩儿,是个没长大的女孩儿,你才十五岁知道吧?所以,你们女孩子不能上前线……”“爹!”巧巧禁不住打断爹的话,“这是我们学生会的决定。我一定要去!”“不行。我不同意!”一山说得斩钉截铁。“爹,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我是个中学生,是个懂道理、明大义的中学生,国难当头,义不容辞。我、我是一定要去的!”巧巧激动得很。“不行!”郭一山语气坚决,“其他事情都可以依你,唯独这事不能商量……”
巧巧看娘一眼。云鹤鸣面无表情,显然,爹娘是一致的。巧巧大声说:“本来,我是想来家拿点钱的。没想到,你们是这个态度。好吧,我、我不要钱了!”说着,转身就走。“站住!”郭一山大喊。巧巧不听,只管大步往外走。一山追上她,大声说:“你是个女孩子知道不知道?咋这么不懂事?学白上了?书白念了?”“女孩子怎么啦?古代的花木兰就能代父从军,我们今天连上上前线慰问慰问就不行?国有大难,家何以堪!爹,我们郭家应该是有人在前线为国效力的,可我们有吗?我们总不能让人家上前线打鬼子而我们躲在后边吧?现在,我也就是要去做一点儿慰问宣传,你们就一拦再拦,都像你们,中国能不灭亡?中国人能不当亡国奴?”“你!”郭一山气得发抖。
云鹤鸣追上来,说:“巧巧,咋能这样跟爹说话!自从日本鬼子打了卢沟桥,你爹就再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你爹也是读书人,你爱国,你爹也爱国!可他是你爹,只有爹才会把他的女儿暖在心里,一会儿也放不下。他天天念叨你,说你又有多少日子没有回来了。你今儿回来了,不能在家里停一停,好好给你爹说说心里话,啊?”“娘,我不能停!我们停了,日本人不停知道吗?我们马上就要上去,我们要把我们的口号和歌声变成匕首和刺刀,让日本鬼子听了就发抖!”巧巧说着,转身又要走。
二十六岁的时砖头挑着水从外边走进院子。“砖头!”郭一山一声大喊。“啊!”砖头吓了一跳。“把大门锁了!没我的话,谁也不准开门!”一山说过,狠狠地看女儿一眼。“啊啊。”砖头应着,挑着水筲往水缸边走。“听见没有?现在就锁!”一山又喊。“中中。”砖头看一眼巧巧,终于明白是怎么回事,连忙放下水筲去关门。“我走了你再锁!”巧巧喊着,冲上去强行开门。一山走上前,把门闩上。“巧巧!”云鹤鸣喊一声,跑上前去拉住她,“孩子,孩子,你听娘说……”巧巧两眼含泪,怒视着爹,大喊:“你让我出去!让我出去!”
“刚才还好好的呢,一会儿就气成这样了?”花娘过来了,“走走,巧,到奶奶屋里去!”说着,去拉巧巧。“不!我要出去!你们放我出去!”巧巧凶极了,她上前要拉门闩。郭一山毫不容情,走上前,叭地把门上了锁。巧巧哇地哭起来。馨看见姐哭,也吓得哭起来。“啥事呀?一会儿闹成这样,不能商量商量!”花娘叨叨着,上前去扯巧巧。
二
三个学生在街上走着,一边看着墙上“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声援二十九路军全体将士”等标语,一边评价哪条标语字写得好。平乐镇太小了,他们第三次来到郭家门前时,漆黑的大门仍然关着。三个人颇为不解。白挺松走上前,趴在门缝儿往里看:空荡荡的院子里一点儿动静也没有。忽然一个身影一动,他才发现门后有人。白挺松连忙退回来。刘葆瑞小声问:“怎么回事?会不会让她爹关了禁闭?”另一个男生也趴门缝儿上看。“要不,你们先走,我喊她吧白挺松?”刘葆瑞小声要求着。“别慌。”白挺松想了想,“哎,葆瑞,我们一齐唱歌吧,她听见歌声就知道我们在喊她了。”“唱什么呢?”刘葆瑞自语似的。“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白挺松轻声哼一句。其他两人听了,也连忙跟着唱。他们边唱,边贴着郭家东边的院墙走。
巧巧趴在床上啜泣着,既气愤爹娘的自私和胆小,又后悔着回来拿钱。那么多人分文没有都走遍了天下!
郭一山呆呆地坐在桌前,满眼里都是泪水。他怎么也想不通养了这么个闺女,越大越不懂话,越大越不知道体谅父母的难处。满心对她好,全变成害她了!
鹤鸣知道父女俩一时半会儿谁也说不服谁,关键是锁好大门,只要走不了,再生气也都是小事。她从厨房出来,亲自去检查头门。儿子从后边追上来,大声问:“娘,你和爹为啥不让我姐去打鬼子?”“瞎说啥?玩去!”云鹤鸣熊儿子。儿子不满地看娘一眼,连忙跑走了。
云鹤鸣走到大门前,小声对砖头说:“一定把门看好!无论如何不让巧巧走!”“知道。”砖头使劲点头。
巧巧不哭了。她知道光哭没用,得想个办法。她坐起来,掏出手帕擦一下哭红的眼睛。这时候,她忽然听见了同学们的歌声。她马上意识到这是同学们在喊她。她站起来,轻轻拉开屋门往院子里看着。
宝显然也听见了外边的歌声,他还不怎么会唱,也应和着唱“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只是老跑调。他跑到姐姐屋前。巧巧退到屋里,轻轻关上门,听着宝在外边唱歌,扑哧笑了。宝跑过来,趴窗台上伸了头往屋里看。巧巧也从窗户上看他。“姐,叫我进去!”宝小声喊。巧巧轻轻打开门。宝钻进屋子,讨好地看着姐,忽然掏出两块糖,用脏兮兮的小手托着,说,“给姐,吃吧!”巧巧挑一粒放嘴里。宝的手不缩回,坚持让姐姐吃两粒。巧巧把另一粒也拿起。宝笑了。巧巧趁势把这一粒塞进弟弟嘴里。“嘿嘿嘿嘿。”宝笑起来。“嘻嘻嘻嘻。”巧巧也乐了。
姐说:“宝,知道‘七七事变’吗?”“哎!谁不知道啊!”宝扬起头,得意地说起来,“我们秦老师,就是戴眼镜的那个秦老师你知道吧?前几天就去打日本鬼子去了!他去的地方,就是‘七七事变’!”“哈哈哈哈,‘七七事变’不是地方,‘七七事变’是一个事件!”“我知道!有事件就得有地方。要不,它在哪儿发生?”宝自信得很,说过,忽然压低声音,“姐,我告诉你个事。”他看了看身后,“你要给我保密!”“嗯。”巧巧忍住笑。“我准备去追秦老师,也要去打日本鬼子!”巧巧故意逗他:“你准备啥时候去?”宝又看了看身后:“今天晚上吧,等咱爹咱娘睡着的时候,行不行?哎,你可千万别对娘说啊!”巧巧问:“你知道秦老师在啥地方啊?”“鼻子底下就是嘴。可以问嘛!这有啥难!”“咋问?见人就说,你见秦老师没有?”“对呀!”宝点头。巧巧说:“姓秦的人多得很,谁知道哪个是秦老师啊!”宝瞪起迷茫的眼睛。“再说,他现在已经不是秦老师了,他是战士!你怎么问,‘你见到一个姓秦的战士没有?’”宝看着姐,皱起了眉头。姐说:“宝,你还小,打不了日本鬼子。所以,你不能上前线,那里危险……”宝瞪大眼睛:“那,你怎么能上前线?你去就没有危险?”姐说:“姐姐是去宣传鼓动,当然也有危险……”宝不满了:“那,我有危险不能去,你有危险咋就能去?”姐说:“别跟姐争论,你还小。”“那……”宝急于截姐姐的话。
巧巧用手止住他:“你不去前线,照样可以做抗日的工作呀!”“哪有抗日的工作让我做呢?”宝一脸苦相。“今天就有一个。”巧巧跑到门口看了看外边。宝也禁不住跟到门口看看外边。一时,两人都挺神秘。
外边的歌声又起。
姐郑重地看着他说:“宝,有一封密信你能不能帮姐送出去……”宝皱起眉:“送一封信?”“啊。”姐点头。“这就是抗日的工作?”“对。”姐又点头。“送给谁?你说吧!”宝有了热情。姐说:“你听到外边的歌声了吗?”宝侧耳又听了听,说:“听见了。”“就送给唱歌的那个大哥哥。”姐说过,又故意加重语气,“宝,你说,能不能完成任务?”宝一挺胸脯:“能!”巧巧亲弟弟一下,拍着宝的肩头,鼓励他说:“我们家也有男子汉了!”“给我信吧!”宝急于实现,他又挺了挺胸。
巧巧很快把信写好,几下叠成个燕子形,然后交给弟弟:“一定把它送到!”“是。”宝向姐敬了个礼,转身就跑。姐喊:“哎慢!”宝站下来。巧巧追过来,小声说:“你还要问一句,‘你是不是姓白?’”“啊,我知道了,就是送给姓白的唱歌的人!”宝很得意。姐赞赏地笑了,又在宝的额头上亲了一下。
爹外出倒垃圾回来。砖头连忙把门关上。宝跑过来。砖头毫不客气地把门闩上。“让我出去!”宝小声要求。砖头不理。“我要出去!”宝提高了声音。砖头仍不理。“听见没有?我要出去!”宝急了,大喊着,自己就去开门。砖头用背倚住门。“我要出去!我要出去!我要出去玩儿——”宝开始撒泼,一声比一声高。“让他出去呗!”一山心烦得很,禁不住大声吵砖头。砖头恶作剧般笑了笑,拉开了大门。“哼!”宝对着砖头不满地哼了一声。
宝在街上追上了白挺松等三个学生:“站住,你们站住!”宝喘着。三人站下来。宝围着他们转了一圈儿,这才发问:“谁姓白?站出来!”白挺松笑了,说:“找姓白的干什么?”“嘻嘻,”宝笑一笑,说,“你肯定姓白了?”“你为什么这样判断?”白挺松不回答。“人家都不回答,为啥你回答呢?就因为你姓白嘛!”宝得意地又一笑。“是。在下果然姓白。小兄弟,有何贵干呢?”白挺松看他有趣,故意和他开玩笑。宝拉着他到路边站下,从兜里掏出那封燕子信递过去:“我姐让交给会唱抗日歌曲的姓白的人。”“你姐?”白挺松脱口而出。“就是郭巧巧啊!”宝很自豪,“我是她弟弟,我叫郭济远,上二年级。”“好好,谢谢你,郭济远同志。”白挺松说着,握一下宝的手,连忙把“燕子”展开。
三
云鹤鸣杀鸡,郭一山做下手。要说女儿回来是个快乐事,巧巧这么一闹,一山再没有个笑脸。鹤鸣笑了,说:“当家的是你,还有啥不快乐的?只要她今天不走,你就可以慢慢儿地劝!”一山叹了两声,也就不再作声。鸡炖好了,鹤鸣盛了一碗,又拿了两个馒头给巧巧送,一山看见,立即又来了气:“不去!她功劳大呀?叫她来吃!宝呢?叫宝喊她!”鹤鸣不答,只管走了。
送走了信,巧巧高兴起来,一高兴就想哼歌,刚哼了一句又感觉不对,马上住了口,斜躺在床上,面朝里想事。鹤鸣把一碗鸡肉和两个馒头放在巧巧床头。巧巧不动。“巧巧,起来吃饭!”鹤鸣轻声喊她。巧巧仍不动。鹤鸣轻叹一口气,说:“孩子,爹娘都是疼你的。起来吃吧,啊!一会儿该凉了。”说过,转身慢慢地走出屋子。
花娘正盛饭,看见鹤鸣进来,大声问:“吃没有?”云鹤鸣摇摇头。“娘,我吃!我吃鸡肉!”馨喊着,伸出小手要抓。
一山坐在餐桌边,自语着:“孩子小时候多乖,一大,就硬是不听话了!你说,你疼她,爱她,她硬是不知道,把好心好意全当成了驴肝马肺……”鹤鸣笑了笑,劝丈夫:“别急,这么大的孩子,正是不知道好歹的时候,要耐心地给她讲理。谁家的孩子谁家疼,要紧的是你得让她知道你是真的疼她……哎,宝呢?”
娘一走,巧巧起来了,禁不住伸头外看。“姐,给!”宝一跳大高从外边进来,把另一只“燕子”递给巧巧。巧巧迫不及待地拆信,颤抖的手把信纸都拆烂了。“姓白的哥哥很够意思,他喊我‘郭济远同志’!瞧,还送我一支铅笔!”宝举着,样子很得意,挺了胸站姐身边。
信纸上只有大大的两个字:
遵命!
巧巧忽然哭了。“哎,写的啥?”宝好困惑,“姐,姓白的惹你生气了?我去找他!”说着,就要往外走。巧巧一把抱住宝,流着泪说:“谢谢!谢谢弟弟!”挑起一块鸡肉填宝嘴里。“嘿嘿,这还差不多!”宝嚼着,还是困惑,“哎,姐,你为啥哭呀?”“想哭!”巧巧一扬头,“不让?”说着,哧哧地笑起来。“干啥你?又哭又笑的?”宝说着也笑了。姐弟俩挑着碗里的鸡肉,你一块我一块地吃起来。
四
天气闷热,坐着不动也出汗。郭一山在床上摇着葵扇,苦着脸儿不说话。鹤鸣哄馨睡觉,过来宽慰他:“饭也吃了,也不闹了。安心地睡觉吧!你别弄得也像个孩子似的,动不动就发脾气摔东西。”“嘿嘿,还是你有办法!”一山看着太太,“看来,今天的鸡子没有白杀!”“娘,杀的哪一只公鸡?”睡在床上的宝忽然大叫。娘应:“哪一只公鸡,白公鸡!”“好!我那只红公鸡啥时候也不能杀啊!红公鸡是个英雄鸡,打遍天下无敌手!”宝忽然爬起来,学着公鸡斗架的样子,在床上跳着喊。馨不睡了,高喊着:“娘,我要去我哥床上!我要去我哥床上!”“睡吧睡吧,都睡!”娘说着,吹了灯。
雷声隐隐,闪电霍霍。“今晚这天可不是善茬子,一会儿该下大雨了!”一山小声说。鹤鸣忙又爬起来:“我去收点儿柴火,下大了该没啥烧锅了!”一山拉住她,说:“睡吧,半夜了!”鹤鸣又躺下来。
白挺松、刘葆瑞他们过来了,他们把一架梯子架上院墙头,白挺松轻声说:“唱歌!”三个人于是一起轻声唱:“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
巧巧正焦急,忽听见歌声传来,忙穿上衣裳跑到墙下。一抬头看见爬上了墙头的白挺松,不禁激动地喊了一声:“白挺松!”“郭巧巧,快!”白挺松把一根拴着很多砖头的绳子垂下去:“小心,手抓住绳子,脚蹬住砖头!”“哎!”巧巧应着,连忙抓绳子。外边的两个同学还在唱。白挺松小声喊:“别唱了!”“怎么样?”外边的学生止住唱。巧巧麻利地攀爬着,几下子就到了墙上。“巧巧!郭巧巧!”外边的同学个个都很激动。
猛然间一声响雷,沉闷的暗夜被劈开了无数道口子,鞭子似的雨跟着抽打下来。一时间火蛇乱舞,雨声大作。郭一山忽地坐起,摸索着就去点灯。“你要干啥?”云鹤鸣被惊醒,也跟着坐起来。“巧巧怕雷,我去看看她!”“你睡吧,我去!”鹤鸣说着,就摸索着穿鞋。“雨大,咱俩一起去吧!”一山起了床。云鹤鸣点亮油灯,端着,郭一山抓起油纸伞,撑开,相扶着钻进雨夜。雨柱正猛,油纸伞一下子重了许多。
两人来到巧巧门前。鹤鸣轻拍着屋门喊:“巧巧!巧巧!”郭一山也跟着喊。无人应。
鹤鸣猛一拍,门开了。两人连忙走了进去:“巧巧!巧巧!”两人喊着。仍无人应。
一山接过油灯,环屋子照了一遍:无人!
“她跑了!”一山惊讶地喊了一声。“哎,这儿留的有话!”鹤鸣抓起桌上的纸。一山连忙夺过,一行潦草的钢笔蓝字:亲情美好,但不能有碍抗日!
“唉!”郭一山一拳击在桌上,油灯砰然熄灭。电闪雷鸣,雨下得更大了。“这大雨滂沱的,一个女孩子上哪儿躲啊!太任性了!这个妮子太任性了!我们、太娇惯她了!”一山懊悔地说着,不禁落下泪来。鹤鸣正想劝他,一山忽然抬起头说,“快叫砖头起来,我们去找她!”
砖头起来了,几个照顾病人的男人听说了,也都穿起了衣裳。一山和鹤鸣一拨,顺着大路往洛阳的方向找,砖头和另两个男人一拨,围着村庄周围找。这么大的雨,相信她走不了太远!
巧巧他们真的没走远,他们刚出平乐,雨就下来了。本来白挺松想冒雨前进,考虑到还有两个女生,他们就退了回来,临时躲在了村边的小车屋里。没想到一钻进去,里边有人!“谁?”几个人同时喊。“啊,我。”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几个人钻进去,借着闪电,巧巧立即就认出了,就是白天在她家要饭的那个女孩儿。“你们,是学生吧?”要饭女孩儿看见有人,声音活泛了许多。“啊!”巧巧答,“听口音,不是本地人吧?”“俺是黄河北的,来这里投我表姑……”
“巧巧,你爹会不会来找?”刘葆瑞担心地问。巧巧摇摇头:“找,我也不会回去的!”“对,抗日无罪!”另一个男生说。“是嘛!‘亲情美好,但不能有碍抗日!’”白挺松说。“嘻嘻嘻嘻。”“哈哈哈哈。”四个学生不无得意地笑起来。
“巧巧——巧巧——”郭一山和云鹤鸣提着马灯,边走边喊。
“郭巧巧,有人喊你!”刘葆瑞有些紧张。其他几人显然也听见了。“怎么办?”另一男生说。“走!”巧巧语气坚决。借着闪电,白挺松往外瞅了瞅,说:“雨正紧,诸位只好受点儿委屈了!”“说不定现在抗日将士正和鬼子拼刺刀呢!这点儿雨算啥,走!”巧巧说着,第一个冲了出去。“走走!”伙伴们应着,紧跟着钻进了雨中。
“巧巧——”郭一山和云鹤鸣打着伞走过来。“看看小车屋里有没有!”两人走到门前,一山连忙举起马灯。“在里边!”鹤鸣看见有一个女孩子的身影,大喊了一声。两人堵住门口。“哎呀巧巧!把你爹都急死了,快出来吧!”云鹤鸣毫不客气地喊。“我、我不是……”要饭女孩儿怯生生地说。“啥?”郭一山不相信,低着头钻进屋内,举起马灯照着要饭女孩儿的脸。“啊!”郭一山失望地叹了一声。“你们找的,是不是两男两女四个人?”要饭女孩儿说。“不是。只一个女孩儿!”郭一山说着,退出屋子,转眼消失在深深的夜幕中:“巧巧——”
两路寻找的队伍都回来了,除落了个浑身精湿,牙齿乱颤,什么也没有得到。门楼下,花娘为他们生起了火盆,大声地劝着:“都淋湿了,快烤烤衣服吧!”“不烤了,换吧!”鹤鸣说。“换也行。我把饭做好了,大家都吃点儿,祛祛寒气儿……”花娘说。“不换了。吃完饭再找,衣服不还得湿!”郭一山坚持不换。
“要说也是。这巧巧不傻吗?黑天雨地、电闪雷鸣的,一个女孩儿家往哪儿跑哇!哪儿能比家里还好?”花娘真诚地牢骚着。“唉!”一山叹口气。“要说也是。她要钱,你给她点儿不行了吗?要吵她,要吵她!你自己的闺女你不知道啊,从小就惯得不成个样子,这下子好了,跑没影儿了!跑没影儿事小,安全不安全才是个大事呢!”花娘又吵起郭一山来。一山又叹一口气。云鹤鸣忽有所悟:“哎,刚才那个要饭女孩儿问咱,是不是两男两女四个人。说不定巧巧有人接应着呢!那两男一女会不会是她的同学呀?”“没听说她有同学来呀!”一山抬起头说。“没同学!”花娘说,“回来时就她自己!”“先吃饭吧,吃了饭再说!”鹤鸣说。人们应着,齐往厨房走。
“鹤鸣,你睡去吧,馨一会儿该醒了!”一山说。“好吧!阴天好尿床,我是得去看看她。”鹤鸣应着。“吃点儿饭吧,吃点儿饭再睡!”花娘劝她。“不吃了。”鹤鸣应着就走。
五
男人们吃完了饭,站起来又要去找。花娘怕一山感冒,坚持着要他去换件干衣裳。人们也都劝他。一山想了想,就答应了。
一山进屋的时候,正听见宝发癔症:“姐,姐!我也要去!我会给你送信!啊啊啊啊……”宝哭叫着。一山走到宝床前,推着他说:“宝,醒醒,醒醒!”宝一轱辘爬起来,闭着眼说:“姐,姐你同意了!”鹤鸣也醒了,说:“宝,你给姐送信了?”宝“啊”一声。爹说:“送给谁了?”宝睁开了眼睛,使劲揉着:“一个姓白的大哥哥……娘,娘我尿!”宝爬起来撒尿。娘起来了,站他旁边继续追问:“啥时候送的?”“今天下午。他还给我一支铅笔呢!”宝醒过来了。鹤鸣叹了一声,说:“一山,别找了。看来巧巧真的有同学来接她,你想想,要是没人接,恁高的院墙她咋能翻过去!那个要饭女孩儿说的两男两女就是她的同学。”“哪两男两女?”宝不满了,“是两男一女。”“你咋不早说?”爹吵他。“你又没问我!”宝应着爬上床,钻进被窝里。“行了别吵了!留住她人留不住她心!让大家都睡吧!”鹤鸣说。
一山不说话,转身走了出去。男人们吸着旱烟,在暗夜里明明灭灭。一山走到门楼下,大声说:“都回去睡吧!”“咋着,不找了?”砖头问。一山说:“不找了。”雨仍在下着,一副不依不饶的样子。花娘往外瞅了一眼,说:“不找了能中?她一个女孩子家!”郭一山长叹一声:“有人接她!”
“啊!”花娘松一口气,“我说呢,黑更半夜她一个女孩儿咋恁胆大!既然是这,大家都喝茶吧,这么大的雨,等停了再走!”花娘劝大伙儿。“喝茶吧喝茶吧!”砖头喊着,给大伙儿轮倒了一圈。众皆无语,满耳里只有雨声,间或有“吱吱儿”的啜茶声。
一道闪电照亮了济生坊半条街道。“哎哎,有人!”砖头站起来,手指着外边。闪电灭了,黑暗重又淹没了世界。人们瞪大眼睛,静等着后边的闪电。闪电似乎卖够了关子,终于再一次亮起来,人们齐扭头望着门外:雨幕中走过来两个孩子。又一道闪电!啊,是三个孩子,因为大女孩儿怀里还抱着一个呢!看着她们跌跌撞撞的样子,人们不禁全站了起来。
女孩子终于来到了灯影里,她哭着喊:“先生,快救救我们吧!”郭一山连忙上前:“你是——”“先生!”大女孩儿抱着小弟弟,扑通一声,双膝跪在地上。旁边的男孩儿也跟着跪在地上。
“啊!”郭一山看见孩子的胳膊耷拉着,禁不住大喊一声:“快起来快起来,我给你们看病!”
“先生,庙塌了,我爹我娘,还有我、三个妹妹都被砸在庙里了!”女孩儿说完这话,禁不住又哭。郭一山急问:“啥庙?”女孩儿说:“三官庙。”“三官庙?快,快绑担架,去三官庙!”一山大声喊。男人们立即振作起来。“花娘,你把鹤鸣也喊起来!”“中。”花娘应着,冒雨就往外走,嘴里咕哝着,“你看这雨下得,就是要人出事的!就是找霉气人呢!唉!”
男人们绑着担架。云鹤鸣起来了,她举着雨伞,边走边扣着脖里的扣子。“鹤鸣,这两个孩子你给他们看。”一山说。“嗯。”鹤鸣应着,把伞递给先生。“走吧!”一山接过雨伞,抬起担架钻进雨幕。另两副担架犹豫了一下,也跟着走出大门。“先生,谢您了!”女孩儿对着云鹤鸣磕了一个头,爬起来就去追远去的担架。“大姐——”两个弟弟喊。“兄弟,听先生的话!”女孩儿停住脚,扭脸对两个弟弟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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